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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 61 章 朕放手了

    宋将军摸着短短的胡须:“讨喜的……比如?”

    “柔软无害一点的。”郁卿想了想, 道,“比如鹦鹉,狸奴, 兔子,小犬。世上有那么多生灵, 为何偏要驯狼?”

    宋将军蹲下身,揉着狼的耳朵, 趁机掏出一只项圈。狼啃了项圈两口, 宋将军就给它套在脖子上。

    “这样可算无害?”宋将军问。

    月光冷如冰,皮毛都沾了雪的灰狼忽然抬头, 琥珀色的眼瞳没有一丝温度。

    它龇牙朝郁卿低吼, 森白的牙齿上还沾着生骨肉的血迹。

    郁卿迟疑地摇头:“这怎么能算无害。”

    宋将军拍了拍狼脑袋,给它一块骨头,狼便闭嘴低下头啃着。

    他悠悠叹道:“先皇在时,灾年日子难过,我靠狼打猎养活了一家子。山匪横行, 狼又替我守住襁褓中的女儿。今上登基, 狼让我得到赏识, 否则我还在山里头打猎呢。鹦鹉狸奴的确讨我欢心, 但这些欢心能经住多大风浪?大难临头,都得各自保命。敌人一刀过来,它们撒腿就跑。最后宁死也要留在身边保护我的, 却是它。”

    他指着啃骨头的狼:“狼是危难的生灵。不到绝境不会明白。”

    宋将军说得很对,她遇到过绝境,更明白自己遇到过谁的帮助。

    郁卿皱眉道:“可我又不会一辈子活在绝境中。”

    宋将军了然点头:“你不需要狼了,它成了负累,反而会伤害你。”

    郁卿惊愕地望着他, 为何宋将军什么都不知道,却能说得如此精准。他仿佛有一双洞察万物运行规律的眼。

    “我只是有点迷茫,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她喃喃道。

    宋将军诧异道:“你不已经想好了么,你要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郁卿愣了愣:“我有吗?”

    狼吃完了骨头,宋将军摆摆手,灰狼冲他龇牙威胁,不情不愿地躺下来,露出毛绒绒的肚子,被他摸来摸去。

    “否则你为何不直接远离呢?”他问。

    郁卿顿时来气:“可我远离不了啊,一次次追过来我又有什么办法?”

    宋将军噗嗤笑出声:“你驯狼的技巧这么差,它还要缠着你让你驯啊?那只能证明一点。”

    郁卿忽然被嘲讽,却没感到不愉快,急忙追问道:“证明什么?”

    宋将军哈哈大笑:“这匹狼真的很喜欢你啊,我从没见过脾气这么倔的狼,好傻啊哈哈——”

    他浑厚粗犷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雪地间,震得郁卿耳朵疼。

    郁卿羞恼道:“可我不稀罕这种喜欢啊。我要驯也要驯个温柔的,就像将军这匹。”

    宋将军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他的狼趴在雪地里,鄙视地望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片刻后,他抹了把脸,正色道:“你以为哪只狼都能被驯服?”

    他拍拍狼背,伸出手,掌心向上。

    灰狼看他一眼,主动低下头,将地上的牵绳咬起,放在他手心,仰头立耳看着他。

    牵绳另一端连着项圈,套着狼。

    郁卿忽然明白他的意思。

    是狼选中了他。

    他与狼像彼此绞缠的藤蔓,永远不平等,也永远说不清谁凌驾于谁之上。

    宋将军似乎并不当她是个客人,命人提来一只野兔。郁卿亲眼目睹了它将野兔咬成碎渣,浑身发抖道:“算了吧,我害怕。”

    宋将军浑不在意:“是人都会害怕。你以为那些战场上的士卒不怕?”

    宋将军掰开狼嘴,取了一只木刷给狼清洁牙齿。狼大张着嘴,满脸呆滞。宋将军刷完又摸摸狼牙,狼跳起来扑倒他,长大嘴撕咬他的脖颈,咬他的脑袋和下颌,一如方才撕咬野兔。

    郁卿惊叫出声,宋将军起身哈哈大笑。

    郁卿后退一步,彻底熄了心思:“算了,我也不敢驯狼。”

    宋将军望了眼天色,若有所思道:“我们三更拔营去平州,你要同我们一道吗?”

    郁卿攥着袖口,欲言又止。

    来时已经听牧放云说过,他也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平州。她没答应也没拒绝。

    可是三更已近,若她不告而别,东家娘子怎么办?

    ……其实写封信就好了。

    可她还留在帛肆许多东西,包括一罐子钱。

    但她来时也没带任何东西,钱她还能再赚。

    郁卿恍然大悟,她的确想走,尤其是狠狠羞辱了谢临渊后。

    若他再找来,她已经无话可说,也不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

    若他不来,她也不想留在饶州城,时不时想起这件事。

    但他应该不会再找来了,郁卿还算了解他,她话说到这种地步,他不可能腆着脸回来。谢临渊的自尊心过于强烈了。而自尊心越强的人,越难忍受被羞辱拒绝-

    禁军军营皆备森严,大帐四周连杂草都见不到一根。

    陈克审问完北凉王,回来汇报,并未在大帐中寻见天子。

    他绕了一圈,看见谢临渊站在冰河河畔的石上。

    冷风如刀刮起残雪,落在玄色大氅上。他一动不动地沉思,好似只遗留了一具躯壳。

    陈克看了眼他遥望的方向,低声问:“陛下要去找郁娘子?”

    谢临渊淡声道:“朕和她有什么关系?”

    陈克一言难尽:“陛下,郁娘子说……”

    谢临渊忽然扬手制止:“从今往后不必再提她了。”

    陈克愣了愣:“陛下?”

    谢临渊面无波澜,语气也平静,垂眸拂去衣上碎雪,回身走向大帐:“朕放手了。”

    他这次显得格外笃定,连嗓音都不再起伏。

    陈克心想这样也好,他们二人再彼此折磨,不仅郁娘子要疯,陛下也要疯了。

    回到大帐中后,陈克命人押来北凉王元鸿烈。这个逃出京都,返回北凉,游说各部又称王的北凉质子,曾在大虞度过了二十载光阴,他识文通字,官话说得极为标准。

    他被抓后,拒不坦白是谁放他走的,也不说王庭现在何处。

    陈克如悉汇报,谢临渊垂眸看着面前浑身是伤,头戴枷锁的男人,面无表情道:“若没记错,朕与你曾有过一面之缘。”

    元鸿烈想不起来他何时见过大虞天子,但他无暇顾及,只笑道:“你拿了我一个人又如何?北凉有十三部,还会有新的北凉王!”

    谢临渊不屑道:“朕清楚。”

    侍从温了酒捧来,他垂眸,瞧见那玉杯中的金灿灿的色泽,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异常的烦躁。

    谢临渊立刻起身,来到帐外。

    风雪骤然覆盖了他眼睫。

    陈克一滞,追出来要问,谢临渊先开口道:“告诉他,裴氏罪至诛九族。”

    陈克惊疑不定,几乎是僵着走进去,复述了一遍。

    他话音落地的那一刻,素来冷静的北凉王便发了疯似的,奔溃嘶喊,用最恶毒的话语骂谢临渊,诅咒谢他堕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谢临渊静静站在帐外,不知在想什么。

    元鸿烈骂完许久后,他才回来。

    他绕开来到正中座上,讥讽道:“不用你说。朕一直就在阿鼻地狱里。”

    元鸿烈颓然跪下,哑声道:“是我自己跑的,和裴氏没关系,求你放她一条生路。你要杀我就杀。”

    谢临渊嗓音中透着倦怠:“你不配和朕谈条件。”

    两侧侍卫上前架起元鸿烈,他垂死挣扎,抬头盯着谢临渊,目眦欲裂:“你就如此冷血?没有一点仁慈之心?你难道没有至亲至爱吗?”

    谢临渊深深蹙眉,抬了抬手指,两侧侍卫便停住。

    他嗤笑道:“你自身难保,连至亲至爱的命运都要交到敌人手中,软弱无能至此,竟还怪敌人冷血?元鸿烈,你若是个男人,就不要求朕,而是用尽一切杀了朕。”

    元鸿烈哈哈大笑:“你一生顺遂,高高在上,什么都能拥有,怎会有求人的时刻!”

    谢临渊冷笑,这些人都不在他的位置,看不见这些风景,自然要诟病他作为。

    他从不后悔,在芦草村时没提成亲。都双腿残疾,双目失明了,何谈成亲。

    也不后悔直到要离开时,才许诺在京都置一间隐蔽的宅院。那时他虽是储君,但大权尚未得手,有一万双眼睛紧盯着他。

    “朕不会让人抓到机会,逼朕求人。”谢临渊道。

    元鸿烈恨恨盯着他:“你以为自己就是天下第一了?总有一天,总有一个人,会让你知道到什么叫无能为力!”

    “成王败寇,废话什么?”

    谢临渊负手走去帘后,摸着手背上的白纱。

    他不会让自己陷入无能为力中。

    哪怕要一直身在地狱,被烈火焚烧。

    晚上守夜轮值的侍从听见大帐中有模糊的声音,但不是传唤,他谨记陈克的警告,陛下歇下后就不要靠近,除非你想被一刀割喉。

    所以没人听清他在说什么。

    第二天,随行的御医被传唤,得知陛下眼疾又复发了。

    御医劝他莫过度操心国事,舒畅情志,自然能解。

    他已劝了无数遍-

    平州城入春晚,不到四月冰雪不消。定北军驻扎在平州城外休整,郁卿和牧放云靠在山坡上的树下,看山下的将士骑马击蹴。

    比试激烈,郁卿看得正入迷,忽然听见牧放云喊:“阿耶!我这儿呢!”

    郁卿一扭头,不远处一个面庞冷肃的年长男人走来。他着朱红官服,腰间佩刀,衬得身姿伟岸。

    她赶忙起身下拜:“见过节度使大人。”

    牧放云拉了她一把:“无妨,他是我爹,你不用见外。”

    牧峙走到二人身前,还未说话,牧放云便滔滔不绝向他介绍起郁卿:“阿耶你还记得么?她就是玉娘,上次我们在阴山里遇到过,她后来去饶州……”

    牧峙微微颔首,朝那娘子投去一瞥。

    他自然记得。

    不过上次只是匆匆一见,这次才有机会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她的确是个美人,即便只套了件夹花袄子,用一抹白色的系带束住她纤细柔韧的腰肢。她弯下腰行礼,似花茎在风中俯首。起身时,又露出那双明亮的眼眸,含着怯生生的情绪,望向他。

    难怪他的独子喜欢。

    待牧放云说完,牧峙颔首道:“望犬子不曾怠慢。”

    郁卿连忙道:“是我打扰云郎了。”

    牧峙不言,叫出来牧放云,与他聊了定北军中军务,以及各个将领的脾气嗜好。

    今日晴朗,二人在山坡上的雪地里缓缓走着,牧峙忽然平声问:“玉娘惹的事解决了?”

    一提到这件事,牧放云就咬牙切齿。不过她既然愿意跟他们走了,那个恶霸也没找来,说明事情已经解决了。

    “是个禁军里的京畿道世家郎君,长得比我高,比我能打一点点。”

    牧放云食指拇指碰在一起,比划着,两指之间的缝隙几乎看不见。

    牧峙笑了下:“此人生得何种样貌?”

    “没看清。”牧放云挠头道。

    “你和她究竟如何相识的?”

    牧放云想着事情都解决了,说一点也无妨:“她是个宜春下院的奴婢,被错判进去的。我们在宫宴上认识的。”

    “那她一定势单力薄。”

    “对,她是个可怜人。”

    二人俱望向远处的郁卿,她依然靠在枯树下,看山下马鞠。她时不时换个站姿,枝上便有星星点点的雪,俏皮地落在她发间上。

    牧峙思忖片刻,若有所思道:“曾嫁人了?”

    牧放云怒气冲冲道:“嫁过,然后又被这个恶霸强占了。”

    牧峙淡声点破他心思:“你想娶她?”

    少年霎时脸红,他其实还没完全想好:“孩儿……可以么?”

    “不妥。”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意料,但牧放云并未气馁:“可我喜欢她,她性子好,与我很合拍,能和我玩到一起去。我不在乎她嫁没嫁过人。”

    “你怎能确定,她不是想借着你,摆脱那个强占她的人?”

    “她不是!”

    牧峙微微摇头:“是真性情还是心机颇深,多相处一些时日才知。”

    牧放云回去后,找到郁卿。此时马鞠战况已有变化,郁卿见他来了,迅速解释给他听。

    他心猿意马,静静凝望着她笑意盈盈,近在咫尺的脸。

    郁卿愣了愣,挥挥手:“想什么呢?”

    牧放云立刻抬头,取出酒袋灌了一口:“我……在想父亲说的话,走神了,抱歉。”

    郁卿笑道:“无妨,我们继续看。”

    牧放云偷偷瞄着她,心想,她如此善解人意,要经常带她见阿耶,让阿耶早日消除心中芥蒂。

    第62章 第 62 章 成亲

    元鸿烈被擒后, 北凉十三部顿时散成一盘沙。平州时不时受些骚扰劫掠,全因范阳节度使调度有力,次次都防住了。

    宋将军在城东的客栈中找到郁卿, 说自己过几日便会南下,和禁军会师。

    郁卿怔愣:“禁军也南下了?”

    宋将军偷偷告诉她一个秘密, 生擒北凉王的禁军主帅是当朝天子,他此行密不宣人, 如今大功告成, 陛下已全速赶回京都。

    “是么?”郁卿站在窗前,喃喃道。

    窗外凛冬未尽, 翠松披霜, 细小的冰晶被冬阳一照,晃得她睁不开眼,竟有一种虚幻如梦的不真实感。

    谢临渊真的放手了?

    宋将军问她去留,郁卿暂时不想走。南下保不准又撞见谢临渊,让他突然翻悔, 继续与她纠缠。

    临走前, 宋将军提醒:“你还是少与牧放云来往为好。”

    郁卿惊讶道:“将军何出此言?”

    宋将军沉默片刻, 摆手道:“是我多疑, 莫放心上。”

    这段时日牧放云总来找她,带她熟悉平州城。有次二人在撞见来巡查办事的牧峙,牧放云两眼放光叫着:“阿耶!我在这里!”

    郁卿不太喜欢牧峙看她的眼神, 却不便阻止牧放云与父亲讲话。她远远待在一旁,谁知牧峙特地叫她过去,问她在平州城中暂住何处。

    郁卿低头道:“民女暂住客栈。”

    宋将军得知她随军匆忙,给过她一些银两,够住两月了。

    牧峙又问她做何生计, 似乎只是长辈按礼关心晚辈。

    郁卿本欲在平州城中寻一个裁缝的活计,但几家帛肆都不缺人,她手中尚有余钱,只好做个闲人,天天赖床到中午。

    隔了两日,先前拒绝过她的帛肆,突然递来缺人的消息。郁卿去之后,发现根本没多少活计要做,掌柜也不管她。凭着帛肆制衣娘子的身份,她又低价租到了一间小院,地段极好,离牧府不过两条街。

    这下郁卿也觉得不太对劲,问牧放云是否暗中帮助。

    牧放云诧异道:“我可没想到这一点。这都是运气,你倒霉这么久,总得走运一段时间吧!”

    他言语中不似作假。加上春日将近,帛肆忙碌起来,郁卿也逐渐放心了。只是早起出门时,时常遇到牧峙驾马带人出城去军中。牧放云回回都要在列队中向她笑着招手,牧峙也会回首望着她,目光令她芒刺在背。

    可能是牧放云对她太热情了。而她身份低微来路不明,牧峙心有防备,才总若有所思地观察她。

    但牧峙从不干涉牧放云与她往来,也没露出过鄙夷的态度。

    郁卿试探过牧放云,他说身正不怕影子歪,日久见人心。这两句话应证了郁卿的猜想。

    上巳节时,牧府在平川江边设宴,禊饮踏青。牧放云邀请郁卿一同去。

    北地三月,冰雪始融,草尖隐隐冒着嫩黄。

    牧放云折下一把柳枝,沾了平川的江水,溅洒在郁卿身上:“辟邪消灾。”

    郁卿也折枝洒他,两人嘻嘻哈哈甩来甩去,牧放云忽然指着江边道:“你看,那里有鱼!”

    江面浮冰流动,似一座座小岛。郁卿凑过去看,冰下的确有几尾江鱼。

    牧放云撸起袖子道:“你等等,我找把剑来,我给你叉鱼吃。”

    他说着便一溜烟蹿出去了。

    郁卿蹲在江畔,紧紧盯着鱼。不一会儿身侧传来脚步声,郁卿赶忙指给他:“鱼游到那里去了,快快!”

    他没有回答,她猛一抬头,来者不是牧放云,而是面容冷肃,身披暗青大氅的牧峙。

    郁卿赶忙起身行礼:“见过节度使大人。”

    牧峙颔首道:“不必紧张,我只是过来走走。”

    他手中还端着酒觞,从宴席开始时,就四处行走应酬各家。此地离正席颇远,郁卿以为他来寻牧放云,便告知他去寻剑了。

    牧峙饮了一口酒,道:“那我在此地稍侯,你可介意?”

    郁卿哪敢说不。牧峙似看穿了她的窘迫,微微笑道:“同我说说云儿,你觉得他是怎样一个人。”

    “云郎豪迈洒脱,广交天下友人,是个一诺千金的少年郎。”郁卿揣摩着用词,极力表明他们之间只是性情相和的朋友,又点明她比牧放云年纪大,看他如看少年,而不是男人。她相信牧峙能听懂。

    牧峙今年三十有六,手握重兵,又有实权督察百官,他举止透着杀伐果断之气,言谈神色却沉静稳重。只站在一旁,就叫人不敢高声说话。

    郁卿垂着脑袋,就听牧峙淡声道:“你可有意云儿?”

    郁卿急声道:“大人误会,我并非刻意高攀令郎。”

    牧峙语带深意:“可云儿似乎很中意你。”

    郁卿脸色涨红,牧峙在暗中责备她行为不端。她身份低微,就该实相点,就算牧放云刻意接近,她也该严词拒绝。知道牧放云对她有好感,她就不能只做朋友,否则一切就是她的错。

    郁卿没法和牧峙解释。她不可能凭空爱上一个人,这个年代都是媒妁之约,要么成婚,要么做陌生人。没什么先做朋友了解彼此,看看能否培养感情。

    可多日相处下来,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点好感?

