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小说 > 都市小说 > 诸世之子[快穿] > 50-60
    第51章 还土王愿(十八) 反攻

    飙风席卷大陆。

    暴雨倾盆而下, 森林被风雨揉捏成绿色的朦胧面团。如同沈白登陆的那天,只是大半天空之上早已失去遮蔽月光的土地。

    沈白光着脚站在泥土地上,抱着小绒兔, 抿着唇注视不远处直起身来的凶魂。

    星星点点的微光依旧浮于他的身边, 将风雨中的幼崽衬托的好似神人, 半长的银发胡乱飞舞着,雨水刺啦, 溅打在他身上。

    沈白依然没有放弃再一次“理解”凶魂的想法, 微光旋转散乱着, 方向直逼黑发神祝, 只等主人一声令下,硬闯也要诘问对方的意志。

    好吧,虽然凶魂看起来不太想说。

    沈白的嘴唇几乎快要被他咬破了。

    前几日,他吃饭时口中烫了个泡, 长在右口壁上,大大一兜脓水飞速灌注, 装在里面。

    黎神以一种另他感到窒息的眼神探手进去摸了摸,又顶着令他窒息的眼神将清心与长荣磨成粉涂在脓泡上, 仔仔细细盯了他几天,连每天的食物都是神祝们吹温了才端上桌子的。

    但现在,被紧张着照料下好全的脓泡再一次被沈白咬破了。咸咸的液体淌在嘴中, 夹杂着未长好的表皮与里面新鲜生成的血液。

    沈白尝了尝这些东西, 觉得血液的味道与凶魂的情绪味道差不多。

    都是充满腥气的。

    沈白滑动喉结,犹豫着要不要将血液咽下去。

    沈白想, 就算是他要走,他也要问清楚到底为何是他要走。

    ……可是如果他不需要离开,为何凶魂的悲伤当中充斥着他的影子?

    他可以去和小绒兔们搭伙, 也可以自己建一个小房子,每日守着太阳东升西落。

    模糊记忆当中,这应当是他最初的愿望的。可是,这只是巫祝们没有来过他身边的未来日常。

    为什么擅自来到了他身边,又要擅自离开?

    这一时刻,他的银瞳几乎要比挂于天空千年的月亮还要璀璨,亮到令人心神颤动。

    凶魂抬起眼时,被那双发着光的眼眸震动,沉默而迅速地低下头,过了一些不长的时候,又迅即抬起来。

    沈白没有看他,低下头,最终还是一大口鲜血默默吐掉了。

    好难吃,像凶魂的情绪一样难吃,他还是不吃了。

    沈白有点不太高兴地想。

    鲜血落到地面上。

    就着温润月色,它如同刺目的荆棘般刺目,令人也要呕血出来。

    刚想说点什么的凶魂骤然僵硬住了,直直盯着那点血液,心跳横冲直撞地冲向天空。

    血迹在眼瞳中放大,俨然覆盖了整周视线,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被蒙上了血色,刺鼻的腥味蔓延,传进巫祝灵敏的五感。

    耳边嚣张喊叫的暴雨还在下,但是他却听不见声音了。

    他急火攻心,血液违背自然天理一点点逆流,如坠寒池。

    沾染着少许死亡气息的祝力坍塌、隐藏,披着只有古老神祝才懂得的隐形祝愿,如同瀑布般坠到那片血迹上,迫切的如同嗅闻幼崽般的母兽,焦急的围着它们转动。

    传达、祝算、祝解,再次祝算、再次祝解……

    庞然祝力传递而归的祝中,凶魂没有感受到一丝死亡气息。

    凶魂反复确认了六遍那些血水当中并不蕴含死亡,才浑身冷汗地撤回那些几乎快要藏不住的隐秘祝力。

    被刻意忽略了的瓢泼大雨声这次终于在凶魂耳边回来。

    “幼崽……”凶魂仓促地上前一步,抬起手臂,准备抱住他。

    沈白默然退后一步。

    只一步,凶魂的心又凉了。

    沈白直视他,还带着婴儿肥的脸很严肃,他十分公正的与巫祝进行“交换”:“你在对我生气?……让我感受你的情绪,我就让你抱我。”

    顿了一下,生怕黑发巫祝依旧拒绝一般,他连忙补充一句:“这是交换,很公平。”

    凶魂沉默了。

    他的视线还不自主地落在浸入泥土中的血液当中,心脏依旧在劫后余生般狂然嗡动,耳边的嗡鸣远比一会近一会远的雨声更大。

    他知晓那些血液将会滋润这片土地,使只能长出小草的土地成为最为肥沃的泥土,上面生长出远比刀耕伺养的种子更加结实、饱满的谷子。

    巫祝鲜血落下的这一小片泥土,更可能直接孕育出份位不小的古老苍树,树干可百人环抱。

    实际上,巫祝们时常用自己的血液作为滋养森林与河流海洋的材物,只是……

    只是,这些血水不能是幼崽的。

    他窥视了自己的情感。

    他身处死亡与现世的界限当中,日日夜夜于痛苦与非痛苦之间徘徊,乃至于他时常忘记来自死亡的权柄加注于他身上时,所附带的疼痛。

    他早已习惯……黎神忍受痛苦的经验全然来自于他。

    可是,他的情感必然是充斥着痛苦与负面情绪的,尤其是对于刚刚说出了所谓要离开什么的幼崽来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岔开话:“我并不因为你而痛苦,幼崽。”

    沈白把小绒兔抱在右手,空出的左手举起来,制止了凶魂。

    “好,你不用说,我信任你。”沈白的眼睛太过于清澈,乃至于凶魂怀疑他并不理解他说的话。

    沈白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或许你不知道,你的祝力徘徊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的祝力也徘徊在你身边。”

    黑发神祝眼皮一跳,猛然拽回自己隐形的祝力,震惊地看向沈白。

    他又复向四周扩展了一遍祝力,却一点也没找到沈白的祝力隐藏在哪。

    沈白注视着四处寻找祝力的黑发巫祝,默然将变成蒲公英种子般的孢子放出来。

    一只发着光的孢子飘到小绒兔头顶,沈白垂下眼,默默整理了小绒兔的耳朵,使孢子恰好被兔兔耳朵夹着。

    凶魂沉默着扫了一圈密密麻麻铺满整个旷野的孢子。

    他的脑袋嗡嗡的。

    又一个天生神祝。

    他感觉他的心脏又要充血起爆了。

    然而他现在更为关注的,是沈白会不会因为得到了他的情绪,进入那些远比千里悬崖还要深邃的灾难与苦痛当中。

    隐形失效,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他苍白无力地预备辩解:“我……”

    沈白摇了摇头,再次制止了黑发巫祝:“凶魂,你是不是想说你的情感中都是不好的东西,所以才不让我的祝力过去?”

    “我不在乎这个,我们终究会和好的。”

    尚且稚嫩的幼崽的声音重新恢复小声,他往前走了两步,踏着泥土主动接近脸色冷漠的神祝,拉住他的衣角。

    “我只是有点难过,为什么大家做什么事都避着我?”沈白有点想哭,但他忍住了。

    凶魂的瞳孔微微放大,低下头注视沈白。

    “每一次大家出去都是,都是丢下我出去的。现在,就连你自己能让我知道的事,你也会瞒着我。”沈白的唇不自主颤抖了一会,语气瑟然,“我的确有点难过的。”

    第52章 还土王愿(十九)捉 真实

    在凶魂不曾对他隐瞒情绪之前, 沈白是惯能自我安慰的。

    在沈白的记忆当中,大人出去狩猎或是寻找食物,幼崽待在家中, 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尽管直觉多次对他发起“不对劲”的冲锋, 但沈白默默忽略了。

    他乖乖坐在神庭当中, 抱着小绒兔,等待披着黑袍的巫祝们有朝一日掀起风幡, 向他走来。

    沈白皱起眉头, 吸了吸鼻子, 声音软濡而委屈, “第一次有云陪我,第二次就没有人陪我了。是不是还有第三次?”

    “丢下我一个人的第三次。”说着,沈白忍不住想掉点眼泪。

    他连忙抱起小绒兔抹了抹眼角,透过绒兔的柔软毛发, 余光悄悄看着凶魂。

    凶魂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他默然后退一步,全身上下的祝力坚硬的像死去半月的尸体。

    他似是没想到幼崽心中埋藏着如此深的委屈, 瞳孔放的极大,双手都不知晓往哪边放。

    什么第三次!?抛弃!?

    他们分明是为了他眼前这只红着眼眶的幼崽, 抢先完成了本应策划上千年的反攻。

    第二次,也是为了那个高天送来与幼崽对垒的赝品,提前几年杀穿了北土与南蛮, 夺回本应属于幼崽的天赋。

    还要来第三次做什么?难不成真要使得天上掉下黄金与珍珠、海中生出尾翼萎靡的人鱼, 他们上天入地的为他寻找?

    他张了张嘴,暗恨自己为何不似凤胥那般能将死人说活。

    凶魂像盯着一颗好不容易抢来的柔软糖果般注视着沈白, 脑中纷杂如尘。

    半晌后,他摒弃了一切思绪,只余下质朴的本能。

    黑发神祝深吸一口气, 不顾沈白小小的抵抗,抱住他,像抱一只刚刚出生不久的羊羔。

    暴雨渐稀,似是什么人发完了脾气,略显羞涩地收起了自己的眼泪。

    消失的光芒重归大陆,月亮慢慢从云层后爬出。

    它叼着草,懒洋洋地瞥了人间一眼,瞧见巫祝大陆之上最大的田野当中多了张上好木材雕刻的大床。

    不对劲,它又瞧了几眼,最终的视线定格于黑发巫祝与他怀中的又在身上。

    月亮瞪大了眼,吐掉草根,将几束月光悄悄落到他们身上与田野中。

    凉风吹拂,夏夜的虫鸣自远处的深林中隐约传来,月光散乱地自毫无遮挡的天空垂下。

    沈白甚至能看见黑天当中的稀疏云朵。

    他眨巴着眼,嘴角下撇。

    身后的巫祝紧紧箍着他。

    实际上他大大地反抗了一会,只是凶魂的力气太大,显得他好似半推半就般。

    沈白是想将这个惹哭他的巫祝丢到千里之外,只放一点点食物和被子作为报复!

    可他的确比不过仿佛吃了十座大山般的巫祝,只好又气又无奈地缩在凶魂怀里了。

    凶魂亲了又亲沈白的脑袋顶,才默默低着头,看向怀中幼崽的眼睛。

    “幼崽,不论如何,我都需再次重复,我们永远都不会抛弃你,只是……”他深吸一口气,冷漠神情破裂,眉头微蹙,略显犹豫地俯视沈白。

    沈白哼唧着应了一声,不小心吹出一个刚刚因为流泪憋住的鼻涕泡。

    “啪”的一声,鼻涕泡无情地当着“吵架”的两人之间破碎了。

    沈白懵了一下,呆呆地看着凶魂。

    凶魂亦无言注视着“不争气”的幼崽,半晌没有忍住,唇边弯起一个细微笑容。

    往日只垂眼注视死亡深渊的神祝松动眉眼,轻轻碰了碰沈白的额头。

    凶魂叹息着说:“幼崽……你怎么如此可爱。”

    沈白没有看见凶魂的笑容,但他的祝力感受到了。

    他不做声了,抱着小绒兔,憋着气,耳朵渐渐红的似血,自顾自低下头。

    这还怎么吵架?

    他自己将自己的气势吵没了!

    沈白沮丧地低着脑袋,恨不得揪住刚刚那个私自冒出来的鼻涕泡儿狠狠拷打。

    自己跑出来的时候,为何没有向他打申请?!

    笨泡泡。

    想着想着,沈白萎靡地缩成一团,半死不活地在凶魂怀中蹭了蹭,寻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你说吧,反正我已经吵输了。”沈白的银瞳中满是可怜。

    凶魂喉咙滚动,满是窒息地看着沈白眼中很快绪起小水珠,阴影下的眼眸铺满了焦躁。

    他直直将怀中的沈白翻了半个面,双手搂着沈白的腋下,像提起一只小绒兔般提起沈白。

    “幼崽,你怎么才能不哭?”

    沈白看不见斗篷之下黑发巫祝的表情,但他嘶哑冰凉的声音却直直坠入沈白耳中。

    凶魂显然略显焦灼,一字一句都带着阴凉的祝力,“你想知晓些什么,或者你想谁陪着你?谁……我们现在便可以去将他捉住,放在你的神庭当中。”

    他举着沈白,对着月光。

    沈白朦胧之间,自斗篷的阴影之下不甚清晰的窥见宛如黑夜般锋利的眼眸。

    似乎沈白只要说出一个名字,他下一刻便抱着沈白前去把那人绞杀了。

    沈白沉默着在空中晃了晃自己的脚脚,干巴巴地说,“什么,你捉你自己吗?”

    凶魂似乎怔了一下,歪了歪头,“……幼崽?”

    沈白又气又急:“我说,我想要你们陪着我,我想要你们都在神庭当中,不在也可以,反正不要丢下我。”

    凶魂这下的的确确是全然僵硬了。

    他远比高天之上早已破碎的那两尊高大的帝王雕塑还要脆弱,似乎碰一碰便能粉身碎骨。

    沈白忍不住用小绒兔指着凶魂,提起原本小声的话,“能不能好好养幼崽,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跟着别的灵物跑了!”

