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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无尽雪境(八) 伪装

    当下晚十点, 无穷无尽的暗天连接着雪原,天地空旷的可怕,远方隐约传来一两声巨兽悠长可怖的沉吼。

    燃烧的雪原篝火。

    威姿埃特闭着眼睛, 青叶般的长发柔顺到映射出火光, 他坐在搭起的小石块上, 上身微微前倾,捡回来的剑插在身边, 堪堪一动便能握住。

    他低声道:“你什么时候走?”

    沈白拢住披风的动作微微一顿, 瞥了威姿埃特一眼。

    长发少年脸上满是理所当然, 真真切切寻问沈白的。

    沈白呵出一口寒气, 垂着眼睛不看威姿埃特,脸色怯怯的:“你要赶我走。为什么?”

    威姿埃特神色平静:“因为后天便会结束考核。”

    沈白的眼中倒映着不太烈的篝火,眼底酝酿出些许无所谓:“所以?”

    威姿埃特眼皮一跳。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委婉地劝说道, “我、我不太希望我以后的长官背负黑料……”

    “你没有铜牌,而且还, ”威姿埃特诡异地停顿了一下,“还需要我保护。哪怕我替你抢夺一张铜牌, 官方也不会认证。如果你两手空空从官方通道走出考核场……”

    岂不是钉死了你身上有问题?

    威姿埃特默默吞下下半句话,转过头无奈地注视着沈白。

    他用眼神祈求沈白醒一醒,千万不要为了和军团长闹别扭而毁掉自己的前程。

    然而沈白却没有看他。

    沈白眼中是雪境中清澈如洗的天空。白天的雪风能将人生生摔出百米, 夜风却偏偏温柔了些, 仿佛也沉醉在晚间一众星辰当中。

    风卷着小手摸了摸沈白躲在大氅中的脸蛋。

    沈白下意识蹭了蹭。

    北境的风雪,也和这里的风雪一样吗?

    沈白微微侧头, 看向身旁未清理干净的野兽尸体。

    狰狞的节肢、宛如人头般庞大凸起的眼珠,浑厚的甲壳,似乎下一秒便能扑到沈白身上撕扯他的血肉。

    北境的野兽, 也和这里的野兽一样吗?

    沈白看了一会,突兀皱起眉头,忍耐住自己莫名上涌的某些冲动。

    “威姿埃特……”沈白低着头,声音有点哑。

    长发少年微微皱眉,“你怎么了?”

    “我忍耐不住。”沈白低声说。

    他的指尖抽动了一下,左手缓缓握住威姿埃特的佩剑。

    沈白死死抓着并不符合自己握距的剑柄,心中胡乱冲撞的火焰窜入血管,顺着血管冲到头部,接管了他的所有神志。

    “……”威姿埃特抿了抿唇,看了眼自己丢失了刀鞘的佩剑,叹了口气。

    强行抑制实力的下场便是如此。

    人体尚可安宁,但精神力依旧维持着日常波动,持久的强行遏制只会迎来人体与精神力的脱节,生出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

    算一算,沈白可能忍耐了两次不出手……倘若不算上与军团长的交锋的话。

    威姿埃特轻轻咋舌。

    就算是现在沈白当场折断了他的佩剑,他都不惊讶。

    他的剑,使用了最适合他精神力溢出的媒介石,镶嵌了数十个防御石,与他磨合了整整十年。

    “你轻点。”威姿埃特捂着额头,侧过头沉稳地低声道。

    谁也看不出他的心中满是崩溃与哀嚎。

    说实在话,他心疼他的剑,但并不担心。

    精神力暴动的情况并不少见,尤其是精神力放出频繁的军团。

    直属军官选择折断下属的佩剑甚至可以称为下属的荣耀之一。

    因为这个时候通常军官的佩剑也早已折断。

    武器未在手的情况下,还能近身军官身边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亲属,一种是堪称亲属的亲信。

    可问题是,沈白如今还不算他的长官!

    如果沈白今晚折断了他的剑,就算是闹到军团长面前,沈白也必须负他威姿埃特的责到底!

    沈白身边必然要有他一个位置!

    沈白恍若未闻。

    他的头发随着模拟北境的风飘动,眼瞳空洞到冰冷。

    烦躁……

    听见雇佣兵是因为黑发黑眼才偏爱他时的烦躁。

    清楚叔叔和温泽利用他的烦躁;清楚修与他的副官是因为黑发黑眼才向他投来注目的烦躁。

    又偏偏从修的注目中看到一些真实在意的烦躁。

    任何一个人都能随意决定他的去留的烦躁。

    明明是被人阻拦、被人恶意玩弄着留在考核场,却被误解为自己闹脾气不守规矩的烦躁。

    好烦、好烦。

    为什么是他?

    篝火激烈地燃烧着,缠绕到沈白身上,似乎也要将他扯入地狱。

    “威姿埃特……”沈白喘息着说。

    绿发少年谨慎地站在原地,“沈白。”

    “我不想回去了。”沈白眼前的篝火似乎快要窜到天上去,他注视着舔舐他脸颊的火苗,小小地笑了一下。

    沈白不想回下城区了。

    他也不想干点活买个小房子,交几个朋友养只小猫了。

    他也不太在乎自己的未来。

    沈白只想清楚那位军团长——不,军团想养他干什么。

    威姿埃特往后退了一步,瞥了眼篝火,右手下意识握紧。

    要像个办法熄灭篝火……火焰会刺激暴动的精神力。

    他低声道:“……哈?”

    他深吸一口气,也不敢刺激沈白,声音都放轻了:“你真想从官方通道走出去?”

    “沈白,你不能为了与军团长意见相驳便放弃自己……”威姿埃特焦灼地解释。

    他可以不在乎长官的道德品格——威姿埃特本身也不是个好人;可他在乎长官本人的处事方式!

    他闭着眼都能想到之后处理沈白身边一堆“感情破事”的日子。

    绿发少年眼前泛起一阵漆黑,几乎快要昏倒过去。

    下一秒,沈白猛地抬起左手,强迫自己将剑掷入篝火中,而不是握住它做点什么,比如嵌入野兽早已冰冷的尸体内。

    刚刚还破防自己即将成为沈白副官,甚至已经畅想未来的年轻天才瞳孔一缩。

    他下意识看了看平复呼吸的沈白,想象中逃过一劫的喜悦却不见踪影。

    惶然与不知所措首次浮现在威姿埃特心中。

    愤怒如火燎原,他猛地站起来,也不管还在火坑中的剑,不由自主地抬高声音:“你不想要我?”

    还克制着自己的沈白抽空看了威姿埃特一眼。

    威姿埃特看了看火中可怜兮兮的佩剑,又看了看沈白,再看看剑,再看沈白那双犹带冰冷的眼。

    直到威姿埃特再次提醒了一遍,沈白才慢吞吞回过头。

    沈白的脸色很淡,嘴角平直,眉眼松弛,没有表情。

    他不符合威姿埃特见过的任何暴动后状态,仿佛只是去冻层中走了一遍,如同燃烧到极点后如同白磷般冰冷的苍色火焰。

    威姿埃特的指尖颤抖。

    压迫感无声无息的蔓延,如山般倾倒于单薄的脊背上。他的瞳孔震颤了一下,缓缓转动,勉强看向沈白。

    沈白静静看着威姿埃特,在他惶然避开视线之前心情平静地道:“我只说一遍。”

    威姿埃特垂着视线,瞥向一边,低声说:“是。”

    沈白伸出右手,缓缓向上抬起,示意威姿埃特看向那边连着天的雪原。

    黑发孩子眼神冰冷:“第一,我不属于军团。第二,修将我送到了这里。第三,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威姿埃特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好的。”

    他堪称温顺地重复了一遍沈白的话。

    没有沈白想象中的质疑,也没有再次误解。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气势落了下来,拢着大氅凑近威姿埃特:“欸?你现在怎么知道错啦?”

    威姿埃特顿了一下,点了点头:“我错了。”

    风雪漫过。

    月光皎洁,星光明亮,雪粒宛如沙尘在空中飞散。

    沈白顶着头顶的问号,纳闷地看了会威姿埃特,小声说:“你怎么啦,威姿埃特?”

    沈白眼前的绿发少年微垂着头,“你还生气吗?”

    沈白摇了摇脑袋。

    威姿埃特这才抬起头来,快速看了眼沈白。

    温和、柔软,带着星光的眼睛,小小的笑容。似乎他当真是一个平凡的孩子。

    威姿埃特的肩膀放松,越过沈白拿出火堆中的剑。剑风带起沙雪,淅淅沥沥熄灭了一半篝火。

    沈白眼前骤然黑了一半,不适应地闭上眼睛。

    静静站了一会,他才听见威姿埃特仿佛一如既往无奈又无可奈何的声音:“所以,你真打算不拿铜牌走出考核场?”

    “我不知道第二个出去的办法。”

    威姿埃特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一言不发地回味着刚刚沈白的一举一动、脑中一帧一帧放映着每一个眼神,全身心都为沈白轻描淡写收放自如的重压倾倒。

    威姿埃特轻轻咬住食指关节,瞥了眼自己完好无损的剑刃。

    他现在恨不得它是断裂的。

    沈白自认为说的完全是实话。

    不理会威姿埃特的叹气声,他往对方身边凑了凑,借着一点暖意哼唧:“我要睡觉了,借我靠靠。”

    威姿埃特:“……”

    威姿埃特面无表情地捂着自己的额头,任由沈白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所以,关于我对你和军团长关系猜测的事情,翻篇了?”

    沈白点了点头:“翻篇了。”

    威姿埃特点了点头,随后压低了声音,长发遮住表情,苦笑道:“您的惩罚真重。”

    他自认为不算过度参与,代价却是被收回隐形亲卫的地位。

    威姿埃特清楚地意识到,沈白认识不到他自己在行使上位者的特权。

    他只是天性使然,很简单又自然地得出了丢掉他佩剑的判断,于是就这么做了。

    可是这不是更可怕了吗?

    威姿埃特脊背僵硬,缓缓扫向倚靠着他的沈白。

    沈白听了一耳朵。

    他懒得再打听威姿埃特口中什么惩罚什么敬称,打了个哈欠蛄蛹了一下,又往威姿埃特怀中蹭了蹭,“你好麻烦哦,威姿埃特。”

    威姿埃特强迫自己放松,面无表情地一手扒拉着火堆,勉强腾出一只手摁住不停翻腾的沈白,低声道:“你要确保军团长出去之后,不会因为你靠着我睡了一晚上而迁怒我。”

    赶在沈白抬起眼之前,威姿埃特充满求生欲地补充道:“我知道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以防万一。”

    他腰部左侧不浅的伤口被黑发孩子柔软的身体挤压,生出沉闷的疼痛。

    沈白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挤挤挨挨地又蹭了蹭。

    威姿埃特不确定沈白是不是故意的,反正他快要痛死了。

    俊美的绿发少年撑着额头,想了无数遍沈白的美好未来,又想了想他现在一把推开沈白的悲惨未来,才勉强挂起一个微笑。

    他调整呼吸,从牙缝出挤出一句:“您睡吧,靠着我。”

    当真能迷迷糊糊睡着的沈白听了应许,理所当然地手脚并用往威姿埃特怀中挤去。

    沈白闭着眼睛,小声说:“你可以披着我的大氅。”

    威姿埃特微笑着:“我不配。”

    沈白睁开眼,困惑地抬头瞥了眼绿发少年。

    “你好像那时候被修捉弄的我哦。”沈白小声笑了起来,“这么一想,我好像有点理解他了。”

    “不过我还是讨厌他。”沈白的声音越来越小,靠在威姿埃特怀中,慢慢地闭上眼睛。

    他睡着了。

    威姿埃特抬起头,默然吐出一口气,激烈摇摆的心情如同风浪肆虐的海面上的小舟,摇摇欲坠。

    明明连一个小小的失误都要重罚,却愿意在他面前卸下防备沉睡。

    绿发少年花了整整半个小时回顾了一整遍老师教导的王道与臣道,也没想明白沈白到底是怎么想的。

    星辰闪烁着,威姿埃特精神奕奕。

    他盯着星星,风略过皮肤,带来几丝凉意。

    他为沈白拢了拢大氅。

    夜空如同虫族如出一辙的黑瞳,多看一眼都能被吸进去。

    威姿埃特看了一会天空,想起军团。

    他的确是听说过一句话,“军团长只注目最有天赋的孩子”。

    相比于下城区,上城区拥有的资源足以令威姿埃特清楚更多隐晦密事。

    比如说,军团长的态度几乎便代表了整个军团的态度。

    他自幼收到的教育告诉他,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军团长对军团的掌控极深,整个军团都代表他的意志”。

    但即便是当时的威姿埃特都很清楚,军团属于无上冠冕之下未曾诞生的皇帝。

    而那句话,只是表面意思。

    整个军团都不对无关紧要的人投入一丝注目,哪怕他们的确掌控着整个世界。

    “军团长只注目最有天赋的孩子”这句话的意思是……

    “剩余的所有孩子都不太重要”。

    威姿埃特无声地闭上眼。

    沈白,当真与军团一样,如出一辙的对“除了天赋最高的人之外”谁都不在乎。

    下一秒,威姿埃特睁开眼,绷紧背部,汗液瞬间塌湿衣布。

    军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侧面。

    流淌着黑发的男人站在风雪中,脊背宽阔,腰部的细带扣着剑,黑瞳宛如夜空。

    浩瀚的精神力接管了整个雪原,一滴一点风吹草动都倒映在男人的眼瞳中。

    他缓缓瞥过来。

    “军团长……”威姿埃特的喉咙挤出声音,赫赫漏风。

    修垂着眼,沈白缩在威姿埃特怀中,雪白的大氅怀着他。

    “把他给我,明早再给你。”军团长淡淡地道。

    第72章 无尽雪境(九) 最后

    时日正午。日光穿越云层, 将金色的麦粒洒在雪原之上。

    意识朦胧间天旋地转,像是原地转了二十圈,呕吐欲横冲直撞的冲破睡意。

    沈白喉间滚动了一番, 猛地睁开眼睛, “放、放开……”

    眼前的雪山飞速后退, 刺骨的寒风从脸颊刮过,沈白懵了一小会, 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移动。

    他被威姿埃特单手抱在怀中, 眼前一片昏暗。

    除了风声, 沈白还听见了良弓拉弦与子弹穿破风层的破空声。

    威姿埃特啧了一声, 抱紧沈白,“别说话……如果不想被撕成碎片的话。”

    沈白欸了一声,往威姿埃特怀中缩了缩,“怎么了?”

