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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31章 宋戈,你是我养了二十五年的……

    从后院上楼,势必要经过大堂,可宋戈知道金瑶必然是不想让梁霄和丁文嘉看到她这副模样的,其实刚才后院动静这么大,但凡有耳朵的应该都会担心后头发生了什么,可宋戈往大堂里事先瞥了一眼,发觉里头安安静静的,他先把金瑶靠着墙角安顿好,又快步过去看了一眼,才发现丁文嘉和梁霄靠着沙发上睡着了。

    丁文嘉枕着梁霄的大腿,盖着梁霄的外套还睡得挺香,呼吸声都跟着沉重起来。

    大堂的钟响了,钟声刚好十二下,宋戈连忙转身扶着金瑶上楼,在钟声的遮掩下,俩人的脚步声显得轻盈不少。

    “房卡。”宋戈把金瑶扛到房间门口,伸手朝着金瑶索要开门房卡。

    金瑶低着头,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叫:“你出门打架还带房卡的?”

    宋戈嘬了嘬嘴,表示无奈,备用房卡在一楼,可金瑶的状态,似乎撑不住再走一趟,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宋戈更不放心。

    干脆先把金瑶安排在他房间,总归要有一个能让她靠着的地方吧,自己的房卡呢?应该是在牛仔外套里。

    可自己的牛仔外套在金瑶身上穿着呢,房卡是放在应该是放在左边内侧口袋。

    “你解下扣子,我房卡在里头。”

    “你想干嘛?”金瑶警觉起来,“你想看我的伤口然后嘲笑我?没门。”

    都这个时候了,金瑶居然还能觉得自己是想笑话她?这女人的是把面子看得多重要。

    宋戈无语:“一般的女孩子,最多也就会以为我想非礼她。”

    金瑶张嘴想要辩驳,宋戈直接把金瑶胸前外套扣子扯开,也没多想,快手摸了下衣裳内口袋,找到了房卡,直接用食指把房卡一勾。

    “滴。”

    宋戈三下五除二地把金瑶往房里一扛,先把她安顿好床尾,想了想,又学着金瑶在自己屋子里的设置,把被褥枕头全部推挤到一团,他记得,金瑶说过她腹部受了伤,得坐着睡。

    宋戈这屋子里就一床被褥,有些不够,他转身去了浴室,又取了浴巾毛巾,回来的路上,顺道用脚尖绊着门边关了门。

    “够吗?”宋戈一边给金瑶垒被子和浴巾,一边问她。

    “你挺熟练啊。”金瑶嘴上虽然呛着宋戈,可身体还是很老实地靠上这一座“被子山”,总算是觉得舒坦些了。

    “什么熟练?”宋戈不解。

    金瑶低头示意了一下自己的扣子,又努嘴朝着门口,像是在夸赞宋戈刚才的顺“脚”关门,她笑着重复:“动作挺熟练的。”

    宋戈懂了,他摇摇头:“我不和你闹,你这嘴皮子都能跑高铁了,都伤成这样了,还有精力和我开玩笑,”宋戈说完,又退后半步,“你刚才可别误会,我只是为了拿房卡,”他说完又眼神四瞟,“而且,我好像没碰到你吧。”

    “你碰到我也没事。”金瑶倒是大气,“我又不会和你计较。”

    宋戈有些头痛,他时常觉得和金瑶说话得带足了心眼,金瑶安排的套路,一路上全是坑,无论你是用跳的还是滚的,总得落到她的碗里去。

    罢了,说得过金瑶又能如何?他说赢了她她以后就能不烦他了?

    金瑶盘起腿,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她这副身子骨本就和凡人不同,除开和凡人一样受了伤会流血,修复、生长和衰老的方式更像是植物。

    金瑶曾经六个月没挪窝地观察过一株藤本蔷薇的变化。

    立春后,原本光洁的枝丫上开始萌发黄豆大的芽点,别看这芽点小,一旦长出第一对叶子后,每一个芽点都会进入疯狂生长,他们舒展枝叶,嫩叶从深红转变成翠绿,逐渐伸展,像是刚睡醒的孩童伸着懒腰。

    五月是蔷薇生长的黄金月份,大部分蔷薇科的花期都在五月中旬,苍山要晚些,换做金瑶之前驻守的长白,那就更晚了,经常要到六七月份才能看到一片花海。

    花落之后,并不是衰败,植物会从开花结果的生殖生长进入盛夏的营养生长,这一阶段,绿色是主色调,在五月耗费了巨大的力量去开花的植物开始进行自觉的营养补充,它们扎根,自下汲取营养,它们长叶,自上吸收阳光,这些能量可以治愈他们之前囤积下的疲惫和伤痕,一如金瑶如今的状态。

    她需要营养,很多的营养来修复,单靠那些植物的气味和新鲜的果实太慢了,她需要真正的营养。

    “宋戈,你左胳膊还痛吗?”金瑶忽而开口,她的声音缥缈得有些不真实,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令宋戈有些恍惚。

    “还行吧。”宋戈撒谎了,他的胳膊依旧不能动,脱臼应该是没脱臼的,可酸麻得厉害。

    “我给你揉揉。”金瑶伸出手。

    金瑶的确有一套黄金推拿手法,之前只给宋戈揉捏了两下,宋戈就跟脱胎换骨似的,可如今金瑶受着伤呢,宋戈再和她赌气,也不能让病号动手。

    “没事了。”宋戈咬着牙忍着痛开始给金瑶表演抡胳膊,又指了指金瑶的小腹,“你的伤,真的不要去医院看看?稍微包扎包扎也好啊。”

    金瑶摇头,医院可治不好她。

    “你过来。”金瑶朝着宋戈招手。

    宋戈本能地往前,可才走了两步,身体却突然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倾,脚尖也跟着离地,他像是一根悬浮在空气里的羽毛,他想要喊出声来,却发觉喉咙似哽住难以发声。

    他注目看着金瑶,却发觉金瑶似变得和之前渐有不同,她裸露在外的手臂由白皙变得棕黑,细细去看,才发觉那已然不是人的血肉,而似无数根缠绵扭紧的藤条,她的脖颈、脸颊,甚至是发丝,都变成了细嫩纤长的藤须。

    藤须绕着宋戈渐渐攀结成一个半茧,宋戈想要逃,身子却像是被吊拽在了空中,莫说往后退上一厘,便是动动手指头,都十分困难。

    “我说过,你对我很重要。”金瑶仰头朝着宋戈,她的眼睛失了瞳仁,逐渐变得透明水润,两只眼睛像是嵌在眼眶里的两汪清水。

    宋戈胸口涨裂得厉害,他不知道金瑶会对他做什么,他拼了命地想要喊想要动,可都是徒劳。

    “宋戈,你对我真的很重要。”金瑶再一次重复,“你是我的药,我受伤了,真正能治我的,可不是你种的那些花草,而是你啊,宋戈,你是我养了二十五年的药。”

    ***

    宋戈一度以为自己快死了。

    宋戈读书那几年,晚上睡觉经常会猛地抽搐一下,像是突然往下坠了一下,他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会抽这么一下,就想到宋老爹告诉自己的一个奇闻。

    说是很久以前,云南一个傣族村子里住着个年轻男人,他是个外来人,无父无母,被村寨里一个鳏夫收养,白认了一个爹,后来,这男人找了老婆,生了个女儿,可一断奶老婆就丢下女儿跑了,去了城里,只剩下这祖孙三代相依为命,没过多久,收养他的老鳏夫也死了。

    傣族称呼年轻男人叫“猫哆哩”,宋老爹给他讲故事的时候,也入乡随俗,“猫哆哩猫哆哩”地叫,可宋戈听不惯,宋老爹只能改口说“这个小哥”。

    这个小哥心疼他爹走得孤单,就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给他爹买了一口五百斤的大棺材。

    宋老爹一边说一边用旱烟袋子敲着木门槛,发出的磕响声就像是用手指节敲在棺材木上一样清脆。

    “傣族葬礼也是分得很细的,土葬、火葬还有水葬,村寨四周,总会有几片墓地,傣语里叫‘坝消’,又叫龙山,龙山里的树长得可好哩,老高老高,也是嘛,你想想,这人死后尸骨、毛发、皮肉就埋在土里,那土就越来越肥,树也就越长越好了,能埋在这个地方,是给村寨里增福气的。”

    “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埋进龙山,如果是暴毙溺死凶杀之类的,得水葬,让邪气随着水流走,免得给村寨招来灾祸,按理来说,这个老鳏夫,得水葬。”

    “他怎么了?”宋戈好奇。

    宋老爹声音愈发低沉:“他啊,他被人……剥了皮。”宋老爹一边说话一边比划,“完完整整的一张皮,指甲盖都被整整齐齐地刮了下来,尤其是那张脸,眉毛都连在上面,连唇上的纹路都一丝不落,你把那张人皮摊开了,还能看清楚他大致的模样,栩栩如生的,哎哟喂,我这是没见过,听人说,当时人是死在桌子下头的,这张皮呢,就被挂在了悬梁上,风一吹,皮就会胀气,手指头和膝盖还能一动一动的,像是吊了个人在上头。”

    宋戈听着听着就打了个冷战,又问:“谁杀的呢?”