    “啊、啊。”凶魂的心脏狂跳,瞳孔放大。

    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但意识却下意识将沈白放到了床上,而后坐在他身边,侧过头无言的、长久的注视着沈白。

    沈白与这又缩回去的闷葫芦面对面大眼瞪小眼了一段时间。

    月光随着时间重归他的身边,将幼崽照的亮亮的,银瞳好似在发光。

    凶魂仿佛才反应过来了,伸出手掀开了自己的斗篷。

    沈白轻声欸了一下。

    巫祝如同海壬般卷曲的乌发随着掀开的斗篷飞舞垂下,落在同样赤l裸的古铜胸膛上。

    他的脸俊冷到并不正常,薄唇不自然地抿着,锋利的眼角上挑,眉如柳叶。

    凶魂似乎并不习惯在他人面前暴露容颜,眼睫轻颤,苍石般的眼眸沉默地注视着沈白。

    沈白俯身靠近凶魂。

    “我听灶神说,凶魂从不摘下斗篷。”

    沈白这时扒着凶魂的衣角了,他伸出手,摸了摸凶魂的脸。

    黑发巫祝尽管是坐着的,但却几乎要从床上倒下来。

    他想要躲,但却因为伸手的是沈白,忍耐着不动。

    巫祝的唇色几乎要和月色一样白了。

    他的眼眸深邃而冰冷,但沈白看来却是无助的。

    曾被严严实实包裹在斗篷底下的眼睛,如今一无遮掩的暴露在他面前。

    沈白看着看着,不自觉露出一个微笑。

    这是他的家人。

    而后,他突然想到这家伙还刚刚瞒着他大事,迅速绷紧了脸。

    “……”

    凶魂平静地垂着眼,只是眼睫颤动地更快了。

    沈白又看了一会凶魂,默默爬到凶魂腿上,正对着他。

    幼崽严肃地伸出手,竖起食指摇了摇。

    凶魂被迫抬起头看着他。

    “你不会打算就这样对我道、道歉吧?”

    幼崽挤挤小绒兔,将过分可爱的玩偶挤到身后,微微仰起头,自以为十分冷酷地露出一个冷笑。

    “我要听到你亲口说,‘凶魂对不起崽崽’!说!”幼崽拽着凶魂的衣领,一张小脸认真地不行。

    “说以后不会再丢下崽崽了,无论是什么情况,哪怕是逃命,哪怕是没有吃的……”沈白说着说着小声下来。

    他停顿了一会,又与凶魂对视着更小声说,“……我也能吃很少的。”

    凶魂淡淡凝望着幼崽,神情宁静,“便是巫族全部饿死,你也不会被饿死的,幼崽。”

    沈白捂住了凶魂的嘴摇了摇头,没说话,缩在凶魂怀中,把挤到身后的绒兔抱住。

    “现在可以听我说一说了吗?”凶魂垂着眼,犹疑着抬起手,轻轻搭在沈白头顶。

    沈白点了点头,手指不自觉扣弄着绒兔。

    明亮月色下,田野宁静而温暖,祝力宛如萤火般飞舞。

    因巫祝之血换得新生的草叶舒展身子,在焦黑的草叶之上被风垂着摇晃。

    一场悄无声息的生起生落在夜晚的见证之下完成了。

    而完成这场仪式的两位巫祝却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

    那名首次露出面容的巫祝方才还扫落了一片枯黄焦叶,赶跑了一众睡着好觉的善良动物,此时却因为怀中幼崽缩起来的姿势下意识抱得更紧。

    凶魂默默将沈白冰冷的双脚也塞到自己怀中。

    “首先,巫祝已有六百余年未曾有过幼崽,我们并不知晓如何爱你。”凶魂干巴巴地说。

    要是换得凤胥在此,他必然会细细掰开来,一点点为幼崽解惑,告诉他“我们只能给你我们这时候早已贫瘠的心,于是一切都变得那么不正常起来”。

    可凶魂只会说最浅显的话。

    他揉了揉沈白的脸: “……我们的种族有着十分、痛苦的回忆,如同你的回忆,幼崽,于是战争接踵而来,为了我们还存在的力量、甜头,和你。”

    沈白抱紧绒兔:“和我?”

    凶魂摇了摇头:“黎神会为你解释这些东西,这便是我们数次远离你的原因。只有你不能处于危险当中,幼崽。”

    “千百年来,我们只有一个你。”

    他平静地说,“我们的幼崽自梦境中诞生,自上一次巫祝梦见幼崽至今,已有六百年,直到你出现。”

    他又捏了捏沈白的脸。

    沈白垂着眼,揉捏着小绒兔的脸。

    他们与月光共同坐了一会。

    沈白茫然的看着田野,又看着凶魂。

    过了一会,他又看向土地上,已经长的半大的小蘑菇。

    思绪在他的脑中胡乱穿走着。

    沈白站在麻线般混乱的记忆与情感当中,伸出手捧起满手温暖而滚烫的东西。

    他的心砰砰的跳。

    沈白深吸一口气,晃了晃脑袋。

    下一刻,他若无其事地抬起头,寻常聊天般与凶魂说话。

    凶魂的眉眼悄然舒展,自认为躲过一劫,认真地听着。

    气氛骤然一松,月光又死皮不要脸地凑近,亲了亲幼崽的脸蛋。

    “灶神说,你的脸是一半正常一半白骨的。”沈白小声说。

    刚刚松气的凶魂瞬息沉默了。

    他慢吞吞低下头,和沈白对视。

    沈白对着那张无比俊美的脸,懵懂地眨巴了一会眼,突然反应过来。

    “……等一下,这是真的?”

    凶魂的脸色依然淡淡,脊背却早已挺直了。

    冷汗顺着黑袍滑落。

    凶魂强撑着冷淡的脸色,心中慌得要命。

    可他不能对幼崽说谎。

    又沉默了一会,眼看不能再拖,他轻到不能再轻的回应了一声。

    按道理说,沈白是听不见的。

    但他的祝力能捕捉到凶魂的笑容,亦能捕捉到他的心虚。

    旷野当中,月亮听见了来自巫祝幼崽大声而气愤的稚嫩嗓音。

    “凶魂!!你又骗我!!”

    刚刚赶到田野边缘的黎神,被幼崽的声音吓了一个踉跄。

    第53章 还土王愿(二十) 长大

    “幼、幼崽……”略显仓促的低沉声音自沈白身后传来。

    凶魂的斗篷无无风自动, 以沈白眼花的速度重回他的头顶,遮住了大半张脸。

    沈白小声哇了一声。

    他转过头去,果不其然瞧见神祝们成团成簇伫立于旷野当中, 风徐徐吹动他们的衣袍。

    黎神并未披着黑袍, 细看能够致使人头晕目眩的密文吸附着月光, 宛如银色蛇皮。

    沈白点了点头,“嗯嗯, 是沈白。”

    小绒兔被他好好地放到凶魂怀中, 起身爬下床, 吧嗒吧嗒跑到黎神身边。

    形似萤火的祝力跟着他, 在夜空中划过绚烂尾翼。

    沈白眨巴着眼睛盯了一会黎神。

    “大家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黎神喉结滚动。

    月光落于他的眼眸当中,墨绿被融化,化为苍翠如青松的水冰。

    神情柔和的绿眸神祝心中却是无声叹息。

    总不能告诉眼前这只又小又可怜的幼崽,他们是想将他绑回去吧?

    生长时逐渐庞然的祝力会使一部分本就向往外界的幼崽依仗自己的实力悄然离家出走。力量的急速增长使他们“应激”, 使他们想要脱离族群。

    可巫祝很早便失去拥有幼崽的权能,沈白又比小绒兔还要乖。

    黎神便是想破了脑袋, 都不清楚沈白竟能自己将自己传送至千百方尺外的旷野。

    按照他们于神庭外瞬息想到的百种未来,现在沈白早就被他们裹在怀中, 如同一只小白毛毛虫般了。

    而现在,黎神仔仔细细地看了遍沈白,心中只余庆幸。

    瞧瞧那些还在窥探他感情的祝力, 瞧瞧这些拥有灵智的蘑菇!

    幼崽的确是有多个天生神祝在身!

    他实在不敢想象沈白倘若在外, 他们能多么崩溃。

    “我们先回去吧,幼崽?”黎神试探着问, 打算在神庭中好好抱着幼崽一一说开。

    他甚至不打算追问幼崽为何会与凶魂出现在这。

    沈白略微疑惑地嗯了一声,但却乖乖张开胳膊。

    黎神大松一口气,抱住沈白, 仔仔细细将他脚心的泥土搓掉,包进自己的臂弯中。

    凤胥早已来到凶魂身边,不知在做什么。

    背负羽翼的神祝煽动翅膀,眉角凸起青筋,神情不耐而暴躁。

    凶魂拒绝了与他的祝力交流。

    他不甚清楚为何凶魂不愿意与他共溢。

    这分明是了解事况最节省时间的方法,即便世俗观念中,共溢代表着较为亲近的那些思想……可想来这些年,他们不都是如此交流的吗?

    莫非是被幼崽捉着生了一顿气,脑袋进水了?

    凶魂悄无声息地瞥了眼凤胥,而后默然距离他远了一些。

    这家伙想要接入他的祝力情感。

    凶魂堪称心有余悸地想,今日他们想要接入谁便接入谁,想要与谁共溢便与谁共溢,只要不是他便好。

    谁能知晓那边有个蠢蠢欲动、等待接入共溢的幼崽呢?

    被幼崽捕捉到“隐瞒”的记忆的话……

    凶魂眼皮一跳,沉默着又往另一边挪。

    凤胥喉头一哽,不可置信地盯着往些天还并肩作战的神祝。

    他抖抖耳边小羽,迫于未曾衔接祝力,只得压低了声音与凶魂交谈:“怎么,不想让我见着你被幼崽训成一团蚂蚁球的样子?幼崽这下是怎么回事,你们如何到这儿来的?”

    黑发神祝闭着眼,又距离凤胥更远了一些。

    凤胥睁大了眼,还未来得及揪住同伴的领子质问,便被一只小手捉住了衣角。

    熟悉的气息袭来,属于幼崽的祝力熟练的缠绕着他,一点点抚平他心中升起的无奈。

    从黎神怀抱中挣脱的沈白笑眯眯地看着他:“凤胥。”

    凤胥莫名汗毛直竖。

    沈白睁开眼睛,露出一副刻意的可爱摸样,银眸发着水光,可怜兮兮的:“凤胥,你准备做什么?”

    直觉传来的预警使凤胥警惕起来。

    他一点点低下头,逼迫自己直视沈白,往日能说动黎神改变主意的言语早不知道上哪去了。

    “与凶魂一同回去……?”凤胥谨慎地抛出不出错的回答。

    沈白微笑着注视耳边小羽一颤一颤的神祝。

    “是吗?”沈白一字一顿,背后仿佛冒出了黑气,“你不想与凶魂共溢吗?”

    凤胥倒吸一口凉气。

    祝力共溢是早已告诉幼崽的,现在承认也无可厚非,但他的直觉却在疯狂地告诫他住嘴。

    他下意识地将主导权揽回自己手中。

    凤胥单膝跪于泥土中,丝毫不嫌弃地面泥泞。

    他捧住沈白的脸,轻声问,“崽崽为何这么问呢,你想知道什么?”

    沈白叹了口气,学着凤胥的样子捏了捏他的脸。

    “我们回去说吧,我想睡觉了。”

    幼崽望着天色,第一次表达了自己的愿望。

    凤胥微微睁大了眼,很快回答:“好。”

    幼崽学会了向他们许愿。

    凤胥与黎神在对方眼中都看到了一丝喜悦.

    清晨。

    沈白醒来时,身着绿衣帷幔,头戴垂着浅绿纱巾斗笠的巫祝坐在他身边。

    巫祝透过浅薄的纱巾,眉眼温柔的注视着他。

    “幼崽,晨安。”

    沈白小声说:“晨安,规铭。”

    规铭无声地探出莹润到苍翠的指尖,搭在沈白的额头上轻轻抚摸。

    他同帷幔一色的眼眸闪烁着温润光芒,白皙柔和的脸上挂着十分柔软的笑容:“昨晚还好吗?”

    “嗯。”沈白默默点了点头,在规铭脸颊亲了一口。

    “谢谢规铭调整了时间。”

    否则沈白如今应还在呼呼大睡,而非日头刚刚升起便能睁眼了。

    沈白被规铭揉了揉脸,放走洗洗刷刷了。

    直望着沈白穿过风幡,规铭才垂下眼,温柔地注视着手心。

    小小的金光点在那里盘旋着,带着沈白无意间混入其中的祝力。

    微弱的光因无意闯入的祝力而圆润了些,似乎吃撑了一般,躺在规铭手心滚来滚去。

    “掌管时间的神祝啊。”规铭叹息着握紧了唯一一点金光。

    多年以来,他的神职也只剩下这么一点了。

    他站起来,轻轻撩开斗笠的纱幔,缓缓朝着神庭外走去。

    幼崽已把自己洗涮干净,蹲在灶神身边,等着滚烫的羚兽肉掉进自己肚子中。

    黎神屈腿坐在草地上,无声地注视着幼崽。

    巫祝们或坐或半躺在幼崽身边。

    他们共同陪伴着幼崽吃完了饭。

    沈白端着碗啃啃啃,屯屯屯。

    他抱着碗,日常恨不得连碗壁都舔干净。

    黎神终于忍不住看了眼灶神。

    他知晓了沈白的天生神祝比共溢更加强大,干脆地开口问:“灶神……你没有用神火?”

