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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还土王愿(二十八) 神殿

    金乌坠足, 光芒万丈。

    青羽至尘沙、百鸟盘旋于晴空万里。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注视着堪称盛大的百鸟悬飞。它们几乎遮挡了全部的天空,清脆呦鸣响彻大地。

    这是他们进餐时极为正常的场景。

    沈白问:“什么时候开始, 鸟们会在天上飞?”

    黎神漫不经心地将水果拿到手心, 就着手下刀切成小块, 摆到餐盘上。

    “啊,当然在你出行的第一天。”黎神回答, “我们出行的规格是古神出行的规格, 当然一切皆按照祂们的形制来。”

    “那时候, 神明的每一餐, 皆有奇景异象供祂们欣赏。”黎神平静地叉起一块淡粉色的仙桃肉塞到沈白嘴巴里。

    他沉吟了一会,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回忆:“百鸟朝凤、瀑布倒流、众星移位、云驾车、日追潮……诸如此类。”

    幼崽沉默了一会,刚想说话便被抓住机会塞了一口剥了皮的琉璃荔枝。

    沈白不得已嚼嚼嚼。

    黎神注视着沈白, 漫不经心地说:“我们还未是巅峰状态,等一等, 所谓这些风景马上便能为你呈现了。”

    沈白小声说:“也不是一定要看。”

    黎神不置可否,又塞给沈白一块水晶葡萄。

    沈白唔唔了一会, 嚼嚼嚼。

    巫祝们总是这样,鲜少过问他的喜好,只用行动来表明。

    喜欢这个, 就塞给他, 塞给他不吃、不用,就拿走。

    他们似乎要将世间一切都拿到他眼前, 叫他看一遍才好。

    ……甚至包括一些、沈白不知晓怎么拒绝的东西,比如——

    他抿着唇,将放到面前的金杯悄悄向外推了推, 又推了推。

    杯中的醇香酒液荡漾出涟漪,勾人的清香传到沈白的鼻尖。

    幼崽狠狠吸了一口酒香,弱弱地又往自己的反方向推了推。

    巫祝们似乎企图灌醉他,随后去做什么坏事!

    幼崽机敏地意识到这群大家长的打算,并对此致以最无情的拒绝。

    祝力晃晃悠悠地转悠到黎神身边,假装四处瞅瞅,下一刻便挨到他身边。

    沈白利用两人相衔的祝力使劲摇晃黎神:“为什么大家会想到让一只小崽崽喝酒!?谁想出来的主意?”

    黎神挑了挑眉头,表情肆意。

    他一手携着金杯,一手缓慢地沿着结实有力的腹部抚摸下去,直至摸住幼崽落到他身上蹦蹦跳跳的祝力团。

    不动声色的把祝力团进手心抚了抚,黎神才也在双方的祝力之间进行了传话。

    “啊,我觉得他们或许也并非今日便行动……?”黎神托着下巴,一只手隐在桌下,一只手撑在膝盖上,摇晃着金杯。

    酒液溅出,啪啪啪打在地板上。或许这杯酒的一大半都喂给了地板,但黎神对此毫不在意。

    他仰起头,蓬松如黑云的发丝纷纷扬扬地摆动。男人的喉结清晰地滚动,将剩下一点酒液一饮而尽。

    动作间,阳光通过他手臂与身躯之间的缝隙传过来,将他染成背光的黑影。

    沈白眼睛眨都不眨地注视着黎神,呼吸渐渐放缓。

    “啪。”

    金杯被重重碰到桌上。

    沈白一直顺着酒杯移动的视线才惊醒了。他回过神来,讪讪又看回黎神。

    “黎神……”沈白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红。

    “嗯?”黎神嗯了一声,平静地敲了敲桌子,仿佛才知晓幼崽在看他。

    他恍然解释道:“一般而言,巫祝的幼崽会在六岁开始饮酒,七岁抵达神树脚下,八岁开始游行。”

    沈白头顶冒出一个问号。

    他难以置信地问:“多少岁?”

    黎神耸耸肩:“六岁?”

    沈白头顶的问号变成了感叹号。

    他这次不推杯子,而是将自己往后挪了挪,远离一群蠢蠢欲动灌酒的巫祝们。

    打算伺机而动的笙烽遗憾地叹了口气,将杯中的酒液一口闷下。

    “幼崽,你怎么不但不长高,还不喝酒……”他低声说道,“看上去简直是草食动物一般。”

    刀锋猛地捅了笙烽腹部一下,低声咳嗽两声。

    笙烽吃痛,咬着牙:“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宠幼崽!这叫溺爱!”

    掌管植物生长的神祝缓缓抬起酒杯,挡住自己的唇语,咬牙切齿地说:“并非如此,倘若你的记忆力没有问题的话,应当清楚幼崽的天生神祝是什么吧?”

    笙烽放下酒杯的动作僵硬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

    ……幼崽的天赋……无意识窥探情绪与记忆。

    他猛地嘶了一声,也伸出手挡住自己唇语。

    “……所以,你也承认幼崽当真有点矮,还有说什么都不吃酒这件事很怪吧?”

    刀耕瞧了眼笙烽,大觉郁闷。

    他明明刚才警告了笙烽“不要再说了”,这家伙贴着他耳朵说话干什么呢?

    他眼角一抽,闭着眼睛不说话。

    笙烽正想纳闷刀耕怎么不说话,便察觉到衣角仿佛被牵动了一下。

    他困惑地看过去,直直对上揪住他衣服的金团子。

    ——那是祝力。

    笙烽身躯霎时僵硬了。

    他一顿一卡地抬起头,果然又对上身旁面无表情的幼崽。

    ……被听见了?刚才的想法?

    笙烽额角的冷汗缓慢流下。

    沈白摊着小脸注视了一会快要被吓成石雕的笙烽,片刻后扬起一个假笑:“吃酒什么的便算了,我、长、的、矮、怎、么、说!?”

    火绒色头发的巫祝眼前一黑,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幼崽,闷头干了一杯酒,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沈白:“……”

    黎神:“……”

    沈白迅速扫过一圈剩余的神祝们。

    他们咳嗽的咳嗽、避开视线的避开,总之没有一个接话的。

    沈白生了一会闷气,又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坐在地上撑着脸发呆。

    昨天后半夜的事,沈白大概知晓一些。

    巫祝们若无其事地抢在日头抵达世间之前赶回来。

    沈白也若无其事地睡了一会,随后睁开眼睛。

    他照常看见了万鸟齐飞,羽翼自空中滑过。

    黎神笑着看完了笙烽消失的全程,打趣道:“下一个奇景应叫笙烽来想了,瞧瞧幼崽的嘴,都能撅的挂壶。”

    沈白的脸红了又红,抓着小绒兔挡住自己,缩成一团。

    “我没有生气。”他愤愤道。

    云站起来,朝着沈白走过来,伸出手微笑着:“不过,我们可以去做点什么。”

    “日光正好,沙漠正是无垠。”云说,“我会兑现我向你做出过的承诺,尽管你并不清楚。”

    沈白怔了一下,从小绒兔后面探出头来,乖乖将手放到云手心。

    下一刻,他被云猛地搂进怀中,飞了起来。

    沈白睁大眼,猛地看向凤胥。

    凤胥靠在柱子上面,闭着眼睛,风打着悠扬的卷儿。

    “我们去做什么?”

    云露出一个笑容。掖了掖沈白的衣服,他低下头,温柔地说:“……我们去驾驶太阳。”

    沈白发出一个轻颤颤的音调,“欸?”

    云层变换,风在耳边以睁不开眼睛的速度逝去,空气越来越冷,又瞬息转为酷热。

    某一个瞬间,沈白身上的汗快要将神衣浸湿。

    他的祝力下意识疯狂涌动起来,如同雪被般包裹住他,榨取主人的所有潜力为他提供凉气。

    沈白的心脏疯狂跳动,孜孜不倦的从自己的祝力上汲取凉意——他成功了,汗珠落下,于半路之间冻为冰珠。

    沈白恍惚地睁开眼睛,便看见抱着他飞行、却目不转睛盯着他的云。

    “……?”沈白惴惴不安地看着云。

    “幼崽……”云轻声说,“你自己调节了体温?我还未为你调节呢。”

    “啊。”云的眼中显露出猛烈的喜悦与欣赏,“我如今觉得,你与我们一同去……也不是不可。”

    沈白吸了吸被冻出来的鼻涕:“?”

    云泛起笑意:“……你调节过头了,幼崽。”

    一股暖流自两人相接的地方传来,沈白下意识贴近了,可怜兮兮地躲在云怀中。

    明明距离太阳越来越近,沈白却被活活冻出了小绒兔耳朵和尾巴,紧紧扒拉住自己以取暖。

    云为他维持了好久的体温,他才堪堪回过神来,笨拙地牵着那束温暖的祝力,引导自己的祝力回温。

    “活过来了。”沈白小声说。

    他探出头,身边竟然连云彩都不见了,空旷的似是镜面,天海一线。

    往下看去,宛如流水般的“镜面”泛起波澜。

    一面池塘在天空中沉睡。

    他们自那面池塘中经过,才来到了空旷无垠的“天上”。

    沈白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在他的“记忆”中,天空就是天空,但刚才那是什么?

    沈白拉了拉云的一角,无师自通地使用祝力构建出一个阻挡风的屏障。

    身边的风还在呼啸,他也情不自禁地放大了声音问:“水面?在天上!?”

    云的声音自风中传来,模糊而断裂。

    他仔细辨别着,听见几个字:“水……是、停。”

    停?

    沈白的头顶再次冒出一个问号。

    还没等他思索完这句话的意思,便突然感觉一阵强烈的失重感。

    沈白发出尖锐的爆鸣声,与身边巫祝习以为常的大笑声混合在一起,叫人听着分外可怜。

    “云——啊啊呜呜哇啦哇啦哇——”

    无心维持的屏障被强风突破,沈白的喊声被风分成几段,咕噜咕噜的叫。

    沈白惊恐地抱紧神祝,闭着眼睛大声控诉不怀好意的大人:“怎么啦!!云坏!!”

    云的笑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沈白感觉他戳了戳自己的脸蛋。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沈白打定主意至少一个阳时不理会随便折腾幼崽的坏心大人。

    “睁开眼睛看看?”

    他听见坏大人轻声哄他。

    沈白哼唧唧地摇了摇头,言辞义正地说:“不要!”

    云捂着唇又笑了一会,才又道:“我们着陆了,幼崽。你瞧瞧。”

    ……落地?

    完整捕捉到这个字眼,沈白将信将疑地睁开眼。

    镜面在眼前展开,透明的大鱼从他们之中穿梭而过,远处望不见天边与水面。

    沈白下意识低下头,看见云脚下散开的涟漪。

    “……我们在水面上?”

    沈白怔怔地说。

    “嗯。”云将沈白放下来,牵住他的手,“水面的尽头有我的神殿。”

    他对沈白讲着无人有资格听见的神话故事:“太阳与月亮住在这里。”

    第62章 还土王愿(二十九) 神祝

    云层之上与云层之下仿佛是由水面隔开的两个世界。

    拥有土地与树木的广阔大陆上生长着无数奔腾的鲜活生命, 可由水面单独供养的云层之上,却纯净的如同一面镜子。

    你给它什么,它就能倒映出什么。

    沈白坐在银白色的冠冕月轮之上, 鲸鱼自他们身边游过, 慢悠悠吐了个泡泡。

    他还在思索什么般, 不输月光般纯粹皎洁的银色眼眸中满是不知所措。

    沈白抱紧了小绒兔,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 才敢将一直悬空的屁股放到身下的月亮之上。

    ……倘若有人要问沈白为何这么谨慎, 那他必然会迫切地抱着小绒兔哭诉:任谁也会惶恐一些吧?

    云, 这家伙, 直接而干脆地,将他抱到了月亮上面!

    他可死死记着,巫祝是以自然为根基的种族!

    这么坐着月亮,真的不会出什么大事吗!

    沈白哭唧唧地挪了挪自己, 靠在云身上,“月亮、月……”

    同样坐在月亮上的云赞同道:“的确是月亮。”

    幼崽果真眼前一黑的模样, 坐立不安。

    神祝不怀好意地补充:“接下来,我们等待夜晚来临, 便刻意使我的战车归来,叫月亮拉着它,在夜空中……”

    “轰!”

    “轰——砰——嘎——”

    撼天动地的声音穿越云层, 乍然在沈白耳边炸开。

    沈白吓了一跳。

    他几乎下意识戒备起来, 祝力缠绕着身子,连坐着月亮的惶恐不安都忘记了, 低着头往下看。

    可惜无边无尽的云彩遮挡了他的视线,使他只能攥着身旁神祝的衣袖,小声问:“云, 底下怎么了?”

    “……”

    云平静地瞥了一眼发出第一声震动的方向。

    西方;云彩汇聚之地。

    ……西域的城市,首都。

    第一声嗡鸣传来时,云便有了一个猜测。

    探查之下,他无比肯定地确认了,这动静必然是底下的巫祝们实在不能忍受,抢在他回去之前动手屠城了。

    他们倒是先开始了,恐怕是趁着幼崽不在身边这个绝佳的机会吧?

    云慢吞吞地摸了摸沈白的头发,轻声回答:“也许是鲲鹏打了个哈欠吧?它们已许久不曾现世,或许我们方才惊扰了它们。”

    “鲲鹏?”沈白抖了抖绒兔耳朵,眼睛果然亮起来,“……黎神给我讲过的那只鲲鹏?”

    黎神说,那只上古时期以身撑起半片破裂天空的鲲鹏,长久以来都在山中沉睡。

    云略一挑眉,思索了一番,“黎神所为你讲过的那只鲲鹏,或许是指栖息在龙族山后的‘鲲’。”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是龙族庇佑了它吗?”

    “……龙族庇佑了它?”云低声笑了起来,“黎神是这么说的?”

    沈白摇了摇头:“我、我自己猜的?黎神只说了这只鲲睡觉了。”

    云抚摸着沈白的脑袋,淡淡说,“鲲于万年前撑起的那片天下,有十九万七千五百五十四个生命——如今只剩下龙族。”

    “那并非庇佑,而是尽忠。不过……若是那只鲲再不醒……”

    云的声音停滞了一下。

    他本想要一如既往将血腥悲哀的事情吞下肚子,好给幼崽看一片如同天色般纯净的世界。

    但很快,他想到幼崽第一次凝聚出实体祝力的那个晚上,神祝们低低的讨论声。

    又想起了昨日晚上,再也忍耐不住的肆虐杀气。

    云的喉结滚动,压在月亮身上的手骨节凸起,狰狞地宛如抓着仇敌的脖子。

    他一字一顿地逼迫自己说:“若是那只鲲一直沉睡下去,那么龙族便只能称之为‘为他们的帝王守墓’了。”

    “鲲为它的皇帝尽忠。”云展开双手,徐徐祝力自空中展开,渲染出双方奔赴战场的大军。

    沈白惊叹出声:“欸!?”

    黄沙与戾气将雪色天空染上桀骜的人间气息,月亮嫌弃地后退了一些。

    顷刻之间,万年前的战场在天空之上重现,宛如某种沙尘制作的兵马俑。

    云便将沈白从月亮身上抱下来。

    沈白注视着从远古跨越万年抵达他眼前的战场。

    黄沙之中,披着盔甲的军队举着战旗,呐喊、狰狞与视死如归的脸色栩栩如生,双方的军队一个占据了东北角,一个占据了西南角,大将的战车仅仅只在冲锋军之后,抬起的手臂遥遥指向敌方。

    古老的沙尘弥漫在那里,岁月透过层层阻拦,落到沈白身上。

    他的心平静地跳动,缓慢却坚定的与战场共鸣。

    沈白微微睁大眼睛,目光定格在西南角。

    “鲲……?”他指着那个约有五十尺长的“鲸”问。

    那里,跃起的“鲸”犹如沈白刚才目睹的透明鲸鱼般庞然,尾部却是长而优雅的,宛如鱼类般舒展的尾翼上根根凛然骨节,背生半透明的羽翼。

    它沉默地庇佑着身下的士兵,生在头顶的四目死死盯着站在己方战车上的帝王。

    “嗯。”云颔首,“一个来自远古的故事。”

    沈白不由自主地游走在沙土之间,伸出手,目睹自己的手指轻而易举从这些虚幻的人之间穿过。

    但他依然感到一种微妙的、见证了历史的诡异震动。

    仿佛,他们便当真在他面前,从昼夜打到昼夜,即便不分正恶,即便血流成河。

    云负手站在沙阵之前,一边徐徐叙述着历史,一边却在漫不经心地想着如何拖延时间。

    幼崽是必然不能现在便回到地面上的,神祝们收拾残局需要时间,寻找关押他们族人的地方也需要时间。

    留下部分识趣的西域人,为幼崽打造一个全然符合他心意的“西域”也需要时间。

    这么算下来,屠杀三日、零碎时间三日、平息杀气三日。

    云:“……”

    坏了,什么故事能讲十日?