    “谁杀的?哟,这就是个难题了,一开始,大家都说是邪祟干的,说村寨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很久了,还说,村子里男人少,年轻男人更少,都去城里打工了,村子里阴气重阳气衰。”

    “也有人猜就是村子里的人干的,要知道这老鳏夫之前名声可不怎么好,村寨里有娘们说,这小伙外出赶集的时候,看到过这老鳏夫爬过儿媳妇的窗,不然这儿媳妇怎么生了孩子就跑了?加上住在老鳏夫附近的人家家里总是会丢一些女人穿的兜兜和鞋袜,估摸着,他又是得罪了什么狠角色,被报复了,让他死都死得没皮没脸的。”

    “也有人说,就是他干儿子剥的,是个单身汉说的,他说自己起夜的时候,看到这小哥家屋子还亮堂堂的,屋子里还传来了猪油渣的味道,很淡,不浓,就那么一丝丝,一点点儿,不过那时候穷嘛,一点油腥味能饱半年,这单身汉就猫着身子过去看,一看吓一跳,人家哪里是在炼猪油,他说他亲眼看到,是那男人把烧红了的刀切进他干娘的皮肉里,一毫一毫地细细刮着皮,那火红的刀子碰到肉啊,就滋啦啦地响,像是烤肉一样,把那一层皮和肉都给烤熟了。”

    “不过,这单身汉四十多了,没老婆,整天疯疯癫癫的,他说的话,有人信也有人不信,还有人说,是这单身汉欠了赌债,看到这小哥有钱给他爹买大棺材,想着敲他一笔,才胡编乱造的这么一出,反正各种说法的都有。”

    宋戈当时听了害怕,他才不到六岁呢,心里一阵虚一阵跌的,却还是忍不住问:“所以后来这老鳏夫是土葬还是水葬了?”

    “土葬,这男人说自己干爹已经死得够惨了,不忍心让他死后还居无定所的,又多花了一笔钱,请了巫祝,绕着村寨驱邪避难,折腾了好几天,”宋老爹憋了气猛抽了一口旱烟,“不过这老鳏夫葬在了一片很偏的地方,算是折中了。”

    宋老爹说完,看着宋戈害怕,又安慰他:“小戈,你别怕,那小哥肯定没杀他干爹,你信我。”

    “为什么?”

    “啧,”宋老爹煞有介事地和宋戈说,“你不知道,这老一辈死后,是会庇佑晚辈的,你没听说过?”

    宋戈摇头。

    宋老爹继续说:“你睡觉的时候,是不是经常会一抖一抖的,就是脚颤那么一下,像是要往下坠?”

    宋戈点头。

    “我和你说,那就是老一辈的人在庇佑你,晚上阴气重,鬼差出道,百鬼夜行,指不定哪个不懂事的小鬼就缠上你了,如果你睡得太熟,你就被会被鬼缠上,你感觉到腿抽抽,就是你的祖先长辈在保护你,他们轻轻拽一拽你的小脚丫子,你是不是就没睡得那么熟了?他们是在帮你咧,晓得了不?”

    宋戈将信将疑,宋老爹却继续圆着自己的故事:“所以说,不会有人对自家长辈动手的,你放心。”

    宋老爹知道很多辛秘,他很喜欢和宋戈说这些没跟没落的传说,开场白通常都是“有这样一个村子”或者是“有一个小伙子”,他说的大多都是傣族和白族的故事,措辞用语之间似乎很了解人家的传统习俗,若不是宋老爹的身份证上标明了是“汉族”,宋戈都以为他是土生土长的傣族人。

    不过宋老爹每次和宋戈说完一段可怕的总会安慰宋戈,譬如晚上睡觉腿会抽的这件事,宋老爹已经竭尽全力给宋戈编造了一个合理又温馨的理由,长大后宋戈其实知道,这叫做睡眠肌阵挛,很多人都有,可每次想到宋老爹的这番解释,你腿抽抽就说明有长辈在保护你,宋戈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可此时的宋戈,昏昏沉沉,脑子里像是被抽空了一样,浑身都是轻飘飘的,迷迷糊糊之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挠弄他的胳膊,勾他的手指头。

    那是藤须,很多的藤须,绿油油的,宋戈本能地想要逃,他多么希望这时候腿能抽搐一下,多么希望自己能醒过来,至少有个声音,有个声音稍微喊他一下,把他从这困境里救出来。

    “你醒啦?”

    是个女人,她的声音听着底气很足,余音软软的,十分亲昵。

    “早饭吃什么?”

    这是金瑶!

    第32章  第32章 这个网红客栈,感觉……不太……

    宋戈欻地一下睁开眼,胸腔剧烈的起伏让他一时间心跳都跟着加快。

    紧接着是窗帘被人霸道拉开的声音,几寸强光从左侧窗口直射过来,光斑落在他的眼眸,刺得他眼皮又酸又胀,他用手背遮着光,眯着眼绕着床沿瞄了一圈,看到站在窗帘旁边双手叉腰看着他笑的金瑶,忍不住提防起来。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金瑶像是个熟客,直接坐在靠窗的长条沙发上开始给宋戈叠那些散乱胡丢的浴巾,这是当时宋戈为她垒堆起来的,宋戈晕倒后,金瑶就把这些一股脑地全扔沙发上了,好让宋戈睡得舒坦一点,如此一想,金瑶真是觉得自己够善良够温柔的。

    宋戈没答金瑶的话,他口干舌燥,喉咙里似火燎一样难受,他支起半个身子想要倒水,却发觉床头柜上早就摆好了一杯开水,摸了摸,还是温的。

    “我给你倒的,”金瑶笑嘻嘻的,看着精神状态不错,“放心喝,没毒。”

    宋戈听了,反倒是收回手,两臂用力支起身子,趿拉着鞋子半爬半跪地去了厕所,打开水龙头开始洗脸,他的脸烫得很,反复洗了几把还是跟刚烧红的炭似的,他用手掌舀了几口水灌嘴里,不知道是自己浑身太热了还是开错冷热水了,他觉得这水竟有些烫嘴。

    他把水一关,他不喝了,不喝了还不行吗?

    宋戈转身,想回床上取自己的手机,一扭头,就看到金瑶靠着卫生间的门框站着:“想取什么,我帮你。”

    嘴上说着“我帮你”,可金瑶都已经把宋戈的手机捏在了手里,她只用食指和中指夹着手机,看着没怎么用力的样子,手机歪斜得像是随时要掉下来一样,可当宋戈伸手去拿的时候,却发现根本拽不动,她明明只用了两根手指啊。

    “你生我气了?”金瑶主动问。

    宋戈根本不想说话,他喉咙太痛了,喉管像是生了倒刺一样,他只摇头。

    宋戈以为金瑶闹得差不多了,再伸手去拿,金瑶还是没泄一丝力气,手机纹丝不动,宋戈叹气,直接摸到了解锁键,摁亮了屏幕,看了一眼日期,眼睛都瞪大了。

    “撒填。”宋戈一说话喉咙就呛,跟烟熏了似的,他清了清痰,想要再说一次。

    “三天。”金瑶却听懂了,“没错,你睡了整整三天了,而我……,”金瑶像是有些骄傲的样子,她指了指自己,“我可是守了你足足三天,一步都没挪窝。”

    宋戈脸色极其不自然,他冲到门口,手才触上门把手却警觉地回身看着金瑶。

    金瑶努嘴:“我没锁门,你想出去就出去,我不拦你。”

    宋戈沉住气,手指头扣在门上,只敢稍微挪了一下,确认门的确能开,才突然拧开门把手冲到了大堂。

    大堂。

    陈甜正在柜台前给一对准备入住的小情侣办入住,正核对人家身份证信息呢,听到动静猛然扭头,突然“呀”地叫了一声又立刻回头给两位客人解释:“这是我们……我们老板,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厨房里,梁霄听到动静挑着铁勺就跟着跑了出来,瞧了宋戈一眼,立刻扭头和新来的小情侣解释:“我兄弟,之前发烧,烧病了。”梁霄指了指自己的脑仁,“脑子……脑子烧坏了,别和他一般计较。”

    梁霄一边说一边顺道抽了沙发背上的一件外套,蹭蹭蹭上了五六级台阶,把外套往宋戈身上一裹,低声问:“你咋不穿衣服就下来了。”

    宋戈低头看了一眼,外套里空荡荡的,他心头泛凉,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大腿,还好,他穿了条长裤。

    只听到梁霄又说了一句:“你这秋裤……多少年没穿了,你这是啥?大病初愈的行为艺术?光着膀子穿秋裤,你这……什么爱好啊。”

    秋裤?