    灶神脸色一黑,甩了黎神一根烧成碳的柴火:“我今日把你烧着了让你瞧瞧这是不是神火。”

    黎神接过那根木炭,充满歉意地看着灶神,摇了摇头:“抱歉,灶神。但幼崽看上去太饿了。”

    灶神跳了起来,抓住沈白舔干净的碗,怼到黎神眼前,大声道:“你自己看看,你们幼崽到底有多能吃!”

    “这一天天的,我的锅从来没有停下过,我的柴火都要赶不上生长了,我的神火都快要熄灭了!”

    灶神停顿了一会,气愤地回到锅前,给空碗里堆满了肉块,塞到眼巴巴盯着他的沈白手里。

    沈白也不管灶神说了他小话,开心地埋头啃啃啃。

    这下换得灶神气恼不已,一屁股坐在沈白身边,“你怎么不生气?我都在骂你了!”

    沈白一手拿着筷子,叼着骨头,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灶神一眼,点了点头。

    然后低下头继续啃骨头。

    灶神差点气晕了过去,转头就骂巫祝们:“幼崽怎么如此不在乎荣誉与脸面?以后要是有人对他不敬,他还要给人赔笑脸?”

    他简直都能想到,以后这一位前无古人的大巫,对着前来拜会姗姗来迟、假惺惺赔罪的族群们说,“我宽容你们。”

    只要这样一想,他就眼前一黑,恨不得抱住沈白晃一晃。

    黎神扶着额头:“我想,或许他只对熟悉的人这么温和……”

    等到沈白吃完了饭,他们才围坐在一起。

    沈白被包围住,犹豫地四处看了看,隐约感觉到大家似乎都想要他向他们那边去。

    云师的身边结满冰晶,刀耕身旁坠落着或大或小的草叶与花朵,身后埋着几束麦粟。

    凶魂身边的草叶焦黄,又被他的祝力滋润重生,死亡与新生发生在同一片土地上。

    笙烽身边烧灼着火焰,规铭肩上、身旁落着一半苍老一半青春的鸟。

    拥有如同白云般发丝的巫祝身边是半片扭曲溃烂的空间,狂风四起的角落里停驻着凤胥。

    沉默了一会之后,沈白缩了缩尾巴,默然跑到刀锋怀中,小兔子耳朵抵着刀锋身边生长出的花瓣蹭来蹭去。

    “香香的。”沈白小声说,满脸红晕贴着刀耕,眯着眼睛,小短尾巴都晃动起来,像树尾熊般双手双脚抱着神祝。

    刀耕又惊又喜,抱着沈白,小心翼翼地唤出一朵五彩的花。

    他放在沈白手心中,也没有说这是什么,只是傻笑。

    黎神无奈地耸了耸肩,拍了拍手:“好了,幼崽,你瞧,谁也没有想要抛下你。”

    沈白嗯嗯点了点头,悄咪咪看着不住傻笑的刀耕,将五彩花悄悄撕下一片,塞进嘴中嚼嚼嚼。

    “甜的。”沈白小声说,眼睛亮亮的。

    收拾完东西路过的灶神恰巧看见沈白吃了花瓣,差点脚滑摔成个大球。

    幼崽啊,你知晓你吃进嘴中的是什么东西么?

    灶神哭丧着脸想,那可是五彩花,高天的子民传唱的民谣与神话当中,占据了十分重要地位的五彩花!

    传说中聚集了自然界雷电雨雪风、只要拥有便能称王的神物。

    他在原地转了一会,还是忍不住抬眼看去,恰巧与笙烽对上视线。

    满身火焰的神祝眯了眯眼,勾着唇,无声对灶神吐出几个字。

    灶神怔了怔,瞳孔徒然睁大了。

    原来如此,他想。

    巫祝们当真将千百年来唯一一个幼崽当做眼珠子看啊。

    他看了看待在刀耕怀中偷吃五彩花的幼崽,忧郁地转过头,煮幼崽中午需要吃的食物了。

    那头,沈白的祝力被黎神牢牢禁锢在自己身边,捉起一丝细细查看。

    沈白摆弄着只剩下三片花瓣的五彩花,小声说:“我感受不到黎神的情感。”

    “那是自然。”黎神轻松自如地捏着沈白不堪其扰,化为蒲公英般逃跑的祝力,任由它们在自己身边扭来扭去,沮丧地弯着。

    “若你一日可窥探我的情绪,那么你便可以取代我了。”

    黎神停顿了一会,注视着沈白。

    沈白没有回避黎神的视线,攥着只剩三片花瓣的五彩花,眼瞳平淡。

    骤然放开的祝力飘散,不同于幼崽天生神祝的感觉肆意传开,他们的祝力全然嗡鸣。

    笙烽怔了一下。

    幼崽对他们共溢了。

    他不自主曲起手指。

    他意识到什么,猛地坐直了,与周围一同错愕的神祝们看向沈白。

    沈白乖巧地坐在那里,一点点将共溢得来的情感拢向自己怀中。

    他小心地搂着这些感情。

    那些滚烫的感情几乎能将他烧穿,但却似乎考虑到了幼崽会被烫伤,各自包裹着一层朦胧的凉水。

    可倘若吃进肚子中,凉水散去,这些温度甚至能将五腹六脏统统烫熟。

    “……”

    难得平静下来的凤胥侧了侧眼。

    被吓到了吗,幼崽。

    他无比平静地想,这便是他们多次回避幼崽接触、两次离开幼崽独自出征的真相。

    他们六百年来积攒的情绪太过诡谲,连他们自己都不愿直视,丢进个人便能化肉消骨。

    下一刻,他的脸却被强行扭回来了。

    他沉默地抬起眼,看见了直视他们的幼崽。

    他有些诧异的察觉,幼崽似乎是松了口气的。

    沈白紧紧搂着那些情感,看着一同紧紧注视着他的神祝们。

    半晌,巫祝们听见幼崽似乎是哭了。

    幼崽说,“很温暖,沈白不害怕。”

    第54章 还土王愿(二十一) 未来

    灶神抑郁地往灶台下塞着柴火, 圆滚滚的身子左摇右晃。

    巫祝们打算带着他们好不容易的得来的宝贝游历,苦的却是他这个被丢下看家的厨子。

    他得在七日之内备好沈白几近半年的食粮,而今恰巧是最后期限。

    往常, 哪位请他做饭的种族都会为他兴建灶台, 砖缝都对的整齐。

    可巫祝们呢?不但没有灶台, 甚至还压迫他自己拾柴火、点火!

    灶神这么一想,更加抑郁了。

    他幽幽地瞥了一眼神庭旁抱着沈白的某位白衣巫祝, 牙都要咬碎了。

    “有你这个朋友, 算我灶神倒了八辈子霉……”他长叹着气, 从怀中掏出自己备好的调味料, 慢吞吞一样样放入汤水中。

    他们之间实在隔着很远,云又不像凤胥般听见万物之声,灶神自信说句小话没有任何问题。

    但沈白是谁?他的祝力过了明路,如今蠢蠢欲动着多次试探着发挥作用。

    “我们走之前……你需要与云祝一同去看看冠带。”云摸了摸沈白的脑袋。

    沈白怔了一下, 瞬息之间想起第一次见冠带时,云说的那句话。

    “云师曾走过的路, 也是冰晶满地后亦湿润入土,不见踪影的。”

    冠带有它的伴生, 于是脚下的路有了水起水落。

    沈白抿了抿唇,没有再问。

    他只是悄悄贴近云,小声嘀嘀咕咕:“灶神说, ‘有你这个朋友, 算他倒了八辈子霉’。倒八辈子霉是什么意思,我们会有八辈子吗?”

    神祝埋于白布之下的双眼轻颤。

    他默默朝着灶神所在方向侧了侧头, 才平静回答:“其他种族或许有自己独特的转生秘法,但巫祝只有一次生命。”

    “即便是于生死之间徘徊的凶魂,也只能使老者蹉跎、少者苟老。死而复生……”云缓缓说着, 伫立在风幡一侧,风徐徐吹动,掀起他的衣角。

    埋于黑暗之下的空洞双眼一瞬变得悠长而哀戚。

    “若能死而复生,你如今应当会看见九名神祝,而非八名。”

    沈白捧着云的脸,小心翼翼地亲。

    “他叫什么?”沈白用很轻微的声音问。

    大步赶来黎神抹去双手沾染的泥土,接住沈白:“没有名字。”

    沈白看过去时,他的面容无比平静:“不死于本土的巫祝没有名字。他连出现在我们梦境中都不肯,还想要我们怀念他、还想要知晓你的到来?”

    黎神抚摸了沈白的脸,“我已不清楚多少年未曾抵达他的坟前。”

    云收敛整理好袖口,双手交扣于下腹,表情平静而淡然。

    他直接开口打断了绿眸神祝:“黎神,他消亡时,似乎也属你难过。”

    沈白把企图窥探情感的祝力赶得很远很远。

    他握着只剩三瓣的五彩花,抿着唇,一会看看云,又一会看看黎神。

    锋利但并不致命的情绪在两人之间徘徊,气氛既僵硬,又像黏连着棉花一般堵塞而窒息。

    “……”

    沈白等待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开口:“云……”

    白衣神祝似乎没有预料到沈白先唤了自己,微微停顿后才轻声应了。

    沈白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治疗你的眼睛?”

    话音落下,黎神与云纷纷后退一步。

    他们共同注视着沈白,仿佛在看一只第一次跌跌撞撞捕猎成功的幼崽。

    先抛出这个个问题令迟迟不肯回复视力的云闭口不言,随后叫同为神祝的黎神愧于同伴身上的痛苦而停手住口。

    “直切主题、干脆利落。”黎神赞叹到,“不愧是我们的幼崽,操控人心的手段如此一针见血。”

    “云为何不愿意拿回双眼啊……”

    黎神叹息一声。

    无非是认为自己没有保住那位消逝的神祝,无非是认为自己愧对生命消逝的万千巫祝族人,无非是认为自己早已没有资格再见世间五色。

    沈白茫然地歪了歪头:“?”

    云叹息着耸了耸肩,默然转身离去了。

    他害怕沈白再次追问他为何不愿意吸收北帝散乱祝力,拿回自己的双眼。

    沈白拽住了他的袖子。

    云停在原地,不动。

    他缓缓侧过身,低下头“注视”沈白。

    白衣神祝低低换道:“幼崽。”

    沈白也跟着小声回答:“云。”

    他的银瞳底部如同皎洁月光,弯出好看的弦月。

    沈白不想问云为何迟迟不拿回自己的眼睛。

    他拽了拽云的衣角,拉着神祝就地倒在草地上。

    两人的祝力纷纷扬扬地漂浮过来,下意识垫在他们身下。

    云几乎是下意识行为。

    然而沈白的祝力却已经比他更快了,金光柔软而温柔地铺在草地上,一阵噼里啪啦声响起,一颗颗十分矮小的蘑菇顶破土壤长出来。

    他们的背部着于大片柔软的小蘑菇上。

    云的瞳孔微微放大,护着幼崽颈部的手松开。

    “现在是白日,你知道吗。”他听见沈白很小声地靠着他说,“太阳很漂亮,即便我不能直视它。”

    云低声嗯了。

    他无意识地抚摸着沈白的头发,轻声答:“是的,人并不能直视太阳。”

    沈白摇了摇头:“可是云可以。”

    双眼蒙布的神祝不说话了,动作僵住。

    他的神职是太阳与月亮。

    他是的确可以。

    神祝的心脏突兀紧缩起来,泛起久违的疼痛。

    黎神在沈白吐露这句话的下一刻,便悄无声息地后退,平静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幼崽在驯养属于他的神祝。

    黎神不能比现在更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一事实。

    他为此感到欣慰,并为之感动。

    他愿意侧过头,不去看属于自己同伴的苦痛与泪水。

    他更愿意为了幼崽回避本应被他直视的归誓仪式,尽管这算不上一场正式仪式。

    黎神带走了灶神,如同风一般无声离去。

    沈白没有管背后消失的神祝。

    他当真如此认真地与云额头相抵。

    他还在说,絮絮叨叨如一只啾啾撒娇的猫仔。

    云做不到打断他。

    “然后,凤胥会将风吹过来,大树会像神树的柳叶一般飘起来,世界就像像绿色的海。”怀中的幼崽低声诉说着,靠着他的胸膛,温暖的吐气一下下打在他的心里。

    “……黄昏的时候,沈白会和大家一同坐在神庭外,看天上的云染上胭脂,然后跟着太阳一起回家,月亮就探出头来了。”

    沈白回忆道:“青铜炉里燃烧着红彤彤的炭火,烟袅袅的,夜色会很美,神庭外是一汪大大的池塘。”

    云默不作声。

    沈白不说了,他往云怀中又凑了凑,然后抱住他。

    他紧贴着神祝的心脏,沉默地听着只属于神祝的缓慢心跳。

    微风吹动两次,神祝的心跳才会响上一声。

    他们的心跳向来如此缓慢,往常沈白并不这样,可他从前几日开始便也这样了。

    云涣散的瞳孔躲在黑暗当中,无所适从的颤动。

    强行平稳下来的心跳控制不住地加快。

    他胡乱硬塞祝力,逼迫心脏重归宁静之时,又听见幼崽说,“云,你不想看看我吗?”