    他的眉角突突直跳。

    但愿他的好同伴们记得为他留些泻火的西域人,即便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云面无表情地想着,一边却语气温柔地为幼崽讲故事。

    他这时早已将一切抛在身后了,全心全意只剩下穿梭在古老战场中的幼崽。

    他沉吟着,仿佛一位为注定见证某些历史的人提前讲解那些历史的曾经,语调带着历久铭心的平静。

    “这是结束上古时代的最后一战。西南方位的战场归属人皇,东北方位的战场归属灵帝。”

    “我知晓你想问什么,幼崽。当人们提起一场战争,最先想问的,便是‘哪方为正义’。”

    沈白转过身来,透过层层隐隐绰绰的沙土注视着云,刚刚张开的嘴抿了抿,闭上了。

    他的脊背不由自主挺直了。

    站在这些军队当中,沈白莫名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不挺直脊背、不带着珍重却并不怜悯的情绪去看他们,他们便会消失一般。

    沈白的目光从云身上移开,落到距离他最近的士兵身上。

    对方握着戟,浓眉之下是一双除了焦躁与勇气之外没有情绪的眼睛。他绑着长长的辫子,身上的盔甲下藏着强劲却干瘦的身躯。

    沈白怔怔地看了一会,神志宛如被操控了一般,脱口而出:“但战争一定是有正恶之分的……最起码它的结局是这样的。”

    “是吗?”云高高挑起眉,“这是你将来的执政理念之一的战争理念吗?”

    沈白茫然:“什么?”

    云咳嗽了一声,仿佛意识到什么,猛地移开眼,“我是说,这是你现在的想法吗?”

    沈白意识到什么,耳朵慢慢红了:“我、我说的不对吗?”

    “没有。”云淡淡地说,“你还是个很小的幼崽,你有足够的时间将你的所有想法付诸现实,一点点探测它的好坏,即便那个想法可能是幼稚的、不能进行下去的。”

    “我们会一直在这,你有无数时间试错,我们永远不会催促你,但你的一切结局我们都会负责收尾。”

    “哦。”沈白一点也没有被安慰道,“那我的想法的确很幼稚了。”

    他往云那边走去,脸颊因为生气鼓起来。

    神祝颇为诡异的停顿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说,“幼崽,这并非……罢了,你只需知晓,无论何种想法,都不许停滞不前、故步自封,不敢去验证便好了。”

    “……只要你回头,我们一定在。”云说,“当然,即便你不回头,我们也在。”

    沈白撇了撇嘴,“我觉得,你们会在是指,掰着我的头强迫我回头。”

    云低笑起来。

    他耸了耸肩,如同双眼蒙着白布般抚摸着沈白的脸颊,声音又轻又缓:“我没这么说,是你自己想到的。”

    沈白默不作声。

    云沉默了一会,似有似无地抚摸着沈白,心中却在想与现在毫不相关的小事。

    ——“给了幼崽一只眼睛”的这件事……现在、绝对不能让幼崽知晓。

    按照幼崽如今固执的想法,云稍微有些不敢想他知晓那只眼睛带着他一半神职之后是什么心情。

    他一点也不敢想。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才慢吞吞接着说:“但这场战争的确没有正恶可言,他们皆为了自己种族的生存之地而战,一方为需要土地种植作物的种族,一方为需要土地孕育后代的种族。”

    “那时候的土地十分贫瘠,贫瘠到了大家为了生存不得不开战的地步。”

    沈白也摸了摸云的手,才再次走回战场当中。

    他听着云讲完了故事。

    战争没有胜者,他们倾倒的祝力压倒了天上的池塘,无尽洪水倾泻而下,淹没了天下的一切。

    山崩地裂随之而来,瘟疫紧随其后,有生存能力的种族一个接一个出世救人,鲲独自在人皇所属的领地撑起了整整六十年的天空。

    “而后,便到了我们的历史。”云淡淡地说,“救人,随后被人背叛。他们偶然自洪水当中寻找到了灵帝消减敌方祝力的神器,并以此囚禁了第十九批前去救人的巫祝与神明。”

    “幼崽,谁也不知晓灵帝拥有这种神器,就连他的族人都不清楚。”

    “……之后,你便很清楚了。”云摸了摸再次凑到他身边的幼崽,露出的面容中无悲无喜。

    “他们说‘后手也不留的巫祝与神明’。”云念了一句沈白听出绝对为高天子民所说的话。

    “……”沈白沉默了一会,无声地摇了摇头。

    “直到现在,我们依然并不认为当初出世救人是错误的。”云冷漠地说。

    “我们出手时便全然了解,我们救治的便一定有恶坏之人,只不过我们没想过全然选错了所有人。”

    “幼崽——沈白,我们自认为并非手无寸铁的种族,我们最弱的巫祝,都距离强大的神明一步之遥。”

    阵阵嘶吼隐隐越过空气传来,沈白的心脏猛的一跳,下意识看去。

    那是远古战场的位置。

    他徒然震惊了。

    那些定格在原地不动的士兵、战士,仿佛注入了灵魂,穿梭万千时间动了起来,穿过他和云交战。

    刀剑交织的冰冷杀气穿透他的骨肉,沈白看见他仔细注视过的那名士兵被一刀捅死,高溅的鲜血仿佛能落到沈白的脸上。

    沈白急迫地往前走了两步,下一刻,战场却又回归到了平静。

    他顿住脚步,还未从鼓动的心跳中回过神来,僵硬地站过头来看向云。

    云沉默地站在原地,缓缓伸出手:“刚才并非我的祝力所为……应当是你的祝力调动了历史。”

    沈白的眼神茫然起来。

    他抬起头看了一会云,仿佛在寻求答案般轻声问:“如果重来一次……”

    云径直回答了沈白还没有说完地问题;“可倘若重来一次,我们必然杀穿整个高天。”

    就像我们现在所做的这样。

    沈白不说话,抱紧了小绒兔。

    他如今早就将“战争只有正恶之分”那句话抛在脑后了。

    神祝缓缓收回手,平静地总结:“不过,我们如今要说的是那只鲲,如你所见,鲲为它效忠的人皇尽忠,龙族为守护它们的鲲尽忠。”

    云漫不经心地想,这一次幼崽到地面上之后,便能让他见见血了吧?

    夹杂了一些私心的神祝期待起来。

    他们是一群压抑了六百年的怪物,为了幼崽能够接受他们,而做出一点小小的推动……

    不算、什么不能饶恕的罪恶吧?

    第63章 还土王愿(三十) 结束

    当沈白自月亮上下来时, 人间已是春分时节。

    千万盏琉璃灯依旧漂浮在沙漠上,从天上看去,仿佛练成一片令人心神恍惚的奢靡城市。

    沈白抖了抖小尾巴, 被云抱在怀里。神祝刻意像抱一只不大的幼崽般抱着他。

    总之, 当黎神看到沈白时, 颇为沉默地意识到,云似乎是当做自己从月亮上抱过来一只绒兔般, 将沈白从天上带下来了。

    他身旁同样蹲着等人的笙烽也无语了一会, 转着匕首的手握住柄心, 狠狠插进脚下沙土当中。

    下陷的流动沙土很快淹没了这块凡铁, 一如某些永远被淹没在西域中的罪恶与鲜血。

    沈白一点也清楚身后某位神祝的心思。落地之后,他便很快跑到两人怀中来回蹭。

    “我回来啦。”沈白略带雀跃地说,“见到了……”

    黎神眼疾手快地捂住了沈白的下半张脸,将他未尽的话全部挡了回去。

    “我猜, 云带你去了他的神殿附近。”黎神笑着将沈白抱起来,“唔……虽然他的神殿可以叫你看见, 但并不能让我们‘看见’,任何形式都不行。”

    他意味深长地道:“巫祝与巫祝之间是有距离的, 至少他们不能共享一座神殿。”

    沈白抿了抿唇。

    ……那种感觉再次产生了。

    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如果追问下去,会很快跃过他们相处的几个阶段, 抵达某个他还没做好准备已接受的境地。

    沈白抬起眼, 对上黎神带着笑意的浓绿眼眸。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赶在移开视线之前在黎神眼中发现了一丝期待。

    ……期待?期待什么?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

    期待他问“那为何我能看见”或者“我还能看见你们所有巫祝的神殿吗”?

    于是, 黎神便可以理所当然地吐出什么“小崽以后会扒拉扒拉,要成为扒拉扒拉”的话。

    好歹毒推着幼崽往前走的招式!

    沈白埋进黎神的颈窝中,闷声说:“我饿了。”

    他此时已经明白了, 这群明面上非常宠爱他的巫祝们,早已想要将他再往前推一点、推一点。

    可他们能够装作“什么都不清楚”的模样,将沈白一点点往前戳,难道他便不能这样?

    沈白哼唧唧缩在黎神怀中,假装一点也听不懂黎神的话。

    云对黎神打了个手势。

    黎神微微挑眉,也没有计较沈白的回答,只是微笑起来,如他所愿般转移了注意力:“西域的食物非常奇特,他们最初使用一种动物的血液作为日常饮用的水源,多年沉淀下来,那种血液早已变成了白色。”

    景色缓慢移动,沙丘从一座换到另一座。沈白趴在黎神身上,目睹它们从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溜走,突然意识到,自己最近似乎连走路都很少了。

    沈白微微一惊,绞尽脑汁地回忆。

    一般而言,他们大多时候在赶路,战车足以负担行程;

    他行走最多的那段时间,竟然是进入沙漠之前的那段属于春天的平原。

    沈白:“……”

    沈白默默挣脱了黎神的手,将自己的脚脚放到沙漠中。

    “我自己走。”沈白的耳朵有点红。

    黎神低笑起来。

    他牵着沈白的手,徐徐对幼崽道:“西域的土地已经平和,我们的一些巫祝生活在这里。”

    沈白的脸诡异地扭曲了一会,没忍住瞥了一眼黎神。

    他努力跟着大人的脚步,一双腿飞舞地极快。

    黎神走一步,他要走三步。但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将近半个阴时的路程,他连气都没喘。

    当然,这些都不是现在的沈白思考的内容。他在脑子中将“西域的土地已经平和”这几个字拆开来看,怎么都能从中嗅到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云于古战场前对他讲述的历史还记忆犹新,大家也不止一次说过三方土地的罪孽,可如今黎神却能大言不惭地说出“平和”两个字。

    ……怎么看也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陷阱!让小崽子意识到不对劲追问随后套麻袋再往前扛一段距离的阴谋!

    可是,这也太让人想要吐槽一下了!

    沈白憋屈的沉默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道:“你说的这个平和,是平和了多久?”

    他听见笙烽的笑声从身后传来。

    沈白恼羞成怒:“怎么了!这么明显的、这么明显的、诡异的事实,我问问怎么了!”

    他停在原地,等到笑得不行的笙烽追上他们,泄愤般抓住他的胳膊咬了一口。

    笙烽的笑意还没落下去,看见幼崽的动作便瞬息睁大眼了:“幼崽……哎呦,你想好了,饮血对于任何一个种族来说都意义非凡哦?”

    “或许这就意味着收下他们的……”

    沈白平静地松了口,像黎神捂住他的嘴巴一般捂住了笙烽的嘴巴。

    他虚弱地说:“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他错了。

    沈白悲伤地想,他只是一只幼崽,怎么可能与这群活了几百年的巫祝相比?

    真不晓得这样的日子还能撑多久,该不会他很快就会、就会……

    沈白侧过头,看了一眼黎神。

    黎神一如既往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回过头来,微微眯起眼睛,对他缓缓勾起一个微笑。

    沈白想起云最后在月亮上与他讨论的一点东西。

    “许多人认为一方的领袖应是独自一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与他全然感同身受。”云那时地的叙述很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幼崽会怎么想呢?不过,无论你怎么想。”

    云缓缓看向沈白,伸出手抚摸他的脸。

    也只有黎神可能与你比肩。

    神祝如此有些遗憾地想。

    倘若你一直一直回避着你日益增长的力量,倘若你认为你的力量如今还不足以承担整个巫祝,倘若你当真某日强于黎神……

    你会不会、如同黎神一般,宁愿一个人承担所有疼痛,也不愿意对我们诉说一声苦?

    我是否、再也见不到你当初遇见我们时的眼泪?.

    西域,城中心。

    它原本是停在空中的,如今却被神力生拖硬拽般,强行砸到了地上,原本用于浮空的地基不合时宜的埋进沙土中。

    索性沙漠时时移动,一切不好交代的东西都能被一场风暴掩埋。

    这里的风沙被高高的围墙挡在外围,沙土块搭建的房屋与鳞次栉比的焕丽纱巾随处可见。

    沈白蜷缩在神祝们身边,抱着小绒兔,睡到快要冒出鼻涕泡。

    笙烽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幼崽的鼻子,得到来自幼崽的一个啃弄。

    他们久违地陷入一片静谧,近乎温馨。

    稍倾,一个声音将气氛推入另一种境地。

    “……他可以见见血了。”

    云低声说。

    神祝们的表情骤然变了。他们的表情原本还算平静,此时却全然不同的,锋利到几乎冷静的视线瞬息转移到云身上。

    黎神平淡地问:“你对他说了些什么?”

    这时候,他们之间的气氛僵硬到冰冷。

    令人窒息的空间当中除了他们能够勉强生存之外,连一只小虫也难以突破密度极大的祝力群飞进来。

    云的衣袍被祝力倾泻掀起的、不属于自然界的狂风吹起,他冷淡着眉眼压了压袍角,语气倒是十分平静。

    “害怕我会将你们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情绪再次挑起,将本应被回避的结局再一次呈上来?”

    云唯一露出来的眼眸中带着如同他与沈白讲述历史般的空洞,如同一个见证一切后无悲无喜的人偶。

    没有人说话,笙烽缓缓将手心燃烧的火焰掐灭,移开视线。

    他们清楚云并非问他们。

    或许他更多的在问自己。

    无声的死寂过后,黎神平静地松了口。

    “好。”

    他们同时看向幼崽。

    “……你会在三日后见到我们所有的族人,随后返回神庭,等待七岁。”

    黎神微微俯身,揉了揉沈白的脸,温和地说,“别装睡了,幼崽。”

    沈白委屈地睁开眼睛,闷闷看着他。

    他停顿了好久,小声说:“你们就不能再等等吗?”

    神祝们低笑起来。

    半晌,黎神托着下巴慢悠悠道:“这句话,你等到你拥有了你梦见的幼崽再说吧?”

    “或许那时候,你便能改变主意了?”