    宋戈别着腿低头看了一眼,这秋裤是深紫色的,短得很,只到他小腿肚,好像是他初中时养母给他的,是丁文嘉不要了的,当时养母在给他收拾去读寄宿学校的行李,一边把旧衣服往里面塞,一边还说小戈最节约了,能省点就省点,不过他一直没穿过,辛承说要给他买新的他也不要,像是和谁怄气似的。

    谁把这条给翻出来了?

    再看着柜台前那对窃窃私语的小情侣,宋戈觉得自己的面子都丢到太平洋去了,他气呼呼地上了楼,可没走两步台阶又觉得浑身无力,梁霄只得搀着他,只等着爬到楼梯拐角,底下的人看不到了,宋戈才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他没力气了,得歇一歇。

    梁霄手里还攥着大铁勺呢,现在都中午十一点了,丁文嘉可是说过中午要回来吃饭的,他不得做点文嘉爱吃的嘛、

    “谁给我换的?”宋戈抬头纹梁霄。

    梁霄眼珠子一转,摇了摇头:“不是我。”他又嬉笑了两声,“也不是文嘉,”继而大笑,“更不是陈甜。”

    客栈一共就五个人,排除了三个和宋戈自己,答案呼之欲出。

    宋戈斜睨了梁霄一眼,只问:“是辛承?”

    梁霄往墙上一靠,双手一搭:“你干爹那是大人物,能给你换裤子?你再想想。”

    还能想到谁?里外里就那一位金小姐了呗。

    宋戈脑浆子都沸了,恨不得拿头哐哐撞墙,他又气又羞:“你……你怎么不拦着?你怎么能让那个女人碰我!”

    这句话一说完,宋戈就觉得这措辞很奇怪,哪个女人?怎么碰他了?怎么说出了另一种味道来了。

    “碰碰怎么了?”梁霄笑得出了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损样,“你里头又不是没穿。”梁霄捏着大勺,用勺子绕着宋戈的胯下画了个小圈,意有所指,“你还挺讲究的,”梁霄笑得越来越放肆了,“买的星期内裤,一星期都不带重样的,诶,你这要看星期几的时候是不是还得偷偷扯开裤拉链看颜色啊。”

    宋戈有点烦了,推搡了一下梁霄的勺,丧气道:“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后来怎么样了?”

    宋戈手虚指了一下:“那天不是来了很多人吗?就三天前。”

    “来了很多人,什么时候的事儿?”梁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在听故事一样。

    宋戈心疑,他听到楼下那对小情侣像是要上楼来了,他扶着楼梯起身,拉着梁霄跑到了走廊尽头一处小露台,从这儿可以看到后院一角。

    他撑着栏杆瞄了一眼,现下是正午,阳光充足,后院面积不大,左右不过二十多平,右边朝阳处宋戈种了很多蓝雪花和月季,左边半阴,宋戈就种了些叶子菜,中间是块空水泥地,原本搁着一套户外座椅,可大理的太阳实在太晒,就撤了。

    三天前那七个人就是跪在这片空地上,那个叫凌冽的,对,那个人是叫凌冽,金瑶用藤条捆着他和他齐齐摔进了左边的菜地。

    自上往下看,那片菜地规规整整,菜圃边上的土垅堆得整整齐齐,生菜和上海青一个间种一个密植,因为梁霄爱吃整颗的生菜,丁文嘉又只喜欢吃上海青叶子不吃梗,宋戈都是按着他们的喜好种的。

    菜圃和之前一样,完全不像是被动过。

    宋戈揉了揉眼睛,他拍了拍梁霄的肩膀,示意他往菜圃里看:“谁弄好的?”

    “什么谁弄好的?”梁霄纳闷了,“这后院不是一直只有你去的吗?”

    “之前那菜圃……。”宋戈懂了,他看着梁霄的眼睛,梁霄是标准的内双,眼睑狭长,眼尾那道清浅的褶子在皱眉的时候总是格外明显。

    梁霄不似宋戈,他鲜少皱眉,每日过得乐呵呵的,一旦皱眉,不是撒谎装正经,就是犯困不耐烦。

    “你装什么?”宋戈也不看后院了,他翻转过身,后背靠着栏杆,质问梁霄,“是谁吩咐了你保密吗?”

    梁霄哈哈笑:“吩咐啥啊,有啥保密的。”

    宋戈手扶上梁霄的左心口,直起身子,微微昂头,和梁霄对视:“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三天前……。”

    “楼上呢就是我们的海景房了,这个房间角度看洱海的角度最好了,你们要是五一来,价格得翻倍呢,两位眼光就是好,我带两位……。”陈甜这嘴也是会说话,她才走到楼梯口,扭头一瞅,就看到了在走廊小露台说话的两位老板。

    那对小情侣紧随其后,才瞄了一眼,都纷纷别过头。

    梁霄,手持着大勺屈腿靠着栏杆,单手撑在宋戈身边,眼神迷离又困惑。

    宋戈,穿着深紫色的秋裤套着黑色外套,手还摸着梁霄的胸膛,神态凶狠又刁钻。

    这场景,陈甜都觉得有点辣眼睛,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

    倏尔,走廊另一头的一扇房门开了。

    金瑶左右看了一眼,一眼就瞄准了站在对面的宋戈,金瑶双手往胸前一搭,一条牛仔裤拎在手边,嘴巴毫不留情的开炮:“让你着急忙慌地跑下去,裤子刚熨好。”金瑶把牛仔裤朝着宋戈狠狠地抖了一下,裤腿笔直,一点儿褶皱都没有,金瑶自豪极了,“瞧瞧我这手艺,厉害吧,我这第一次可就给了你了,好好珍惜。”

    陈甜听了脑子都大了,她才休了两天假而已,发展这么快的吗?

    金瑶自觉不妥,像是解释:“我是说第一次熨衣服。”

    宋戈张张嘴,想要反驳,亦或者辩解一下,却发现完全无从下嘴,他脸色僵硬地看着金瑶,如同嚼蜡一样面露难色地干涩张嘴:“那我还真是……谢……谢谢你了。”

    小情侣看着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女生悄摸摸对着男朋友商量:“要不咱们还是换一家客栈吧,这个网红客栈,感觉……不太正经。”

    第33章  第33章 真真实实发生过的事,怎么可……

    “我知道你不缺钱,但这些,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领了吧,别再让系统给我退回来了。”

    梁霄站在厨房里,煮锅里的水已经沸了许久,他左手抓着一大把意大利面迟迟没有放进去,右手端着汤勺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他只看着手机界面弹出来的这两条消息出神,直到外头陈甜喊了一句:“梁哥,208客人点的两份肉酱意面套餐好了没?”

