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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没什么好顾忌的

    然而刚才的哄闹已经将众人吵醒, 未曾酒醉的将士与牧峙的属下举火把而来,围住骑着马的郁卿。

    身侧士卒面露绝望,横刀道:“夫人先跑, 我断后。”

    人群乌泱泱,就凭他二人, 如何冲出去?如何断后?

    郁卿赶忙制止了他。

    牧放云骑马赶上来,他头上马尾歪了, 双目赤红, 满面泪痕,命令牧峙部下就地斩她。

    部下们惊疑不定:“云郎, 她是牧夫人!”

    “她杀了阿耶!”

    部下们更为震惊:“将军遇刺?”

    郁卿忽然高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 我一介弱女子,能杀的了征战沙场多年的牧将军吗?云儿,我知你丧父悲痛难忍,可我亦是丧夫!我亦震惊难受!你不可因我最后嫁你父亲,而随意拿我泄愤!”

    “你胡说!”牧放云目眦欲裂, 他手中剑颤巍巍指向郁卿, 最终却没敢下手。

    宋将军果然说得对, 某种程度上她比牧放云勇敢, 她都能杀牧峙了,牧放云却动不了手。

    众人或多或少知道牧放云的往事,甚至不少人曾看见他与郁卿来往。牧放云自请来前线后, 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十分消沉,为情所困。

    他们瞧着马上的牧夫人,她柔弱孤苦,满脸泪痕,鬓发散乱。

    这样一介弱质女流, 怎么可能杀得了牧将军?实属天方夜谭,定是另有隐情。他们立刻扭头劝说牧放云冷静,刺客定还没有跑远,莫要冤枉好人。

    牧放云被十几张嘴劝来劝去,眩晕之下,一时也有些迷惑,难道阿耶真非郁卿所杀?他亦不敢相信郁卿能杀了牧峙,他阿耶英明神武,如何被郁卿一刀毙命了?

    “那你手中为何拿剑?你跑什么?”牧放云质问。

    郁卿浑身发抖:“我持剑只为自保!”

    她闭了闭眼:“可你进来就怪我是凶手,你叫我如何自处!我不跑只能被你一刀杀死!”

    牧放云更为迷惑,直觉告诉他不对劲。郁卿在帐中的反应,就是第一次杀人的反应。呆滞,没法动弹,还没从余劲中缓过来,因而冷漠异常,尚能继续杀人。

    但众人听闻郁卿这番话,立刻倒戈,纷纷阻挡牧放云拿郁卿泄愤。

    一众部下过来,接郁卿下马,要带她亲自指认刺客。

    郁卿终于慢慢缓过神,想起牧峙死状凄惨的尸体,脑中一阵眩晕,亦无法置信她刺中了牧峙。

    然而她的确如此做了,在牧峙埋首于她的颈边,双手掐着她的脖子,想要占有或杀她以泄愤时。她摸出腰侧藏着的匕首,一刀戳中了他颈部跳动的脉搏,往左割开。就是如此简单,愣了神的功夫,杀他时全然不知该怎么杀,一切都凭她曾经看过的,照做了。

    她别无选择,是牧峙想杀她在先,她从没起过杀心,从没想过自己也能杀人!

    让她再来一次,郁卿也不能保证能一击必中。牧峙今夜饮了不少酒,或许根本没想过她这种胆小如鼠的人,遭到伤害就怕得缩成一团,动弹不了,也能暴起杀人。

    她忍了忍,稳住身形。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放任自己晕过去,柔弱女子最大的权力就是在惊恐时晕倒来逃避现实,但她还要逃跑,她绝不能现在晕。

    郁卿看着自己抓缰绳的手,不敢置信这是一双杀人的手。奇异的是,这种感觉并不罪恶,心中反而迸发出一股热流,奔腾冲向四肢百骸,缓和她冰冷麻木的指尖。

    她真的杀了牧峙!别人或许不知,但刀尖戳入皮肉的软沉触感,划开皮肉的阻力,血的热度,都残留在她掌心。

    郁卿被众部下们簇拥着,带往大帐。

    苍天响起惊雷,敕勒川北的雨轰然落下。

    雨水打湿她的头发,洗去脸上污血,露出她本来面目。

    她仰起头。夜空无垠,辽阔千里,万滴琉璃珠打过她眼角眉梢,渗入她干涸的双唇,没入鬓发与这片土地。她闭上眼,耳畔响起那句话:

    “北凉人称雨为素兰,意为天降甘霖。”

    部下们走进大帐后,沉默片刻,悲愤的哭嚎此起彼伏。

    隔着帐帘,郁卿听见里面传出八尺儿郎们凄厉的哭声,忽然感到后怕,恐惧得不能挪动半分。

    她一定得跑,绝不能被发现!

    这些人只是被她的表象迷惑,但他们并不傻,对比凶器和伤口,很快就能找到她头上。

    郁卿转向旁边扮演侍卫的士卒,颤抖着嘴唇,小声道:“你真是薛郎派来的?”

    士卒压低声音:“娘子放心,我等乃侯府死士,从牧家便一路潜来,先前无法接近娘子,直至方才。”

    郁卿点点头。她在牧府时,前前后后有一大堆婆子。来大营不过一日,还只出过一次帐,他们自然寻不到机会。

    可现在怎么办?

    郁卿心脏像被掐住。

    士卒安慰她:“娘子莫慌,待参军们查清楚,定还娘子一个清白。”

    “是我,我没清白……”她气若游丝。

    死士惊悚异常,不敢置信地望她一眼。

    郁卿咽了咽。人就是她杀的,匕首还贴在她腰间。可谁也不敢相信。就像当年无人置信她能刺杀谢临渊。那时她没勇气下手,但眼下她杀了牧峙。有些事不过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发现也就如此。

    她都走到这一步了,她一定能想出办法逃出这里!

    很快,那些最近路过大帐的兵卒,都被压到她面前,由她指认。

    兵卒们吓得跪倒在她面前,直喊冤枉。只要郁卿抬手一指,她就能立刻脱罪,逃出生天。

    但望着那些人惊惧交加的脸,郁卿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手。

    这些人或许和她一样,是某个妻子等待归家的丈夫,是某个稚童仰慕崇拜的父亲,某对老人牵挂的孩子。他们都是有锚的船。

    郁卿分不清脸上是雨还是泪,手攥到酸痛也举不起来。

    忽然,远处有巡察哨兵奔来。

    他面色仓惶,带来一个消息,让平州军中将士们的心瞬间被冷雨浇透。

    “报!各位大人,各位将军,北凉残军趁雨从东北方来袭!”

    霎时,众人乱作一团!

    偷袭战前,主心骨被刺,军中群龙无首。部下们尚未从惊痛中走出,为如何作战大吵起来,各自点兵准备迎击。

    众人各执己见,谁也不服谁。

    东北方的天空被火把渐渐染红,有呼喊声传来。

    牧放云要领兵,被衷心于牧峙的部下拦住:“云郎不可冒险!”

    他们吵作一团,号角声连营响起。

    郁卿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攥住死士的衣摆,瞪大眼盯着他道:“我们走。”

    死士趁乱拉着她潜入人群中,待牧放云等人反应过来,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情况紧急,无人在乎一个女流了,她被所有人抛弃在一旁。

    死士将她再次扶到一匹挂鞍骏马上:“北凉人来了,快往南边跑!”

    “哪里是南边?!”

    还没等她说完,死士狠狠抽了马一鞭子。惊马吃痛,撒开腿向营口跑。

    郁卿惊叫一声,她从没骑过飞奔的马,根本不知如何驾驭,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半路上无数士卒酒半酣,梦半醒,他们抱着甲衣,提着长戈,冲向号角响起之处。

    瓢泼大雨中,众人隐约瞧见马上的人,以为是哪个懦弱的逃兵,有人暴怒举刀要拦。

    “让开!小心!”

    郁卿早就被飞奔的马吓得手忙脚乱,攥紧缰绳,低头埋在双臂间,无力控制马儿受惊扬蹄,踏向众人。

    那些人凑近了一瞧,来人竟是个女流,她华衣上绣着成群蝴蝶,在火把照耀下光泽闪烁,振翼欲飞。

    “避让!是牧夫人!”众人赶忙起身。

    这一声大喝让郁卿畅行无阻数十丈。

    号角急促,再一次吹起,远处刀戈声相接。士卒们也顾不上这个向营外逃窜的人。

    郁卿被奔马带着冲出营口,几道流箭从头顶擦过,有一支射中惊马。

    马儿吃痛狂奔,冲击的速度之快,郁卿身体侧滑,几乎被横甩出去!她的足踝太纤细,不适合轻骑的鞍辔,一甩之下,马蹬绞上她脚腕,一路滑到小腿卡住。

    郁卿拽着马鬃,努力爬回鞍上。

    她没驾马狂奔过,也知道这种处境无比危险。缰绳方才已脱了手,只能死死扣住鞍头,指甲抠进皮革中,别无他法。

    暴雨瓢泼,似要延续这永无止境的夜。那军营的聒噪声再一次远去,郁卿不敢回头,只敢向前冲。

    她大口喘息着,缓缓抬起脑袋。风雨从两侧呼啸而过,马背起伏,她身体随之腾空,好似在云端飞行。

    前方黑暝暝,胸腔内心跳砰砰作响,浑身血液冲向头顶。

    那些压在她心上的禁锢,随着牧峙死去,通通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顿觉天地广阔,浑身轻松。

    她再也不是看到狼咬兔子就吓得闭眼的胆小鬼了。

    她想立刻告诉宋将军,这世上不止有屠狼人和驯狼人,还有一种人像她一样,又能屠又能驯。以后她不想驯的就想办法杀了,再也不要虚与委蛇,再也不要假笑着做手笼,处心积虑换得高高在上的人怜惜,费尽心思换得一个逃跑的机会。

    跑再远都是没有用的。

    天下之大,无处可逃,谁敢来强迫她,她就迎面一刀捅死对方,没什么好顾忌的!

    郁卿忽然在暴雨中笑出声,笑得雨水满面,睁不开眼。

    马儿精疲力竭,渐渐慢下脚步。

    她恍然发现,马蹬硌得她的腿皮肉翻开,但杀人的余劲尚留在脑海中,她感觉不到多痛。

    郁卿龇牙咧嘴,缓缓从脚蹬中抽出腿来。经历了一夜奔波,她浑身脱力,控制不住滑落马背,摔在草丛中。

    污泥沾湿了华衣,郁卿听见一股不寻常的水声,被暴雨掩埋。

    抬起头,扒开草丛,眼前出现一道蜿蜒曲折的河流,从太阳升起的东边而来,向西方逝去。

    素兰河河道游走不定,雨少则涸。可下一场雨来临后,它会重振旗鼓,依然丰沛,千年万年,经久不衰。

    她咬着缰绳,坐在草中,扯了一条衣袖,对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腿。再不包扎她可能会流血而亡,会伤口感染,这个时代感染就会死。

    郁卿扎好系结,远方再次有马蹄声传来,她一个打挺翻身,痛得倒吸凉气,朝远处望去。

    远处依稀可见举着火把的兵卒。

    是来找她的人。

    郁卿立刻松开马缰,暗暗说了声抱歉,抽出匕首戳了马儿一刀。

    骏马吃痛,撒腿向远方奔去。那一行人果然被奔马吸引,提速去追。

    郁卿藏在草丛中,浑身湿透,痛劲渐渐涌上来。她拖着腿,向反方向挪。

    血粘在草上,她的眼泪啪啪往下掉,心里很委屈,却明白一件事,最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她不会死在这里。

    草声动,渐渐近了。

    郁卿没想到,牧放云的追兵来得如此快。

    她颤抖着攥紧短刃,保持静止,等待对方到来。

    在草丛被拨开的一瞬间,她猛地刺去——

    一只手突然握住她手臂!

    晦涩不明的雨水中,郁卿看清来人的脸,绮丽又锋利,如寒刃带血。

    雨顺着他的脸颊流淌到下巴,他墨色眼眸闪动,眼底的情绪浓郁不明。

    郁卿眼睫颤动,呼吸急促,与他对视。

    他的面容近在咫尺,雨水顺着他的发丝滴到她的脸颊上。

    郁卿浑身颤抖,甩开手臂要刺他,却突然被他紧紧抱在怀中。他湿透的鬓发贴在她耳畔,手臂不断收紧,郁卿听见他在耳畔微不可查的声音,近乎悔恨:

    “朕来晚了……”

    他甚至可以不来。

    郁卿心想,若她没赶谢临渊走,她一辈子也杀不了牧峙,他们永远会缠绕在一种古怪的三角关系里。她原本想赶走谢临渊,再逃到大月氏去。计划并不顺利,最后的结果却比她想象中好一点。她能突破心理防线,杀了牧峙,也能杀谢临渊。

    郁卿推开他。

    谢临渊咽了咽,视线从她脸上划过,到她的脖颈。

    她玉白的皮肤上,布满青红指印,下颌有被玉扳指硌破的血迹。唇角擦破了,一直往下渗血。脖颈上有浓重的掐痕。

    他怒道:“他碰你了?”

    郁卿盯着他不说话。

    “除了他还有谁碰你了?牧放云?他的部下?他是不是把你丢去后营里了!”

    谢临渊伸手向她领口,郁卿浑身发抖,猛地推开他。

    “滚开!你想做什么?”

    郁卿双目通红,攥紧衣领,不停后缩着。

    谢临渊的手僵在原地,想触碰又生生停住。

    他眼中闪过痛苦和戾气,眉头攥成一团。不是她想的那样,若她脸上都是伤,身上必然更重,他只想检查她伤在何处。

    可郁卿极其戒备,以看仇人的目光盯着他,像一只炸毛的松鼠,风吹草动都会激得她剧烈反抗。

    谢临渊不好再靠近,慢慢放下手:“你先冷静。”

    “我很冷静。”郁卿举着刀道,“但你想怎样?又把我掳回去?囚在宫中!”

    谢临渊沉默片刻,揉着眉心道:“我是想让你回宫……”

    他话没说完,郁卿扬起短刃,一点刃尖刺开他的皮肤!

    她拖着伤腿,瞪大眼,一字一句告诉他:“以前我不敢杀你,不代表现在不敢!”

    谢临渊蹙眉凝眸,直直和她对视,不去看淌血的心口,缓声说完那句话:“……但你想去何处?”

    郁卿怔怔望着他。

    “我不是要带你走。”谢临渊偏过头,低声道,“你要去何处,我送你。”

    郁卿握剑柄的手颤抖,却使不上力了。

    他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来,是不是又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

    谢临渊见她不挣扎,再次缓缓伸出手,触碰她腿上匆忙包扎的系结。

    郁卿没有缩回腿,只狐疑地审视着他。

    谢临渊挑开那块破布,瞧见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阴着脸道:“朕还是第一次见手法这么烂的包扎!”

    郁卿无语至极,下意识抬腿踹他,立刻扯到伤口,疼得一缩,被他立刻握住脚踝:“别乱动!你真是要气死朕!”

    谢临渊处理着她腿上的伤口。

    雨水渐渐停息,郁卿皱着眉望向军营的方向。

    谢临渊冷嗤道:“看什么看,除了牧峙,朕又不是没有可用的将领了。北凉那点残兵有什么好怕的,也就牧放云那种毛头小子会怕,朕在他这个年纪早就割了北凉王的脑袋。”

    郁卿缩回脖子,胃里翻涌,回想起牧峙死亡的场面,仍然不敢置信,甚至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她果然还是不太适合杀人。

    她眉头紧皱:“我杀了牧峙……”

    谢临渊瞥一眼她手中短刃,笑道:“杀得好。”

    郁卿一脸复杂。对谢临渊来说,杀个人不过手起刀落,他在她面前杀过欺负她的帛肆管事。也射过建宁王。他杀过北凉王,北凉王子,他的兄弟,郑氏满门,传闻说他甚至杀了他的父皇。

    在他眼中,杀牧峙是件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第72章 第 72 章 未解之谜

    “想好去何处了?”谢临渊起身道。

    郁卿想去找宋将军, 但谢临渊说,宋将军即将成为下一任范阳节度使。郁卿熄了这个心思。牧府在平州城中尚有余势,过几年再来吧。

    “璐州。”郁卿随便说了个曾去过的地方。

    “今后都在璐州?”谢临渊状似不经意问。

    郁卿淡淡看他一眼, 歪头轻声道:“你管不着呢。”

    谢临渊面露不渝:“你以为朕闲着没事,专程给你当马夫?”

    “不然?”郁卿状似讶异道:“这不是陛下上赶着么?”

    她愣了愣, 似乎想到什么,从怀中摸出一片金叶子, 举起来掂了掂:“来, 赏你的,车马钱。”

    谢临渊呵斥:“你还想侮辱朕到几时?!”

    郁卿嘶了一声, 这片金叶子的确有些侮辱人了, 她放下手将金叶子掰成两半,想了想,又掰成四分之一份,掂了掂,抛进他怀里:“行吧, 这次少侮辱你一点。”

    那一片薄薄的, 还没指甲盖尖大的金子砸中他的侧脸, 落在他衣间。谢临渊气得头疼, 当然没有接,他滚袖边的金丝线都比那四分之一片金叶子多。

    他抱臂怒视郁卿,僵持片刻, 最后偏过头去,认命似地出一口气,起身要抱起郁卿上马。

    碎金叶顺着衣衫落在草丛里,郁卿“诶”一声,伸手去捡, 嘀咕道:“浪费钱,不要就还给我。”

    谢临渊立刻俯身,先她一步抢回:“谁说朕不要!”

    “你一个皇帝还缺这点钱?”

    “你还想让朕白送你去璐州?”

    谢临渊恶狠狠相视,避开她的伤腿,小心翼翼抱起她。

    “行。”

    郁卿低下头不言语了,似是说不过他,正在绞尽脑汁寻找对策。

    谢临渊抱着她,唇角渐渐弯起,侧过身去避开容易划到她脸颊的芦草,朝前走。

    突然,他后脖颈被郁卿狠狠拍了一巴掌!

    “驾!”她道。

    谢临渊气得想把她扔出去。

    天子座驾乃西域进贡,挺拔似险松,四条长腿劲瘦如刀,性子极烈。谢临渊抱郁卿上马时,它还试图甩开这个陌生女子,被谢临渊抽了一鞭子就老实了。

    禁卫陆陆续续归来,下马向天子禀告战况,昨夜北凉残军已被尽数围剿,禁军还在平州城军营中抓到了裴氏余孽。郁卿这才知道裴家已覆灭,罪名是结党谋逆。说到底裴氏都是为了在朝廷上争权夺利,只要不波及到她,她也没兴趣听。

    郁卿坐在马背上,只觉得浑身难受,一晚上没睡觉,衣衫沾满污泥,想快点走。

    谢临渊听完禁卫汇报,又去嘱咐了些事。随后也上马,坐在郁卿身后。郁卿是侧骑的,谢临渊让她将双腿都搭在他一侧的腿上,以免马跑快了撞倒伤口。

    这匹马的确跑得极快,横渡素兰河不久,就到了禁军营帐。

    侍从们烧好热水送到大帐中来。郁卿想尽快脱衣服洗一洗,谢临渊却站在一旁不动。

    她皱眉道:“我一个人就行。”

    谢临渊看着她的伤腿不言。

    郁卿握住外裳的系扣:“那你叫个人来服侍。”

    “朕麾下从没女子,还得上北凉给你抓一个侍婢去?”谢临渊冷声。

    郁卿指着帐帘:“那你出去。”

    “这是朕的大帐。”

    “我说出去!”