    飞奔的绿发少年身体僵硬了瞬息。

    威姿埃特想起昨晚军团长注视怀抱着沈白的他时的眼神。

    “……”他暗骂一声, 瞥了眼空无一人的身后,确认到, “确定清醒了?”

    沈白点了点头,心痒痒的要命。

    威姿埃特扯了扯沈白的大氅, 盖住他的脸部,随后停下脚步挺直背部,面无表情地回身劈刀。

    几乎同时清脆的碰撞声响起, 斜下的宽刃对上无鞘的长剑, 闪现的紫发少年轻笑着对上威姿埃特的视线,狠狠下压。

    威姿埃特握着刀鞘的手臂纹丝不动, 目光冰冷,“有事?”

    数百支箭从他们身边略过,精神力屏障叮叮咚咚弹走密密麻麻的合金弹头。

    威姿埃特瞥了眼散落在他们身旁的子弹与箭矢, 抱着沈白的手微微动了动。

    散落一地的弹头刹那间以两倍于来时的速度穿梭而去,于瞬息之间穿破原位,穿破隐藏在暗处的人身上,打出数百个弹口。

    隐约的吃痛声与沉闷的低吼像奏乐般接连响起,侥幸躲过的人毫不留恋,抽身后撤。

    “中午好,威姿埃特。”紫发少年哈哈大笑,浅褐色的眼睛落在沈白身上,“他是谁?”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塞西利亚。”威姿埃特手臂肌肉紧绷,以最快的速度生生逼退塞西利亚,快速后退到相对安全的距离。

    他大可与塞西利亚一战,但沈白还在他身边。

    沈白是打定主意不出手了,他不可能丢下沈白,在没有指令的情况下死手。

    当然,这一切不是重点。

    令威姿埃特束手束脚的是面前紫发少年的身份。

    塞西利亚惋惜地叹了口气,手上却毫不留情地甩出宽刃。

    “已经是最后一天了,我来试试能不能干掉你。”塞西利亚耸了耸肩,被击回的宽刃狠狠嵌入地面。

    他两手空空,似乎示弱般摊开双手。

    威姿埃特微微眯了眯眼,平静地道:“三分钟,你走,或者永远留在这。”

    这当然是语言策略。

    但只等了三秒,他的衣角便被扯了扯。

    威姿埃特呼吸一滞,怒火忍不住翻涌。

    果然,沈白扯着威姿埃特的衣角,“他是谁?”

    威姿埃特沉默了一会,忍不住扯了扯沈白的斗篷,似乎不想让沈白探出头来,声音压抑:“第一场考核的第二名。”

    沈白眼睛一亮。

    第二个可以保护自己的人!

    他将自己从大氅中扒拉出来,露出毛茸茸的头发和小半张脸,黑色的眼睛眨啊眨,“你好,你想要红……”

    沈白刚刚说出两个字,便被威姿埃特强行拉上斗篷连帽。

    黑暗再次降临,沈白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刚冒出,便听见威姿埃特模模糊糊的声音。

    对方发狠地道:“塞西利亚也只会是第二场考核的第二名,你不需要看他。”

    沈白快要被威姿埃特收紧的手臂勒死了。

    他原本想要问原因,现在却只能小声怯怯地讨好很不高兴的威姿埃特:“你不要凶嘛。又不是非要他。”

    塞西利亚怔怔地站在原地,死死盯着雪白斗篷中无意间露出来的一簇黑发。

    威姿埃特瞥了眼呆在原地的紫发少年,啧了一声。

    他低声道,“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军团长的眼皮子底下……”

    沈白没听清楚:“什么?”

    绿发少年止住声音:“没什么。”

    只不过,紫发少年明显不打算撤退。

    他上前两步,赶在威姿埃特架剑之前停住,不满地抬起头:“我没有带武器。”

    停顿了一下,他压低声音:“更何况他在这,我怎么可能在这打起来……你怎么不告诉我这是那孩子?”

    威姿埃特眼皮突突直跳。

    他怀中的孩子还在奋力蛄蛹着,似乎一定要探出头来打个招呼才算好。

    眼前似乎想要抢夺沈白的注意力,抢夺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信任的家伙还在喋喋不休。

    该死的。

    威姿埃特脑中很快闪过昨晚的星空,眼瞳阴郁下来,“沈白。”

    沈白:“嗯?”

    威姿埃特没头没尾地说,“我昨晚睡得很好。”

    沈白被军团长抱走了,没有人压迫他的伤口,军团长残留的精神力也逼退了众多巨兽。

    他不用浅眠,难得睡了个好觉。

    沈白沉默了一会,直觉疯狂响起警报。

    他感觉威姿埃特似乎要做什么事情。

    挣扎下意识停下了。

    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沈白的掌控。

    沈白不受控制地伸出手,身体先于思考做出回应,摁住了威姿埃特抬起剑的左手。

    威姿埃特缓缓低下头,冷漠地注视着沈白。

    “你不是不想要他吗,松手。”

    沈白犹豫了一会:“你想干什么?”

    威姿埃特平静地说:“如你所见,杀死他。我们是竞争关系。”

    “军团不允许自相残杀。哪怕他现在是第二名,可进入军团后晋升速度依然可能快与我。”

    “现在解决他是最好的选择,一如他选择攻击我。”绿发少年耐心地一条一条抽出来解释,似乎真将沈白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沈白盯着威姿埃特看了一会,缓缓松开手。

    他推了推威姿埃特,站到地上,后退到距离两人不远不近的地方,展露出一个微笑。

    无声无息的精神力扩散开来,轻飘飘覆盖了目之所及的雪原,一股新鲜的泥土味伴随着亮晶晶的东西一闪而过。

    等到塞西利亚想要一探究竟,那些东西早已消失。

    ……非常奇异的精神力,没有任何压迫感,展开的瞬间,塞西利亚恍惚自己回到了提供精神力抚慰服务的医疗室中。

    威姿埃特与塞西利亚同时转过头看向似乎十分普通的沈白。

    威姿埃特怒火丛生,眼角都有点泛红,唇抿着都忍不住颤抖,眼中透出一点愤怒到几点的哀痛。

    这还是沈白第一次放出精神力。

    沈白说好的不出手。

    怎么,一看见塞西利亚就放出精神力了?

    沈白站在那边,唇角的微笑都是温和的,面容柔软:“……那好吧,请。”

    大不了谁赢了他就跟着谁嘛。

    沈白想着,也就当真这么说了出来,“谁赢了我跟谁走?”

    塞西利亚瞬间嘲讽地看了眼威姿埃特:“哈?你还不是他的……就……”

    威姿埃特的身子颤抖起来。

    他死死盯着沈白,半晌一点一点转过头来,硬声冷笑。

    不带任何防身武器出现在他身边,肯在他面前放下戒备,肯拿他的佩剑。

    但却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正面选择他,甚至连身边的位置都要他同别人争取。

    威姿埃特的脑子混乱成一团,心跳声从身体的四面八方传来,迫使他做出点什么。

    他闭了闭眼,将剑从左手换到右手,再睁开眼时眼神几近狠厉。

    “好,我让你看看。”

    威姿埃特没有看沈白。

    但沈白直觉这句话是对他说的。

    “我让你看看,到底是谁配站在你身边。”威姿埃特沉声说,“沈白,倘若你当不上将军,我当真要折在你手里。”

    第73章 无尽雪境(十) 宴会

    上城区, 中央塔顶层。

    这里整整一层被打通,大扇造型瑰丽而复古的吊灯点缀着高顶,奢靡繁华的数千黄金台柱、簇新的花丛, 组成了一个大型宴会厅, 连空气都透露着隐隐芬芳。

    这是整个世界除却北境倾听秘密最多的地方。

    普通城民一辈子都不曾听说过的隐秘与肮脏在这里肆无忌惮的流淌。

    中心喷泉水源潺潺之下, 悄无声息越过数代人的权力倾辄与黄金密文。

    恍惚之间有数千万人旋转着于此间觥筹交错,谈笑间试探与利益作为礼物, 作为敲门砖, 给与或被给予。

    今夜, 它被军团紧急开启。

    有资格接到邀请函的高位执权者与有能力买到消息的人如同被戳了一棍子的蜂巢, 来不及思考便带着全副身家倾巢而出。

    夜空笼罩下的城市属于沉眠,暗地中属于权力与财富的名利场却疯狂涌动起来。

    普通城民还一无所知的与自己的爱人沉睡,醒来的人却愿意为了一张入场券不择手段出卖一切。

    短短六小时内,上城区经历了一场快速而猛烈的位置变动。

    或许明天太阳升起时, 报道会毫不留情地罗列出一夜之间消失无踪的家族商豪士官门阀,三个城区皆要为此掀起不小的混乱。

    但今夜依然是看似平和而安稳的。

    拿到入场券的人满意抽身, 落败的人群退归黑暗,满怀不甘偃旗息鼓。

    当然, 这一切都与沈白无关。

    尽管修在他身旁如同解说电影般一节一节复述着这场不见血的“战争”每一个步骤,沈白还是不想搭理他。

    直升机桨嗡嗡转动的声音透过机舱,听在耳边闷闷的。

    沈白的额头抵着玻璃, 从两千米的高空自上而下俯视地面闪烁着灯光的夜城。

    “怎么和你没有关系呢?”修不急不缓地说。他的双腿搭在一起, 挨着沈白很近。几缕黑发落到沈白手边,痒意似乎能透过空气传过来。

    沈白不自在地动了动, 又觉得现在抽开手似乎输了,僵硬地放在那里。

    修合上手中的文件夹,微微垂眸, 长发遮住了一半表情。

    他透过发丝的缝隙看向全头全尾活着回到他身边的孩子,语气不自觉缓和下来:“这场宴会就是为你开的。”

    沈白的唇不自觉抿了抿。

    他执着的盯着闪烁灯光的繁华城市,似乎下面有什么十分吸引他的东西。

    三分钟后,沉窒的气氛让沈白意识到,对方似乎打定主意不等他说话便一直僵持下来。

    靠着窗户的手蜷缩起来。

    沈白缓缓回过头,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身边从容自如的长发男人。

    修挑了挑眉头。

    哦,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修有些玩味地想,小孩在考核场上玩别人的时候,不是挺天赋秉异的吗?

    不过没关系。

    沈白既然肯转过头,修便算他回话了。

    修宽容地弯起一边的唇角,好心地打破沉默:“为你庆祝考核胜利。”

    修伸出手,在沈白警惕的目光中落到了小孩的脑袋上。

    沈白的头顶一沉。

    他没有躲,沉默地错开眼。

    他暂且不明白怎么与修……与还未见面的军团相处。

    倘若换了另一个从下城区爬上来——算了,哪怕是上城区的孩子,遇到为他肆无忌惮堆积无价之宝的人或机构,早便如水融入大海般沉沦了。

    更何况付诸行动的那一方是北境,是军团。

    可军团从未向任何人投去注目。

    所有孩子年幼时幻想过的美梦从未真正坠地,除了……

    除了沈白。

    直到沈白。

    沈白指尖的凉意渐渐消退,手指微微曲起,抓住修的手。

    两只手触碰时,沈白心中不知来处的莫名胆怯几乎要生根发芽。

    沈白握着修的手微微颤抖着,他感觉修肯定感觉到了,但他顾不得这么多,缓慢却坚定地将修的手拿了下来。

    对面的男人没有说话,任由他动作。

    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降临在悬停于上城区的直升机中。

    待在驾驶位上的副官咬着烟,仰起脖子吐出一口烟。

    搭载着六发弹头的战斗直升机红灯闪烁,将三人的身影都披上鬼魅的红影。

    副官微微抬手,飘入点火机的一点细微火光骤然凭空消失。

    直到直升机内再次黯淡下来,一切都是无声的。

    半晌,沈白感觉自己需要说话了。

    第一次由修打破寂静,第二次必须由他来了。

    尝试了好几次,沈白终于找回声音,干涸地吐字出声,刻意避开修的那几句话。

    “我觉得,这可能比流血还要残酷。”他干巴巴的评价了被说为“不流血”的战争。

    修没有说话。

    沈白没有低头,但也不看修,直直注视着修身边的窗户。

    被窗户囚禁的那片夜空竟然点缀着六颗星星。

    一点衣角落在沈白视野角落中。只要他微微转动眼珠,就能看见黑发男人的表情。

    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呢?

    沈白不受控制地想知道。

    为什选择他?