    梁霄手腕猛地一颤,整把意面都散在了地上,他慌忙收拾,可越忙那意面像是黏在地上一样,指甲抠都抠不起来,梁霄干脆用锅铲一铲,一铲子意面全都扔进了垃圾桶里,重新开了一袋,往锅里一撒,盖子一盖敷衍着陈甜:“快了快了,快出锅了。”

    梁霄撑着灶台,右手摸上有些发热的手机,开始回金瑶的微信消息。

    ***

    他是三天前才加上金瑶微信的,还是金瑶主动加的,说是有事要和他说,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加上后第一句金瑶说的就是“这件事,从头到尾,你就装不知道。”

    他还困惑,这些天发生这么多事儿,说的是哪件。

    金瑶立刻又发来一句:“昨天晚上抓凌冽的事。”

    为什么?总得有个理由吧,那天晚上闹得可不小,虽然当时他和丁文嘉在大堂里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可醒来后去后院看了一眼,一片狼藉,宋老师的菜圃全毁了,就连墙边那排花箱和工具箱都全是裂痕和土渣,辛承的人都走了,他和丁文嘉收拾了好久才差不多恢复原状。

    可宋戈种的菜都没了,总不能给他买几颗新鲜的给他栽进去吧,这大太阳,不到一下午就蔫了。

    后来金瑶来了,说这事儿她来搞定,转头梁霄还听到金瑶像是给谁发语音,语气很不好,像是在训人:“你们把人家东西弄坏了就走了?”

    “抓人要紧?抓了人也得给人家善后啊,之前教你的都忘了?”

    “赔钱就完事儿了?赔多少吧你就说。”

    “翻倍,这可是人家心血。”

    “行吧,我转交。”

    然后金瑶就加了梁霄的微信,不过一整天都没联系他,一直到晚上,梁霄送了丁文嘉回市区后,在开车回来的路上,才收到金瑶的消息。

    金瑶在微信里说完之前那些话后,就给梁霄转了五千块钱,还问:“够吗?”

    梁霄从小就不缺钱,他爸从体制里出来得早,下海挣的第一笔钱就用来开了家重庆火锅店,现在全国人民对火锅的热情空前高涨,水涨船高地推着梁家火锅走向了全世界。

    印象里,银行卡到账的短信消息都比他爸妈问候他的消息多,每次打钱,都是四位数起步,所以钱够不够这件事,他没概念,他只反问金瑶:“怎么不直接给文嘉?”

    消息发了之后,梁霄等了很久金瑶都没回,他都快要睡着的时候,微信提示音响了,金瑶只回:“我和她之间,还有其他事要说,你记得我的话就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两秒之后,金瑶又发了一个消息。

    ——“尤其是宋戈问起的时候。”

    还得瞒着宋戈?还尤其?等会,金瑶的意思,是单独瞒着宋戈一个人啊?何必呢?

    梁霄当时就睡不着了,困意全醒了,他就纳闷了,金瑶和宋戈的关系不是挺亲密的嘛?况且当时金瑶只带了宋戈去后院,还瞒着他?怎么瞒?是演一场宋戈失忆的苦情戏码,还是装傻充愣两眼抓瞎?

    梁霄演啥都演不像啊,不过好在,宋戈当晚回去之后,就一直发高烧,有时候半醒着,有时候睡得死沉,甚至梁霄给他换裤子的时候,他都毫无反应。

    给宋戈换上那件深紫色的秋裤并非梁霄本意,只是这三天金瑶一直守着宋戈,只给了梁霄三分钟的事情进去给宋戈换衣服,说是宋戈汗了一身,衣服裤子湿了一遍又一遍,好不容易烧退了些,病情别又反复了,得换套衣服裤子才行。

    梁霄一进宋戈的屋子,床上就摆好了这套深紫色的秋衣秋裤,他略迟疑,想拿着衣服裤子和外头等着的金瑶确认一下,这套秋裤没开裆啊,是男款的嘛?梁霄才提起秋裤端详就听到金瑶在催促:“快点。”

    行吧,换就换吧,这套秋衣秋裤至少质量不错,全棉的,够软够柔还够顺。

    宋戈当时虽然烧得没那么严重了,和整个人就跟死人一样毫无知觉,半点力气都借不上,全靠梁霄一只手撅着他的腿,另一只手往上套,套上了裤子,梁霄已经累得去了半条命。

    可这秋衣是高领的,领口就一个拳头大,梁霄试着给宋戈脑袋上套了一下,这露得了额头就露不出后脑勺,一使劲吧宋戈就痛得嗷嗷地叫。

    叫得倒是挺欢,就是眼皮子沉沉地睁不开。

    外头金瑶掐着点在喊:“还有三十秒。”

    梁霄想着,要不把自己的这身卫衣脱下来给宋戈换上,虽然是穿了两天的,可好歹有件衣服。

    梁霄才一撸衣角准备脱呢,金瑶的声音就跟警钟似的:“十秒,我要倒数了。”

    梁霄寻思着,与其让自己难堪,不如让宋戈健康裸睡,再说,穿了裤子也不叫裸睡,梁霄顺手把秋衣往旁边沙发上一扔,用被子把宋戈一裹,擦了把汗,深呼吸推开门,笑对着金瑶:“不用数,穿好了,我穿好了。”

    “后院的菜我处理好了。”金瑶努嘴朝着后院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我找到了宋戈的装种子的收纳盒,现播了几颗下去。”

    现播可还行?这比梁霄说要买几颗插进去还不靠谱吧。

    “虽然不是长得一模一样,可一眼看过去肯定看不出破绽来。”金瑶看着梁霄一脸诧异,像是下赌注一样,“不信?不信你自己去看。”

    梁霄拖沓着脚后跟跑去走廊小露台看了一眼,嘿,还真是,后院菜圃里的菜都齐刷刷地长了出来,和之前当真一样。

    “你这……。”梁霄回头,还想惊呼几句,却发现金瑶早就进屋了。

    等下,她进的是哪间屋?宋戈那间还是她自己那间?

    ***

    梁霄看着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考究自己的用词,他先是打了冗长的一段,措辞官方,语气和婉,意图明确,中间还插入了表情包,来来去去就一个意思,先是通篇感谢金瑶,又表明不需要赔偿,最后呢?最后这句话的措辞该怎么写?想让金瑶坦诚相待,可人家明显是个软硬不吃的狠角儿,不想说的就是不说,谁也撬不开她的嘴。

    梁霄发了愁。

    厨房门帘突然被拉开,陈甜喘着气红着脸站在门口,声音怯怯的:“梁哥,楼上,宋老师和瑶瑶姐,好像……打起来了,隔壁客人刚才打电话投诉了,说声音太大。”

    ***

    “金瑶,你别太过分了,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你说我是你的药,你养了二十五年的药,我为什么会发烧?是因为你吧,为什么你腹部的伤口这么快就好了,我却病倒了,你这是什么歪门邪术?采阳补阴?”

    “我和你说了很多次了,不是。”金瑶靠在床边的沙发上,她貌似懒洋洋地在晒太阳,眼睛却黏在宋戈身上一刻都未挪开。

    宋戈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他胡乱套了件蓝白相间的格子衬衫,下身是金瑶熨烫好的那件牛仔裤,倒不是他想专门穿金瑶熨的,而是比起翻箱倒柜再找一件来说,直接拿了金瑶手里这间躲进厕所换上明显更快。

    “宋戈,咱们俩是相辅相成的,我让你给我治病,并不会损你一丝气力,相反,你高烧后能恢复这么快,也是因为我。”

    “我看我发烧才是你,才是因为你。”宋戈气得话都说不圆了。

    金瑶倒是不慌,宋戈昏迷这几天她就做好了他醒来后会各种追问的准备。

    “你发烧,是因为你当时被凌冽的血溅到了,凌冽是这几个人中最厉害的,就是因为他最毒,下毒于无形且一秒毙命,你能活着,也是因为我,若不是我当时及时点了你的穴脉,若不是我在这间屋子里,诺,就是在你坐的那个屁股印那儿给你取毒,你早就死了。”

    “那你让他再溅我一次。”宋戈也是脑门一热,开始说胡话了,他才说出口就后悔了,那一夜的记忆着实太可怕了,还记得当时他抱着金瑶在怀里,螳臂当车一般用胳膊去护着自己和金瑶的头,那一瞬间他脑子都是白的,直到那黏糊糊的液体顺着他的眼睫滴入他的眼眶,酸辣得他睁不开眼,是那种痛觉提醒着他还活着,可金瑶说得没错,他被血溅射到的那条胳膊一直十分酸麻,甚至都抬不起来。

    宋戈坐在床边,垂着头,用手肘撑着脸,声音闷闷的:“那你为什么要梁霄配合你演戏,演什么都没发生过?”