    半响后,大帐的帐帘掀起,禁军巡逻队瞧见天子走出来,纷纷伫足行礼。

    为首的禁卫问天子欲去何处,却被他暗含威胁的眼神吓出一身冷汗。

    右卫长杜航听闻,郁娘子刚来禁军营中,陛下就与她制气站在帐外。他特地跑来解围,请陛下去审战俘,免得他落面子。

    谢临渊瞥一眼大帐,皱眉赶他走了。

    过了许久,里面也没大动静。谢临渊越等越不耐烦,疑心郁卿是不是晕过去了,或是想不开做傻事了。他扭头道:“你到底还要多久?”

    “好了。”帐中传来她异常冷静声音。

    谢临渊解帘而入。

    郁卿正坐在床边。

    他拔营的速度急,也没想过郁卿真会离开牧峙,所以并未准备女子衣裙。郁卿只好套着他绣了龙纹的衣裳。

    她与他身量差距大,穿起来不伦不类,像裹着床幔般滑稽,袖子长出一截,衣摆拖在地上。

    谢临渊对着衣裳笑了一声。

    郁卿也对着衣裳笑了一下,从背后抽出一把小剪子,咔嚓咔嚓剪了他的龙袍袖子。

    “放肆!”谢临渊大步走过去,夺过她手中剪刀,“谁给你的胆子剪龙袍?”

    郁卿不解地望着他:“我是裁缝,我什么不能剪?你这龙袍是天上掉下来的?还不是织造的裁缝给你做的。”

    她一把夺回剪刀,咔嚓又修了右边袖口。两条切口平齐,正好露出她小巧纤细的手。

    地上落了两条白底绣金龙袍布料。她又弯下腰修好衣摆,放下剪子,本想取针滚个边,免得切口处勾丝严重,又觉得没必要费那个时间精力。等到城中再买一套吧。她只好先委屈自己,穿这套破龙袍了。

    可自打她从白山镇出来,就从没穿过又丑又不合身的衣裳,哪怕是脏的。

    她仰头问:“我们何时能到城中?”

    “不走官道,五日后进关。”

    足足五日,她都要穿这身滑稽的衣裳?!

    郁卿抱怨道:“果然和你同行,就没好日子可过。到了璐州我们就立刻分。”

    “朕没求你回宫!”谢临渊气得额角生疼,干脆扭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这才不到半日!

    他早该明白,郁卿就是只喂不熟的白眼狼,只要他稍稍给三分好颜色,她就蹬鼻子上脸作践他。

    他绝不会再心疼她一点!

    郁卿越看身上衣裳,越别扭,想到连中衣都曾是谢临渊穿过的,恨不得立刻丢掉。谁的衣裳不好,偏偏是谢临渊的。

    她指着屏风后的脏衣服道:“陛下,帮我拿过来。”

    谢临渊看她语气不差,腿上又有伤的份上,就不和她计较使唤当朝天子的事了。

    她之前穿着的衣裳被雨水湿透,沾满污泥碎草和大片暗红血迹,到处都勾了丝,衣袖还被扯破,皱巴巴像一团废纸。

    谢临渊捏着一角,嫌弃地皱着脸:“扔了。”

    郁卿伸出手,急忙道,“拿回来!这里面缝了我的全部身家!”

    谢临渊走向帐帘:“朕给你十倍,烧了。”

    “那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处置?你以为你是谁?”郁卿扶着床栏几乎要站起来。

    谢临渊的手缓缓放下,手指在布料上掐出深深褶皱,沉默地走到床边递给她。

    郁卿瞪他一眼,抢过来低头检查衣裳,脏是脏了点,破的地方还能补救,没什么破洞是裁缝不能补的。

    “还想继续穿这张脏抹布?”谢临渊打量她的袖口,阴阳怪气道,“朕的龙袍你倒是说剪就剪。”

    郁卿不接他的话,低着头道:“帮我拿水吧,我洗衣裳。”

    谢临渊实在忍不了她这等作为,伤了腿还要洗旧衣裳,她是不是就想故意折磨他?

    他阴着脸道:“朕现在就叫人去平州城中给你买五套新的。”

    郁卿觉得一赔五也行,不算亏。就是要费些劲,拆出金叶子银卷,缝到新衣裳里。比打几个布丁费事多了。而现在困得实在不想做这些事。

    她低着头嗯了声,叠好衣裳放在一旁,扭头躺到床上,闭眼道:“我先睡了,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为何突然又要赶他走?

    谢临渊瞥了眼方才留在帐中的伤药,盖子已经被打开了。他迫切地想看看郁卿到底还伤在何处,但除了马背同骑以外,她都不许他靠近。或许她自己都没发现,哪怕他走近一点,她都会轻微后仰。他似乎也没做错什么。

    “你睡你的,朕要批折子。”谢临渊坐到案前,拿起笔,生硬道。

    郁卿就烦这点,谢临渊行事总是莫名其妙地没边界。她说了把衣裳给她,她想一个人待着。他太有主意了,难道他就不能像牧峙一样,给她准备一个帐,他自己一个帐吗?搞得她只要和他靠近一点,就得被立刻黏住,时时刻刻看见他那张阴沉幽怨的脸。他长得再好看,她看久了也容易烦。她不该听了谢临渊说送她的话心软,她早该明白,他们没法过到一起去。

    “是我错了。”郁卿捂着眼睛道,“你还是别送我了,车马费也不用还给我,我明天就走。”

    谢临渊瞳孔骤缩,差点掰断了手中笔。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朕又怎么惹你了?你可以说,不要动辄威胁朕。”

    郁卿不明白,她怎么又威胁他。

    她认真想了想,道:“我不能和你呼吸一个帐中的空气。”

    “……”

    谢临渊气得拂袖而去。

    天地终于清净了,郁卿满意地笑了一下,慢慢把被子裹在身上,躺下沉入梦乡-

    宋将军径直来到禁军营中找天子。他带来了平州军营中的消息,众将已确认郁娘子就是刺杀牧峙的凶手,正在四处寻找她。曾服侍郁卿的北凉婢子发现她逃跑后,立刻向牧峙告发,并煽风点火,试图制造混乱为北凉残军攻破平州军营做准备。当晚郁卿杀害牧峙时,她就藏在牧峙大帐后,如今她已逃出平州军营,远走高飞了。

    他和牧放云了解了整件事的经过,得知这些人之间的关系,隐约猜出郁卿就在禁军营中,便劝说陛下,快快带着郁娘子离开北地。

    谢临渊冷笑道:“朕没空管她。她明日自己就要走,她无法和朕在同一个帐中呼吸。”

    宋将军想也不想便道:“陛下何不再准备一间营帐?”

    谢临渊皱眉。

    宋将军欲言又止,提醒他:“郁娘子这一晚经历了这么多事,心里定是烦乱,自然想一个人静静。”

    谢临渊陷入沉默,片刻后揉着额角道:“她烦乱偏要自己静静,不能和朕发泄?”

    宋将军已近知天命的年纪,自然能看出,郁娘子并非纯纯怨恨陛下,但这世上都是越有情越会吹毛求疵,越无情却越能包容。

    他将这个情理讲与天子听。

    谢临渊忽然古怪地看他一眼,若有所思道:“朕是很包容她。”

    宋将军:“……”-

    郁卿一觉睡得不太安稳,好在醒来时全然忘记做了什么噩梦,心情也好多了,有些头晕但不打紧。

    意外的是,谢临渊并没有挤到床上来。郁卿缓了缓神,准备躺回去再睡会儿。

    帐帘忽然被解开,谢临渊面无表情而入,语气淡漠道:“换药。”

    郁卿尚未从迷糊中彻底清醒,就没动,任由他揭开被褥。

    腿上一阵冰凉,气氛沉默得诡异。

    郁卿太困了,也懒得找话。谢临渊总能无视尴尬,遂也没出言。

    二人相对沉默,片刻后,就听他道:“晚上再换一次。”

    郁卿嗓子哑得干涩:“何时启程?”

    “两个时辰后。”

    郁卿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对劲,但说不出哪里。就哦了一声,躺回去。

    谢临渊塞给她一杯温水,盯着她道:“朕今后不会再过问你半句话,给你涂药,送你去潞州,只是履行朕的口谕。”

    随他便。

    郁卿揉了揉酸痛的脸,喝了口水道:“好。”

    谢临渊出去了。过了半个时辰带着新衣裳进来了,随意丢在一旁。郁卿都知道他要说什么话了,他买新衣裳绝不是关照她,只是履行他的口谕。

    到了拔营时,郁卿看见了自己干净的旧衣裳,她伸出手,摸到里面的金叶子。

    郁卿愣了愣,这衣裳都干了,谁洗的?

    这营中没有女子,谢临渊不会把她的小衣也丢给侍卫洗吧?那也太过分了!

    第73章 第 73 章 被骂一句就病情好转……

    郁卿又气又憋屈, 果然和谢临渊同行,就没好日子可过。也别到璐州了,五日后进关他们就分道扬镳!

    谢临渊再来帐前, 准备带她上马车。

    他掀开帐帘,走到床边, 郁卿单条腿蹦起来,迎面揍他一拳!

    “又怎么惹你了!”谢临渊抹了把唇角, 怒目相视。他确信这次没做任何错事, 但看着她单腿乱蹦,扶着床栏慢慢坐下, 最后垂着圆溜溜的脑袋, 用发旋对他的模样,谢临渊又不想计较了。

    郁卿指着衣服,有点委屈:“我好歹也是个女子啊,你怎么能随便丢给陌生男子去洗!”

    谢临渊忽然笑了声,一把打横抱起她来, 顺手捞了她的旧衣裳, 往外走。

    他俯首凑到她脸边, 以一种挑衅的眼神盯着她:“陌生男子?禁军营中侍卫无不认得你, 洗几块破布又如何?”

    郁卿缓缓瞪大眼,扬手连环出拳,又拍又抓。谢临渊挨了好几下, 脸上立刻被挠了一道血痕。走出帐帘,他仗着身高手长,脖颈后仰,将她抱远了。

    郁卿抡直了手也抓不到他,谢临渊还弯唇笑个不停, 挑眉悠哉游哉看着她,脸上写满了欠打。

    实在是太气人了!

    果然这辈子是和他过不下去了。

    帐外人多眼杂,来回禁卫向谢临渊行礼。郁卿也不想受人瞩目,扭过头。

    反正五日后进关,她就立刻走。横竖也就五天,那么久都等过来了,她还在乎一两日吗?

    谢临渊将她放到马车中铺好的软座上,抽了只填满雁绒的垫子放在她伤腿下,问她:“疼么?”

    郁卿只觉前后左右都是软的,好像半躺在棉花里。她摇摇头,抱臂不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谢临渊隐约察觉她不对劲,从旁边抽出一本书塞给她。

    郁卿也不接,沉浸在后悔答应谢临渊同行中。

    她当初就该直接走,虽然拖着一条伤腿,但马儿没跑多远,捡一根树枝做拐杖,总能找回马的。

    她书也不看,话也不说,一直低着头。谢临渊疑心她是否又想不开了,倾身要拉她进怀里,郁卿下意识往侧边倒避。

    谢临渊顿在原地,沉声道:“你在想什么。”

    “别到璐州了,入关后我们就分开吧。”郁卿叹了口气。

    谢临渊沉默了许久,负在身后的手背青筋涌动。半响后平声道:“为什么?”

    郁卿惊讶道:“你还不明白?”

    “你不说朕怎么明白?”

    “今天你把我衣衫丢给侍卫洗,明天你还能做出什么事?”

    “就为了这个?”谢临渊嗤笑,“朕洗的。”

    郁卿也学他嗤笑:“你当我是笨蛋?”

    “你不是?”

    谢临渊丢下折子,面无表情地陈述:“你心衣后面缝了一只口袋,线是红色的一拽就能打开,里面——”

    郁卿立刻捂住他的嘴!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压低声音严肃道,“陛下!你堂堂一国之君,怎能做出这种事?”

    可谢临渊什么事做不出来?他肆无忌惮惯了,郁卿哪管得了。但这不是一个好征兆。以谢临渊得寸进尺的本事,今天敢洗她衣裳,明天就敢挤上她的床。

    郁卿:“我们最多到璐州就分开,还是保持一点距离为好。”

    谢临渊眼眸冷淡:“你少胡思乱想,朕早就看透你薄情寡义的本质,只是履行承诺送你去璐州。你今后都休想奢望朕能给你好脸色看。”

    看这样是听懂了。

    郁卿安详躺了回去:“随你。”

    其实很久之前,谢临渊也给她洗过衣裳。那时郁卿还不太会用皂角洗衣,天冷时冰水刺骨,郁卿将脏衣裳丢进桶里,看着水一点点浸没布料,唉声叹气。布料沾了水,变得沉重。郁卿洗了两下,就手臂发酸,缩着十指蹲在一旁,哈着气轮流暖左右手指。

    最后还是林渊给她洗了。

    天一冷,郁卿就畏惧洗衣裳。但她其实又爱干净。穿完衣衫丢到墙角的箩筐中,第二天,那衣裳出现在晾衣绳上。

    郁卿第一次发现这件事,羞得抱头鼠窜,不敢和林渊讲话。第二次,第三次后,郁卿脑袋发懵。

    林渊总会有意无意提醒她记得收衣衫。她缩着脖子红着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迅速扯走。衣料上阳光混合着皂角的气味,即便隔了许多年,她仍然记得。

    每次抱着衣裳回屋时,林渊都会冷不丁问一句:“收好了?”,让她更加羞窘难当。

    那时她太单纯了,没看透谢临渊就想故意惹她羞恼。

    她还暗地里内疚呢,她不想做的事,林渊都默默做完了,而他没抱怨过。

    现在的郁卿理直气壮,谢临渊想洗谁的衣裳,就洗谁的衣裳,他洗衣自由。

    她劝谢临渊,找个侍婢服侍她多省事。谢临渊以禁军不带女子为由拒绝。她也不知如何劝了,说到底,她也不是不能接受谢临渊给她端茶倒水铺床洗衣服,就算他是一国之君又如何?八年前他还不是呢,当年又不是没做过。

    只是看他走出马车,被禁军将领簇拥,统筹策谋处理政事时,郁卿心里总升起一种割裂的违和感。

    她放下帐帘,不想看就当不知道-

    车一晃,郁卿就想睡觉。醒来时车已停,谢临渊不在车里。她挪到车尾掀开厚重的锦帘一角,杜航与一众禁军将马车围得水泄不通。比起忠心耿耿的陈克,郁卿更喜欢和杜航说话。

    “陛下人呢?”她问。

    杜航让她先回车中。牧府余部派人来寻禁军,正向陛下说理索要她。

    而她当时躺在软靠里,裹着薄被,睡得正香。谢临渊看她一眼便出去了,命杜航带二百禁军守在车周围,随时待命。

    杜航见四下无人,见缝插针和郁卿聊了起来:“范阳节度使真是你杀的啊?”

    他瞧着郁卿睡得迷蒙的眼眸,一派柔和模样。又想到曾经她来铺子上买包子吃,能买到最喜欢的馅就开心一整天。

    杜航实在无法将她和杀牧峙的刺客联系在一起。

    据说那刺客下手极为狠辣,一刀直戳脖颈大脉,割口平齐,绝非慌乱时胡乱刺的。

    郁娘子就是个普通邻家妹,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别担心,陛下肯定给你洗脱冤屈。”杜航打包票。

    郁卿没隐瞒:“人是我杀的。”

    杜航惊悚不已,不知该说什么。他以为陛下会动手杀牧大人,最后却是郁卿动的手。

    郁卿也觉得奇怪,为何谢临渊不杀牧峙?

    谢临渊回来后,禁军再次启程。不知他和牧峙余部商量了什么,对方非但没动手抢人,还隔着车驾行礼,多半被谢临渊用阴谋诡计动摇了立场。

    谢临渊翻着折子,不以为意:“你真以为朕事事都以杀人收场?”

    郁卿攥着被角:“所以你觉得不至于不杀牧峙?”

    “怎么不至于?朕几乎动手了。”

    不过是麻烦点罢了。他已经派人潜入牧府,代替了府中侍卫与小厮。牧峙曾命悬一线,毒都洒进他壶中。

    但他想到郁卿,还是叫人停手。让人看住牧府,一旦牧峙想动郁卿,这些人都会冲进来剁碎他。

    谁知郁卿跟牧峙去了前线。

    谢临渊靠在座上,笑得如有深意,“朕随时都能杀他,但你更需要杀他的机会。”

    郁卿搞不懂他怎么想的。她谁也不想杀,但她的的确确杀了强迫她的人,这给她一种难以言喻感觉。

    “你就不怕我永远不动手吗?”

    谢临渊道:“你都敢扇朕巴掌,给朕灌迷药,刺朕一刀了,杀其他欺负你的人,不就是临门一脚的事?”

    郁卿不想理他了,狗皇帝也清楚他欺负她啊。那还敢贴上来,脸皮真厚心真黑。

    她盖上被子翻身,背对着他,冷冷道:“你知道就好,你再欺负我,我就杀了你。”

    谢临渊看见软靠上的一团蚕茧,丝毫不怀疑蚕茧在说假话。

    他起身过去,给郁卿翻了个面,让她正对着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刀塞进她手中。

    郁卿一脸莫名其妙疑惑,浅茶色的眼眸中透着“你再犯病就揍你”的恐吓。

    谢临渊拂去她脸颊发丝,垂下长睫,深深凝视着她的脸,低低道:“你在敕勒川上所言可算数?下辈子与我去白山镇做平凡夫妻?杀了我,我们现在就去下辈子。”

    郁卿丢下刀,狠狠给他脸上一拳。

    正中谢临渊鼻梁骨。

    他嘶了一声,侧过头去,却缓缓扬起唇角,笑得停不下来,俯下身要抱郁卿。

    她猛打他数下,抬起好腿撞他一膝盖,让他赶紧走远。

    每当她以为谢临渊正常一点了,他都会立刻犯疯病给她看。她就不该相信这辈子他能有病情好转的时刻。

    “为何不杀我?你早该杀了我。”谢临渊忍着她的踢打,低下头,抵在她额前,与她气息交缠,“牧峙对你那么好,比我对你好太多,为何你杀他却不杀我?”

    “能不能安生点!”郁卿一巴掌盖住他的脸,推远了,“你再发疯我们就在这儿分道扬镳!”