    第64章 无尽雪境(一) 小崽(大修完毕)……

    “军团1055年实施第八十八次招兵, 决议条件如下:一、实岁需满十五周,无遗传疾病、影响行动的肢体残疾……”

    人声嘈杂的小酒馆中,日常滋啦作响的收音机中传来平静冷漠的机械女声。

    汗液与坑脏衣物的味道混合在这间第三下城区小小的雇佣兵酒馆中, 每一位误入的旅客都产生呕吐的感觉, 随后被排外的亡命之徒齐齐盯紧, 惊慌逃离。

    刚从刀尖上下来的男人们闲聊着。

    “啊,虫族的招兵啊, 反正也轮不到我们……不他l妈收做过黑事的人, 真不知道是什么规定。”

    “哈, 你看看你现在的脸, 明明想去疯了。听那群老爷们说是紧急招兵,应该有什么事吧。”

    沈白瞥了一眼十分混乱的现场,小心翼翼地收走最后一叠胡乱堆叠在油腻桌子上的盘子,放在桌旁摆着的大托盘上。

    他很清楚这群男人在他来收盘子的时候会说什么、会做什么。

    沈白垂下眼, 被柔软发丝遮住的稚嫩脸上露出一个略带叹息的表情。

    他实在太过于熟悉接下来的流程了,以至于连做出柔软的样子有意无意的影响他们的决策都显得那么简单。

    他将大托盘放到桌子上, 身旁肆意吹嘘的结实男人们果然声音减低,似乎都等着他来一般, 连招兵都暂时放下了。

    他们很快瞥一眼他,捂住嘴看着他说些什么,随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沈白听见笑声瞬间下意识顿住了, 倔强地站在原地, 将抹布死死攥在手心,抬起眼注视着他们。

    沈白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小孩穿着露出双臂的单薄衣服, 如同黑晶石般能闪烁出光芒的眼睛直直盯着他们,纤细的双腿被一件小短裤裹住,膝盖上还带着点磕碰的伤, 估计是擦地时蹭上的。

    渐渐地,雇佣兵们的声音慢下来,嗓门也低了下去 ,嘟囔了两句:“嗨,什么都没说,你委屈什么,小孩。”

    “不要、议论我。”沈白抿了抿唇,神色下意识有些难过和委屈。

    随后,他马上改变表情,至少让自己的眼睛看起来坚韧。

    沈白的心脏闷闷的痛,只需闭上眼睛想一想,他们背着他说什么话。

    说他长得白嫩,说他看起来像个老板给自己儿子养的小孩。

    最初,他不清楚那句话是什么意识,还傻傻的笑了笑,凑上去让雇佣兵的手落到自己脑袋上。

    那个长着胡渣的雇佣兵似乎愕然住了,没想到会抚摸到柔软东西的手掌都是僵硬的。

    沈白想着想着又有点难过。

    谁也没有尊重过他,谁也没有在意过他。

    “你们都是、坏人。”他眨了眨眼睛,将一点泪水吞回身体中,执着地凝视着他们。

    整个酒馆都寂静了,三三两两成堆的男人们放下盛酒的大碗,朝着沈白看去。

    “谁又把他惹哭了?”有人低声谩骂,“整个第三城区就他l妈这一个小玩意了,真急了跑了我们养什么?”

    沈白急促地说:“谁要你们养!”

    脸上磐结着狰狞刀疤的男人深吸一口气,声音低不可闻:“好,你自食其力,都快九岁了,连两个盘子都搬不动。”

    天可怜见,他们最初来这所酒馆,不就是听说酒馆里有个仿佛从上城区掉下来的细皮嫩肉的小孩。

    这小孩还得给他们倒酒、收拾脏盘子,伺候他们,多爽!

    可到头来,这些月居然是他们这群舔血杀l人的雇佣兵洗的盘子多!

    刀疤男人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还不得不耐下性子哄小孩:“你瞧,哪个议论你了,拎起来让老子打一拳行不行?”

    “嘿,老大。我就是说,小孩这辈子都通不过虫族的招兵审核罢了,我可真什么都没说!”一个红发雇佣兵很快地说,语气都是急的。

    被叫老大的男人啧了声,靠在椅背上看向沈白。

    沈白怀疑地盯着满头红毛的男人:“真的?”

    红发男人就差跪下了:“祖宗啊,比我姥姥的尿布都真啊,我发誓,我说谎叫我儿子都进不了军团!”

    有人低声道:“你还想把底细洗白?有案底的后代都进不去啊。”

    沈白抽了抽鼻子,将信将疑地瞥了他好几眼,才低下头,默默叠整齐抹布。

    他连这张桌子都不擦了,冷着一张小脸走到下一堆雇佣兵面前。

    “不管怎么样,都是一群……坏人。”沈白的眼眶还是红的,他小小声抱怨。

    小孩憋了半天,只能从浸染酒馆坑脏气息四个多月的脑袋中坑坑巴巴挑出一句不痛不痒的“坏人”。

    雇佣兵老大沉默了一会,无声对这句坏人张口:“谢谢。”

    其他雇佣兵的脸色也诡异极了。

    坏人,这对于他们这群玩命的人来说,是他l妈句称赞吧?

    还没等酒馆所有人都松一口气,一个绞着佩剑的斜眉年轻人撩开后厨的门帘,玩味地道:“沈白——我爹喊你。”

    “嗯……来了。”沈白抬高声音回应了一声,有些艰难地摞起盘子。

    随后松开手,吧嗒吧嗒也跟着掀开帘子,消失了。

    松开帘子的最后一秒,沈白脸上的柔软消失了。

    他透过帘子的缝隙最后看了一眼嘈杂的雇佣兵们,眼神无比平静,所有的怯弱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是有意识与他们“相熟”的。

    与雇佣兵们“打熟交道”之后的好处便是他的工作会轻松很多,即便他从来没有要求过雇佣兵去替他做点什么——他们想要替他干活,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并非全然装模作样。

    只是他们给予他多少感情,他也会回馈给他们多少感情而已。

    雇佣兵怎么会对一个孩子付出那么多情感?倘若他们真喜欢他,为什么要对他开那么恶劣的玩笑?

    沈白无声地挂起一个略微嘲讽的笑容,不知道在笑什么。

    他落下帘子,无声垂下眼。

    黑发的孩子走了,从热闹的热闹便为下城区常见的寂寥的热闹。

    雇佣兵们纷纷沉默下来。

    在第三区,的确是连热闹都是沉闷的。

    半晌,面面相觑的雇佣兵恢复到恣意妄为。

    有人懒洋洋地道,“这次老史尔做的真不地道,多好一小孩。”

    “他将来还完了老史尔的‘债’,还有命的话,我养他也行。”

    旁人发出嘲讽的笑声:“怎么养?卖给花街还是卖给贩子?”

    善意只是血液都流淌着黑钱的雇佣兵中寡寡一点,它的体现仅仅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打抱不平。

    他们将小孩当做一个随手喂两口的猫儿,遇见了便逗弄两下。

    倘若明天发现这猫儿惨死在街头,也只会啧一声草草埋了了事。

    或许随后会在一两年内偶尔想起自己还喂过一只小猫,但也并不多想。

    遇见杀了猫的人,能随手弄死便动手,惹不起的也就当做没看见了。

    “嘻……或许这样你就有钱洗净身份了。”他们嘻嘻哈哈地胡闹了一会。

    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趁着小孩走了肆无忌惮往外冒。

    ——话是这么说的。

    一会,酒馆都默契般停下话题,静了一会,才慢吞吞冒出一句莫名的问句:“轮到谁了?”

    雇佣兵们塌着肩膀,有气无力地摊在椅子上。

    角落中吞云吐雾的皮衣男子一抹脸,直直攥住还在燃烧的烟蒂,用血肉熄灭了零星火焰。

    他也懒洋洋地说:“我。”

    一边说这,他站起来,不合身的黑皮衣刺啦作响,腰间四条作战带垂下,以并不符合它们使用方法的韵律晃动着。

    他瞥向沈白整整齐齐码好的盘子。

    被小孩摞在大托盘上的盘子被负气多叠了几个,几乎有他身高那么多。

    眼尖的男人发现了,于是笑了起来:“欸,挨了骂,还要给人家干活……我当年可是通过了征兵审核呢,都沦落到给他搬盘子了。”

    有人吸了一口气,嫉妒地抬眼:“那你怎么在这?”

    男子咧开笑容,仿佛无所谓,唇确实仿佛肌肉意识般颤抖着,仿佛已经颤抖过很多次,“我不知道我有个卖过小孩的爹。我妈打小告诉我,我没爹来着。”

    “啊。”刀疤男人掏出一根皱巴巴的雪茄,随意剪了叼住,语气倒是很平静,“搬你的。还能搬多久?”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气,语气也沙哑起来:“指不定哪天被老史尔卖了。”.

    沈白清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名为史尔的中年男人,男人让沈白叫他叔叔。

    他什么都不记得,脑袋痛地想吐。

    叔叔说,自己是他救上来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在第三下城区,一条人命有时候非常不值钱,有时候——尤其是“这些时候”,又显得仿佛无价之宝。

    沈白抱着叔叔扔给他的粗布衣服,扎起头巾默默洗碗、打扫卫生,给叔叔的亲生儿子打洗脸水。

    渐渐地,他能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他们似乎并不尊重他,如同使唤一只有价值的小狗,在出售之前偶尔逗弄一下。

    但是,他第一眼看见的的确是老史尔,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十分虚弱,像是大病初愈或重伤恢复的模样。

    或许老史尔的确救了自己。

    沈白沉默地跟着斜眉青年左拐,径直穿过煮酒、做饭的屋子,再穿过很长的走廊,到了一处较大的房间前。

    青年在门口停住,随意敲了敲门,便径直拧开门把手走进去了:“爹。”

    沈白缓缓靠着边走进去。

    坐在摇椅上的老史尔慢悠悠掏出一根雪茄,沈白瞧了一眼,与门外老大是一种。

    沈白直觉那就是雇佣兵老大的。

    房间不大,却像个家。

    墙纸是坠满小花的暖黄色,绿软皮沙发摆在中央,紧挨着的小几上摆着烟灰缸和一束花,顶上的大灯造型华丽,是朵沈白不认识的花。

    一个很典型的待客厅,按照下城区的规格来说,甚至算是高级的。

    青年人在沙发上坐下,转身招呼沈白:“坐。”

    沈白脸色平静地凑到左侧小沙发上。

    老史尔不急着说话,他先剪了雪茄。

    烟雾燃烧,沈白的眼神逐渐涣散,漫无目的地想着什么。

    青年人咳嗽了两声,老史尔瞥了他眼,将雪茄熄灭了。

    一束新鲜的花从青年人的口袋中掏出来,放在花瓶中。

    老史尔中露出今天的第一个微笑,拍了拍他的肩。

    沈白骤然从神游中回过神来,看了看父子间无声又默契的互动。

    沈白:“……”

    刹那间,沈白仿佛被刺痛般移开眼。

    他是否曾经有一个这么爱他的亲人?

    他、或者她,愿意为了他掐灭点燃的雪茄吗?

    回忆起来吧,沈白无声地祈祷着。

    就算只是回忆也好,让他有点活下去的慰藉吧。

    老史尔放下熄灭的雪茄,慢吞吞道:“沈白……你醒来,四个月了吧?”

    沈白垂着眼,低声回答:“嗯。”

    “……你听见虫族征兵的消息了吗?”老史尔眯着眼睛,锐利地注视着沈白。

    青年闭着眼睛,摩挲自己的佩剑。

    沈白抬起头:“听见了。”

    他无声地捏紧拳头。

    心中冥冥叫嚣的预感挣扎着脱离束缚,某些情感开着火车呼啸而过。

    沈白有一种直觉:他与老史尔快要走到结局了。

    他不自觉直起背部,毫不回避地注视着他。

    老史尔沉默了一会,才道:“我觉得,这么多天,你应该知道了……罪人的后代不能够应征军团。”

    沈白的心脏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

    他动了动舌头,才能再次控制它:“是。”

    沈白的脑袋简直要发烫:“你要我做什么?”

    “你代替我的儿子去应征,父亲一栏写我的名字。”老史尔平静地道,“这样,你便是罪人的儿子,刷下来。我的儿子便能使用你的身份进入军团。”

    顿了顿,他的眼神悠长了一瞬,错开视线,似乎哽着喉结说:“反正你这么虚弱,肯定也过不去。”

    “此事之后,我救你的一条命,勾销。”

    沈白心脏的跳动平息下来。

    他紧紧盯着老史尔。

    酒馆中,哪怕是干着最脏活的雇佣兵们,也对“军团”这两个字充满无限期翼。

    他偶尔出门采购时,能从各大街区贴满的广告与涂鸦中知晓“军团”的威名。

    虫族的军团选拔,对于下城区、乃至上城区的人来说,是一场此生一次的争锋。

    成者崛起,获取通往一切美好绚烂的通行证,败者蜷缩于破烂的贫民窟。

    这个世界都在期待通过虫族军团的选拔,哪怕只成为一个初级兵。

    与军团攀上关系的一切东西都昂贵的要命。

    好比现在——“顶替”这件事,甚至可以抵过一条命、一次救命之恩。

    即便沈白才被刚刚说过“不可能通过选拔”,但是……

    沈白垂下眼,背部却毫不自知地挺直着,宛如被木板定住了。

    这孩子从来不会在受到威胁时弯下脊梁,似乎时一个天生的战士。

    老史尔沉默地想,像极寒之地的冰雪。

    冰冷、柔软。

    然而,却能在瞬息之间凝结为薄薄冰片,带着精神力刺穿□□,尖锐到令人害怕。

    老史尔看向沈白,浑浊的眼球中带着说不清的、微不可见的、他自己都觉得讽刺的愧疚。

    第三城区没有任何庇佑的孩子,长得漂亮,有自己的特点,孱弱。

    他唯一不死、不,这么特别的孩子不会那么容易死;他唯一有尊严的死去的机会,就是加入军团。

    他终结了一个孩子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为了他自己的孩子。

    老史尔捏紧雪茄,再一次压低声音,平静地威胁:“做不做?”

    沈白依然垂着眼睛,仿佛被吓到了。

    实际上,他的心脏嗡鸣着,突突直跳的刺痛感在脑袋中乱窜,烧灼出火焰的怒气正在逼迫大脑做出反应。

    有那么一个瞬息,沈白思考过:倘若他现在折回去告诉雇佣兵们他想要杀了老史尔,雇佣兵们动手的几率是多大。

    但最终他却因为那些乱撞的刺痛而带来的隐约预感沉默下来。

    它们集合起来,横冲直撞地寻找出路,仿佛要将某个看不见的透明膜撞得粉碎,被白膜裹的严严实实的记忆碎片窸窸窣窣往外冒。

    沈白冷静地坐在沙发上,维持着自己的表情,喉结却悄悄滚动了一下。

    ……他会得到他的记忆吗?

    那层白膜挣扎着坚持了些许,沈白的大脑仿佛被开了一道口子,下一刻,他的眼前一片空白,大片大片的记忆仿佛胶卷一般在他心中疯狂翻涌。

    老史尔眼中的沈白仿佛崩溃一般垂下头,唇角抿的死紧,双拳抵在自己腿上发抖。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涌出一些带着对自己伪善的嘲讽的愧疚。

    事实上沈白奇异一般放松了。

    骤然松弛的精神将他拖到云端,冥冥之中的喷涌而出的记忆将他包裹起来。

    他想起自己被本体分出后温柔地捏了捏才让他踏入小世界,想起自己被本体嘱托过的事情。

    以及想起了——他的实力实际上很强很强这件事。

    这个时空能被他轻松进入——哪怕代价是暂时失去记忆。

    但这也已经足以证明他的实力在本世界当属顶尖。

    沈白的瞳孔微微放大,无声无息地瞥了一眼老史尔。

    他的指尖稍微颤动了一下,最终又放下了。

    他还需要寻找本体所需求的能源,“军团”是这个世界实际意义上的皇帝,他必须去。

    无论是借助“军团”的资源与权力寻找能源,还是能源就很可能被军团收藏利用。

    ……对于老史尔该怎么处理,他可以往后放。

    稍倾过后,他听见小孩无比平静的声音:“做。”

    沈白慢慢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眸中倒映出老史尔冷漠的脸。

    “从此之后,我们一笔勾销。”

    沈白一字一顿地说。

    他站起来,走出房门,关上。

    黑暗将他身后淹没,也将他身前淹没。

    老史尔没有为他的提前离开生气。

    他瞧了瞧少见不句话都不说的儿子,心中长叹。

    “那孩子的天永远不会亮起来了。”

    他又剪了一根雪茄,模糊地说。

    第65章 无尽雪境(二) 雪境(大修完毕)……

    绞着佩剑的青年人站在酒馆门口。他的神色玩味而冷淡, 视线晃来晃去,铺满石子的街道浸着污水,远处袅袅而起的工业黑烟将天空吞没。

    稍倾片刻, 他的视线终于忍不住滑向那副他刻意忽略的巨幅征兵宣传图上。

    宣传图册上背对着他的军装男人提着长长的佩剑, 站在寒冰戾雪当中, 微微侧头,风雪斜斜打下, 落到他半长及腰的黑发上, 唇角似有似无地微笑。

    他就这么毫无防御地站在这, 甚至敢于在镜头前暴露背部, 但所有路过的人们还是不敢直视男人的眼睛,尽管那只是一副无生命的画。

    右上角只有寡寡四个如血般重重落墨的大字:“军团招兵”。

    极北之地的那个军团从不需要多余的宣传,他们甚至不屑于在大街小巷铺上宣传单,如同他们生而强大的天赋, 从不试图向下兼容。

    上城区打着慈善名义建设在第三区的宣传石柱有十二个,冷淡期只有寡寡几个巨头商业有钱在上面登上广告。

    但只需军团扩征的消息一出, 这十二个宣传报纸上便一扫商业模式,上城区殷勤地将所有广告都换成了那名拥有无上威名的军团长。

    “……”青年沉默的、怔怔的、敬仰而虔诚的注视了一会, 闭了闭眼,轻声呢喃,“我会去见您的, 请等待我。”

    下一秒, 他倏地睁开眼,瞥向左侧。

    沈白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难得穿着白色衬衫, 静静看着他。

    即便换了衣服,也只穿着小短裤,脚上倒是新的小皮鞋。

    应该是那群雇佣兵给他买的?