    “记得这段,对你来说,难道很好吗?”金瑶叹气,“当时你昏迷了,丁文嘉和梁霄都来看过你,辛承也来过,他给你看了,说命是保住了,可凌冽的毒太狠了,你可能会忘记一些事情,我想着,既然你会忘记,那就刚好大家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好了,但我没想到,你没忘,一点儿都没忘。”金瑶意味深长地看着宋戈,“这便是很蹊跷了,可能说明你的体质,比我想得更好,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医术高明,起死回生。”

    宋戈觉得好笑:“真真实实发生过的事,怎么可能忘?”

    金瑶像是反讽:“真真实实发生的事情,怎么就不能忘了?每个能走得长远的人,都知道忘记不好的,记得美好的,宋戈,我只是想让你走得轻松一点。”

    宋戈侧过头,金瑶有一双很亮的眼睛,瞳仁的颜色浓黑锃亮,像是刚滴落在宣纸上的一滴浓墨,可宋戈怎么也忘不了金瑶满脸发白,身躯化藤,眼珠透明的样子,哪个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一想起那场景,宋戈心里有些发虚,他别过头,像是玩笑:“那你呢?你说每个走得长远的人都会忘记不好的,你又忘记了什么?”

    金瑶来劲了,她笑着昂头,指点方遒一般:“我这么好面子的人,自然是会选择忘掉我丢面子的事儿了。”

    “滴”地一声。

    宋戈的房门被打开了,梁霄打头阵,陈甜畏畏缩缩地躲在后面。

    宋戈眼神落在梁霄手里的“万能卡”上,不自主地皱起眉来,早晚得把梁霄这张卡给收了。

    梁霄见状,连忙解释:“隔壁……是隔壁投诉了,说你俩在吵架。”

    第34章  第34章 我也是……身不由己

    “没吵。”宋戈好气没气坐回床尾。

    “对,”金瑶也跟着微笑点头,“我俩才没吵架呢。”

    梁霄狐疑看了两人一眼,又回头瞅了一眼陈甜,才说:“没吵最好,”他眼神又绕着房里兜了一圈,一切如常,没摔东西也没少东西,才又说,“对了金小姐,你的房费不够了,当时您是交了一千二是吧,押金是两百,刨除了押金就是一千,您已经住了五天了,房费一天是……。”

    “我不是给你转了五千吗?”金瑶这话有些突兀,梁霄一下子没缓过神来,啊,对,是五千,可那五千不是说赔偿金吗?况且他也没收啊。

    “然后你说不要赔偿,”金瑶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既然你不想当做赔偿金,那就当做我的房费吧。”

    还能这样的?

    梁霄想再说道两句,又突然想到这是当着宋戈的面儿呢,金瑶怎么说的来着,要瞒着宋戈,“赔偿”这俩字貌似有些不和谐,梁霄清了清嗓子,眼神一边瞟一边替金瑶“圆谎”:“赔偿什么赔偿,金小姐这话说得,金小姐又没带人在客栈里打架,又没弄坏咱们后院的菜圃,更没耽误咱们营业,哪里存在什么赔偿不赔偿的。”

    梁霄说得声情并茂,小手一甩,活灵活现地演出了一副花舫老鸨的殷勤和谄媚。

    金瑶悠悠叹气:“行了,别演了,宋戈都记得。”

    “啊?”梁霄一把收住情绪。

    “我知道你们想让我走。”金瑶先是看着梁霄,复又看着宋戈,“你们”这两个字包含的人可就多了,可以是两个人,也可以是一群人。

    陈甜听了立刻躲在梁霄背后摆手:“没有没有,瑶瑶姐你尽管住。”

    金瑶朝着陈甜笑了一下,才又说:“我可以走。”

    梁霄眼睛亮了。

    金瑶又转头看向宋戈:“不过宋戈也得跟我一起走。”

    ——“为什么?”

    ——“凭什么?”

    梁霄和宋戈互看了一眼,宋戈敛声收气,语气尽量平缓地又问了一句:“金小姐,凭什么?”

    “你不走?”金瑶反问。

    “我不走。”宋戈觉得好奇怪。

    金瑶往沙发后背一靠:“那我也不走了。”

    ***

    “赔什么钱呀?”陈甜屁颠屁颠跟着梁霄下了楼,当着宋戈和金瑶的面,她也不好意思问他们四个说的什么赔偿是什么意思,只剩下她和梁霄两个人了,她才好奇开口。

    “没啥。”梁霄不打算告诉陈甜,当时又撒谎又圆谎地把陈甜骗去同学家住了两个晚上,就是为了这事儿少牵连她,可话头都露了,也不好就此抹过,梁霄只随便掰了一句:“就之前金小姐摔了点东西,不值五千块,所以我没收。”

    陈甜眼里放光:“瑶瑶姐这么阔气啊。”

    阔气?这钱也不是她的啊,对啊,这钱是宋戈干爹给金瑶的,怎么就成了她的房费了?

    梁霄扶着楼梯扶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算了,他不管这么多了,宋戈和金瑶的事儿他也做不了主,宋戈嘴上一直说着不愿意让金瑶久住,可金瑶还是住下了,宋戈又说不想和金瑶多来往,可这几天,他俩就跟连着脐带的双胞胎似的,谁也脱不开谁。

    梁霄只希望文嘉能好好的,希望文嘉的心情不要受太多影响。

    微信响了。

    是丁文嘉发的。

    ——到巷子口了。

    梁霄看了一眼时间,嘿,这都十二点多了,他的专供部队芝士锅还没上锅呢。

    梁霄才撩开厨房帘子,又看到丁文嘉回复了一句:“我中午不在客栈吃,我带金瑶在外面吃。”

    金瑶金瑶,又是金瑶。

    梁霄这两天可快烦死了,凌冽突然消失,丁文嘉的拳馆作为用人单位是要配合调查的,不过好在市区的一切都有辛承帮忙打理,丁文嘉和拳馆都没被问太多,但丁文嘉这几天还是得天天往拳馆跑,晚上也没在客栈住过。

    不过这也算正常,去年丁文嘉参加百佳拳馆评选的时候,比这还疯狂,一个多月都不见人,丁文嘉在市区有一套挑高的LOFT小公寓,被她收拾得相当精致,跟样板间似的,所以她不缺地方住,所以啊,这不住过来就不住过来吧,可这几天,丁文嘉除了关心拳馆的事儿,就是逮着梁霄问金瑶的事儿。

    金瑶起来了吗?金瑶还在宋戈房里吗?金瑶有说什么时候走吗?金瑶有问起过我吗?

    梁霄有时候开玩笑,说丁文嘉问金瑶的频率就像那路口钻水泥路的钻地龙,嘟嘟嘟嘟就没停过。

    丁文嘉当时就不说话了,脸色挺沉的,梁霄还以为她生气了呢,立刻要解释,丁文嘉却突然回:“你说得没错,所以这几天我不能在客栈里,金瑶在客栈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都要告诉我。”

    ***

    十二点四十五。

    秒针掐着节奏划过12点的时候,门口风铃就响了,丁文嘉穿着一身连帽黑卫衣推门进来,灰黑色运动长裤拖到脚踝,白色鞋板上沾了些泥,今天自早晨起天就阴霾霾的,外头下了些小雨,路不是很好走。

    梁霄听到动静立刻从厨房出来,还没好好和丁文嘉打个招呼呢,丁文嘉就只问柜台里理货的陈甜:“金瑶在吗?”

    “在。”

    “行,那我上去。”

    梁霄一路小跑从厨房追到楼梯口,可丁文嘉看都没看他一眼,梁霄咬着唇,不知道是刚才跑得太急了,还是心里头着实不安稳,他想了想,只飞快给宋戈发了个消息。

    ——“嘉回来了,奔着金来的。”

    虽然是简写,可也算是一目了然了。

    至少,金瑶一眼就看得懂。

    她看着手里的手机屏幕里弹出的对话框,又看着坐在自己跟前一脸愤懑不平的宋戈,语气似安慰:“别生气了,就当是自己的命数吧,与我命格相匹配的人不多,你是我这么多年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我承认一开始我救你有私心,当时你尚在襁褓,奄奄一息,那张小脸被雨水打得又皱又白,我若要救你,就得犯险走出山神庙,我一旦走出去,就会引天雷,一个不小心,你我就共赴黄泉。”

    “我当时的确先卜了一卦,算得你我命数相辅相成,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就这么说吧,你若得我,延绵益寿,福泽洪厚不在话下,我若得你,踏平昆仑,洗刷冤屈指日可待,换做是你,眼前就摆着一个利人又利己的机会,你会不抓住吗?”