    她说的是真的。

    谢临渊直起身,冷笑一声。他理平榻上郁卿的软枕,重新盖好薄衾,固定她伤腿下的软垫,坐回到案前继续看折子。

    郁卿狠狠瞪他。这人到底装疯还是真疯?被她骂一句,病情就好转了。

    马车轻微晃动,郁卿躺在榻上想,等到了潞州,她要先给易听雪写封信。等确定谢临渊真正回京了,她再离开潞州,仔细挑个繁华的好地方,开一家裁缝铺。最好城中有许多爱美的勋贵娘子,方便她每一季都做新样式去卖。等赚了钱再买一套两进的院子,若刘大夫一家想回关内看看,也能住在她家。

    郁卿靠在榻上,马车摇晃,渐渐睡着了。

    时至傍晚,谢临渊让她起床用膳。唤了好几声她都没醒。

    郁卿睡得很熟,嫣红的脸颊埋在纯白的绒枕里,唇角微微弯着,像在做美梦。

    谢临渊面无表情,沉默地盯着她许久,忽然伸出手,轻轻捏她的脸。

    触感软棉,像最丝滑的绸缎,像捏一团云。

    谢临渊咽了咽,长睫微颤。

    郁卿似感到脸上有什么东西,眉头轻皱,手胡乱拂了拂。谢临渊迅速松开,没被她拍到。

    第74章 第 74 章 肯爱千金轻一笑

    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捏了她的脸, 郁卿浮于半梦半醒间,周身萦绕着熟悉的气味,混合着谢临渊的气息和熏衣的龙涎香。

    她意识到谢临渊靠得很近, 但还是挡不住困意,只微微挪了挪身子。

    车停于荒野, 周遭似乎没有人了,川上安寂, 蝉鸣淹没在风吹声中。

    郁卿再次渐渐沉入梦中时, 唇上忽然感到微凉的触感,如羽毛拂过她唇尖, 一触即离, 迅速消失。

    郁卿一滞,从迷蒙中拔出神智,却犹豫并未睁眼。

    但呼吸的节奏已变了。

    身侧响起衣料滑动的声音,谢临渊径直出去了。郁卿感到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倚靠在车边, 与她只有一层车厢之隔。

    廖廖几个禁卫走过时, 还向他驻足低声行礼。

    夜幕降下, 周遭昏暗, 烛火映得满车锦绣暗光流动。

    郁卿捂着眼睛。

    她刚才应该给他一巴掌,告诫他要保持距离。但他肯定又会嘴硬扯得冠冕堂皇,最后挨她一顿痛打。

    她也不想总是动手打人。

    离别前, 就给彼此留点情面吧。

    郁卿叹了口气,谢临渊应当明白,她为何说下辈子重新来过。她怨他到无法同他在一起,与他一起就要终日争吵。没办法说爱,恨又不纯粹, 翻旧账的同时不断写下新仇,拿着刀子互相捅进彼此的心口,就着血还会纠缠亲吻。

    她不能让她的孩子长在这种环境中。也不想垂垂老矣,回望这一生时,想起他们年少曾在白山镇的榆树下一起雪落满头,笑着握住彼此的手,却最终在仇恨中蹉跎了百年光阴。

    所以分开才能救他们彼此。

    此事无关牧峙,不论她沦落到何种境地,都不能答应和他回宫。

    答应牧峙去前线却很简单,她不可能一辈子做牧夫人,去前线正好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离开重重包围的牧府,离开牧峙。

    只是没想到,结局竟如此惨烈。

    谢临渊没戳破她醒来的事实,大概他也不知说什么。

    他们已没什么好说。愤怒指责他越界,无情告诫她少想,隐藏在话语后的刺痛与不安。能说的都说尽千千万万遍,再吵也是重复之前的轮回。过去无力挽回,往后不堪设想,就现在这个无话可说的时刻,让彼此只静静待着,听春末川上的风无尽吹向南国。

    郁卿坐在车里,凝视着烛火融化的蜡泪一颗颗滴落铜盘。

    谢临渊抱臂站在车外,远看禁卫们划出草地,升起一丛丛火堆,飞灰扬到天星上-

    出了敕勒川,树和山就多了。他们不走官道,马车不方便走山路,谢临渊又怕她拖着伤腿骑马难受,就命禁军绕远路。

    车上摇晃温暖,她睡着又醒来时,已是白日了。侍卫端来热水,郁卿洗漱完,早膳用的不多。她躺在车上能吃多少?但谢临渊似是不满,不知从哪里砍树削出一架轮椅,要推郁卿出去吹风。

    正好郁卿也闷得慌,随手取了一条红绸系在脑后发根,裹了件就要走。谢临渊盯着片刻,让她好好整理衣冠再出门。郁卿懒得费事,出去遛一圈不过两刻,还得绾一刻的头发,穿一刻的衣裳。回来她就要睡下,又得费劲拆头发解衣带。

    谢临渊偏不准,拿过玉梳,扯开她系发的红绸,亲自上手。

    她满头青丝不似从前枯燥结缠,滑得像一尾鱼,玉梳穿入发中,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落到尾端。

    头发被他一缕缕分梳握在手中,郁卿手臂上寒毛直竖,无奈抢梳子:“我来吧。”

    让陛下给她梳头总有种命不久矣的感觉。

    谢临渊拍掉她的手:“再乱动就拧你脑袋。”

    说得好像他真能拧似的。

    梳完发髻,谢临渊又取来衣裳给她穿,半蹲在她身前,系衣带上的结扣。

    郁卿懒得呛声,由他去了。他爱服侍她梳头穿衣就服侍,他拥有伺候她的自由。

    侍卫将轮椅推来车后,郁卿被他抱下去放在轮椅上。

    郁卿挪了挪身子,心中升起一种古怪的错位感。好像谢临渊才是该被推着走的人。

    禁卫们远远看见陛下亲自推郁娘子出来,都纷纷低下头绕道而行,装作没看见。

    远处有潺潺流水声,郁卿向水声处看。谢临渊好似读懂了她的思绪,转动轮椅,一直推到了小溪边。

    日光穿过杉树,落在流水和鹅卵石上,闪动着粼粼光芒。

    郁卿挑了许久,指着岸边一块比较白比较圆的石头说:“那块。”

    谢临渊就走过去,弯腰俯身给她捡石头。

    他格外好用。郁卿虚虚一指,遍地的石头,大大小小,他总能一次捡到她选中的那块。

    一共捡了五颗,郁卿满意了,叫他拿过来。

    郁卿仔细端详着每块石头,每一块都不太满意。正好瞧见溪中枯木上落着一只鸟,郁卿就起了点坏心思,拿石头丢枯木,想吓飞那只鸟儿。

    然而她一连丢了三块,都差得很远。谢临渊伸手让她拿一颗来,他来打。郁卿可不答应,若若让谢临渊丢,鸟儿会被砸死。

    郁卿让他将轮椅推到溪边,这回总算砸到了枯木。还剩最后一颗石子,她随手丢到溪中,噗通一声溅起水花,湿了谢临渊的下摆。

    郁卿愣住,瞄向谢临渊。果不其然,他脸色不悦。

    芦草村的后山上,有一湾潭水,离小院不远。郁卿曾推着林渊去潭边玩。她怕水,只敢蹲在岸边抠石头,林渊就静静坐在轮椅上等她。

    郁卿蹲得腿麻,洗了手,扶着膝盖起身,看见林渊似乎在出神,于是抬起湿漉漉的手,弹他一脸水珠,然后哈哈大笑。

    那时林渊双腿残疾,只能坐在轮椅上,没办法报复,阴着脸看她,冷冷道:“幼稚。”

    郁卿就是幼稚,打湿手轮流弹他。林渊躲了几下,一把握住她的右手。郁卿抽不动,左手掬起一掊水,哗得洒向他。

    林渊立刻后移了轮椅,水依然洒湿了他衣衫。

    他脸色尤为不悦。郁卿也觉得她闹得过分了,低头绕着他胡搅蛮缠:“我错了我错,你快原谅我。这个水很干净,能直接饮,不脏的。”

    好在林渊非常好哄,她凑近他的脸说了两句,林渊脸上的怒意就僵住,唇角禁不住上扬。郁卿打了一桶水,递给林渊拿着,两人一起回家烧饭去了。

    郁卿撑着脑袋,忽然招招手,让谢临渊走过来。

    谢临渊负手靠近,站在轮椅前道:“何事?”

    郁卿抬起腿,一脚把他踹进水里!

    “……”

    溪水也不算深,刚好没过他膝头。他龙袍迅速湿了大片。谢临渊犯愁地盯着郁卿:“又怎么惹你了?”

    郁卿噗嗤一声笑了,拍着轮椅扶手道:“你捡的石头都不好看,溪底的更好看,你快给我在水里捡几块。”

    谢临渊很生气,确信她在故意折腾。但他看着郁卿弯弯的笑眼,忽然怔在原地,上一次见她真心笑,是什么时候?她逃出宫之前?他教她吹鸟哨时?

    ……应该是她面对薛廷逸时。

    最后一次朝他笑,是她前往随州城送信那天清晨。郁卿边回头,边跑出门,差点滑倒,林渊迅速扶住她,皱眉让她当心点。

    郁卿羞窘不言,语带笑意挥挥手道:“那我——。”

    他忽然浑身僵硬,上前一把抱住郁卿,打断她的话。

    “……别去了。”他说。

    为何不能跟他走。他会拼尽一切登临大位,那时她想要什么都有。做建宁王的姬妾有什么好?他的皇弟有什么值得她生死相随?

    为何不选他?

    林渊眼盲,看不见郁卿的笑脸,只能听见她小小的声音:“好多人看着呢,先放开。”

    他从没真正见过,她朝他笑。

    谢临渊不言,缓缓俯下身,在山溪里挑起圆石。郁卿喜欢白的圆的,或是颜色鲜艳的。

    最终挑出了三颗,走上岸时他大半身都湿透了,衣衫上的水淌成一柱柱,落在地上。

    郁卿去接石头,触碰到他冰冷刺骨的手指。那三块石头的确漂亮,她反复端详,比她曾经在芦草村捡的都漂亮。谢临渊就算捡石头都能捡到最完美的。

    她本想当着他的面丢掉,但手心里的石头太圆润饱满莹白了,一点瑕疵都找不见。石头能有什么错呢?

    “走吧。”郁卿又拿起另一块黄色的卵石,上下左右翻看。

    谢临渊推她向前走。郁卿喜欢的东西总是很随机,他在承香殿的梳妆台上堆满了各样首饰,珍珠玛瑙羊脂玉,西域的五色宝晶,南海的血红珊瑚,镜框是象牙雕的万里江山。

    她却喜欢无名山溪里的鹅卵石。

    回到营地,禁卫瞧见陛下浑身湿透的模样,以为有刺客来袭,立刻戒备。谢临渊并未解释,只是先去更衣,才回来抱郁卿上车。

    他整得这般麻烦,郁卿看着都累,倒不如雇个侍婢来得划算。若有个侍婢,她立刻就踢谢临渊走开,每天早晚吃喝拉撒都由侍婢来服侍,让他做个名副其实的马夫。

    禁军两日一扎营,郁卿坐在车上想睡就睡,倒没有感受。从朔州过来要翻过代山,终究还是得走一截官道。路上遇着了不少商队,有一行人明显是卖帛绢的,郁卿躺在车上无聊,想缝点布偶,就让谢临渊拦下他们,她要去买些花布。

    商队头领见着这行人,哪会拒绝,毕恭毕敬取出最好的布匹,呈到郁卿面前。

    “这些都是今年的新绢,京都最时兴纹案……”

    郁卿听着他嗓音耳熟,得知他是随州籍贯,四处行商买卖布匹。

    她怔怔望着那商人出神,半响后挑了几匹布,挥手让他走。

    商贾道谢时,也抬头瞧了郁卿一眼,这一眼让他僵在原地:“郁……郁娘子?”

    郁卿面不改色道:“你认错人了。”

    商贾退下后,谢临渊立刻缠上来,靠近她身前逼问:“他是谁?你认识他?在白山镇就认识?”

    郁卿也没隐瞒,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白山镇帛肆以前的少东家,姓名我忘了。”

    谢临渊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他曾心悦你?他也配。区区一介走商……”

    郁卿一巴掌捂住他的嘴。

    谢临渊拽开:“相貌平平,整日风吹日晒颠簸。囊中羞涩,连一百抬妆奁都拿不出手,行商还得跑朔州,看来是家道中落了,比朕还差,这样还敢妄想与你再续前缘?”

    “行了行了。”郁卿推他,“人家好歹也帮我逃出过建宁王府。”

    虽然建宁王攻来时,他立刻甩开了她的手。不过那也正常,她与这人没多少交集。话本子里见过几面就生死相随的感情,实在太虚假了。这人攀上城主娶了妻,还想纳她作妾呢。这些人还不都是爱她的容貌?就算牧峙娶她为妻,也只是看上她的脸罢了。自古美色能被钱财换到,为了金钱抛弃美色,都是正常的事,郁卿一向想得很开。

    然而谢临渊一整天都阴着脸。郁卿也不理他,更有兴致摆弄新到的布料。

    直到傍晚用膳时,他才低声道:“若我当年没让你送信……”

    郁卿端着调羹里的汤愣住,顿觉好笑。如果她九死一生,即将重返京都,面临不胜则亡的夺位之战,临走前忽然发现自己的爱人,是血海深仇死敌的宠妾,还一直向她隐瞒身份。

    估计她也会崩溃发疯。

    所以他们之间从来都是无解的,走到今日,还提什么如果呢。

    “没意义。”郁卿耸耸肩,继续喝汤,“劝你还是早点放下吧。”

    谢临渊的指节攥得发白。

    第75章 第 75 章 汪汪

    “光说有何用, 你倒是告诉朕如何像你一样薄情寡义。”谢临渊盛了一碗奶蒸圆子,怼到她下巴底下。

    郁卿被逗笑了:“你不是最擅长薄情寡义?”

    谢临渊睨着她:“正好与朕天生一对。”

    郁卿可不认:“我和狗无法凑对。”

    “……”

    “郁、卿。”谢临渊怒道,“你要骂到几时?”

    或许是知道即将入关, 到潞州就要分道扬镳,郁卿愈发随心所欲:“狗皇帝狗皇帝狗狗狗狗狗——嘬嘬。”

    最后还要嘬两声。

    谢临渊额角生疼, 她目无君威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如今还能如何?但人皆有忍耐的限度。

    “你真以为你能肆无忌惮?”

    郁卿吃着奶蒸圆子。

    奶味醇香, 圆子糯糯, 就像她的心一样软。

    方才的确有点过分了,狗皇帝虽狗, 但至少也是皇帝, 好歹给他留几分面子。

    她默默舀了勺圆子,放进他碗里:“给陛下赔罪。”

    谢临渊怒意僵在脸上,看着碗中那颗盈润的圆子。

    虽然他向来最讨厌吃甜食,尤其软叽叽的甜羹。

    郁卿也想起来了,尴尬地要拿走他的碗:“舀错了。”

    谢临渊立刻挪开, 让她抓了个空。

    他目光发冷, 面不改色吃掉圆子。嚼动时眉心隐约皱了一下, 似是极不情愿。

    郁卿心中竟然升起一股隐秘的愉悦。早知如此, 她就天天逼他吃齁甜的甜羹了,谁让他曾天天逼她学枯燥的祭天大典礼节呢?

    当时他一定很爽吧?

    谢临渊咽下去后,迅速饮了一盏茶漱口。那股子腻味还残留在齿间, 令他反胃。

    郁卿又舀了一碗奶蒸圆子,还加了足足八勺桂花蜜进去。她搅了搅,尝了一口,露出满意的目光。

    谢临渊嫌弃地盯着,无法想象那一勺有多甜腻。

    紧接着, 郁卿放下勺,推动这碗齁甜至极的甜羹,推到他面前。

    她眨眨眼:“嘬嘬。”

    谢临渊脸上浮现前所未有的震怒,憋屈,冷意,混合成一股极强烈的视线。

    郁卿与他对视片刻,收敛神色,装模作样吃起甜羹。

    她端着银勺凑到淡粉的唇边,突然忍俊不禁,细小的虎牙尖若隐若现,最后噗的笑出声来。

    这一抹笑再也藏不住,越来越明显,像升起的朝日,灿烂光芒难以忽视。笑声落在帐中,娓娓动听,又无比刺耳。

    实在太好笑了,看他一脸吃了苍蝇的模样。

    谢临渊坐在案前,一动不动。他原以为自己会怒不可遏,质问她还要侮辱他到几时,叫她滚出去。可抬起头,映入眼的是她晚霞般泛红的笑颜。

    她笑起来时好似有热度,覆在他身上,蔓延到四肢百骸。那股怒意,便融入这片暖流中,最终汇聚在心口,烧成一种更灼热,更惊心动魄的火焰。

    很久之前,他听过许多次这样笑声,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久到他忘记郁卿也曾这样笑过。

    寒冷陋室,他们都走投无路时,他拿着燧石,火光亮起的那一瞬间,她破涕为笑。

    他削了一条不断的梨皮,她练了三四遍却一削就断,挠着脑袋偷笑。

    榆树下,他们双手交握,共同为满头落雪惊笑出声。

    那些笑声,起起伏伏,贯穿他与她年少相处时的点滴,多少低谷时他们曾一起笑,驱赶了命运压在眼前的阴云。让两条丧家之犬,忘记来历和去处,挤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一点点建造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时隔多年,回忆里的笑声依然没有褪色。一如此时此刻。它们串在一起,好似敕勒川上的素兰河,下一场雨来临时,就重新丰沛,从八年前流至今日。

    隐藏在这些笑声下的某个念头,终于渐渐……

    复苏。

    没有嫉恨挣扎发誓报复,不是打破尊严强行低头,也不是选我选他的不甘。

    掌控与被掌控的博弈都消失了,这一切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终于明白,他所求而不得的一切,只是想让此刻延续,直到天荒地老。

    在这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即便向外百里,代山荒疏,亦无人见得。

    他一生以至尊权势高筑的空中楼台,轰然落了地。

    谢临渊的唇角渐渐弯起,哪怕明知她在嘲笑他。

    “很好笑?”他挑眉问。

    郁卿担心他发火吵起来,猛地摇摇头,试图强行憋住笑,唇角依然高高翘起。

    谢临渊轻嗤一声。

    他四指并拢,虎口弯出一个弧度,放在脸前,做出狼喙张合撕咬的动作。

    轻如气声的嗓音,低低的,只在彼此间响起:

    “汪汪。”

    ……

    郁卿双目圆睁,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然而谢临渊做完那个动作,就恢复了冷淡的脸,他的衣着仍然尊贵,容貌绮丽不改,如精雕细琢的寒冰。

    那一声也消散在山风松涛中,抓不到一丝痕迹。

    郁卿疑心自己听错了,搭配他的手势,却无法说服自己误解他的意思。

    谢临渊另一只手抱臂,方才比狼喙的那只手,拾起玉壶提,添上杯中春茶。

    氤氲白汽腾空而起,落下的茶水清泠泠,如她明净的眼眸,在白瓷杯中打了个旋儿。

    郁卿陷在震惊中,久久不动,好似魂飞天外。

    直到茶壶落在桌上,咚一声响,把她拉回帐中,郁卿才如大梦初醒。

    她霍然起身,凑近谢临渊:“你再做一遍?”

    他斜斜倚在座上,侧身给她夹了一卷金银间花云:“吃。”

    “你快再做一遍嘛!”郁卿百爪挠心,哪里还有心思吃饭,惊天动地的事情刚刚就在她面前发生。

    谢临渊被别人魂穿了,还是中邪了?

    可他并不回视她的目光,也不理会她的请求,

    郁卿丢下筷子走过去,歪头细细观察他的神情。

    “陛下?”她犹豫道,“你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谢临渊长睫微动,有意忽视她近在咫尺的脸,再抬起眼皮时,眸底带了浓浓的警告:“再不吃,朕就叫人撤膳。”

    郁卿还没吃饱,若有所思地坐回去,开始刨饭。

    谢临渊给她布什么菜,她就吃什么。但那股子震惊依然残留在心间。她得去看看大夫,莫要被谢临渊吓得心动过速,变成心脏病了。

    他还是凶一点,疯一点比较正常。

    郁卿渐渐走神,唇角沾上甜羹的残痕也没注意,撤膳时,她还在思考谢临渊的天子尊严何在?

    谢临渊啧了一声,拿帕巾胡乱擦拭她的嘴唇,还说:“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吃甜羹竟能吃到鼻子上,朕也是第一次见,下次脸埋进碗里吃算了。”

    郁卿被擦得扭头不断躲避,胡乱推搡,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扬手拍他一巴掌。

    啪。

    “……”

    被打后,他果然安静多了-

    禁军行到关内前,郁卿都没怎么和谢临渊说话。她在车中缝了一套身着北凉衣衫的布偶,想起承香殿中还有她的布偶,想问谢临渊能不能还给她,话到嘴边又闭上了。

    那些都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集齐各样制式衣衫的等比缩小版。随意丢了怎能不心疼?