    像是上城区的货。

    青年随意地想。

    军团征兵除了正规途径, 唯一一个通过方法就是所谓的“技术性测试”——上一个通过的人单凭半张设计图便设计出了第七代高机动性制空战斗机。

    那群人当真期待着沈白能中那千万分之一的概率,通过技术性测试?

    ……他们也不会想到,沈白的测试还没开始,就会结束呢?

    小孩的唇紧紧抿着,似乎有些紧张和绝望。

    废话。青年有点唾弃自己,那可是一辈子就一次的征兵!那可是所有人为之奋斗一辈子的征兵!

    沈白平静地等待着青年回过神来。

    他未曾目视青年,但依然能清楚地用余光观察到青年脸上微不可察的愧疚与自嘲。

    沈白用舌头轻轻顶了顶上颚,略显无奈地啧了一声。

    这四个月来,他很清楚青年的剑术堪称绝技。

    倘若青年当真能一条黑路走到底,毫不心软地放下一枚枚棋子,用层层尸体与不公让自己坐在最后的王座上,那沈白也算是欣赏他。

    这种放下了棋子又心软而怜悯迟早因此坏事的狗屎性格到底是谁教出来?

    哦,老史尔啊,那没事了。

    沈白嘴角一撇,默默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搬起自己的柔弱人设小剧本继续演。

    自从精神力和记忆回来之后,他越来越不愿意演戏了。

    青年又等待了一会,沈白才仿佛回过神来,轻轻说:“温泽哥,走吧?”

    温泽极快侧过眼,没有应那声哥,起身大步往前走,“快点跟上。”

    沈白也看了一眼那副宣传图。

    “和我一样,是黑发欸。”沈白轻声与青年说话。

    他想了一下,又看了看前面不回头的温泽,说:“哥,你走慢点,我跟不上。”

    温泽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放慢了一些。

    即便沈白看不见他的表情,也能感受到他的不忍与怜悯。他抬起眼看了看温泽,沉默而无语地移开视线。

    温泽熟练地转弯,顺着笔直的街道走去,似乎将这条路走过千万遍。

    沈白乖乖跟着走。

    石子路很难走,还带着泥巴和零碎易拉罐与捏扁的铁皮。

    很不好走,尤其是他穿着小皮鞋。

    沈白艰难地挑着能下脚的地方走,等回过神来,看见的已经是他从来没到过的街道了。

    沈白:“……”

    他的小腿已经开始发软了,很累。

    他找回了精神力,可身体素质总不可能跟着找上来,依然孱弱的要命。

    简单来说,沈白现在是一个脆皮法师。

    沈白勉强挑几个话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知道雇佣兵们现在做什么……”

    温泽嗤笑一声,似笑非笑地回头瞧了一眼他。

    沈白茫然地攥紧衣角。

    “……啊,你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么喜欢你吗?”

    沈白严重怀疑道:“他们喜欢我吗?”

    “因为你是墨瞳墨发,与虫族长得一样。他们应当没和你说过吧?”

    沈白似乎恍然大悟般敲了敲手心,“原来如此!”

    怪不得呢,原来他们喜欢逗弄他是这个原因。

    ……那么,最后一个怀念酒馆的理由也消失了。

    他心中漫无目的漂浮着白云。

    尽管他之前那四个月身无分文,尽管他早在两个月前打定主意不在酒馆了,但那时尚未恢复记忆的沈白就是升不起危机感。

    他的内心鼓噪着一些说不明的力量,即便他拿不出来。朦胧的东西贴近他的额头、耳蜗,亲昵而危险地诉说着,他生来便能够适应黑暗。

    沈白稍微静默了一会,无声垂下眼。

    本体自己浸染的情感渴望无限的影响了他,找寻温暖的感情塞到自己的肚子里这种冲动已经持续很久了。

    这一次又失败了。

    街角再次转过,沈白的眼中略过一成不变的低矮房屋与昏沉的云彩。

    路过一根根东倒西歪的电线杆,禁止靠近高压的标志巨大而显眼,温泽却毫不在意地直直走了过去。

    沈白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贴着最远的地方躲过高压杆。

    温泽翻了个白眼:“早他l妈没电了,你见过我们点电灯?”

    沈白:“哦。”

    这下,他放松了一点,但还是一小点一小点挪过去,跃过高压杆的下一秒便扯住温泽的衣袖,说什么都不松开。

    沈白小声问:“还有多远?”

    温泽哼了一声,没有回答问题,慢悠悠接了沈白最开始的话:“虫族的人类形态,一般都是黑发黑眼的成年男性。”

    这一句话,沈白差点气没喘匀。

    ……虫族!?化形!?原形是小虫子吗!?

    沈白脑中瞬息闪过在垃圾清理场见过的蜈蚣、螳螂、蟑螂。

    一百八十八条腿、一百八十八只复眼,粗大的节肢与涂满唾液的口器瞬间浮现在沈白的想象中。

    他僵硬的停在原地,背部毛毛的:“虫族……”

    “啧。”温泽不耐烦地侧过头,“怎么了?”

    “都、都是小虫子吗?我会见到他们吗?那些可怕的要命的……”沈白呼吸急促,眼泪快要泛上来了。

    要他代替征兵时没哭,这时候倒是哭了。

    温泽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真是失忆的真彻底……”

    停顿了一下,他的脸色骤然冰冷起来:“但是,不许冒犯军团。”

    刀剑嗡鸣声。

    沈白骤抬起头,猛地看向温泽,汹涌的委屈再次如同退潮又起的海浪般扑过来。

    精神仿佛分裂成两份,一份在他自己旁边静静看着,一份在原地无声地喧嚣着崩溃与委屈。

    虽然老史尔已经放弃他了,但有必要这样吓他吗!?他不够听话、不够乖吗?

    “你拔剑做什么?”沈白涩涩地说。

    “听好了,我只说一遍,虫族代表进化的标志,为他们背生的两条宛如骨翼的外骨骼。”

    温泽冷淡地扫了一眼沈白,眼中压抑着怒火,并没有接沈白的话。

    “通常情况下,他们只会在全力出击时暴露外骨骼,这就是虫族的本体。”

    沈白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墨瞳中透露出一些胆怯:“我知道了,你不要生气。”

    温泽一言不发,转身迈开步子。

    沈白闷闷地挪动脚步,不情不愿地跟着他。

    这一次,沈白没有再和青年搭话了。

    他对待那些有事没事就开他玩笑的雇佣兵们,最大的报复就是在大托盘上多摞几个盘子。

    如今对待温泽也只是不和他说话了。

    沈白感到气氛渐渐变得抑郁沉闷,心中除了委屈还是委屈。

    他是真的不知道,又不是假不清楚。

    就是问问嘛,怪凶的。

    沈白下意识想要吸吸鼻子,却猛然想起来那群嘲笑他哭的雇佣兵,马上又板起脸。

    “我没有生气。”片刻后,走在他前面的青年仿佛终于受不了般憋出来一句。

    “哦。”

    沈白很快仿佛报复一般说,“那你为什么同意叔叔把我卖掉的主意?”

    温泽背对着沈白的脸瞬间苍白。

    他没有回头,脚步也没停,血液却仿佛被冻结了,无边的压抑几乎让他呕吐出来。

    他出身下城区,说句实话,他们这些活着都难的人,即使抢夺一个小孩子的食物也不会惭愧。

    但只有争抢别人进入军团名额这件事,简直称得上最坚硬的底线,哪怕最恶毒最不堪最无耻的混蛋玩意都不会去做。

    只有这个又失忆了、又找不到身份来历,等了四个月也不见上城区来找的孩子,才会傻得要死答应。

    沈白眼睁睁看见温泽的背部不可控制的颤抖,他的左手下意识握住腰间的佩剑。

    沈白的眼神不自知的冰冷起来,如同千年不化的寒冰。

    天际的黑云往远处漫、漫,几乎也要将征兵宣传图也遮挡起来。

    刀剑的嗡鸣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沈白的背部绷紧了,宛如某种挑衅猎物后随之而来的应激天赋,死死盯住青年的每一个动作。

    温泽左手拔出剑,双手握住,肌肉发力,以雷霆之势挥向那片遮住宣传图的黑云。

    无形的声波扩散,白光直直飞向云团,直将它们劈散,天空徒然在那块露出稍显清澈的蓝色来。

    宣传图上被挡住一半的黑发提剑男子再次显现,他独沐浴在阳光中。

    沈白:“……”

    他的柔弱从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不解。

    这样的挑衅都能忍住?为什么挥砍的方向不是他?

    温泽是不是有些过于软弱了?

    他其实还是很想留住这把剑的,否则不会现在都没有处理老史尔。

    沈白忍不住又暗中皱起眉头。

    温泽背对着他,背部一收一展,汗珠顺着手臂与肌肉如水流般坠落,喘息声无比粗重。

    仿佛只需要一剑,便抽走他所有力气。

    “我小时候,见过一面军团长。”温泽动了动手指,动作僵硬地收刀入鞘。

    沈白瞥了一眼他。

    温泽迈开倍感沉重的步子,“这个世界忠于极寒之地那座覆盖着霜雪的无上王座,我亦忠于。”

    “尽管王座已有万年未曾诞生过有资格佩戴冠冕的皇帝了,但是、但是……”

    沈白心中泛起诡异的微妙不适。

    他不喜欢“王座诞生皇帝”这个说法。

    皇帝不应该将王座死死压在身下吗?

    温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声音控制不住大了起来:“我在上城区遇见了他,他夸赞我是三个城区天赋最好的孩子,如果我加入军团,他允诺我见一见王座。”

    “我想见他。”

    温泽低声说,语气一点点歇斯底里,“我想见他,我真想见他!我真的很想加入军团!如果能远远看一眼皇帝就更好了!”

    “可是,可是我没有告诉他,我是一个罪犯的孩子。”温泽几乎快要悲戚了,坚韧的脸上一点点滑入无望的死寂,“我骗了他……我是一个、哈哈,下城区的孩子……”

    温泽猛地转过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死死抓住沈白的双肩,“我不期盼你会原谅我,但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

    沈白沉默注视着温泽布满狰狞与不甘的眼睛,片刻后,他首先移开眼。

    “好了,我早就答应叔叔了。”

    好烦。

    沈白平静地想。

    好烦,如果真是很高的天赋,那么他总会被特别对待的,即便军团不收又怎么样?

    即便是死在打上极寒之地的路上,也比在这片泥泞中自我厌弃要好吧?

    他们一路无话的走着,直到温泽停住了。

    “到了。”温泽闭了闭眼,侧身绕开路,右手摊开。

    沈白向他手指处看去。一条小道档在他面前,深邃的黑暗一往无前,什么也不看清。

    他怠倦地垂着眼,左手搭在佩剑上,青筋暴起:“去吧。”

    温泽低声说,“你是肯定通不过正常审查,可若是技术性人才测试你真的能通过……那你就申请背景复查吧。”

    沈白抬起眼,看向温泽。

    温泽没有回视,双手垂下,紧紧握成拳:“那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倘若你真的中了,那我自认倒霉。”

    沈白眨眨眼,低声说:“好。”

    温泽怠倦而绝望地说:“去吧。”

    沈白最后看了一眼他,转头朝着黑暗走去。

    温泽盯着沈白的背影,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他瞬息庆幸自己说出了那几句“背景复查”,又瞬息之间想要扇死刚刚脱口而出“背景复查”的自己。

    他卑劣地请求着那个孩子不要通过选拔,尽管只是千万分之一、再也不再小的概率。

    沈白只走了几步,便停住回过头注视他。

    温泽垂着眼睛盯着路面,不看他。

    沈白静静看了他一会,轻轻地说:“记得我。”

    温泽的眼前骤然泛起黑影,浑浑噩噩的冰冷随着这三个字攀附在骨髓上,将他的心脏撕扯成碎片。

    他艰难的滚动喉结,想要发出一些声音,却不知道能发出什么,只是赫赫的喘气,一丝血腥味从喉间泛出来。

    过了许久许久,沈白的影子都消失在阴影中,温泽才回过神般松开紧握佩剑的手,踉跄着退回来时的拐角,惨淡的笑了一下。

    半刻钟后,一个小小的身影重新从黑暗的小巷中冒出来。

    那正是沈白!

    沈白两条腿捣腾得飞快,好似后面有魔鬼在追一般。

    他恨不得为自己高歌一曲倒霉,宽面条泪不要钱的往外流。

    他从来就不打算真去参加那个该死的军团选拔,他又不想当一个小兵慢慢往上爬!

    他想独自爬过北境的雪山,以此当做投名状直接从高层做起来着!!

    他是算好了时间掐着往回走的。

    可是,鬼知道,巷子尽头竟然有人!

    那人背对着他,黑色长发顺着锋利如剑的背部淌下,周身仿佛流动着某种深不可测的诡异力量,刺激着神经发出危险的信号。

    他单单站在那,就能将周围的黑暗全然吞噬,压倒性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定格在他身上,与自己升腾而上的臣服欲斗争,竭力克制疯狂想下跪的欲l望。

    沈白扫到第一眼,便惊恐地意识到那人似乎与外头巨大大大大的宣传图上那个人长的极为相似。

    沈白悄声后退,察觉到男人似乎并没有打算转身后,恨不得长出十八条腿来跑。

    这时候他也不嫌弃那似乎长着一百八十八条腿的小虫了,他恨不得变成小虫!

    一点点光在眼前亮起来,沈白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

    沈白连软绵的腿都不管了,全力向前一扑。

    下一秒,一双带着黑手套的手从黑暗中探出,强硬地将他扼在临近光明的最后一刹那。

    沈白的脸被强行掰过去。

    男人无比轻松地单用一只手握住这张小脸蛋,就制住了整个小孩。

    “哦。”

    沈白的脸被一双结实有力的手掐住,一点肉被挤出来,看上去手感非常好。

    他怔怔地抬起头,对上男人漆黑如星的眼眸。

    黑发如被黑血染浸成的,垂落在沈白的肩膀上,凉如雪境。

    浓郁而轻淡的麝香从那些发丝上往沈白鼻尖里钻。

    男人的脸锐利到显得高贵,黑眸几乎透露出沈白见过最凛冽的冷酷,淡定,理智,巍然不动。

    沈白沉默了一会,突兀觉得自己刚才没有反抗的举动是正确的。

    ……他看起来很强。

    这孩子看起来很弱。

    修冷淡地注视着被自己掐住脸颊的小孩。

    他处理完公务,随意找了个新兵接口,打算极其偶然地亲自接一个小孩接受检阅。

    沈白听见轻慢低沉的男声从自己上首传来,“一个逃兵……少见。”

    第66章 无尽雪境(三) 冰层(大修完毕)……

    沈白垂着眼, 艰难地挤出人群,抱着一身纯白色的袍子,默默寻找隔间换衣服。

    周围适龄的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刺耳又闹人, 好在沈白早在酒馆便已经习惯。

    穿越那片黑暗, 便是宛如练兵场般的正方形选拔空地, 东西南三面排着犹如蜂巢般的换衣间,北面是大约数百间相连的小房子。

    人似蚁群般拥挤在空地边缘。

    沈白心情低落地脱掉衣服, 慢吞吞换上选拔要求统一着装的白袍子。

    纤细的半截小腿暴露在空气中, 可怜兮兮地轻颤着。

    他还没从酒馆到选拔区的路程中回过神来, 又被跑了一段路, 没当场瘫下已经是肌肉给面子。

    那个长发男人盯着他看了许久,很随意地给他揉了两下腿就走了,一点都不管他的死活。

    隔着并不隔音,显然质量不好的门板, 沈白听见外面人群带着兴奋和慎重的讨论声。

    而他呆呆地坐在窄窄的换衣间,恨不得坐在天荒地老。

    他只要一想起那只掐住他脸蛋的手, 就想悲愤地四肢爬行,爬到那个长发男人身上当毛毛虫吓死他。

    即便他对如何进入军团实际上并不是很在意——总归他会爬到高层的位置——但是对方这种行为就很想让他叼住啃啃啃。

    “你长的好小, 看起来不像十五岁。”

    一个稚嫩的声音从沈白头顶传来。

    沈白眼皮一跳,默默抬起头。

    果然,隐私性极差的小衣间根本挡不住这个年纪耗子洞都能撅一下的孩子。

    一个红发孩子雀跃地扒着上面, 对沈白展开一个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

    “我叫菲利普。”男孩展开笑容, 唇下眼角一颗小痣也跟着挤了挤。

    “我看见了,你是报名倒计时结束, 通道关闭之后才进来的。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白,着重落在沈白的黑发与黑眼上,眼中闪过十分明显的艳羡。

    “嗯, 我也不知道……”沈白低声回应,内心还在悲悼自己逝去的美好生活——爬雪山,多么健康有益的锻炼活动!他还没见过雪呢!