    “可你当时年岁太小,我又不能抚养你,恰好那姓宋的坠崖,我救了他后,就把你托给了他,后来的事儿,你都知道,我也都和你说过了。”

    “所以啊宋戈,我当时也是一时气急,我所说的养了二十五年的药仅仅只是这个意思,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能不生气了吗?”

    金瑶态度诚恳,姿态放得很低,语气也是十二分的真挚,如若不是她是把宋戈绑起来说的这番话,宋戈都快要被她感动了。

    “我不生气了。”宋戈盘腿坐在床上,他自胸口到腰腹都被金瑶用那套深紫色的秋衣秋裤缠得结结实实的,他两条腿倒是能自由活动,可有什么用?能跑得过金瑶吗?

    宋戈认命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硕大高耸的秋裤扎成的蝴蝶结:“你先给我解开。”

    “那你还偷袭我吗?”金瑶捏着宋戈的手机,“我不仅仅是说现在或者是这几天,我是说以后,以后的以后,你还会偷袭我吗?”

    宋戈咬牙切齿:“我那不叫偷袭,撑死了算正当防卫,还有,你是不是翻我东西了,不然这套秋裤你从哪里翻出来的?”

    “你那……,”金瑶突然改口,“好,就算你是正当防卫,那以后你还防卫我吗?”

    宋戈声音像是嗡嗡叫的蚊子:“哪里还敢啊。”

    “行吧。”金瑶起身,把宋戈的手机轻轻搁在他跟前,食指却故意沿着手机右侧摁键一勾,屏幕亮了,梁霄刚发来的消息还在锁屏上。

    宋戈才扫了一眼,就听到金瑶说:“看来有人要找我。”

    敲门声响了两下,不过不是敲宋戈的房门,像是有人在敲隔壁那间。

    ***

    “找我?”金瑶拧开门把手走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丁文嘉抬起手准备再敲一轮。

    丁文嘉有些意外,她侧头想看一眼屋内,听梁霄说宋戈已经醒了,精神还不错,她这几天一直在市区忙,也没好好照顾宋戈,倒是金瑶,寸步不离。

    “一起吃……。”丁文嘉才吐出两个字儿就听到宋戈在里头喊:“你倒是把我解开。”

    “啊?”丁文嘉皱了皱眉,这俩人在里面是做什么?宋戈怎么还被绑上了?

    金瑶没回身,反倒是反手关上了门,像是不理会宋戈,可她手指头一勾,缠在宋戈身上的裤腿便自动松软了下来,挣一挣,扭一扭,很容易脱身。

    “一起吃个午饭吧。”丁文嘉这才继续邀请金瑶,“靠海商业街有家烤鱼很不错,老板和我很熟,能按市价优惠。”

    金瑶面色很是平静,完全不意外丁文嘉突然邀请她吃饭的动机,她点点头:“好呀。”

    ***

    “老板,老三样。”丁文嘉果然是和这老板很熟,人才进店不到三秒,老板就端着两杯菊花茶送上了,丁文嘉的老三样是“烤鱼、泡菜和零度可乐”,她顺口说完才反应过来,扭头问金瑶:“你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金瑶摇头:“不用,和你一样就行。”

    丁文嘉又朝着老板招手:“鱼选个两斤多的,零度可乐来两罐。”

    老板快手从冰柜最里头取了两罐可乐,又直接用不锈钢夹子从泡菜坛子里夹了一大捆泡菜,黄瓜、萝卜蒜头都有,丁文嘉不挑食,图的就是老板的腌菜手法,和她妈妈做的味道有几分像。

    “好久没来了。”老板一边上菜一边闲聊几句,“听说你们对面那家客栈老板出事儿啦?是叫大橡树对吧,姓谢?前两天被派出所的人给带走了,犯事儿了?”

    “小事。”说话的是金瑶。

    老板手一顿,菜碟子往实木桌面上轻轻一放,看了两人一眼,晓得了,俩人这事要说事情哩。

    周遭无人,丁文嘉喜欢在外面这张桌子上吃,可以吹吹海风,还可以看到远处的南诏风情岛,其实那岛没什么好看的,可来旅游的心态大多都是这样,来都来了,钱都花了,路都走了,怎么能不看一看呢?

    丁文嘉一直想着怎么开口,是坦白从宽?还是遮掩过去?还是先遮掩,实在不行了再坦白。

    思虑来思虑去,丁文嘉贸然崩出一句:“金小姐,我也是……身不由己。”

    第35章  第35章 那你怎么知道你杀人了?

    “我不懂。”金瑶笑眯眯地,她修长的胳膊轻轻搭在实木长椅靠背上,她很喜欢张开手臂靠着或躺着,像是对什么事儿都不在意一样。

    丁文嘉尴尬得搓手:“我有点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

    “那我问你答?”

    “行。”

    金瑶寻思了一会儿,才说:“肖金枝来的当天并没有认出我来,第二天却突然来了客栈,是不是你喊她来的?”

    “是。”丁文嘉点头。

    当时丁文嘉给梁霄和宋戈看的那段微信对话被她删去了很大一部分。

    从当时的聊天记录来看,是肖金枝突然联系丁文嘉要求见面的,可实际上是丁文嘉主动联系的肖金枝,为了不让人起疑,她把自己主动约见肖金枝的对话全部删掉了,留下的聊天记录成了肖金枝先开的扣。

    “我猜到了。”金瑶的确是猜到了,可下一句话,让丁文嘉脑子瞬间炸了,“宋戈应该也猜到了。”

    “什么?”丁文嘉没想到,她自以为自己做得不叫天衣无缝吧也不至于破绽百出,何至于宋戈那样一个没心眼的人都能猜到一二?

    “宋戈说,当时你给他听的语音消息是这样的,肖金枝先说了一句’行吧’,然后又说其实她也想找你聊,这个连接词很巧妙,如果不是你之前就说了些什么,她为什么会说‘行吧’?而且她说其实她也想找你,这个‘也’字就很灵性了,怎么,你也想找她?”金瑶像是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剥开丁文嘉的小心思,“可是你都删掉了,你为什么要删掉?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你主动找了她?是不想让谁?如果是让梁霄或者宋戈知道的话,最多也就是笑话笑话你,无伤大雅,你是怕警察知道?”

    “不是。”丁文嘉面红耳赤地争辩,“当然不是,我没想过杀她,更没想过向警察隐瞒什么,我只是……,”丁文嘉闭眼,许久才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气,“我只是怕我要找她聊的事情被别人知道。”

    “你要找她聊什么?”

    丁文嘉睁开眼,她眼眶红红的,眼睑像是火燎过一样又酸又痛,她黑眼圈很重,这几天她都没怎么睡好。

    “我昨天夜里去了趟昆明。”丁文嘉端起桌上的菊花茶一饮而尽,“我偷偷去的,梁霄送我回大理市区后,我半夜一个人开车去了一趟家里的老房子,取了点东西过来。”

    丁文嘉这才是从身后背包里掏出一牛皮纸袋,递给金瑶,包装的牛皮纸是簇新的,是丁文嘉新买的,金瑶摸了摸里面的内容,像是一本很厚的资料,她没打开,只放在桌面上,金瑶对着丁文嘉:“你继续说。”

    “我六岁的时候,得过一场怪病,”丁文嘉一边说一边朝着金瑶撒钩子一样偷瞄,“这个……宋戈和你说过没?”