    所以郁卿也无法理直气壮地说无意于他,只好说并非刻意高攀。

    郁卿长叹一口气,她早知道会有今日,可没想到来得如此快。

    若牧放云能独当一面,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既然大人反对,我今后便与令郎撇清关系。”

    牧峙沉默片刻,目光流连在她的脸上,轻叹道:“委屈你了。”

    他解下腰间一枚鎏金墨玉佩,放在她手心:“此符赠你,可保你在北地十三州无恙。若你今后有难,可随时找我。”

    郁卿愣了愣,没想到牧峙并非不近人情,蛮不讲理之辈。

    只是这个时代的观念与她的相冲。要牧峙接受她的想法,难度不亚于让她彻底服从于盲婚哑嫁。

    “多谢大人。”郁卿行了一礼,扭头就看见牧放云呆呆望着她。

    “阿耶,你什么意思?”牧放云提着剑,三步走来,将郁卿挡在身后,“是我先有意,无关卿妹,阿耶这么做是否有点欺人太甚了!”

    牧峙神色微动:“卿妹?”

    “就是玉娘。”牧放云顿觉失言,郁卿也冒出一身冷汗。

    牧峙并不在意,轻易夺了牧放云手中剑,肃声道:“还有两三年,你就要及冠,可如今依然顽劣不堪!女子名节最重,你日日缠着,教人家如何说亲嫁人。”

    牧放云涨红了脸:“我可以娶她!”

    “放肆!”牧峙蹙眉道,“现在给我回府中去。”

    郁卿突然被表白,尴尬地想钻进地缝里,但碍于这爹训儿子的场面,不好开口。

    牧放云扭头牵住她的手,郁卿躲闪,猛退几步想避开他说清楚,不想一脚滑空!

    她竟忘了这是江边!

    “卿妹!”

    “小心——”

    噗通一声,江面激起巨大的水花。

    平川江深达数丈,河水不急但也绝非静止,郁卿还没来得及呼救,转眼就被冰雪未消的江水淹没。

    远处宴上的人们纷纷看来。

    牧峙与牧放云对视一眼,同时跳进江水中!

    ……

    平川江宴一片混乱,众人皆见范阳节度使从江中救上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娘子,他上岸就立刻解下大氅裹住她湿透的身子,阻挡人们窥探。

    牧放云亦从江中爬出来,就要冲上去,被牧峙一把拽开:“带云郎回去换衣裳。”

    众人纷纷议论那是哪家贵女,牧峙抱起她时,一枚鎏金墨玉牌落了下来。

    这是范阳节度使随身佩戴的令牌,竟在一位女子身上。

    医官和婢女们进出牧府一夜,郁卿吐了胸中水,短暂地清醒,看见床顶得知自己还活着,松下一大口气。接着她又发起高烧,昏睡过去。

    牧放云愧疚不已,牧峙来时严厉地训斥他,他双目通红,头一次没有还口。

    他接过婢女手中汤药,扶起郁卿亲自去喂。可她害冷紧紧咬着牙关,如何也不松口,药顺着她唇角流下,湿了被褥。

    牧峙让他站到一边去,亲自接过汤药来喂。不知他使了什么技巧,郁卿竟张口饮下了。牧放云才想起,小时候他生病害冷,不论如何都不喝药,阿耶也是这样亲手一勺勺喂他。

    一碗汤药喂完,郁卿沉沉睡着。

    牧峙叫牧放云出去说话。

    二人关上里屋门,牧峙冷声道:“云儿,你真是叫为父失望。”

    牧放云跪下认错:“是我莽撞,害了玉娘。我甘愿受罚。”

    “你如何受罚?当着北地州郡各家的面落水,她名节难保,如今外人皆知她身份,你要她醒来后如何自处,如何面对外头的流言蜚语。”

    牧放云崩溃道:“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牧峙也眉头紧促,此事完全出乎他预料,他本不欲操之过急,但事已至此,只好走下下策。

    “为父娶她。”

    牧放云呆滞在原地:“啊?”-

    郁卿醒来时,烧已全褪。婢女们说她很幸运,药吃得及时,牧峙让人将她照看得极为仔细。许多人落水后寒气入体,要发数日高烧。但郁卿只烧了半日,医官说她是受了惊。

    “等等。”郁卿叫住婢女,“你方才唤我什么?”

    婢女愣了愣,笑道:“是奴冒犯,下月才该唤夫人。”

    郁卿得知了来龙去脉,攥着被角久久无法回神,片刻后赶忙请婢女带她去见节度使大人。

    牧峙却没让她动身,亲自来了一趟。牧峙官居一品,身着朱红朝服,看见郁卿醒来,他冷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柔和:“身子可还难受?”

    郁卿赶忙爬起来要行礼,却被牧峙按住,他的大掌宽厚温和,重如一座山。拇指上一枚嵌金青玉扳指,方便拉弓叩弦。

    “不必多礼。”他嗓音浑厚安沉,“你慢慢说,我且听着。”

    郁卿一怔,紧绷的神经因他的话而松缓下来:“大人,我本名并非玉娘,而是郁卿。”

    听见这个名字,牧峙亦脸色微变。

    “我原是建宁王府的姬妾,放籍后嫁与状元郎薛廷逸,又被陛下夺入宫中。去年才逃出来。”

    牧峙静了许久,他落在臂间的手滚烫。郁卿稍稍抽了下,牧峙并未放开,似乎依然在沉思。

    良久,他声音不变,颔首道:“我知道了。”

    郁卿急声道;“我身份低微,断不可高攀大人。”

    牧峙微笑道:“郁娘子误会,我牧家并非世家豪族,我父乃守城人出身,并不看中门第。我亡妻张氏生下云儿后便去了,留我赡养她双亲至离世。这些年我并未纳妾,也没动过再娶的念头。我虽为保你名节,才出此下策,但你既然入我牧府,自然是唯一的当家夫人,后宅一切由你安排调度。”

    “那牧放云呢?”郁卿难以接受。这到底算什么,儿媳变后妈?

    “他该长大了,行事冲动莽撞,早晚要出大事。”牧峙淡淡道,“他已知错,自请去前线历练两年。”

    郁卿略微失神,或许对牧放云来说,这也不算全然的坏事。

    她抿嘴道:“其实方才提的都是外物,只是我不想和陌生人成亲。大人恩情我铭记在心,可恩情和感情于我有极大不同,请大人恕罪。”

    牧峙蹙眉。他的确不理解,毕竟他与张氏也素昧谋面,新婚第三日他远赴沙场,那时北凉在边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得知张氏难产身亡的消息时,还在带兵保家卫国,浴血奋战。郁卿这些儿女情长的心思对他来说,太微不足道了,甚至有些年轻小娘子的娇纵。

    但到他这个年纪,唯一不缺的就是耐心。

    “那你与前两位夫婿,可都是先互生情谊,再成亲的?”

    郁卿愣住,她与建宁王完全没有情谊可言。与易听雪成亲后,才慢慢培养了深厚的家人亲谊。

    唯一曾在成亲前相爱的人,却在她的叙述中完全隐去了。后来她再也没同任何人提起过林渊,他是个无名氏。巧的是,她也是谢临渊宫中的无名氏。

    ……或许培养情谊,不非得在成亲前。

    郁卿偷偷瞄了眼牧峙,他生了一张英俊肃穆的脸,眼眸深沉,眉峰凌厉。说起话来,束冠更显持重老成,与冒失活泼的牧放云大不相同。

    他倒是比较像一个父亲,看起来也不太无趣。

    但她有可能喜欢上这样的人么?

    其实郁卿不在乎名节,但她要脸。若走在外面,总被人戳脊梁骨嘲讽,她也不会高兴。

    “我可以试试么?”郁卿知道这话,说出来很不尊重对方,但这是她的底线了,“若我无法与大人互生情谊,大人可以写放妻书给我么?”

    牧峙显然不悦,婚姻大事岂同儿戏?但他靠得很近,看见郁卿颤抖的长睫起落,鼻尖上细小的汗水,脸颊的红晕散发着柔软的芳香。

    她实在太年轻,太纯稚,如刚刚采撷的鲜花一般。

    牧峙点了点头。

    郁卿大松一口气,眼中闪过不可思议的光芒。

    牧峙竟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他到底图什么?

    郁卿问了出来。

    牧峙淡淡道:“你一介孤弱女流,又遭重重磨难,还被犬子毁去你名节,我自然要补偿于你。若你决意离开,之前我赠予你的鎏金墨玉佩依然作数。”

    郁卿又愣在原地,牧峙看起来比谢临渊大度太多了。若她决心离开谢临渊,他只会发疯寻她回来,紧紧攥着她,一遍遍在她耳边威胁不许她离开-

    范阳节度使成亲的消息,迅速传遍北地。这座老房子居然也能着火,实在是稀奇。世家朝官都想看看那位玉娘究竟是何等美人。听说她与牧峙早就相识相知,直到落水那日,她身上掉出鎏金墨玉符,才被人们发现。

    宋将军去述职时,还向天子提起此事。

    谢临渊正在看禁军将领比试箭术,闻言道:“哪家贵女?”

    “不是贵女,是个唤作玉娘的制衣娘子,据说也曾嫁过人。”宋将军叹道,“说来也巧,当时臣还与她有过几面之缘,是个有些独特的小娘子。”

    谢临渊猛地抬头,眉头紧促:“你说的确是范阳节度使牧峙,不是他的独子牧放云?”

    宋将军也叹道:“牧放云那小子的确纠缠过玉娘一阵,臣当时还劝她少与其来往。这小子看上去就是个惹事生非的祸害。但谁知,竟让他爹……”

    谢临渊眼前昏黑,耳畔嗡鸣,张口说了些什么。

    宋将军惊愕地瞪大眼:“陛下要去平州?”

    谢临渊倏然清醒过来,他怎会再去北地,他早就放手了。郁卿嫁给谁,都与他无关。

    远处,将士们射出的一箭箭刺中靶心。

    谢临渊撑着额角,摆手道:“朕说送份贺礼去平州给范阳节度使!”

    宋将军才反应过来自己听错了。然而天子似乎很烦躁,先行离开了。

    谢临渊独自坐在帐中,看着满地的折子。

    她为何要嫁给牧峙,难道她喜欢牧峙?

    她可以嫁给别人,她也可以不再喜欢他了。

    ……但她绝不能把真心给别人!

    第二日清晨,宋将军去找陛下时,愕然发现大帐中空无一人。

    陈克亦惊慌失措,找遍了军营上下,皆未寻到陛下身影。最后才发现,禁军昨夜缺了一列人,随陛下一齐前往北地了。

    陈克捂着脸长叹道:“不必担心,陛下去平州了。”

    宋将军叹道:“范阳节度使颇得陛下爱重,竟连夜赶去参临他大婚。”

    只是这时间有点晚,毕竟明日就是婚期。

    第63章 第 63 章 你相信我

    十五日前。

    下午时分, 阳光晴好,春日微风和煦。

    牧府前头是官衙,左侧是掌事大夫们所居之处, 府内楼阙伟丽,议事堂前挂着一块“辑宁北徼”的牌匾, 落笔跌宕遒丽,若铁划银钩。

    郁卿觉得, 那字迹有些熟悉。

    婢子在一旁道:“此乃今上所赐, 是赞许节度使大人安抚北方边境之意。”

    郁卿低下头。

    牧峙好茶好酒,府中有不少新茶陈酿。京都中亦有焚香品茶论道之风。牧峙午后唤她来议事殿, 亲自为她煮茶喝。

    她捧着一只莲花杯小口饮着。阳光照进窗棂, 晒得人暖和安逸,也晒得她肌肤比玉杯更白。

    牧峙敛去眸中暖意:“这几日在府中可住得习惯?”

    郁卿点点头。她在府中畅行无阻,牧峙也不限制她乘轿在平州城中逛,看似没什么限制,但身前身后时时刻刻簇拥着成群结队的奴仆。

    管事会将账本拿给她看, 说给准夫人过目。

    郁卿看不懂, 也断没心思管牧家, 就摆摆手, 让管事去了。府中一切安排得妥当,她也不想操什么心。她只问了一件事:“我有个友人在定北军中,姓宋, 若有他的来信,请告诉我一声。”

    牧峙写好放妻书给她,这几日没有做出半点逾矩的事,还安慰她受委屈了,让她不要紧张。

    郁卿觉得他说得对。牧峙温和大度, 处处照顾她感受,说她受委屈给她补偿。实则为人强硬。只要不明着忤逆他,和他好好谈条件,他会耐心退让,这种体面人爱做明面上的体面事。

    不像谢临渊,一上来就无比凶残,肆意妄为,看着吓人,打一顿才肯低头,嘴上还半点不饶人,但底线却能低破谷底。

    郁卿放下杯子:“这几日多谢大人照看。”

    牧峙也不纠正她的称呼:“想学煮茶么?”

    郁卿瞧着眼前陌生复杂的茶具,缓缓应了声。牧峙似是看破她畏难的情绪,给她细细教起每一样都是作何用处。

    郁卿用尽最大的努力学了,没有丝毫偷懒。牧峙饮了她煮的春茶后,扬眉赞叹她手艺不错,很有天赋,不知有没有兴趣瞧瞧牧府名下的茶铺。

    郁卿眼前一亮,应下了。第二日就随管事一道去,铺中掌柜为她讲解了北地各族饮茶的习惯。郁卿从没听过尝过,三来两去,郁卿竟熟悉起茶铺生意,连复杂的账本都能看懂了。

    掌柜向牧峙回禀时,当着郁卿的面直夸:“郁娘子秀外慧中,心思玲珑,常能举一反三,大人得贤妻如此,牧家定能荣昌常盛。”

    牧峙淡淡道:“我亦作此想。”

    郁卿垂着头。

    牧峙瞧她羞涩模样,唇角亦多了笑意。这几日他能察觉到郁卿对他生出些好感。有时是含笑望着他,有时是羞涩低下头。他何曾不心动?

    “你现在觉得我是怎样一个人?”牧峙道。

    郁卿心想,牧放云三句不离爹,在他口中,牧峙是个宽厚仁义,又果断坚毅,保家卫国的好父亲。

    若非她即将成为牧峙的妻子,她也许会敬崇牧峙这种人。

    她道:“大人宽厚仁义,果断坚毅,又保家卫国。”

    牧峙笑了笑。没想到他竟也有问别人心中印象的一日。

    郁卿坐到几边,拾起茶具:“我为大人煮茶。”

    牧峙饮完后,缓声:“我去前线,你可随我同去?”

    郁卿手一顿,低下头。

    牧峙以为她怕见云郎,叹了口气:“你在家好生休息,大婚前三日,我会回来。”

    郁卿点点头,犹豫道:“牧大人若不在,府中……”

    “府中一切事物由你打点。”

    郁卿笑道:“多谢大人。”

    她开始日日看账本,不胜其烦地四处奔波。

    大婚五日前,前线的牧峙忽然接到一个消息,郁娘子登城楼游玩时,因为边看账本边走路,摔着了腿。

    牧峙一愣,摇头叹息,唤了侍从来:“你去和郁娘子说,让她安心,大虞权贵之家,长房夫妻按规矩不会同居同起,各自有院。我平日宿在主院里,等闲不会去她那里。让她好好养伤,今后莫做傻事。”

    郁卿听到这个消息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望着床顶。

    半响后,呼出一口气-

    牧府的喜字灯笼,挂了足足十日,直到谢临渊进平州城,人们尚在津津乐道这场婚事。虽说牧峙再娶,但他为新嫁娘置办的妆奁从城头抬到城尾再抬到城头,首尾相连绕城三周。但新娘似是腿脚不便,让婆子掺着拜了天地。

    直到十日后,城门口还有派发喜糖的小吏。

    谢临渊进城门时,那小吏还不长眼地给他递喜糖,说尝一块沾沾新郎官新嫁娘的喜气。

    随行侍从照例检查,剥开艳红糖纸,谢临渊瞥了一眼,里头包着橘蜜饯。

    可她根本不喜欢吃橘蜜饯,看来牧峙对她一点也不上心。

    禁军众侍没有陛下命令,断不会吃什么喜糖。那颗橘蜜饯转眼就落入花泥中。

    牧府。

    牧峙迎了天子进门,坐在议事堂中。二人闲聊几句,谢临渊便道:“牧将军新婚,怎不见令夫人?”

    牧峙笑道:“夫人近日身子不适,怕冲撞陛下圣驾。”

    谢临渊冷冷盯着他:“既见天子,为何不来拜。”

    牧峙便让人去唤夫人来。

    谢临渊的视线瞥向一旁,窗边小几上,有一方茶台,两只蒲团,木漆鎏金盒,正好能装下一对茶杯。茶具都偏向客座,茶台主人应该常常与夫人对饮,夫人应当时常为主人弄茶。

    谢临渊指节缓缓攥起。

    侍从一声高呼,堂门对开。

    阳光先洒落堂中。

    金罗红裙翩翩,钗环玲珑叮当,一位秀眉粉黛的新妇款款而来,极缓慢地走到堂前,向正中座上尊贵的男人下拜。

    “臣妇见过陛下。”

    声音方落,谢临渊胸口闷痛,气血翻涌,还没等她跪下,就不耐打断:“起来!”

    郁卿也没想跪,猛地站起,她腿伤还未好全。

    牧峙倏然起身道:“拙荆不懂规矩,冲撞圣驾。”他示意郁卿到他身后来。

    郁卿静静垂首,坐在牧峙身后。

    谢临渊阴冷的目光打量着这对夫妻。

    郁卿变了许多,他竟不知短短十日,她就从上蹿下跳的猴子,变成了高门贵妇,走得更慢了,还瘦了一大圈。

    ……她到底在牧府发生了什么?!

    谢临渊忽然道:“还没恭祝牧将军新婚燕尔,百年好合。”

    他虽说着祝词,字字却冷锐似刀尖。

    牧峙笑道:“承蒙皇恩。”

    这几个字突然有了别样的意味。

    “牧将军与令夫人可是在平川江畔相识?”

    “流言蜚语不可信,臣在阴山草原,对拙荆一见钟情。”

    “若朕没记错,那时令夫人还与令公子在一处?”

    “犬子与拙荆确曾是同道友人,多谢陛下关怀。”

    郁卿看他们两人夹枪带棒暗讽,忽然觉得无奈又头疼。

    “大人。”她俯下身,低声唤道。

    她凝望着牧峙,不知如何开口。可牧峙看了她一眼,宽厚的手掌在她臂间轻拍,微微颔首道:“陛下,藏书阁五层中有臣新寻得的古籍,可否赏恩与臣一观?”