    他原本还有心思回两句“一见面就评价别人长得小,你礼貌吗”,但现在却一点心情都没有。

    “哎呀,我们一起走吧,往北面走一走,快点,说不定还能看见军团长……”

    菲利普兴致勃勃地手脚并用翻过隔板,跳入沈白的小衣间,抓起沈白的胳膊就跑。

    “往北面走做什么?”

    沈白有气无力地问。

    他仿佛认命了,眼神空洞地拖着自己的腿就走。

    什么军团长,有什么好见的?现在沈白对一切军团成员持最激进的鄙视态度。

    熙熙攘攘的说话声在门被撞开的时候便放大了,沈白咳嗽了两声,被人群挤来挤去,左摇右摆。

    菲利普笑眯眯地用沈白在前面开路。

    沈白与身旁震惊瞪大眼的人们一一对视,茫然地看着他们盯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纷纷让开路。

    沈白:……?

    菲利普扯着沈白,推着他往前走,“有一些被‘提前预定’的人。基本上都是实力非常强大的,他们有专属的休息室,有时候负责考核的军官会偶尔去哪里见见他们。”

    “他们大多是上城区的孩子。”菲利普补充道。

    沈白眨了眨眼。

    他想起揪住他脸颊的那个男人。

    “为什么,因为上城区有特权吗?”沈白轻声问。

    军团也会向一些东西妥协吗?

    那样的话,他就要重新制订计划了。

    菲利普略微惊讶地看了沈白一眼:“怎么会?只不过他们有钱而已,能将自己的孩子培养的更好罢了。”

    穿过人群,抵达北区边缘,菲利普的小虎牙又露出来,早熟的少年往前走了两步,将沈白挡在身后。

    这里早就等着不少人了。

    沈白瞥了两眼。

    北区看起来比“公共换衣区”好一点,房门都是紧闭的,走廊放着几把长椅,配套的小桌上摆着些茶点,不知是自带的还是配给的。

    这里的孩子大多沉稳,眼中没有一丁点属于孩子的稚气,零零散散坐在长椅上,似乎在等待什么。

    他们偶尔会瞥向沈白。

    “我们蹲一会,看看能不能蹲在一位军官。”他兴奋地说。

    沈白乖乖蹲在角落中,低低嗯了一声。

    距离考核开始还有三个小时,这群孩子有很多时间耗在这里。

    据说,选拔第一项主要目的便是大量削减人数,快速找出能够进入下一项的人才。

    方式十分粗暴:混战。

    参与选拔的人都默认了混战不论生死的潜规则,但实际上却很少有人死亡。

    军官会在咽气前一秒将人拖出战场,打一针治疗剂救回你的小命,但这也就意味着出局。

    沈白对晋级不晋级不感兴趣,这中混战对他来说只意味着一件事。

    很痛。

    他是精神力回来了,又不是身体素质跟着过来了。

    沈白深吸一口气,瞅了瞅自己可怜的小腿,恨不得揪住那个男人的衣领阴暗爬行。

    他都告诉那个男人了,他通不过,通不过!

    “军团长!”菲利普语气急促地道,带着沈白往角落中站了站。

    人群骚动起来,刚才都看着沈白的孩子都转移视线,几乎不用寻找,便能直直被那人吸引去。

    沈白小心地抹了抹眼泪,恹恹抬起眼。

    随后他便后悔了。

    这地方只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军官的人,沈白连想要装做不知晓都不行。

    将他带到这里的人站在那里。

    那人背对着他,黑发如同镀黑金的瀑布般从肩头流淌下来,右手鼓励般搭在一个少年的肩膀上。

    身形恍若万年冰雪凝结的黑石,指尖触及便会莫大刺骨寒冷。

    只有他亲自出手触碰的人,才能避免接触那股刺骨疼痛。

    那名长发少年垂在身侧的指尖颤抖着,脸上却勉强维持严肃冰冷的神色,用近乎瞻仰的神色看向军团长。

    ……那个将他提溜到这的男人,是,军团长。

    沈白沉默了一会,着实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轻易动手。

    他简直不敢想象他从军团长手底下跑出来逃掉招兵测试,一路反其道而行跨过不可逾越的万丈雪山,兴致勃勃地等待最高司令官来见他时……

    看到军团长竟然是当初招兵门口没能成功拦住他的人,会是什么心情。

    沈白沉默了一会,默默将自己团紧,眼中的神色柔软下来。

    找理由试探一下?

    沈白想。

    “威姿埃特。”沈白听见菲利普低声道,“这一届最有前途的孩子。”

    菲利普羡慕地注视这一幕。

    他轻声呢喃:“军团长只会注视最有天赋的孩子……这已经成为共识了吗。”

    哦?看别人去吧。

    沈白吸了吸鼻子委屈地想,有这么多优秀的孩子,为什么非要他个小笨蛋充数?

    他自认为隐蔽地瞪了一下军团长。

    然而,带着血气的眼神对于军团长来说倒是醒目的要命。

    修缓缓侧过头,黑发挡住了半张脸,锐利的黑瞳扫过来,身姿挺拔,冰冷而危险。

    他平静地、几乎不用寻找,便看向角落中蜷缩成球的小黑团子。

    被盯住的沈白:“……”

    威姿埃特怔了一下,随着军团长的视线看向角落里。

    “黑发黑眼的孩子?”他微微睁大眼,“军团长,他是……”

    “不。”

    修冷淡地开口,仿佛知晓威姿埃特还未说完的问题。

    虫族没有如此孱弱的孩子。

    “……”可是,您向来不会注视除了最有天赋的孩子之外的任何人。

    威姿埃特沉默地吞下话。

    他微微低头,后退一步示意自己接受。

    菲利普下意识退后一步,惊恐地看着军团长目的明确地转过头,抛弃了他刚刚还看好的威姿埃特,停在沈白面前。

    围成一团的天骄之子们沉默下来,有人的拳头控制不住握紧。

    沈白垂着眼,察觉到众多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意味不明的探寻与恶意几乎将他压塌。

    军团长托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不得不抬起头注视着那双露出一点讽刺意味的眼眸。

    “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在北区。”修平静地询问,手指缓缓摩挲着沈白的下巴。

    小孩的泪水还含在眼中。

    这时候,沈白却又敢直视他:“不是在这吗。”

    修俯下身,军装绶带垂在沈白脸颊上,雪山的寒气扑面而来,凌冽如带着冰天雪地气息的冰。

    人群再次暴动,沈白下意识看了一眼,那些孩子看起来恨不得取代沈白。

    军团长换了个句式:“谁让你去公共区的。”

    沈白呼吸急促起来,眼泪禁不住一点点往下掉,恐惧几乎将他裹挟成一个在寒冬中瑟瑟发抖的小鸟。

    没有巢穴供他栖息。

    他低声道:“是你把我丢到这的。我都告诉过你,我会死在混战里的。”

    修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的视线缓缓移动,身体依然停留在大地上,灵魂却上升,冷酷无情地审视般看到自己。

    他看见自己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蹭了两下那个黑发孩子的脸颊。

    ……怎么回事?

    机体、不受控制。

    “你选择了进入选拔通道。”修闭了闭眼,低声说,“我以为你清楚,我的意思是让你留在北区。”

    他控制不住亲近这孩子的欲l望。

    尽管他已经不再对那件事产生期待,但现在修再次升起了一丝渺茫的期翼。

    他会不会是他们的孩子?

    修的呼吸稍微急促了一些,控制不住稍微透露出一些微弱的渴望来。

    “可我还没有打开通道的门,我可以往回走的。”沈白的唇颤抖起来,“可是你什么也没说呀。”

    小孩的眼中浸满眼泪,仿佛能在他的身旁哭的喘不过气来。

    眼泪。

    修的心脏抽搐了一下,顽强地往外撞。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机械地回答:“我为你揉了腿,我以为你清楚我在对你……表达、善意。”

    倘若沈白知晓一丁点关于军团长的性格情报,他也会理解无比冷漠的军团长做出这种举动的确称得上“表达善意”,可他的确什么都不清楚。

    沈白忍不住打出一个问号。

    你就给我揉了三分钟!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善意!?

    脆皮沈白无声尖锐爆鸣一分钟。

    他愤愤地咬着唇:“我不知道。别人一拳都能把我打死,我不配住在北区。”

    修垂下眼,无声地、沉默地注视着沈白。

    半晌,他似乎控制不住什么情绪,微微侧脸让长发挡住两人,急促地呼吸了一声:“那么你想?”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犹豫了一会,也贴近修的脖颈:“你再揉揉?”

    修沉默了一会,瞳孔微微放大。

    沈白直直对着修的视线。

    过了很久,他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十分缓慢地松开了沈白,侧头扫了眼威姿埃特,后者会意地跟上他。

    人群跟着军团长移动,许多人妒忌羡慕地回头注视沈白。

    菲利普瞧了瞧人群,又瞧了瞧沈白,凑到他身边小心地问:“你还好吗?我好像听见军团长最后说待在北区什么的?你、你不想测试吗?”

    沈白沮丧地缩成一个球抽噎,一点也不想搭理菲利普。

    “北区是有优先技术性测试资格的。”

    菲利普有些不忍心看着沈白哭的像个小泪包,快声解释,“军团长或许是想让你接受技术性测试……你都不读考前手册吗?”

    沈白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注视着菲利普:“真、真的?”

    菲利普啧了一声:“真的,比我太爷的尿布都真啊!”

    沈白不放心地道:“需要加入第一项测试吗?”

    红发小孩纳闷地看着沈白:“混战?当然要啊,都要。”

    沈白刚刚放下一点的心又死了。

    他的眼泪再次冒出来,哭的像个泪人。

    菲利普抽了一下嘴角,“别哭了,你长得本来就小,一哭像个小崽子。”

    沈白抽抽搭搭也不忘回过去:“你、你看起来像一只捡垃圾吃的火烈鸟。”

    菲利普:“……”

    菲利普崩溃大叫:“火烈鸟就算了,为什么我会捡垃圾?”

    沈白撇着嘴,委屈地蜷缩了很久。

    军团长似乎对他拥有不知名的关照。虽然他最后没有给他揉腿,但是看起来也不太像生气。

    沈白埋在膝盖间的脸上满是困惑。

    ……为什么?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这种比温泽还狗屎的别扭性格是怎么形成的?

    他演戏好累。

    另一边。

    威姿埃特跟着修走了一段,才小心地询问:“您,您不将那孩子带回去吗?”

    “……”修停下了。

    他微微回头,黑发隐隐绰绰遮挡住他的面容。

    “抱歉!我明白,军团不会偏袒任何人。”他猛地低下头。

    往往天赋最高的孩子能够获得送军团长返回休息室的殊荣,尽管谁也不知道所谓的休息室在哪。

    即便军团长破例接触了那个孩子,却也没有让那孩子送他。

    威姿埃特忍不住轻微颤抖,下意识握住佩剑,又因为身前是军团长而手臂僵硬地放开。

    这是肢体应对危机下意识做出的举措,他控制不住。

    即使军团长没有让那个孩子取代他的地位,但他依旧害怕。

    修没有回答。

    他的眸子淡如青墨,落到威姿埃特身上。

    无言的威严压在他的肩膀上,威姿埃特的双腿颤抖着,汗珠如水般塌湿衣襟。

    他咬着牙,手指痉挛般抓着自己的裤子,努力撑着自己保持站立。

    仿佛过了十年,沉重束缚突兀收走了。

    军团长似乎对他展露了一个微笑:“很好。”

    威姿埃特松了口气,卑劣的庆幸如同春笋般冒出来。

    军团长不准备带那个孩子回去,他依然是这一届最受军团长关注的孩子。

    他恭敬地站在原地,目送军团长走入黑暗,消失。

    选拔空地高高悬起的黑暗之上,镶嵌着正面玻璃的观察室落在空中。

    军团长走向黑暗中,又从黑暗中走出来,即便佩戴着黑手套也挡不住骨相极佳的手握住门把手,轻轻旋开。

    灯光微弱,两个单人沙发不远不近地对放着,一张沙发上已经有人了。

    背对着修的男人双腿交叠,斜拿着方形酒杯。

    琥珀色的酒色摇晃,冰球映衬的清澈似光。

    红毯与帷幕遍布。

    修走进房间,带上门,目光缓缓扫向玻璃窗。

    整个场地在玻璃窗前一览无余,数百位军官已经站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混战要开始了。

    坐在黑皮沙发上的军装男人微微侧头,宛如野豹般的瞳孔收缩,声音嘶哑:“为什么。”

    修抚上玻璃,黑瞳不费力气地锁定了还蹲在地上委屈掉眼泪的小孩。

    好弱。

    真小。

    可怜的要命。

    半晌后,军装男人仰头吞下最后一点酒液,啪一声把杯子倒扣在桌子上。

    冰球与杯壁碰撞,仿佛将极北的寒冷带到了这里。

    “极北之地会冻死他。”

    半晌后,修淡淡地道。

    “为什么不让他送你回来?”男人怠倦地询问,仰着头,剪了一支雪茄。

    修沉默了一会,无意识摩挲着佩剑,“他看上去快怕死我了。”

    第67章 无尽雪境(四)(捉) 宫殿……

    “我说了, 一定是他偷了我的武器!”

    男孩大吼大叫着,崩溃地抓着身前孩子的衣领,赤红的双眼死死瞪着他。

    “只有你刚刚从我身边经过了, 一定是你拿了我的武器!”

    快要被拎起来的沈白下意识倒退一步, 眼神骤然冰冷, 轻轻瞥了眼男孩。

    男孩被刺痛般僵了一下,回过神来时, 关于那个眼神的一小部分记忆仿佛被冻僵了, 完全想不起来。

    他带着轻微的恐惧望过去, 刚刚对上沈白怯怯的眼神。

    沈白半垂着眼, 尽量遮挡住自己眼中的怠倦。

    周围围成一团看热闹的孩子们窃窃私语与满怀畅快的眼神,沈白不是没看到。

    他们无端又刻意的恶意完美融合在了一起,直直扎向他的心脏。

    他瞥了眼武器丢失的孩子。

    单单一个军团长便已经足够他咬牙抵抗,他已没有精力去关注其他无关紧要的人了。

    然而, 沈白蹲在角落中不社交也不站队的选择,只为他带来了意料之外的麻烦。

    他连混战本战都避之不及, 还盗取别人的武器?

    就他,连那个男人的手都躲不过的他?

    哪个混蛋在诬陷他!

    目的是什么?

    沈白沉默了一会, 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环视现场的眼神。

    他想找找那个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栽赃自己的小孩。

    手段不错,而且很干净。

    沈白下意识评判道。

    他抬起眼,由距离他最近的圆心定点望过去, 直直对上每一个怀着纯真恶意眼神的孩子。

    与虫族幼崽一模一样的黑发孩子平静地抬起头, 似乎早已意识到自己是被联手陷害。

    但他的眼神很平静,宛如军团长带着嘲讽意味的似笑非笑, 连长久的注视都不屑于对他们停留。

    他缓缓扫过他们的脸。

    空洞到冰冷的黑瞳中倒映出他们不自主露出恐惧的表情。

    许多人下意识回避了他的视线。

    他没有错,藏在人群中间的主谋颤了颤睫毛,冷静地想。

    军团长破例触碰了沈白。

    一旦他通过了第一项测试, 鬼知道会不会直接被通过特殊人才通道保送,他们赌不起。

    这个名额、这唯一一个名额,必须是他们小组的。

    “有意思。”沈白淡淡地说,“你们低头做什么?”