    于是心脏脱离掌控了。

    云的指尖颤抖着,供给过于充足的血液另四肢发红,连带着常年无感的眼眶也刺痛起来。

    沈白仿佛真的十分困惑。

    他掰着手指头一一细数:“大家——所有的大家,巫祝们,灵物们,灵兽们……都说我长得还算可爱。你不想见一见我长什么样子吗?”

    云的呼吸急促地不成样子。

    他狼狈地搂住沈白,终于肯说话:“不要再说了……”

    沈白恍若未闻。

    他还是很小声地说,“云,不想看看我的眼睛吗?”

    神祝全然如同一座倒着的雕塑了。

    他的内心被幼崽勾勒出的场景一一填满,浮现了太阳与黄昏。

    随后又有了人,有了灵物与非灵物,最终组成一个世界。

    还有一轮宛如幼崽眼眸般的月亮。

    ……他真的不想看见吗?

    云倍感绝望地皱起眉头,心脏鼓动地像一万只鼓槌齐动。

    这时,他竟然又听见沈白尤嫌不够般再向他怀里凑了凑。

    沈白很认真地注视着云。

    他冥冥当中知晓云或许快要妥协了,他知晓他应压下最后一根稻草。

    但他没有说那句云本觉得自己会听见的话。

    沈白或许会说:“我想让你看见”。

    但事实上,沈白只是凑近云的耳边,小声说,“云,你本应当看见。”

    刹那间,蒙住云双眼的白布颤动起来。

    第55章 还土王愿(二十二) 对峙

    出游这个决定由黎神提出, 巫祝们于神庭中投注了六次祝算后定于七日备物,第七日出行。

    沈白在这七日换了三十多套衣服。

    由第一日代表新生的白衣至第七日夜晚的初启,由灵物馈赠打磨而成的饰品到巫祝们多年熔炼的臂环。

    他将云送回圆楼时, 穿的是一件制式繁琐的云纱。

    沈白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名为“沈白”的瑰丽仪式。巫祝们一个个为他更换饰品、一层层穿着繁复服饰, 神色平静到肃穆。

    对于神祝们来说, 这的确是一种仪式。

    “游行,对于神祝们来说, 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黎神如此对沈白述说。

    他使沈白坐在他右手的臂弯中, 左手慢慢顺着神庭当中放置的沙盘缓缓移动。

    自类比神庭位置的玉石出来, 指尖划出一条漫无目的、歪歪扭扭的线条出来。

    沈白抱着黎神的脖子, 沉默地听他讲述着。

    他的祝力被黎神赶跑了。习惯了整个世界对他敞开之后,唯一“感受不到”的黎神,便成了一个象征某种微妙界限的雕塑。

    仿佛他一旦能砸碎这座堪称瑰玮的塑像,便能走进另一个全然与现在不同的大地。

    想象不出来的大地以一种另他无比渴望的吸引力诱惑着他。

    沈白再一次看了看黎神。

    他能感觉的出, 自从黎神提出要“出游”之后,神庭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神祝们在极为默契地一点点转变对他的态度, 从对待幼崽变成……

    沈白想不明白,但他的祝力理所当然的告诉他这理应接受。

    沈白茫然地看着黎神。

    “什么是理应接受?”

    他问黎神。

    黎神划的线停住了。

    他微微侧过头, 挑起眉头。

    “一个足够莫名的问题,我甚至不知晓你的前置解释。”黎神温和地说,“但我可以回答你……不, 我不用回答你。”

    突然之间, 黎神收回手。

    似乎察觉到了沈白不太对劲的视线,他微笑起来。

    风幡骤起骤落, 如同被只降临了一秒的龙卷风袭击,风铃于瞬息之间大作叮铃,下一刻也被强行扼住, 逐渐平息下来。

    两方不同的祝力于风幡之间碰撞、绞杀,带着血腥味混淆在一起,逐渐分不清你我。

    那一方是沈白的,一方是黎神的。

    沈白抿紧唇,额头渐渐沁出薄汗,眼瞳中依然是不肯服输的倔强。

    他默默握紧拳头,再一次挤出仅存的祝力,企图将风幡处缠绕的祝力解开汇合,随后一举吞噬外来者。

    然而,他听见怀抱着他的神祝低声笑了起来,低沉而厚重的嗓音如同他对抗的祝力般,如同深达百尺的湿润黄土地。

    沈白怔了一下,心脏砰砰跳动,似乎预料到什么,飞速涌出所有储存的祝力。

    全然席卷而成的祝力盘旋、涌动,如同生活在空气当中的鲸鱼。半透明的金色身躯内点点光芒闪烁,即便在白日也晃眼耀动。

    它浮现在世间,张口吞噬所有空气,庞然的阴影落在神祝们的头顶。

    它祝解出了自己最初的形态,彰显了自己的威严,便开始坍塌压缩,变为适应战斗的外形。

    天空轰然作响,云朵被升腾而起的金光打散,风与草叶被卷起,割破了树皮。

    神祝们讶异地抬起头,便瞧见这连接着天与地的金色龙卷风。

    它几乎要顶破肉眼范围内的天空,嗡动的祝力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从隐隐传来的音波中感受出来。

    想必只要站在它附近,也必然能被不施加任何神职的单纯祝力碾为肉泥。

    “……”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站在不远不近处,依靠着圆楼的台柱与栏杆,眼中全然是评估小辈实力的平静与欣赏。

    “幼崽的祝力。”神祝低低的笑,“他才五岁,哈……很漂亮,不是吗?”

    “我早就想说,我们接回幼崽的第一日,是神树为他遮挡了一部分来自高天的窥探。能叫祂如此喜爱的幼崽,若拿不出清澈到如此地步的祝力,我也不免要在神树庇佑之下活了。”

    分不清是哪个神祝接话,也分不清是哪个神祝喃喃自语,他们纷纷自说自话般询问着、回答着。

    当然,或许他们在同时问很多人,也同时回答很多人,只是旁人并不能理解这种交谈。

    如同信徒念咒般的簌簌低语时,巫祝们才形似古籍中记载的“通神大巫”,冠以神秘与隐秘为名的诡异之人。

    “我们可能平日表现的太为正常了。”

    他们遗憾地道,“不清楚幼崽游行回来后,会不会被我们的真实吓坏。”

    停顿了一会后,他们又笑起来:“啊,听起来很坏,但我确实十分想看见他因此恐惧却试着一点点接近我们的举动啊。”

    巫祝幼崽一生当中的第一次出游,理应由他的至亲于六岁诞辰的夜晚携着他,不告知最强大的巫祝,也不需要其他巫祝的祝福,甚至不会告知族群被称为神祝的管理者,悄然离去周游四方。

    然而,每位巫祝都会知晓哪日哪位幼崽会出游,哪日哪位幼崽会归来。

    他们点亮门前的灯笼,让那个夜晚整个笼罩在圆楼昏黄殷红的光中,然后悄无声息地倚靠着门扉,等待着那名幼崽被血亲牵着,毫不知情地从他们门前一一路过。

    他们能透过一层薄薄的木头,听见他们的孩子放轻的脚步声,听见他身上由他们共同凑齐的铜祝钱叮咚,如同神庭当中常年响彻的风铃。

    随后走向他的成年。

    最终,幼崽在归来后的某日终于了然自己幼时曾在所有巫祝门前途经,并也靠在门扉上,等待着下一位幼崽路过。

    实际上,幼崽回来之后,他便不能称之为幼崽了,而是一名眼中拥有与他们祖辈与现辈同样璀璨温和光芒的神祝。

    这样的轮回,他们经历过无数次。

    然而,然而空置六百年的无嗣之后,等到他们的幼崽终于来到时,他们竟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如何对待他了。

    ……他们眼中早已没有光了。

    神祝们笑着笑着便停下来,共同看向远方肆虐着发泄祝力的龙卷风。

    稍倾一刻之后,果然一卷更加庞然的龙卷风出现在它旁边。

    那卷是黎神的祝力。

    稍小一点的龙卷风,必然是初次凝聚出祝力实体的幼崽的。

    一名神祝眼中沉默着倒映出那挤挤挨挨着不像战斗的龙卷风。

    他的眸子宁静而深邃,如同他经历过的千年岁月。今天,那些岁月丢入一颗小石子,荡漾出一点波动。

    “……我想象不出来。”

    他双唇煽动,半晌吐出这几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字。

    可身旁的巫祝们知晓他在说什么。

    他们共同沉默了一会,才慢吞吞有人嘲笑:“方才还不是说了‘想要幼崽看见你们真实的一面’,才一会便胆怯了?”

    说完,他也皱起眉头,呼吸急促起来。

    他们固然能够让幼崽看见他们扭曲的一面。

    可是、可是,幼崽游行归来之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神祝怔楞在原地。

    此时,那两卷黏腻的龙卷风对撞起来了,振山乱地的土裂下陷。

    冠带于千里之外呦鸣,保护着瑟瑟不安的森林,灵兽退回巢穴,带领着自己的族群奔跑。

    大龙卷风裹挟着小龙卷风朝南方喷涌而去,耳边响起风声破裂的巨大轰鸣,随后骤然耳鸣。

    人类所不能理解的音波扩散,他失聪了片刻,脑内一片寂静。

    但很快,令人头脑胀痛的巨声紧随着寂静袭来,毫不留情的刺破耳膜。

    湿漉漉而粘稠的感觉自耳边与下颌滑落。

    神祝注视着远处,平静地抹去耳朵流出的血液,随意甩了甩。

    两卷龙卷风在半空中撕扯,搅合又分裂,一次次对撞,将半途绞进去的一切生物撕扯的粉碎,所过之处一片荒芜。

    神祝都不用思考,便能想象出神庭当中幼崽涨红了脸操纵祝力的模样。

    还能想象出黎神或抱着幼崽,或半坐着,支着脑袋,一边不紧不慢地操纵祝力,一边似笑非笑地注视幼崽的模样。

    他们之间,或许只有黎神能够隐约触摸的到幼崽长大后抵达的世界。

    “……”

    神祝的眸子中升起一种由衷的悲哀。

    他不嫉妒黎神,也不是想理解幼崽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

    “……啊。”他苍白无力地说,“我也想象不出。”

    这一刻,他只是突兀想明白了身边的同伴。

    他们只是想象不出幼崽长大之后,成为与他们一模一样的人,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他们只是惋惜,幼崽以后的路可能没有他们的身影。

    第56章 还土王愿(二十三) 太阳

    沈白萎靡不振地趴在黎神怀中, 双目无神,泪珠珠还一点点往下掉,任由黎神左哄右哄也不见好。

    外头肆意摧毁席卷的两卷龙卷风早已失去踪迹, 土地一片狼藉, 草叶破碎, 残垣败骸,动物们窸窸窣窣探出头来。

    黎神满是无奈地抱着沈白, 略有好笑的继续哄着怀中显得可怜兮兮的小崽子:“幼崽, 你怎么还哭着了?”

    沈白伸出短短的手, 抹了抹眼泪, 抓住自己头顶软绵绵的耳朵拽下,遮住自己的眼睛。

    他带着哭腔:“没、没有打过。”

    黎神摇了摇头:“可是你先要挑起战斗的,我还未曾委屈呢,你倒是先苦了?”

    “你委屈干什么, 你赢了。”沈白放开一点点耳朵,偷偷看黎神。

    “……”黎神好笑道:“是谁无故挑起战争的?”

    沈白小声嘀咕:“你也没有阻止我。”

    绿眸巫祝低低笑了起来, 双手将怀中的幼崽举起来,似是将他当成了毛绒绒的小兔子。

    他的眼眸中十分平静。

    方才绞动天地的祝力灌输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语气平稳,不慌不乱。

    但沈白几乎快要趴到黎神身上了,不借助巫祝的力量, 他连脑袋都不想抬。

    但他还咬着唇看着黎神。

    鼓噪的血液还未平息, 哪怕精疲力竭,属于巫祝的本能还在叫嚣着战意。

    沈白的指尖还在颤抖。

    黎神轻吸一口气, 举远了沈白,近乎欣赏地看了一会他几近竭力的模样。

    巫祝不无视弱小,却也不称赞弱小。

    幼崽尚且虚弱, 但却是代表强大的虚弱。

    他才刚刚爆发出哪怕是前推千年也无与伦比的天赋,于是即便现在如此萎靡,也应当是作一副庆祝画像的。

    “这是你第一次凝聚出实体祝力。”黎神缓慢地道,“在你并未出游之前。”

    沈白弱里弱气地哼了一声。

    他努力了几次,终于才又说出话:“云说,我要和云师一起去见冠带。”

    黎神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将幼崽重新带回怀中,“云师理应去见见冠带,他们之间的纽带因……”

    他稍微停顿了一会,才捏了捏沈白的脸蛋:“你应当知晓了。”

    沈白点了点头。

    他凑近了黎神耳边,声音小到近乎听不见。

    “……那名消逝的神祝,是云师的亲人?”

    沈白说的时候,甚至有点犹豫。

    他清楚的记得,云刚才说过,黎神对那名神祝亦有不浅的感情。

    然而,黎神对这句话的回应却只是就他换了个臂弯抱着。

    “嗯。”他平静地说,“那是云师的兄长。再多的,你晚间与云师过去时便知晓的。”

    他看不出来有多悲伤,仿佛死去的巫祝当真只是一个不怎么重要的人。

    笙烽与凤胥掀开风幡,一眼便扫向了沈白。

    他们微微向沈白点了点头,便来来往往地搬运行礼。

    沈白亲眼看见,他们带走了小桌、地图、他的小玩偶,随后将他平日睡着的小床也扛走了。

    沈白沉默了一会,默默将脑袋埋在黎神的臂弯中。

    他的耳尖慢慢红了。

    然而,下一刻他便感觉黎神动了一下。

    沈白迷茫着抬起头,便看见笙烽将黎神身下的地毯也撤走了。

    沈白:“……”

    他转过头,看了看黎神。

    黎神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

    沈白头顶浮现一个巨大的问号。

    他忍不住问笙烽:“我们是要搬家吗?”