    两人去了藏书阁,出门前,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凝在郁卿身上,她赶快低下头。

    牧峙虽出身行伍,行事却妥当周全,处处照顾人面子。又过了一刻钟,才有婢子传唤郁卿,说带夫人去一层取书。

    郁卿进了一层,果然看见谢临渊背光坐在椅子上,双唇紧抿盯着她。

    “牧大人呢?”郁卿问。

    谢临渊冷笑:“牧大人?连装都不愿装,我看你也不怎么喜欢他,怎么就和他成亲了。”

    他顿了顿:“是不是他逼你的?”

    郁卿微讶,她还以为他又会说:你背叛朕,你得死。

    郁卿笑意温婉:“我是心甘情愿的,牧大人于我有恩,我就和牧大人先成婚,后培养感情。”

    谢临渊掌下扶手攥得吱吱作响,厉声道:“少在朕面前装模作样!”

    郁卿静静看着他:“我并没有装模作样。”

    谢临渊讥讽道;“朕还不了解你?你这个上蹿下跳的兔子,到牧府怎么变成淑女了?听说你还学了茶道,打理铺面,朕怎么不知你喜欢这些玩意儿?”

    郁卿不言,垂下眼。

    谢临渊看着她这副模样就来气:“若非他于众人前救你落水,以恩相胁,将你扣在府中,又权倾北地各州断你后路,而你还顾及面子,你会心甘情愿和他培养感情?”

    郁卿幽幽道:“陛下也知道啊,这不是陛下亲手做过的事么?以赐状元之恩相胁,将我扣在宫中,又权倾天下断我后路,而我还要面子。我会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尝试一次次和你讲道理,和你做尽亲密的事?怎么换到另一个人身上,你就接受不了了?”

    霎时,谢临渊脸色惨白,唇无血色。

    郁卿平静地笑了下:“我倒是接受了呢,牧峙比你温柔很多,给我充分回旋的余地,婚前婚后,都愿意处处依着我。他和我说,强扭的瓜不甜。若相处一段时日我还是对他没有一丝好感,就放我离开自行婚嫁。他放妻书都写好了,我还能蹬鼻子上脸?倒是陛下,一开始就将我绑回去丢进宫中,我能和陛下谈条件都是因为被贬去宜春院了。还得多谢陛下,否则我也不会快速适应这种事。牧府的墙再高,能高过陛下为我竖的墙么?”

    谢临渊浑身如冻结,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你难道就不在乎牧放云?”

    郁卿沉默片刻:“这样对他也好。”

    谢临渊忽然怒斥:“他知道牧峙娶了你,不会崩溃?你丝毫就不在乎?你就如此狠心?你就一点都不顾他?他在你心中就不占一点位置?!你大婚当夜就没想起他一次?你拜天地时就没有想过对方可以是他?你饮合卺酒时就没想过对面是他?”

    他指尖颤抖,倏然握紧拳。

    郁卿蹙眉压着心中翻滚的火:“牧放云都没说什么,陛下替他生什么气?”

    “他不配朕替他生气!”

    “那你凭什么责怪我?”郁卿愣了愣,扬声道:“牧放云得知我要嫁给他爹,直接自请去边关了。他撞我下水,可曾考虑过我被遗弃在牧府中,醒来后要面对成为他后娘的感受?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嫁!我醒来已经有人叫我夫人告诉我下个月成亲了!他身为牧峙独子,我的好友,可曾为我求过半点情?哪怕拖到等我醒来再说!嘴上说着要为我两肋插刀,实际上还是听爹话的宝宝,他最爱的人就是他爹,与我不过大难临头各自飞了!我早看清了……我不生气,我也不怨他。可你有什么立场怪我不在乎他的感受?我凭什么顾及他?我是观音菩萨救苦救难吗?我总要为自己寻一条最好的出路!牧峙既然要娶我,那我还能不嫁他?”

    “朕不是来责怪你的!”谢临渊猛地起身,来到她身前,紧紧凝望着她,“若他暗中设计逼你,让你有苦说不出,你大可以和朕说!你不许妥协服软!”

    郁卿迅速垂下眼:“我自愿的。”

    谢临渊俯首贴面看她:“你骗人!你连绝食都绝不过一顿,撞一下树枝就喊疼,可你现在居然学会了摔断自己的腿!让朕猜猜,是想逃避大婚?还是想逃避洞房?朕知道你素来会迂回,但你只能向朕一人妥协!不是建宁王!亦不是牧峙!”

    郁卿闭着眼,没想到,谢临渊还是太了解她了,所以才能这么得寸进尺。

    “你走吧。”她疲惫地叹了口气。

    谢临渊攥住她的双腕:“你就这么想和他在一起!”

    郁卿挣了一下没挣开,垂眸叹气道:“我的确不想,但我能做什么?”

    谢临渊皱眉将她往怀里拽:“那你一开始还不想和朕在一起!朕给你皇后你不稀罕!你怎么就答应他了?你怎么就不骂他,扇他巴掌,踹他,给他下迷药,誓死不从?”

    郁卿不停挣扎,忽然怒从心中起,抽手给了他一巴掌!

    啪。

    郁卿气喘吁吁。

    谢临渊亦恶狠狠盯着她,胸膛起伏。

    她别过脸去,双眼似含泪,长睫颤抖,又侧目瞪着他。

    “我为什么不扇他骂他你难道不明白吗!”

    谢临渊似是知道那个答案,依然怒声质问:“为什么!”

    郁卿吸了吸鼻子,两滴泪水滚落眼下。

    “因为只有你爱我。”

    谢临渊浑身僵硬,想拭去她脸上泪痕,手却似冻结。

    郁卿苦笑,抬手用袖子抹掉眼泪,垂眸看着濡湿的袖口:“若我不停踹他打他,严词拒绝他,偷偷跑出去,你觉得他会怎么对我?若我这样对建宁王,你觉得他会如何对我?你还不懂么?我从来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驯……高高兴兴成为牧夫人吧。要么我还能去哪里?我能跑出北地吗?京都吗?江都吗?石城吗?你们会追过来吗?会杀了我身边所有人吗?会因为我逃跑而连累无数人?他们的家人会不会怨我,然后也来追杀我?”

    谢临渊咽了咽,不知为何,耳畔忽然响起易听雪那天说的话:如今她失去了所有人……微臣难以想象,她究竟能走到什么时候。

    当时他只冷笑:你凭空指责朕逼死她。

    谢临渊双臂颤抖,紧紧抱她入怀,手扣在她发根,浑不顾她满头妇人珠钗坠在地上。头埋过她颈窝,将她整个人都拢在他以身躯围作的城中。

    “我带你走。”他呼吸急促,颤声道,“我们现在就走……”

    仿佛在弥补八年前该做的事,该说的话。他会第一时间信她并非有意背叛,吵也要吵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冰稀前嫌带她离开。

    可惜这句话迟到太久。

    郁卿缓缓移动眼珠,沉默地盯着窗外摇曳的树枝。

    年少时她想去江都,如今却想不到逃走以后能去何处,她这一生都需要一遍遍隐姓埋名,永远无法与人坦诚相待。

    她是不能被接触的人。

    逃出宫中,逃出牧府,风吹草动立刻上路,身体在四海奔波,心上却带着永恒的枷锁。

    郁卿曾想,她和司娘子有很大区别,沙海不好看,大食不好看,百看不厌唯有家的风景。她所做一切,只是想方设法在另一个世界搭建一个家而已。为此她会永远保持开放的态度,哪怕谢临渊这样的人,她也给过许多机会,但现在她没得选。

    郁卿恍然发现自己满脸是泪,打湿他衣襟。

    可谢临渊并非全然没有变化。若八年前就这样,或许她与他就能抵抗住命运的捉弄,百年好合。如今却是太迟了。

    郁卿摇摇头:“不用了。”

    宋将军说得对,世间只有两种人能从狼口中活下来,一种屠狼,一种驯狼。驯狼的人只是看见了狼能对她展示出温柔的机会。

    有谢临渊打底,这些事到眼前时,竟也不可怕,起码牧峙明面上大度,有礼,讲面子,遵守规矩,还愿意成亲前就给她写放妻书。他对她的执念没有发狂到病态,对她甚至堪称非常包容,是一匹完美的狼。若她非要驯一匹狼,就驯那个温柔点的。这句话她和宋将军说过。

    “这次不用了。”郁卿说,“你走吧。”

    “什么不用了?你倒底是想打我还是骂我!”

    郁卿挣扎着推他:“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开始根本不敢打你,不会生气也不敢反抗,我甚至不敢和你大呼小叫。我只敢跪下求你放过我,你吼我一句我都会哭!因为我根本不想打人!后来我发现你根本不会还手,所以我才打你骂你!我敢在太元殿上睡觉,上议政殿揭瓦,闯避尘堂,因为我知道你不会重罚我!但这些非我本意,我也很累好吗?”

    谢临渊不置一词,咬着牙就是不放手,任她挣扎到精疲力竭,最后垂着脑袋靠在他怀里。就算她感到疲惫,也要强行延续这种扭曲的关系。

    藏书阁四周开着小小的窗,阳光照进来,满室淡淡浮尘,是一个安寂的午后。

    郁卿疲惫地站在原地,谢临渊微微挪动手臂,把她方才因挣扎而凌乱的衣衫悄悄整好。

    半响,他忽然闷闷地笑了,贴在她耳畔低声道:“你终于肯信我了。”

    郁卿皱眉:“什么信不信的。我能信你这个盯着臣妻不放的狗皇帝?”

    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谢临渊缓缓松开她,浓郁黑眸满是戏谑,与她愤怒的泪眼对上。

    他冷笑道:“你对我动辄又打又骂,都是因为你坚信我爱你,不会还手,所以你才越发肆无忌惮,脾气越来越大,胆子也越来越大,刺朕一刀扬长而去。你自己看看你被我改变了多少,你当年只会蹲在我身边哭着说——”

    “你无耻!我怎么就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人?这和相信有什么关系?”

    郁卿愤怒,满脸通红。接着毛骨悚然,感到后怕。

    她从前是一个多么温柔胆怯的人。

    是谢临渊把牵绳一次次递到她手中。狼被驯服时,她也变成了驯狼人。

    她明明知道他是个冷血,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的暴君。这些印象从没改变,她却相信了谢临渊。

    但她永远不会对第二个人这样做了。他们都不是谢临渊,她也不是那个敌视谢临渊的郁卿。

    郁卿头痛欲裂,这段关系完全失控了,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和诡异。她想问问宋将军,他相信狼吗?

    谢临渊深深看着她,眼底流动着潋滟波光,近一步逼问:“你相信牧峙?你连拒绝他的话都说不出口。可你信我,不论你如何打我骂我,就算你现在拆了太元殿,我也只会罚你写一天起居注,还得看你在纸上画狗。”

    他贴得极近,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神情变化,好似要让她赤/身/裸/体暴露。

    郁卿背后发寒,猛地推开他:“我成亲了。请陛下自重。”

    谢临渊微微眯眼,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就这么——”

    郁卿抢先一步高声道:“这么人尽可夫?这么水性杨花?缺男人依靠?你是不是还想用这些词来侮辱我?”

    谢临渊闭了闭眼,他不是那个意思,也没想说那些话。她明明知道的。但他也无法说出口。

    郁卿浑身颤抖:“你想让我从始至终都爱你,你怎么早不在白山镇娶我!晚了!”

    谢临渊瞳孔骤缩,上前将她抱住,不断靠近她,掰住她侧过的脸,让她看着自己:“和朕走……你要皇后之位,朕都给你,你要朕座下的龙椅都行!朕给你收拾边关这些烂摊子,你不用管。朕每次都为你收,从芦草村杀人就开始!”

    郁卿心脏都要吓出来了,忽然泪如雨下:“谢临渊你不要再说气话了!你冷静一点,婚姻大事岂同儿戏!”

    “婚姻大事岂同儿戏?朕看你根本就当儿戏!”

    “那不都是被你们毁了吗?”郁卿眼泪簌簌下落,“成亲不过化好妆,磕三个头,坐在屋里喝一口酒,倒头睡觉,也没什么的。我成过很多次,也看你成过,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看开点,无所谓的。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想点实际的。”

    谢临渊感觉自己被劈成两半。

    他双目赤红,眼底尽是失控癫狂,竟也流下一滴泪来:“和朕回去……朕不在乎你嫁过多少个人,不在乎你是不是反贼姬妾状元娘子!朕娶你,我们一回去就大婚,你想要什么样的妆奁,什么样的嫁衣,都由你定。”

    “我已经和牧峙成亲了。”

    “那不算数!”

    郁卿感觉根本讲不通:“你算不算数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既然选择和他一起,那就是我和他的事。就像我与你发生的事,只存在于我们俩之间。”

    “你想得美!”谢临渊冷笑,“你的所有事都必须和我有关!你休想轻飘飘揭过一切,然后和牧峙重新开始!他有什么好的?他生过一个儿子!长子承爵,你为他生的孩子一无所有。”

    郁卿要疯了:“我连什么时候和他中断关系都想好了,生什么孩子!”

    谢临渊继续道:“但我们的孩子是太子!”

    郁卿翻手又给他一耳光!

    啪。

    谢临渊侧过脸去,双唇紧抿。

    “醒了么?”郁卿瞪着他。

    谢临渊垂下眼,咽了咽。

    他沉默片刻,眼中闪过狠戾的神色,哑声道:“你以为朕不敢杀他?”

    看来还没醒。

    “他是范阳节度使!手握重兵,为你镇守北方边境。他招你惹你了?”郁卿震惊道,“何至于此?陛下,你冷静点!这不值得!”

    “朕说值得就是值得。”谢临渊沉吟片刻,忽然笑了一声,“你不喜欢他,你只说他于国事很重要,却丝毫不提他是你夫君,你当年可没这么形容薛郎。那朕杀了他又如何?你又不会心疼,估计除了害怕,还会隐隐有些高兴吧,毕竟他让你有苦说不出。以后谁敢招你朕就杀谁。”

    “……”

    郁卿觉得谈不下去了。

    谢临渊已经处于一种理智丧失的状态,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得让他一个人冷静一下。

    第64章 第 64 章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她往藏书阁楼下走, 谢临渊扯着她的手腕,两人你拉我拽地纠缠。谢临渊冷声道:“台阶!”

    郁卿瞬间卸力,被拉到他怀里抱住。

    她扭头一看, 台阶离着好远,顿时气得眼前发黑。却听见谢临渊闷闷的笑声。

    “狗贼!无耻!狗皇帝!”郁卿抬腿踹他。

    她的腿忽然被握住。

    头顶传来更肆意的闷笑。

    郁卿扭头道:“牧大人!来人!”

    谢临渊脸色一变, 捂住她的嘴,头埋在她颈窝里吸了一口, 哑声飞速道:“你就想和朕待这么一小会儿?”

    郁卿简直要崩溃了。

    但她不可能和谢临渊走, 回去再和他成一次亲?

    然而不多时,牧峙就来了, 身边跟着杜航和另一个牧府的侍从。

    牧峙不动声色打量着二人, 郁卿鬓发微乱,衣角发皱,系带却完好无损。陛下竟然对女子动手?

    但陛下脸上也有个红印。

    牧峙惊愕地发现,他夫人娇娇弱弱,居然敢打陛下?

    “陛下累了, 让他走吧。”郁卿低下头道-

    牧峙将陛下送出门后, 回到藏书阁。

    郁卿孤零零坐在窗边, 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笑了笑, 并不言语。

    有时候给对方留一定缓和的余地,反而事半功倍。

    牧峙来到桌边,为郁卿倒了热茶:“辛苦了。”

    郁卿望着茶水, 面露犹豫。

    牧峙扬手:“无妨,你不必说什么,我在得知你身份时,就已经接受了。”

    郁卿松了口气,正好她也不知怎么解释:“多谢大人。”

    牧峙颔首。心想不必谢他, 他亦有私心,人皆有私心,只看如何处事罢了。陛下手段过于狠戾,在政事上或许无往不利,但儿女情长上却令人惧怕。

    他看着郁卿茫然的脸,把热茶递给她,温声道:“我可以帮你——”

    郁卿立刻起身,恭敬道:“没什么的,不用了。”

    牧峙笑了下,郁卿实在是太年轻了。她的脆弱都写在脸上。那些上阵前最恐惧的新卒,若能活下来,只会说“没什么”,但他们真的不害怕么?

    牧峙于战场几次濒临死亡,只明白一点。

    人的勇气和恐惧是手心和手背,互相依存,缺一不可。身在越大的恐惧中,才能迸发出超乎想象的勇气和斗志。她恐惧陛下,面圣时才会锋芒毕露,甚至敢打陛下。但她对自己很柔和,她不太恐惧他。

    牧峙很满意。

    他是封疆大吏,而郁卿不过是一个女子。天子行事狠毒,极重权势,或许会一时冲动来找她,但权衡利弊后就会离开。

    “你放心,有我在,陛下不敢动你。”牧峙宽厚的手掌轻轻按在她的手上。

    郁卿觉得这话应该她来说,只要她说不,谢临渊就不敢对牧峙动手。

    或许不至于如此。谢临渊说到底还是一国之君,北凉边关何其重要,他怎能动牧峙?

    郁卿忍住抽掉手的冲动:“若当初我没有落水,大人可还会娶我为妻?”

    牧峙望着她,陷入沉思。

    不会。

    但他一定会将她从云儿身边赶走。至于她今后是否会拿着玉佩找她,又发生什么故事,那就不确定了。

    那天在敕勒川上看见她时,他便想,此女断不可为云儿之妻。但他又非常理解为何云儿动心,因为他亦动了心。

    这一切只是时机到了便握住了。就像他抓住无数个时机,走到今日这一步。

    “何必问呢?”牧峙淡淡道。

    郁卿点点头。

    她懂了,牧峙的意思是不会。否则他一定说“会”,而非“何必问”。

    看来牧峙对她没那么大执念,就像牧放云会因牧峙两三句话抛下她,牧峙也会因为更重要的事放弃她。

    郁卿笼在袖中的指尖颤抖。牧峙的放弃是什么样?

    “大人,我在京都唯有一位交好的姐妹,尚不知我已成亲,我想书信一封与她分享喜讯。”

    牧峙颔首:“她唤作何名?”

    郁卿刚想说易听雪,忽然想到牧峙年纪大,或许知晓平恩侯与易家定亲之事,万一顺藤摸瓜查出来就不妙了。

    “阿姐唤作雪娘。”

    “她身居何处?”