    沈白不受控制地想知道。

    即便他没有参加第一场考核,只是中途踏入第二考核场,没有任何成绩,只是从那片雪原活下来了。

    他走出代表着考核的祝捷门,修便携着副官站在大片阳光照耀的广场上等待他了。

    露天的广场地砖交织着北境的雪山与重叠宫殿,十二根罗马柱合围着灰白砖石,大片青绿草地环绕着广场。

    所有九死一生的孩子都在走出祝捷门时对军团长俯身,将右手放在左胸口致忠礼,带着欣喜与激动的心情相互拥抱。

    只有沈白一出门,便被军团长走近俯下身抱住。

    他得到了一个只属于他的鼓励,军团长的手隔着单薄手套安抚般拍了拍他背,长发落到他脸颊边,声音都是轻柔的,说“做的很好”。

    “……当然。”男人如同记忆中般低沉的声音骤然唤醒沈白的心神,他怔了一下,下意识对上修的眼神。

    军团长侧身靠着机壁,脸上的表情依然恬淡而镇静。

    修看着沈白,依然耐心地掰碎信息递给他:“这场战争会带走一些东西……我们正好省时间自己挑一遍。”

    沈白沉默着。

    过了一会,他终于不准备忍耐了,将自己好不容易转过来的话题带回来。

    “你知道我是怎么通过考核的。”沈白低声道,睫毛轻轻颤动。

    他停顿了一会,“只是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为什么要大费周章让这么多贵族都过来?”

    修似乎带着疑惑嗯了一声。

    军团长缓慢地转过视线,不带感情的看了一会沈白,微微侧头。

    “我的孩子……我不清楚你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

    他叹了口气,黑色的瞳孔缩了一缩,带着手套的右手敲了敲身边的花边小桌。

    下一刻,令沈白熟悉的紧迫感再次捏紧了他的心脏。

    沈白下意思绷紧背部,眼神如同自动防御般冰冷起来,流动的精神力探出触角蠢蠢欲动。

    欺负了一下小孩的军团长似乎轻笑了一声,沈白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不,他的耳朵绝对没有问题。

    因为修紧接着露出了一个带着嘲讽的微笑,漫不经心地回道:“很简单。你是我们的孩子,与其他的所有人截然不同。”

    沈白的心脏停止跳动了。

    他的耳边闪过一长串嗡鸣,眼前泛过长长的白光,时间仿佛很慢,又眨眼之间往前进了一千年,爆炸般的信息在他脑子中闪过,连同脑浆一同震麻。

    “………………”

    一千年之后,处于自我保护机制的思考停滞终于不甘不愿消散的那一刻,沈白的第一个动作是下意识往后靠了靠。

    他抬起头看着表情平静的修,又沉默地低下头。

    “我们将你带回了北境,当然将给你对应的东西。”修丝毫不清楚沈白心中混乱到麻木绝望,他只是一点一点复述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

    “所有我们能为你倾倒的资源都是你的。这是我们的日常,你要学会适应。”

    一个字一个字如同刀尖般刺向沈白的五脏六腑,他麻木地动了动唇,“谁的日常?”

    “高层军团的日常。”修轻描淡写地说。

    他将双手搭在膝盖上松松交握,侧过头温和的注视着他们的孩子。

    对于军团来说,这种事的确是理所当然的,修认为沈白应当习惯。

    他自认为早已在沈白踏出考场时明确表明沈白将成为他们的孩子。

    为什么要说“为了一点小事大费周章”?

    对于家长而言,孩子好不容易通过了重要考核,举办一场宴会极为正常吧?

    军团长随意地敲了敲桌子。

    最后一声清脆的敲击声落下,第三次沉默降临了。

    沈白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自己,抗拒着什么般垂着头,精神力波动出圆圈波纹,肉眼可见的巨大能量从波动中喷涌。

    三分钟后,沈白抬起头来。

    修静静等待着沈白开口。

    他们的孩子仿佛镇静下来了,表情回到了刚刚不知所措但生动的摸样。

    “我不要去。”沈白小声说。

    修低笑起来。

    他不问沈白想了什么,也不问沈白的想法。

    他左手放在桌上转动着酒杯,冰冷磁性的声音混入杯觥交杂的酒液与黄金当中,语调也带了三分散漫的优雅:“可你要适应这些东西。”

    “以后会经常遇见这些东西……有人愿意为了我们献上自己的妻女夫儿,有人愿意为了我们献上别人的生命。”

    沈白又将脑袋抵在玻璃上。

    底下的城市距离他很遥远,最高的中央塔尖端明亮,滚动的广告屏上还有没有撤下来的征兵广告。

    修的背影如同一道锋利的刀痕般刻在上面。

    沈白盯了一会,目光落在中央塔逐渐密集起来的车流上。

    他沉默了一会,不抱希望地说:“可以不去吗?”

    撑着下巴的长发男人轻轻瞥了一眼身边不配合的小孩,意味深长地扬起一个微笑,回答道:“到时候记得把背挺直。”

    第74章 无尽雪境(十一)(修) 军团……

    中央塔天台。

    地面上直升机停机坪的H字母即便在黑夜中也十分抢眼。

    因为没有再比中央塔更高的建筑, 城市也不允许私自飞行无人机或高空作物,绝大多数人直到死,也不会清楚最豪华的中央酒店顶层天台竟然建着战斗机停机坪。

    昏暗的月光之下, 桨声掀起不小的风声。宛如发动机般有规律响动的声音逐渐在沈白耳边小下来。

    夜色中环绕着整个上城区转了一圈的直升机降落在顶层。

    沈白透过玻璃窗, 看见外面等着三个人。

    军团长敲了敲桌子, 将他的注意力唤回来。

    “走吧。”修散漫冰冷的声音至此已全然变为矜贵优雅的语调,尾音微微拉长, 似有似无地吊着人的心。

    沈白抿了抿唇, 双手握着拳放在自己的腿上。

    副官熄灭烟蒂, 先一步踏下直升机。

    他的军靴踏上地面的一刹那, 便站到了右边,脸色冷漠下来,如同野豹般锋利的眼神被刻意低下的头发遮住一半。

    他依然穿着军装,即使收敛锋芒, 也如同一柄收不回鞘的利剑,带着冰冷的血腥气。

    副官冲着三人点了点头, 便迅速收回目光。

    穿着庄重的三人垂下眼俯身回礼。

    苟溺于家世血脉的执权者们对于礼仪规制无比执着,但他们对于副官穿着军装便赴宴的举动不敢付诸一丝不满。

    紧接着, 他们更加紧张了。

    副官出场了,那么接下来就是……

    目光落在直升机滑轨门旁。

    门内毫无动静的内部黑暗无比,他们也不敢朝里面看去, 牵引着在场三人心神的黑暗仿佛带着秘密。

    沉默越长, 每个人的心越沉。

    稍微靠前站着的女人微笑着捏着折扇,手心中却满是冷汗。

    ……有什么事情吗, 为何这么久还下不来?

    然而下一秒,发出轻微响声的舱门却瞬间夺走了她的注意力。

    军团长地站在滑轨门旁,长到脊背的黑发下瑰丽鲜明到刺痛眼睛的脸挂着浅淡的笑容, 右手搭着黑色狮头手杖。

    他不紧不慢地步下直升机,左手牵着一个身高只到他腰部的孩子。

    女人的目光停在那个孩子身上,瞳孔猛地一缩。

    穿着远比副官还不成礼仪小短裤的孩子面容清秀,眼睛圆润,明媚的如同阳光。

    但女人的注意力却全然集中在孩子的眼睛与头发上。

    黑发黑眼……是……

    她的心脏震动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能意识到自己心中所想成真的话,这天下要迎来多大的权利更迭。

    下一秒,修敲了敲手杖,强行将她的心神唤了回来。

    修语调温和的与沈白记忆中那个军团长判若两人:“许久不见,各位还安好?”

    女人冷汗遍背,低下头将手掌放在左胸口,“承蒙您关照,军团长。”

    “您下放邀请函的时机可巧,我们都来得及好好准备。”女人随着修的示意直起身微笑着轻声道,“这位是?”

    军团长低声笑了一下。

    “来,沈白。”

    修牵着沈白往前送了送:“这是斯坦家族的家主。”

    军团长似乎十分宠溺地垂下眼看了眼那个孩子,松开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女人发誓从来没在军团长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见笑,我们的孩子胡闹了一会,耽误了下机。”修温和地低下头注视女人,黑发滑落到胸前,如同神明造物的脸令女人心神恍惚了一瞬。

    然而下一秒她便为这句话回过神来了。

    谁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女人心神大震,下意识扫向沈白。

    被盯上的沈白身体僵硬,背部却下意识挺直,目光平静的对上她的视线。

    沈白的尊严不允许他在这时候后退一步。

    即便修半推半强硬地将他丢到了这个舞台上,但要他不可能连滚带爬的下台。

    沈白直直与女人对视着,下意识对他露出一个浅薄的微笑。

    他刻在骨子中的某些东西在此时疯狂迸发,一点一点逼着他挺直即将弯下的脊背。

    即使什么都不清楚,他也不愿意后退。

    女人心中快速闪过如同地震般的庞大信息,脸上却言笑晏晏,一丝也不僵硬地优雅地抚上左胸,左手提裙屈膝:“我名为莉莉斯坦。代表斯坦家族向您问安……”

    说道一半,她停住了,犹豫了一会,似乎在想什么。

    修拄着手杖,站在旁边温和地提醒到:“沈白。”

    丽丽斯坦带着歉意笑了笑:“沈殿……”

    军团长抬起漆黑的眼眸,站在原地双手搭在手杖上,唇边不曾落下的笑意似乎真实了一些。

    “丽丽斯坦小姐。”修轻巧地叫道,“说过多少次,军团并无称帝的想法……第一次。”

    丽丽斯坦颤抖了一下,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称呼,咬着牙道:“沈公子?”

    修不置可否,敲了敲手杖,“孩子?”

    沈白站在修身边,沉默了一会。

    丽丽斯坦的恐惧快要弥漫出来了。

    沈白仿佛观察一般看了一会,低声道:“很高兴认识您,夫人。”

    丽丽斯坦这才松了口气直起身,与身后的两人对视一眼,才又带起笑容,“军团长,还未欢迎您……这边请,宴会早已准备好了。”

    修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唇边的微笑深了一些:“军团将会在半小时后来四人,麻烦安排人接待一下。”

    丽丽斯坦应了,落后修半步引路。

    沈白的手又被修拉住。

    沈白沉默着,任由修牵着他。

    宴会厅有一层半。

    准确来说,似乎是打通了三层的巨幅吊顶,半空中宛如歌剧院般建造了半个浮空平台。

    于是丽丽斯坦身后的两人推开宴会厅门时,沈白依然从上到下俯视了整个会厅。

    还未端上酒杯的华服男女瞬间安静下来,一同看向上方。

    修平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用种种目光注视着他的权贵。

    沈白也看向下首。

    他看见很多人的目光流落在他的眼睛与头发上,眼中的震动与别的东西都要拥挤到他身边了。

    无尽的恶意翻涌到身边,似乎能够翻身的欣喜,不明事理的震惊,浑水摸鱼的焦虑,黑泥几乎让沈白窒息在明丽的宴会厅中。

    沈白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军团有了一个孩子的意思,是军团有了下一个军团长。

    而不只是军团有了一个孩子。

    他们当然会注视着沈白,不如说接下来世界都是注视沈白。

    明丽的宴会厅?

    沈白沉默了一会。

    不,这是名利的宴会厅。

    沈白心中涌动着一股呕吐欲。

    下城区的供电设备都十不存一,日日夜夜点着奢侈水晶灯的宴会厅却流不出适应下城区发展的政l策。

    沈白犹然升起一种冲动,想看看修现在是什么表情。

    在他想要扭头的下一刻,一股精神力狠狠压住了他的脑袋,迫使他不得不保持着注视下首的姿态。

    沈白微微一惊,还没来得及变换表情,身边的长发男人便开口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诸位夜安。很高兴大家愿意来……当然,这次议事会并非谈论要事。”

    修微笑起来,在所有人瞩目下示意大家看向沈白。

    “我们的孩子通过了军团考核,我认为这是值得庆祝的事情。”

    第一层轰然不受控制地热闹起来。

    猜想被证实,某些人的眼中骤然升起原本没有的东西,热切的眼神就要烧穿沈白。

    这一刻,沈白代表着能令这潭属于久久未曾泛起波澜的死水搅浑的鱼。

    只要他长大,水总要换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再清楚不过了。

    许多人此刻便做出决定,向沈白露出不失礼仪却决定表露善意的笑容。

    然而,修并没有让沈白走下二楼。

    他来到宴会厅的目的似乎仅仅只是炫耀自己的孩子,余下所有事情皆与他毫无关系。

    丽丽斯坦下去了,二楼只余沈白三人。

    沈白看了一会似乎恢复正常的宴会厅。

    “我为什么要见斯坦家族?”半晌,沈白问修。

    这是在直升机上时修对沈白说的。

    修挑了挑眉,侧目瞥了沈白一眼,不答反问:“你知晓本届蝉联两次考核第一名的那个孩子姓什么吗?”

    沈白沉默了一会,声音无故小了一点,似乎有点心虚:“斯坦?威姿埃特姓斯坦?”

    修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眼神轻慢地扫了一圈觥筹交错的宴会厅。

    即便他带着笑意,如同长时间浸泡在黄金与权力中的人一样带着独属于上位者的虚伪与矜贵,沈白依然认为修的脸很好看。

    沈白站在修身边,视线落在一楼仿佛自如笑着谈论什么的人群身上。

    燕尾服与礼服缠绕,温润的水晶吊灯亮的吓人,酒液晃动与人声传到沈白耳边。

    可沈白很清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暗中集中在他身上。

    即使他在直升机上顽抗,没有换上那身一看就贵得要死的燕尾服与配饰,但还是有很多人将视线落在只穿着不起眼衬衫和小短裤的他身上。

    修站在他身边,似乎只是不参与下方的宴会。

    下方的人群偶尔似乎无意间抬头看去,只能看见军团长似乎有些严肃的脸色。

    似乎有什么要事。

    他们善解人意地移开视线。

    然而只有沈白清楚,有要事谈的军团长拄着手杖,轻描淡写地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怕吗,站在这里?”修问。

    沈白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我没有感觉,只觉得你让我露面的很匆忙。”

    修依旧没有落下微笑:“军团没有那么多规矩。”

    紧接着,他温和地说,“我们回去之后似乎要加一门交际修养课……但你的课表似乎塞不下了。”

    沈白干巴巴地道:“你什么时候为我决定的课表?”