    “啊?”笙烽拖着地毯,懒洋洋地摇了摇头,“给你收拾东西?”

    沈白更加小声地说:“我们似乎是出去玩?”

    笙烽哈了一声,“对啊?”

    幼崽越发纳闷起来,声音不自觉变大了:“可是为什么要将所有东西都搬空啊?”

    笙烽比他还要纳闷:“给你搬的啊。”

    “你出行,要带这些东西。”他一个个清点着,张口便想要吐出那些倒背如流的东西。

    黎神看了一眼他。

    笙烽瞬间住了嘴,耸了耸肩,捏着沈白的脸拽了拽,飘飘然走了。

    沈白茫然地看着他走掉,转过头略带气愤地顶了顶黎神,“又瞒着我。”

    黎神挑起唇角,露出一个近乎笙烽搬带着血腥与懒惰的笑容。

    他捉住沈白胡乱挥舞的手:“啊,只有这个你不能知道……不过,只要这次出游回来,你就能知道了哦?”

    神庭外,灶神抑郁地问:“这是你们巫祝幼崽出游的规格吗?”

    他指了指银光闪闪的战车,又指了指那朵被捆在车后可怜兮兮的大云朵。

    云朵上堆满了高达几百尺的行李,几乎要将云朵压成乌云。

    云背对着他整理云朵,随意回应了一声,“啊,不是。”

    “是吧,我就说我印象中接济过一个游行的小巫祝,他当时带的可就一点点东西……”灶神絮絮叨叨,随后慢慢停住了。

    他盯着云的背影,犹疑地问:“那这是什么规格?”

    云的动作停了,似乎沉吟了一会。

    灶神听见他缓缓回答:“上古神出行,我们护送的规格,应该。”

    灶神的眼皮抽搐了一下,差点被吓死。

    他又默默指向云。

    他咬着牙问,“这是你的天赋战车吧……云,你怎么想,这东西要月亮拉的啊……”

    云平静地转过头来,注视着灶神。

    灶神的声音突兀停止了,挤成一条小缝的双眼倏地睁大了。

    他呆愣地看着自己的挚友。

    云双眼上的白布如今消失无踪,一只眼闭着。

    但灶神一点也不重视那只闭着的眼,他紧紧盯着那只睁开的眼睛。

    那只眼睛如同银月,闪烁着如同沈白银瞳般清亮的光芒。

    灶神恍惚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好一会,他才从自己漫长的记忆中翻出来,云驾驭太阳与月亮的表现便是他的两只眼睛。

    反复看了一会,灶神才确定云的确拥有了一只眼睛。

    云注视着他,平静地说,“灶神,夜安。”

    灶神居然皱起眉头了。

    他后退一步,转过头,用手挡住自己的脸,蹲下,整个人像一只大球。

    云无声地移开眼。

    灶神在哭,他选择不看。

    他沉默地等待自己的挚友哭完。

    他站在原地等了好一会,才听见灶神模模糊糊地说,“回来一只?”

    云点了点头,说嗯。

    “不过,不是一只。”云淡淡地说,“北帝保留了两只眼睛,我要了一只。”

    灶神用袖子抹了抹眼泪,眼眶是红的,他几乎要骂出来了:“为什么只要一只?还是你那什么都算不上的责任感,我真想把你摁进锅里焯个水……”

    云抬了抬手,打断了灶神的话:“我打算给幼崽。”

    灶神的声音第二次戛然而止。

    灶神恍惚地问:“……什么?”

    云平静地移开视线,看向神庭,仿佛能够透过风幡,瞧见里面拽着自己两只兔子耳朵撒娇的幼崽。

    他们当然会永远陪在幼崽身边,只是以后能够与他并肩看见同等境地风景的,恐怕只有黎神。

    巫祝千百年以来,也只有黎神能够接近神树百尺。

    而幼崽……他简直想象不出神树会多么宠爱他,或许他能接近神树五十尺?

    他们注定不会理解幼崽长大后眼中的世界。

    掌管自然万物的神祝滑动眼眸,微微抬头,轻声说,“我说,我打算送给他一个太阳。”

    云想,既然他追赶不上幼崽,那就让自己的一部分追上他吧。

    第57章 还土王愿(二十四) 月亮

    静下心来想, 这件事似乎是有预谋的。

    他瞧见刀耕给幼崽五彩花的时候,笙烽对他做过口型:“云也给了。”

    他以为云给了幼崽一些附属神职,谁知道这家伙直接将本神职绑了个包袱送人了。

    灶神一脸平静地打包最后一份羚兽肉, 将它们挨个码好, 装进特质的保温小食盒中。

    候在一旁的云抬起手, 使祝力托着小食盒们,放到云朵上面。

    灶神眼神冷静地坐在自己灶前, 瞧见神祝走远了, 才恍惚地拿出一块木头雕起自己的挚友。

    他先雕了双眼建在的神祝, 随后又将眼睛磨掉, 换上白布,最后又将白布磨掉一半,刻上眼睛。

    雕好后,灶神仔细端详了一遍挚友, 无比平静地架火起锅,将木雕挚友扔进了熊熊大火当中。

    放好东西路过的无辜挚友:“……”

    云沉默了一会, 默默俯下身子,伸出手捡起放在火堆中的木雕, 拿出来抚了抚。

    火焰从他的手中穿过,神祝的神色一丝未变。

    带着焦味的皮肉蜷缩,流下腥黄带脓的血液。

    灶神眼皮一跳, 猛地站起来踹了云一脚。

    “你又发什么疯?”他低声骂道, “神火是能用手摸的吗……”

    云轻步后退,侧身躲开灶神猛地飞来一脚, 随手将收不住力的灶神捞起来。

    “你最近还会迷路吗?”云摸了一会木雕,问了一个与谈话毫不相关的问题。

    灶神怔了一会,无奈地叹息一声, 说,“当然……”

    云嗯了一声,转身走向神庭。

    缩成一个球的灶神盯着他的背景看了一会,低着头拔起一朵蘑菇,丢进锅里煮了起来。

    “幼崽啊……”灶神侧过头,注视着风幡遮挡住的云。

    撩起风幡的云抬起眼,浅银色的眼瞳远比灶神平静。

    他们注视了一会。

    云说,“我以为,幼崽会治好你。”

    灶神笑了一下,“他的确只差那么一点就让我动摇了——我还拿出了我的包袱呢。”

    他眨了眨小小的眼睛,胖成一个球的身子看着似乎瘦了一点,从一个大球变成了中球。

    灶神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我不后悔,云。”

    云静静注视着灶神,掀起风幡进去了。

    坐在黎神怀中的沈白满脸泪水,看见云便哭唧唧地伸出胳膊,要他抱。

    睁开一只眼睛的神祝缓步上前,透过微凉的布料,揽起小小一只幼崽。

    “云师找你。”云道,头微微低着。

    沈白攀着他的脖颈,默默亲了亲了云的眼睛。

    云停顿了一会,将沈白抱着,远离了自己,平静地注视着他。

    沈白困惑地弯了弯绒兔耳朵。

    他早在南蛮坍塌时学会了收放自己的绒兔耳朵和尾巴,但他不是经常收着。

    因为神祝们似乎都十分喜欢这个形态。

    沈白的小尾巴不易察觉地抖了抖,得意地晃了晃。

    云的目光落到沈白的脸上。

    他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幼崽。

    像一只从天上、云上、月亮和太阳共同诞下祝福的绒团,轻飘飘地被他抱在手中。

    那双眼睛远比凤胥最绚烂的羽毛更加璀璨,眨动间能够瞥见宝石般细碎的光芒。

    “你很美。”

    云沉默了一会,淡淡地说。

    沈白看着云怔然的表情,思索了一会,狠狠点了点头。

    “嗯,”沈白小声说。

    他没有说“恭喜你能看见”,也没有说“我没有让你失望,世界的确很美”。

    他甚至没有问云再次看见是什么感受,也没有询问他再次回归身体中的神职用起来怎么样。

    且一点也不关心云的实力如今有没有增长。

    他只关心自己的感觉——

    沈白只是凑到云的耳边,很轻道:“我很高兴能看见云的眼睛。”

    “它很美。”

    沈白嘀咕道,“我很幸运今天能见到它。”

    云的眼睫颤了颤,叹息着将沈白摁进怀中。

    不是“你能看到世界,我很庆幸”,而是“我能看见你的眼睛,我很庆幸”……吗?

    说到底,谁能拒绝说出这种话的幼崽?

    只蒙了一只眼的神祝抬起头,对上身旁黎神的视线。

    他苦笑地摇了摇头,做了个认栽的姿势。

    随后,刚刚沉浸于动容当中的神祝便被幼崽捉住了手。

    云骤然意识到自己的手仿佛还发出皮肉烧焦的味道。

    他僵住了,眼珠滑动,悄咪咪落到幼崽身上。

    果然,幼崽刚刚还满怀温柔的表情已经全然消失了,此时挂在脸上的是撅到能挂个油壶的嘴和竖起来的眉毛。

    “所以你最好能解释一下你的爪爪。”沈白严肃地说,呆毛都要被气起来了。

    云扯扯嘴角,视线滑落到黎神脸上。

    黎神耸了耸肩,若无其事地转身出去了。

    云:“……”

    啧,灶神,快来救我。

    云平静地想.

    云师的战车由寒冰雕铸而成。

    巫祝的战车,与其说是服务于征战,更不如说是服务于出行。它们均有四方耸起的琉璃瓦顶,如四方同神庭般悬空着,挑于瓦顶之上下垂的五彩宽带随着疾驰飞起。

    它原由八只冰色凝结的独角兽拉着,但今日战车上却有九只。

    ——沈白怀中也抱着一只小的独角兽,这是云师特意做出来给他玩的。

    小独角兽通体透明,似是冰晶,又似雪色祝力,四脚朝天晃悠着自己的四只蹄子,大大的眼睛眯起来。

    沈白恍惚着凑近它傻笑了一会,抱着它举起来,大声宣布:“我要养它!”

    云师沉默了一会,无奈地扶额:“你要替别的巫祝负责拉战车的灵物?”

    “欸?”沈白眨巴眨巴眼睛,“我要养它!”

    云师深吸一口气,出乎意料地拒绝了他:“不可。”

    “……等你出游回来,我向你献、我给你一只。”神祝低声哄着抱着小独角兽不撒手的幼崽,使他坐在自己腿上。

    他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会,眼神微微漂移。

    某一个瞬间,他仿佛在引诱年幼无知、还未成长的引路人收下最为关键的第一位下属,拿到某种独特的地位。

    事实上,第一位为引路人奉上节礼的巫祝,也等同于拥有类似地位。

    云师皱起眉头,勉强安慰了一番自己内心的羞耻。

    幼崽很喜欢,不错,是幼崽喜欢独角兽,他才说出口的。他没有半分引诱幼崽首先收下自己节礼的意思。

    沈白歪了歪头,困惑地注视着云师。

    他总是疑惑,巫祝们似乎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的天生神祝。

    ……云师想的是什么,他可是清清楚楚啊?

    不过,什么“引路人”,他可听不懂。这次出游是为了让他学会什么吗?

    放心好了,他一点东西都不会学的。

    黎神远比他强大,直到他打败黎神为止,否则他是绝对不会让神祝们将他捧成那个“引路人”的!

    他才五岁!他只想闯完祸,随后窝在随便一位巫祝的怀中,无辜地探头。

    如今也学会了装作不懂、能混一天便是一天的幼崽默默低下头,捧着小独角兽点了点头。

    他悄悄将祝力都赶到了战车之后。

    云师放松地露出笑容,摸了摸沈白的脑袋。

    “……灶神为什么会迷路呀?”沈白缩在云师怀中,眼中掠过团团白云。

    云师指尖一颤,随后迅速平复下去。

    他们在云师的战车上,目的地是冠带常在的森林。

    正如同云与黎神所说,云师果真带着他看冠带了。

    ——可是为何一定要带着他?

    沈白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他总觉得,所有人都等待着他、期待着他问出这个问题。

    似乎这样,便能挑明某些几乎快要溢出来的“估量”。

    沈白的祝力慌里慌张地跟着飞速前进的战车,然而沈白却趴在云师怀中,好奇地探着头,笑着看向疯狂追赶自己的祝力们。

    “加油!”沈白为它们鼓了鼓劲,又坐回云师怀中。

    云师沉默着,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唇角。

    就连灵兽灵物都知晓,巫祝的祝力自显现便能自由驱使,如今这种祝力“追赶”自己主人的情况,只有一个可能。

    那便是主人刻意逗祝力玩。

    云师侧过头,抬起手挡住自己弯起的笑容。

    他也丝毫不为身后抓狂的祝力考虑,一门心思放在玩的开开心心的幼崽身上……才怪。

    幼崽的祝力也是幼崽!

    幼崽追着他的战车跑!