    沈白头顶冒出一个问号,语气都禁不住有气无力起来。

    按道理讲,他一个柔弱无力的小笨蛋,他只要挑衅一下,就会被联合抓起来扔出去了!

    为什么还不动手?

    他不想参加选拔!

    沈白抖了抖呆毛,低落地想,还是要自己动手才行。

    “我本来就不想去参加混战。”

    沈白低下头,顺从的将自己的衣领塞进那孩子手里,语气颤抖地解释,“我拿你的武器做什么……”

    沈白停顿了一下,话头一转,“倘若你不信任我,我不参加混战便好了。”

    男孩一怔,讪讪松开沈白的衣领,表情近乎是惶恐的:“啊?”

    藏在人群中的十几个孩子纷纷向一个方向看去,眼中的诧异与等待下一步指令的意思写的十分清楚。

    “既然没有获得胜利的希望,那剥夺你武器的必要也就完全没有必要了吧?”

    沈白满怀期待地说,恨不得抓着男孩的肩膀晃一晃。

    他的眼眸亮晶晶的,宛如黑夜中闪烁的星星。

    男孩无措地收回手,仿佛看不懂这个发展,穿着粗鞋的双脚禁不住慌乱地踩动。

    “不、不,就算,呃,不行偷了就是偷了,但是你参加不了选拔也太严酷了,但……”

    “好。”比他先出声的是人群中的某个声音,嘶哑的要命,似乎被粗粝石子磨过,连皮带肉的撕扯。

    空气突兀安静下来。

    男孩茫然地看过去。

    密密麻麻挤成粥块的人群如同蚁群,他分辨不出来说话的人是谁。

    几乎全场的孩子都在关注最中央的沈白和他,脸上带着好奇。

    男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最中央的人群眼神却冷漠而慎重,似乎在进行什么估量。

    那个声音继续坚定地说,“既然你确定退出考核,那么便依你。我会向军官报告,你不需要前往中央空地。”

    沈白轻轻歪了歪头,小声嘀咕:“不是我想象中的声音欸。”

    他低着头,看似乖乖巧巧地点了点头。

    人群仿佛上坟般,诡异的要命。

    “不参加,考核……”有人皱着眉头,有些不忍地错开眼。

    他禁不住转过身往后走,不肯再看了。

    众多孩子纷纷往后撤,也不再看最中央被逼退出考核的那个黑发孩子。

    仿佛散巢的蚁群,各自朝着自己的另一个家奔去,不消片刻,环绕着沈白的只剩百余人。

    其中一小部分是北部的孩子。

    他们用一种带着诡异怜悯的眼神注视着沈白。

    沈白对面的男孩呆愣地看了一会他,双手紧紧贴着自己泛白的裤缝,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他明明是来找武器的,但现在人们却不关心他的武器在哪,也不关心他接下来要赤手空拳地参与混战。

    沈白胆怯地眨了眨眼睛。

    停了一会,这百余人中又有一个有点尴尬的声音说:“那么,我们也走了。”

    说着,有人迈开脚步。

    最后一圈人也要走了,这场闹剧最终以出乎意料的结局结束。

    沈白叹了口气。

    “稍等一下。”

    沈白淡淡地说。

    他的语气十分理所当然,仿佛叫停某个行动已经是他应得的权职。

    沈白的眼睛轻轻滑动,瞥向人群中某个显眼的角落。

    作势散去的人群宛如听见军团指令一般停住了。

    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停下来。他们相互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困惑,但脚下却仿佛生了根般不想动。

    他们不由自主站在原地,屏息等待着沈白的下一句话。

    “……给他一把武器。”沈白平静地说。

    沈白没有指明“他”是谁,但大家都知道是谁。

    人群骚动起来,低低的交谈声再次起起伏伏,尾调都是掩盖不住的惊讶。

    隐蔽在人群中的威姿埃特悄然抬起眼,终于肯看向沈白。

    他紧紧盯着沈白,仿佛能从小孩脆弱的身躯里目睹如海洋般浩瀚的东西。

    沈白没有理会。

    开什么玩笑,陷害他就罢了,让那个无辜的小孩参加不了选拔?

    沈白沉默地等了一会,有点轻微不耐烦。

    他压低声音,再一次重复:“我说,给他一把武器;刀,长六尺,宽一尺半,重量在5kg上下,刀镡方形或椭圆。”

    沈白的声音太过不容置疑。

    他皱着眉头,早已忘记自己轻薄的伪装,压低的眉眼中弥漫着浅淡的烦躁。

    稍倾片刻,人群中有人动了一下,一柄与沈白口中相差不大的宽刃被打出,刺破空气,钉在那个男孩身前。

    “筝”的一声,清脆嗡鸣在空气中响动。

    这柄刀出现后,还围着沈白的人群仿佛被激活了什么按钮,迅速消失了。

    仿佛身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般避之不及。

    ——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在此刻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场沈白与不知名团体的对峙。

    威姿埃特沉默了一会,也转身走向中央选拔场。

    他早在中途就意识到不对劲,但沈白没有反抗。

    他最后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黑发小孩,眼中也控制不住地泛起惋惜。

    或许,也许。

    威姿埃特一边握紧自己的佩剑,默默地想,或许有一个时空,他们会在军团中相互扶持才对。

    这么聪明而富有领袖感染力的孩子,不应该折损在他人生还没有开始的地方。

    但那孩子自己选择了懦弱的不对抗。

    不论他如何看待沈白,但此刻,威姿埃特对此真实地感到无比、无比的惋惜。

    不到二十分钟,北区偌大空地上,只剩沈白与身前订着一把刀的男孩。

    “谢,谢谢?”

    男孩困惑地挠了挠头。

    他搞不懂为什么最开始最大可能偷他武器的人,最后却主动开口为他寻找了一把武器。

    也搞不懂为什么有人会执行那个黑发孩子的命令,当真给他一把武器。

    沈白没有理会男孩。

    他蔫哒哒地披着毛茸茸的小毯子,缩回北区的墙角中,落下的黑发遮住了小半张脸,偏着头,看不清表情。

    他吸了吸鼻子,在挨着净水机的角落中接了一杯水。

    再转过身去,那个被偷了武器的孩子也走了。

    沈白眨巴眨巴眼,扫了一圈安安静静的北区。

    空无一人的北区寂寥的要命,只有手中的热水有一点温度。

    他随意找了个角落缩起来,满意地捧着小杯子,幸福极了。

    没有那个男人,也没有吵闹的幻境,更不用挨打。

    太好啦。

    沈白雀跃地低下头,用脸蛋蹭了蹭热气腾腾的水杯。

    闲散的少年无比平静地想到了那位军团长。

    无论本体要找的东西在不在北境,虫族的势力都是他必须争取的东西。

    按照他截取的情报来看,武力攻破坑会得到北境的土地,但绝对得不到北境的人。所以……只剩下、情感方面的攻破了吗?

    沈白沉默了一会,无声地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他已打定主意维持这种状态,直到他能够在军团中取得一个不会被动摇的地位——他不在乎那个地位是什么,但必须有。

    翻跃而起的冷静被压下,那个看似没有记忆的灵魂再次回归,沈白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最后一丝平静也消失了。

    现在他只是一个有些渴望感情的、尽管会触底反弹但的确不擅长反抗的孩子。

    濒临混战开场只剩五分钟,远处场地中沸沸扬扬。

    只有沈白孤零零蜷缩在一边,艳羡又失落地注视着那群参与选拔的孩子。

    ——总之,不管沈白如何庆幸自己不用参加混战,修看在眼中的便是这么一副小可怜由于不明原因不能上场的委屈模样。

    军团长站在灯光昏暗的房间内,黑瞳缓慢地一收一缩,宛如蛇瞳般冷冰冰盯着自己的猎物。

    稍停了会,在选拔场地上空看完了全程的军团长转过身,军靴踏上地毯,再次拧开房门把手。

    黑暗浮现,又落下。

    刀剑泛出的冷冽银光在黑暗的角落中一闪而过,眨眼之间,高大男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前。

    “你知晓幕后主使是谁吗。”低沉厚重的声音从沈白头顶传来。

    刚刚休息了一会的沈白:“……”

    他喉咙一哽,悲愤之情犹然升起。

    这个男人过来干什么?嘲讽他?

    还是想找事将他扔到混战里去挨打!?

    最不可能是来帮他的吧。

    沈白梗着脖子抬起头,悄咪咪瞅了眼男人冰冷的眼睛。

    男人很擅长将明明是问句的话生生变成陈述句,每一次落下的尾音都是不容置喙的坚硬。

    只一眼,他便迅速低下头,确定了男人肯定不是来帮助自己的。

    有哪个好人安慰人时,表情都是“你真没用”!?

    更何况,哪有事情解决了才过来的?

    啊,饭煮熟了,菜炒好了,你起床了!?

    沈白抿了抿唇,决定当做没听见问话。

    修沉默地等待了一会,耐心地重复了一次:“谁。”

    修右手轻轻搭在佩剑上,微微侧头,拖过黑发的缝隙无声而嘲讽地注视着沈白。

    刀剑收鞘的声音悠长嗡鸣,宛如神乐。

    修将拔出一小半的剑归鞘,抱臂注视着沈白。

    沈白抱着水杯,垂着眼睛不肯说话。

    无声的拒绝。

    修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站在黑暗中,微低着头,气势缓慢向战场一方转变。

    至少沈白第一次感到了货真价实的压迫感。

    但这又怎么样?

    沈白又缩了缩,打定注意气死这个男人,就是不开口。

    他哆哆嗦嗦地喝了一口水,没有对准,自己被自己呛了一下,小声咳嗽。

    小孩不由得颤抖起来,唇被咬住,热水洒出一点,落到他尚且脆弱的皮肤的。

    修平静地看了眼小孩被烫红的手,一点安慰人的意思都没有。

    他现在心中只有禁不住弥漫的怒火,只要沈白不开口,这团火焰能够烧到冰原之上。

    灼热的冰层之下,那团火焰随着沉默的时间层层爆裂,将周围的水烧的滚烫。

    片刻后,修简直要被一声不吭的沈白气笑了。

    “你知道。”军团长两边的唇角向他提起,似笑非笑地下了结论。

    紧接着语气骤转直下,带着讽刺与苛刻:“心软了?”

    倘若第三个人在现场,必然听不懂他们俩人在打什么哑谜。

    但沈白清楚修问的是什么,修也清楚沈白不回答的意思是什么。

    你瞧,明明是问句,这人却能说出肯定句的语气,让人怒火丛生。

    沈白:“……”

    他极快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男人,捧着小杯子,小心地吹了吹热气。

    他打定注意,今天一句话都不说!

    无论如何,混战已经开始了,他错过了选拔,必然不会再和军团产生一点联系,最后一次对抗这个男人的机会,沈白一定会把握住。

    虽然这种无声的抗议看起来十分无能,但沈白所做出的“抵抗”大多如此。

    随后,一口都没来记得喝上的热水便被一只带着黑手套的手拿走了。

    那只手不强硬却轻松地夺走了他的水杯放到地上,随后熟练掐住他的脸蛋。

    沈白:“……”

    沈白盯着那张距离自己不到半个手掌距离的脸,终于忍不住,气急败坏:“你自己已经认定我知道是谁陷害我了,你还用问我?”

    修冷冷地注视着沈白,丝毫没有人为自己哪里说错了:“所以,你承认你心软了。”

    因为心软,所以不想追究陷害自己的人,因为害怕,不想把事情闹大。

    ——宁肯放弃进入军团的机会。

    沈白快要被气死了。

    “你到底听不听人说话。”小孩沮丧地垂着眼,声音却死活降不下来。

    他咬着牙说:“好,我就是心软就是怯弱,可以了吗?”

    “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修沉默了一会。

    众所周知,和家长、大人吵架时,“可以了吗”这个用词,往往能使小架升级为大架,大架升级为打架。

    刚刚“诞生”不到五个月的沈白当然不明白。

    但他马上就明白了。

    修松开了他。

    沈白眼睛一亮,马上抬起头来,刚想趁机说些什么,就被男人打断。

    “那么,你来我们这里。”

    沈白还未扬起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一动一停地看向修,轻轻地、轻轻地小声道:“啊?”

    脑子疯狂转动,一字一句将这个话拆开来,分析打磨。

    沈白茫然的、堪称小心翼翼的问:“什么意思?”

    “来极北之地。”修简单重复。

    沈白呆滞地歪了歪头,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错。

    脑子已经宕机了,只有意识产生最薄弱浅显的困惑:“为什么?”

    他明明、明明……

    他明明想要逃离军团的,他马上就要成功了!

    “有一位军团长愿意为你建一座铺满暖风的宫殿。”修平静地陈述,“所以,你现在可以前往极寒之地。”

    “这前后有什么联系?!”沈白终于崩溃地跳起来,“我为什么一定要去?”

    沈白看起来快要哭了,眼中泛起水光。

    男人皱起眉头,有些困惑。

    怕他成这样?

    连军团都不想去了?

    修:“你是黑发黑眼,这足够了吗。”

    沈白气急了:“什么意思?”

    修无视了沈白,不屑地继续说,“即便你孱弱。”

    沈白瞪大眼,水光都快消失了,捏紧拳头。

    “……幼稚。”

    沈白咬紧牙关。

    “令人不屑的善良。”

    沈白深呼吸,将所有快乐的事想了个遍。

    “但世事无常。”

    修俯下身,黑发从沈白的脸蛋上淌下,留下熟悉的痒意。

    军团长的手再次抚上沈白的下颌,小孩仿佛被摸熟了,即使愤怒,却十分自然地扬起下巴,像眯着眼享受挠下巴的小猫咪。

    小猫咪的眼睛眯起来,无形的猫耳抖抖,仿佛能从空气中释放出令人柔软的魔力因子,使人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然而,小猫咪是不服管教的小猫咪,或许现在的乖巧只是一副伺机攻击的伪装。

    军团长也被蛊惑了。

    他不动声色地弯起微笑,揉了揉小猫咪的软肉,手却毫不留情地向下滑动,掐住了小孩的脆弱的脖子。

    沈白猛地睁开眼,发狠的眼神定格在修的眼眸中。

    “……”军团长松开手,直起腰。

    眉眼松开一点。

    黑色的阴影打在沈白脸上,男人整个将他笼罩在身下,阴郁而冰冷。

    沈白眼神诡异地盯着男人看了一会,忍不住叼住自己装着热水的小纸杯。

    他怎么感觉,这个男人现在心情很好?

    修淡淡地下结论:“第一阶段的选拔结束后,我会来接你。”

    沈白终于忍不住看向远处那扇早已紧紧关闭的通道大门,恨不得上去挠两下飞奔离开。

    沈白难过地看了眼修,刚好被对方逮到。

    如同沈白对那群孩子诉说的命令般,修理所当然地对沈白下了指令:“在我回来之前,自己解决这件事。”

    沈白:“……”

    迷雾重叠,男人的身影逐渐模糊。

    模糊逐渐凝实,男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什么,微微侧头补充:“你知道,我想要的结果是什么。”

    沈白:“……”

    “这一次如此简单的处理方式,我不会认同。”

    沈白:“……”

    他似乎并不关心幼崽的心情,自顾自说完便转身回到黑暗当中。

    沈白深呼吸了几次。

    等了一会后,沈白还是忍不住捏紧纸杯,尖锐爆鸣:“他到底听不听别人说话啊!!”

    消失在黑暗中的军团长当然听不见。

    当然,即便听见了这句抱怨,他也当做没听见。

    再次回到灯光昏暗的观察室,修的表情轻松了一点。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无声地侧过头注视了一会修,哑声开口,“拐到了?”