    长发军团长唇角的微笑真正真实了起来,迤逦到诡异的面容如同神明宠爱的人类。

    沈白恍惚了一瞬间。

    他现在不像一位执掌军团的军团长,像个穿梭在宴会中的贵族。

    眼看着修似乎不准备回答,沈白憋了一会,咬牙切齿地问:“我有拒绝上课的权力吗……我是说全部的课表!”

    修思考了一会,不紧不慢地回答:“倘若你愿意在每次议事会上无措紧张的话。”

    沈白盯了修一会,收回视线重新放到下面。

    黑发幼崽平静地想,迟早有一天他要把修扔出去扫大雪。

    第75章 无尽雪境(十二)(捉) 血缘……

    宴会厅二楼拉上了半块红色帷幕, 沈白坐在帷幕阴影中,穿着小皮鞋的脚甚至触及不到地面。

    他晃了晃脚,歪着头注视站在他身旁的军团长。

    修闭着眼睛, 双手搭在手杖上, 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成为一道颇为笔墨浓重的阴影。

    沈白想不明白为什么修会让他坐在这里唯一一把椅子上。

    沈白盯了修一会,眼看男人似乎没有睁开眼的想法, 又去看副官。

    副官站在他侧对面, 靠坐在陈红帷幕背后的栏杆上, 抬起眼对他扯出一个充满血腥味的笑容。

    那双宛如雪狼般的黑色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像盯一块从雪地中冒出来的小糖果,恨不得即刻扒拉到自己爪下。

    “……”沈白沉默了一会,毫不胆怯地回视。

    沈白想,看起来副官可能会回应他。

    他的双手绞在一起, 思索着应当怎么开口。

    直接问吗?

    “你们留下我有什么目的?”还是更直接一些的“整治这些势力是我的目标吗?”

    不管怎么样,他都只想从温泽口中那个吃人不眨眼的军团中活下来。

    直升机上修说的那些话只在他心中浅浅滑过, 便被他丢进垃圾桶了。

    沈白相信不了军团会因为发色瞳色便去青睐一个来自下城区的孩子。

    或许他们有一个真正属于虫族的孩子,他只是雇佣兵们给他看过的画本中那些贵族专为真正的继承人树立的靶子?

    沈白垂着眸子, 眼底满是平静与淡漠,直升机上仿佛被触动心神的慌乱、茫然、应激反应全然不见踪影。

    他的确为修脱口而出的话心悸了一会,但很快平复下来了, 余下来便是得而复失的巨大空茫。

    似乎被海洋压抑呼吸般的滞涩徒然在这片空气中升起。

    小孩低着头, 表情淡淡的,情绪似乎很低落, 副官皱起眉头,略微焦躁地看向他。

    军团长无声睁开眼,墨瞳滑向沈白。

    丽丽斯坦登上二楼时便直面了这一副油画构图般的画面。

    帷幕将三个人包裹在黑暗中, 沉闷的空气在那里漂浮。

    丽丽斯坦单单看一眼二楼,便会不由得感到窒息。

    可沈白三人似乎对庞然压迫视若无睹,静静停在各自的位置上,黑暗将他们的神色模糊,可来自雪境独有的冰冷残骸却默契地将一切阻隔在外。

    他们三人仿佛与世界有一层屏障,不屑于、也没有必要投出一丝注目。

    她下意识低下头,愈发恭敬地站在最后一阶台阶上,连走到第二层的勇气都没有。

    折扇半开遮挡住下半张脸的华美贵女温柔地说,“军团长,伯恩将军致电……”

    她自扇后拿出一封包装完好的信,白金火章完好无损,独属于军团的雪境山峰染着金漆。

    修没有在意丽丽斯坦。

    他先俯下身,配饰碰撞发出轻响。佩戴着单薄手套的右手从沈白的脸颊滑过,抚上他的后颈,修近乎温柔地轻声道:“沈白。你漏出精神力了。”

    沈白一怔。

    他茫然的抬起头,才发现丽丽斯坦的脸色惨白,捏着擅自的指尖白到透紫。

    她对上深白的视线,还强撑着回了一个笑容。

    沈白回过神来,才发现帷幕后刚刚还略微喧嚣的宴会厅沉寂无声。

    不用想便清楚一楼也被精神力辐射了,没有人能动,也没有敢动。

    沈白的脸颊慢慢染上薄红,手忙脚乱的唤回自己的精神力。

    “抱歉……”沈白难为情地说。

    副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站起来走到沈白身边,也如同修一般抚上沈白的脸,拇指下意识摩挲小孩软嘟嘟的颊肉。

    副官的眉眼锋利,沉声道:“道什么歉?不许道歉。”

    沈白微微睁大眼。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修,对方又挂上了如同面具一般的温和笑容,抚摸他的头。

    沈白扭过头语气急促,眼眶都泛红了,“连这个也要管吗?我就不能自己说话吗?”

    副官的瞳孔微微放大,下意识站起来,像提一只兔子一样提起沈白,自己做到椅子上,将沈白抱到自己腿上。

    清冽的雪气包裹了沈白。

    副官无奈地揉了揉他的脸蛋:“想什么?你永远不需要道歉而已。”

    副官俯下身,“好了,看看那位夫人?”

    沈白沉默了一会,缓缓看向丽丽斯坦。

    她站在台阶上,看上去脸色比死了还要白,瞳孔缩的极小,折扇从手中掉下来。

    听见这声道歉的丽丽斯坦身子都僵硬了。

    一开始她听见沈白的道歉时不可置信,可她现在看见军团长的副官坐在椅子上,而军团长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更加不可置信。

    后者给她带来的冲击几乎将前者全部冲淡了。

    今天她听见了一句她不该听到的话,还看到了一个不该她看见的画面。

    丽丽斯坦面如死灰,整个人如同死尸般僵硬。

    她无比希望自己患有间歇失忆症,将刚才的一切都遗忘。

    原本她还在疑惑为何副官坐下了,可看见副官抱住沈白,她瞬息间明白了一切。

    如此一来,她今日见到最大的秘密就是“副官可能与军团长同级”,而不是“沈白因为一次精神力外泄露怯”。

    前者给世界带来的冲击力绝对比后者严重百倍。

    丽丽斯坦在凉薄悲惨的绝望中嘲讽地想,一开始她不敢确信沈白到底是什么人。这孩子最大的可能是军团打着什么目的推出来的靶子。

    可现在,她确定沈白一定是虫族的孩子了。

    她一定会被灭口的,演戏给一个死人看没有任何必要。

    ——丽丽斯坦便是如此处死不小心听到自己家族秘密的仆人的。

    她闭着眼都能猜到军团长会怎么处置她。

    沈白的眼神茫然起来。

    副官低头观察沈白,感觉他似乎是一只从雪山中蹿出来找不到回路的小雪兔。

    看着看着,他忍不住低下头,贴住沈白的额头,低低地笑出声:“宝宝真可爱。”

    沈白微微睁大眼,身子都不动了。

    他下意识小心回味了好几遍这两个字,才恍然回过神来。

    沈白稳住心神,张开口想要说什么。

    他似乎明白了,这又是那些阶级差距。

    副官眯了眯眼睛,懒散地捏住沈白的嘴:“不要说话,看着。”

    被捏成小鸭嘴的沈白愤怒地呜呜两声,看向那边。

    隐藏在黑暗中的军团长终于动了一下。

    瞬息之间,沈白和丽丽斯坦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修瞥了一眼丽丽斯坦,平静地道:“威姿埃特在本届考核位于前列。”

    丽丽斯坦下意识低下头,机械地道:“谢谢您……”

    修抬手:“他会接替您。斯坦家族似乎很想搭上军方,或许你的儿子有这个本事。”

    修转过身来,手轻轻搭在腰间的佩剑上,这是他谈论正事时习惯的姿势。

    他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左手搭在手杖上,瞳孔幽深的注视着丽丽斯坦。

    军团长漫不经心地敲了敲剑柄,随意道:“您有什么意见吗?”

    丽丽斯坦怔怔地看了修一会,仿佛清楚了什么。

    几秒后,她缓缓俯下身捡起扇子。

    从一楼看,她似乎行了个礼一般,只有丽丽斯坦自己清楚自己是什么表情。

    站起来后,她低下头,轻声道:“谢谢您,军团长。我会离开斯坦,搬到军团驻扎的家属区居住的。”

    停顿了一会,她垂下眼轻声说:“今日我从未来过二楼。”

    修温和地道:“祝愿您的儿子早日取得成就。”

    沈白目睹丽丽斯坦转过身静静下楼,转角处她的侧脸露出的一点情绪是悲伤与不甘。

    二楼再次回到寂静中。

    修再次靠在沈白身边,副官头也不抬,沈白坐在帷幕之后,军团长副官的腿上。

    半晌后,沈白小声说:“所以,丽丽斯坦也是‘要被处理的名单之一’吗?”

    把玩沈白脸蛋的副官思索了一会,“这么说也算对。她压榨下城区太狠了。”

    沈白眼睛一亮,直起背。

    他懂了,他完全懂了!

    就像这样,可能在丽丽斯坦看来,是军团为他出头,仅仅是见到了军团继承人的窘迫就被褫夺身份地位,但实际上,这本来就是军团的目的!

    他只是一个小道具,一个军团瓦解贵族权力的小道具!

    哪怕军团一个月只处理一个贵族,也只需要两三年!

    只要他活着,就有机会回下城区……!

    沈白的眼睛亮如灯火。

    这时候,他又有心思回应副官的小动作了,给面子的蹭蹭他的手心。

    副官的动作僵在原地。

    修无声地瞥了一眼副官。

    副官坐下时他没有给予副官视线,丽丽斯坦走后副官依旧没有站起来,修也没管。

    但此时他怎么看副官怎么看不顺眼,冷声开口:“站起来。”

    “……”副官如言站起来,下意识抱着沈白不放,如野豹般的竖瞳缓成一个椭圆,显得有些茫然。

    沈白困惑地歪了歪头。

    不管了,他自己开心要紧,他很喜欢和人贴贴。

    沈白如此想着,又贴着副官的脖颈蹭了蹭。

    令他窒息的浓烈情感差点将副官溺毙,他不自主地深深喘气,头微微垂下,背部轻颤。

    “……宝宝?”副官低声道。

    修眼皮一跳,“把他给我。”

    副官喉结滚动,抬头瞧了修一眼,不甘不愿的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沈白放到修怀中。

    军团长松开眉头,如愿也得到了沈白的一个贴贴。

    知晓军团目的之后便肆无忌惮的沈白使劲挨着修,恨不得来回蹭上一个小时。

    他太久没有和人这么亲密的接触过,一旦放开便爆发的贴贴欲根本控制不住。

    在酒馆时他便能忍耐雇佣兵对他的不怀好意,只为了他们偶尔会抱抱他。

    现在沈白愿意将整个军团当做代餐!

    军团利用他,他也要利用军团才对!

    沈白美滋滋地搂着修又蹭了蹭,丝毫看不见副官眼都看直了的表情。

    修沉默了一会,低下头贴住沈白的脸,无声地吻他的额头。

    他的心脏鼓动,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抱着沈白的手紧的要命。

    然而还没等修开口说些什么,二楼的门便被砰的打开了。

    沈白茫然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看过去。

    一位背后背着宽剑的军装男子逆着晨光站在那里,可见范围内密密麻麻列满沉默的军队。

    军队如同松柏般无声而肃穆。

    但他们似乎想要看到什么,在可动范围内狠命看向宴会厅。

    踹开门便露出喜悦笑容的军装男子冲向修……怀中的沈白,猛地将他从修怀中拔出来,像拔一根萝卜。

    沈白:?

    男子将沈白搂到怀中,狠狠亲了一口脸蛋:“宝宝,好宝宝,我叫伯恩,来,叫我爷爷!”

    刚刚抱了没三分钟的修:“……”

    修憋屈地说了第二遍:“父亲,请把他给我。”

    第76章 无尽雪境(十三) 深渊

    伯恩恍若未闻, 抱着沈白举起来,左转一圈,右转一圈, 又将他放进怀里, 严肃地对修说:“宝宝似乎有些营养不良。”

    沈白茫然地贴着男人板直的军装, 脸蛋被挤得肉嘟嘟的。

    这又是哪位?干嘛不上来就抱着他不放。

    沈白的脑袋中转着小圈圈,双手却乖乖放在怀中, 悄悄抬头观察军装男人。

    伯恩极其敏锐地察觉到注视, 低下头看了一眼沈白, 目光直直盯着沈白脸上那点软肉不放。

    他忍不住揪住只有一点点肉的脸颊揉了揉, “宝宝好乖。”

    修站在原地,不适地皱了皱眉头,冷淡退后一步,长发微微晃动。

    他脸上的温和笑意早已消失不见, 熟悉的沉重压迫随着笑意的收起缓缓坠落,宛如北境的常年不散的寒风。

    修平静地望了一眼伯恩怀中的沈白, 没有上前与伯恩打招呼的欲l望。

    他对父亲没有什么敬意,成年虫族相互尊重同一阶级同类的领地权。即便是血缘亲属之间, 成年后也不会不打招呼便接近彼此的领地。

    军团长面色平静地抬了抬手,似乎想从伯恩手中接过沈白:“你怎么来了?”