    金瑶点头:“零星半点,不全,你说就好。”

    丁文嘉深吸一口气:“最开始是我的胸口,起了一层像是鸡皮一样死皮,我喜欢用手去抠,后来越抠越多,越抓颜色越深,等长到肚子上的时候,藏不住了,洗澡的时候被我妈发现了,她很惊讶,也很害怕。”

    “马上,我爸也知道了,不过他俩没带我去医院,他们带我……去见了辛承。”丁文嘉努力回忆当时的场景,那应该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辛承,不对,不算是见到,当时辛承一直隔着一个屏风和他们说话,她没看到人,只能听到他的声音,爸爸丁旺福当时让她喊人家“辛叔叔”,之后丁旺福又说了许多叙旧的话,俩人听起来应该是老相识了,不过丁文嘉过去的六年里,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辛承辛承,有些陌生。

    “当时辛承没办法治我,我爸爸就带我去了另一个地方。”丁文嘉喉咙猛烈地滚了一下,她垂头,指尖狠狠地掐上自己的太阳穴,“一个很可怕的地方。”

    丁文嘉说完,身体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金瑶看着她不似装的,声音也跟着柔婉了一些:“你要不要喝点水再说。”

    “不用。”丁文嘉一边说着不必,一边探手把金瑶跟前一口未动的菊花茶尽数灌入喉咙里,她被呛到了,干咳了好几声,才继续说,“我不认得那是哪里,是我爸爸开车带我去的,我妈当时要跟着来,还和我爸吵了一架,我记得出门前,我爸一直叮嘱我妈,说两个小时他还没出来,就让我妈去找辛承,无论是跪着求他也好,还是要挟也罢,一定要让辛承赶来救我。”

    “那是一条很长的走廊,铺着红黑相间的地毯,两边是电灯仿造的烛台,天花板特别高,两边是很好看的雕花实木门,门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有男人的声音,也有女人的声音,我听着很害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爸就说,如果我害怕的话,就让我数数,数数多少步可以走完这条走廊,左拐了几次,右拐了几次,让我牢牢记住。”

    “我就开始数,低着头数,不去看天花板,也不去听两边的声音,我们左拐、左拐、右拐然后直走了一百多步,我爸停下了,他撸起袖子,推开了一扇门。”

    “那间屋子不大,倒是摆了很多张麻将桌,我记得最左边还有一张台球桌,桌上一个黑球一个白球,黑球都已经到了球洞边缘了,马上就要掉下去的样子,麻将桌都是空的,只有一张旁边有人,那是三个人,他们把牌已经摞好了,空出的那个位置,是给我爸爸的。”

    “不过他们似乎并不着急让我爸爸坐下,他们朝着我招手,说着我听过无数遍的客套话,什么文嘉都长这么大了,让叔叔过来看看,叫人了没啊之类的,按照往常,我爸会让我和他们聊上几句,可我还没迈开步子呢,我爸却一把拽住我的肩膀,他像是在笑,可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开心,他说,孩子还小,怕生。”

    “怕吗?”丁文嘉换了个口吻,学着当时坐在最中间的男人的发声,“她杀同族的时候怎么没怕呢?”

    丁文嘉说完,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金瑶,原本紧张心虚的情绪一扫而空,她反客为主,忽而往后一靠,手肘还放在桌面上,食指微屈,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她眉尾轻轻抖了一下,像是反问:“瑶娘娘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没听清?”

    丁文嘉身体前倾:“我,六岁的时候,就杀了一个蛇族的人,所以我也起过蛇皮。”丁文嘉眼角漫出一滴泪花,她很快用手背擦了一下,又苦笑,“可问题是,我根本不记得这件事了,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杀了谁。”

    “那你怎么知道你杀人了?”

    “我爸告诉我的,”丁文嘉别过头,“他对我说的原话是,文嘉,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杀了丁烨,丁烨,和我同姓,单名一个烨字,火华烨,瑶娘娘可曾听说过?”

    “没有。”

    丁文嘉忽而长叹:“原来也有瑶娘娘不知道的人啊,这人是我爷爷,名义上的爷爷,也是我爸那句话我才知道,我爷爷死了,而且,是我杀的。”

    金瑶疑惑:“丁旺福不是孤儿吗?原籍岳阳,辛承站稳脚跟后他才来的昆明,你哪里来的爷爷?”

    “认的,算是我爸的干爹,我爸认他做爹的时候自己都十六岁了,他也没养过我爸,我爸说,认干爹那是为了迎合当地风俗,在当地你不认个亲戚,对寨子里来说就是外人,容不下你的,所以说是名义上的。”丁文嘉都说了这么多了,也不怕多说几句,她昂头,似笑非笑,“所以我一直对他不是很熟悉,加上我妈说我爷爷欺负过她,她恨我爷爷,我们日常也不见面,我爷爷只和我爸单线联系,每次联系,都是来要钱的。”

    丁文嘉说完,又摇头:“喊爷爷我还真是不习惯,我还是称他为丁烨吧。”

    “嗯。”金瑶点头。

    “记忆里,我唯一一次见丁烨,应该是我爸周末单独带我去游乐场的时候,路上接到了丁烨的电话,”丁文嘉叹气,“应该又是要钱的,那头很凶,像是追债的找上门来了,我爸接了电话,一边开车一边骂,骂的话不像是普通话,什么mai-dai,mai-cai的,我听不大懂。”

    “这是傣语。”金瑶舔了舔嘴唇,“mai-dai和mai-cai都是不行的意思,你爸应该是在反驳对方。”

    “差不多吧。”丁文嘉已经无意理会这两句话的意思了,“后面的事,我也不记得了。”

    “都不记得了?”

    “嗯。”丁文嘉点头,“我只记得我爸当时调转了车头,应该是去准备找丁烨,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在医院,浑身淤青,我爸说我是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可能磕到了脑袋,有些事记不清了,之后可能会记起来,可我偶尔能听到护士议论我,说我真可怜,小小年纪被人鞭成那样。”

    丁文嘉微微垂头:“自打那天起,我就觉得胸口很痒,出院一个月后,我就开始长蛇皮了。”

    金瑶能感觉出丁文嘉浑身散发的无助和落寞,她没有继续追问蛇皮的事,只继续提及丁旺福带她去见那伙人的事儿。

    “后来呢?”金瑶问,“他们说你杀了同族的人,你爸爸怎么回?”

    丁文嘉忽而抬眸,她眸光很亮,似掺杂了泪水:“我爸说是他杀的,他说,是他亲自剥的皮,还说,起了蛇皮的一直都是他,不是我,他撩开了他的衣服,从他的胸口到肚子,全是和我一样的蛇皮,那些人自然是不信的,非逼着我也撩开衣服给他们看,我爸拦着不让,他们又喊了一个女人出来,说要那女人替我看,我爸犹豫了很久,答应了。”

    丁文嘉嘴巴微微耸动:“那女人把我带到了一间隔间,她很温柔,说话很好听,她轻手轻脚地替我解开衬衫的扣子,又问我可以摸摸我的腿吗,我答应了,心里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出门之前,我妈亲自把我身上的蛇皮一点一点拔掉了,当时我的蛇皮还不多,用那种类似我爸爸刮胡刀的小刀一铲就能铲下来,当然,这也是有代价的,你拔得越多,就长得越快,看可我妈说值得,她说只要撑过了今天,我的怪病就能好了。”

    金瑶听懂了:“你爸替你在那伙人面前顶了罪,那群人,是黑月,对吧。”

    丁文嘉摇头,金瑶以为她想说“不是”,但丁文嘉说的是“不知道。”

    第36章  第36章 你似乎和我爸爸留下的日记里……

    “我真的不知道,”丁文嘉语气十二分的诚恳,“我爸每天早出晚归,我见我家司机的时间都比见他要多,我妈只说我爸公司的事儿很多,至于我爸公司是做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他就像是一只候鸟,家里只是他暂时落脚的地方,记忆里他很少陪我,回来后也总是躲进书房,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出来。”

    “那天……,”丁文嘉哽咽了,“那天他被折磨得很惨,我就站在旁边,被那个女人搂着肩膀,她捂着我的眼睛,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她说女孩子不应该看流血的场景,看了就不漂亮了,可我耳边全是我爸的嘶吼,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小时,或者是两个小时,也可能是一个下午,我俩出来的时候,天都黑了,我爸遍体鳞伤,一股股的血顺着他手腕往下淌,他身上很甜很黏,像是被人灌了很多糖浆,呼吸的时候都是一股甜滋滋的味儿,我就一直在旁边哭,他还蹲下身来哄我,他说嘉嘉,我们回家了。”

    “我大概听明白了。”金瑶对于丁旺福的了解不必丁文嘉的少,从某种角度来说,丁文嘉忘记和不了解的部分,反倒是金瑶了然于心的一些小事。

    当年丁文嘉伤了同族人,受到反噬,身起蛇皮,丁旺福先带着丁文嘉去求了辛承,辛承没办法治,不对,当年辛承分明立刻上报给了金瑶,只是当时金瑶身处苍山,没办法立刻回复,便耽搁了一会儿。

    且就这么一会儿,爱女心切的丁旺福冒险带着丁文嘉去求了黑月的人,无功而返,还被折辱霸凌,为了保护丁文嘉,丁旺福当年撒了谎,谎称是自己起了蛇皮,不过没想到,黑月的人这么狠,不救人就罢了,还把人打得半死才放出来。

    问题的关键是,黑月自古来去无踪,形影飘忽,就连辛承都没办法斩草除根,丁旺福怎么说找到就找到了,还能让人家这么顺利地见他,听丁文嘉的描述,丁旺福是开车带着丁文嘉去的,开了不过一个多小时,那应该还是在昆明市内。

    在辛承的眼皮子底下的据点,何其机密,丁旺福居然能独自开车前往,他认得路?