    但这一要一还间,就会产生不必要的交集。郁卿还是忍痛割爱了。

    她安慰自己,照谢临渊的脾气,一怒之下早烧了,就像当年他砸了小院的一切。

    她再缝一套吧。

    禁军驻扎在城外,这晚郁卿睡在客栈里。她曾威胁谢临渊,入关就分道扬镳,谢临渊不知她倒底作何打算。她不提,他就不问。

    若她一直不提,他就一直装不知道,

    然而隔天他们要启程出客栈,郁卿吃着早膳,问:“还有几日到潞州?”

    “三日。”

    郁卿眯起眼:“你不会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吧?比如到了潞州把我打晕,带回京都。”

    谢临渊在抽空看急报,闻言笑道:“你想这样,朕也可以依你。”

    “……”郁卿倾身过去锤他肩膀一下。

    她可是因为谢临渊说不带她回宫,才答应和他同行的。

    若他反悔,那她也反悔。

    谢临渊问:“你到潞州什么打算。”

    语气平静地像个普通熟人闲谈。

    似是明白他不会再强迫她回宫,这段时日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也缓和了不少。郁卿淡淡道:“过正常人的生活啊,先赚点钱。”

    “然后?”

    “没想然后。”郁卿说,“哪能想那么远,走一步看一步。”

    谢临渊想问什么,她其实知道,无非是试探她会不会成亲之类的。但经历过这么多事,年少时对结婚的美好向往已彻底熄灭,郁卿不想再嫁人了。但她又想要一个家人,相互扶持。成亲虽是最容易成家的方法,但也不是非得成亲,等她有钱了,抱养一个孩子吧。

    谢临渊看她不咸不淡,不爱搭理他的模样,沉声道:“那易听雪?你今后就不想再见她一次了?”

    郁卿心道他果然不安好心,还想哄骗她回京都。

    随即她猛地清醒!

    他说的是易听雪,不是薛廷逸。

    什么叫今后不想再见她一次?

    “你不会动她了吧?”郁卿瞪大眼,紧张道,“你不要言而无信!”

    谢临渊丢下急报,语气轻松,好似叙述一件不足为提的小事:“朕答应你不动薛廷逸,而不是易听雪。她假扮男子科考中举,欺君之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郁卿猛地起身,凑过来拽住他的衣襟:“你把她怎么样了!”

    谢临渊看到她终于有反应了,淡淡道:“依规矩处置。”

    “什么规矩?”郁卿晃他,“不要跟我打哑迷,”

    谢临渊被她双手抵在胸前,还拽来拽去,唇角隐隐弯起:“欺君之罪,削去官职,打入奴籍,流放岭南。”

    他好整以暇观察郁卿每一个表情。

    郁卿脸上的紧张和怒意忽然平息,放开他前襟,后退一步,握住他的手臂。

    谢临渊这么高一个人就被她拉到门口,随即郁卿打开客栈门,猛地踹了他一脚,把他踹出门外。

    嘭的一声。

    门甩上了,门板近在鼻尖。

    谢临渊怔住片刻,似是不敢置信,飞速敲门:“开门。”

    “滚!!你一辈子都别来见我!我最恨的人就是你!我们从今日起就分道扬镳!”

    谢临渊扶额,似是也没想到她会如此气愤。

    “那朕就一直敲门。”他威胁。

    门内不回答。

    “朕踹门了!”

    依然不回答。

    谢临渊指节抵在门上:“行了。朕方才在逗你。朕没把易听雪流放岭南。”

    “我再信你一句话,你就天打雷劈!”

    “……”

    谢临渊厉声解释道:“朕真没有!不仅没贬她,还提拔她任了户部侍郎!”

    又沉默许久。

    吱呀一声,双门对开一条缝。

    郁卿胸膛起伏,扶门站在缝前,板着脸:“真没骗人?”

    谢临渊强行挤进门缝,挤开她,堂而皇之登堂入室。

    郁卿无语了。给三分颜色,狗皇帝就知道得寸进尺。郁卿蹦起来锤他脑壳顶:“道歉,快给我道歉!气死我了!”

    谢临渊看她腿伤还没好全就乱蹦,只得低头俯身让她打得方便点。

    “朕错了!行了吧。”

    “什么叫行了吧!”

    “朕错了!”

    郁卿这才收手,气喘吁吁,瞪着他。谢临渊这嘴向来说不出什么好话,一辈子都改不了了。和他生气只能气死自己,让他得意。

    人和狗生什么气?

    “为什么。”郁卿问,“她不是欺君之罪吗?你为何不罚反提。”

    谢临渊嗤道,“只要办事不蠢,朕管她是男是女,还是条狗。”

    这个逻辑,真得很谢临渊。

    郁卿凉凉道:“可不是么,只要皇帝做得不蠢,管那龙椅上是不是条狗。”

    谢临渊冷脸,一副活腻了的眼神看着她。片刻后别开眼,微微叹了口气,无奈地低下头,“走了。”

    他还能怎么办?人是他请回来的,罚又罚不了,碰又碰不得,留不住又舍不得离开,还一逗就爆炸,只能当个祖宗伺候了。

    第76章 第 76 章 透支一生所有

    出了客栈, 暖融融的春风吹过脸颊,柳条温柔拂动。郁卿提议自己走出客栈,被谢临渊一票否决, 直接抱到了车上。

    她很快消了气。易听雪没受伤,还升了官, 解了后顾之忧,为官还受天子认可。这是好事, 她何必与谢临渊计较?

    这人就喜欢犯贱。她就不该信他的鬼话连篇。

    比如说, 她这腿伤需日日换药,拆开纱布倒还好, 最难挨的是涂药一瞬间。冰凉、刺痛、痒麻, 像一群蚂蚁啃食伤口。每每郁卿看见他拉开存药的抽屉,就牙关紧咬,如等铡刀断头。

    有次谢临渊拿着药膏坐到榻边,拉过她的脚踝,放在他腿上, 慢慢解开纱布, 似笑非笑地打量她皱成一团的脸, 忽然嘲讽道:“你真能睡, 连眼垢都睡出来了。”

    郁卿霎时满脸通红,捂着眼睛擦了半天。

    “还在。”谢临渊指着她右眼。

    郁卿让他拿梳妆镜来,对镜一瞧, 一股恼火直冲头顶:“哪里有眼垢?你又骗我!”

    就在此时,谢临渊唰的涂上药膏!抽开纱布一裹,慢慢打起结。

    郁卿愣在原地,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想伸手拍他, 掌心突然被塞了一串糖霜山楂,还是去过核的。

    谢临渊面无表情收拾完,坐回去继续看急报,好似无事发生。

    “……”郁卿实在很想打他一顿。

    换个人早提刀砍他一千遍了。她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前任,最温和的仇人。

    “嘬嘬。”郁卿晃动着糖霜山楂串,好心和他讲,“你这样其实很被动。你付出再多,对方只会记得你很气人。”

    谢临渊唇角抽动,似是不屑。这人实在太傲了,肆无忌惮一意孤行。居高位者的确需要一点独裁和霸权,但这一点放在恋爱上,却像灭顶之灾。

    郁卿没企图改变他,只是有话直说,听不听是他的事。

    车外马蹄哒哒,不为任何风景停留。郁卿不想再和他说话,拿起一本书挡住脸。

    读书对她来说越来越容易,尤其是鬼怪杂谈。什么再嫁寡妇被前夫怨魂纠缠,那阴魂不散的亡夫还有点像谢临渊呢。

    越靠近潞州,他们就越吵不起来,从前闹得不可开交,恨不得捅死对方,临近分别,却偏偏能心平气和说话了。

    最后几日,谢临渊只是沉默地凝视着她。那沉默压制着一种翻涌的东西,好似火山即将喷发毁灭天地,又像潜伏野兽盯着猎物,难以用言语描述,令她坐立难安,以为他要反悔。

    她鼓起勇气,转过眼和他对视,他就垂下眼睫,隐去那种情绪。

    次数一多,郁卿也习惯了。只要他能控制住,她就不问。

    远方云雾中,潞州城郭青色虚影若隐若现。郁卿一颗心七上八下,频频掀起帘角,车外人潮如水喧闹,车内的谢临渊沉默寡言。

    马车最后停在城中最好的客栈后院。

    车帘静垂,谢临渊手执书卷,一动不动。

    郁卿微讶:“你不下?”

    以往都是谢临渊先下,然后抱她下来,一路脚不沾地到客栈屋中。虽然她腿伤大好,已能自己行走。他偏硬说没好全,她也懒得争执。

    谢临渊丢下书卷,不紧不慢,斟了一盏茶:“想让朕抱你下车?”

    说出来就太怪了。

    郁卿默默起身,在他的瞩目下掀开车帘。

    夕阳如碎金,兜头洒入车厢。

    明亮的光影模糊视线,郁卿不敢置信地皱起眉,看清帘外三丈垂首伫立的那人,缓缓瞪大眼睛,口中喃喃道:

    “……阿姐?”

    红衣禁卫持守两侧,院中静得鸟不敢鸣。

    郁卿却感觉耳畔轰隆隆作响。

    礼节都抛到脑后了,她连滚带爬翻下车辕,飞奔向那浅绯官袍的熟悉身影,一把抱住她,头一次笑得连蹦带跳,欣喜若狂想尖叫,却立刻咬着嘴,改唤她:“——薛郎!!”

    易听雪抹了一把眼泪,压着上扬的唇角,忽然佯怒道:“你真是……担心死我了!”

    郁卿嘿嘿笑了两声,顺着她脊背,温声道:“第一次见咱们薛郎被气哭呢。”

    易听雪吸了吸鼻子,也笑了:“俗话说得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郁卿猛地放开她,左右打量,阿姐看起来略瘦了点,脱去稚气,容貌更成熟,神情也更严肃坚毅,目光依然炯炯有神,依稀是当官的模样了。这一世易听雪与原著中骨瘦如柴,神志不清跳下城楼的结局大不相同。阿姐与她很不一样,有才能有抱负,风骨如竹。只要阿姐一日尚安,就证明她没白活一遭。

    “我的薛郎,湖海胸襟,凌云壮志,而立之年就官至户部侍郎,多少英雄豪杰都难和你比肩。”她拉着易听雪的手,安慰道,“世上无事值得你伤心。”

    易听雪目光复杂地望着她,她大概知晓郁卿这一路都发生了什么。若换成自己,她早就一死了之。陛下传唤她来潞州之时,她就想,若眼见着郁卿浑浑噩噩,她也不要这顶乌纱帽了,就偷偷带着郁卿跑。

    但郁卿竟和从前无甚区别,甚至第一时间来宽慰她,实在令她愧怍。

    二人执手相看,可苦了禁军众侍,尤其是杜航。恨不得跳上去分开两人的手。撞破郁娘子与前夫再续前缘,你侬我侬,而陛下就在五丈之外的车驾中,让他……情何以堪!

    早在白山镇时,杜航就知道,求郁娘子的人如过江之鲫,甚至有媒人在医馆外大打出手,要说红颜祸水也不为过。这些日子,他都以为郁娘子有意与陛下重修旧好,今朝怎又扯上了薛廷逸!

    易听雪拉着郁卿,引她去看准备好的房间。进楼时郁卿忽然回首,那车驾依然停在后院,锦绣车帘静垂,完完全全遮蔽了视线。

    郁卿扭过头,与易听雪笑嘻嘻走进门,没再管了。

    屋中的一切陈设她都满意,易听雪问她今后,郁卿也不清楚,既然到了潞州,她先逛逛看是否喜欢再打算去留。

    这个答案让易听雪若有所思,提议她可以回京都开一家制衣铺子,京都富贵娘子多,好施展拳脚。如今易听雪的俸禄翻了数倍,足够买下一门二进的院落,再攒几年,换套三进的都有可能。她们一起住,互相照应,这不比天各一方好?

    郁卿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她不想再踏入京都的城门了,连想起京都城郭的轮廓,都会心烦。

    即便易听雪所言,曾是她最憧憬的梦想。

    梦寐以求又如何?她还曾觉得人生在世,一定要有人互相照应。否则哪天生病了,连个煎药熬粥,送她去医馆的人都没有。但走过这一路,竟有种光脚不怕穿鞋的无畏感。她什么都失去过一遍,亲情,梦想,爱情,自由,家,友情,名节,金钱,婚姻,道德,人性的底线……她反倒没什么好怕的。能有就有,没有也不求。

    现在反而挺好,她今后都能平稳生活,不想那么多事。

    反倒是易听雪,如今已成了户部侍郎。郁卿提醒她,朝官言行该多注意,不要因私事逗留在潞州太久。

    “你莫担心。”易听雪低声道,“我奉谕旨办公,能待十日。”

    郁卿听完也不说话,就点点头。易听雪不清楚她和陛下到底是什么状况,一提起就无动于衷了。两人既非你死我活,又非有意修好。

    她暗中试探,郁卿神情平静,淡淡道:“我和他没法在一起的。”

    易听雪本不懂,但转念一想,她要在官场行走,不可能真正和平恩侯在一起。郁卿无外物限身,那只有内心很介意。

    于公她承认陛下文成武功,治国有术,于私她觉得陛下罪恶昭彰,因此她赞同郁卿的做法,想回京都她自然最高兴,想留在潞州,或是去其他地方,她都支持。

    户部侍郎需宿在官驿,好在离此地不过半条街。两人待在房中说话到快亥时才分别。

    郁卿吹灭烛台,跳到床上,抱着被褥翻滚一圈,睁眼看着床顶,似乎在等待什么。

    不出片刻,门外就响起叩门声。

    郁卿捂着眼睛无声叹息,他果然忍不住。她真是高看谢临渊了。

    但她偏不应,屏息凝神装听不见。

    半响后,门外传来他低声:“你还没睡。”

    任谁被说破内心,也不会开心。郁卿冷着一张脸爬起身,给他开门:“还有什么事。”

    谢临渊的容颜隐没在昏暗的屋中,只有隐约的月色在他黑眸里聚成一点亮。

    他皱眉盯着郁卿,把她推进屋,冷冷道:“不穿衣裳就开门。”

    那还不是你半夜来敲门?况且她穿了中衣,全须全尾。

    郁卿抱臂回身,走到案前,想擦亮烛火,试了几次却发现火绒不慎沾了茶水,怎么都燃不起。

    索性放下烛台,扭头道:“你说过,到潞州就分道扬镳,你若言而无信——”

    “卯时启程!”谢临渊揉着额角,似是不欲和她再吵,放缓了嗓音:“……明日就走。”

    那算算就是三个时辰后了。

    郁卿点点头,翻动墙上挂着的黄历,指着明日道:“宜安葬,入殓,移徙,出行。陛下,好日子啊。”

    谢临渊怀疑她在咒他死,但走近相看,历书就是那样写的。但她想咒他死,也在意料之中。

    “郁卿……”谢临渊侧过脸,视线躲闪,有意避开她。

    郁卿立刻打断:“你该回去了。”

    窗外还有晚归书生们满街履声,大笑而过,渐行渐远,唯留下柳枝映在窗纸上的虚影,无声摇曳。夜里静得难挨,连风声都没有,致使她都能听见谢临渊攥紧指节的微响。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郁卿硬下嗓音,抬头直视他的脸。

    谢临渊不动,阴恻恻盯着床幔拖地的尾端。

    郁卿叹气,指着门外:“我放你进来,是因为你会出去。”

    谢临渊抬眸,飞速瞥她一眼。

    只这一眼,郁卿就看懂他眼底饱含的意图,气得不敢置信,推他:“你想得美!”

    他低头皱眉注视着她,一声不吭,被她连推带搡到门边,也没还手。

    这么高一个人,推起来费劲极了,累得郁卿手腕酸痛,气喘吁吁,扬起头瞪他,看见他那峻峭挺拔的鼻梁骨,真想打一拳上去。

    郁卿歇了两息,没冲动行事,但又忍不下这口气,抬腿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似被误作隐晦的暗讯,谢临渊握住她的肩头,俯身立刻吻了上去。他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裹住她,郁卿的质问几欲出声,被他趁机撬开齿关吞掉话语。唇齿间交缠得又急又密,郁卿脑中空白了数息,一口咬在他薄唇的边缘。她铆足了劲地咬,细白的牙尖都在发抖。谢临渊任她报复毫不反击,唯更用力地紧紧抱住她。好借这一刻,让她能与他不分彼此,没有间隙地嵌合。

    血气瞬间被戳破,流荡在嗅觉和味觉中。

    郁卿松了口,示威般看着他的眼睛,月光薄弱,谢临渊眸底晦暗不明。郁卿猛地推他,他并不抵抗,只是绝不松手,带着她随他的脚步而动。

    嘭的一声,谢临渊被她重重推到门板上。他微微喘着,唇角淌着被她刚刚咬出的血,俯首视线与她胶粘在一起。

    一息,两息,没有数到五,突然又拦起她的腰,重新吻上来。

    郁卿颤抖地按着门,手肘压在他坚硬的锁骨上,膈得臂间软肉发麻。她得踮着脚尖,脖子还仰得酸痛,而谢临渊只是倚靠着门,微微垂首吻着她的舌尖,就搅得她上气不接下气。

    她立刻狠狠咬了他一口,在同样的伤口处。谢临渊与她纠缠的节奏一滞,含住她翘起的唇珠,同时屈起一条腿,缓缓抵开她的膝盖。郁卿本就用脚尖着地,被他轻轻使力就重心失控。他立刻抱住她软倒歪斜的身体,弯起的腿撑在身后的门板上,让她骑坐在他的右腿上,双手撑在他胸膛。郁卿有隐隐往下滑的趋势,拽得他衣衫发皱,前襟松开。谢临渊将手臂完全横跨过她左肩右背,另一只手按着她尾骨,让她上身的重量卸力在他的手臂上,剩下一半坐在他腿上。这才放开她的唇尖,续接方才未完的纠缠。

    终于不必自己使力,郁卿双手叉住他的脖颈,将他的头也抵在门板上,一口咬住他来追逐的舌,却被他轻易地滑走,又铤而走险地重回阵地,细细摩挲她的虎牙尖尖。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郁卿瞬间清醒,后仰要离开,被谢临渊立刻按了回去。

    “卿妹?”易听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你可睡了?”

    郁卿瞳孔骤缩,猛地后仰,伸手捂住谢临渊的双唇。

    她心脏几乎要跳到喉咙口,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浑身冷汗直冒。

    易听雪的声音放轻了:“我就是给你拿个火绒,咱们说话时茶打翻了,那个火绒湿透了。”

    郁卿的视线移到桌前,不知自己该出声还是不出声。若夜里她要点烛台,的确不方便。

    掌心隐约掠过温热痒意,郁卿浑身一激灵,扭头对上谢临渊含笑的眼眸,顿时无语。

    她双唇无声张合:住!口!

    谢临渊眼中的笑意更明显了,他靠着门板,微微仰起脖颈,眼角甚至还溢出一丝得意。

    但郁卿又不敢放手,害怕他不要脸地故意出声。她绝不能让阿姐看见谢临渊半夜在她房中,两人还手脚缠绕,唇角沾血,衣衫皱乱,鬓发不整的模样。

    她该怎么解释?她和谢临渊互相报复,于是半夜猛咬对方的嘴到出血?

    实在太荒谬!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正常人接吻哪有先吵一架,再连踢带踹,你攻我防,次次咬得满嘴血?