    只要想一想这个画面,他简直要不能呼吸了。

    云师又为可爱的幼崽好笑,又为身后追着自己跑的幼崽心疼。

    他整理了情绪,委婉地劝到:“幼崽,你累不累?”

    沈白头顶冒出一个问号:“沈白没有动呀。”

    云师摇了摇头:“你瞧,祝力累了。”

    于是这下沈白听懂了,嘶了一声,一脸佩服地看向云师。

    他原以为自己的祝力能够倾听大家的心音与感情,是被大家避之不及的东西,于是尽力将它们赶远。

    可是……大家居然不害怕吗?

    沈白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挥挥手召回祝力。

    云师莫名感觉自己背后发凉。

    ……可问题是,他自己便是寒冰的神职?

    他犹疑地掐了个祝算,就地祝解了祝算。

    祝解告诉他,无事发生。

    云师压下自己依旧打鼓般的心跳,接过沈白的话:“灶神……”

    沈白果真被吸引了注意力。

    他身后的凉意居然减弱了。

    “灶神和说过他救助过一只游行途中的巫祝幼崽么?”

    云师一边纳闷,一边低声询问沈白。

    他想露出一个微笑,努力了几次都失败了。

    索性沈白并没有关注云师的表情。

    云师的手心凝结着冰晶,雪花在肌肤上结成薄薄一层,抚在沈白后背,凉凉的。

    沈白趴在云师身上,想了想,点了点头。

    云师眯了眯眼,轻声道,“啊……那便好说了。”

    沈白蹭了蹭云师的还未弥漫冰晶的皮肤,小心翼翼地靠在上面。

    只能靠一会。

    沈白有点不舍地想,这块皮肤马上也会被冰雪占据,除非他一直用自己暖着。

    暖一会云师,沈白就会变成一只小冰雕。

    于是尽管沈白十分喜爱趴在巫祝怀中,也不怎趴云师。

    “灶神从未饿死过一个他视线内的孩子。”云师捏了捏沈白的脸蛋,神情淡淡,“只是那个孩子,他受了灶神的食物,得幸不死。只是不出千尺,他便将食物分给了高天的孩子。”

    云师缓缓到:“……那时,我们与高天的战况还未达到谁都不放过的地步。”

    沈白预感那并不是一个好故事。

    他心中的情感沉甸甸的,也闷闷痛起来,叫嚣着做点什么。

    仿佛、仿佛他知晓这个故事接下来是什么发展,仿佛他曾经历过不同却相同的故事。

    “那孩子的天赋并不出众,他没有天生神祝。他的父母因填海造陆而怀着荣耀死去,倔强地不肯接受任何巫祝的祝福——包括我的。”

    云师再次的、刻意的重复了一遍,字词咬的死紧,神情也平静地要命:“包括我的。”

    “于是他独自踏上游行。几乎所有巫祝都在为了战争做准备,只偶尔我们去悄悄去看他。”

    “讲到哪里了?对。分给高天的孩子们食物。”云师平淡地接过最初的话,“他们认为我们的孩子有更多食物——灶神与巫祝亲密无间。于是他们趁着他睡着,联手将他砸死了,连他的肚子都扒开翻找了一遍……”

    神祝停顿了一会,抱紧了沈白。

    沈白眼神空洞地注视着掠过的万物。

    他似乎被架在火上烤,浑身发烫,神经却仿佛被烧坏了,猛烈的热烫过后是烫到极致而感到无边寒冷。

    沈白反应了一会,才从记忆中扯出来,这种感觉叫愤怒。

    他的指尖震颤起来。

    云师低下头亲了亲沈白,捉住他的颤抖的小拇指,握在手心收紧:“可他们没从他肚子里找到一粒米;全是些草屑。那孩子认为自己是巫祝,无论如何也比普通人体质好——他当时是当真认为自己食用草叶不算受罪的。”

    “于是他死的时候,连祝力都没来得及展开。这之后,无论怎样,我们都没有允许幼崽独自踏上游行;从那以后,我们正式与高天不死不休……直到天灾降临。”

    沈白茫然地皱起眉头,祝力嗡动,呼吸急促。

    隐隐呼啸而起的烈风终于线路破绽,狂猎大作。

    祝力鼓动着天地自然,不自觉地发泄自己的情绪。

    云师闭了闭眼,双手覆住沈白的眼睛:“幼崽,听着……我并不想你因此而愤怒。”

    “你如今还未曾知晓的、属于你的过去,或许并不比我们的过去好多少,我们早已替你愤怒过,可我们毫无办法。”

    他轻轻托起沈白的下巴,抱着他站起来。

    沈白眼前的黑暗消失了,云师的手挪开了。

    沈白沉默地看着飞速倒退的万物。

    他清晰地看见一棵棵树木闪过,一座座房屋跑走。

    他还能看见蓝色的鸟儿追赶了他们一会,最终泄力摊在地上。

    “你从另一个世界漂流而来,被黎神梦见,成为了我们的孩子。”云师说,风冽冽吹起他水蓝色的、海浪般的长发。

    冰晶随着风刮走,好似他于黄昏行路中留下一路飞舞的蓝色星光。

    他们就这么赶路。

    沈白抱着云师,靠在他的胸膛上,大声嗯了一声,眼睛湿漉漉的。

    “我很、我很庆幸我遇见了你们。”

    “你知道吗,幼崽。”云师蓬松的卷发齐齐向后飞去,他全然露出来的脸骨相优美地不似真人。

    神祝在一片狂风中凑近沈白,风声似乎被隔绝在外,沈白耳边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云师的轻声:“不要为遇到我们感到庆幸。真正最需要对方的是我们……谢谢你来到我们身边。”

    否则,他们当真不知晓接下来会怎么办。

    或许世界会因他们不管不顾放开手脚的战争毁灭一半?

    或许他们会全然堕落,神树会悲伤而痛苦的放弃庇佑他们,他们终身流落于深渊。

    或许……

    或许么都不会发生,他们会仿佛平静般生活在大陆上,等待着四国的又一次“召唤”,等待着永远也不知道可不可能等到的幼崽。

    可心死了还不如身死了。

    沈白蜷缩在云师怀中,眼泪抹在他身上。

    云师抱着沈白,金瞳依然平静。

    平静到近乎死寂。

    下山的太阳落到他眼中,将最后一点光芒带走,只剩下小小一点阴影。

    沈白感觉云师低下头,他似有所感般对上云师的眼睛。

    云师用细如蚊蝇的声音说:“他是我死去兄长唯一的幼子。”

    沈白徒然感到一阵击打胸腔的憋闷与难受。

    云师最后说,“倘若他还在,你应有一位爱你如命的兄长。”.

    两位巫祝于夜晚降临之前抵达了森林,战车停驻于冠带的领地之上。

    沈白总觉得这个黄昏过于漫长了,月亮姗姗来迟。

    灵鹿站在森林边缘哒哒蹄子,宁静而仁慈的眸子倒映出他们的身影。

    它身后是茂密到深邃的绿海,层层树木起起伏伏,宛如大地的呼吸。

    “呦……”

    沈白惊恐却又感到理所当然地听懂了冠带的话。

    “你竟然还没死呢。”

    冠带是不是在骂人!

    沈白咽了咽口水,无声后退再后退,将云师孤零零落在原地。

    冠带上前三步,注视着云师。

    它还记得云师海浪般的长发和他金色的眼瞳。

    正如百年之前的云师,他依然是这个样子,只是身上的气息平和了许多。

    兄长消逝后,他回避了与冠带的会面,正如南方永远都不会见到兄长一般,他也不会再见冠带。

    他仿佛从未从那场血腥的梦中走出来。

    云师缓缓收紧手,注视着冠带。

    它还是最初的样子,眼睛温柔如初。

    ……直到现在。

    半晌,他低声唤到:“冠带,好久不见。”

    灵鹿撞进他怀中,不住地顶他。

    沈白先一步躲开,抖抖小尾巴躲到南方身边。

    而南方早已被沈白的小尾巴和小绒兔耳朵吸引了,眼睛微微睁大。

    “呦?”它闻了闻沈白,急切地问询。

    沈白咳嗽一声,耳朵红了:“我、我返祖了,我才不是小绒兔的幼崽,不能到森林里养的。”

    南方微微歪头,遗憾地叹了口气。

    它叼住沈白的手臂,慢悠悠晃到距离云师与冠带不远不远的地方。

    冠带正整理自己的仪表,而被冠带撞进怀中的云师也在整理自己的衣服。

    只不过他的衣服带着两个被鹿角戳出来的洞。

    沈白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的笑声。

    “云师……笨笨。”沈白抖抖小尾巴。

    南方的视线忍不住停在那里。

    它瞅了瞅云师,又瞅了瞅幼崽,短时间内再次叹了口气。

    只有神树知晓,他瞧见幼崽长着耳朵与尾巴时多么惊喜。

    他是巫祝的幼崽,一点也不耽误他也是森林的孩子啊!

    它相信巫祝并不会拒绝来自森林的大神职权柄。

    南方第三次叹了口气,抖抖耳朵,不由得移开视线。

    视线……视……嗯?

    南方的视线缓缓移回来,定格在沈白胸口垂落的项链上。

    一根它颇为眼熟的东西缀在上面。

    ……它半身的鹿角。

    象征着半个森林权柄、仅次于它们双身的权柄象征。

    它还在考虑的时候,半身早将权柄递了过去。

    ……哈?神职权柄是这么好的得到的东西吗?

    南方踢了踢蹄子,对上幼崽纳闷看过来的视线。

    它朝着幼崽微微一笑,翻着白眼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沈白:“……?!”

    沈白发出尖锐爆鸣:“云师!冠带!”

    “南方它怎么昏倒啦!”

    冠带连头都没回,蹄子踢过去一颗石子。

    南方睁开眼睛,熟练地躲开石子。

    沈白蹲在它身边,眨着眼睛茫然看着它。

    “真的没事吗?”沈白小声问他,祝力盘旋在身边蠢蠢欲动。

    想了想,沈白还是将祝力赶跑了。

    南方虚弱的呦了两声,低下头,向沈白展示两株宛如珊瑚般的纯黑鹿角。

    沈白眼睛一亮,“让我摸吗?”

    南方点了点头。

    沈白吸取上次摸冠带鹿角,摸下来一小截的教训,这次小心翼翼地摸了摸。

    然后又从鹿角上摸下来一小截鹿角。

    沈白:“……”

    南方:“……”

    他们面面相觑。

    沈白茫然地低下头,注视着自己手中怔了一会,泪水慢慢绪起。

    南方骤然跳起来,惊慌地呦呦呦。

    “什么?你故意掉的?”沈白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可是冠带给过我了啊?”

    南方无奈地呦呦两声,俯下头,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幼崽的脸颊。

    冠带掌管的是森林的光明,而它行走于阴影当中。

    尽管这并不代表太阳与月亮起落而更迭的光暗,但却是完整的权柄。

    南方顶了顶沈白,促使他向后看去。

    隐约泛着诡异恐怖的深幽森林向他敞开,宛如吞噬一切的巨口,腥臭与涎水一并流出。

    阴影从中析出,沈白从黑暗中看见被捕猎的动物死尸,裸露在地面上,半条腿被猎手叼在嘴中,侥幸逃脱的幼兽跌跌撞撞逃跑,被伺机而动的另一名猎手咬穿脖子。

    这样的森林,与温暖柔软的森林一并合着,才是真实的森林。

    沈白回过神来时,南方已经将黑鹿角系在白鹿角旁边了。

    幼崽震惊的睁大了眼睛,抓着吊坠看了看南方。

    南方抖抖耳朵,得意地仰起头。

    不错,它会用舌头为绳子打结!

    沈白默默低下头,将项链解下来,走到云师身边,蹭了一点雪花,洗了洗涂满口水的绳子。

    南方:“……”

    云师微微弯起眼角,抚上沈白的脖颈。

    他再次抬起头,看向冠带,沉声道:“这一次幼崽陪我来,下一次依然是他。”

    冠带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冠带是一方土地的主人,它理应与巫祝的引路人属于同一梯级——尽管这片土地上也只有灶神、冠带能与引路人相称了。

    倘若双方最高掌权者建在的情况下,跨种族的友情,某些时候必须在掌权者的见证下才能维持。

    这一次沈白的身份是幼崽,但下一次或许便不是了。

    冠带摇了摇头,恨不得再顶云师一下。

    “呦?”

    云师挑了挑眉,“当然,本次来的确有公开幼崽未来身份的意思,不过……”

    他微微滑动视线。

    沈白正指挥刚刚吓哭自己的南方给自己戴上项链,不许它用舌头,要用鹿角。

    察觉到来自云师与冠带的视线,沈白茫然地抬起头。

    冠带看着沈白的祝力,怔了一下。

    沈白抖了抖小绒兔耳朵,困惑地弯了弯头,假装听不懂他们在讨论什么。

    他的祝力早就飞回他身边了,不受控制地为他传递身边所有拥有灵智的生命的思绪。

    但是!

    什么“引路人”,什么“以后、未来”,什么“友谊需要见证”,他沈白通通没听见!