    修不动声色:“什么。”

    “我们的小孩。”

    修缓步走到沙发前,身体下陷。他的背部依旧挺如寒地松柏,流淌的黑发铺满了肩膀。

    “……基因多病,孱弱。他甚至感觉不到我对他施加精神压力。”

    修沉默了一会,侧开眼:“他应该不是我们的孩子。”

    冰块摇晃的声音停住了。

    稍停一会,冰块与冰块碰撞的声音再次响起。

    竖瞳宛如黑豹般的男人衣领大开,裸l露的结实胸肌鼓动,青筋寸寸浮现。

    他抬着头,手却仿佛生了视线,酒液潺潺流入高杯。

    薄荷叶漂浮在透明的酒液上。

    男人懒得拍醒薄荷,也懒得调酒,随手抓住什么便喝什么。

    他端着酒杯,放在泛着苍色的唇边。

    半晌,没喝。

    他啧了声,猛地将酒杯扣在桌上。

    黑市中价值三条人命的酒液一滴滴流淌,滴落。

    男人低着头,又剪了一支雪茄,烟雾弥漫。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气。

    很安静,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

    “哦,对了。”

    修打破一室平静。

    “啊?”叼着雪茄的军装男人怠倦地抬起眼,疲惫地问。

    “……那座,铺满暖风的宫殿。你就说,是你建造的。”

    军装男人眼角一抽,惆怅、悲伤、绝望、痛苦、恶心、疯狂的情绪突然被熟悉的无语抹平了。

    他禁不住捏了捏额头:“有时候觉得,做你的副官也挺无助的。”

    第68章 无尽雪境(五)(捉) 世系……

    军团选拔与沈白没有任何关系了, 尽管不少人还有意无意地关注着沈白。

    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游走在战场当中,连武器都很少拿在手中,平静地宛如参与舞会。

    在固定频率之下, 这些人会向沈白投去一个充满审视与观察的眼神。

    ——尽管沈白并没有参与第一场选拔。

    沈白最后一声命令过于强势与理所当然。

    那种自骨子中慢吞吞漂浮出来的某种淡漠感, 他们只在一种人身上见过。

    ——他们久居高位的父亲、母亲、老师。

    北区的孩子, 几乎能在一瞬之间确定这个孩子是天生的上位者。

    但是,这个孩子并未参加混战。

    北区的孩子们游走在战场之上, 冷眼旁观对手的短暂联手, 侧身躲过身后劈来的雪刃, 拇指与食指生生扭断了坚硬的刀片。

    他们与彼此传递着眼神, 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关于沈白的同种猜测。

    一个黄瞳孩子反手捅入背后眼睛亮起来的对手,提着人甩出有效区域,眼神带着点烦躁。

    他控制不住自己,又往沈白所在的那个角落看了一遍。

    紧接着, 他瞳孔一缩,心跳骤停一瞬。

    那个黑发孩子身边, 角落中、被黑色阴影遮挡住一半的人,是……

    他死死盯着那男人甚至不屑于掩饰的被军靴包裹的小腿, 指尖忍不住抽搐起来。

    “好。”他深呼吸一口气,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

    那孩子,那个黑发黑眼的孩子, 早已确定了自己的胜利, 于是不屑于参与传统选拔。

    黄瞳孩子沉默了一会,忍不住滚动喉结。

    那么, 在这种判断的基础上,沈白或许从早些时候便开始“为自己的派系挑人”了。

    更多人于混战之中不急不忙地看向沈白,随后变了表情。

    一分钟后, 不少人侧身躲过攻击,冷漠地掐住对手的脖子甩出去。

    他们不再往沈白那边看。

    大部分北区的孩子,甚至一部分公共区域的孩子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如同刻意给某人展示一般拔出甚少使用的武器。

    紧接着,选拔区域是一片如同科幻片般的刀光剑影。

    藏锋?

    那边有个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上位者,谁他l娘还想在第一阶段的测试中藏锋?

    然而,沈白巴不得参与选拔的人们赶快忘记角落里还有一个可可怜怜的小崽崽。

    他没向选拔场地投一丝视线,委委屈屈地捧着小水杯,都快要冒鼻涕泡泡了。

    可怜的小崽崽绞尽脑汁地拯救自己的平静生活,企图从剥夺自己选择权力的男人手中获得些提示。

    “嗯……”沈白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小水杯,对着它说,“他要我处理好这件事,如果我不处理呢?”

    沈白的眼睛逐渐亮起来,“那、那是不是就会放弃我!?”

    那男人强势的要命,看起来比沈白还要锱铢必较。

    如果沈白不完成他的命令,那么……

    沈白睁大眼,残忍地丢掉听了一肚子秘密谋划的小水杯,敲了敲手心。

    他再一次打定主意:“我今天,就蹲在这儿了,哪也不去。”

    接下来,一切事都好说了。

    沈白终于松开眉头,侧过头,像看电影般注视着选拔场地。

    所有的人都在拼命,血液与伤口能让每一个感情单薄的人感同身受。

    看了一会,沈白垂下眼,将满肚子机密的小水杯捡起来,丢进垃圾桶毁尸灭迹。

    “大家看起来都好努力呀,小水杯。”沈白最后对可怜的小水杯小声说,“加油哦,最好不要注意到我。”.

    沈白的想象是比较美好的。

    第一轮选拔结束。

    熙熙攘攘的讨论声再次浮现在四面,人群几乎少了四分之三,只剩大约几千人。

    中央考核区浮现了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的门,那通往第二项考核。

    北区的孩子一个都没少,但他们大多与沈白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而沈白,可怜的小沈白,无辜的、什么都没干的小崽崽,手中被强行塞了一份名单。

    一份清楚归列着哪些人获得了前一百名,哪些人淘汰,哪些人“被淘汰”的名单。

    即使沈白什么都不明白,也清楚这份名单的价值。

    它可能意味着这一届新兵中最有潜力的一部分人,一条未来的强大而完善的顶级人脉链,一份价值千金的暗杀名单。

    而现在,下了选拔场的第二十分钟,它出现在沈白手中。

    沈白坐在北区的长椅里,迷茫地注视着站在他面前喘粗气的威姿埃特。

    片刻后,他的眼神呆滞着,歪着头,发出一声空洞的绝望叫声:“啊?”

    威姿埃特低垂着眼,汗水一滴滴坠落在地上,胸口激烈起伏。

    他垂在腿间的手动了动,缓缓抬起来,擦去唇边淌入口中的汗水。

    他几乎快要力竭,能站在沈白面前已经是用所有毅力死死撑着。

    他没有看沈白,小指有规律地发抖,低声道:“……名单。”

    沈白:“啊?”

    威姿埃特闭了闭眼,“你要的,名单。”

    沈白哈了一声,茫然地问:“我要的?”

    ……他什么时候要的?

    不对,为什么要给他?!

    沈白自认为自己的人设是个小笨蛋。

    他没有那么大、更新速度那么快的信息网,也没有特异功能,能远程传送给威姿埃特这种命令。

    沈白几乎下意识低下头扫过那份白纸黑字的名单。

    第一名,很好,不出所料,威姿埃特;第二名,不用认识,第三名……

    沈白的视线缓缓往下,翻开第二页,“淘汰”的人名只有寡寡十几个,估计是清点自己损失人数的,或者值得关注的重要对手。

    再往下,“被淘汰”的红名赫然列在上面。

    每一个与前面两份资料不同的鲜红名字后,都带着一个击杀人,大多是出现在前一百名中的名字。

    标注“被淘汰”的纸张很新,横线墨迹隐隐飘出油墨香味,与前几张规整冰冷的纸张明显不配套。

    很显然,北区的精英早已准备好罗列前百名胜利者的所有道具。

    他们甚至能够在短短二十分钟之内聚集起来,从收集情报,到情报共享、数据分析整理,再到快速刻印。

    这是一群极为优秀的孩子,简直堪称世界的未来。

    沈白的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这些推测,随后又漂浮到那张簇新红名名单上。

    ——后面这几张红名名单,是临时加的。

    证明确凿,沈白的脑子转的该死的快。

    想到这里,沈白绝望地扼住自己的思想,第一次恨不得自己是个傻子。

    他颤颤巍巍地将视线落在第一个红名上。

    红名:菲利普——击杀人:威姿埃特。

    “啪”一声,沈白合上名单,无声地闭上眼,抚上额头。

    菲利普。

    第一个对他试好的孩子。

    带他穿过一大片人群的孩子。

    污蔑他的幕后凶手。

    带他去雪境的男人点名要求他处理的人。

    沈白的眼前是黑色的。

    沈白的心在抽搐。

    沈白想死的心抵达了巅峰。

    威姿埃特的呼吸略显平复。

    他闭了闭眼,手还搭在佩剑上,声音恢复平稳,“他带你在人群中走了一遍,除了你,接触那个丢失武器孩子的只有他。”

    威姿埃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盯着沈白:“我没有做错吧?”

    沈白咬着牙,唇紧紧抿着。

    听见威姿埃特这么问,沈白几乎要被气笑了。

    但菲利普出局的消息还是让他没笑出来。

    沈白深呼吸,抬起眼,对上威姿埃特的眼。

    “没错。”沈白声音极重,几乎快要给这位行动力极佳的孩子蹭一衣服的鼻涕。

    他自己已决定摆烂到底,好逃过那位该死的军团长的“邀请”。

    可菲利普现在出局了,即使沈白什么都没做。

    谁有他惨,谁有他倒霉!?

    沈白这次真的要哭了!

    沈白微低着头,掌心挡住含着眼泪的眼睛,一字一句咬着牙问:“为什么要让他出局?”

    你知不知道菲利普身后绑着他沈白一条小命!

    威姿埃特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注视着沈白。

    黑发孩子称不上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他太纤细了,威姿埃特认为他只有十岁。

    威姿埃特的视线从他挡住眼睛的手背转移到肩膀上,半晌又回到脸上。

    试探?

    不,他们递送名单的举动已经很明确了,再不清楚这是刻意的示好行为,他们就可以考虑换个试好对象了。

    可沈白最开始接受名单时的确是十分诧异的。

    威姿埃特皱了皱眉,半晌,低声道:“你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沈白有些崩溃地放下名单,手搭在威姿埃特肩膀上摇晃了两下,“你们怎么就让他出局了?我怎么办?”

    威姿埃特任由沈白晃来晃去,身躯巍然不动。

    他仿佛对沈白幼稚的报复行为恍若未见,好似对方摇晃的并不是自己。

    甚至于他的表情是放松的。

    沈白并非对这份名单感到诧异,而是对他让菲利普出局的行为。

    很好,他们交付第一次试好是有意义的。

    “原来如此。”威姿埃特叹了口气,语气轻快起来,“你是想自己动手?抱歉,但我们认为再不表现点什么就没机会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沈白猛地松开威姿埃特,绝望地捂住脑袋。

    他悲伤极了:“你怎么也不听人说话……”

    威姿埃特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 “第二场考核将在三十分钟后进行,不出意外的话,前一百名的位置不会再变了。”

    威姿埃特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道:“我们军团见。”

    尽管沈白并没有进入考核,但他仿佛认定了沈白一定会加入军团一般,语气颇为自信。

    威姿埃特当然自信!

    他提前让菲利普出局,他所在的派系,还让菲利普所在小组全部出局了,这下他沈白不被丝滑扯进那个男人的雪境!?

    沈白无声尖叫。

    沈白闭着眼都能猜到,单独列给他的那张纸上所有红名,都是菲利普所在派系的人!!

    都!出局了!

    他沈白,好像是加倍完成了那个男人强行塞给他的任务!

    这小子绝对想要害我。

    沈白面无表情地想,他绝对想要害我。

    “你做的真好,你做的太好了。”他禁不住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

    威姿埃特怔了一下,似乎终于听见了一直想要听见的东西,放松地微笑起来。

    给沈白呈上的前一百名是从本届三万名初选者中爬出来的,他们称得上万里挑一。

    理智与感性都告诉他们,这位将来的将军值得侧目,情感却叫嚣着证明。

    赞扬是此时郁躁得当充分的解药。

    威姿埃特真情实感地道:“谢谢。”

    沈白眼前又一黑。

    他又想起那句“我们军团见”。

    沈白在心中一蹦三尺高。

    这家伙一定在嘲讽我!!

    第69章 无尽雪境(六)(加笔) 争锋……

    “有人代替你完成了任务。”

    低低的男声回荡在昏暗的观察室中, 透明的大块玻璃倒映出气氛紧绷的空气。

    玻璃窗外空无一人,静谧到仿佛之前的人群与喧嚣都是幻觉。

    沈白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动作僵硬地捧着热红酒, 肉桂与柠檬的香味钻进鼻尖。

    他悄悄看向左侧悬挂的荧幕。

    那里, 缤纷的雪城闪耀于遥远无垠的远方,冰刃大雪似乎能从人脸刮过留下血丝。

    沈白咽了咽口水, 视线随着镜头定格在一只被冻死的小雪貂身上。

    柔软的长条小动物长着雪白雪白的皮毛, 眼睛紧紧闭着, 身体被尾巴包裹起来。

    它似乎想在黑色巨石后躲避风寒, 但风寒依旧杀死了它。

    镜头跟随风雪渐行渐远,小雪貂逐渐缩小成一团小小的黑色,直到消失不见。

    沈白没由得一阵难受。

    他由衷认为,自己是下一只雪貂。

    小孩低下头, 似乎不忍心看见死去的雪貂,若无其事地啜了一口酒液, 下一刻便吐出舌尖,整张脸皱成苦瓜。

    北境从不煮甜酒。

    即便是热红酒, 也是苦涩的、干涸的,只有回甘能被舌尖尝出来。

    有的士兵甚至会专门放入北境的苦松枝,连带回甘也掩盖下去。

    然而沈白显然接受不了这种仿佛生来便是折磨味觉的喝法。

    修撑着额头, 抬起手拿起遥控器熄灭投屏。

    他的眼神很快从沈白身上飘过, 冷淡地停在荧幕上。

    极北之境的风雪从投影仪中消失,模糊的光影一闪而过, 紧接着浮现在幕布上的是分割成数百块的小屏幕。

    沈白很轻易地从小屏幕中找到了威姿埃特。

    镜头中位列第一的少年挺直脊背,对着镜头露出一个完美的优雅微笑。

    “他们看得到镜头?”沈白吃惊地欸了一声。

    修坐在沙发上,瞥过来的视线仿佛带着烫意:“当然不。这孩子是自己找到镜头的——现在学会说话了?”

    后半句显然是和沈白说的。

    沈白便又不说话了。

    手中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热红酒, 好似对面长发坠地的男人。

    明明都准备蓄势待发地瞄准猎物攫取掠夺,伪装却始终无害而温顺。

    沈白注视着手中反光的酒杯,声音轻轻的:“他很好。”

    修微微眯眼,朦胧灯光勾勒出轮廓优美的侧脸,闪过猩红的眼瞳轻微一缩。

    他意识到沈白的声音低了,不留痕迹地瞥了那孩子一眼。

    “当然。这是本届最好的孩子,或许抵达雪境便能跃得过那里的千里风雪。”

    小孩的脸果然挎下来了。

    修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孩。

    沈白自己似乎意识不到,但眼中的确泛起了不少的委屈与难过,仿佛看见家长分给其他小孩自己最喜欢的玩具与糖果。

    “……”修瞧了一眼,将准备安抚沈白的话通通咽回去。

    他委屈的样子真可爱。

    修端起酒杯,掩饰住自己扬起的浅淡笑容。

    沈白身后仿佛抱着小孩一般抱着他的男人发出低笑。

    透过背部的那一小块皮肤,沈白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对方吐出的热气与喉结的震动。

    男人在修带着他打开房门时便强行揽过他,将他摁在腿上。

    沈白简直也要被刺激到温暖起来。

    仿佛刚刚的冰天雪地也并非千难万险,而是一个能够轻易战胜的小小坑洞。

    沈白禁不住晃了晃脑袋,赶走自己不符适宜的幻想。

    ——他如今坐在修的副官怀中。

    怀抱着他的男人胸膛宽阔而厚实,带着蒸腾的热气,仿佛一个很温暖的小窝。

    沈白低着头,轻轻将喝了一小口的红酒放到小桌上。

    空出来的两只手乖乖放在膝盖上。

    ……喝酒,好像在喝药。

    沈白暗中吐了吐舌头,勉强压下自己快要泛滥的莫名难过。

    一只手顺势接过那只酒杯,摇晃了两圈后强硬地抵住沈白的唇沿。

    “宝宝,喝?”沈白感到背后的男人手臂肌肉线条的流动,柔软的胸肌刻意般紧贴着他的背部。

    沈白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唇煽动了两下,就要叼住杯口恍惚地喝下酒液。

    寒光闪过,沈白一怔,犹然想起温泽为了军团长而挥出的劈散云层的一剑。

    他又想起修抚上威姿埃特肩膀的手。

    军团长有无数能够选择的孩子,军团中的其他人也是。

    一瞬息,沈白的心冷却冻结,坚硬无比。

    身体细微颤抖,沈白晃了晃脑袋,让发丝挡住自己的表情。

    不要再这样了。沈白慢慢安慰自己。

    不要再如此轻易地相信人,沈白已经只有沈白自己了。

    军团仿佛酒馆里的父子,仿佛酒馆里的雇佣兵。

    对于沈白来说,他只是从一个酒馆走向了另一个“酒馆”。

    在“酒馆”,亦或在军团,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沈白的胸口起起伏伏,最终平稳下来。