    郁卿叹了口气:“我也不知,可那状元郎薛廷逸定是知晓的,唯有请他转交。我明白此事多有不妥,若大人介怀,我便不书信与阿姐了。”

    牧峙笑看着她,仿佛已经看穿她心中所想。

    郁卿抬起头,露出慌张神色:“大人怀疑我想与薛郎私通?我被陛下囚于宫中多时,早于阿姐断了联系,因此才拖薛郎代送。大人可以亲眼看我动笔。”

    牧峙一顿,命人取来纸笔,还亲自为郁卿研墨,果真亲眼看她写。

    郁卿拿起笔时,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多年前,建宁王也逼他写了一封恩断义绝书给谢临渊,将谢临渊气得半死,几欲发疯。

    “阿姐,见信好,自进宫起,终于有机会与你再通信,多亏了我新婚的夫君,他是范阳节度使牧大人,一位宽厚仁义的英雄郎君。时间过得太快了,遥想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在观灯火的马车上,我还同你说起我的梦想,你也对我说起你的心思。昨夜我梦中时,身临其境,回到那时的快乐时光。我在平州城牧府中一切安好,牧大人对我一切都好,不知阿姐如何了?是否与意中人成婚了?望阿姐……”

    牧峙看着她歪歪斜斜的笔迹,字里行间都是女儿家情怀。他微微摇头。

    应是多虑了。

    她遭受了不少磨难,如今身处北地,孤弱无依,他又救她于陛下掌中。郁卿对他多有感激之情。

    思及此处,牧峙心中涌起怜惜,伸手摸了摸她发顶-

    北地夜里风大,郁卿睡下不久后,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她猛地睁开眼,握紧手中簪子。

    窗边传来笃笃鸟啄声。

    郁卿浑身一紧,不敢置信。

    外间还有婢子在睡,不至于如此吧?

    她望向窗边,窗纸上只映出淡淡雀影。

    郁卿闭上眼,但鸟啄声又响起,她脑中如一锅粥沸腾,认命地爬起身,披头散发,踮着脚尖走到窗边,轻轻打开一条缝。

    一道身影飞速翻进窗,冰冷的手瞬间捂住她的嘴,将尖叫声压在喉咙里。

    郁卿瞪大眼,心脏像被狠狠捏了一下。

    谢临渊身上的气息混着冷气,铺面而来。他弯下腰,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看向她的黑眸中闪动着微光。

    郁卿点点头,慌张地看向外屋。

    可外屋的婢子睡得极沉,没发出半点声音。

    谢临渊缓缓放开她。

    郁卿冲着他的胸前就是一个肘击。

    论脸皮厚,论心黑,他果然更胜一筹!

    “陛下!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你怎么进来的?”郁卿压低声音。

    谢临渊丝毫不在意,淡淡道:“牧峙他根本不爱你,他就是见色起意,他年纪这么大,哪里比得上朕。”

    郁卿面红耳赤:“你胡说什么!”

    谢临渊关上窗扉,冷笑道:“你如此愚笨,若他对你动手,还不得靠朕给你撑腰?万一你哪天哭着喊着要回去,朕还不得从京都赶过来?真是麻烦。”

    郁卿:“我,你——”

    她简直要晕厥了。

    谢临渊侧目:“看什么看?睡觉!”

    郁卿指着窗户皱眉:“什么睡觉?出去!”

    谢临渊不动,上下打量着她,片刻后忽然拉住她往床边走。

    郁卿焦头烂额:“我已经和牧峙成亲了!你不要再过来了。”

    “朕允许你和牧峙成亲,但你休想摆脱朕!”谢临渊死死盯着她。

    郁卿倒吸一口凉气。

    他竟如此放肆!

    郁卿委婉劝道:“陛下,你也有妻有妾了——”

    谢临渊把她往被窝里塞,“朕从没碰过她们,朕已经在遣她们走了。先睡觉,什么都不要想,明天朕带你回去。”

    “不是……陛下!”郁卿彻底无语,“我是有夫之妇!”

    “等回京都,朕给你抹掉这一切。你不是忘性大?忘了这些,就当没发生过。”

    谢临渊解开衣带,掀开郁卿的被褥躺进去。热意瞬间被他分走一大半,郁卿好像和冰雕躺在一起,十分嫌弃地远离了点。

    他忽然笑了下:“还可以更简单,杀了牧峙你就不是了。”

    他语中辨不出明意,郁卿裹在被子里,浑身寒毛直竖,只希望他是玩笑话,有时候她分不清谢临渊说的是真是假,但牧峙总有迹可循。

    郁卿皱眉:“你别这么极端。”

    “你和朕回去?”

    郁卿彻底无语了:“你等等,你先让我缓两天,我脑子比较乱。”

    谢临渊嗯了声,似不在乎一日两日。

    “先睡觉。”

    郁卿闭上眼。

    若她没落水,没被迫嫁给牧峙,那她会接受谢临渊吗?

    答案显而易见,不会。凭什么?

    如今却有一条捷径摆在她面前了,不需要找易听雪帮忙,也不需要让牧峙一步步对她产生好感,放松警惕,对她低头,然后她再将对谢临渊做过的事施加在牧峙身上,扬长而去,换一个地方生活。

    比如去最南边。那时她又能找一家裁缝铺,只要手不生,就能做工攒钱买下一间屋子,找到一些像刘大夫或东家娘子那样的人相帮,平淡幸福过一生。

    真的能平淡幸福吗?

    她现在也开始怀疑了。若她又被什么犄角旮旯里的权贵瞧上,开始新一轮驯狼逃跑,或者像原著中的易听雪那样,誓死不屈,不停抗争,刺杀建宁王失败,最后彻底绝望,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她该接受谢临渊吗?

    谢临渊都能半夜进牧府翻她窗了,她毫不怀疑,只要她点头,就能立刻回到京都,不再操心任何事。

    为何他一直没打晕她直接带走?就像当年他劫她进宫。难道他真的改变了?

    可若这次回宫,他又开始说些“你欠朕的”“你是自愿回宫”“是朕让你摆脱牧峙”之类的欠揍话压制她,而她也不占一点理,只能低头。

    那比杀了她还难受。

    她很难在谢临渊面前忍气吞声,估计又会忍不住贬低他的尊严,两人闹到不可开交。

    她再也不想回去那些日子了。她也有忍耐的极限,不想发疯。

    郁卿感到疲惫。

    天尽头,哪里有净土。

    她转过脸,谢临渊正闭目。

    他里衣上都缂鎏银龙纹,月光下浮动着淡淡光辉。

    她只在谢临渊身上见过这种纹案衣料。

    谢临渊睁开眼,和她的视线对上。

    “这么恨朕?”他笑了一声,伸手将她捞进怀里。他身上已经热起来了,甚至比郁卿还暖。

    她头一次没有挣扎,就静静躺着,看着袖角的龙纹。

    谢临渊蹙眉,忽然遮住她的眼睛,警告道:“别再胡思乱想。”

    郁卿:“……我没想别的。”

    “你喜欢睁着眼睡觉?”

    郁卿没理他嘲讽的言语。

    “谢临渊。”郁卿扒开他的手,静静注视着那龙纹,嗓音中隐藏着淡淡的遗憾和不甘,“你为什么要当皇帝呢?”

    身后人忽然加重了一吸,半响,沉声道:“朕曾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理当做天子。”

    郁卿沉默片刻:“那你为什么要做太子?”

    谢临渊蹙眉:“你为何问起这种事。”

    郁卿捻着他衣袖上的龙纹:“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将你扭曲成了一只恶鬼。”

    谢临渊冷笑。

    “朕一直都是。”

    “一直?”

    “一直。”

    昏暗的室内,只剩彼此的气息声,此起彼伏。

    “那林渊呢?他是谁?”

    “那是朕装出来骗你这种懵懂无知,涉世未深小娘子的。”

    郁卿翻身想给他一拳,却对上他恶狠狠的视线,紧抿的双唇。

    她的手忽然停在半空中,半响后,放了下去。

    “这不公平。”郁卿缓缓道,“你知道我所有的过往,我却对你一无所知。”

    谢临渊闭上眼,翻身避开她的直视,不咸不淡道:“朕幼时被寄养在道观中……”

    “可你娘说,后悔以前没在北凉草原上掐死你。”

    “……你当初不是什么都没听懂吗?!”

    “糊弄你罢了,你信了啊。”

    谢临渊火冒三丈:“闭嘴,睡觉!”

    郁卿丝毫没有顺着他的意思,幽幽道:“她好恨你哦,我从没见过这么恨孩子的母亲,你到底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

    谢临渊冷哼道:“你还是多操心一下你自己吧,你身在牧府,举步维艰,只能装模作样讨好牧峙。”

    身侧忽然静下来,久久无言。

    似是她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又落回复杂纠葛的思绪中。

    谢临渊脸上闪过一丝懊恼,转过头,郁卿正呆呆望着床顶,一动不动。

    昏暗的帐中,她神色莫辨,眼睛如死寂的湖水,连他的模样也照不进去了。

    谢临渊皱紧了眉,立刻覆住她的眼睛,将她拉到怀里紧紧抱住,无奈又恼怒道:“朕幼时的确长在北凉,后来才回宫。朕颇得父皇偏爱,将朕立为太子,命朕挂帅去北凉前线。”

    郁卿愣了愣。

    若非她看过原著,她真是信了谢临渊的鬼话。建宁王才是真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男主角,他的父皇最偏爱他,死前偷偷交给他禁军鱼符,更别提他的母后。直到穿书,她才知道建宁王头上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兄长。谢临渊是哪儿来的?原著查无此人。

    “然后呢?你怎么就双腿残疾,双目失明,金凤凰变丧家之犬,掉进草窝里了?”

    谢临渊冷笑:“还能有什么原因。”

    因这世上所有的偏心都不是真心,即便贵如太子,也只是至尊手中的一枚棋子。上一刻立于万人之巅,下一刻如丧家之犬。这世间唯一能永不遭人践踏,永不受人摆布的途径,就是坐在太元殿的龙椅上,将大权牢牢握在手中。若他只是林渊,谈何带她离开。而他是谢临渊,不论她身在何处,即便被北凉人劫走,被牧峙困在府中,他都能立刻救她出来。

    丧家之犬林渊对脏兮兮瘦巴巴的郁卿说:“原来你也是丧家之犬。”

    “所以像我们这种人,谁也不会给你依靠。”

    “只要我不死,你就不至于死。”

    “若你今后有任何不懂,就立刻来问我。”

    “你只用听我的就好。”

    只是后来这一切都变了味。

    第65章 第 65 章 一辈子也别想

    谢临渊很早就明白一件事, 这世间从来没有净土,大虞也好,北凉也好, 即便远在大食,人间只有一条永恒的准则。

    若不想被人欺, 若想万事由自己,就得往上爬, 而不是往远处跑。

    他试图教会另一条丧家之犬, 如何像他一样往上爬。

    那年白山镇的冬末春初,小院里进了一匹饿狼。它艰难地熬过冬天, 瞧见这院中只有一个瘦弱的女子蹲在菜地里研究种子。它俯下身, 垂涎不已,好似已经咬到她的皮肉,要将她撕碎吞吃进腹中。

    郁卿听见石子滚动,抬起头,瞬间脸色煞白, 嗓子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林渊……”

    她嗓音里夹杂了哭腔:“有……有个大狗。”

    林渊从屋中推出轮椅, 侧耳听见郁卿颤抖的呼吸。

    他微微抬起头, 面朝野兽的方向, 很快辨认出那不是狗,而是一只落单的狼。

    那匹饿狼也在观察林渊,它敏锐察觉出他残疾的双腿, 缓慢迟钝,连站立都做不到。

    “过来。”林渊对郁卿说:“来我身后。”

    郁卿悲伤地发现,她四肢僵硬,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林渊也发现了。

    “蹲着挪, 往旁边走,没什么好怕的。”

    郁卿还是动不了,浑身上下只有眼泪在掉。

    林渊似乎很无奈,转动轮椅向前,离狼越来越近,直到郁卿完全被他遮住。

    野狼嗜血的视线被阻隔,她像被解开束缚,脱力地倒在地上,又手脚并用,缓慢爬起来。

    林渊从轮椅下缓缓抽出一把短刃,声音平静:“你这么怕,以后该怎么办?”

    他似静止了,一动不动。

    饿狼扑来的瞬间,他扬手卡在狼的下颌,猛地举起短刃,刀锋飞速转过狼的喉咙。

    鲜血喷涌,如天女散花,瞬间溅他满身。

    郁卿尖叫出声,又迅速捂住自己的嘴,闭着眼不敢看。

    林渊看不见她是否闭眼,转过去道:“看清了?”

    郁卿脑子已经不转了,只知道点头嗯声。

    “杀人和杀狼没区别,人更好杀一点。”林渊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将匕首塞进她手中,柄上血滑腻腥锈,郁卿抖得几次都抓不住。

    “不行……我不行……我又不是变态!我为什么要杀人!”

    林渊笑了声:“五岁稚童都可以,偏生你不行?”

    郁卿哭得稀里哗啦:“你胡说,哪个五岁孩子能杀人!”

    林渊看她一眼,不言。

    他握着她的手,让她握着匕首。林渊扯着她的手臂,在死去的狼身上演示一遍。

    刀尖没入时柔腻,破开肉皮的阻力,热血蒸腾。

    郁卿手臂发麻,丝毫感受不到他使出的力劲。什么以这种角度,刺进它的喉咙,用这般力道,向左划开……

    “明白吗?”

    “以后谁欺负你,你就杀了他。踩着他的尸体往上爬。久而久之,就没人敢惹你了。”

    郁卿点点头,晕了过去。

    醒来后整件事都记不太清了,一问就愣住,说:“别提了,不敢想。”

    谢临渊那时才发现,竟有人如此弱,连想都不敢想。

    若她知道,他如何走到今日之位,还不得活活吓死。

    ……

    郁卿等了半天谢临渊的答复,只等到四个字:“成王败寇。”

    实在无药可救,她要听细节,谢临渊给她一个总结,他向来就是这样,说不到三句开始阴阳怪气。不想说话,就把天聊死。这让她怎么接。

    “睡着了?”谢临渊忽然凑过来,靠在她脑袋上,轻轻蹭了一下。

    见她不打他,又蹭了好几下,然后埋首进她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

    郁卿正在认真想事,被他这么折腾,浑身一激灵,皱着眉回首:“你是狗嘛?”

    谢临渊冷哼一声,明显不悦,但也没说什么。

    郁卿缓缓转回来,闭上眼。

    下一刻,她颈弯蓦地贴上微凉的触感。

    他温热的气息拂在脖颈,顺着下颌搔动耳畔的鬓发。她皮肤激起一片酥麻,被他含在唇齿间,反复吮啜。

    郁卿浑身紧绷,禁不住闷哼出声,立刻被他捂住嘴。

    谢临渊的臂弯压住她的蠢蠢欲动的双手。

    他在她后颈上留下微痛的酸涩,慢慢勾开她里衣的后领,顺着肩颈的线条向下一点反复碾轧。

    被他吻烙过的肌肤残余红痕,如白雪寒梅。随着衣领滑落,梅花沿蝴蝶骨生长。

    谢临渊掀起眼皮,黑眸中热潮翻滚,将她倏然按倒在锦褥。他伏在她单薄脊背上,长发垂在雪中,与她的交缠在一起。

    谢临渊轻轻抚摸着,他留在她背后的印记。

    “痛么?”

    郁卿心想你亲都亲完了还问。她猛地转过身,勾住他的脖颈,扯开他领口,张口狠狠咬住他颈侧隆起的肌肉上。

    丝丝血锈味顿时沿着舌尖,蔓延至喉咙。

    谢临渊长睫颤动,双唇紧抿,偏头一动不动垂眸看着她,任由她的呼吸没入他衣领。

    郁卿咬完,躺回床上,抹了一把嘴唇,皱着鼻子问:“痛么?”

    她咬得可狠太多了。

    谢临渊沉默半响,哑声道:“没感觉。”

    郁卿不信这个邪,用力将他按到床上,往他平直挺拔的锁骨上咬了一大口。此处皮肉薄,她咬得极用力,牙都酸了,谢临渊不发一言,连呼吸的节奏没有半点变化,唯深沉的黑眸淡漠地看着她。

    他或许根本没有痛觉。

    郁卿顿觉做了无用功。早知如此,还不如锤他一拳更简单省事。

    她松开嘴,伸手揉揉自己苦命的牙,翻身缩进被子里睡觉。

    身侧人纹丝不动,异常地安静。

    郁卿挪了挪身子,调整到了一个舒适的姿势,闭上眼准备入睡。

    她忽然发现不对劲,屋中静得诡异,好长一段时候,只剩她一人的呼吸声。

    郁卿皱眉,声音从被子里传出:“你不会又在装无事发生吧?实际上痛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无人回答她嘲讽的问句,谢临渊好似不屑一顾,亦或是睡着了。

    窗外风声停息,鸟亦不鸣。

    郁卿反过手臂,从丝衾底下滑过去,打他的手:“伤药在……”

    话没说完,手就被他立刻攥进掌心,扣在床上。

    他的手臂,乃至指尖都紧绷着,微微发颤。

    郁卿用力要抽走,下一刻谢临渊猛地翻身而上,将她笼罩在他的影中,长指穿入发里,按着她的头顶。

    滚烫炙热的吻顷刻覆下,无休止地缠在耳畔和脖颈,蔓延到心口。

    郁卿耳畔如雷鸣炸响,手忙脚乱推开他。

    幽微昏暗的床幔中,谢临渊双目发红,撑在她身前,喘息声急促沉重,渴望和挣扎几乎要溢出来。

    “你疯了!”郁卿心焦如焚,怒斥道,“这是牧府,你也太放肆了!”

    他眉心拧成一团,下颌紧绷,咬牙声咯咯作响。

    “跟朕回去……”他嗓音嘶哑艰涩,躺回她身侧,又将她卷进怀里,鬓边不停厮磨着,一遍遍地重复:“跟朕回去。”

    郁卿也陷入混乱,不知该做什么,只好闭着眼不言不语。

    过了许久许久,直到她已睡着了。

    谢临渊的气息终于渐渐恢复平静。

    他前额抵在她的眉心上,忽然苦笑一声-

    果不其然,第二日清晨郁卿醒来时,床帐中没有其他人。她揉着眼睛,恍惚间想到昨晚好像不是做梦,顺着脖颈往后背摸,也没什么异样的触感。婢子进屋服侍她穿衣,郁卿犹豫片刻,找了个借口先赶她出去,自己跑到铜镜前,背着身子照去。

    郁卿迅速拢起衣衫,不敢再看铜镜,指尖攥紧袖口。

    刚穿好衣衫,就有人来通传消息,战事紧急,牧峙要立刻动身去前线,请夫人去议事堂。

    难怪昨晚谢临渊说,先睡一觉,明天带她走,也不在乎她说要缓两日。牧峙一去前线,都是十日起步。

    议事堂中,牧峙已整装待发,甲衣银光寒锐,气势逼人。他的手按在佩刀上,含笑看着郁卿向他行礼,点了点头。牧峙的眼睛明亮,与牧放云如出一辙,但眼型更为狭长矜威,对视时总有种被看透的不适。

    也可能是郁卿自己心虚。

    牧峙瞧她眼下有淡淡青影,问:“夫人昨夜睡得不好?”