    他只听见隔壁那只雪豹懒洋洋的呼噜声,听见隔壁绒兔们挤挤挨挨呼呼大睡的梦话啾啾声。

    云师顶着沈白茫然地视线耸了耸肩,看向冠带:“就是这样。”

    他认为他不够强,不肯接受引路人的称呼。

    云师这么暗示冠带。

    显然,他是知晓幼崽的天生神祝为那种过度充盈的“共溢”的。

    冠带无语地瞧着双方通通装作不知的模样,十分想要捂住额头。

    第58章 还土王愿(二十五) 四季

    穿过连绵的山域, 季节自夏天向后过渡为秋日。

    山丘后是无边金黄麦田,银色战车轱辘轱辘自田中驶过。

    旅途中的巫祝们各自坐在四边,中央是铺着如同风幡般绚烂的符文长毯的桌子。

    夜晚, 战车依然不会停下行程。桌子会被撤下, 厚重柔软的毯子与绒被一一铺就, 战车的穹顶被黎神抹去,他们一同躺在车上, 看夜空的星星。

    凤胥闭着眼, 搭在腿上的双手微微抬起, 风听诏而来, 麦子舞动起来,波澜壮阔地起伏。

    沈白趴在挨着麦田的一边,怔怔地看着它们。

    耳边窸窸窣窣的麦子声哗啦啦的,宛如黄金海般舞动的无垠秋光住进沈白的眼中。

    黎神攀着他的肩膀, 俯下身单膝跪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这是你的秋光。”

    黎神缓声道, “七百年前,我的师长也曾路过这段麦田。它由居住于地底、长着尾巴的黑色皮肤人种耕种, 他们养育灵兽与灵物,依附于巫祝施加的祝福存活。”

    黎神握住沈白的手,与他一同伸出战车外。

    垂落在地的麦粒被风裹挟着, 温柔地落在了他的手心。

    小小一粒, 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

    沈白睁大眼。

    黎神平静地伸出手,指引着他看向他们刚刚越过的山峰。

    沈白下意识看向那里, 如同古画泼洒的笔墨,山丘与山丘相连,巍然不动, 藏着这世界上最多的秘密。

    “我们越过的湿润沼泽中住着这世界上最后一千只小精灵,只有你的手掌那么大,麦粒会是拜访她们最好的礼物。”

    他还记得那片沼泽。

    森林庇佑的一角,冒着粉红色泡泡的沼泽池上悬着蛛丝般纤细的绒丝,千朵花心向下的各种大花挂在上面。

    隐约闪过的流光让他以为自己花了眼,现在想来应当是胆小又管不住自己探出头来的小精灵。

    “沼泽再向西方走万尺,便是龙族的领地。”凶魂的声音自身旁传来。

    沈白倏地回头,抚了抚被吓得砰砰跳的心脏。

    凶魂抬了抬头,示意沈白看向那片隐约还能看见的临界山丘的黄土地。

    “它们长得奇形怪状,会飞的有,只能游的也有,不过……”凶魂停顿了一会,淡淡地说,“都去过一次亡魂的世界,于是都只剩骨头,事实上,如今应当称呼他们为骨龙。”

    黎神缓缓闭上眼,侧身“注视”太阳:“但从未有人这么称呼过它们。我们永远称它们为龙族,只要它们还愿意接受这个称呼。”

    日光越来越刺目、焦热。

    沈白看着那片越来越远的黄土地。

    他还记得那片似乎泥土都透露出苍白血色的光秃山沟。那里连山麓与石头都是泛着光的铁色,沉默地肃穆。

    就连巫祝路过那片领地也默然静下,只余下战车哒哒与轮子与石子碰撞的声音,气氛严肃地似参与一场送别。

    沈白握紧麦子,沉默地看着世界。

    片刻后,他松开手,使长于土地的种子回归了土地。

    麦子附着祝力,哒一声落在地上,金光由此为中心波动,如同水波般覆盖了整片土地。

    自此之后,这片土地上再不会长出杂草,它将会永远肥沃,养育出几千年的麦穗,直到它的土地上建起房子、产生一个远比现在更加先进的文明,不存在一颗麦粒。

    靠在一旁的刀耕微微后仰,无声露出一个微笑。

    他也抬起手,第二道金光顺势滑去,麦粒膨胀着爆裂,瞬息完成了第二次生长,咯吱咯吱伸展根茎,成为了与幼崽身高齐平的沉甸甸麦穗。

    他们最终经过麦田边缘时,沈白看见一群看不清脸的黑皮肤小人站在远处。

    沈白站起来,跑到战车尾部边缘,脊背下意识挺起来了。

    他身披云织就的日光与月光,银瞳此刻平静的如同进行祝算的黎神。

    小人似乎能感应到沈白看向他们,整齐地俯下身,低下头。

    麦田后面又是无边山丘,五座大山覆盖着雪色,沈白从一颗被雪压塌了的树上扒出来一只红色果子,惊喜地跳起来。

    雪地中生存着适应寒冷的灵物与灵兽,它们皆如同雪色般灵动洁白。

    云师下了车,借着冰晶引路,指向之处皆为冰塑。

    世界成为了冰雪的世界,他们还见到了不知道身长绒羽的褐肤巨人建造的庞然冰城,他们邀请沈白做客,使他们自主干城的路中驶过。

    夜晚,冰城会点燃花火,似是琉璃般璀璨。

    沈白还遇见了一群穿着棉花般胖胖的小人咕噜着雪球,不假辞色地拦住了他们战车,叫沈白看向他们正在运送食物的车队。

    沈白的唇角弯起,乖乖绕了一个大大的圈,躲过了小人们提前规划好的路线,获得了推雪球的小人们赠送的雪球一个。

    随后,他们跨过象征着季节轮回的薄纱,从一个恰巧能穿过战车的山洞中进入了春天。

    沈白回过头时,洞外头是冬雪与枯木,洞这头是泛着新叶的草地与森林。

    初春泛着暖色,巫祝们将战车放入空间内,挨个牵着沈白的手漫步。

    数不清的动物与灵物被沈白看见,他也看见千奇百怪的地形与生物。

    小鹿和鸟儿们挤挤挨挨着沈白,舔舐他的脸和胳膊。

    他们穿过森林、草地、稀草地,穿过泛着龟裂的古老干涸大地 ,老鹰略过苍色天空,风带着砂砾。

    ……

    沈白这一次迷迷糊糊抬起头时,猛地睁大了眼。

    “西域到了。”

    黎神站起来,温柔地说,“这里……是一片沙漠。”

    沈白站起来,被许多景色震动的心脏再次鼓动起来。

    他缓缓看去,目之所及,是远无尽头的沙色。

    第59章 还土王愿(二十六) 神话

    西域的土地是一片望而无边的沙漠。

    刺目日光高悬于天空, 在这里显得冷酷无情,毫不顾忌地暴露出残酷肆虐的一面,将一切烤炙的烫脚。

    战车终于停驻在这里, 卸下堆积如山的行礼, 于望不见沙漠边缘的地方扎起营帐。

    周正的地板陷入沙土中, 汇聚在一起的祝力将它们钉入土地,水墨般浮现而出的四角柱支撑起十字尖顶。

    坐北朝南绘制着符文的柔软座椅与铺满地板的繁复长毯, 唯一只放了一张长榻的两侧生出青翠欲滴的绿植。

    宛如适应西域的风俗特色, 他们的房顶上也搭了大量紫红蓝绿的长纱, 垂下的纱巾将驻地外的沙尘挡在外面。

    然而, 这些显然都并非沈白关注的地方。

    他正坐在柔软的榻上,双脚被挨个套上了叮当作响的银铃,身上也换了布匹挽出白袍的白色灯笼裤,抱着小绒兔陷入沉思。

    他的目光紧紧盯在地毯上甩着尾巴的大狮子上面, 脑门简直要凭空浮现一个思考的旋转符号。

    黎神挨着沈白坐着。

    但他并未坐在长榻上,只靠着它, 坐在地毯上,手扶在贴着地面的膝盖上, 一只腿支起来,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有一下没一下舔舐爪子的大狮子。

    话却是对着沈白说的。

    “崽,你似乎十分惊讶……这件事情, 早在你返祖时, 便应当侧面透露出来了?”

    沈白满眼恍惚,晃晃悠悠地爬下大榻, 窝进狮子保养极好的皮毛中,怔怔出神。

    狮子十分魁梧,腹部足能窝下十只幼崽, 尾部甩着一小簇燃烧的火焰。

    它仿佛刚从捕猎状态恢复过来,懒洋洋地窝在地上,透露出饱腹后充满威胁力的怠倦,却又似乎随时能躬高脊背撕扯敌人的血肉。

    如今,胆大妄为的幼崽跌跌撞撞藏进它脆弱的腹部。

    狮子眯了眯眼,甩了甩尾巴。

    沈白转过头,对上狮子锐利冷淡的眼睛。

    沈白的心脏熟练到不行地砰砰作响,几乎快要昏过去了。

    他透过纱巾瞧了瞧天色,日光依然生着大气,胡乱鞭下火焰。

    “……不是晚上,不是做梦。”沈白沉默地想。

    下一刻,幼崽发出尖锐爆鸣:“所以,笙烽,真的是一只狮子?”

    笙烽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吼声,抬起爪子将僵硬弹起来的幼崽摁回自己肚皮底下。

    他眯了眯眼睛,满意地将幼崽又往自己肚皮底下塞了塞,几乎要将沈白完全埋进去。

    沈白吃了一嘴毛,扭过头呸呸,整个小崽都埋进了狮子怀中。

    他胡乱扒拉了一会,终于将上半个自己拯救出来,喘了一口新鲜空气。

    随意落座于四周的巫祝低声笑起来,凤胥笑眯眯地托着下巴,羽翼温顺地垂落在地。

    他唤了声:“幼崽。”

    沈白看去时,雕刻着繁复花纹、斜着、横着铺就同种后毯的榻上只剩一只矜持舒展羽毛的白翼凤凰。

    它抖了抖泛着粼粼闪光的羽毛,向沈白啾啾了一声。

    头发宛如云彩般漂浮的巫祝默然抬起手,无法捕捉的声波传至沈白耳中:“幼崽……你还记得你返祖时吧?”

    沈白点了点头,抱着小绒兔缩进狮子怀中,顺手将笙烽的尾巴也捞过来,一同团起来。

    笙烽锋利的眸子瞥了一眼幼崽,沉默着熄灭了尾部烧灼的火焰。

    幼崽认真地注视着庚清。

    唯一一位能徒手撕开空间的神祝,生来便因为过于强大的天生神祝失去了声音。

    他从不参与同伴的讨论,即便交流也大多使用手语。只有少数时候,他会通过祝力传递自己的声音。

    沈白却对庚清印象极其深刻。

    神祝或许不会知晓,但沈白每天夜里都会偷偷装睡一会,然后将被子踢掉一小块。

    很长一段时间里,庚清会在连夜鸣的鸟都睡下时无声地站到沈白身边,俯下身怀抱着他。

    沈白尽量保持着沉睡的姿势,默默感受着巫祝小心地将他抱进怀中,亲吻头顶,为他施加温暖的祝福,手掌抚在他的背部、腰间,皮肤的温暖相处传递。

    他整个人会被塞入整理好的、一片暖洋洋的被褥中。

    巫祝会再在他身边站一会,随后一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去。

    沈白偶然从神祝抱起他时清醒过来,随后便每日都欺盼着庚清抱他的一小段时间。

    庚清一直认为沈白不知晓这件事。他或许刻意忽略了,又或许不想深究,只想维持着这点小小的接触。

    他取得了胜利——沈白自此每日都等待着庚清抱住他,哪怕他们紧紧只接触这么一小会。

    直到旅途开始,他们没有办法再通过这种方式接触,沈白每晚翻来覆去,似乎在煎炸小鱼,郁闷到睡不着。

    他如今早已不管什么旅行、距离,甚至开始不讲道理,只因为庚清不再每日抱他一小会就哭唧唧,宛如一只终日得不到主人摸摸的小狗。

    终于有一日,小狗若无其事地钻进了庚清的被子。

    庚清掀开毯子,瞧见了呼呼大睡的幼崽一只。这幼崽还特意显现了绒兔耳朵和尾巴,似乎在担心他会将这只小兔子扔出去。

    庚清沉默了一会,在其余巫祝针扎般的眼神中,平静地躺下去,抱住幼崽。

    幼崽闭着眼翻了个身,蹭啊蹭地把自己团进他怀里,只留给神祝们一个因为愉快而抖动的尾球。

    ……如今再想来这件事,凤胥总是在想,怎么不在这家伙第一次站在幼崽床前时,就扫地出门?