    郁卿脑中一片混乱,好在谢临渊明天就要走了。只要他不被人发现,她今后就忘了这件事,当没发生过。他不要脸,她还要脸。于是郁卿更发狠捂住他的嘴。

    谢临渊抱着郁卿,一动不动观看她变换莫测的表情,几乎忍不住想笑出声,却被她立刻捂得严严实实。她的手柔软小巧,很注意地不捂着他的鼻子,只捂嘴。她再使劲也不会痛,就像她一口咬破他的唇边,只留下一道小小的伤口,远不及他从小到大受过任何伤的十分之一。

    但她觉得见血的事都十分凶残。

    郁卿和他很不一样,是个用力一点,就会受伤的人。他只有放手,才能稍稍接近她。

    谢临渊缓缓收紧双臂,让郁卿靠得更近,使她的鼻尖几乎贴在他的脸颊边,她有意压抑的呼吸吹拂在他脖颈,近得他几乎能用皮肤感受到她紊乱的心跳。

    谢临渊咽了咽。

    屋内沉默着。

    易听雪确定郁卿已经睡了,便将火绒放在屋外的小台上,回官驿了。

    听见脚步声渐渐走远,郁卿浑身脱力,连捂他嘴的劲儿都没了。

    郁卿垂下额头,大口喘息,缓和着过速的心跳。这一夜实在太过刺激了,她承受的能力有限,让她歇一下。

    谢临渊的胸腔在隐隐颤动。她很确定,他在暗中笑她。

    但抬起头,他却面无表情打量着她,语气淡淡道:“看什么?”

    这人装什么装!

    郁卿抬不动手,歪起脑袋,一个头槌顶上去。

    邦!

    谢临渊忽然哈哈大笑,眼眸中盈满笑意和柔情,一把将她抱得更高,跨在他腰际,凑近在她侧脸上亲了亲。

    郁卿彻底懵了,他是不是撞得脑子傻掉了,还是又犯疯病了。

    这种神经病暴君的笑点莫名其妙,笑着笑着,还会突然拔刀削别人脑袋,她不敢赌。

    郁卿推他,想从他身上蹿下来。谢临渊胡搅蛮缠,她伸手推他,就顺势拽过去环住他脖颈。她锤他,他就拉过她的手蹭一下。她恼羞成怒挠他脸,他就顺势咬住她的手指,抬眼看她。

    郁卿触电一般,猛地缩回手。

    谢临渊笑了下,探头过来,长睫半遮着眼眸,贴面哑声问:“朕再让你咬回来十口,够么?”

    他双唇几乎挨在她的唇尖上,说完就立刻吻住她。深深而入,绵长又毫无保留。

    方才一通胡闹,他唇齿的触感终于变得滚烫,郁卿意识到不对劲,不仅是亲吻,还有别处的,实在是太过明显难以忽视,她也不是未经 人事,自然懂得。

    可一开始他们分明没想这样。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可能,着了谢临渊的道。

    郁卿气得锤他,狠狠咬他一口,松开嘴骂他:“你想得美!”

    谢临渊恼怒道:“朕又不碰你!”

    郁卿邦的敲他:“那你这种算什么!”

    谢临渊深吸一口气,避开她视线,沉默半响,皱着眉低声:“朕又不是有意的。”

    他是正常男子,和夫人亲了近一刻,怎会没有半点异常。

    郁卿信他个鬼,立刻蹦下来,推门要赶他走。

    谢临渊立刻将她拦腰拽回来,翻身将她压在墙边,不欲罢休:“还剩十下,上次没出血不算。”

    “……”

    那他明天还不得满嘴伤口上路?

    哪有人要求别人把他咬出血的,她又不是狗。

    郁卿摆手:“你能不能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明天就要上路,咱们已经分道扬镳了!”

    “明早才分。”谢临渊忽然靠过来,双手捧住她的脸抬起,“还剩三个时辰,快点……”

    他话没说完,立刻吻下来。

    每次郁卿觉得谢临渊完全疯了,都会在下次发现,这人还能更疯。

    可能是知晓未来无望,所以愈发肆无忌惮,今夜就要透支一生所有的吻。

    第77章 第 77 章 一切终于结束了

    从前她就知道, 谢临渊一旦和她亲上就反反复复,无休无止。一沾上就恨不得永远别分开了。行榻上之事更是如此,不论如何他们今天都不能到床上, 照他那样,时间根本不够, 还不得折腾到明天中午去。事后他肯定会留下照顾她,一伺候就是三天。万一又着了他的道, 被伺候到榻上去, 那可真叫没完没了。她还不了解这人得寸进尺的本性吗?

    当年那个恪守礼节的林渊去哪了?她那青涩美好本想延续一生的初恋,都被这个不知廉耻的狗男人毁了!真怀疑谢临渊是不是魂穿了林渊。

    郁卿报复性地咬上去, 一口就见血。

    “还剩九下。”谢临渊闷笑几声, 微微抬眸。郁卿靠在墙边,视线被他的阴影完全遮蔽,也被他的身躯密不透风地环绕。他最爱这种完全笼罩她,让她逃脱不开,只面对他, 只看着他一人的境地。

    郁卿在他开始下一轮之前, 抢先骂他:“什么九下!当上皇帝后就彻底抛弃廉耻了!”

    谢临渊还认真思考片刻:“我曾有礼义廉耻这种玩意?我怎不知。”

    郁卿强烈抗议, 给他举出好多例子。林渊和她同床共枕一整年, 只轻轻抱过她,从不动手动脚。林渊在她沐浴时一定转过身,哪怕他眼盲看不见。有次她发高烧, 林渊给她擦身体,都只擦领口以上,碰到她衣带都会立刻缩回手。现在谢临渊解她衣结那叫一个行云流水的熟练。

    他听了半天,缓缓抱住郁卿,在她耳畔幽幽道:“原来记得这么清楚, 不是说都忘了?”

    “要不是你这个登徒子,我能想起来吗?”郁卿恼羞成怒,拍他一巴掌。

    谢临渊鼻尖抵着她鼻尖,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可你当年怎么对我的?”

    郁卿愣了愣:“怎么?”

    她可没反反复复做这种事。

    谢临渊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你真忘了?”

    郁卿满脸茫然,谢临渊冷笑一声,握住她的手,拉到他侧腹上按住,低低道:“你捏这里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起礼义廉耻四个字。”

    轰的一声,郁卿脑海如被响雷炸开。脸皮耳尖脖颈泛起滚烫红潮,像煮熟的虾子,忍不住蜷缩。

    记忆伴随他低沉的嗓音苏醒。

    那时二人刚认识不久,林渊浑身是伤,尤其双腿膝上可见森森白骨。他夜夜高烧不退,这个时代感染就会死,郁卿担惊受怕地烧好水,听他讲如何清洗伤口。

    郁卿自小长在和平现代,哪见过这么可怕的伤势,看一眼都不敢。第一次包扎更是手忙脚乱。但就算她做错,林渊也不会呼痛,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压着嗓音提醒她还需注意什么。

    郁卿的紧张渐渐缓和,很快就上手了。雪停后,她上镇里找了大夫。大夫看见林渊,也感叹从没见过这么硬的命,他能挺过来完全是奇迹。

    一日复一日,郁卿习惯性地烧好水给他擦身体,终于不再被狰狞的血道吓得手抖,她轻轻摸了摸他腹部最严重的剑伤,血痂脱落,只余一指淡红痕迹。

    “你伤口愈合的速度好快啊。”她惊喜感叹道。

    林渊不知为何没有言语。

    她轻柔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手中温热的湿布在他掀起衣衫的下磨蹭,又轻描淡写地转去另一边。她灵巧地跳上床,半个身子越过他,一手撑在他的肋边,另一只手不断拨开他的衣襟。她哼着愉快的小调,马尾晃动的发尖扫过他腰际,带起一线酥麻痒意。

    他无法遏制浑身上下的战栗,恨透了无能为力,像个废物一样躺在这里,事事都要依赖郁卿。更恨他最狼狈的模样,被郁卿毫无保留地看进眼里。

    郁卿手腕忽地被他握住,林渊平声道:“给我。”

    “不行。”她抽走手,“你怎么能分辨出哪些伤口能擦,哪些要避开?”

    她嘀咕了片刻,打量了一遍他身上伤口。这一眼不仅看尽那些伤痕,更看到了之前不曾注意过的事。

    他有一具矫健利落,线条轮廓分明的身躯。在战场拼杀了三年,已丝毫没有单薄斯文的模样。从平阔的肩线,到饱满起伏的胸膛,湿帕上的水珠沿着他腰线滚落,留下一行晶亮的水痕。

    郁卿年纪小,看得脑袋发懵,不懂这种紧张的感觉从何而来。她默默拿起帕巾在水中淘捭拧干,留下满室潮湿的水声,又来擦的时候,只感觉她的脸也发烫,手下的身躯也发烫。

    她忽然明白,林渊不仅脸长得非常好看,身体也特别好看。但又不适合用风流英俊潇洒之类的的词来形容,林渊更美,美得有种野性难驯的攻击性,让她不敢直视,又忍不住不看。

    那时她不懂,这种感觉叫诱惑。

    郁卿避开伤口,擦到他侧腹。他侧腹和她长得不像,怎么一道一道的……她好奇那是肋骨还是肌肉,鬼使神差伸手确认了一下。

    两人同时沉默了。

    郁卿意识到她做了什么,顿时万分后悔,诚恳地向林渊道歉,说她把那片肌肉当成了肋骨,她没有轻薄欺负他的意思。

    林渊抿唇不言,面上还残余着震惊。他从没想过被郁卿突然捏了一把腰。她瘦小又胆怯,如兔子一般受惊就缩成团,却时常做出放浪形骸的事。

    郁卿不停解释,越描越黑,最后十分难为情地蹲在床边。

    林渊无话可说,看她消沉模样,皱眉道:“我又没责怪你。”

    郁卿眼睛瞬间亮了:“真的?”

    “你当我说假话?”

    伤总有好全的一日,不用给林渊清理伤口后,她就渐渐忘了这些事。

    郁卿闭着眼,恨不得穿越回去,把那些时光都删掉。

    谢临渊依然恬不知耻地在她耳畔提醒:“后来你借着擦伤口的名义,还摸了何处,我可从没指责你半句。”

    还摸过何处?

    郁卿忽然想起来,好像还碰过一点点胸膛,腹肌,腰线,背上,手臂。没有下面!

    “那都不是摸,是纯属好奇!”郁卿磕磕巴巴辩解,“我那时候还小,你又是男子,和我长得不一样,我好奇不是很正常么……”

    她是真没别的意思。

    谢临渊似有似无嗯了声,按着她的手,凉凉看着她:“现在还好奇么?”

    郁卿静了片刻,羞愤抽出手:“贼心不死!出去……回你屋去!”

    “朕没说要碰你。”谢临渊皱眉制住她的手臂,握住她双腕,将她连拖带抱,放到桌案上坐下。

    郁卿脸上还发烫,别过头去蹬他:“走走走!”

    谢临渊拉过她的手,放在他腰间九环蹀躞带的金扣上,嗤笑:“但你可以碰朕。”

    “厚颜无耻!!”

    她的手指被他的叠住,轻轻掰动抽开,清脆的响声,腰带应声滑落。

    谢临渊又引她解开他肩头领纽,腰上襟纽,从外衣深入内襟,放在他腰际,缓缓带着她向上摸到胸前,亲自领着她,继续做八年前未完的事,让她享受当年好奇但羞于触碰的线条。

    指下他皮肤灼热的触感,让郁卿颤抖,怕得想抽开,却被他坚定地握住。

    窗外的柳影都暗淡,长夜悄无声息到了最深处。

    她眼瞳颤抖,抬起长睫与他对上。

    视线交汇处,谢临渊望着她的目光逐渐深沉晦涩。

    微光在他双眸中闪动,竟好似流泪。

    他慢慢俯下身,发丝垂落在她侧脸。

    另一只手臂撑在她身后的桌案上,半环着她,双唇又覆上来,冰凉似水。

    指尖的触碰不断,唇间的纠缠不休,郁卿本就困得不清醒,如今神思更是被搅得沉沉浮浮。她已经没心气儿咬他了,只盼过会儿他疲乏了自行放开。已不知亲了多少回,谢临渊渐渐又坐到桌边的凳子上,将她横抱进怀里。

    交缠也从一开始的你争我夺,终于走向了温和缠绵,像是情人间真正的吻。

    直到更夫打梆子的声音提醒郁卿,已是五更天,她与他胡闹了近两个时辰。他们的关系实在太荒唐,纠缠时刀尖对麦芒,绝不肯好好说半句话,只有确定要分离,才能松弛下来,导致她也过分松懈。好在无论如何,再有一个时辰,这一夜乃至这一生的纠葛就无人记得。再来就下辈子相聚吧。

    不知过了多久,她困得反应迟缓,谢临渊笑了一下,也停下来,就静静抱着她,纹丝不动,坐在后半夜里。

    晨星从东方升起,昭示着太阳将随之而来。可明日,明日他将如何挨过呢?谢临渊也不清楚。

    若他强行留在郁卿身边,只会逼她立刻逃走。唯有离开她,她才会开心。

    他还清楚地记得,郁卿曾对他说:“不论你做什么,我都愿与你一起。”

    那时芦草村的雪落了一丈高。信鸦送来父皇病重,建宁王的势力扩展至江南东道的消息。而他双目失明,腿伤未愈,一年多的时间,忠部身死,无数朝臣向建宁王倒戈。他回去,更是九死一生。

    郁卿跟着他,只会被连累。她又呆又笨,每天只盼着拿粟米喂他的信鸦,上树摘安息香熏衣裳。

    他不能让她卷入朝堂争斗中。她经常拿他的话当耳旁风,谁知到了京都,会不会被世家利用,在错综复杂的迷局里和他离心?他不能赌。除非她事事都听他的,只听他一人的才好。

    若他留下来,和她做一对平凡夫妻呢?

    有朝一日建宁王登基,只会轻而易举杀了他们,他一个残废,又能带郁卿逃到何处?以他皇弟的秉性,定会用世间最残酷的法子折辱郁卿,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见过太多次了。

    所以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踩着尸山枯骨,弑父屠兄囚禁母后,在一场又一场血腥杀戮中走至太元殿唯一的座上。让天下尽在他掌控中,好换得她躺在午后的阳光里懒洋洋打盹,指着檐上灰雀,让他挨个给它们取名。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他从林渊变成了谢临渊,并且永远无法回头了。

    时至今日他也忘记林渊究竟是什么样,但他清楚,林渊绝非什么恪守礼节的人,他只是眼盲又残疾,尚未登顶前,不确定自己能否给她未来,所以不会提什么娶她的承诺,也绝不做越界的事。若他在夺位中落败,她还要过完一生。

    但若他胜了,郁卿只能是他的。

    ……

    第二日卯时,郁卿竟醒了。她从床上直起身,发现自己躺在外侧,内侧的床褥平整,谢临渊并没有上她的床。

    天蒙蒙亮,院中又整齐的步履盔甲声。郁卿披上外裳,来到窗边,悄悄打开一侧窗缝。

    清晨的湿气铺面而来,楼下院中,一个红衣禁军正和谢临渊禀事。他背对着窗,微微颔首。

    郁卿倚在窗棂上看着。

    禁卫走到车边恭请陛下上车驾。

    谢临渊顿住脚步,忽然道:“还有何事。”

    晨光浮动,院中绿柳映着金辉,他衣上金色龙纹格外耀眼。

    他没有回身,但郁卿知道,他是对她说的。

    郁卿本想对他说另一件事,但话到嘴边,还是心狠占据上风。

    “请你遵守承诺,别来纠缠我。”郁卿淡淡道,“这辈子我不想再见你了。”

    谢临渊伫立在原地许久,静默如石像。

    良久,他垂首道:“好。”

    郁卿没有回答。

    马车伴随着红衣禁军离开视线。她关上窗下楼,客栈的小二笑着向她打招呼,郁卿也回以淡淡微笑。

    她站在院口,远望着那一行人朝着东方城门而去,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灿烂金阳照到她脸上,暖意驱走彻夜不眠的疲惫。

    这一切终于结束,从八年前到此刻,就像一场大梦,她在今早醒来,发现自己能开始新的人生了。

    郁卿唇角缓缓扬起,长舒一口气。

    清晨的料峭寒风,吹得她打了个冷颤,心里却平白多了几分真实感。

    回到客栈屋中,易听雪来找她,惊讶于陛下已经离开的事:“陛下今日生辰,我还按规矩备了礼,只好让人捎去宫中了。”

    郁卿似乎在出神。

    “你没想起来?”易听雪尴尬道。

    “昨晚翻黄历时想起的。”郁卿指着墙。那薄纸印着的宜事二字上,还留下指甲划的一道凹痕。

    她真是这世上最心软的前任,居然纵容他胡闹了一整晚。

    易听雪带她吃了早饭,就去办事。郁卿回到客栈,掌柜告知她,她这间房已经被同行的郎君买下,郁卿若想卖回换钱,或一直住在此处都可。

    这间客栈属潞州城中顶尖,屋中陈设皆比寻常百姓家精细,不必发愁打扫收拾,一日三餐都能送到房中。

    郁卿问花了多少银子,掌柜说了个数,大概是她石城裁缝铺子二十年的营收。

    当皇帝真的很有钱。

    郁卿打听了一番,潞州城及下辖镇中的大小制衣铺子都是余家名下产业。管事瞧她手艺明显是京都来的,很快就答应要她,安排给一位年长的孙娘子打下手。

    孙娘子专门给城中贵夫人和富家娘子们做衣裳。刚见面时,她以为郁卿年轻漂亮出来做工,是家中遭了难。后来才得知,她已不是十六七岁的娘子,嫁过人又离了,父母也不在人世。

    这与孙娘子的经历有几分相似,她年轻时也有和睦一家人,但公公丈夫儿子相继死在战场上,闺女远嫁后,只有逢年过节来往书信。她告诫郁卿,吃饭的手艺绝不能生,像她们这样的孤苦伶仃的人,一是多攒钱,二是谨慎抱养孩子,免得养出白眼狼。

    几日后,郁卿看见了平恩侯。

    他来接易听雪回京都去。

    上次见到平恩侯,还是在宫中,平恩侯在袖中悄悄给她比手势让她自杀,令她当场崩溃,和谢临渊吵起来,威胁他要么放她走,要么杀了她。

    平恩侯想起往事,也自知理亏,被易听雪瞪了一眼,尴尬地向郁卿赔罪。

    郁卿不想计较,她既然和谢临渊彻底分开,再多的恩怨情仇就让它们过去吧。若再要纠结,那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她笑道:“没关系,我能逃出平州大营,侯爷派来的死士的确帮了大忙,功过相抵。”

    易听雪觉得她太大度了,郁卿向来能忘就忘,绝不纠缠。于是自己背地里又骂了平恩侯一顿。

    二人走前,郁卿给他们践行。此番离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平恩侯也暗中劝郁卿,可以回到京都,背靠户部侍郎,开个裁缝铺子。

    郁卿犹豫道:“我的手艺放在京都之外尚可,进了京都,实在撑不起一家铺子。”

    平恩侯思忖片刻:“若我能将你安排进尚衣局织造学习呢?”

    那不就半个脚进宫了?

    郁卿心动他们的制衣手艺,但想到要离谢临渊很近,就拒绝了。

    平恩侯叹了口气,看出她不想回京,就不再劝。

    回去的马车上,易听雪问他:“依你看,陛下这次可真放手了?”