    郁卿嗯了声:“心里烦乱睡不着。”

    牧峙思忖片刻,安慰道:“我收到消息,陛下今早已离开平州。你莫要再担忧了,若你怕他今后再来,就叫人传讯与我。我回府陪你便是。”

    郁卿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陛下真的走了么?”

    牧峙颔首道:“守城门的将领亲眼目睹。”

    郁卿呼出一口气:“那就好。敢问大人何时归来?”

    她脸上笑意由衷,引得牧峙也弯了唇角:“说不准。”

    “这是为何?”

    “北凉垂死挣扎,我此去前线,或恐有几场恶战。”

    郁卿愣在原地,牧峙忽然起了逗她的心思,笑道:“你可要与我同去?”

    “我该待在何处?”郁卿咽了咽,“云郎也在前线,他应是不愿见我。”

    “自是大帐中。”牧峙抬手理了理腕口,“你莫担心云儿,他已经缓过来了。”

    郁卿无暇管牧放云缓没缓过来,她还没从这一切中缓过来。

    “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见她当真了,牧峙哈哈大笑道:“前线危机四伏,北凉人时刻会打过来,你就安心待在牧府,打点好家中事。若累了就去应些宴帖,与夫人们饮酒赏花去。自你入了府中,邀你赴宴的帖子都要塞破门房了。”

    郁卿并不惊讶牧峙改口,只乖顺地点头:“我身份低微,不通琴棋书画,就不出去丢大人的脸了。”

    牧峙摸摸她的发顶:“她们不敢交恶范阳节度使的正妻。”

    郁卿望着他,难道牧峙不清楚么?明面上不敢交恶,不等于暗地里不会嘲讽,嚼舌根。她怎么嫁进牧府的,他不知么?德才不配身处之位,一定会被百般讥笑。

    连谢临渊都清楚,让她做皇后前,先恶补宫规礼节。

    所以郁卿不想去赴宴。想到那些人笑脸下的鄙夷,她就心累。

    但牧峙屡次提起让她陪他去前线,说明他真的很想。

    或许去一趟也不是坏事。

    其实她希望牧峙在府中多留几日,他们彼此都能安全点,但战事最重,郁卿也没说出口,只是一个眼神瞥过去,牧峙便心软了:“你那京都姐妹的信,我让人按一等急报送去。”

    郁卿眼前一亮:“好,牧郎一路平安。”

    牧峙一顿,唇角缓缓绽开真心的笑意。

    他走后不久,郁卿便回到房中,取针线剪子,准备做一个手笼给牧峙。

    不多时,半开的窗扉忽然被拉开,春光落入屋中,谢临渊随即进了屋。

    郁卿僵在原地,执针线的双手发抖,她就知道谢临渊不会离开的。

    但他好似更加肆无忌惮,光天化日之下,就走过来紧紧抱住她,哑声急问:“牧峙都和你说了什么?他有没有——”

    郁卿赶紧捂住他的嘴,铁剪柄贴在他唇上,以防他说着说着一激动又吵起来。

    谢临渊盯着她。

    他有没有向她强行索取亲吻?

    若他要上前线,一定会这样做,牧峙这个狼子野心的,说不定早就想这样做了。

    谢临渊拉开她的手,将她抱到腿上坐下。郁卿后背和他的胸膛严丝合缝贴在一起,耳畔不断响起他低低的嗓音:“和朕回去……不要和牧峙一起……”

    郁卿猛地推了他一把。

    她感觉谢临渊已经处于一种完全丧失伦理道德,濒临崩溃的阶段。

    再不做点什么,她就要和谢临渊一起下地狱了。

    郁卿叹道:“你不用批折子吗?你没有正事要做吗?”

    谢临渊一直抱着她不松手,闻言抱得更紧:“你可以做你的牧夫人,但你也休想摆脱朕。你一辈子也别想!”

    郁卿用剪柄怼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实在难以解释,想了半天,道:“你在……你在插足别人家庭!”

    谢临渊冷笑:“朕就是,你不早就明白么。”

    郁卿捂住头,不能再刺激谢临渊了,否则他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她也不清楚。

    她必须得把自己连同谢临渊,从这段泥沼般的关系中拉出来,否则这辈子都没法过了。

    第66章 第 66 章 我们还有一点可能

    郁卿深吸一口气, 拉住他的手,往旁边扯:“你先坐那边去。”

    这个姿势不利于她说话,动辄就被他从头到脚箍在怀里蹭来蹭去, 看不见他脸上神色,想挣也挣不开。

    谢临渊盯着她握住他的手, 缓缓起身,坐到她身侧, 有些不情不愿。

    郁卿细白的手却一直按在他手上。她的手很小, 也很灵巧。谢临渊翻手渐渐缠上去,与她十指绞在一起。

    郁卿暂时忽略这些细节, 好言相劝:“陛下, 你是一国之君,你应该待在京都。”

    谢临渊面色一凛,忽然攥紧她的手指:“你是不是想抛下朕,重新和牧峙开始?你休想!”

    “……”

    其实有点那个意思。谢临渊虽然疯,但不是精神失常, 定能感受到, 她不想再和他一起了, 才会如此失控。

    谢临渊冷笑:“牧峙有什么好的?可不像朕一样, 可以任你打骂刺杀逃跑,却不追究半分。”

    郁卿另一只手撑在桌上,揉着额头, 不知该如何解释。

    牧峙好在行事稳定,顾忌面子,重视独子。也不一定非要打骂刺杀,才能中断与牧峙的关系。

    但谢临渊不同。

    她可以答应谢临渊在一起,回宫就成婚, 然后呢?过着曾经一样的日子?

    那她为何跑出来呢?

    为了逃避现在的困境,回到过去的困境中吗?

    不行,她不能被谢临渊的思路带跑了。

    郁卿没顺着他往下说,反劝:“陛下你的折子怎么批,你不是要每天听政吗?你以前从早到晚都在处理政事,你现在这样……”

    谢临渊不耐:“你不必管,重要的让他们加急送过来。”

    郁卿冷脸,给他一拳:“你这个昏君!一封加急报跑死多少马,你还玩起劳民伤财了?”

    谢临渊被打了还反唇相讥:“朕没说过朕不是。”

    郁卿急道:“你不是挺能装圣贤皇帝的么?装不下去了?现在大虞上下都是歌颂你丰功伟绩的,我看你下半辈子怎么收场。你好歹想想以后啊!”

    谢临渊狐疑地盯着她,黑眸深不见底。

    “怎么,还想说跟你回去你就继续装?你想用这个威胁我?你冷静一点,那是你的将来,也是大虞的将来……”

    谢临渊呵了声打断:“那你凭什么管朕下半辈子?你算什么人。”

    郁卿撑着额头。

    不行,不能被谢临渊的思路带跑,他在挖坑给她跳。

    无论她说什么,谢临渊下一句都会扯上皇后之位。

    郁卿试图唤醒他大虞帝王冷酷无情的一面;“你是一国之君,你是天子!你不能抛下国事,就为了……就为了插足别人家庭!”

    谢临渊轻飘飘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什么事做不得?”

    郁卿恼了:“那你怎么不娶了普天之下所有人的妻子!”

    谢临渊深深看着她:“那要看朕乐不乐意。”

    他指尖点着桌面,挑眉道:“给你一个机会。你若劝动了,朕就不娶普天下所有人的妻子。”

    给什么机会,郁卿给他脑袋上用力两拳。

    谢临渊握住她的拳头翻看,发现没碰红就任由她猛地抽回去了。

    他低声道:“你无法劝朕放弃插足别人家庭。”

    “就是不行!”郁卿皱眉道:“强抢别人的不行,自愿的也不行。尤其你不能心甘情愿插足牧家,每天爬他们家窗户!”

    谢临渊瞥她一眼,迅速收回视线:“朕凭什么不行。”

    郁卿指着议事堂的方位,怒气冲冲:“你是一国之君,他不配让你变成这样,这世界上谁都不配你变成这样!”

    谢临渊咽了咽,仰着脖颈:“朕不在乎。”

    郁卿双手颤抖,高声道:“那我在乎!”

    谢临渊攥紧手,怔怔看着她,声音含糊不清:“你凭什么在乎。”

    郁卿气喘吁吁:“你是谢……林渊,你不可以变成这样!是什么让你扭曲成这样!”

    “那你有什么资格和朕说这句话。”谢临渊眼中突然燃过怒火,拿起桌上郁卿做了一半的手笼,丢到地上去。

    “这句话奉还给你,你不能对他伏低做小!他不能强迫你,你自愿的也不行!他不配让你变成这样,世上所有人都不配你变成这样!是什么让你扭曲成这样?”

    “是你啊。”郁卿忽然道。

    她垂下头,反复看着自己的手:“你亲身教会我在强权下生存,我学得很好,我学以致用,用在牧峙身上。我没有伏低做小,我只是在一直想办法,解决我自己的困境。只是我力气弱,而你向来强硬,能带我立刻离开,才衬得我软弱无能,什么都做不了。”

    谢临渊脸色惨白,却也无话可说。他亦觉得讽刺,这些事他对郁卿都做过,他无法否认。他本意并非如此。他只是想让郁卿对他如对林渊,但事情就是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无法挽回了。

    谢临渊垂下眼,僵硬地说:“就算你伏低做小,也只能对朕做。不许对别人。”

    “我做不到。”

    郁卿缓缓蹲下身,去捡地上做了一半的手笼。刚弯下腰,手笼就被谢临渊抢先一步捡起来,攥在手中。

    “你都能对牧峙做,难道朕还比不上牧峙?他算什么人!你给薛郎做就算了,你凭什么给他伏低做小!”

    郁卿头痛,扬手要去抢手笼,被谢临渊躲开。

    她抓了几次都没抓到,气急败坏道:“我能对随便一个人伏低做小,但我就是偏不对你!这不是谁比谁地位高的问题!”

    谢临渊恨恨盯着手笼:“那是什么问题。难道世上人还唯朕最低贱不成?”

    郁卿被问得怔在原地,犹豫地看着他。

    半响后,谢临渊亦僵在原地,眼中涌起惊涛骇浪,不敢置信。

    郁卿迅速抽走他手中布料,抓起针线盒,扭头快步往屋外逃。出了这道门,就能看见其他人,他也不敢明目张胆追上来。

    然而谢临渊比她想象中的反应还快,立刻起身,伸手就拦下她的腰,捞到身前搂住。他俯首几乎贴在她的脸上,郁卿往后避,他就往前进。

    郁卿的腰在颤抖,再也不能往后弯了。她立刻侧过脸,又被他掰回来审视。

    “你对我还有情对不对……”谢临渊颤声道。

    “你无耻!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你有脸说出这种话!”郁卿怒斥,两手努力推开他的脸。

    谢临渊笑得惶然:“我们还有一点可能,对不对!”

    郁卿一巴掌拂开他:“我想静一会儿,你先走吧。”

    谢临渊怕她一冷静,那点深埋灰下的余烬就彻底熄灭了。待他回来,迎接他的只有郁卿平淡的脸色,说她已经想开了,他们没必要在一起,他应该放手。

    她一向很容易想开。

    昨日于藏书阁见过她后,谢临渊其实隐隐松了口气,这世上唯他能带郁卿安然无恙地离开。郁卿除了和他走,别无选择。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郁卿在犹豫,随后又拒绝了他,她宁可和牧峙慢慢熬,也不愿意接受他带她走。可见郁卿到底有多恨他。昨夜他想,就算他们再没可能,又如何?

    难道他就有其他选择,他能放她在牧府不管?

    “朕能走去哪里?”谢临渊冷笑,“朕的皇后要和一个边关莽夫跑……”

    郁卿恼羞成怒:“你不要给一分颜色就开始得寸进尺!我什么时候是你的皇后了?!裴以菱才是!”

    谢临渊的语速极快:“朕早就立你为后了!就在你嫁给薛廷逸烧掉小院后的第二年,朕拿着你的牌位立的!你不信就来泰山顶上顺天兴国宗圣宫亲眼来看!玉位牌贴金,书后无法更改,朕可从没把裴氏的名字刻上去!祭天大典上告慰先祖烧的都是朕和你的名字!”

    郁卿瞪大眼:“那不是京都里的谣传吗?你还把我的牌位劈了丢进洛水里了?东市裁缝铺的白娘子说得一清二楚!你少混淆视听”

    “那才是谣传!朕劈的是建宁王的牌位!”

    郁卿捂住脸,她好像一不小心又听到了什么宫闱秘事。

    “你……怎么随便给别人配冥婚!”

    谢临渊怒极反笑:“你早就配给朕了!”

    郁卿觉得他已经疯了,所以在乱说话。

    但谢临渊虽然口无遮拦,语出犀利刺人,时常口是心非,却不会天马行空陈述事实。

    “什么意思?!”郁卿惊疑不定,“何时的事?”

    谢临渊抿唇,冷笑一声,放开了她。

    这副可疑模样正中郁卿怀疑的心,他每次想向她隐瞒什么,不就是这副模样吗?

    郁卿拽住他的袖子追问:“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

    谢临渊扯回袖子,看她一眼。

    这都是陈年旧事了,得知郁卿并没死后,他也鲜少想起。

    当年他们初见时,郁卿拿三贯钱签的契书,不是雇佣她照顾他,而是将她绑在一条船上的卖身妾契。他本来也没当回事,甚至从没在乎那是卖身契、妾契,还是乱七八糟的雇佣契。

    后来林渊更不在乎,郁卿就是他的,只是他的。他走到哪里,她都会一起,不需任何外物作证。

    再后来谢临渊非常在乎,将那张契书从浩如烟海的陈年公文中翻找出来,为了说服自己,他依然拥有郁卿。就文书在,她要和他葬在一起,纵隔生死,也难拆他们之间的姻缘。

    可郁卿又活了,还改嫁薛廷逸,亲自烧了小院。原来那把火没骗着建宁王,只有他被骗得日日发疯。

    这一切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谢临渊十分懊恼,早知薛廷逸是个女子,与郁卿没半点男女之情,他也不会失控将她掳进宫中。可做了就是做了,后悔无用,他最不屑悔恨。

    若等郁卿今后不慎发现此事,势必和他大闹一场,说他从一开始就骗她,他冷血没真心,后悔和他离开牧府,后悔和林渊在一起。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所以谢临渊沉思片刻,还是主动说了。

    第67章 第 67 章 她分明在向我求救

    门外忽然传出婢子的声音:“夫人方才可是传唤了?”

    郁卿一口气憋在胸中, 她举着布料,狠狠瞪了谢临渊一眼,稳住声音应答。

    门外婢子问:“夫人今日可要去巡铺子?”

    谢临渊拽住郁卿, 捂住她的嘴,以眼神威胁她说不。

    郁卿点点头。

    谢临渊缓缓放手。

    她突然高声喊:“过半个时辰!”

    谢临渊压低声音, 怒道:“你敢骗朕?”

    郁卿冷笑:“我还没和你说妾契的事,你倒先生气了?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这个心肝脾肺全黑的狗皇帝, 居然在契书上动手脚。”

    拿了妾契, 那她一生就把控在对方手里了,真是恶毒!

    谢临渊皱眉:“当年亲卫和你说过, 朕那时还听见了……你自己答应的。况且朕也没将那张契书当真!”

    郁卿想了半天。

    她当年不识字, 饿得发晕,只记得对方说她照顾林渊,她值三贯钱。那时她年纪小,对卖身没概念,只以为钱是办事给的, 谁能想到有权有势的都这么心黑。一开始他的确没当她是妾, 但郁卿还是非常不爽。

    ……原来那三贯钱不是他的买命钱, 而是她的卖身钱!

    “滚出去!”郁卿把他往窗边推, 边推边打,抄起身边的布料针线盒往他身上砸,“你这个混蛋!把我的契书拿过来!”

    谢临渊挨了好几拳, 沉默片刻,道:“好。”

    郁卿高高举起的拳头一滞。

    谢临渊怎么答应了?

    谢临渊甩开满身线团,倨傲道:“朕都说了,你若不喜欢,朕就给你抹掉!朕扶植了兰溪一余姓氏族, 命他们全族改姓郁,等你回宫后,就从兰溪郁氏出嫁。自然无人敢指摘你出身。”

    郁卿那拳终究打了上去。

    “没见过比你还昏的昏君!”

    谢临渊冷哼一声:“这是朕的天下。”

    “那又如何!”

    郁卿瞪了他一眼,懒得理他了。无视谢临渊怨恨的眼神,准备换衣服出门巡铺子。

    真是好笑,他说不许去,她就不能去?-

    平州城近日皆备森严。街上行人都少了些。郁卿来到茶庄时,掌柜解释生意不如从前,郁卿也没在意。这些日子她逐渐理清了牧家在北地庞大的产业。牧峙将所得八成利润皆用于犒赏军士,分发抚恤,郁卿也没动这些钱。

    掌柜说新到了江南的茶,要去前堂取。郁卿头戴帷幕,也晃悠着与他同去。

    前堂正有一年轻娘子买茶。掌柜瞧她一眼,笑道:“来啦?”

    看来是老主顾,郁卿不想打扰他们做生意,掀开帘回避,却被那年轻娘子叫住:“是郁娘子吗?”

    郁卿一愣,扭过头。

    面前人手指白皙,笑意盈盈,身上也穿着好料子,看起来是一位富家娘子。

    可郁卿完全不认识她。

    她刚要开口,年轻娘子便道:“贵人多忘事,我们在京都见过呀,我是安平坊的赵娘子,郁娘子还借我一根簪子呢。”

    郁卿一头雾水,她从没借过谁簪子。

    掌柜见状,摆手道:“该叫牧夫人了!”

    赵娘子哈哈大笑:“是也,还没恭喜夫人新婚,他乡遇故知是喜事。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夫人与我同去,我请夫人尝尝丰庆楼中好酒。”

    郁卿确认此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可不想随便和陌生人去酒楼。

    可万一……对方是来帮她的呢?