    不错,庚清每夜都会走到幼崽床前这件事,每一位神祝都清楚。

    他们默契地隐瞒了这件事。

    至少,幼崽并不清楚这件事,庚清每日都恨不得缩进角落中,与幼崽接触也算好事。

    谁知晓,真相竟然是幼崽与庚清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亲亲昵昵,他们成了被看戏的那些人了。

    凤胥抖抖翅膀,冷漠无情地注视着庚清跪坐在沈白身边,伸出食指点了点幼崽额头。

    “你的返祖形态是绒兔,这意味着你成年之后便能成为小绒兔……巫祝之所以为巫祝,根基当然在于与自然的联系。”

    庚清的声音很清脆,玉石碰撞之间产生细微的裂纹:“曾有巫祝的自然形态为植物,他跑起来可是……嗯……”

    巫祝委婉地说:“比较、土尘飞扬。”

    沈白想象了一下。

    一棵胖萝卜平时蹲在原地,需要时狂然拔出根须,如同飞舞的触手般扭曲着前行。

    “……”

    幼崽沉默了一会,抬起小绒兔档住自己的唇角,栽到笙烽肚皮底下闷声笑。

    庚清平静地注视着幼崽,眉眼温和到平淡。

    凤凰矜持地待在榻上,等待沈白摸一摸他的羽毛。

    沈白渐渐止住笑容,就地咕噜过去,摸了摸凤胥。

    “我们会在西域驻扎一段时间。”黎神轻描淡写地略过最重要的信息,“之后,我们继续前行。”

    沈白想了一会,没有询问黎神这段时间大家都会干什么。

    他的预感依然在狂然作响,仿佛只要打破了这层心照不宣的薄膜,他便不能再回到现在的相处模式了。

    沈白偷偷看了看黎神。

    黎神如同平时那般捕捉到了他的神色,温和的笑了笑。

    但沈白迅速避开了那个笑容。

    果然,十分不相同。

    沈白默然想,黎神在某些场合,已经不与他坐在一起了。

    在神庭时,那个或许象征着主位的位置,一直是黎神抱着沈白坐在那里的,偶尔其他神祝也会坐一小会,但只要黎神与沈白之间有一人在场,便只会有他们两人。

    可现在……

    那侧主位长榻即便空间那么大,却自始至终只有沈白。

    神祝们看沈白的眼神,已经从宠溺着、注视幼崽的溺爱,变成了带着微妙期待的、看待天赋极好后辈的鼓励。

    他们仿佛一直在说:“去看看吧,去做吧,去闯荡吧,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因为……他们在这里。

    黎神端起镶嵌着宝石的金杯,向沈白举杯。

    神祝们也端起酒杯,先向年幼的引路人举杯,才抬头饮下。

    似乎只有经过了这些即使沈白不在乎的仪式,他们才会允许自己做这些事。

    尚且纯稚的幼子轻轻吸了一口气,注视着他们。

    沈白还没有长大,沈白还个小崽崽。

    沈白还没有强过大家,为什么大家都迫切地将他推到那个位置上?

    幼崽有些茫然地思索着.

    夜来,星明如灯。

    沙漠的昼夜温差极大,彩纱被撩起来,营帐四面都是染成墨蓝色的沙丘与吹拂的凉风。

    沈白扒拉着杯子,迷迷糊糊地听见模糊的杂乱声音。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身边早已没有人了,只余清凉的夜风吹拂。

    沈白一怔,坐了起来。

    霎时,他睁大了眼。

    穿着西域服饰、佩戴着叮当手势的黎神与凶魂靠在柱子上等待着他,远处是看不见表情的神祝们,他们零散的站着。

    星空使得沈白能看见他们,宛如一场为他表演的西域神话。

    瞧见沈白醒了,黎神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沈白走上前,赤足踏入沙地。

    “沙子……是温暖的。”沈白小声说。

    他抬起头,看向站的不算太远、但绝对不算近的巫祝们。

    他们动了,双手抬起。

    沈白睁大眼。

    夜晚的无垠沙丘坠入神话,一盏盏旋转的琉璃西域灯自半空升起,停到合适的高度,将整个沙漠点缀如梦境。

    琉璃灯一排接一排的浮现、亮起、起伏,刹那间组成了一片繁华的集市,嘈杂的叫卖声仿佛就在耳边。

    但沙漠无比静谧,只余沈白和他的神祝们。

    起起伏伏、无边无尽的神灯点燃在沙漠上,西域的城市亮起灯光,惊讶地注视着远处沈白停驻的那片沙丘。

    那里,明媚的灯光简直照亮了天色。

    沈白松开黎神的手,往前走了两步。

    今夜,有一片以三万尺衡量的沙漠为你点亮。

    第60章 还土王愿(二十七) 幻觉

    千里繁灯如同星点般点缀在夜晚冰凉的沙漠中, 月亮悄悄隐蔽了,云彩浅薄的看不见,似乎皆为这一场盛大演出悄然避让。

    营帐顶上两三条垂下的纱巾被夜风吹拂起来, 黎神抱着迷迷糊糊睡着的沈白坐在地毯上, 神情淡淡。

    风似乎大了起来, 即便是变装也不玩了佩戴斗篷的凶魂微微眯起眼睛,苍白指尖摁住猎猎作响的斗篷兜帽。

    他们姿态随意地聚集在一起, 气氛却同沈白清醒时全然不同了。

    或者说, 他们根本就是两个极端:巫祝们似乎将能够挤出来的温柔供给了这场点燃的繁灯, 所以现在只剩下提不起精神的厌倦。

    少部分巫祝甚至有些暴躁, 祝力狂烈地暴动着。

    黎神垂着眼,动作轻缓地整理了沈白的衣袍与小毯子。

    沈白皱了皱眉头,咩咩了两声,蛄蛹着往黎神怀中钻了钻。

    墨绿瞳色的神祝下意识勾起一个笑容, 眉眼温和地如同被神树净化过般。

    沈白如同毛毛虫般蠕动了一会,心满意足地抱着小绒兔陷入更深的睡眠。

    黎神亲了亲他, 再次抬起头时,仿佛还沉浸在某种温暖当中, 弥漫着挥洒不掉的浅淡幸福。

    但很快,他的眼瞳中便只剩下冷漠了。

    凶魂护着冽冽作响的兜帽,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要说便快说, 我的祝力早已浸入沙漠当中了。”

    只等他赤足踏入沙漠唤起它们, 死神所过之地便只剩白骨。

    他的眼球缓慢滑动,仿佛能够透过夜晚深沉的夜色, 看见万尺之外灯火辉煌的西域古城。

    那个如同北土、如同南蛮般吞噬了他们三分之一血肉供养的繁华之城,吞噬了他们幼崽最后一部分天赋的罪恶之城。

    血腥味。

    凤胥深吸一口气,无奈地捂着额头, “凶魂……我们说好,西域是留给幼崽的。”

    “他不需要西域。”凶魂平静地回答,“我们觉得他需要,实际上我们远比幼崽需要。”

    他的目光落到幼崽与他同归田野的那个晚上,无边无尽的祝力蔓延,如同幼崽说了一遍又一遍所谓爱的眼睛。

    黎神垂着眼,再一次整理了包裹着沈白的毯子。

    风铃的叮咚声晃了晃,惊醒所有闭目的神祝,他们侧身看去,是幼崽翻了个身,脚腕上的铃铛碰撞着响。

    凶魂的目光定格在幼崽露出毯子的一点点脚尖上。

    他瞥了眼黎神,抬了抬头,示意对方注意那双吃冷风的小脚。

    “他真是刻意踹被子踹习惯了。”黎神摇了摇头,低声道,顺手将沈白不怀好意乱蹬的双脚塞回去。

    “……”

    庚清无声地移开视线,颇为心虚地捂住嘴。

    他们的旅途已经熬过了一个四季,沈白长高了一点点——大约一尺,如今他竟然已经十六尺了!

    可对于动辄近乎二十尺的巫祝们来说,他依然小的像一只小银鼠。

    顶多是从一只小小绒羊变成了一只小绒羊,距离成年还有从北土到西域那么长的距离。

    并且,巫祝们开始担心沈白成年后的身高是否会过于……不正常。

    若是让沈白听见他们讨论,必然会扒住神祝的肩膀努力摇晃。

    天知晓,二十尺是什么概念?

    沈白不知晓这片土地孕育出的子民是天赋异禀或是嗷嗷乱长,反正,他,沈白,从海上漂流而来的孩子,是绝对长不到的!

    然而巫祝们连讨论都是隐晦的,于是沈白在无知无觉中食用了打量催长的草药与食补。

    凶魂想到这,心中燃烧的愤怒也熄灭的差不多了。

    只要幼崽长大后不那么矮——他甚至感觉什么攻打西域不是什么值得考虑的事情了。

    他轻声叹了口气,难得多解释了两句:“巫祝需要一场完完整整的发泄,作为旧时代的谢幕。”

    “谁打算交给幼崽一个汇聚着怨气的部落?”凶魂平静地垂着眼,松开手指。

    狂风不知何时停下了,黑发巫祝沉默了一会,才缓缓道:“他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学习如何领导一场战争,学习第一次见血,因为我们一直都在。”

    “前提是,我们一直都在。”凶魂再一次语调平平地重复了一遍,还想再说什么,便被刀耕快速打断。

    刀耕抬起手,裹着白袍的西域服饰上开出的花都是猛烈绽放的,挥洒着微弱毒素。

    他有些急切的寻找到了重点:“什么叫做‘前提是我们一直都在’?你预见了什么?我们或许会不在他身边?谁会死亡?”

    他看向一言不发的黎神,“你梦见了……?”

    黎神平静地捂住了沈白的耳朵。

    他将幼崽往怀中带了带,才慢吞吞抬起手,示意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的诸位巫祝看向凶魂。

    “死亡是凶魂的神职,不是我的。”黎神声音淡然,似乎并不打算解答这个“消息”。

    他站起身来,转过去,将沈白放到长榻上,仔仔细细围了几个长圆枕。

    稍倾片刻,他靠着长榻坐下去,手臂搭着长榻宛如羽绒般的靠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然沙哑:“我很久没有再动用过梦见的神职,当然,或许不止我没有再动过自己的神职。”

    他撑着脑袋,微微磕着眼,卷曲的头发披满整个胸膛。

    整个人锋利而厚重,如同刚刚出鞘的铁剑。

    “我来猜猜,凶魂的意思。”最强大的神祝闭着眼睛慢声道,“不是实体意味上的死亡,而是‘意识支撑不住,进行自我崩溃’,是吗?”

    凶魂拉低了兜帽,半晌才发出长长的回应声。

    黎神叹了口气。

    “大家压抑太久了。”他摊开手,闪烁的祝力自空中勾勒出一个个星点,随后连接成一幅旋转的平行地图。

    大大小小的星点代表着座座城市与陆地,黎神伸出手,指向稍大的星点。

    那枚星星更亮了,随着他手指的移动,星星挨个亮起来,黎神随意地一个个念过去。

    “北土。南蛮。与我们交好的东方;留给幼崽的西域。”

    “我们被囚禁的族人皆困于最严酷的沙漠当中,北土与南蛮的屠杀并未使得任何一位巫祝的心里状况好上一点。”

    “这样下去,不需要外因,我们越发肆虐的情绪便能将幼崽撕碎。”

    黎神收回手,微微歪头。

    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坠落下去。巫祝的肌肉收紧又放松,沙漠寂静而深沉的凉意中,他的身边恍惚能看见蒸腾的热气。

    “或许真正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便不得不远离沈白。”

    凶魂微微仰头,使夜风停留在他的唇上。

    阴影落在他的眼睛上,将一切情绪遮挡在后面,只余下支撑起兜帽的高挺鼻梁。

    一只金色的蝴蝶落在上面。

    这是祝力……谁的祝力,啧,安慰他?显然不符合他们平日默契避开各自伤口的相处方式吧?

    凶魂无声顶了顶舌尖,正想要开口让他们将蝴蝶挥去,却突然意识到什么。

    幼崽是不是、能够无意识捕捉低落情绪?

    这只蝴蝶……

    他骤然一惊,猛地回头,看向抱着小绒兔睡觉的幼崽。

    黎神的动作比他更快,他几乎很快给幼崽施加了一个睡眠祝福。

    沈白又咩咩了两声,还没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巫祝们,将自己缩成一个小小的白团子。

    然而,巫祝们只觉满身冷汗。

    他们一点也不能想象幼崽知晓他们即将“失控”后会怎么样。

    连应对措施都不想、连一丝未来都不想看见。哪怕说是逃避也好,所有巫祝心中都被惶恐填满了。

    “换个地方。”凶魂急促地低语,首先隐去身影。

    刀耕随之而行,凤胥双翼舒展,不消片刻,神祝们纷纷消失于营帐当中。

    只余下默然靠着沈白的黎神,微眯着眼睛,一丝细微的猩红从中闪过。

    下一刻,他闭上眼睛。

    “所以说,与其让你提前意识到自己的天赋被盗取、被拆解,分给一群运命根本不长久的普通幼子……”

    黎神抬起头,注视着逐渐浮现的漫天星子。

    “不如叫他们发泄完了,随后叫还能活着的巫祝们、包括被囚禁的巫祝们来到你身边,抱着你,一字一句地讲……”

    讲……讲什么呢?

    讲他们的过去、讲他们即将拥有的未来;如果有机会,他也会告诉幼崽他在梦中见过的“沈白”,然后他们会在很多很多很多年之后共同迎接下一个幼崽,如今的幼崽会如同他们一般,温和地注视着他长大。

    但那早已是很久之后了,巫祝的孩子最少两百年才诞生一个呢。

    至多,幼崽会成为一名足够强大的巫祝,接近神树,获得自己的神职,建造自己的神殿,拥有自己的种群与效忠者……

    黎神几近涣散的瞳孔中倒映着星星。

    星星消失了,紧接着浮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盏歪歪扭扭的琉璃灯。

    幼崽趴在他头顶,努力举着一盏自己的祝力创造出来的灯,看着他。

    黎神无声地笑了一下。

    神祝懒洋洋地问:“你听了多久?”

    沈白眨了眨眼睛,小声说,“沈白一点点也没有听见。”

    黎神的笑声逐渐上扬,稍倾停顿下来。

    他摸了摸幼崽的脑袋,懒散地道,“啊,幸亏他们走的早,要不然就要被吓死了。”

    幼崽困惑地歪了歪头:“为什么?”

    黎神挑眉,思索了一会:“或许,大家会控制不住,将一只长着绒兔耳朵与尾球的幼崽大卸八块,各自扛回去一点血肉……欸,幼崽,我说笑话的,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