    “你要理解你亲爱的父亲想抱孩子的心情。”伯恩对修的动作不闻不问,甚至转了个身挡住沈白, 冷笑道, “自从你母亲丢下我全世界旅游之后,我就看你很不顺眼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修忍不住冷声道, “是你自己哄不好母亲。”

    副官瞥了眼关系再次陷入冰点的两人,烦躁地道:“所以你们俩现在谁也不会哄孩子。”

    两人瞬间沉默下来。

    下一刻,伯恩咳嗽一声, 将话丢给修:“这是你的副官,你自己解决。”

    他似乎害怕什么,急匆匆走到门外,无比豪放地将沈白放到一位士兵手中。

    伯恩哈哈大笑:“看!我们的孩子!”

    仿佛被某个字眼打破了纪律,军队蜂拥而至,将沈白团团挤在一起,每一张脸上都是惊喜且珍惜的模样。

    下意识张开臂膀抱住沈白的士兵一脸狂喜,毫不犹豫地低头亲吻沈白的额头。

    沈白搂着不认识的人的脖子,对上一双双充斥着真实感情的眼眸,心中抽搐了一下。

    为什么他们眼中溢出的感情那么真实?

    沈白仿佛被刺痛般垂下眼。

    “你抱够了没有,让我抱抱让我抱抱。”挤在抱着沈白的士兵身边的人语气急促,恨不得将沈白抢过来。

    沈白抬起头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会,对他张开双手。

    士兵怔了一下,随后猛地抱住沈白。

    军队徒然涌起一阵嘘声与暴躁的谩骂。

    “你抱够了没有?!”另一个人皱着眉不耐烦地问,“该我抱了!”

    沈白抬起眼看了一眼那个人,再次乖乖张开手。

    沈白不清楚自己被多少人搂住过。

    压抑了四个月的憋闷仿佛被一个夜晚治愈,沈白被修解救出来时还是恍惚的。

    哪怕只是虚拟的慰藉,贴贴也是贴贴。

    沈白的大脑是清醒的,但情感依然得到了足够的抚l慰。

    伯恩似乎有事,急匆匆来了一趟便走了。

    等到他带来的所有人都近距离接触过沈白,他才打算离开。

    临走时他揉了揉沈白的小脸蛋,低声笑到:“北境见,宝宝。”

    沈白乖乖地点了点头。

    目送三十多架战斗机深入黑暗,沈白才困惑地转头看向修。

    “我们也要走了。”修淡淡地道,“当然,就像你不需要道歉一样,也不用道别。”

    沈白没说话。

    他知道就算现在说一句失陪都会被修阻止。

    副官只掀开帘幕,朝着一楼挥了挥手,便算是正式离场,转身快步跟上沈白。

    沈白被修放到地上。

    “那是伯恩的私军,所以纪律散漫一些……他对私军不错,这次见你算是提前偷跑。”修牵着沈白的手,步子放缓,一声声沉重地落到地面上。

    虽然沈白没有问,但他依然耐心地介绍。

    他走一步,沈白的小短腿要走两步。

    沈白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修牵着滚的小雪球,咕噜咕噜的,偏偏牵着他的人还走的不急不缓。

    “他是上一任军团长。不过军团并非是继承制,这一任军团长仅仅恰好是‘伯恩的孩子’而已。”

    副官无声地越过两人,先一步登上停靠在楼顶的直升机。

    一路走到舱门,修极其自然地将沈白从地上拔起来,放到座位上。

    沈白:“……”

    直升机桨嗡鸣声再次响起,中央塔距离他们越来越远。

    沈白醒来又昏睡了三次,再次睁开眼睛时,蔓延开的白色在眼前铺展开,连着天的绵延山峰沉重地伫立着,空洞的茫然随着心脏的恐慌疯狂窜动。

    拍打在窗户上的寒风狰狞地砸着玻璃,似乎下一秒便能拖出人。

    这里的寒风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欢迎来到北境,沈白。”

    修坐在他身边淡声道。

    沈白的心脏鼓动了很久,才恍然点了点头。

    直到直升机距离地面超过千米,沈白才仿佛回过神来低声问起三天前的事情:“你和伯恩看起来不像父子……他很年轻。”

    沈白心烦意乱的捡了一个话题,压住流动速度越来越快的血液。

    修的表情停滞了一下,抬起眼。

    他沉默地将手放到沈白头顶。

    沈白疑惑地拱了拱他的头,抬头看向修。

    是他问了什么很严重的问题吗?

    修在看直升机外的天空。

    转为晨曦的天色染着淡淡的橙色,像画橘子最开始上的浅色,远处依然是一片不算浅的蓝。

    颜色过渡之处混乱阻塞,仿佛世界被塞入了一个巨大bug,数据滋滋跳跃。

    修黑瞳中染上一些浑浊的蓝橘色,他摩挲着沈白的头顶,思索了一会才极为缓慢地道:“伯恩退役是在三千年前,我们……”

    沈白顿了一下,直挺挺坐起来,瞪大眼睛望向修。

    他没听错吧?

    伯恩退役于几年前来着?

    三千年前?多少!?

    修停下来,垂眸看向满脸震惊的沈白。

    沈白咽了咽口水,双手绞着衬衣,小心翼翼地问:“啊,你说了什么,我刚才没听到。”

    没等修说话,沈白立刻挥了挥手,急促地道:“我不想知道,你不要再说了。”

    即便是沈白再没有常识,也知晓人类的平均寿命也仅仅是七八十年左右而已!

    这位军团长刚刚说什么?按照他所说,伯恩至少活了三千多年甚至更久了!

    沈白的眼睛都快要转成蚊香了。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虫族是长生种,这种事是他一个小棋子能知道的吗?

    军团该不会没打算让他活着回去吧?

    沈白眼前发黑,颤巍巍扶住靠背。

    “……”

    “军团在四百年前招收第一批人类士兵。”修平静地说,“那时候我们攻克了有关人类的生命延续时长问题。”

    修抬起手将沈白放到自己腿上,不急不缓地叙说着,“实际上军团最后一个考核是撑过Wi药剂35%脑死亡的副作用……不,你不需要,你有我们。”

    修沉吟了一会,似乎在考虑如何组织语言。

    他的黑发蜿蜒在沈白脸侧,抗拒不了军团长宛如岩石般坚硬臂膀的沈白晃了晃脑袋,为了止痒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舔了舔上唇。

    修慢声道:“我不在你曾经是谁,现在你只是虫族的孩子。”

    沈白的动作停住了。

    他垂下眼。

    心脏再次绞成一团。

    军团长丝毫不知晓他再次出手刺进了沈白的脏器。

    他的目光被窗外的雪地吸引了。

    他冷漠地观察了一眼茫茫雪原,手摁住窗户玻璃。

    清脆的敲击声在关节处响了一下。

    副官瞥了一眼修,烦躁地啧了一声:“不能回去再打?”

    “再过十分钟它便要钻入地心了。看好他。”修平淡地回应。

    副官空出一只手一把捞起沈白。

    还没等沈白整理好复杂的情绪,他便从后座一屁l股坐到副官身上。

    沈白:“?”

    下一秒,沈白快速往副官怀中缩,脸色惨白。

    刺骨的寒风随着滑开的舱门猛地冲进机舱,仿佛能生生削掉人的皮肉。

    沈白的血液几乎都变成了冰块,棱角刺破血管,浑身上下都在疼。

    副官左臂紧紧箍着沈白,抬手摁了自动驾驶,腾出右手将沈白的脑袋按进自己怀中。

    “别怕。”他低着雪狼般锐利的眼睛低声哄着沈白,瞳孔紧缩跟随顶着狂风下坠的修。

    沈白出乎意料地激烈挣扎起来。

    肆虐的风压顶着掀开的舱门,纵有千斤臂力也难以将其再拉回来。

    风像刀一样抵着肉滑过,沈白被困在副官胸前,第一次大声道:“让我看!”

    副官一顿,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低头端详沈白。

    沈白死死抵着副官摁住他的手,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我要看!”

    开什么玩笑,能让他知道虫族都是长生种,不让他知道修下去干什么!?

    当他沈白是什么?高兴了就随意透露点东西的小玩意?

    沈白死死攥着副官的衣服,熨烫板贴的军服被他折腾的皱成一团。

    副官紧缩的瞳孔放缓,仿佛注视一件擦拭一新的宝物一般。

    他低声笑了两声,将沈白往上抱了抱,依然将他全身都护在怀中,却单单露出了他的脸。

    副官掰着沈白的小脸扭了一个方向:“看这儿,它在那。”

    他的拇指顶着沈白的下颌,宽大的手掌挡着沈白的喉咙。

    军团其实很崇尚苦难教育。

    很多孩子都被父母亲自从直升机上扔下去过,但副官依然护住了沈白最不能着风的脖子。

    脖颈失温会导致严重程度不一的晕厥。那种从永不停息的寒风中挣扎着醒过来宛如濒死的痛苦,副官曾经体验过无数次。

    沈白顾不得和副官讨论被箍着脖子舒不舒服的小事,死死盯着修坠落的地方,生怕错过一点细节。

    军团还藏着什么秘密?

    修的长发随着风晃得厉害,毫不犹豫自千米高空一跃而下的男人宛如从天而降的星辰,下落坠地掀起的雪尘与寒风使微微下垂的长发又浮起来。

    他屈膝泄力,毫不停滞地拔剑劈开前方百米长的大地。

    “……”修冷漠地注视无垠雪色,伴随着刺耳的尖锐嘶鸣,裂缝自脚下蔓延,生生劈开一道巨型深谷的雪原呻吟出声,只余下长发男人脚下一小片完好的土地。

    大地在震颤,深谷在震颤。

    沈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道新鲜裂开的深谷裂缝,刚想张口问些什么,就被一直盯着他看的副官捂住嘴巴。

    “别说话,风会灌进来。”

    顿了一会,副官生怕松开手后沈白依然不死心,低声威胁到:“岔气后两肋长久刺痛,呼吸牵连胸部促使疼痛加剧,每次抽气吸气都比上次更加难掖。”

    沈白死死闭上了嘴巴。

    他想问那道裂缝中是不是有东西,但在他看到了。

    一个圆圆白白的蠕虫脑袋从深渊中探出头来,仿佛一座山峰,张开的红色口器中镶满尖牙。

    它的背部有一道染红数十米雪的伤口,只露出脑袋的怪物发疯般撞击大地,撕裂的寒风倒灌着,将平静的大地撕开近千米长的地缝。

    那是……什么?

    沈白震惊地睁大眼,惊慌地寻找看不见身影的修。

    他去哪了?!

    第77章 无尽雪境(十四)(捉) 雪前……

    副官单手抱着沈白, 贴着舱门站在冽冽高空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放眼望不见边际的雪原上,裂缝寸寸扩张越发显眼, 如同一道盘旋的黑龙。

    下一秒, 伴随着刺耳的尖声啼叫, 黑龙身上长出了数百道细长裂缝,远远看上去俨然转变为雪地中生出黑枝条的腐烂巨木。

    这么大的动静, 那东西是成年体?

    修现在定然从单手持剑变为双手持剑了。

    即便副官懒得看自己军团长在哪, 也能想象出那张脸上的冷漠与严肃。

    副官瞥了眼杀机腾腾的雪地, 忍不住咂摸了一下嘴, 想要抽烟,又因为怀中有沈白忍住了。

    他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忍不住为沈白添了点遮挡风雪的精神力,问怀中的幼崽:“真要下去?”

    直升机桨嗡鸣的声音似乎能将耳朵震破, 沈白不得不向副官怀中躲了躲。

    不知道是不是适应了环境,沈白总觉得风似乎不太冷了。

    沈白点了点头, 稚嫩的脸蛋跟着上下摇动,副官忍不住揪了揪。

    沈白被揪着脸颊肉, 口齿不清地抗议:“唔……别动我……不可以吗?”

    副官瞥了眼远处连绵的雪山。

    连浮云都甚少过往的峰顶之后,是堪称顶级城市一般的军团驻地。

    全世界可见不可见的建筑与财宝在那里堆积,有时候副官都想将建造某些诡异基建的人吊在直升机上。

    他低着眼, 瞳孔缓慢地收缩, 宛如嗤笑后辈一般:“这倒不是。会飞的都没在,雪原禁不住我们二次爆发借力登空的折腾, 只要我们下去,就上不来了。我只是怕有些人等急了吓到你。”

    “吓?”沈白模糊地问,又困惑又焦急地摇了摇副官:“不能停飞吗?”

    副官耸了耸肩:“别看底下好像挺干净的, 其实连空气中都是那家伙外放的精神力,直升机下去一半就被搅碎了。”

    沈白不说话了。

    他的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全身僵硬的可怕。即使他还能动,但知觉仿佛被禁锢在一片黑影中,只能生生扣出一些用。

    他明明还能思考,意识却如同沉浸在某处,看一切都仿佛看远处不曾见过的繁花。

    精神力躲在暗处,鼓动着他往下跳,跳进那片漫步雪原的精神力当中。

    ……好想下去。

    沈白渴望地想,好想下去吃点精神力。

    半晌,沈白低声问:“地上那个是什么?”

    副官散漫地看了一眼被从最宽的裂缝处拖出一半的巨型蠕虫,将沈白往上拖了拖:“世界意识。”

    沈白徒然睁大眼,“啊?”

    他一瞬息从黑暗中回来了,心脏砰砰直跳。

    这四个字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吧!?

    副官不紧不慢地道:“我还没说完。”

    沈白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眼睛不停的搜寻修的身影,语气急促又崩溃:“可以不说半句话吗?”