    “宝宝,雪境没有不会喝酒的孩子。”

    身后的男人似乎很苦恼,声音沙哑,宛如毒蛇腹部擦过砂砾的捕猎宣告,危机顺着脊背攀爬。

    沈白的背部僵直着,一动也不敢动,偌大的恐惧从骨髓析出,弥漫在血管中。

    好,他都这么这么难过了,还要吓他。沈白扯了扯唇角,心中的怒火燎原而起。

    他咬着牙,一点一点扭过头,避开凑到唇边的酒杯,余光冷漠地注视着旁观的修。

    长发男人仿佛观察小动物般,挑眉着向他,黑瞳中流露出带着恶意的趣味,没有一丝要帮忙的意思。

    沈白看了他半晌,对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略显狰狞的微笑。

    修微微一怔,似乎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身体前倾。

    “啪”的一声。

    酒杯被放下,沈白下意识侧过头,冷淡地看着身后的男人。

    男人顶着沈白冷到冻人的视线,无奈地捏住他的脸蛋,“宝宝,你现在怎么又有点像我们的孩子了。”

    第70章 无尽雪境(七) 决定

    幕布上灯光明明灭灭, 观察室中却只余下两个脸色冷漠的男人。

    端着酒杯的副官晃了晃手腕,余光瞥向被刻意调远的屏幕。

    半杯实在没给小孩灌下去的酒液被男人随手倒入自己的酒杯,琥珀色与清澈的透明相撞, 两颗冰块落入其中。

    他扬起脖颈, 滚动的喉结映出一个凸起的影子, 一点酒液顺着硬朗线条流下。

    副官放下酒杯,疲惫而痛苦地叹了口气, 缓慢弯下腰, 仿佛在抵御某种如山倒来的痛苦。

    他低声道:“修, 你感觉到了吗?那些触动, 那些想与他接触的冲动。”

    “他真的好像我们的孩子。”他紧紧闭着眼睛,喉咙发紧。

    “……”修的表情藏在黑暗的帷幕中,放在双腿上的双手交握,十指略显苍白, 骨架突出。

    他握的是剑,手掌并不薄, 尽管纤长却冰冷的如同浸入寒冰之中的玉髓。

    半晌,那双手动了动, 放到自己酒杯旁。

    酒杯晃动着化了一半的冰球,厚玻璃底下压着一沓文件。

    文件记载了沈白从凭空出现到进入考核场地前一秒的所有行踪,尽管可考记录只有不到五个月, 但依然写就了整整三百多页。

    “他能从考核场活着出来的话。”修平静地说, 有意无意地抬起酒杯,使它只有一个角接触桌面。

    如水的黑发流淌在桌面上, 男人压着文件,垂下的眸子中流露出微不可察的期翼。

    他如此下定决心:沈白能从考核场活着回来的话,那他就是他们的孩子;不管他是不是虫族, 不论他曾经是哪儿的孩子。

    副官无声地扯出一个没有意义的笑容。

    他轻声说,“你真残忍,他还那么小。明明没有十五岁。”

    副官就着俯身的姿势倒下,在半空中左侧借力撑起身子,斜靠着椅子坐在地毯上,一口抿掉最后几滴酒液。

    他瞥向明明灭灭的屏幕。

    屏幕随着主角转动,影像更加清晰。

    那里是雪。

    无尽的苍白。

    ——第二场考核的地势非常有特色。

    签了保密协议的孩子们会被传送装置带到广阔无垠的雪山模拟战场中分为三组,保底的任务便是保存自己拿到的铜牌,反之出局。

    在不被淘汰的基础上,铜牌持有量越多,名次越靠前。

    但随身携带大量铜牌并不符合战场实战的需求,在实力充足的情况下,不多但绝对不算少的人选择做附加题。

    威姿埃特侧身靠着山洞,轻微的喘息声回荡在漆黑滴水的冰冷空间内,刺骨的寒冷蔓延到骨缝中。

    耳边野兽的诡异嘶吼似乎只与他相隔几息,他几乎能应激般勾勒出那玩意狰狞的节肢与沾着口水的几排獠牙。

    这是他的第三个附加题,从来没有人会选择做第三个附加题。

    但他对沈白承诺过,“威姿埃特依然会是第二次考核的第一名”。

    他赌不起有没有人与他一样做了两个附加题。

    或许沈白也会对另一个人倾注目光。

    高级军官身边能有两名副官,他大可以就此放弃、离开,无论如何,两次考核第一都注定了沈白不可能放弃他。

    可这个位置本应是只属于威姿埃特。

    威姿埃特紧握着佩剑的右手抽搐了两下,缓缓睁开眼睛,冷峻而无畏。

    他缓缓扫向左方洞口,呼啸的寒风仿佛能冻死每一个站在雪中的人,冷气灌进威姿埃特身边,吹动袖口,迫使他不得不往后退一步。

    脚踩石子的轻响。

    威姿埃特瞳孔一缩,猛地向后大跳拔剑,刺耳的碰撞声震碎雪林,甩着唾液的甲壳野兽挥舞着长满尖刺的节肢,狠狠刺入洞穴,刺骨寒风冽冽作响,不小的山洞顷刻变成一堆碎石。

    威姿埃特早已站在被薄薄一层雪覆盖的荒土上,佩剑斜指地面,难得看着野兽啧了一声。

    难打。

    这家伙看起来比刚才的小山还要庞大,衬得威姿埃特仿佛只是一只蚂蚁,甲壳又滑又硬,全身上下似乎没有任何缺点。

    他可以劈穿数百米衔接的雪山巨石,但刚刚用尽全力劈出的剑也堪堪只在野兽身上留下一道浅浅伤口。

    威姿埃特握紧剑。

    明明在寒风当中,他的背部却早已被冷汗浸透,束成高马尾的长发尾尖滴下冒着热气的水珠,在落地之前冻成冰珠。

    野兽挥舞着眼前的碎石,终于清扫出一条

    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力量。

    威姿埃特第一次意识到,他可能真的做不完第三个附加题。

    他呼吸急促了一点,脑中再次闪过自己对沈白的承诺,不甘与少年意气翻涌而上,眼眶发红地瞥了眼东北方向的一点微光。

    下一秒,他消失在原地,又转瞬出现在野兽背部甲壳相连的软肉处,精神力喷薄而出,如同千米雪刃般嵌入野兽血肉中。

    威姿埃特闭了闭眼,双手推着嵌入血肉的剑死死往后一拉!

    “嘶——”

    尖锐的嚎叫声响起,野兽吃痛,数条节肢硬生生弯到折断也想拔掉背部的锐器,铺天盖地的血液浸透雪地,它疯狂地撞击地面,企图摆脱这种似乎将身躯劈成两半的疼痛。

    做完一切,威姿埃特毫不犹豫地松开跟随自己十年的佩剑,猛地退至千米外,双腿控制不住地软塌,蒸发的汗液与冷空气相撞,仿佛他是一座释放冷雾的炉子。

    野兽渐渐在远处不挣扎了,弥漫的血液染红了一大片雪,差几百米便会弥漫到威姿埃特身边。

    “好冷……”威姿埃特轻声呢喃,浑身颤抖,抽空精神力的衰弱与如释重负的虚脱攀附而上,倘若现在有人路过,那他必然会被窃取肥美滴汁的果实……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威姿埃特猛地绷紧背脊,心中的惶恐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怕什么来什么?

    “谁?”他语调冰冷,手心却湿润得能挤出一汪清水。

    他没有察觉到脚步声与人的气息。

    比他强?!隐藏实力的,谁……

    威姿埃特僵硬地回过头,手心缓缓滑入一颗坚硬的东西。

    “……”背后的人默不作声。

    威姿埃特眼中闪过一丝冰冷,食指扣入掌心,低低笑了起来:“你应当认识我。”

    他不回头,身后的人也没有动。一旦他回头,表情能暴露很多东西,对方或许一瞬息便能确定他真正陷入囹圄,随即将他击杀。

    但……

    他轻微地转了一下脸,尽量平静地爆发出自己的第一次试探:“这是我的第三个附加题,军团长或许不会看,但沈白必然会看着我。”

    他早就发现跟着他的监视器了。

    监视器那头要么是军团长,要么是被军团长带走的小孩,后者的可能性远远高于前者。

    ——威姿埃特打赌,以之前军团长对那孩子的偏爱来说,比起观看他的考核,军团长宁愿看沈白玩泥巴。

    对方沉默了一会,手还搭在他的肩膀上,似乎不明白他说话是什么意思。

    威姿埃特在心中无声地抱怨了一下。

    身后这家伙肯定不是北区的人,都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

    虽然他对自己亲自调查过底细的人很信任,但也架不住现在玩命的时刻。

    身后的人不属于北区,没有背叛他,令他稍微松了口气。

    威姿埃特眉角突突直跳:“如果我活着,沈白必然会选择我——哪怕他还会选择别人,但我一定是他的选择之一。”

    长发少年舔了舔干涸的唇角,耐心的掰开话:“你认为他会不会放过杀死一个本应成为他部下的你,即便你的确足够强大?”

    搭在肩膀上的手逐渐僵硬。

    片刻后,那只手缓缓松开。

    还算懂规矩,可以谈判。

    威姿埃特得到这个结论,在对方松手后缓慢地后瞥。

    熟悉的头发丝在眼前一晃。

    威姿埃特眼皮一跳,猛地抬起头来。

    他与原本站在身后的人四目相对。

    对方站在雪地中,披着雪白的滚边斗篷,无辜地眨了眨眼。

    威姿埃特:“……”

    威姿埃特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吼:“沈白——你怎么在这里!?”

    沈白努力裹紧自己被丢下来时薅下来的披风,为难地想了一会,怯怯地道:“触怒伟大、英俊、小心眼的军团长,被丢下来等死了。”

    威姿埃特差点气死:“请告诉我真正的原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白有点委屈:“这就是真正的原因。他们生我的气,丢下我来了。”

    威姿埃特一口气提不上来。

    他捏了捏眉心,四处瞥了眼。

    除了倒下的节肢野兽,四周尽是风寒,没有任何可供人遮挡进攻的地方。

    没有危险。

    他眼看着放松了一些,跌坐在地上深深喘气。

    “你……有铜牌吗?”威姿埃特虚弱地问。

    沈白也跟着四处看了看,往威姿埃特身边凑了凑,乖巧地蹲下。

    雪白的大氅有一圈毛茸茸的滚边,将沈白的脸衬得更小了。

    沈白眨巴着可怜兮兮的眼睛,拉着自己的大氅,为长发少年挡住寒风,“那是什么?”

    威姿埃特嘴角一抽。

    “他怎么这么偏爱你。”威姿埃特无奈道,“你是下来玩的?怎么连铜牌都不带。”

    “……罢了,也对。如果你参与选拔,会杀穿战场的。”威姿埃特摇了摇头。

    沈白沉默了一下。

    他觉得这孩子脑子绝对不太好使。

    威姿埃特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他能杀穿整个战场的?

    哈?用什么,用他好像很软的脸蛋吗?

    沈白深吸一口气,握住威姿埃特的肩膀。

    威姿埃特等待着沈白的“坦白”。

    刻意说出那句话,当然是为了试探沈白的底细。

    这只能说是搬上台面的明示。

    他想要清楚地了解——至少不是一无所知——了解一点有关本届最可能进入军团高层的人的真实实力。

    沈白当然不清楚威姿埃特脑袋里的弯弯绕绕。

    他直直盯了威姿埃特一会,果然崩溃地提出了疑问:“你说谁?谁偏爱我?”

    威姿埃特:“……?”

    重点是这个吗?

    “军团长。”

    威姿埃特叹了口气,神情很无奈,好似特地陪沈白玩。

    他抽空看了眼东北角的天空,曾经远远跟着他的微光已经不见。

    他更加确信监控器那头就是沈白。

    沈白赫赫一笑:“谁?”

    威姿埃特冷静道:“军团长。”

    沈白面无表情:“军什么?”

    长发少年低叹一口气,“军——”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瞳孔微微放大,迅速抬头扫了眼沈白。

    沈白眼神冰冷地注视着他,黑瞳重倒映出北境无尽的寒霜与风雪,清澈的宛如皎洁明月。

    威姿埃特沉默了一会,心跳逐渐加快,他小心的试探着说:“……你不需要?”

    难道沈白与军团长闹别扭了,沈白不太想提及军团长?

    沈白怔了一下,眉头舒展开。

    对,谁稀罕修的那点另眼相待?恐吓他、逼他喝酒,这是偏爱?

    威姿埃特眼睛瘸了吧!

    沈白重重点头:“对!”

    威姿埃特扶额。

    他的猜想被证实了,沈白绝对与军团长吵架了。

    还没有当上沈白的副官,他就已经开始思索以后要处理多少有关这种“亲子关系”的案例了。

    不过……沈白居然“有资格”与军团长闹别扭吗?

    是因为“偏爱”,还是因为实力强大?

    亦或者,两者皆有。

    威姿埃特极其轻微地瞥了一眼沈白。

    黑发黑眼的孩子蹲在他身边,微笑着,眼瞳如同北境般平静。

    这片区域是存放附加题的高危地域,沈白一开场便落在这里。

    他察觉不到沈白接近他。

    沈白身上那时时刻刻流露着,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下来的压迫与淡漠感。

    威姿埃特啧了口气,心中的天平无底线倾泻向最后一个答案。

    沈白蹲在想东想西的长发少年面前,无意识地蹭了蹭暖暖的毛毛,小声道:“你终于清醒了,我和军团长没有任何关系。”

    威姿埃特回过神来沉默了一会,避开这句话低声道:“有带恢复精神力的红药吗?”

    沈白点了点头,“为什么给你?”

    威姿埃特:“……”

    他抬起头,震惊地注视着沈白。

    沈白疑惑地歪了歪头。

    威姿埃特咬牙:“进入军团,我迟早会站在你身边。你想要现在趁人之危得到我吗?”

    这下轮到沈白震惊了:“什么意思?我想要用红药交换你保护我。”

    威姿埃特扭曲了一张脸:“你需要我保……”

    不对。

    他的声音再一次停住了。

    记忆回溯,定格在确定沈白与军团长吵架的那一刻。

    结合沈白半路踏入考核场的举动……

    威姿埃特眼前一黑:该死,不会是军团长在某些实力问题上与沈白吵架,沈白不愿意随军团长的意愿负气出走,现在连力量都不肯动用吧?

    长发少年越想越不对劲,冷汗再次下来了。

    他l妈的,他才不要成为两人吵架博弈的牺牲品!

    威姿埃特深吸一口气,挂起微笑,“好的,我会保护你,作为交换请给我红药。”

    沈白头顶冒出一个问号,还是乖乖拿出来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瓶交给威姿埃特。

    他有点雀跃,抓着威姿埃特的衣角小声道:“说好啦,你要保护我~”

    他眼巴巴瞧着威姿埃特服药。

    长发少年喘息声小了一点,柔顺的绿发长在地上,宛如青草。

    沈白看了一会,困惑地道:“不过我早就想问了,刚才你为什么说我会选择你?”

    威姿埃特自认为看透了沈白的伪装,耐心地陪着他演。

    他抬起头来,唇角的微笑都没有改变:“因为我是历届考核人员中唯一通过第二场考核第三道附加题的人。”

    沈白:“……”

    沈白再一次摇晃他,“我是说,我到底有什么资格选择你——你这么强,我只是一只小弱智!”

    威姿埃特保持着微笑,不理会听在他耳边仿佛嘲讽般的话,顺着沈白的坡下,“是的,是的,我这么强,你、呃,你长得这么可爱。”

    他保持着仿佛刻在脸上的微笑,绯红的眸子中倒映出沈白无比崩溃的表情。

    是的。实际上,威姿埃特真不担心沈白不选择他。

    第二考核场这么大,存放附加题的危险区域一望无际,但沈白偏偏选择落在他身边。

    ——他不相信沈白不想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