    平恩侯笃定道:“绝不会。郁娘子就算去世,陛下也会追过去。”

    易听雪皱眉,“可我看陛下走得挺决绝,没吵没闹,像是都放手了。”

    平恩侯想到他出京前,看见的陛下,无奈叹息道:“不放手但不会纠缠,只是自我折磨罢了。”-

    潞州城中,郁卿的日子过得格外满意,孙娘子对她不错,虽然忙碌,管事从不克扣工钱。每天下了工,就和铺子里的娘子们去吃潞州的烧肉卷饼,春合菜,外皮金黄酥脆的煎包。

    她到处打听,有谁家在卖院子。郁卿觉得潞州不错,也懒得挪窝,打算就住在这里。

    初夏过后,城中贵女们开始订薄款的纱衣。郁卿跟着孙娘子上门量体裁衣,年轻娘子们挑起料子款式来,往往没个头,出府已是晚上。

    孙娘子瞧了眼天色,问她家住何处,郁卿不好说住白鹭客栈,就指了指那边的方向笑道:“走个三刻就到了。”

    “那还挺远,不若先来我家吃个粥再走。”

    郁卿的确饿了,就挽着孙娘子的手臂一起去。

    刚进了院门,就有一个年轻干瘦的男子迎上来,见了孙娘子嬉皮笑脸喊娘,问她要钱。

    孙娘子抱歉地瞧了郁卿一眼,让她先在门外待一会儿,扭头与这人理论起来,大声要他滚。

    这泼皮无赖自称是她的干儿子,几句话说不对,就撸起袖子要打孙娘子。

    夜深了,巷中左右都无人,家家户户紧闭。

    郁卿站在门外,听见孙娘子的呼痛声,赶忙走进去。

    男子根本没将郁卿看在眼里,一把抓住孙娘子腰间荷包。孙娘子不松手,他抬手就要打干娘,下一刻被利刃猛地扎透手背。

    霎时血流如注,他惨叫一声,跌坐在地,瞪着面前持刀行凶的年轻小娘子。

    郁卿提着滴血的短刃,皱眉道:“再来我就割了你的喉咙!”

    那无赖定睛一看,她手中匕首刃尖锋利,刃柄磨得光润,是常年贴身杀人的刀,而非切菜切肉的刀。她神情不似第一次见血,言语也如此狠毒,定是个杀过人的逃犯。

    “你……你等着!”他捂着手,恐惧地后退,“我这就报官!”

    郁卿沉默片刻,道:“那你报吧,我看谁会被抓起来。”

    那无赖看她这般淡定,一时也说不清她身后到底有没有依仗。思前想后更惊惧不已,捂着手跑了,留下满地的血花。

    郁卿这才露出余惊,双手颤抖,靠在门板上。

    而孙娘子早就吓呆了,没想郁卿平时说话软和像在撒娇,做事温温柔柔,为娘子们挑衣裳从来都耐心极了,却能提着匕首给男人一刀,绝不是好欺负的善茬。

    孙娘子将她扶起来,给她倒了碗凉茶,让她快跑,万一她干儿子报官,她就麻烦了。

    郁卿喝完茶,平静了许多,摆手道:“你干儿子明显欺软怕硬,不论报不报官,只要狠狠教训过一次,今后他绝不敢再来了。”

    果然如她所料,那无赖既没有报官,也没有再招惹孙娘子。有次郁卿在大街上偶遇他,他瞧见郁卿,吓得脸色煞白,扭头就跑。

    经此事后,孙娘子再也不敢看轻郁卿,有难决断的事,甚至还会来问她的想法。

    郁卿也难说,她不是阅历丰富,只是在一次次险境中,学会了硬碰硬来保护自己。若当年她有这等勇气,也不会被织坊的管事天天欺负了。

    过了三个月,郁卿终于找到一间小院。她立刻卖了白鹭客栈的客房搬进来。前主人留下的桌椅床凳,郁卿也一并收了。她不着急置办,喜欢慢慢精挑细选一些最心仪的家具,然后用个二三十年。

    这一折腾就到了秋天。郁卿收到易听雪的来信,刘大夫咳症严重,刘白英大哥一家带他离开石城,来京都问医,这两日他身子已有好转。

    易听雪问郁卿,要不要来京都一趟,见见刘大夫。

    信后还附着一张纸,是阿珠问候她是否安康,她想姑姑了。小小的字生涩秀气,郁卿想起那个凑在她身边,看她缝衣衫的小女孩,忽然眼眶发酸。

    她一时拿不准该不该去,刘大夫年岁已高,若她这次不去,会不会就此错过了?

    那她定会终生抱憾。

    她夜里想得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过两日正是重阳节,满城秋菊金灿灿,人们插茱萸时,郁卿站在边上,顿时心中有些惆怅。

    隔壁卖煎包的叶娘子见她又来照顾生意,笑着问她:“重阳那日要回乡否?”

    郁卿犹豫片刻,低头道:“我有家无乡。”

    能容身的院子倒是有了,但记挂的人都远在天边。

    叶娘子性情豪爽好客,安慰她道:“那不若来我乡里做客,就在旁边镇子上,一日路程,此时正是采菌子的好时候,漫山遍野的,煮汤可鲜美。咱们一去一回啊,也就三日,还有好些个同乡娘子一道,好几个你也认得,就是四娘她们。”

    郁卿经常来叶娘子摊上吃煎包,两人很是相熟。

    她犹豫片刻,就答应了。与其闷在家中一人沉思,不若跟叶娘子去散心,她来潞州后,还没到周围镇上逛逛。说不定游玩一圈,就想通了。

    至于裁缝铺那边,她请个假就好了。

    郁卿让孙娘子帮忙打掩护,收拾包袱和叶娘子一道开开心心去踏秋。

    她走的第一日,有位老主顾遣了婢子进裁缝铺,点名要郁卿来做衣裳,是个急单,让郁卿现在就来。

    这段时间有些富贵人家的娘子喜欢郁卿长得漂亮,说话好听,口风严不多事,手艺还不错,就爱找她做衣裳。

    孙娘子断不会做抢客的事,但这次郁卿的确不在铺中,同婢子急忙解释:“她生了场病,由我来做吧。”

    婢子说:“你莫怨我,是我家娘子真的急,她就算病了,剪子总拿得动吧?”

    孙娘子只好添油加醋:“是急病,已经躺了一整日了,针都拿不动。”

    在场的娘子们也面露讶异,本以为是个小病,没想到竟病成这般。

    这消息很传到了裁缝铺外的商贩嘴里。郁娘子生得漂亮,为人和善,还经常照顾他们生意,大家都认得她。

    其中那个卖汤饼的小二一愣,在纸上记下她急病卧床不起的事,迅速让人盖上一等急报,送回京都。

    第78章 第 78 章 怎么当朝天子你竟然……

    谢临渊回京都后, 即刻命人从诏狱提调裴左丞。

    年迈的裴相跪在殿上,再也没有陛下赐座,枯木般的双腿颤抖, 一炷香都跪不住了。

    座上天子冷眼瞧着,待他扑倒在地, 颤声哀叹:“陛下荒唐!竟为一臣妻覆灭裴氏!古有幽王为褒姒一笑,燃烽火戏诸侯, 国之将亡, 岂因一介妇人?乃陛下甚宠之甚,行太多不可为之事!”

    谢临渊听完, 不屑道:“裴相年迈糊涂, 朕当初为何在李、裴二家中,赐了你裴家立后诏书?”

    一番话点醒裴左丞,思绪回到陛下初初登基那年。裴氏与李氏争抢后位,陛下表面作壁上观,私下常来与他观荷, 他次次命裴以菱来斟茶, 陛下从来不饮一口。裴左丞被后位荣华冲昏头脑, 并未放在心上, 还叮嘱裴以菱切莫再幼稚,今后要母仪天下。

    裴以菱向他保证:“旧事早忘了,天下至尊无人可比, 入宫后我定会叫李氏向裴氏屈服。”

    这些年李氏的确节节败落,六姓七望各大氏族元气大损,唯裴氏荣盛。

    他们都被骗了,陛下根本不欲让谁稳坐后位。赐裴家立后诏书,只因拿住了裴以菱曾与北凉质子有染的把柄, 但李氏长房嫡女背景清白,无瑕可挑。

    能随时废的人,他才会放心立。还可借裴家打压其余各大世家,令众氏俱伤,将满朝变为他的一言堂。在他眼中,后宫份位不过是弄权的手段,尊贵如皇后,和采女并无两样。

    他从陛下九岁就相伴在侧,功劳苦劳具备,还不是沦为了他的棋子?那薛郎之妻必定也是一枚棋,只是他看不懂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裴左丞明白大势早去,他知晓太多宫闱阴私和陛下昔年不可提的往事,他唯一死。但求陛下念顾从龙旧功,放他孙女裴以菱一条生路。

    谢临渊要他交出令人假死七日的药,就考虑他的请求。裴左丞哪敢不应,立刻全盘供出。

    所有药粉被呈上金殿,在太元殿外的大庭前投入火盆,焚烧销毁。谢临渊负手走到裴左丞面前:“朕给她一次机会,全看她能否把握。”

    他随即下令,将裴以菱与被俘的北凉王元鸿烈关进同一间牢房里,让他们旧情人重逢。

    三日后,谢临渊来到诏狱,看着相对跪坐,面色苍白的两人,抽出狱卒的刀,丢到他们面前,淡淡道:

    “你二人只能存一。”

    这是让他们自相残杀。

    元鸿烈气得起身怒骂,裴以菱浑身发抖。

    谢临渊并不理会,径直回到议政殿。

    半日后,大理寺卿向他禀告,裴以菱已将元鸿烈刺死,一道捅穿了心脏,可要放她离开。

    “如何离开?裴左丞送来的药尽数被朕烧毁。”谢临渊并未从折子中抬眼,“赐她白绫。”

    大理寺卿不解,无奈蹙眉道:“陛下既早想赐死她,为何还要命他二人互伐?”

    谢临渊道:“当年北凉人劫掠京都一日,是元鸿烈凭借北凉质子身份,保下尚在闺中的裴氏。若裴氏敢于顾念半点旧情,朕倒会高看她一眼,放过他二人。”

    可裴以菱还是选择了独活。世家教养的长房贵女大多如此,为权势利益而活,就要做好为其而死的准备。

    他忍不住去想,若是他与郁卿落到这般地步,她会拿刀杀了他么?

    显而易见,不会。八年前她会想办法带他一起跑,八年后她会坐在一旁,直言凭什么她要动手。

    谢临渊冷笑,就算她不再爱他了,她还是要比世人爱他更多许多。

    那天在敕勒川上,她说下辈子再与他做夫妻时,就已经选择他了。

    她总会在不断的抗争中鼓起勇气,失手杀掉一个人的,他,或者牧峙。而她选择自己面对牧峙,再用尽所有尖锐的言语逼他离开,一定是内心深处更不想和他走到死这一步。

    或许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这样做。但谢临渊走到今日,太懂人性在权衡利弊时的幽微。

    他不知道,郁卿这样是否算爱,但她宁可自己面对险境,也不想看他屈居人下,舍不得看他死。

    但她在内心深处划下一道明确界线,阻拦他进入。只要他靠近一点,她就会制止,并告诉他,她想一个人待着。

    谢临渊尽了一切努力,失控过,发怒过,恳求过,独自走远,或者丢弃尊严恬不知耻靠过去,最后被迫接受了现实——

    郁卿又一次抛弃了他。

    柳承德进议政殿服侍时,忽然注意到,陛下的镇纸下多了点东西。急报时常从潞州传来,送达天子案牍。谢临渊在下一封送来前,都会将这张薄薄的纸翻看近百遍。里面描述了许多郁卿在潞州的事。她像过往无数次那般,重新开始了新生活,做起裁衣的营生,交了新友人,置办新宅,以及……再次将他完全忘在脑后。

    可他却依旧徘徊在前往承香殿的宫道上,哪怕她仅在此住过半年,却是他唯一能拥有她存在痕迹的地方。

    承香殿里,永远是半开的窗棂,垂落的层层床幔与珠链。日光落进来,桌上的白玉春瓶折射出的光芒,刺目到睁不开眼。

    谢临渊每天总要来,某日在此处站了一会儿,忽然命人摆膳。

    午膳摆好,他却皱眉不喜。

    柳承德一瞧,的确少了些东西,少了甜口的。他又传来一桌,陛下似是满意了,却斥责他为何只有一副碗筷。

    柳承德看着跪了满地的宫人,赶忙命人再添一副来,放在陛下旁边。

    谢临渊开始往那空碗碟里布菜,他自己不吃,夹进去的都是承香殿主人爱吃的。直到那碟中堆了小山高,他才停下。

    柳承德看得心惊肉跳,不敢说话。

    傍晚陛下在议政殿批折子,忽然传唤雪英来,询问郁卿功课做的如何。

    雪英浑身一僵,几乎以为宫中闹了鬼。还是柳承德在一旁挤眉弄眼,她才编造了些谎言糊弄过去。

    往后,天子在急报传来那一日都无大碍,但隔了夜就会莫名问起一些事,比如她今日几时起床,又在何处玩闹,看了何种书,又盯着旁边的空案头,问她是不是出宫去寻薛廷逸了。

    “真是胡闹。薛廷逸如今在大理寺当值,哪有时间同她扯儿女情长的事。”

    柳承德战战兢兢提醒:“陛下,薛郎去年已被提为户部侍郎了。”

    谢临渊抬头,怔怔看着他,片刻忽然垂下眼,继续批阅起折子。

    柳承德让宫中上下都闭紧嘴了,只要陛下还正常上朝听政,就不许泄露半点风声。他暗中找御医来为陛下诊脉,御医明着禀奏陛下龙体安康,只是秋冬适宜进补,想为陛下抓几副药。私下里却赶快找到柳承德,说陛下积郁深重,恐有大患。切记大怒大悲,否则会一发不可收拾。

    到初秋,最害怕的事果然发生了。薛廷逸觐见,带来三封泛黄的旧信。说是郁娘子在白山镇时,为了寻林渊,曾经给江都林府寄出好几份信,但因找不到林渊此人,被一个好心的门房退了回来。

    白山镇医馆的刘大夫一直细心保管着这些信,怕郁卿睹物伤心,从没让她知道。但他近日从石城来京都看咳症,知晓林渊曾是陛下化名,便让薛廷逸将这几封信转交给陛下。

    陛下拆开看完后,一言不发,僵坐在龙椅上直到夜里。

    柳承德进殿来提醒他安寝。陛下微微颔首,起身往外走。此时还瞧不出大碍。然而没走到殿门口,就在前殿门边的第三盏连枝灯旁,他突然攥住心口,吐出一大片血,洒上金阶,像一丛血梅。

    柳承德吓得两股战战。

    接着情况就完全失控了,陛下不顾众人阻拦,立刻备马出京,谁挡道就拔龙纹剑当场砍死。他那大月氏进贡的汗血马何人能拦住。还是陈克听完后,立刻去带了薛廷逸来,抄小路翻密道,守在出京的官道上。

    一场秋雨一场凉,明月高悬,寒风滚滚。

    薛廷逸望着拔剑纵马而来的谢临渊,只抱拳俯首喊了一句话:“陛下答应再不会去纠缠她!”

    谢临渊猛然勒马,马蹄几乎就要踏中易听雪的身躯。但她无畏地喘着气,一鼓作气乘胜追击道:

    “卿妹说过……她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陛下了!请陛下信守承诺!”

    夹道杨树的落叶被夜风席卷。

    谢临渊立在原地,好似风中怒浪被冻结。

    他一动不动看着薛廷逸,天地间唯剩永恒的静默,月光洒下来,落在他握缰绳的手臂上,好似布满白霜。

    谢临渊深深地垂下了头,这条弯弯曲曲的路被崇山峻岭挡住,可真正挡住他的远非山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若毫无顾忌地走到她身边,只会换来她惊惧质疑,再也不信他所言,再次毅然决然地离开,跑得更远,让他得知她近况的间隔漫长出不知多少倍。

    他终究还是调转马头回去了。禁军们姗姗来迟,围在他身侧,好似一圈鲜红的城墙。

    重回议政殿,他坐在案前,盯着另一侧的空案和博古架。仿佛那里有某道影子,正不断折磨着他的心脏,几乎是一种躯体上的尖锐抽痛,阻碍他行走,让他吸气时都难以深入。

    谢临渊遂意识到,这只是她彻底离开他的第一个秋天。往后的岁月里,还有不知多少秋,明月还要升落多少次,才能结束这一生。

    从那日起,摆在承香殿的膳食不动一筷,御医一日三次送药来,也无法挽救陛下日渐消瘦的身形。

    杜航尝试提高潞州线人送信的频次,让人一日写两封过来,随便写什么都好,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行。此举倒是有点作用,但不多。这样一日日下,终于有一封十万火急的线报送来他桌前,写着郁卿急病卧床不醒已有一日。

    这天陛下的身体突然就好了。他立刻处理完政事,宣布罢朝五日,点人备马出宫。陈克来劝,陛下只冷声道:“她都要死了!朕避着她视线不就行了?”

    说完就动身了。

    他昼夜不眠,去潞州五日的路程被生生缩短到两日,到潞州城中时,正是傍晚。

    家家户户炊烟升起,郁卿背着一箩筐山里采的野蘑菇,左手提着一只叶娘子送的鸡,右手拎着一串乡人送的腊肠,哼着小调回到小院里。她这几天玩得可开心,与叶娘子们到处挖菌子,下小溪捞虾,爬树摘梨打桂花。

    郁卿去厨房炖了鸡汤,坐在院中清理野山菌,有些被虫蛀过的就扔了。

    院中燃了一堆火,她架起小锅来,丢入蘑菇,顺便掰了几片菘菜和一把面进去。鸡汤咕嘟腾起热气,她迫不及待尝了一口山菌,烫得直哈气。

    郁卿起身去屋中拿干净帕巾,一开门,黑影忽然闪过,吓她一跳。

    她捂着心口,左右张望,分明没有人。屋中陈设也未变,只是窗扉被风莫名吹开了小小一道缝。

    她没关窗户吗?

    郁卿走过去扣好窗,接着她似乎感受到什么,像嗅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熟悉,直觉催促她缓缓抬起头。

    这间简陋的小屋,根本没有遮蔽之处,因而一览无余。

    房梁上,正坐着谢临渊。

    “……”

    她是不是吃野山菌吃出幻觉了。

    怎么当朝天子上她房梁了!

    似没想到她会抬头,谢临渊一脸僵硬望着她。

    郁卿几乎想扶额叹息,全天下都是谢临渊的,哪儿不能去?以前他还半夜敲她的窗,潜进牧府与她夜夜私会呢。他什么事干不出来?

    但方才他分明想躲的。

    只不过她眼睛比较尖,直觉比较准罢了。

    郁卿陷入沉思。其实她从来不信谢临渊能彻底远离她,所以才把话说得那么狠,就怕他又得寸进尺。

    只要谢临渊不来打扰她生活,被他看两眼,得知几个消息也不打紧。

    这次去山里玩,她也想通了。刘大夫比谢临渊更重要。他和易听雪都是她在世上仅剩的亲人之一。她不能因噎废食,被担忧绊住脚步,最后留下一生遗憾。

    若谢临渊还想继续纠缠,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好了。

    郁卿低下头,佯装无事发生。

    她拿起帕巾,走了出去,嘴里还嘀咕:“先吃菌子,后见小人,果真如此。”

    谢临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分明看见他了,现在这算什么?

    他跳下房梁,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沉声道:“郁、卿!”

    “幻听幻听——”

    郁卿面无表情,端着碗筷走进厨房。

    谢临渊怒极反笑:“你就这么厌烦见我?恨不得视我为无物?”