    他有些焦急地找来找去,最终定格在闪现于蠕虫头部的长发男子身上。

    距离实在太远,即便沈白再睁大眼,也只能看见修站在那里三秒,而后迅速闪到左侧。

    他似乎做了一个收剑的姿势,飞舞的黑发淹没了他的表情,可即便站在能冻死人的雪原上,他的背依然是笔直的。

    他似乎天生就应生于雪原。

    沈白怔怔看着那条刚才翻个身就能撕裂大地的蠕虫爆发出宛如喷泉般的血色,如同漏水的水管般干瘪下去。

    “的化形之一。”副官慢吞吞补充上后半句话。

    沈白沉默了一会,才回过头摇晃副官:“这也没有比前半句好到哪里去嘛!你们打世界意识做什么?这、这东西听着就不能打吧……”

    副官耸了耸肩膀,放松身体重心,任由重力将自己推下直升机。

    沈白猛然灌了一小口风,禁不住咳嗽起来。

    滞空感与坠落感让他紧紧抓住了副官。

    让人往下跳的是他,如今害怕到要命的也是他。

    沈白抿了抿唇,忍不住渗出点眼泪,愤愤地想:抱着他的这个人,就不能慢慢往下落吗?

    副官丝毫不清楚沈白在想什么,他自觉已经异常护着沈白了。按照常理,他应当将沈白往下一丢就算完事了。

    副官一边往下落一边哈哈大笑:“祂想将整个世界变成雪原——嘛,动一动身就能掀翻整个城市的东西。”

    模糊的音调飘散在空中,传到沈白耳边还算清晰。但传到地面上时却只剩一点几不可闻的细微声音了。

    军团长沉默地站在原地,黑色手套上还有滴滴答答坠落的血液。

    持续了两个小时的战斗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多次剧烈运动后连气息都是平稳的,漆黑如墨的眼睛中连杀气都没有。

    染红了整个雪原的血液早已冻为冰雕,但修身上居然冒着热气。

    冷热碰撞的水蒸气顺着他的身体下淌,在半空中变为水滴形的冰珠,落到地面时又变为水,水又冻成冰,冰被溶解成水,水又复凝结为冰。

    修忍耐般闭上眼睛,宛如冰雕般僵了一会,才缓缓收回漫天遍野的精神力。

    一般而言蠕虫是成群出没的——他指方圆十万米内的成群。

    他习惯于绞杀一只世界蠕虫后迅速进入下一场战争准备中,此时收回还燥热的精神力无异于逼迫一个正常人在冰天雪地中泡冰水澡。

    可即便不转过身,他也很清楚这时候副官在抱着沈白往下落。

    即便沈白还小,可虫族都普遍不喜欢落在其他人的私人领地中,更何况站在遍布别人精神力的地方。

    在一切未曾落定之前,修不想赌沈白是否为虫族。

    倘若是人类的小孩,顶多只需要修建一座遍布暖风的宫殿。

    可促使虫族的孩子夭折的东西太多了,单单三四个温度的变化就能让处于幼年期的孩子停止呼吸,更何况是充斥着不属于血缘亲属精神力的地盘。

    手部的青筋浮现又隐没了三次,修才缓缓睁开眼,冷淡地瞥向身后。

    仅存一块完好的雪地发出石块炸裂的崩列声,雪尘飞腾中显现出两个身影。

    副官下坠泄力的力道将雪地凿出宛如蛛网般的龟裂,站起身来时最后一片雪原也不成样子了。

    沈白抱着副官的脖子,蜷缩在他怀中闷声咳嗽。

    小小一团穿着小短裤的孩子一抖一抖的,脆弱的仿佛一只被母亲强行拖到雪中自己捕猎的雪貂。

    “……”修注视着沈白,不自觉地感到不高兴。

    他转过身,把沈白抱到自己身上。

    沈白被迫像一只袒露肚皮的小白兔一般转移到修怀中。

    他还没想明白修要做什么,就被抬起头了。

    沈白怔了一下,小声说:“你干什……”

    他的声音突兀因为修的动作停住了。

    军团长露出了一个近乎庆幸的表情,将自己埋进沈白的颈侧。

    修沉默地抵着沈白纤细的脖子,闭着眼睛抱着沈白。

    他无声地低着头,长发垂到沈白背上,

    小孩被副官长时间护着脖子,还带着温暖的热气,修震碎了还附着在手套上的血液,干脆利落的单手解开手套,用干净的手抚着沈白颈上部。

    沈白不自觉抓住了修背部的衣服,没有人看到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属于同龄孩子的不知所措。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雪能让人眼盲。

    目光所及的一整片平原几乎都被染成了红色,水晶般的冰块遍地,仿佛一片红水晶开采区。

    他身边始终是温暖的。

    “……你怎么下来了。”半晌,他听见修似乎带着些疲惫的声音。

    知不知道你倘若万分之一是虫族幼崽,如今已经死在温差巨大的雪原中了?

    沈白咽了咽口水,恨不得将自己的精神力拖出来抽两下。

    他小心地想了想,僵硬地说:“我想你了。”

    沈白干巴巴地想了个借口。

    修从沈白脖颈处抬起头。

    他缓缓直起身,平静地看了一会沈白。

    沈白勉强维持着笑容,似乎觉得自己能骗过他。

    修看的好笑。

    他的确常年征战,可权力的宴会厅也只是他偶然才有兴趣瞧一瞧的小玩意。

    他见多了表演,也见多了情不由心。

    但是……小孩说了“是想来见他的”。

    只要说了就可以。沈白能找任何理由,但他偏偏说了想来见他。

    至于这是不是借口,他不在乎。

    修换了个抱法,像副官那样单手抱着沈白,空出一只手停在半空握拳。

    满地狰狞的血色冰块碎裂成冰晶,随着狂风飘散而去,被控制的很好的精神力随着各自的附着物消失,没让沈白逮到一点。

    沈白失落极了。

    他无意识的追寻距离他很近的精神力,那些带着雪味的精神力却似乎刻意躲他,拐了z字连滚带爬地消失了。

    沈白:“……”

    精神力的主人默不作声。

    他以为沈白在无意识地驱赶他的精神力,收回的速度更快了。

    军团长瞥了一眼沈白,淡淡开口:“别玩了。我们要走一段路,马上会有人来接我们。”

    “哦!”沈白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他小心看了眼修,悄悄靠在他身上蹭了蹭,“你不要生气。”

    副官捏了捏拇指,瞥了眼有样学样单手抱着小孩的长发男人,仰起头叹了口气:“我要再说一遍,你们父子一个两个都不会哄人……”

    他怠倦地道:“当你的副官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修摸着沈白的头发,微微低头接受小孩笨拙的贴贴。

    他漫不经心地道:“如果你会哄人,为什么母亲也不回你家,舅父?”

    副官的脸马上就拉下来了,看上去随时准备以下犯上。

    沈白左看看,右看看。

    两人都冷着脸,大有沈白不在就马上开打的样子。

    沈白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凑到修脸前啾了一口。

    修表情一滞,似乎思维停止运转了一瞬。

    然后沈白招了招手,在表情不情愿走到身边的副官脸上也啾了一个。

    副官也沉默了下来,缓缓捂住自己被啾的皮肤。

    奇异的联系仿佛由接触蔓延,连接在两人身上。

    仿佛他第一次看见躺在他怀中的妹妹。

    沈白才不管两人心中想了什么,他只要知道他能不在两人快要刺伤人的氛围中呆着就好了。

    总之,因为一个啾啾,三个人得以和平前进。

    风雪越过他们。

    云被吹的四处散去,直升机早已不知道被吹到哪去。

    沈白坐在自动行走的人怀中无意识地晃了晃腿,踢到修的佩剑。

    叮的一声,沈白瞬间僵住了。

    “对不起……”他猛地停住声音,怯怯的看着修和副官。

    他们似乎不允许他说对不起。

    修瞥了眼他,没什么表情:“这次就算了。”

    后头跟着的副官忍了又忍,还是气的闭上了眼睛。

    这家伙就不能说一句“你怎么说都对,反正有我们善后”吗?

    他的嘴是和别人长得不一样吗?

    沈白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地方,好叫自己不要再踢到佩剑。

    修一手抱着沈白,对小孩仿佛撒娇一般的动作不置可否,任由他调整好了位置。

    沈白被抱着走了一段时间,都快要睡着了。

    突然之间,他怀中被塞入了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

    迷迷糊糊之间,沈白睁开眼瞧了瞧。

    黑曜石般反光的剑鞘映入眼中。

    哦,剑鞘。

    沈白睡意朦胧地闭上眼睛。

    沈白猛地睁开眼睛,低下头看着自己怀中的佩剑。

    刚刚还好端端别在军团长腰间的佩剑被塞到了他怀中,仿佛被当做什么哄孩子的玩具。

    沈白垂着眼睛,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自己怀中的剑。

    坠着冰冷寒气的血器躺在他双臂中,仿佛这不是刚刚斩落了一个世界意识的神物,而是一个哄他睡觉的安慰抱枕。

    沈白发了一会呆,将头埋在修怀中,闷闷地闭上眼睛。

    第78章 冠冕之上(一)(捉) 血脉

    北境的风雪连绵着无数座山, 山那边依然是无数的山。

    终日待在停不下来的寒风中,睁开眼睛、闭上眼睛,除了黑色就是白色。

    沈白开始的几天还会小声问点什么, 到了后来便越来越沉默, 整只崽蔫哒哒的, 仿佛被灌了一团雪的暖水,萎靡着不冒泡泡了。

    他靠在修的怀中, 肩膀上搭着副官的外套, 长长的下摆遮住了小腿, 脸蛋贴着被他自己暖热的衣襟。

    北境……有什么好的?温泽就这么想来这里?

    无尽的雪, 无尽的寒冷。

    沈白静静地靠着修,半磕的眼中一片昏暗。

    “醒醒。”修停下来,垂下眼轻声唤道。

    沈白不情不愿地抵着修的胸口蛄蛹了一会,才慢吞吞抬起头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被修强行叫醒, 他很清楚修接下来会做什么事。

    按照副官所说,长期待在只有黑色与白色的世界或许会引发某些精神疾病, 修与副官会定时叫醒他给他看几个其他颜色,关爱一下他的心理状态。

    每到这个时候, 沈白便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被悉心养在温控无菌室中孱弱无比的保护物种,仿佛一个看不好就会默默嘎掉。

    他也没有那么脆弱吧?

    他当然抗议过,但没什么用, 这两人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

    沈白吐出一口气, 愤愤抬起头,迎接军团长把他当小宝宝一样问的幼稚问题。

    修果然将他换了个面, 另一只手中凝结出一块淡粉色的菱形冰晶:“这是什么颜色?”

    “……粉的。”沈白有气无力地回答。

    修再次凝结出一块红色的冰晶:“这个呢?”

    沈白面无表情:“红的。”

    修点了点头,再次凝结出一块浅蓝色的冰晶。

    沈白的回答一声比一声低,到最后不愿意配合了, 负气扭过头埋在修怀中来回拱。

    修缓缓低下头,长发将两人与风雪隔绝,温暖仿佛又回到沈白身边。

    军团长轻声道:“最后一个。”

    沈白闷闷地哼了一声,从修怀中露出一点点眼睛,只瞥了一眼冰晶便重新埋进温暖中去:“紫红色。”

    “乖。”修轻声安抚沈白,将十几枚不同颜色的冰晶放到沈白手中,摆明是给沈白玩的。

    沈白叹了口气,戳了戳那几枚冰晶;“我们还要走多久?”

    他吃生鱼片生鱼块熟鱼片熟鱼块都要吃出应激反应了。

    第一次见副官一剑撕裂冰原叉出一条比沈白还长的鱼时,他尚感震惊,现在已经无感了。

    反正雪原上什么都是大个的,连虫族都是大只的!修和副官都那么高!

    模糊的清冷声音平静地回答:“五分钟。”

    沈白有气无力地说:“哦……什么!?”

    他精神一震,立马坐直了:“五分钟?去哪?”

    前后左右依然是一片雪色,难道虫族的军团驻地隐藏在地下?

    那种雇佣兵口中猜测的机密军事基地?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眼瞳中重新燃起几颗星星。

    修沉默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默默将沈白的脑袋扭了三十度:“看那儿,用精神力看。”

    难道用精神力就能看到基地吗?

    沈白兴致勃勃地放出精神力。

    宛如星光般闪烁的孢子被寒风吹动,修与副官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头,略带惋惜地注视着那些可怜的孢子。

    长久以来,精神力大多时候只起辅助作用,很少有人将精神力本体当做战斗的工具。

    它能够形成自然界中存在的任何元素,包括火、风、土沙与无形的力量。

    可只有精神力中含有成形的物体这一种表现方式,实力是无从提升的。

    独有庞然的精神力,却是只有庞然的精神力吗……?

    修瞧了一会那些亮晶晶的小孢子,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

    “罢了,用热武器也好……”他轻声说。

    沈白才不管修说了什么。

    精神力横冲直撞地拽着风往前飞,势必要看看传说中的虫族驻军区。

    不知道是否为沈白的心理错觉,精神力所过之处越来越热,仿佛前面并非雪原,而是一片火焰。

    可前方依然是惨白的,没有沈白想象中的重基建,也没有人烟。

    沈白的头顶冒出一个小小的问号,不死心地指挥精神力往前挪了挪。

    下一秒,他震了一下,猛地往修怀中钻,精神力仿佛被轰炸一般摔回身边,热气蒸腾升起,将整个雪原变为了温泉。

    修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空无一人的雪原。

    看不清人影的白雾中,两股精神力在一分钟内产生了十多次碰撞,破空声响彻山谷,刚刚歇息了一会的大地再次被震碎出一道道裂谷。

    修却似乎浅浅地牵动了一下唇角。

    沈白恰巧瞥见修的笑容,呆呆地注视着。

    不管怎么样,军团长的确是很好看的。

    沈白小心翼翼地贴近修,蹭来蹭去。

    修抬手示意,淡声道:“那里来的是安德森,我的参谋长。”

    后半句话是为沈白介绍的。

    副官瞥了眼雾气,紧跟着补充:“为数不多能够容忍修说半句话的人。”

    闻言,沈白忍不住抬起头,目光滑到白雾处。

    虽然副官说的是严重了点,但能跟着修的人他还真想看一看。

    “军团长。”冰冷的声音从白雾中飘出,沈白沉默了一会,悄悄往修怀中一躲。

    好冷的声音,怪不得和修站在一边!