    “多谢赵娘子盛意。”郁卿颔首道,“我还要巡查铺子,不若就在此地请我饮茶?”

    赵娘子应下了,二人来到楼上雅间,随行婢子要跟着,郁卿没允。但她留了个窗隙,让底下人时刻能见着,婢子便没说话。

    她与赵娘子驴唇不对马嘴寒暄几句,就见赵娘子沾了茶水在桌上写道:“郁娘子,你可想离开北地?”

    郁卿惊疑不定,沾水写:“你是谁?”

    “我主家乃京都裴氏。”

    郁卿不明白裴家要做什么,赵娘子写道:“陛下滞留北地多日,请郁娘子早日返回京都。”

    原来是怕谢临渊这个昏君误国,特地劝她走的。

    郁卿写:“我是牧夫人。陛下与我有何瓜葛?”

    赵娘子顿了顿:“主家吩咐,娘子想要什么皆可提,裴氏愿倾尽全力满足。”

    郁卿明白了,裴氏想让她回京都,再入宫,无非是想请她协助裴后争宠。

    谢临渊亲自请她,她都不想回去,何况裴氏?但她很好奇,北地戒备森严,他们如何带走她。

    “笑话,北地岂是你们能随意进出的?”

    赵娘子笑了:“我又一药,服下后七日之内,可令人气息微弱,脉搏凝滞如身死。七日后自解。”

    郁卿惊得手一抖,这不就是原著中易听雪服下的假死药?她还拜托易听雪寻找来着,原来在裴氏手中。

    “七日后自解?可会损伤身体?或是有什么后劲?”

    赵娘子摇头:“若郁娘子不愿一直留在宫中,那请娘子协助皇后娘娘诞下子嗣,我们再给娘子一副药,放娘子自由。”

    郁卿差点笑出声,还好她看过原著,此药还有一副作用,七日后醒来,会记忆错乱,神智迷蒙,修养数十日才得解。赵娘子有意隐瞒,裴家定想在这段时间里做些什么,让她死心塌地追随。

    郁卿想了想,写道:“让我考虑几日。”-

    兴许是战事严峻,谢临渊自那天走后,白日里再未来过。郁卿歇得早,清晨醒来也没看见谢临渊。她疑惑得洗漱完,一边喝粥,一边啃着侍婢准备的冰糖葫芦。婢子们问她在为何事烦忧,郁卿只说担心牧峙。

    难道是她说的那番话起了作用,让谢临渊改邪归正回京都励精图治了。

    直到有天半夜梦见逃跑被牧峙追杀,跌落悬崖。郁卿猛地惊醒,床榻间全是谢临渊的气息。黑暗中,他的脸近在咫尺,发丝落在她手臂上,郁卿浑身冷汗,吓得捂住嘴。

    “做噩梦了?”谢临渊将她搂在怀里,温热的手顺着她的脊背,声音懒沉,“抖得如此厉害,难道梦见朕杀了你?”

    郁卿心想和你有什么关系,别乱挨。

    “你怎么又来了?”

    谢临渊哼了声:“朕天天都来,你睡得天崩地裂都不醒。还好你不上阵,否则敌军来了你还在帐中呼呼大睡。”

    郁卿懒得和他计较,谢临渊一天不招她,就闲得慌。

    第二天早上,谢临渊果然不见了。侍婢进来服侍郁卿用早饭,她犹豫地瞥了眼桌上,道:“夫人已经连着三日早膳都吃糖山楂了。甜食少吃,会蛀了牙。”

    郁卿举着啃了一半的糯米夹馅糖葫芦,有些遗憾:“那以后先别送了。”

    侍婢愣了愣:“这不是娘子买的?”

    她今早就发现纸包的糖葫芦放在桌上,她便将它摆入早膳盘中。

    郁卿呆住,她都没出府,买什么糖葫芦,或许是其他侍婢送来的。

    今日管事说宋将军的书信到了。郁卿拆开看,宋将军被调往了青州,问她要不要去游玩。郁卿十分意动,找人将信带去问牧峙,牧峙却说现在前线紧张,不要乱跑。郁卿就没动。

    战事似乎越来越紧张,牧府和平州城皆备森严。这几日她连门都走不出去,更别说去铺子巡查。郁卿还是听婢子们闲聊,才得知牧放云今天竟回了牧府。

    她想起去年在敕勒川上,牧放云说要为她跪祠堂的事,便叫来管事问:“我听说牧少郎君回来了,我需要见他吗?”

    管事面不改色,恭敬道:“少郎君说战事紧急,他只回一日就要去前线。”

    显然牧放云提前知会过管事,不想见她。

    郁卿也不想见面尴尬。她沉默了许久,才问:“他对撞我下水,没有半分愧疚吗?”

    管事诧异道:“少郎君已经被大人狠狠训斥了。他自请去前线将功赎过,夫人还要再追究此事?”

    郁卿陷入更长的沉默。片刻后才抬起头,露出一个笑:“管事误会,我只是随便问问。大人处理事情自有分寸,这样对少郎君也好,他总该长大了。”

    管事捋着胡须道:“多谢夫人体谅。”

    郁卿嗯了声,道:“大人待我不薄,我感激在心,自要处处要为大人着想”。

    她走回屋,看见桌上做了好几日的手笼。

    终于要做完了。

    郁卿拿起剪子,修理线头。

    剪着剪着,她忽然把手笼剪了个稀巴烂-

    京都。

    平恩侯正分理奏折,侍从来通报:“侯爷,薛郎请见。”

    他面露惊愕,易听雪可从不来他府上,定出了大事。

    平恩侯立刻起身,亲自来到府门口接她,二人一路无言,易听雪眉头紧促,他更是担忧。

    回到前堂,他屏退旁人,问:“到底出了何事?”

    易听雪取出一张纸抖开,平恩侯看得心惊肉跳,实在是荒唐,郁娘子竟嫁与了范阳节度使。转念一想,叹道:“或许对她而言,不是坏事,北凉边关战事告急,牧峙是定三军的人物,纵陛下也难动。有牧峙护着,可保她下半生无忧。”

    易听雪急声:“她分明在向我求救!”

    平恩侯又看了一遍那封信,通篇都在夸赞牧峙对她好,牧峙让她摆脱陛下。

    易听雪指着纸,念道:“第一次见面,在观灯火的马车上。我还同你说起我的梦想,昨夜我梦中时,身临其境,回到那时快乐时光。”

    “所以?”平恩侯疑惑道,“这不是在怀念闺中事?”

    “我们第一次交流,是在败走宁州的马车上!观的什么灯火?那时候我们撩起车帘,看见的是陛下发兵攻城,追杀建宁王的火光。她与我在车上说,她不爱做建宁王的贵妃,因为建宁王强迫她留下!”

    平恩侯再读信,那句“身临其境,回到那时快乐时光”,就显得意味深长。

    他沉默片刻:“我同你说一件事,你莫与他人讲起。”

    “何事?”

    “陛下已多日未曾上朝,太元殿玉屏风后空无一人。都由柳内官记录朝官言行,送往北边。无人知晓陛下如今身在何处。”平恩侯缓缓道,“若是真如你所说,郁娘子在暗示她处境,那陛下如今已至北地,不日就能亲自带她回京都。”

    易听雪皱眉:“我们能赶在陛下下手之前,将她找回来吗?”

    平恩侯叹道:“你太小看范阳节度使了,他在民间声誉极高,北地各州县百官亦无不与他交好。边关不似关内松散,驻军极多,处处是他的眼线。百姓常年抗击北凉,皆与驻军同一条心,官民军三者连成一片巨网。莫说郁娘子,就算是一匹马跑出来,也要被记录在册。此时形势格外紧张,就算我成功派人进去,也难以将她带出来。或许只有陛下能办到。”

    “她不会和陛下走的。”易听雪笃定道,“我了解她。”

    “陛下定会打晕她带走。”平恩侯面露难色,委婉道,“若是如此,郁娘子可能会很伤心。”

    何止是伤心,易听雪都担心郁卿会不会彻底疯掉。

    平恩侯亦担忧,若郁娘子疯了,谁也不知陛下会做什么事。到时皇家无后,世家定会各自为政,让北凉伺机而入,中原势必战乱累年,群雄割据,谁也不愿看见这个结果。

    郁娘子绝不能死,也不能被陛下抓住,即然出不了北地,就制造一些机会协助她藏起来。

    第68章 第 68 章 请去前线

    因着战事紧急, 牧府门房再也没有收到拜帖。侍婢婆子们同郁卿讲起北凉人的可怕之处,若仗打得大了,牧府会迁南避乱。郁卿不太担忧, 谢临渊都没走,她急什么。

    过了些日子, 赵娘子竟上门来拜,再问她是否考虑好了。

    正中座上, 郁卿抿了口杯中茶水, 摇摇头:“我就不去了,赵娘子请回吧。”

    十数位侍婢侍卫, 在正堂前后严正以待, 就算只苍蝇也碰不到郁卿。

    赵娘子才意识到,上次她被耍了,郁卿根本就不想考虑。只是怕她在茶铺硬来,才说要考虑。但左丞大人已交代下来,皇后已危在旦夕, 此事事关裴氏兴亡, 务必让郁卿答应。

    她沉声道:“主家敬仰夫人已久, 夫人真的不应?”

    郁卿皱眉道:“我不应。”

    赵娘子叹道:“打扰郁娘子了。”

    赵娘子走后, 郁卿坐在正堂中,久久不曾言语。

    侍婢们唤了她好几次,郁卿才恍然醒来。

    她从正堂出来, 在牧府中慢慢走着,身前身后簇拥着一大群人,却不知该去何处。

    抬头望见高耸的藏书阁,从此处可远眺整座平州城。

    郁卿登上阁顶,夕阳照亮满城乌瓦, 天尽头金辉闪耀,映得她睁不开眼。

    “夫人当心风大。”侍婢拦着她,不让她靠近窗户。

    郁卿嘲笑道:“你们以为我会往下跳不成?”

    侍婢犹豫地瞧她一眼,近来夫人说话越来越少,面无表情,是人都能瞧出她整日忧郁。之前她从城楼台阶上摔下来,牧大人特地嘱咐过,莫教夫人做傻事。

    “我想看看夕阳。”郁卿叹了口气,“你们都下去吧。”

    侍婢蹙眉道:“夫人为何心情不佳?可是奴们服侍不周?”

    郁卿不想回答,只静静坐在阁中,让灿烂的夕阳,融融晒在脸上。

    真暖和。

    她笑着想。

    侍婢们瞧着她笑得发自内心,不像悲伤模样,犹豫地退下。

    不久后,夕阳的余晖最终落下。夜风吹过八方开窗的阁楼,家家户户燃起烛火。

    侍婢们上来劝了许多次,她一直不走,月已上中天,还独自坐在原处,望着远处星空。

    阶梯上传来嘎吱声响。郁卿头也不回道:“先下去吧,我再坐一会儿。”

    然而来人并未停下脚步,郁卿抬头看去,与谢临渊的黑眸对上。

    “怎么在这里?”他皱眉道,“牧峙欺负你了?”

    郁卿低下头,并不回答。

    瞧她这副丧气模样,谢临渊心浮气躁想发火,但吵起来她又要哭。他盯着她半响,走过去一把将她抱起来,掂量了两下。

    郁卿一愣:“你在做什么?”

    谢临渊沉吟片刻:“……好像轻了一些。”

    郁卿被这一出整得莫名其妙,胡乱推他。

    谢临渊缓缓放手,板着脸生硬道:“你就是不愿和朕讲?”

    郁卿的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她也不知该如何说起,裴氏怎么做,她管不了。没有裴氏,或许还有李氏崔氏…爸1四八一流9流散…归根结底,若谢临渊放手,那一切都可以了结。

    谢临渊目光沉沉,盯着她好半天,才妥协道:“你不讲就算了,好歹说些什么。”

    她还是不说话,只看他一眼,又望着窗外。

    谢临渊被她这副模样整得烦躁不堪,拿牧峙珍藏的孤本泄气。烧完又觉得不解气,回身质问:“朕又做错了什么?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和朕说话?”

    那孤本被火舌吞噬,一点点烧成灰。

    郁卿忽然感觉,自己就像它一样。因为价值连城,能住在高阁中,最后被敌人付之一炬。

    书能做什么?只能静静躺在书架上,等待人选择烧了还是藏着。

    郁卿忽然无比愤怒,一脚踩灭了书上的火。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凭什么要她承担这一切?

    谢临渊紧紧盯着她,最后无可奈何道:“你不说话就算了,至少别这样!”

    郁卿抬起头,伸出手,掌心向上:“给我!”

    “什么?”谢临渊蹙眉。

    “冰糖葫芦。”郁卿冷冷道,“我心情不好,想吃甜的。你别告诉我你没有!”

    谢临渊皱着脸,僵硬地伸出手,果然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嫌弃一般地飞速塞进郁卿怀里。

    郁卿撕开纸,发现是核桃馅,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她边吃边问。

    谢临渊冷笑:“你跑到天涯海角,就算死了,朕也能找到你,你永远别想摆脱朕。”

    他说这话的模样真的很欠揍。

    郁卿咬着嘎嘣脆的糖壳,沉默片刻,反问道:“你的意思是不论我去哪里,你都会陪伴在我身边,生死相随?”

    谢临渊的脸突然涨红,赤色从耳尖蔓延到脖颈,触电般立刻起身,怒斥道:“你少自作多情!朕说的是你永远也逃离不了朕的掌控!”

    郁卿淡淡哦了一声,点头道:“行,那是我理解错了。”

    她又低下头去,攥着糖葫芦的竹签。

    不吃,不出声,也不理他,思绪好似飞到天外。

    谢临渊眉头紧皱,双唇微动,瞥她一眼,迅速转回来,硬声道:“你非要自作多情,朕也懒得管了。”

    高处风冷,已是后半夜。

    郁卿看着渐渐西沉的月亮,想到赵娘子所言,烦躁地闷声道:“你就不能放弃么?我承受不起。”

    谢临渊垂眸。

    地上一滩余烬,他指节掐得发白。

    就算她要一直这样折磨他,他也做不到放手。

    晨星渐渐升起,谢他一言不发离开。

    郁卿瞪着他的背影,怀疑他每天都不怎么睡觉才时常发疯。

    潜入牧府不是易事,还非得半夜来一趟,夜未尽就要走,就为了和她待两个时辰。

    她回到屋中,睡了大半天,直到太阳快落山才醒。因此当晚谢临渊来时,她仍然没睡,靠在床头看一本北凉游记。

    以前她总觉得古人的书很难读,没标点符号,还写得密密麻麻。但在宫中读多了更难读的东西,看这些游记竟也不头疼了。

    谢临渊自己不睡觉,还理直气壮地管郁卿睡得晚,抽走她的书,顺便吹灭她看书的烛火,兀自抽开衣带上床:“朕就当你昨日说的是气话。”

    郁卿躺平闭上眼,不理他。

    床侧传来他掀开被子躺进来的响动。

    良久后,她听见谢临渊低声道:“牧峙到底怎么欺负你了。”

    郁卿睁开眼,盯着床顶:“不是牧峙,是你。”

    谢临渊深深蹙起眉:“你想骗朕?若真是朕欺负你,你早就一拳打过来了。”

    “……”郁卿觉得谢临渊还是太了解她了。

    问题的确不在谢临渊。只是她不想和他在一起,才总认为他在连累她,恐惧今后还会有更多人因谢临渊欺负她。

    但裴氏冲着谢临渊而来,凭什么由她承担后果?

    “裴氏派来一个人,让我喝假死药回京都。我也不知道裴氏要做什么,你知道假死药吗?喝了七日会像死人,没有气息脉搏,身体凉凉,醒来就神智错乱,什么都记不得。”

    谢临渊猛地睁眼:“裴左丞?他好大的胆子!”

    郁卿被他一把拽住翻过身,对上他的眼睛。

    “谁威胁你,立刻跟朕讲!朕早就说过,这世上所有人说的话你都不要理,你只用听朕一人的!”

    郁卿刚要给他一巴掌,立刻被他抱紧在怀。他心跳得飞速,气息也尤为急促。

    郁卿不知他在紧张什么。

    过了许久,才听见他略微发颤的声音:“不要喝那种药,听到了?”

    郁卿没有答应他。

    万一他再将她囚在宫中,她一定会不择手段逃跑。

    上次她烧掉小院,让谢临渊误会她死了,他还不是当了四年皇帝?疯是疯了点,但还算过得去。

    谢临渊又重复了一遍:“听到了吗?”

    郁卿胡乱敷衍了两声,他这才作罢。

    床帐昏黑,她一动不动躺着许久,几乎快睡着了,忽然感觉他胸膛在颤动,接着被谢临渊的笑声吵醒。

    这人向来会发疯,郁卿迷迷糊糊给了他一拳,凑过去抱枕头,又被他拉回来。郁卿想也不想又锤他一下。

    谢临渊忽然道:“你怎么还不让朕杀了牧峙?”

    郁卿莫名其妙,转眼恍然明白,她主动向谢临渊说起裴氏威胁她,让他误会她态度松动了。

    她淡淡道:“这有本质区别。”

    谢临渊怒道:“有什么区别!你这一辈子都无法摆脱朕,还不如直接和朕回去。”

    郁卿冷笑着接话:“那我就此放弃挣扎,直接回宫嫁你算了!”

    谢临渊怔在原地,眼中闪动着不敢置信,忽然一点点笑起来:“好,你想选什么日子?”

    郁卿一巴掌过去:“不是,你这个人——我说的是气话!反话!你听不懂吗?”

    谢临渊被打了好几下,咬着牙不言。

    “装什么听不懂!”郁卿踹他,“走开!”

    谢临渊握住她的腿:“伤好全了再踹!”

    郁卿气得拽起被子捂住头,不理他了-

    往后一连数日,郁卿都没见到谢临渊。也不知他半夜来没来。但有侍从自前线返回牧府,同郁卿道:“牧将军邀夫人来定北军军营,夫人可愿?”