    可不是么?郁卿腹诽,给他两次机会让他走,他偏要追着她说话。她就不该信他这张骗人的嘴。

    她没说话,给碗中加了勺盐,转身绕开谢临渊,坐回院中火堆旁,继续喝汤捞面吃。

    这是第三次机会。还不走吗?

    良久,谢临渊终于动了。

    他沉默地走过来,到火堆边。火光照得他面容通亮,眸底翻涌的情愫却晦涩难言。

    郁卿埋头喝汤,想着他敢再说一句话,她就不装了,立刻赶他出去。

    然而谢临渊只是盯她好一会儿。然后缓缓靠近,挨着她坐下来,贴着她身侧,和她一起沉默地望着面前火焰。

    就这么小小一条凳,他还要挤上来,郁卿被挤得好嫌弃他,想怼他下去。她稳住碗,冲着他肩膀狠狠一撞,谢临渊立刻一把抱住她,双臂紧紧环在她身上,头伏在肩背旁,脸颊鼻尖都贴着她后颈和后领,吹出的温热气息扰得她颈窝发痒。她发根和他的鬓发蹭得沙沙作响。

    郁卿没动,在思考如何赶他走。

    她上辈子听说过一种病,叫肌肤饥渴症,她感觉谢临渊就有那种意思。

    第79章 第 79 章 回京

    “你之前说的话还作数?”郁卿淡淡道,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你走吧,我就当没看见你。”

    环绕她的双臂忽然收得更紧, 指尖甚至隐隐发抖。他埋首的幅度也更深,呼吸间喉咙中传来风过枯草般的嘶嘶颤音。

    郁卿也不知说什么了, 默默端起汤,凑到嘴边饮了一口。

    菌子的味道没完全炖进去, 还是等会儿吧。

    她放下碗静静坐着, 面前是盆中噼里啪啦的火焰。

    秋风冷,但任谁身上挂着这么大一个人, 都会觉得暖和过头。

    眼瞧着汤水炖下去小半个指节, 郁卿拨拉他的指节,要把他双臂拽开,却被他攥进掌心。他的手比她的大许多。带着薄茧,筋骨硬得像山脊,叩着她的双手, 像一只热笼。

    踹他他会缠住她的腿, 咬他他又想亲上来, 本性改不掉了。

    郁卿思考片刻, 终于明白何事招来了谢临渊。一定是她装病请假,跑出去游玩,让他安插的线人误会了。

    到底谁是线人呢?首先排除孙娘子、叶娘子一行人。最可能的就是街角小贩, 那倒能接受,只要不是她亲近的友人就好。

    “我没病。你可以走了。”郁卿挣开手,拍拍他手臂,“不要打扰我吃饭。”

    谢临渊默默伸手拾起碗,盛了一碗汤塞进她手里。

    “不想喝了。”郁卿丢了碗在一旁, “我要收拾东西,你别挡我路。”

    谢临渊起身道:“朕给你收拾。”

    郁卿不想和他吵架,无奈道:“你是一国之君,不要做这种洗碗的杂事。”

    谢临渊面无表情:“你何时当我是君了?”

    “……”郁卿深刻反思。她的确,完全,没把谢临渊当君王。不论是内心深处,还是对他的言行举止。

    不知何时起,她好像再也不恐惧他了。嘴里喊着陛下陛下,心里叫着狗皇帝狗男人。

    面对禁卫听他调遣,易听雪诚惶诚恐备生辰礼时,她还浑身不自在,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郁卿想重新端起架子,恭恭敬敬和他讲话,要开口却别扭得闭上嘴。

    她挣扎的模样被谢临渊尽数看在眼里。

    “我们与平凡夫妻何异?”他垂着眸子道,“我和林渊并无区别,他能做的我都能做,他做不了的我也能做。这不都是你一直要求的么?”

    郁卿缓缓睁大眼,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震惊。

    震惊他如此厚颜无耻。

    “不是……谁和你是夫妻啊!”郁卿连推带拽,把比她高一个头的谢临渊赶出门外。

    嘭一声,门甩上了。

    “就当我从没看见你!”郁卿双手抱臂,对着门板喊道。

    她气呼呼地回到矮凳边,吃菌吃面,收拾剩汤菜,刷锅洗碗,沐浴睡觉。

    躺在床上,郁卿把被子蒙到脑袋顶,她这人就是能吃能睡,就算有点心烦,过一会儿就迷迷糊糊,扭头睡得香了。

    第二天清晨,郁卿洗漱挽好头发,给自己脸颊嘴唇扑了点白粉假装病容,一打开门,谢临渊那张脸出现在眼前。

    他袖角沾着一夜露水的湿气。

    阴魂不散。

    郁卿绕开他走向巷口。

    “除了你还能是谁?”谢临渊低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什么?”她疑惑地停住脚步。

    电光石火间,郁卿突然明白,他在回答那句“谁和你是夫妻啊”。

    她怔怔望着谢临渊,顿觉不可思议。

    郁卿年少时太单纯,在这个时代行走多年才懂得,世人观念和她的不一样。牧峙对她说:“给你正妻之位还不满意吗?”可正妻之位在他心中也没多重要,甚至不如一个参军部下。

    其实谢临渊也差不多,他实在太封建君王,一开始甚至没觉得爱她和封李贵妃之间有任何冲突。

    在他心中,后宫那些品级各异的位份,只象征地位阶级,只为制衡世家存在。他听说她向建宁王索取皇后份位的谣传,只能得出她爱慕金钱权势。

    她爱的是金缕衣吗?

    该如何解释呢?郁卿总是很无力,一面难过他误解她,一面懂得他为何这样想。最终只能归结于年少草率,三观都没聊清楚就爱上了封建帝王。

    但谢临渊毕竟是个人,爱会使人将最独特的位置,留给心中最特别的人。份位那么多,唯帝后能死后合葬。谢临渊曾想给她皇后之位,代表着天下女子间最高的地位。却非郁卿真正想要,她担不起。

    她迅速拒绝并羞辱了他,还威胁挑战了他固若金汤的皇权尊严。谢临渊报复般仓猝迎娶裴氏,让皇后之位回归他弄权的一枚棋子。郁卿以为一切就这样了。

    但谢临渊很敏锐,隐隐察觉出她想要一夫一妻,就立刻提出送她们走,尽管郁卿从没要求过。

    但还不够。

    郁卿曾想,这不过是一种暂时的交易。

    倘使有天他觉得风波过去,或者制衡世家的需求迫在眉睫,他会不会又纳?

    而直到此刻,郁卿才终于意识到。

    不知不觉间,谢临渊的观念竟被她同化了。

    婚娶和权势断开链接,夫妻和爱人划了等号。只要他还对她有感情,这辈子都不会立后纳妃了。

    他这个偏执狂,认准她就要纠缠到死。除了她无法选谁。

    郁卿恐惧得躲开他的视线,她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万一谢临渊一辈子不娶不立,大虞由谁继承?会不会出现历史上那种宗室夺位,世家互伐,天下大乱的局面,到时候她要如何自保?

    “你就不能喜欢别人吗?”郁卿皱眉慌张道。

    话音一落,谢临渊眼中的痛苦迷惘愈发明显,好似被割伤。

    郁卿也意识到这话太侮辱人了,低头抿唇道:“是我口不择言,你快回去吧,我们还是别讲话了。”

    她顶着包袱跑了,混入主街拥挤汹涌的人潮中。

    郁卿数日没来上工,堆积的活计很多,忙得想不起任何事,临近傍晚才走。

    路上碰见几个眼熟的商贩归家,一见她就露出看热闹的嘴脸:“郁娘子,家门口杵着的俊俏郎君是谁呀?”

    “没谁。”郁卿怔愣道,“他还在那里?”

    “从早站到晚,像给你看门的。”

    郁卿突然冷下脸:“什么看门的,少胡说。他是我阿姐的东家,来找我取东西。”

    几人见郁卿竟生气了,一时收敛不少,纷纷告辞。

    她回到家,果真瞧见谢临渊还站在那里,见到她就露出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

    郁卿无语极了,赶快掏出钥匙打开锁:“你这人,怎么像给我看门的。就不会翻墙进来么?你不是又能翻窗,又能上梁?”

    谢临渊缓缓道:“不及你爬议政殿顶,还用金乌瓦砸朕脑袋。”

    郁卿想起自己的英勇事迹,突然笑了:“你怎么还记得这茬,那天不是你想杀我么,我还不得躲躲。”

    “朕想不想杀你,你不是很清楚?”谢临渊跟着她走入院中,走入屋内。

    郁卿放下包袱,扭头道:“你是没想杀我,你能用金链子锁我。”

    谢临渊低眸垂首看她,沉默片刻,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拉近他:“你可以锁回来。朕对你做的所有事,你都能对朕做一遍。”

    郁卿愣住,顿时整张脸都烧了起来,脑中闪过一串他做过的事,恼火不已,把他往屋外推:“出去!”

    “朕不是那个意思!”

    “这不是以牙还牙的问题。”郁卿说,“对你做无数遍都无法让我幸福。”

    谢临渊顿在屋门口。

    如今他只要和郁卿说话就很幸福了,哪怕她说一万句刺伤他的话也好。郁卿的幸福却是永远不和他讲话。

    “除了不见你,还有什么方式。”谢临渊偏过头,“刘大夫的咳症是朕派御医去照看的,他年岁已高,不适宜再回石城这等苦寒之处。朕赐他一间宅邸,就让他待在京都颐养天年。”

    郁卿叹了口气,从柜中抽出一张纸,是潞州城中钱庄的存银凭据,塞在谢临渊怀里。

    “这是白鹭客栈的房钱,我换回来了。我这宅子还用不上你的钱,你拿回去吧。”

    谢临渊眼中又露出那种割伤的神色,这是能用钱换的么?他想留给她一点东西都不可以吗?

    郁卿背过身去,走向厨房烧水,声音从院中飘来:“总之我都说过,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你。现在看来潞州是待不了了,再过几日我就把这间宅子卖了,我换下一个地方。”

    谢临渊忽然冲过来拽住她的手臂,咬牙道:“朕现在就走,你不必换。”

    郁卿皱眉回视,被他眼中浓烈的情绪吓住,立刻转过头去。

    真后悔上次分别时和他胡闹了一整晚,就应该直接推他出去。彻底堵死他得寸进尺的路。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嗓音,道:“是你先违背诺言的,我没办法信你下次还要怎样。”

    “没有下次!”谢临渊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闭了闭眼,“……我再不见你了。”

    虽然他更紧地攥住她。

    郁卿僵着脖颈,淡淡补充道:“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出现在我面前,不和我说话,不打扰我的生活。”

    他开始急促地把她往怀里拽,郁卿踉跄了一步,肩膀磕在他身上。

    他应该很久没有正经吃饭睡觉了,郁卿感觉他无缘无故消瘦了一大圈,但如今不是在乎这个的时候。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谢临渊抱得太紧了,好似知晓今后再也不能靠得这般近,要竭力抓住最后一刻,连说话都顾不上,耳畔只剩撕裂般的喘息声。

    “你这样我只能跑去岭南!”郁卿连踹带打,推他出院门外,“我都打听好了,南洋诸岛,大海茫茫,你派船找一百年也休想找到我,正好你死了我也不受连累!”

    谢临渊眉心皱成一团,眼眶赤红,怔怔望着她:“那我又能去何处?”

    “我管你去何处!”

    郁卿狠狠地甩他的手,谢临渊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牢牢拉住她细瘦的手腕,好似只要放开就会溺在海中。

    她只能掰他的小指,低下头张嘴咬,咬出一排鲜红印记他也不放。郁卿一狠心抽出那根短刃,猛地扎进他掌骨缝中,顿时血冒了满手,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谢临渊仍没有半点放开的迹象。

    血色暗红,刺痛她的眼睛。郁卿看得鼻尖一酸,闭上眼,轻轻道:“你拽得我很疼。”

    谢临渊下意识立刻松开手。

    郁卿趁机嘭的关上门,将他挡在外面,迅速拉上门闩。

    他知道自己被什么攻击才最终放手,却依然在门外唤她。

    “郁卿。”

    “郁卿……”

    直到她洗去腕上的污迹,他仍举着鲜血淋漓的手,站在门外哑声唤:“郁卿……”

    郁卿就当狗呜呜叫了。他真得很像一条丧家之犬。这么多年,兜兜转转,她都有家有友有傍身手艺,他怎么又回去了。

    白活了。

    夜里郁卿躺在床上,捂着胸口。

    终于明白晦气是什么意思,竟然闹得她一炷香内睡不着。可她毕竟不会去岭南,她要去京都啊。不表现得冷血一点,以谢临渊得寸进尺的能力,知道她来京都,绝对被高兴冲昏了头,第一天就要翻她家窗户来找她,五天之内就敢爬她的床,一个月就敢提成亲,半年后什么都哄骗她做完了。

    狗皇帝!

    郁卿怒锤被子。

    还好她心狠了点,这回去京都,他大概有一段时间都不敢出现在她眼前了。再往后就交给以后想办法吧。

    两炷香内,郁卿终于陷入昏睡-

    第二日上工时,郁卿还在思考如何同向管事请辞。她们近日里都在做余家二房嫡女的嫁衣,余娘子年方二八,要嫁给太原李氏的一位郎君,二人素昧谋面,郁卿听了都替余娘子发憷。铺中其他年轻制衣娘子们还在津津乐道李郎君家室尊贵,风姿隽秀,年少便入州府作官。

    孙娘子敲打她们好好做活计,莫要闲说无用之词。

    年轻娘子们不高兴,暗地里拽着郁卿抱怨:“什么叫无用,嫁人不看家室容貌才学,还看什么?”

    郁卿两头都不想得罪,点头道:“自然要看,孙娘子的意思是咱们私下讨论就好,怕被别人听见。”

    她们皆知郁卿嫁过人,但她绝口不提前夫,这让人十分好奇。有胆大的问起她,郁卿想了想,微微笑道:“你说哪一位前夫?”

    一句话惊爆在座众人。

    “你嫁过不止一位?”

    郁卿语气从容,手中针线不停:“嗯。我克夫,三位里两位都死了。剩下那位有才有貌,差点被我害死,我主动与她和离,她才保全一命。”

    年轻娘子们唏嘘不已,看她的眼神中带着怜悯和惧怕。其中一个娘子问:“剩下那位可是前两日在你家门口的?我听门口买合菜的贩子说,他从没见过生得那么俊的郎君。”

    郁卿顿觉好笑:“他不是啊,误会了。”

    “那他是谁?可曾娶妻了?”

    这些小娘子们双眼发亮的模样,忽然让郁卿想到八年前的自己。

    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刻,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比她稍长几岁,却比她成熟许多,她不懂的事他都懂,既教她如何立足,又做她的靠山支撑她走过最艰难的路。他还生得那样好看,她上辈子身边都是些套着丑校服,只知道抄作业的男同学。就算隔着屏幕也找不出比他容貌更出众的人。

    她何时动的心,已经忘了。但就这些事,她也能勉强理解为何喜欢上林渊。

    可谢临渊为何喜欢了她?她当时又弱又笨,遇到困难只会哭,每天顶着鸡窝头上蹿下跳,没有半点娴静文雅,没有半点美貌。

    郁卿克夫的名声传出去后,找她做衣裳的人都少了。管事好心提醒她,若想继续嫁人,就赶快澄清这些流言。郁卿正有意请辞,说不堪流言想回乡,管事也表示理解,就撕契放她了。

    她离开得突然,当天将屋子托给孙娘子后,就提着她那只常背的包袱混出城了。无人知晓她去向何处。第二天清晨,线人看不见郁卿时,急得四处询问。孙娘子说她去岭南了,管事说她去陇西,叶娘子说她回北地一个叫饶州的小城,说什么的都有。

    线人拿笔的手颤抖,怕陛下失去郁娘子行踪讯息,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事,他只求急报传得够快。

    十日后,郁卿进了京,按地址找到薛廷逸的宅院。阿姐不愧是户部侍郎,新宅邸是个两进的乌瓦院子,宽敞太多了。院子中摆着白玉照壁,种着红艳艳的秋海棠,还雇了两仆两婢打理。的确像个当官的了。

    易听雪得知她来京,立刻下值回了府,见到她,惊喜不已:“怎么不同我说一声!我好派人去接你啊。”

    郁卿摇头:“满京上下勋贵认得我这张脸,知晓我二人和离之事。阿姐年少居高位,想必有许多人盯着。我帮不上你的忙,就尽量少给你添麻烦。”

    易听雪实在感动,心下又唏嘘。暗暗拉过郁卿道:“陛下知道你上京都了?”

    郁卿觉得谢临渊早晚得知道,城门口盘查身份的守城官看见她,还愣了一下,待放行她后,慌里慌张立刻叫人去禀告。

    易听雪说起,陛下前几日似不太好,据说又犯了眼疾。

    “很快就能好了。”郁卿没多解释。

    她此次回京,不方便与薛郎住在一起,反而住在刘大夫那边。时隔两年再重逢,刘大夫苍老了许多,咳症虽见好,说两句话还需喘口气。

    郁卿见着他就掉眼泪,只庆幸自己回来了。

    刘大夫哈哈大笑:“生老病死俱在天命,老朽一生十全十美,到老还能住好屋,享清福,有什么值得哭的?”

    郁卿也说不上自己为何哭,她见着刘大夫,总觉得自己回到了多年前。那时一切都尚未发生,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从宁州与易听雪结伴回来,兴冲冲钻进医馆里。或是从江都回来,到白山镇那日,看着桃花满枝头,忽然大病初愈。

    十六岁的春光真美丽,现在回忆起来,还像晒在她脸上。

    刘大夫默默听完她解释,像从前那样拍拍她脑袋,道:“你才多大一点啊,还跟我提时光荏苒。”

    她忽然就被安慰到了,和刘大夫在一起总有平和的感觉,好像一切波澜起伏都显得微不足道,可以轻易放下了。

    “一辈子在家做闺女也无妨。”刘大夫呵呵笑道,“老朽去了,就让你白英大哥一家养着你,还能短你一口饭吃不成?”

    这样看似可行,但人还是不能将一生寄托在做闺女上,若吃穿富足,她或许能一辈子当闺女。一旦被逼入绝境,难保不会各自飞。谁能笃定这一生无风无浪呢?