    站在白雾中的军装男人架着金属单框眼睛,束成低马尾的黑发长及腰际,左侧腰带上配着不宽的双刃黑鞘剑,黄金的穗子垂落。

    镜片微微闪光,挡住他稍显锋利的眼神。

    沈白悄咪咪再往修怀中一缩。

    这位参谋长看上去更冷欸!

    他连修都不嫌弃了,他要赖在修身上,才不要认识参谋长!

    比修还冷的安德森站在原地,眯了眯眼,视线精准地落到沈白身上:“崽崽?”

    沈白:“啊?”

    沈白茫然地抬起头。

    安德森似乎笑了一下,下一秒闪现于修身侧,“崽崽。”

    修不太情愿地沉默了一会,才放开沈白,任由安德森抱走。

    安德森将副官的大衣递给等在一边的副官,安抚般拍了拍沈白的脑袋。

    一小簇火焰从沈白身边冒出来,霎时间寒冷宛如雾气般蒸腾远去,火焰绕着沈白转了一圈,慢吞吞变成一只红色的小猫猫头。

    沈白:“?”

    他轻轻戳了戳摇摇晃晃的小猫猫头。

    红色猫猫头抖抖仿佛果冻般的耳朵。

    沈白看了看微笑着注视他的安德森,又看了看猫猫头。

    他凑近参谋长啾了一口当做费用,安心的抱起小猫猫头蹭蹭。

    安德森轻笑了一声。

    他克制地亲了亲沈白的头顶,闭上眼静静等了一会。

    五分钟后,安德森将沈白交给副官,悄无声息地打了个远离的手势。

    副官抬眼看了看安德森,转过身托着沈白往前走。

    “修,你记不记得三百年前王座诞生的第一顶冠冕。”安德森瞥了一眼远远抱着沈白的副官,慢吞吞看向修。

    “……”修平静地移动目光,定格在安德森身上。

    “你觉得他不是我们的孩子,但冠冕可没说不是。”安德森淡淡地道。

    “可倘若不是呢?”

    沉默了一会,修缓缓看向雪山,墨瞳中流露出虫族走过的无尽时间。

    他静静地说:“与其让他感受落差,倒不如从一开始……”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安德森拿出一小块璀璨的冰晶。

    冰晶缓缓闪烁着金色的光芒,与沈白的精神力别无二致。

    修缓缓看向安德森。

    安德森无声地看着修,过了好一会说:“别忘了我为什么是你的参谋长。你不敢再去看一次,我敢。”

    仿佛过了一万年,修才如梦初醒,从未有过波澜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仿佛历经千年冰冻后一朝解封,为了供血疯狂挤压血肉。

    他呼吸稍微急促了一点,低声道:“这概率太低了……”

    “至少小冠冕没有否认他。”安德森平静地道,“99%……即使我们并不知晓他的存在。”

    修恍若未闻,抬起手使冰晶飘到手心。

    散发着温柔金光的璀璨菱形旋转着,宛如刚刚诞生那一段时间,散发出温暖的希望气息。

    它刚刚诞生的那段时间,虫族的确升起过希望。

    希望虫族能有一个孩子。

    什么都好,只要是他们的孩子,丑陋也好,孱弱也好,无论什么都好,只要是他们的孩子就行。

    他们等了足够久的时间,修的眼瞳从这一座雪山移向另一座雪山,太阳走过好几百个年岁。

    他看过一千万次小冠冕,但夜依然再次暗下来。

    可小冠冕诞生后的第五百年,冠冕诞生了。

    他们再次燃起了希望。

    春去冬来,几百年后平平无奇的一个寒冬,突兀之间,整个虫族默契地开始相互传递自己搜集到情报。

    他们在成堆的情报中翻找了整整三个月,然后意识到,第二次希望再次破碎了。

    修怔怔地注视了一会闪烁着金光的小冠冕。

    他缓缓看向沈白。

    沈白手中抱着软嘟嘟的红色猫猫球,脸上露出小小的微笑。

    修看着他,突然想起那一日仿佛突发奇想般第一次在新军选拔下场的那种冲动。

    明明有那么多入口,明明他可以去接最有天赋的孩子,但血脉却令他偏偏停在了下城区最简易的接送门。

    修终于注视了一会沈白的黑发,又看向他的眼瞳。

    修的手颤抖起来。

    下一秒,他攥紧冰晶,声音掷地有声:“回城。”

    第79章 冠冕之上(二)(捉) 暗芒……

    沈白好端端被副官抱在怀中, 小猫猫头好端端被沈白抱在怀中,他们都仔仔细细裹着防风的衣服,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沈白看了看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副官, 似乎意识到自己很可爱, 举着小猫猫头一起摇摇晃晃。

    似乎有粉色的小花花在沈白周围浮现, 欢快的转着圈。

    沈白笑眯眯地托了托小猫猫头,小声道:“宝宝。”

    修与安德森情不自禁地注视着眯起眼睛摇摇晃晃的幼崽。

    “……”半晌, 副官的手搭在沈白的脸上, 正巧遮住了他大半部分视线, 顺手将猫猫头摁在沈白腿上。

    副官沙哑着声音道:“我们要走了。”

    直升机桨嗡鸣的声音再次在沈白耳边响起。

    隐约的细微说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虽然看不见,但沈白直觉他面前有不少人。

    沈白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扒开遮住自己双眼的手。

    “要回家……”沈白停顿了一会,蒙在黑暗中的双眼颤了颤, 改口道,“要回基地吗?”

    风声突兀之间加快了, 副官的声音也模糊不清:“嗯。我们走快些,雪稍微有些刺眼, 宝宝不要看。”

    沈白乖乖哦了一声。

    他还以为是不能让他看的交通方式呢,比如什么次元传送……?

    沈白随意地想着杂七杂八的事情。一路走过来,他对如何打发闲暇时间太过熟悉。

    军团长和副官不让他在雪地上走, 甚至很少让他接触雪。大多数时候, 他只能闷头扎在两人的怀中,戳戳这个的腹肌, 再戳戳那个的腹肌。

    沈白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换到了安德森怀中。

    沈白僵了僵,小心地抬起头。

    “军团长的副官在消化一些事。他快撑不住了, 有些怕伤到你。”安德森柔声道,刻意无视沈白略显不自在地表情凑近他,亲昵地刮了刮他的脸蛋。

    他当然可以循序渐进地亲近沈白,但他等不了这么久。

    或许一开始并没有确认沈白归属的时候,他尚且能让运筹帷幄设下陷阱坐等沈白主动跳进坑中,摔伤了、磕碰到了,哭唧唧地挪到他身边。

    随后,他便能心疼地凑到沈白的伤口处消毒上药,借此将两人的关系一拉到底,超越百分之九十九的同类进度。

    但现在他一点也忍耐不了,也一点都不想做出任何伤害沈白的举动。

    强行做出些亲昵举动拉进彼此之间的距离弊处极大,但却能在最快时间内提高对方对肌肤接触的适应度。

    安德森连思考如何处理弊处的方法都没有,便强行跳过数个阶段干脆利落地抱住沈白。

    他微微垂下眸子,温柔地亲了亲沈白的下颌。

    沈白一开始还抿着唇,浑身炸着毛。

    但很快他就被蹭习惯了。

    第一,猫猫头是安德森给的;第二,他也很喜欢贴贴。

    ……那么,既然阻止不了安德森把他将毛线团一样啃,他就加入。

    沈白面无表情地放松了身体,任由安德森单手环住他的腰,整个放进参谋长怀中。

    “思考事情和伤到我之间有什么联系吗?”沈白面瘫着脸,轻轻推了推蹭的越发过分的安德森,回过神来想了想自己的打算,也凑上去抱着安德森啃啃啃。

    他发誓要把安德森啃他的都啃回来。

    参谋长怎么将他揉成一个小团子的,他便怎么将参谋长揉成一个大团子。

    沈白一边努力反击,一边口齿不清地问:“你们是在思考怎么把我卖掉吗?”

    安德森埋在沈白的脆弱的脖颈之间,笑声闷闷的,似乎极为愉悦。

    “你卖掉他还差不多。”安德森极为好笑地道,“这句话不要在他面前说,他们那条支脉很特殊,是真会因为伤心而死掉的。”

    沈白沉默了一会,学着安德森的样子使劲揉搓他的脸,沉声道:“你和修一样,说的话都让人听不懂。”

    安德森没有再解释,笑眯眯地凑近沈白又亲了亲。

    他才不愿意多说些副官的好话呢,万一幼崽对他印象不深,反而对副官印象很深,他能深夜惊醒含恨饮血杀进副官的寝宫七进七出。

    至于副官……

    安德森顿了一下,侧头看向身后。

    沈白也跟着瞧了一眼,一片黑暗。

    在沈白看不见的地方,副官坐在后座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宽大的掌心残存着十几个碾灭烟头的焦灼伤痕。

    拉起的隔板没有让一丝烟味传到沈白的鼻尖,甚至于一些人体闻不见的细微颗粒都被副官控制着掷出窗户。

    他的眼瞳空洞地注视着漆黑的机顶,双手搭在椅背上,夹着烟的指尖控制不住的颤抖。

    过了好一会,他咬着牙克制自己汹涌的澎湃激动,身体却不受他控制,应激一般全身颤抖。

    “……”副官怔怔地注视着无所有的机顶,过了好一会慢吞吞看向挡板。

    他掐灭了烟,顺手在自己裤子上抹了抹手,精神力卷起最后一丝烟味消失殆尽,抬手扒开挡板。

    “啪”的一声,挡板被狠狠掀下,沈白下意识看过去,眼花缭乱之中便被一双臂膀夺过去扣在怀中。

    副官单腿跪在中央小桌上,将沈白狠狠摁在怀中,垂落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还在不同颤抖的手臂昭示了他的心情。

    沈白茫然地埋在一片黑暗当中,直觉有什么东西不受自己控制。

    一股无形的纽带从他们之中穿过去、传进来,穿针引线一般将两人串联起来,沈白不想从副官怀中出去,副官也不想让沈白离开自己的视线。

    沈白静静待在副官怀中好一会。

    他任由副官抱着他,如同他默许修抱着他、默许安德森抱着他、默许伯恩抱着他一样。

    再这样下去他就要把这一切当成真的了。

    沈白颇有点无奈地回想了一遍自己路上获得的特殊待遇,缓缓抬起手抱住了副官。

    他把脑袋埋进副官怀中,静静闭上眼感受自己的精神力。

    他并非看不见修与副官看向他的精神力带着剧烈惋惜的表情,但沈白甚至不清楚他们为何而惋惜。

    能让他坐庄的筹码远远不够,他不想做任何打算。

    尽管从越来越多的迹象来看,军团的确打算把他继承人养,可沈白依然没办法相信这种事情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沈白胡乱思考了很多事,副官才放开他。

    宛如野豹般的男人垂眼揉了揉沈白的脑袋,还没等沈白想好如何开口打招呼,又“啪”一下拉上了挡板。

    紧接着,挡板那边传来“砰”的一声,人似乎又重重摔回沙发上,而后再次回归寂静。

    像不高兴了之后抱着可爱猫猫蹭了个爽之后无情离开的人渣。

    沈白:“……”

    他看着黑漆漆一片的冷硬挡板,首次感到无语。

    哪有吸完幼崽就扔的人?

    他都被吸秃了!但是连安慰都没有得到!

    他保持着诡异的表情挪到安德森身边。

    安德森轻笑着靠近他,两人贴的极近。

    沈白纳闷地转过头,刚想问副官怎么了,突兀注意到安德森单片眼镜后的哪只眼睛虹膜极为浅淡,光照不进里面。

    沈白眨巴了一下眼睛,紧紧盯着那只眼睛。

    “宝宝在看这个?”安德森挑了挑眉头,凑近沈白诱惑道:“带着眼镜看不清楚吧?你可以摘下来。”

    沈白微微往后靠了靠,严肃地说:“可以摘下来吗?”

    安德森的呼吸略微急促了一些,声音几乎是沙哑的:“当然。”

    只不过摘他们这一支脉的眼镜便只能承认自己是他们支脉的血亲罢了。

    幼崽好奇地探过头来,伸出手碰了碰他的眼镜,轻轻往下拉。

    安德森屏住呼吸,心跳猛地加速,狂喜在心头凝聚,几乎快要笑出声来。

    下一秒,幼崽扬起一个微笑,手猛地落在他的左颈侧摸了摸:“骗你的,我不摘。”

    看安德森那几乎要吃人的眼神,那是没事吗?

    真当他是小孩?

    沈白冷哼一声。

    安德森:“……”

    他深吸一口气,凸起的青筋突突直跳,恨不得压着沈白狠狠吸一口。

    他闭上眼,露出一个略显狰狞的微笑。

    舍不得对沈白说一句重话,安德森转过身反手扒开挡板扫向副官。

    副官一条腿搭在沙发上,身边散落着一堆烟头,仿佛情绪爆发之后疲惫到极点,连动都不想动。

    但挡板往下落的一瞬间,他的眼神锐利了一瞬,动作迅速地碾灭烟火带走烟味,才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抬起头冷漠地说:“有病?”