    郁卿拢在袖中的手指捏住,立刻笑着应下:“当然愿意,容我准备准备,明日出发。”

    她这两日在北凉游记中读道,万里无垠的敕勒川以北,鲜少有人烟。春日正是水草丰茂时,草地能高过人腰。从素兰河一路向西,可以抵达西域的大月氏。再往东走,就能重新回到大虞,又彻底避开途径北地诸郡县。

    侍从走后,郁卿回到屋中,婢子听说她要去前线,连忙相劝:“夫人不知,前线危险,北凉荒蛮之地,有人殉的习俗,我爹爹就惨遭毒手。”

    郁卿沉默片刻,道:“大人又不是叫我去打仗,只是带我看看敕勒川风光。”

    第69章 第 69 章 下辈子

    郁卿后悔剪了手笼。万一哪天惹恼了牧峙, 至少手头还有备着点东西,挽回些许情谊。

    再做一副也来不及了,她差婢女去帛肆买了双最漂亮的手笼, 自己随便缝了两下。婢女要留在牧府中,不与她同去, 她也不怕被发现。

    这一夜她都借着缝手笼的名义,在往衣衫里缝金叶子。以至于夜半时才放下针线, 缩进被子里。还没彻底睡着, 床侧就有下陷的感觉。谢临渊每天来时,并不急着抱她, 总是静静躺到周身寒气散去, 才凑过来。

    这夜郁卿睡得尤其不安稳,心中积满了乱七八糟的杂念,索性开口问:“你每天都来不累么。”

    “还没睡?”谢临渊气息微沉,反问,“你每天待在牧府不累?”

    郁卿没回答, 她唯独今天不想和他吵架。

    “你跟我说说牧峙这个人吧。”

    谢临渊冷笑:“你宁可问牧峙也不问朕。”

    “我问了, 是你不想说。”郁卿语气平静。

    身侧人陷入沉默, 似是吃蔫了, 半响才不屑道:“牧峙治下张弛有度,于军中威望颇高。他早年丧妻,溺爱独子, 牧放云是他最重要的把柄。他年纪大了,牧放云也有两年就要及冠。是时候该考虑独子的未来了。他依仗北地声势,却一直想将手伸向中原,第一步就是为牧放云娶个世家长房贵女。”

    “那他怎么不自己娶?”

    谢临渊缓缓道:“他在为牧放云考虑。朕都说了,你若为他生下孩子, 什么爵位都继承不了。就算牧峙死了,你也什么都争不到。”

    郁卿才明白,他那天说的都是什么意思,果然她玩不来这些阴谋诡计,但她又不想给牧峙生孩子。

    “他不太怕你。”

    “在北凉灭亡前,他是有几分依仗。”谢临渊笑了两声,“朕早年挂帅来北凉,和他在平北军中合作过数次。那时牧峙虽是平洲军统领,但凡事必须得过问朕,因朕是太子监军。且朕自小长在北凉草原,精通北凉语靺鞨语胡语,牧峙只说大虞官话。他这么多年在北地,北凉语说得稀烂,连俘虏喊什么都要叫人解释给他听。”

    他这是在故意贬低牧峙,炫耀自己?

    郁卿无语至极:“哦,那你挺厉害的。”

    谢临渊忽然睁眼,兴味十足:“若你想学北凉语,朕可以教你。”

    郁卿不咸不淡道:“我一拳把你的头打飞,怎么说?”

    谢临渊:“……”

    “北凉到底是什么样的?”郁卿趁他没发怒前,转移了话题。

    谢临渊瞪她:“你难不成想跑到北凉去?那你可小瞧北凉人了。你不通北凉语,还生了幅大虞模样。到了北凉……”他发出一声冷笑。

    “你幼时不是长在北凉?”郁卿不以为意,嘀咕道,“你也生了幅大虞模样,我看你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谢临渊眸光晦暗,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和朕不一样,你不能去。”

    “到底是什么样?”郁卿十分好奇。

    可谢临渊无论如何都不说了。

    郁卿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去随州城的路上,听见汤饼铺食客议论谢临渊在北凉的暴行。

    “你真砍了北凉王头颅做碗,盛羊羹给北凉王子喝了?”郁卿倒吸一口凉气。

    谢临渊笑声从喉咙中溢出,似是很满意她惊恐的模样:“朕不仅这么对待过北凉王,北凉许多部族首领都惨遭朕的毒手。怎么,害怕了?你若真敢跟牧峙有什么三长两短,朕就砍了你和牧峙的脑袋做碗。”

    郁卿似好不在乎他放的狠话,探究道:“这么残暴的手段,你是凭空想出来的,还是后天学来的?”

    谢临渊的笑声卡住,忽然不言。

    郁卿追问:“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见这种事?”

    谢临渊冷声:“朕凭空想的。”

    她又回忆起一些传言,瞪大眼:“你不会吃过人肉吧?”

    谢临渊怒道:“朕还不至于如此!”

    这句话应该是真的。

    郁卿不好再多问,也不太敢问了。谢临渊好像在北凉待到九岁才回京,从小目睹这么多刺激的事,不疯才怪。他对别人下手没轻没重,大概是自己看惯超乎常人的痛苦,无法共情正常人了。

    没关系,狗皇帝而已,当他是汪汪大叫的狗就好了。

    郁卿又探头问:“你堂堂大虞皇子,孟皇后的长子,怎么在北凉草原长大的?”

    谢临渊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郁卿心中默默划掉北凉。若北凉真如此残酷,也不好留在那边。

    那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更远的地方。可她终究和司娘子有区别,司娘子只想图新鲜,看遍世间风景,男人不行也无所谓,反正都是互相利用。

    她不在乎爱人的背叛伤害。

    郁卿非常在乎。

    她也不想四处奔波,还是有个家好,像爸爸妈妈那样,在伤心时互相安慰,快乐时互相分享。爸爸失业,妈妈从不抱怨,只说相信爸爸一定会找到工作。妈妈出车祸时,爸爸也不离不弃,日夜照顾。郁卿以为这么多年,她早就放弃了,但想到若能离开,心中居然还是生出一丝希望。

    刘大夫有自己真正的儿孙,她终究是个外人。易听雪和平恩侯有感情,她也不好总占着妻子之位。东家和东家娘子围着新生儿打转,大家渐渐各有各的生活,就连牧放云和牧峙都是父子情深,唯她是这个世间的过客,没有锚的船。

    郁卿闭眼想着,忽然被揪住衣角,拽进他怀里。

    “还不睡觉?皱着脸在想什么?”

    她飞速看了眼谢临渊,隐瞒牧峙邀请她去前线的事。

    其实她真心希望,谢临渊以后活得正常点……不要动不动发疯-

    第二天清晨,郁卿随一行侍从出发。临走前她心底还是忐忑,听过那么多北凉人凶残的传闻,没有一句好话。服侍她的婢女到底有些不舍,告诉她军中艰苦,不似牧府,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仆从簇拥。若不习惯就早日请大人放她归来。

    郁卿其实更不习惯牧府的日子。

    她坐在马车里,出了平州城,往北十余里路,地上的草逐渐长高,人烟渐稀。郁卿说坐在车里闷,想出来透透气,侍从就牵来一匹白马给她骑。

    郁卿骑得不快,也没人敢置喙,只默默跟在她身后。

    行到辰时,远处有一位身着平州军甲衣的士卒奔来,告诉郁卿一行人,牧将军准备渡河来迎接她。让她在此稍后。郁卿便停下休息,女侍取来食盒奉她饮食。

    敕勒川苍苍,翠色一望无际,连着天的尽头,仿佛永远也走不到边界。

    远方忽然有一行人破开春草,纵马而来。为首的马儿步履极快,如闪电亦如刀锋。

    郁卿以为是牧峙来了,理了理头发,起身准备相迎。来人走近了,郁卿才愕然发现,他是谢临渊。

    他玄衣金冠,勒马于郁卿面前。身后不少红衣侍卫手按长刀,屏息立马。

    牧府的侍从并不认得这行人,将郁卿拦在身后:“我乃牧府家从,敢问是哪家郎君?”

    谢临渊的目光移到郁卿身上,他身后立刻出来一个禁卫,反手取出腰牌,冷冷道:“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侍从刚要说什么,谢临渊身后的禁卫策马上前,冲破牧府众侍包围,搅得他们四散,顷刻就要打起来。郁卿赶忙喝止:“都住手!”

    众人停住,谢临渊下马,一把拽住郁卿的手腕:“和朕回去!”

    侍从听见他说的话,吓了一跳,僵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跪。

    郁卿不想闹得难看,忍住甩开谢临渊的冲动,让他们都退到一边去。

    她转过头道:“你怎么又发疯了?”

    “是你又跑!”谢临渊怒道,“朕允许你做牧夫人,但你休想甩开朕!”

    郁卿懒得和他理论,一把甩开他,扭头就要往马那边走。

    谢临渊面色凝重,冲上去拦下她:“前线在打仗,你好好回去待着!”

    郁卿被他箍着身子,闭了闭眼,疲惫道:“你够了!是牧峙让人带我去的。他难道不清楚前线打仗吗?”

    “他让你去你就去,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谢临渊紧紧盯着她,“那朕呢?这么多日你——”

    郁卿立刻捂住他的嘴,防止他失控说出不该说的。

    “我说最后一遍了。”郁卿缓缓推开他,也慢慢放下手,直视他道:“我和你在一起,没有一天是真正开心的。这就是为什么。”

    她的眼睛平静得像秋日的湖水,谢临渊想从里面找出说谎的痕迹,若真没有一丝快乐,她为何不直接告诉牧峙他每日都来,为何要任他翻进窗户,吃他带的糖葫芦,和他说话,告诉他裴氏的阴谋,让他一次次靠近她。难道只有他一人看见她时,会忍不住开心?纵使她已经做了牧夫人,他都说服自己不介意了,他可以做见不得光的人,她为何还不能满意?

    天尽头,有另一行人穿过川上草而来。

    郁卿看着牧峙带人来到面前,只觉得懊恼。被他撞见她与谢临渊纠缠,万一牧峙起了疑心,她得送多少手笼才能让他安心。她好不容易从前后簇拥十几个侍从的牧府出来,可别到了军营里,牧峙又要派一百个人围着她。

    郁卿甩开谢临渊,立刻朝牧峙走去,挥手道:“牧郎!”

    她走出两步,瞬间被谢临渊发狠拽住,往怀里扯:“郁卿!你不许去!你敢去我就杀了他!”

    郁卿对他连踢带打,根本无法让他停手,眼看着牧峙越来越近,郁卿急得大骂:“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谢临渊双目通红,终于顿住,但依然紧紧攥着郁卿的手不放。

    牧峙来到十步之外,恭敬下马,先向谢临渊行了礼,复起身道:“拙荆不懂规矩,冲撞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郁卿脸色涨红,有种被抓奸的尴尬。

    “放手。”她扬着脖颈威胁道。

    谢临渊冷哼一声,看向牧峙的眼神如千刀万剐。

    牧峙注意到他拽住郁卿的手,她手腕的皮肤都被握红了。郁卿的眼睛和鼻尖也通红,仿佛受了惊吓和委屈。

    牧峙的心一沉,语气都生硬了些:“还请陛下珍重龙体,陛下做的事,夫人都同我说过,陛下强抢她入宫……”

    郁卿头痛欲裂,立刻按住牧峙,让他莫说了。

    但牧峙轻轻握住她的手,暗示她莫害怕,淡声道:“拙荆素来胆小,不愿选陛下,也是人之常情。”

    谢临渊自登极高位后,从未在臣子身上受过如此侮辱。

    他咬着牙没说话。紧紧抓住郁卿的手,只注视着她,声音微不可闻:“跟我走。”

    郁卿深吸一口气,哑声道:“牧郎说的都对。”

    牧峙微微笑了,颔首道:“承蒙夫人厚爱。”

    郁卿请他去旁边稍等,此事并非他的责任,她得和谢临渊解释清楚,否则心有愧疚。

    虽然牧峙有些不悦,但她方才接二连三坚定地选择他,打消了牧峙心底的疑虑。

    他走去一旁清点侍从,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等待。

    谢临渊似是冷静了一些,咽了咽:“牧峙护不了你。”

    郁卿平声道:“我从不需要他保护。”

    “……就没有半点余地了?”

    郁卿一寸寸挣脱他的手,像鱼逃离网一般,唯留下发麻的皮肤和红痕。

    可麻意总会过去,红痕也能消褪。

    她低着头道:“这件事和牧峙没关系。不论我跟不跟他走,我都不会跟你走。我今后如何,也不需要你管。”

    她说完,抬头看他一眼,被他的目光怔住,停在原地。

    谢临渊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从前所有事都根本没过去。可不论他做再多,也无法令时光倒流。

    他语气凶狠地一遍遍命令她回来,跟他走。尽管他说不出恳求的话,但眼中溢出的,皆是恳求之意。

    郁卿忽然有一丝不忍,不忍看他又尊严全无来纠缠她,也不忍自己一直陷在纠葛里。

    她开口打断:“下辈子再说吧……”

    谢临渊讽刺地笑道:“你大可以一直嘲讽朕,朕也不会放手!”

    “我没嘲讽你,真的。”

    郁卿叹了口气,望着牵马越走越近的牧峙。

    他们都没有开口,远处群立侍从也不敢说话,打扰这天地间的寂静。敕勒川的风吹开细细春草,丘头白云来去。马蹄踏过的沙土被风扬上天,又飘回地上。郁卿似乎听见那马蹄下的红尘落在草尖,发出的戚戚颤声。

    她忽然回首,冲谢临渊低声道:“下辈子你别做帝王了。我们就在芦草村里,做平凡夫妻。”

    来生等他们都不记得这些恩怨情仇,生死一笔勾销,好重头来过。

    谢临渊像被一只箭矢钉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连手也不曾举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向牧峙,跨上一匹雪白良驹,像一片白云飘去天边,与众人渐渐远去,背影淹没在一带连绵不断的草色中。

    许多年前,孟皇后留他一命,将他这个孽障抛弃在北凉草原时,也是如此。他请求母亲不要抛弃他,可她还是一刀刺伤他。

    谢临渊捂着流血的手臂,眼睁睁看着母亲骑马远去的背影。她没有回头,一如今日的郁卿。

    那时他太小,不清楚一个大虞孩童在北凉会有何种遭遇,只凭着本能活下去。他也不明白,回到大虞皇宫后将会面临什么,只凭本能挣得别人都有的。待他反应过来时,他早已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鬼,残暴冷血,只渴望权势和赢得一切。

    时光无法倒流,即使回到他与郁卿芦草村初遇时,也无济于事。

    他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要失去她了。

    只是因为一些极端的机缘巧合,他短暂地靠近了郁卿,让他误以为总有一天能再次抓住她。可一切都如梦幻泡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他也希望自己只是平凡的村夫,残废也罢,失明也行,好与她在白山镇医馆的榆树下白头到老。

    郁卿行了一段路,忽然听见背后奔马声。一个红衣禁卫追上来,呼喊道:“夫人且留步!”

    她扭过头,禁卫来到她身边,交给她一方窄窄的木盒。

    “陛下命臣送与夫人。”

    郁卿望向牧峙,而牧峙不辨神色,点点头,好似大度并不介怀。

    郁卿接过木盒,以袖口掩饰,轻轻打开盒盖。

    一抹寒光鉴开,一掌半长的短刃静静躺在绒布里。郁卿伸手触碰,刃柄上残余热意,还带着他的体温。

    这是谢临渊随身佩戴多年的短刃,似刀又似剑。在芦草村捡到谢临渊时,她就见过。当时她还笑着问林渊:“这把剑你连睡觉沐浴都不肯离身,是不是已经长在你身上了?”

    他用它杀过闯进小院的狼,为她削过秋梨,用它割伤过他手臂。

    她也用它在谢临渊心口划了一道疤。

    “它叫什么名字?”郁卿第一次问起。

    “臣不知。”禁卫犹豫片刻,“应当没有名字,陛下从未提起。”-

    这一路牧峙介绍了不少北边景色。那本北凉游记中描述的内容,一一在郁卿眼前具像化。不多时远方出现了一条清澈宽广的河水,夹岸牛羊成群,芦草疯长,几乎能淹没她的脑袋。

    “素兰河,天赐之水。”牧峙远望天边,冷峻的神情也变得舒畅,“塞北少雨,北凉人称雨为素兰,意思苍天降下的甘露。素兰河是甘露汇聚的长河,雨多则丰沛,雨少就枯竭。”

    他们一行人在此歇息,侍从取了水来煮茶,郁卿先为牧峙斟了一杯。

    牧峙深深看着她:“比起宫中,夫人可喜欢这自由自在的塞北风光?”

    日光将她玉白的脸颊晒的通红,郁卿眯起眼眸,呼吸着风中草籽的香气,道:“很新奇。”

    牧峙微讶,放下茶盏:“只有新奇?”

    郁卿道:“我喜欢很多风光,石城的诡奇,江都的小桥流水,京都的繁华,关内道的万山千川,热海的辽阔,包括这里。”

    牧峙才恍然意识到,她并非一直久居深宫的女子。在入宫前,她也走过不少地方。

    “人终究有个最爱,夫人心中,哪种风光最好?”

    郁卿似是陷入沉思,半响后才道:“牧郎真是叫我为难。风光只是风光,好当然是现在最好。”

    牧峙听到最后一句话,眸光微动,与她对视,好似在看一件珍宝。

    他缓缓笑了:“夫人知情识趣。”

    郁卿暗地里松了口气。

    一进大营,牧峙就有事先离开了,告诉她傍晚会来一起用晚膳。

    侍从带她去了一间帐中。

    牧峙的确为她精心布置了一番。桌上金色烛台,织着芍药花的绒毯,深红床幔上缀着珍珠。

    服侍她的奴婢不是大虞人,名叫乙茹,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头顶铜盆伺候她洗手。

    郁卿叫她起来,也不必如此伺候。

    乙茹的大虞话说得拗口,但郁卿听懂了,她说能伺候夫人,已经比其他人幸运了。郁卿好奇其他人是谁,乙茹说是她同部族的姐姐们。

    郁卿取出手笼展平,准备好傍晚和牧峙用膳时,亲自交给他。但刚过下午,战号吹彻大营,北凉来袭,牧峙率兵去应战。郁卿从没离战争如此之近,侍从匆匆来告诉她,凡北凉战事有牧峙在,就不必害怕。郁卿才稍稍安下心,一人吃起晚膳。倒是乙茹哀怨遥望帐外,仿佛更盼望北凉人能胜利。

    直到第二日中午,帐外一片乱声笑语,大军凯旋而归。

    郁卿拂开帐帘,瞧见牧峙一身浴血银甲,手提角弓,对着同行将士哈哈大笑,显然是打了场漂亮胜仗。他很少笑得这么放肆,让郁卿也看愣了。

    似是感受到她的视线,牧峙微微偏过头,与她对上。一瞬间郁卿背后发凉,似乎被他的目光抓住。她迅速低下眼。

    余光里牧峙冲她笑了一下。

    郁卿想着要不要出去打个招呼,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喊:“阿耶!”