    郁卿眼前忽然闪过宋将军笼罩在月光下的脸,他低着头憨厚笑道:“狼是危难的生灵。不到绝境不会明白。”

    若非林渊,她早就死在多年前的荒山雪中了。但她不需要林渊了。如今只希望谢临渊好好做个君王,将太平盛世撑得长久一些。

    往后的几日里,郁卿都没有出门,日日陪刘大夫聊天。白英大哥家添了一个儿子,还在襁褓中。他很有父亲模样,平素沉默寡言。白日去医馆当值,傍晚检察阿珠功课,夜里再哄小儿子入睡,任劳任怨。

    腊八那日,他们一家四口出门游玩,白英大哥肩上骑着阿珠,怀里还抱着一岁多的小儿子,嫂子只背着一只小荷包,四人笑着与郁卿告别。

    大嫂调侃道:“我若有卿妹这脸蛋这身段,今日定要打扮一番上街,再选个夫婿。”

    郁卿笑了笑,低下头。容颜总会老去,人世间所有事都在消亡,唯有情谊能随时间愈发牢固。大嫂羡慕她容貌漂亮,她羡慕大嫂一家平淡幸福。

    然而刘大夫也鼓励她多出去走走,哪怕不是选郎君。郁卿思前想后,好好打扮了一番,穿了最鲜艳的衣裙,去找易听雪玩。

    天色尚早,却下起濛濛白雪。郁卿来时,她正与平恩侯在府中吵架,为的是户部征调粮食。二人都拉郁卿站边评理,郁卿听得完笑道:“你俩分明都想为对方好,却吵成这般。”

    二人都不说话了,面红耳赤别别扭扭。半响又和好如初,收拾妥当说要带卿妹去看舞龙灯。郁卿就像两人领养的孩子,她吃糖葫芦,二人研究哪家卖得好。她看龙灯,两人讨论哪间酒楼视野开阔。

    走着走着,郁卿手中就塞满了糖人纸画灯笼。易听雪斥责平恩侯怎么不帮妹妹拿东西,继而衍生到某些政见不和,险些又吵起来。郁卿笑得前仰后合,左右相劝。看完龙灯,平恩侯又请二人去他府中吃炙鹿肉。

    一开始还是侍婢来烤,郁卿手痒痒,就亲自拿过长筷,在炭火上翻动。平恩侯和易听雪在讨论朝堂之事,说着说着情绪激动又来拉郁卿站边。

    最后两人一人一双长筷,嘴里辩得火热,平恩侯夹给易听雪,易听雪夹给郁卿。肉都流到了郁卿盘子里,她只顾埋头苦吃,时不时抬头赞叹一句:“说的对。”

    郁卿吃撑了他们还在争论,她就带着侍婢在府中瞎逛消食。

    天色不早,她回去时,忽然感觉气氛不对劲。

    远远一瞧,前堂门口站了两列禁宫侍卫。

    侍婢来禀告,今日沐休,陛下有事宣平恩侯与薛廷逸进宫,得知他俩满京城乱窜,便直接来府上了。

    郁卿慌忙点头:“那我该避避,替我向侯爷和薛郎说一声,我先走了。”

    说完快步让婢女送她从后门出去。这侯府也太大了,走到一半郁卿听见隐隐有说话声,她猛地停住脚步,瞧见不远处的亭中三人身影。

    他们不是在前堂议事吗?怎么却在后院亭中?

    八面挡风的亭帘静垂,郁卿看不真切。忽然又觉得古怪,她慌什么,要慌也是谢临渊慌忙避着她。

    于是她挺直了脊梁,堂堂正正,也规规矩矩从亭外走过去了。

    帘内,易听雪和平恩侯大气不敢出,低头不言。余光里,座上天子的视线像被帘外那一道身影黏住,随着她走动而移动。等她消失后,他目光才移回二人身上,淡淡道:“继续说。”

    他唇角的弧度微不可查,但就是怎么看都觉得他很愉悦。

    郁卿平安回到家睡了一夜,无事发生。她想着昨日情形,暗暗地琢磨。谢临渊真被她吓住?就算她出现在眼前,他也再不敢来找她了。

    这仿佛给了她一股底气。在家中当了好几日闺女,郁卿便去东市裁缝铺子中,厚着脸皮找当年的掌柜娘子,问她需不需要人。掌柜娘子瞪她一眼,没问半句。只道岁末最忙,她明日就来上工。

    郁卿连着三日做到傍晚才走。

    出门时,京都下起了大雪。

    天地素银,十丈之外几乎一片白茫。郁卿哈了口气,冲进雪中,脸上顿时被拍上密密麻麻的冰凉。

    忽然一个陌生人匆匆赶来,递给郁卿一把红伞。她愣在原地,正要问,那人抱拳一行礼,扭头消失在风雪中。

    郁卿呆呆举着伞,抬头瞧见伞骨上宫中锻造的朱砂印痕,未开口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她向四周看,只有无尽匆匆行人越过她。忽然那种直觉又出现了,她抬起头,望向裁缝铺对面的酒楼客栈。三楼有一扇临街的窗,即便下暴雪天也开着,与其他禁闭的门窗格格不入。

    郁卿看不见那扇窗中的景象,于是便作罢了。

    回去后她将伞给了易听雪,让她帮忙还去宫中。

    易听雪道:“按规矩来说,御赐之物不得还。”

    郁卿沉默片刻,道:“我和他之间没这个规矩。”

    自这日后,谢临渊似乎摸到了一种无声的准则。越来越多的东西,以各种方式渐渐送到她手上,伞,纸笔,她爱吃的糕点,剪子,一本书,她遗落的香囊……大多数都有送有还。

    最后几日她待在家中,没去上工,谢临渊竟送起了她当年缝的布偶。要送也不一次送完,非得每日傍晚定时定点送一个,搞得她每天都在掰着指头算,何时能把娃娃集全了。

    郁卿好似被温水煮青蛙,待发现谢临渊连过节的珠钗衣裙都送到她手中时,顿时反应过来,这人贼心又又又复活了!真是怎么撵都撵不走。

    不过她已经有刘大夫和易听雪了,只要这天下还太平,她帮忙养着阿珠和白英大哥的小儿子,到老也不必担心老无所养。

    然而,廿八那日,郁卿等了一整天都没等到送布偶的人。明明初七晚上她就能集齐全套了。

    好个谢临渊,不来纠缠她,想设计让她来纠缠他是吧?郁卿气鼓鼓走出院外,环视四周。夜渐渐深了,很快就要宵禁,郁卿客客气气喊了一声:“请大人出来一趟,我有东西要给他。”

    不知从那个背巷里钻出来一个平民打扮的男子,来到郁卿面前。郁卿塞给他一张纸条就回院了。

    待那张纸条送到宫中,谢临渊似乎早就等着了,他立刻拆开看,上面郁卿歪斜颤抖狰狞的几个大字,用每一笔每一划控诉他:“狗皇帝还我布娃娃!”

    谢临渊哼哼笑出声,那笑容得意极了,仿佛费尽心机终于收到最想要的礼物。他朱笔御批了一行小字:“何处的布娃娃。”

    传到郁卿手中,无语得瞪了纸条好几眼,仿佛能透过那行冷肃的字迹瞧见谢临渊欠打的笑容。这人就是想招她骂一顿,一日不挨骂就一日浑身不自在。

    郁卿掏出笔写:“我的布娃娃都是巫偶,拿了你会三日内中邪脱发变成秃子。”

    如此恶毒的诅咒送到谢临渊案前,教他笑得嘴角半天都没下来过。他一遍遍看那一行张牙舞爪的字,比欣赏兰亭序的真迹还要聚精会神,简直到了着迷的程度。

    良久,他再次批下几个冷漠的字:“朕日理万机,一时忘记,向卿赔罪。”

    一只布偶随纸条送回郁卿手里,她捏着布娃娃,顿觉好笑。日理万机还有空批她的纸条,看来还是奏章太少喽。

    郁卿并不太在意,横竖布娃娃都会给她的。她放好布偶就睡了。廿九那晚倒是送来了,年三十她顾着和刘大夫易听雪守岁放爆竹,热热闹闹吃团圆饭。直到初一凌晨才想起,布偶还没送,兴许谢临渊这次是真的忙忘了,连她也忘了。今日太困,索性先睡了。

    然而在长安宫中,冷清寂寥的议政殿上,谢临渊彻夜望着满殿摇曳的连枝灯。

    丑时已过,却仍未等到她来问。

    那只布偶就放在案前,他听见远方爆竹声响彻整夜,落到宫中,却只剩一点微弱的脆响,像蜡泪滴落在空荡荡的金阶。

    他这样算是纠缠么?

    她不理睬,他也只能苦等一个和她讲话的机会。

    第80章 第 80 章 他只询问

    爆仗声炸醒了初一的清晨, 郁卿抓起所有被褥捂在脑袋上,怎么大家年初一不睡懒觉大早上放爆仗啊。他们昨晚都不守夜吗?

    声音越来越多,几乎震天动地, 阿珠邦邦敲门进来喊:“小姑!快起床陪阿珠玩!”

    郁卿爬也似的起来了。刘大夫递给她一封红纸包,白英大哥大嫂也递给她一封。郁卿愣了愣, 哭笑不得:“我还能收压岁钱呀,和我同龄的人, 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刘大夫哼哼两声:“小孩子都说自己大了, 实际上还是小孩子。”

    大嫂笑道:“你一在家中,二没孩子, 算什么大人。”

    郁卿掏出备好的红包塞给阿珠, 就被拽走了。

    阿珠认识三四个同龄娘子,拉着郁卿一起打雪仗。她们瞧见阿珠的小姑生得如此漂亮,都手足无措,不好意思往她身上砸。平日里疯跑乱笑的,到郁卿面前就个个矜持。最后打雪仗改堆雪人了。

    到了晌午饭点, 其中一位小娘子的兄长唤她回去, 年轻郎君是个及冠的书生, 嗓音温润, 不带半点急躁。他看见郁卿,忍不住瞧了好几眼,又怕失礼地迅速收回去。

    郁卿太熟悉这种视线了, 不着痕迹地背过身去,找到阿珠:“小姑有些饿了,阿珠带小姑回家可好?”

    小娘子们见郁卿要走,纷纷都围过来,问她午后可还来。郁卿只说阿珠肯定会来。

    午饭后郁卿补了半个时辰的觉, 醒来后架不住阿珠缠,又和她出门。

    到后巷时,那年轻书生还在,阿珠说他是学堂东家的三郎君。书生朝她打招呼,郁卿不好失礼,也向他颔首。两人就静静站在一旁,瞧几个小娘子玩雪。

    郁卿堆雪人的技巧一般,也就捏两个球垒在一起,拿爆仗纸塞了个眼睛鼻子嘴出来。

    书生见状,笑着取雪捏出一只昂首挺胸的公鸡,递给郁卿:“鸡鸣喜报,给刘娘子拜年。”

    郁卿道了声谢,忍不住赞叹:“捏得好生动啊。”

    她与那书生聊了两句,得知他正在准备明年科举。郁卿捧着公鸡回家,给它在屋外搭了个避雪的棚子保存。

    正月初一,文武百官朝贺,易听雪下了朝就找郁卿来府中,平恩侯也在。两人又在说些朝政上的事,眼看要绊起嘴来,郁卿赶忙道:“大过年的,来来吃饭吃饭。”

    这套成功把两人糊弄过去。席上平恩侯提起陛下今日脸色不对,似是又彻夜未眠了。

    郁卿这才想起,他好像还没送布偶。过年她都忘光了。但他一夜没睡觉,兴许是朝政繁忙,也忘了这事。

    她好奇道:“天子过年是不是还得处理政事啊?”

    话音一落,二人顿时盯着她看。郁卿从没问起陛下,但易听雪和平恩侯却知晓陛下有多在乎郁卿,总要拐弯抹角让薛郎提起几句才肯满意。

    平恩侯道:“并非每朝都如此,先皇年节都会休朝五日。今上勤政,初二初三没有朝会,但依然会听政。”

    那岂不是全年无休。

    郁卿刨着白饭,真不知道谢临渊跑去纠缠她时,到底怎么兼顾朝政的。他还是好好待在宫中,避免天下大乱吧。

    相比之下,她那点布偶也不非急着要,暂时别打扰谢临渊了。

    二人见郁卿又不问了,一时也摸不清她如何想。

    平恩侯思忖片刻,道:“按大虞传统,天子今日应当设家宴。可陛下孤家寡人,年年都是自己一人待在议政殿里。”

    郁卿不咸不淡道:“他是天下至尊,该享受享受孤独了。”

    一句话把平恩侯的意图堵在嗓子里。

    易听雪见状瞪他一眼。

    郁卿丝毫不可怜谢临渊。她太懂了,谢临渊最恨被同情怜悯,这人在她面前从不肯显露一点弱势,连求她的语气都凶得要命。

    一生要强的狗男人,谁可怜他,转眼就会被他得寸进尺。

    后面几日她都没收到布偶,也没急着写纸条向谢临渊索要。郁卿悠悠闲闲过着年,金銮殿上的谢临渊却没一刻安宁。他听线人向他汇报,郁娘子与学堂东家的赵三郎君于年初一相识,后面每日送阿珠上学堂,二人都相谈甚欢。

    谢临渊盯着案前的布娃娃,自年初一起,她就彻底遗忘了这些布偶,他三日不送,她三日都不再过问。明明先前一日不送她就会骂他狗皇帝。是否就因为认识了那个文弱书生。

    她想重新开始。

    这种见色起意的男人惯会装温柔体贴,嘴上说着恪守礼教,眼睛却一刻也不老实。郁卿不就最喜欢这般男子?当初还误会林渊是这种人,才会喜欢他。

    她和赵三郎日日说话,却连看他一眼都厌烦。

    谢临渊阴着脸,命人将此人平日所作文章拿来,读完后冷笑一声,真是浪费他时间,水平实在太次,还不及她那个假夫婿的半分。

    她到底怎么看上这种男子的?

    谢临渊传了回京述职的邓州防御使,让他给此人找个差使做,即刻去千里之外的山南东道上任。

    第二日郁卿出门时,走到遮雪棚前,想看看那只雪公鸡化了没,蹲下一瞧却愣住。

    棚中的公鸡换成了一条立耳垂尾仰首的凶犬,目光险恶,龇着尖锐的牙。

    郁卿差点笑出声,谢临渊心眼气量比针尖还小。

    她捡起一根树枝,在狗四周划了一个圈,写在雪地上:“议政殿办公处。”

    金銮殿上,谢临渊忽然得到线人来报,郁娘子传讯。

    他顿时怒不可遏,果然她就是在乎那个学堂的三郎君。他动了那只丑鸡,她才会想起他。凭什么一个认识了三日的陌生男子都能抢走她的关注。

    谢临渊闭了闭眼,展开纸条,歪斜的字迹质问他:“你把赵三郎如何了!”

    尽管内容是问她心上人的,字却是写给他的。

    谢临渊盯着那愤慨的每一笔,再多不甘也只能咽下。

    他始终都是第三个人。郁卿喜欢林渊,而他亲手毁了林渊。她做建宁王宠妾,他杀建宁王。她与薛廷逸举案齐眉,他抢她入宫。她和牧放云逍遥自在,他去阻拦。她和牧峙成亲,他非要插足她的婚姻。如今她对赵三郎有意,他还拆散二人。

    郁卿和潞州裁缝铺的娘子们说,她有过三位夫君,其中却并没有他。他何尝不是她一生中的无名氏。他什么都算不上。

    谢临渊放下纸条,静默了许久,最终提笔写道:“杀了。”

    纸条传回郁卿手中,她狐疑地盯着那两个字,谢临渊又犯什么疯病了。

    她写道:“尸体埋哪里了,我去上坟。”

    谢临渊垂眸,面无表情提笔写:“议政殿。”

    郁卿收到纸条:“……”

    这算盘珠子都打到她脸上来了。

    议政殿是不可能去的。

    为了避免他发疯钻牛角尖晚上不睡觉,还是认真写道:“我看在阿珠面子上和他打招呼,每天说不到三句话,你操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不如有空记得还我布偶。”

    下一次送回来的没有纸条,也没有胡搅蛮缠的威胁狠话了。

    只有一个布娃娃。

    郁卿满意地捏着布偶,忽然,又心绪不宁。

    她和谢临渊之间,像连着一道隐形的丝线,她一扯他就被勒住,他扰动时她必定会感知。谁都无法忽视彼此。尽管他们名义上彻底断了。

    这样他们永远也扯不清。

    她取出一张纸条,郑重写道:“请陛下一次性将布偶全都还给我。”

    郁卿等到晚上,谢临渊头一次没有回应,纸条再没传来。往后的几日里也没见线人送来布偶。郁卿以为他又要故技重施,玩忽冷忽热的把戏,易听雪却忽然带给她一对布偶。

    “明日陛下临幸平恩侯府赏梅宴。”她疑惑又小心翼翼地问,“卿妹可要去?”

    郁卿问:“陛下要求我去?”

    “陛下未提起。”

    谢临渊的意思是,决定权在她。他只询问。

    郁卿收下布偶,藏进自己厚厚的毛绒袖子里:“不去。”

    过了两日,易听雪又带给她一对,面色复杂道:“明日陛下临幸大理寺少卿府上,卿妹可要去?”

    郁卿理直气壮:“不去。”

    但布偶照收。

    隔日郁卿从裁缝铺回来后,有一行宫人来拜访,自称是尚衣局织造的奉御,拿着郁卿的布偶,先赞扬了她缝纫上的几个巧思,又指出明显的不足,最后问郁卿可想去宫中织造。

    郁卿不得不承认,她心动了。尚衣局织造集全天下最顶尖的制衣师傅。掌柜娘子就凭借她师从宫中织造的手艺,在东市开了个铺子,客人常年络绎不绝。

    若她今后想在人才辈出的京都开个裁缝铺谋生,肯定要过硬的手艺打底。

    可织造在东苑南,算是半只脚迈入了长安宫。她当初好不容易跑出来,现在却要回去吗?

    她也不是没有营生的手段,给掌柜娘子打一辈子工也成。

    郁卿咬了咬牙,最终还是独自开铺子的想法占了上风。

    到了织造,她发现此地就是一个秩序更紧密,规模更宏大的裁缝铺。人人都在忙碌,也没什么好担忧惧怕的。一整日下来,谢临渊更没出现。

    傍晚时,郁卿走出东苑角门,杜航立在一辆车在等她。

    车帘大开,里头没人。

    “今后都由微臣接送郁娘子往返。“他笑道。

    郁卿犹豫片刻,还是上了暖和的车架。一路马蹄哒哒,她静默地抱着车上手炉,靠在车厢上听着。

    回到家后,她莫名放松了许多。

    今非昔比,谢临渊不会掳她入宫,还很听她的话,除了贼心不死。从前那些事,应当再也不会重来。

    就这样直到正月十四,易听雪问郁卿:“你想去上元宫宴么?”

    如今易听雪官居户部侍郎,必须得去。这两年裴氏没了,朝堂也有不少变动,当年事也无人敢再提。

    侍婢们捧着托盘,上头备好的衣衫环钗水粉胭脂。郁卿只瞧了一眼,目光就移到桌上的八个布娃娃。

    足足八个。

    她真切感受到谢临渊下了血本。

    “不去了。”郁卿低下头,和阿姐道别,抱起布偶们离开。

    易听雪叹了口气,似是知道这个结果。

    今年的冬天格外干冷,雪下得不多,但风中总有股凛冽的雪味。

    她更爱民间的上元灯火,比宫中热闹太多。灯火鱼龙,辉煌灿烂。郁卿牵着阿珠的手,一直一直走。给她买糖葫芦,扎发绢花,也给自己买一串。

    两个人猜灯谜,没一个猜中。郁卿垂头丧气,感叹书到用时方恨少。阿珠眼看着她抿起嘴,让她在此地稍等片刻,遛回去掏压岁钱买下那盏灯,跳起来拍她的肩膀道:“阿珠很有钱,小姑想要什么,阿珠给你买。”

    她语气淡定,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

    郁卿被逗笑了,使劲揉了揉阿珠脑袋,忍不住地想,若她这辈子能有个女儿,会是什么样。可惜她也不愿单单为了孩子嫁人。和观念不同的人过一辈子,不如自己过一生。

    上元后,天变暖。崔将军府的冰像也将消融。易听雪带来一对布偶,转达陛下之意,问郁卿是否要去赏冰。

    她仍一口回绝。

    回到家,望着满架的玩偶,郁卿恍然发现所有布偶都在此处了。谢临渊身上再也没有她值得留恋的东西。今日他送来那一对玩偶,就是他手中的最后两只。

    郁卿只是好奇,为何他不把这一对留在手中,逢恰当的时机打破他们之间的僵局。这不是他最擅长的吗?

    郁卿又找到了易听雪。

    “去一趟也无妨,就是希望他还能遵守之前的承诺。”

    别让她看见他,也别来纠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