    安德森恍若未闻,只淡淡地刺激副官:“宝宝刚刚差点成为我的血亲了哦。”

    副官刚刚垂下的眼神又重新回到了安德森身上。

    他的右手还捏着方铁打火机,如今复古的油火机咯吱作响,握着它的手掌向内施压,铁皮被挤压变形,危险的活性火油漏了一地。

    硝烟味似乎因此弥漫在内舱,又似乎只是因为两人之间逐渐擦出火星的精神力。

    在大众的认识中,参谋长一般而言是冷静而理智的人选。

    可安德森爬上参谋长位置的仕途并不算十分精打细算。他的风格的确是谨慎,但动作却几乎每度大开大合。

    ——安德森的精神力最为熟练的化形是火,他常年放出的精神力也是炙热的,这已经能够证明很多东西,可惜……

    可惜上城区那些掌权者当真将狮子当温顺的马匹驱使,每次一有动作先试探的都是安德森,让这人的军功积累的出奇的快。

    副官缓缓闭上眼,松开手中捏成碎片的方铁打火机。

    沈白坐在前排,默默眨巴眨巴眼睛。

    “你们要打架吗?”沈白弱弱地问。

    副官瞥了一眼沈白,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沈白感觉一个硬片划过自己的皮肤,侧头看了看,副官将一小片发着蓝光的冰片别在沈白的发丝上。

    沈白:“?”

    送他的礼物吗?虽然不知道干什么的,但是他还是很高兴。

    沈白怔了一下,刚想小声说谢谢,便被副官一把捞在怀中,空出来的手一拳凿开舱门跌入天空。

    沈白眼前一黑,不太熟悉的失重感令心脏禁不住狂跳:“啊!?”

    安德森站在失去舱门的舱口,温和地对着震惊的沈白笑了一下,随后也跌入天空中。

    精神力对冲着铺满了半个天空,一人占据了半壁江山,两人干脆在精神力构成的暂时屏障上打了起来。

    碰撞带来的风声与压迫感随即降临,风流将直升机的航道都吹偏了几分,但沈白却诧异地察觉到自己没有连风压都没有感觉到。

    沈白被提溜来提溜去,禁不住大声道:“你们打架……咕噜咕噜……你们为什么……咕噜咕噜……要带上我啊?!”

    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沈白咳嗽了两声,终于得到了一段时间歇息。

    副官猛地倒退三百米,将沈白托住,收缩的瞳孔慢吞吞瞥了一眼安德森。

    刹那间安德森直觉自己看见了雪色深林中夜晚觅食的黑豹。

    但他的脸色都没变,甚至推了推眼镜,温和地朝着副官笑了笑。

    副官垂下眼,抚上沈白的背部帮他顺气。

    沈白假意咳嗽了几声。

    他连一小丝风都感受不到,怎么可能呛到。

    单纯是不想被像两家人抢猫猫一样当那个被抢的猫猫了。

    沈白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好好在口袋中呆着的猫猫头,刚刚抬起头来表达自己的悲愤之情,突然之间说不出话来。

    他猛地睁大眼,略带茫然地注视着自己周围。

    他首次看见了窗户都被遮挡的严严实实的直升机外的风景。

    遮天蔽日的同种直升机将他所在的直升机围的密不透风,放眼望去如同密密麻麻迁徙的黑犀牛,嗡鸣的桨声比雪原上的风声还要震耳欲聋。

    沈白的脑子懵了一下,眼睁睁看见许多直升机都开了窗户,一个个脑袋从里面探出来,眼巴巴看着他所在的位置。

    即使单向玻璃阻挡了所有视线,但他们似乎乐此不疲,沈白甚至还能看见远处有的人拿着军用望远镜,恨不得整个人扒在直升机外壁上扭来扭去地寻找他所在的直升机。

    沈白被迫一个个与他们对上视线。

    “宝宝。”距离他很近的俊美虫族士兵温柔地对沈白做出口型,“……,…………”

    沈白只熟悉前两个字的口型,可他直觉后面的话能让他脸红到躲进别人的怀中。

    当然,即便他没有听到那些话,此时也默默躲到了副官怀中。

    “我们快、快上去。”沈白小声说。

    周围发出遗憾的嘘声,紧接着,咔嚓咔嚓的声音一声接一声的响起,仿佛在抓紧时间拍照。

    沈白的背部都僵硬了,再一次催促了一遍副官。

    副官抬起眼扫了一圈,沙哑着声音道:“没关系,军团是区域网。”

    不会传到军团以外的地方。

    “这和区域网有什么关系!?”沈白崩溃地低声吼道。

    副官耸了耸肩,“好了,小孩不让你们留着,删了吧。”

    说完,他干脆地搂住沈白屈膝用力,借力登上直升机,没有留一点给周围士兵求情的机会。

    副官垂着眼,掖了掖沈白头发间闪光的冰片。

    刚才还可怜兮兮漏风的舱口居然凭空出现了一扇完好无损的舱门,沈白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装好的。

    沈白呆在副官怀中,总觉得有点不对。

    他感觉自己似乎被套路了,又说不出哪里被套路了。

    想了一会,沈白默默低下头拿出猫猫头揉捏起来。

    想不明白,我倒头大睡.jpg.

    翻过连绵着数千万公里的山脉,北境中堪称壮烈的钢铁建筑便映入眼中。

    宛如山脊般高耸的入口最薄处仅能一人通行,越往下延伸的深渊便越发黑暗,尽管知晓哪里能够通行,身体却迟迟不愿探出一步。

    它的下半部分渐渐放缓,逐渐至完全埋在地下,宛如冰川般令人遐想底下的巨大体积。

    哪怕从直升机下看,它也几乎能伸手触碰到。

    “这是军团驻地的入口。实际上,大多数时间我们在地下。”副官彼时慢声对沈白说。

    他将舱门推开,沈白站在他身边。

    “军团的结构我们可以慢慢讲,你最好现在先去见见修。”副官漫不经心地道,“我真怕他等急了。”

    沈白沉默了一会,垂眼点了点头。

    直升机如同闪光般进入钢铁山脊。

    越过无数本该第一天便介绍的大型军营与莫名建筑,直升机径直停靠在中央最高的建筑台上。

    虽然是去见修的,可沈白一下直升机便被等候在原地的军官团团围住,懵着被簇拥坐到一处小厅内。

    ……因为每一双抱他的手都是颤抖的,沈白没办法拒绝。

    他如同贴贴伯恩一样贴贴每一个人,低下头倾听他们的名字和如同哽咽一般的语句。

    修坐在二楼的书房内,沉默地倾听着楼下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他还在想沈白的精神力。

    他也在想沈白的一切。

    其实沈白按照现有的标准来说,哪一条不能够达到常驻军区的标准。

    精神力的确是衡量一个战士好坏的核心标准,而身体素质是基础中的基础。

    之后便是一点点属于平民的运气、或者一点点属于贵族的权力催化。

    可是,沈白是他们的孩子,那一切就都好说了。

    即使是曾经倍感惋惜遗憾的缺点,现在看起来也是可爱的。

    比如说,修再看向沈白情不自禁放出的精神力孢子们时,一点也不觉得这些孢子是废物。

    他只感觉这些孢子好好养着就能种出蘑菇,蘑菇也是可爱的。

    他打算给孢子们辟一块地,看看能不能养出点蘑菇,分给底下疯狂打申请想看孩子的虫族们。

    至于看孩子,没有百年军功就不要想了,十个百年以上的要排队——只算军功时间,不算服役年限。倘若做出些什么突出贡献,能看,但只能看,摸是不允许摸的。

    像伯恩的私军那样挨个亲亲幼崽的,要有十个以上能拿得出手的最高功绩才行,但只能亲一下。

    小孩的一切都是可爱的。智慧可以培养,战斗素养也可以培养,行事策略也可以培养,什么都可以培养。

    ……其实不培养可以,反正军团再怎么样又不会死绝,总会有人给他兜底的。

    修双膝交叠着,坐在单人沙发中,精神力肆意笼罩了整个书房。

    副官才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没多久,难受的皱起眉,缓缓抬起头,目光快要刺穿修了。

    他尚且还记得修是他的长官,否则早就放出精神力抵抗了。

    然而这时候,连千里之外的单独关注都能快速察觉到的军团长却仿佛瞎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可自拔。

    副官深吸一口气,酒杯重重砸到桌子上。

    修不情不愿地抬起头,长发遮挡住了他的一半脸,平静而冷淡的表情仿佛面具一般焊在脸上。

    他坐在长椅上,双腿交叠着,膝盖上搭着正方形的蕾丝长巾,四角的流苏一直垂落到地上。

    “什么事?”军团长冷冷地道。

    “我知道你现在想的是什么。”副官啧了一声,瞥了眼书房外抱着沈白不放的高级军官们。

    他抬手将窗户紧闭,又压低了声音,酒液划过的喉咙沙哑的要命:“修,我打赌:如果你将脑子里那些政策颁布施行,明天你就会从军团长的位置上滚下来。”

    军团长抬起眼,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副官。

    他将双手放在膝上交叠,平静地道:“十五个高级军官站在我这边。”

    “但他们能偷孩子。”副官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政策今夜下达,明天你就会发现全军都在包庇藏起幼崽的人。”

    修的唇角不自觉地垂下。

    他伸出手,精神力裹挟着窗户抬起。

    透过半抬的窗户,修很清楚地注视着被抱着亲来亲去的沈白。

    一位军官贴着沈白说了什么,沈白立刻就笑起来了。

    修的神色瞬间冷淡下来。

    他不高兴地抿了抿唇,站起来拿起外套,准备下楼捞回某个没有良心的小坏蛋。

    第80章 冠冕之上(三) 过场

    修并不常住军团中心大厦。

    这座近乎三百层的大厦在人造太阳的光芒下反射着逼人寒光, 自二十八十层上数向中心收缩,看上去像一座巨型钟楼。

    可钟塔没有如同精密齿轮般严丝合缝转动的军队。

    担任军队所有决策工作的大厦甚至没有名字,它最初只是为了适应越发庞大的军团而创建的临时政务处理点, 只是随着时间的发展而固定下来, 成为军团长处理文件的地点。

    只要修能够赶在军队宵禁回到军队按等级分配的集体住所, 他必然不会在大厦过夜。

    ——军团属于王座之上至高无上的皇帝,大厦亦属于。

    修从未踏足过大厦最顶层的办公室, 他甚至不清楚那间办公室是什么样子。

    第一任军团长最后一次出征前, 怀着赴死的心情亲手布置了它, 随后死在与数万只世界意识交手中。

    他背部的黑色羽翼活活被爆发的精神力撕裂成数千段, 伯恩赶到后捡了整整三个月,捧到那间办公室前驻足了很长时间。

    整个军团的所有愿望与祷告都凝聚于打开这间办公室之上。

    可现在,修想到了一个拐走幼崽的好理由。

    他拄着手杖,站在二楼脸色冷漠地注视着一楼十分愉悦的高级军官们, 长发缓缓微微晃动,扫过漆红的栏杆。

    他披着长外套, 表情依然漫不经心,似乎一切风声都打动不了他, 仿佛一缕来自雪山的寒风,真实、清淡。

    “诸位。”他平静地唤了一声。

    往日实力至上的虫族军队必然齐齐停下手中事务,静静等待着他的命令。

    可有崽在手天下无敌的军官们连听都没听见, 抱着沈白吸的陶醉。

    沈白无助地推着把他摁到怀中的军官, 卑微地道:“我歇一会……”

    修:“……”

    修沉默了一会,慢吞吞地扫过在场几位军官。

    不错, 的确全是他派系的人啊。

    沈白绝望地仰起脑袋,正巧扫到站在楼梯口的修,眼睛一亮, 发出见到小猫猫头时雀跃的声音:“修!”

    抱着他吸的军官一顿。

    沈白期翼地伸出手:“救我——”

    军官眯了眯眼,默默将沈白的脑袋掰过来,另一名军官保持着面无表情挪了一步,挡住沈白求救的视线。

    沈白:“……”

    修:“……”

    修:“?”

    他站在原地,毫无波澜的眼睛扫过几个挡住沈白的军官,平静而缓慢地思考了一下平日他自己的作风。

    他也并非仁慈的主君啊?

    军官下意识做完这些动作才仿佛回过神来般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站起来低下头:“军团长。”

    修扯了扯唇角,倒也没有追究。

    他看的清楚,他们是的确将心都扑在幼崽身上,连近在咫尺的话都不一定能听见。

    不过……

    “第一次。”他垂眼缓步下楼,“第二次降职,第三次驻外。”

    军官呼吸一滞,默然低下头,“是。”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凝固无声的室内十分清楚。

    一颗圆润的脑袋从诸位垂首站立的军官中探出来,迫不及待地寻找那个刚刚看到的身影。

    沈白努力从不自觉紧紧护住他的军官中挤出来,小声道:“修?”

    “嗯。”

    低沉的声音从他身边猛地冒出来,沈白吓了一跳,但还是看都不看地努力蛄蛹出来爬到他身上。

    修抱着蛄蛹到他怀中的幼崽,平直的唇角不自觉弯了起来。

    他吻了吻沈白的头顶,低声诱哄:“想到别处去吗?”

    沈白猛地按了点头。

    无论如何他都不要待在仿佛能将他吞下去的人群中了!

    修低笑了一声,“为你介绍我们的大厦——”

    他一手抱着沈白,平静地扫了一眼身后不敢抬头的军官们,侧身离去。

    室内一片寂静。

    直到修的身影完全消失,军官们才相互对视了一眼,纷纷苦笑起来。

    军团长惯会在要事上拉拢人,提前下发的幼崽抵达通知也是如此。

    见到幼崽的第一眼,自脊背攀爬着点燃心神的猛烈撞击已经让他们心神恍惚,更别提亲手抱着幼崽的感觉。

    某一个瞬间,他甚至认为自己能够明白一位母亲怀孕时对孩子的感情。

    他想把一切都给他。

    不过按照军团长给口蛋糕再敲打几下的作风来看……

    而且他们甚至无视了军团长的命令,那么第二次见到幼崽……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们沉默了一会,默契地拿出通讯器。

    “你拍了几张?”一名军官低声问。

    “两张。”

    “啧,胆小鬼,我拍了五张。”

    “欸,你只有两张,我也只能给你两张……别他l妈抢我通讯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