    牧放云提着剑,纵马而来。

    阳光下,他眼睛如素兰河般澄亮,还是那般快意洒脱,就算脸上沾着几缕血道。

    郁卿迅速放下手。

    帐帘遮蔽了正午的日光,让织金绣红的绒毯,浮花铜盆,帐中堆叠锦绣,一并淹没在阴影中。

    当晚,整个平州军营庆贺战功,开坛豪饮,牧峙也忙着与将士们同乐,以振奋人心。

    郁卿一天一夜没出大帐,提出想出去走走,乙茹便跟在她身侧。

    敕勒川以北,夜风寒凉。郁卿没有走太远,站在一处偏僻的角落,望着远处熊熊燃起的篝火,将士们划拳高歌,欢庆不休。

    乙茹皱着眉问:“大虞打了胜仗,夫人为何不开心?”

    郁卿回过头:“这仗也不是我打的,我为何要乐?”

    “北凉胜了,大虞人的下场会很惨。”乙茹语带艳羡,“但大虞总是胜,夫人的男人有本事,夫人很幸运。若北凉也有牧将军就好了。”

    远处的篝火更加旺盛,飞起的灰烟直上云霄,将士们饮得正酣。

    郁卿忽然说自己有点冷,让乙茹去取,自己在这里等她。

    盯着乙茹远去,郁卿一步步向后退。

    她身影拐进帐中时,郁卿转身拔腿就跑!

    她想着来时的路,穿过军帐缝隙间的重重阴影。将士们都去饮酒庆功了,帐间空无一人。这一路畅行无阻,很快她就跑到军营口。因着正对大虞方向,眺望台上值守的士卒格外惫懒,倚着栏杆正说闲话。

    郁卿藏在最近的军帐边,静静等待一个时机,若换值的人酒醉,她就能趁机跑出去。

    夜风声呜呜,郁卿禁不住打了个冷颤。片刻后,换值的人果然醉醺醺爬上望台,倒头闭目养神。郁卿放慢了脚步,乘着夜色,一点点没入草丛中。

    第70章 第 70 章 杀了你爹

    从军营里跑出来, 郁卿直冲反方向飞奔。呵出的白气淹没在草中,露水和泥沙打湿了下摆和鞋底,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沉重。

    火光喧嚣远去, 黑暗天地间,只留风声呼啸, 草声沙沙,和她火烧嗓子般嘶哑的喘息。

    郁卿忽然停下来。

    缓缓起伏的敕勒川上, 四面皆相似。天公似乎要和她对着干, 鲜少下雨的敕勒川,今夜竟层云密布, 遮蔽群星, 连月亮都看不见。

    她彻底迷失了方向。

    郁卿深呼吸,告诉自己冷静下来。若此时莽撞不慎走了回头路,一切努力皆会付诸东流。她坐下养回体力,等待天更亮一点,再南下去素兰河。

    她读过北凉游记, 衣中藏着足够多的金叶子, 找个牧民换匹马骑。只要找到素兰河, 一路沿河走, 两月内就能抵达大月氏。

    脚下的草地在颤动,郁卿忽然意识到不太对,微微扬起头, 只见远方出现一排火光。

    马蹄声阵阵,士卒们却发现人行走过的痕迹,指着她的方位,大呵道:“往那边找!”

    郁卿心脏猛的一跳,赶忙矮下身, 蜷缩在草间,慢慢挪动,尽量不发出声响。

    那些人绕着此地寻找无果,便高声道:“将军命我等接夫人归营,请夫人速速现身,莫要为难我等。”

    他们喊了好些时候,都不见郁卿现身,又道:“我等不欲伤害夫人,请夫人立即现身!”

    郁卿捂着嘴,僵在原地。半响,风中飘来刺鼻的浓。她蹲在下风处,尽力捂住口鼻。从草尖缝隙中看去,追兵正在上风口不断投下火把枯柴,一条赤红火线像蛇游走,灰烟滚滚升起。

    她憋到了极限,猛得咳出声。马蹄声极速追了上来,郁卿捂住嘴往前跑,眼前忽然窜来一骑黑马,扬蹄嘶鸣挡住她。她扭头往旁边去,又被一骑堵死,接着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骑兵一个接一个而来,数个锋利的铁箭尖对准她的脸。

    郁卿站在包围中心,脸色惨白。

    ……

    平州军大帐。

    范阳节度使的议事帐庄重肃穆,他坐在铺了虎皮的主帅座上,俯首转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瞧着跌坐在地的郁卿。

    她衣衫上染了灰土,发丝微乱沾着草屑,搭在耳畔,更衬得容颜凄惶。

    牧峙盯着她,饮了口茶:“陛下派你到我身边,意欲为何?”

    郁卿低着头,哑声道:“和陛下没有半点关系。”

    “不是陛下,难道还是北凉?”

    “我没有受雇于任何人……”郁卿深吸一口气。

    牧峙看向她的眉眼尽是冷漠,忽然砰的拍响扶手,起身拔出长剑,横在她脖颈前:“还敢否认!你先勾引云儿,又借机攀入牧府,居心叵测!我牧家岂由你这等毒妇玩弄于股掌之间?”

    冰冷的剑刃压迫着脖颈上的皮肤,割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死亡离她从未如此之近,郁卿下意识颤声喊道:“我是被迫的!”

    牧峙的手一顿:“谁敢胁迫你?”

    脖颈上的压迫感骤轻,郁卿大口喘着,抖得说不出话。她万万不能被认成细作,牧峙不会手下留情。但她也不能说真话,否则她小命不保。

    “难道是陛下?”牧峙矜冷的双眸眯起,嗤道,“事到临头还敢说谎。他如何逼你?我看分明是你居心叵测!难怪陛下不远万里也要来平州抢人,你是否在陛下面前,也说是我逼你的?!”

    他缓缓走近,放肆打量着郁卿,冷声道:“好一个霍乱纲常的红颜祸水,你令陛下与建宁王兄弟阋墙,让我牧家父子相争,还三番两次离间君臣,你到底是谁的人!”

    那剑刃又压向她脖颈,郁卿怕得头皮发紧,浑身汗毛倒竖,挣扎着摇首:“不是!我没有!”

    她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双手笼,举过头顶:“牧郎,这本是我想送你的,但我一直没找到机会……你信我,我是被逼的。若我真是细作,何必逃命也要带着无用的手笼在身!”

    那手笼针脚细密,尾端还绣了一个“牧”字,牧峙听过府中下人说她在做针线,原来确是做给他的。

    牧峙抬起眼,她眼眸溢满恐惧和绝望的泪水,一滴滴落下,鼻尖通红,不断抽噎着,似是有天大的委屈说不出口。

    他犹豫片刻,终于缓缓放下长剑。

    郁卿脱力地倒在地上,闭了闭眼。

    许多年前,谢临渊得知她是建宁王宠妾,误会她是细作,要送她去随州的那晚,她也正巧送他手笼。

    那是她第一次缝制穿在身上的成品,充满期许和爱意。

    谢临渊攥着手笼,沉默许久。而她年纪太小,看不懂他眼中汹涌挣扎。他僵硬地说了两声:“好。”终究赌不起,也忍不了她的背叛。

    如今她从头到尾都在背叛牧峙。收到她虚情假意的手笼时,他却放下了杀她的剑。

    郁卿望着手笼。

    朦胧烛光,冰冷泪水,模糊视线。

    命运如此讽刺,偏爱将一切真心美好砸得粉碎。

    牧峙疑惑地盯着她,半响收起长剑,命侍从进帐,扶她缓缓起身,给她赐座。

    他负手走来她身侧,轻柔地抬起她的脸,神情依旧冷峻:“前几日,裴氏来营,愿将左丞长子嫡女嫁与云儿,换夫人回京。可我并未答应,为防裴氏暗中动手,还让人带你来前线大营。”

    郁卿一抖,猛地看向牧峙。他衣衫带着酒气,混杂松柏的熏香。

    牧峙深深回视:“我只问夫人一句话,愿为裴氏棋子,还是做牧府夫人。”

    郁卿哪有的选,立刻低头道:“牧郎何出此言,我已是牧府夫人。”

    牧峙笑了一下。他的唇没有谢临渊的薄,但因着鼻梁眉骨眼睛的线条冷硬,笑时也带着威严寒意。

    “是么?”他抬起头,吩咐侍从准备热水来,让她沐浴更衣。

    郁卿瞳孔骤缩,浑身僵硬

    很快侍从放了浴桶进帐。恭敬地退了出去。

    帐中唯剩二人,郁卿盯着角落里那桶热气腾腾的水,咬牙道:“牧郎,我……”

    牧峙毋庸置疑打断:“夫人今夜就宿在大帐。”

    “但是……”郁卿睁大眼睛,咽了咽,“现在不行。”

    “不行?”

    郁卿想说,她无法和没感情的人做这种事,但那等于变相承认自己一直虚与委蛇。

    “我来月事了……”她道。

    牧峙目光冰冷,仿佛看穿了她:“未听乙茹说起。”

    郁卿捂着额头:“我刚刚才来的,乙茹不知道。”

    牧峙脸上最后一丝柔和也丧失殆尽,他目光好似一柄刀,不断打量着先割她哪一块肉。郁卿如芒在背,眼睁睁看向他伸来的手。

    她浑身颤抖,忽然控制不住,抬起胳膊甩开他!

    牧峙一怔,似没想到柔顺如郁卿,竟也会反抗,定是被激起了心中的恐惧。

    郁卿仰头看着他,绞尽脑汁如何挽回局面,她慌忙起身,想行礼认个错,面对他再次扬起的手,又忍不住踉跄连退数步,退到大帐边。

    “夫人决意如此?”牧峙冷冷道。

    郁卿双唇颤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难看的脸色已经做出回答。

    牧峙瞬间明白了一切,眼中燃起恼怒的火焰,直接上前拽住她肩头。

    郁卿拼命挣扎,拉扯中她习惯性地扬起手,猛地给了他一巴掌!

    啪!

    又狠又快的一耳光,打得牧峙脸带五指红印,彻底惊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盯着她。

    郁卿汗毛直竖,额间冷汗狂冒,打湿鬓角。

    她只明白一点。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你别过来……”郁卿慌张地往后退,“你走开!”

    牧峙眼中不敢置信瞬间化为勃然大怒,上前拽起郁卿:“我救你于水火中,以正妻之位待你,给你掌中馈,护你免遭世家相害,你就是这样报答的?”

    他抬手掐住她的下巴,甩到一边,郁卿痛得眼泪直冒,才终于知道如果一个男人想施暴时,居然能这么痛。

    “没人问我愿不愿你嫁你!”郁卿抬头怒骂道,“说得冠冕堂皇,你不过是个乘人之危的小人!强娶儿子的心上人你要不要脸!”

    牧峙面露厌恶:“成亲前你早就同意,如今却翻脸不认?”

    “我说过我高攀不上你,我没法和没感情的人成亲,我说现在不行,你听进去了?你根本就不屑一顾!我不信你混迹官场多年,听不懂我在拒绝,你装什么傻!你若真在乎我同意,就该等我醒了再问我同不同意成亲!”

    牧峙气得指尖颤抖,猛地掐住郁卿的脖颈,“我保你名节——”

    郁卿满脸涨红,瞪着他,“你给私心找的借口,少强加在我身上!我不嫁你你定要令满城皆知我名节受损,我嫁你也会被众人暗地嘲讽,你何时保过我名节!落水娶我保的是你的名节吧!”

    牧峙从不知她竟如此牙尖嘴利,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那些温柔羞涩,全是她虚与委蛇。这个嫁过建宁王,嫁过状元郎,跟过当朝天子,又把云儿迷得神魂颠倒,最后嫁进牧家的女人,根本就不是一个善茬。她能周旋在所有男人之间,靠得是一副倾国倾城的皮囊,还有恶毒的心思和算计。他心中的柔情瞬间消失,彻底冷静下来,抬起手对付这个蛇蝎心肠的敌人。

    郁卿对他拳打脚踢,后背却重重磕在地上,浑身发麻。

    热泪止不住涌出来,模糊了一切。她终于明白,今天就是她的死期。

    烛火颤动,照在帐中,撼动牧峙沉如山岳的脸,露出杀北凉人时的狰狞模样,就像一只恶狼张开血盆大口。

    原来宋将军说得对,不是每一匹狼都能被驯服。给她的时间太少了,她太沉不住气了,若是今天没跑,或许也不至于死得这么早。

    她只是坚持不下去了。她不得不承认谢临渊是有用的,若非他每晚都来挨打,她早就在压抑中成了行尸走肉。

    但她永不后悔赶走谢临渊。

    郁卿浑身僵硬,无法动弹。上一次如此惧怕,还是八年前的冬末春初,在小院中被一只狼吓到。她经常能忘记不愿想起的事。林渊曾说她这么怕,今后该怎么办?

    郁卿不以为意,她只想当平凡人。在这个世界上筑起一个避风港,有安稳的生活,有亲友有爱人,彼此关心,相伴快乐到老。

    她谁也不惹,也不争权夺势当大官上战场,要什么胆量呢?

    林渊冷笑一声,说:“我教你。以后谁欺负你,你就杀了他,踩着他的尸体往上。”

    他取出短刃,让她握住。而他握住她的手,引导她无力的手臂,以这种角度……

    郁卿屏住呼吸,睁大眼。

    曾经发麻软绵的手臂,在一次又一次扇他巴掌,锤他脑袋,用刀划开他心口时,渐渐生出筋骨。让他那年使出的力劲,穿过八载岁月,终于传达到她的手心。

    她像他一样静止,狼面朝她咬过来的瞬间,扬手卡在下颌,举起短刃,刺进喉咙,刀锋向左转开——

    以他的角度,用他的力道。

    鲜血喷涌,如天女散花,瞬间溅她满身!

    郁卿尖叫出声,迅速捂住自己的嘴,猛得推开倒在她身上的牧峙。

    他死不瞑目,瞪大的眼中还残留着浓浓的震惊,似是完全没想到,郁卿不止敢扇人耳光,还会从腰间抽出一把薄刃,敢一刀割破他的喉咙。这一刀看似简单,却是千锤百炼后的角度和力劲。他至死才明白自己太轻敌了,北凉人的弯刀永远砍不断他的脊梁,他败在柔弱女子的小匕首上。

    郁卿一动不动,呆呆地僵在原地,亦不敢置信自己杀了牧峙。

    帐外忽然起了大风,雷鸣阵阵。

    满帐烛火随雷声震颤摇晃,郁卿手脚冰冷到麻木,想站起来,却找不到自己的腿。

    她依然维持着高举匕首的姿势,直到手臂发酸,短刃跌落在地,她才颤着手,缓缓摸到匕首柄。

    刃上血被一滴滴水珠洗开,郁卿看见上面映出自己流泪的倒影,以及匕首根刻着的小小“渊”字。

    就在此时,帐外传来熟悉的声音:“阿耶,你在吗?”

    还没等郁卿扭头,帐帘就被掀开,牧放云钻了进来。

    他一抬眼,无法动弹半分。大帐混乱,鲜血横流,

    郁卿满身满脸的血,半靠在床边,手持一把短刃。

    而他的阿耶倒在地上,被一刀割喉,已经咽了气。

    “你——”牧放云浑身发抖,震惊愤怒悲痛一齐涌上喉咙:“是你杀我阿耶?!”

    郁卿浑身一激灵,被少年的怒嚎唤醒。

    她缓缓站起身,手执匕首,一步步走到他身前。

    “你……为什么……”牧放云悲愤不已,整个人像被撕裂。

    郁卿静静看着他,觉得自己还没从杀人的震惊中脱出。有一瞬间她很羡慕牧放云,有最爱的阿耶,阿耶最爱的人也是他。为了他的未来,牺牲良多。

    第一天认识牧放云,郁卿走在树荫下,听着十七岁少年不停缠上来,每句话都带着阿耶,她只问了一个问题:“若你阿耶不同意你与我交朋友,你会怎么办?”

    牧放云安慰她没关系,大不了跪祠堂求阿耶。

    她遂明白,牧放云羽翼未丰,还不到能共渡风雨的时候。所以她说:“若你阿耶反对,我们就撇清关系。”

    当时她真应该问:“若你长大前,你阿耶强娶我,我又杀了他,你会怎么办?”

    牧放云浑身颤抖,跪在牧峙身边,眼瞳涣散。他猛地扭过身,目光中充满恨意,盯着郁卿:“你为何杀我阿耶!”

    郁卿嗓音低哑,声音微弱却冷静:“他想强迫我。”

    “你可知他是范阳节度使,镇守边关的封疆大吏!大虞数万万百姓都要靠他免于被烧杀抢掠!你杀了他,北凉人来袭该怎么办,你想当千古罪人?!”

    郁卿轻声重复道:“他想强迫我。”

    牧放云忍痛流泪道:“你都是牧夫人了,何来强迫一说!”

    郁卿忽然不想再和他理论,扭头就要出帐。

    牧放云冲过来拦住。

    她猛地抬头,举起匕首:“走开!我能杀你爹,自然就能杀你!”

    牧放云被她的话定在原地。

    相遇时她犹豫,胆怯,又惆怅。如今她彻底变了。

    “你不能走……”牧放云抹了把眼泪,声嘶力竭,“你谋害朝庭命官,三军主帅,按罪应当枭首祭旗!”

    郁卿脸色一白,静了片刻,点点头:“那我们先收拾你阿耶的尸身。”

    她转身就要向牧峙尸体走去,牧放云哪肯让她碰牧峙,立刻换了个方向拦住她。

    就在此时,郁卿猛地掀开帐帘,兔子一般蹿了出去。

    敕勒川的夜里电闪雷鸣,身后牧放云愣了片刻,立刻出帐大喊:“抓住夫人!”

    四周侍从一齐涌上!

    “谁敢!”郁卿大喊一声,震住众人。

    下一刻,她拔腿飞奔。

    然而她快也快不过常年作战的将士,纵他们今夜吃了酒,她没跑几步就被拦下。

    正当她举起短刃要砍,旁边冲过来五个陌生士卒提刀相护,刀剑相击声砰砰乓啷,其中一人拽着她飞奔起来。

    郁卿不认识他们,惊道:“你们是谁?”

    “平恩侯受薛郎之托,派我等保护郁娘子!”士卒将她架上马背,自己也坐上一匹,提刀斩了身后一人,扭头高喊道,“郁娘子,跑!”

    他狠狠抽了郁卿身下马儿一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