    金瑶像是试探:“你们当时,就没付出什么代价?”金瑶扬起嘴角,不像是在笑,像是在揣测,“他们就让你们活着出来了?”

    “有。”丁文嘉一边拉开外套拉链,一边转过身,她以后背对着金瑶,一只手使劲往下拽扯自己的卫衣领口,“你看得到吗?”

    这领口很紧,金瑶只能勉强看到她的锁骨,不是金瑶知道丁文嘉是想要给她看什么,只说:“你是想说那个黑月的印记?”

    “对,”丁文嘉点头,“如果我说,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那是黑月的印记,你信吗?”

    “我信。”金瑶语气十二分的笃定,丁文嘉已经和她说了不少,没必要在这个时间点上撒谎,更何况,她如果早就知道这和黑月有关,又怎么会招了凌冽来拳馆,还那么兴奋地告诉宋戈看到一个和自己有一样胎记的人,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继续说肖金枝的事儿吧。”金瑶其实已经猜得差不离了,在苍山附近发生的事,只要她想知道,多多少少都能打听出一二。

    丁文嘉语气开始颤,她努力裂开下唇,做出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我之前说过,我得蛇皮的事被我爸妈隐藏得很好,就连宋戈也一直以为我是得了什么皮癣,我爸替我找了关系,开具了完整的医院证明,向老师和学校说明我是得了家族遗传性的非传染皮肤病,我才能正常上学,我夏天穿着长袖,有时候蛇皮严重长到了脖子上,我还就戴上我妈给我手工缝的假领子,总之,我一直遮掩得很好,直到肖金枝的出现。”

    “初中的时候,学校教学楼厕所都是没有门的隔间,一开始大家还挺害羞的,可到了初二初三也都习惯了,都是女孩子,怕什么,我可不敢。”丁文嘉闭上眼,“我大腿根到屁股那一块也全是蛇皮,我不敢在学校上厕所,再着急我都是憋着回家,或者是去学校外面的小饭馆借人家的厕所。”

    “那天,我闹肚子,实在忍不住了,就让肖金枝帮我盯梢,想着速战速决就好,可我正准备提上裤子的时候,她突然探了个脑袋看了我一眼,我被吓到了,她当时的眼神很奇怪,”丁文嘉双手手指交叉,右手大拇指反复在左手虎口处摩挲狠掐,她双肩耸起,眉头紧皱,像是看到了极其可怖的场景,她忽而猛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才说,“她好像是在笑,那种笑容,就像是你在一条回形巷子里来回走,不停地拐弯拐弯又拐弯,可还是走不出去,你怀疑自己是不是鬼打墙了,正担心着,突然有人在你耳畔轻声说,抓到你了。”

    丁文嘉这种形容太过具体贴切,让金瑶都忍不住微微拧了拧眉头,她刚想说话,饭店老板端着一锅烤鱼用屁股轻撞开玻璃门出来了。

    “来喽,今早刚送来的,给你们选了条两斤半的,不够吃再点,我留了鱼杂。”老板一边放锅一边顺手用抹布擦桌子,还乐呵呵地对着丁文嘉,“想吃不,想吃我给你弄碗鱼籽下进去。”

    丁文嘉脸色惨白,只垂眸摇头,老板又看向金瑶,金瑶倒是面色如常,还吩咐老板:“再续两杯菊花茶,十分钟后送来,谢谢。”

    意思是,再给她们十分钟说话,别打扰了。

    老板是个明白人,收走两杯残茶,回了柜台,正准备继续看手机追剧呢,微信对话框就总是弹出来。

    “老庄,文嘉是不是去你那儿吃鱼了?”

    昵称是A-Somewhere客栈梁老板(食宿摄影旅行路线推荐),这年头,人人都恨不得把自己的经营范围写脸上,连微信昵称都巴不得填下八百字,还喜欢在昵称前头加个A,为的就是能排在诸位通讯录的最前头。

    老板端起微信回了条语音消息:“对啊,还带了个姑娘,之前没见过,新朋友?”

    老板一边回,一边瞅玻璃窗外那两人,突然侧了个身,压低声音回:“不过我瞅着,俩人不对劲哩。”

    梁霄很快又发了一条:“怎么不对劲了?”

    老板嘟囔嘟囔发了一条语音,临发送又撤销了,尔后才尽量平静地说了句:“文嘉瞅着面色不大对,挺害怕,挺紧张的样子,那女的,还挺好,不知道在聊什么。”

    丁文嘉害怕,金瑶还挺好?

    微信那头连续回了三四个“?”,然后再没消息了。

    老板把手机一放,自己这也没算瞎说,够客观了吧。

    ***

    这家烤鱼用的是平底方锅,汤汁油料打底,铺了一层芽菜豆皮,周边围了一圈土豆片,最上面才是烤鱼,鱼肉挂着鲜香热辣的红油,一筷子下去,鱼皮黏弹,鱼肉娇嫩,金瑶吃了一口,觉得不错,伴着零度可乐又吃了一口,微微皱眉,问丁文嘉:“这零度可乐怎么反而甜这么多。”

    丁文嘉脸色恢复大半,她也跟着拉开易拉罐:“用的是代糖,阿斯巴甜,也会有甜味。”

    “什么代糖?”

    丁文嘉解释:“有甜度但是热量很低或者不会被人吸收的糖,罗汉果糖阿斯巴甜之类的,适合糖尿病人或者严格控糖的人。”

    “你懂挺多。”

    “我爸有糖尿病,家里总是会备着。”

    丁文嘉说完,觉得胸口那股压抑的劲儿散了许多了,她也挑起筷子在锅里夹菜入碗,尝了一口,除了烫倒是没尝出其他味来。

    “你不继续问我了?”丁文嘉突然搁下筷子,事儿还在心头,她也吃不下。

    “你刚才状态都那样了,我还继续问,我是不是太狠了?”金瑶眼睛只盯着烤鱼,鱼腹最好吃,肉质鲜美,刺还少,金瑶不大会吐刺,所以吃鱼只吃鱼腹,之前在昆仑也好,在长白也罢,都是有专人给她做菜烹饪的,偶尔吃鱼,也是把刺给她理好了端上来,或者是吃打好的鱼肉丸。

    金瑶挑完了半边鱼的鱼腹,又用筷子把另一边往丁文嘉那边推了推,说:“你的,咱们一人一半。”

    “你似乎和我爸爸留下的日记里说得有些不同。”

    金瑶忽而抬头,眼神又落在被她放在一边的牛皮纸袋,仔细去看,那牛皮纸袋挺厚的,里面装的东西是半张A4纸大小,是日记吗?

    金瑶用筷子头点了一下这袋子里的东西:“你说的是这个?”

    丁文嘉点头:“是。”丁文嘉又把牛皮纸袋往金瑶跟前推了一下,“关于肖金枝的很多事,我爸的日记里也有,甚至,呵……,甚至比我记忆里的都要全。”

    丁文嘉仰面看着这木制长廊的横梁:“总之,那天肖金枝探了个头,就知道了我蛇皮的事,其实我俩关系一直不错,同一个幼儿园,同一个小学,当时又是同一个初中,没人愿意和我玩,觉得我每天中午回家吃饭,司机来接,好似和班里孩子格格不入,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接地气,只有肖金枝和我玩,可那件事儿之后,她对我的态度有些变本加厉。”

    “听宋戈说过。”

    “嗯。”丁文嘉轻哼了一声,“她拿了我长蛇皮的照片威胁我,让我做了很多我不愿意的事,不过那些都是小事,做了也就做了,”她像是自嘲,“不做又能怎么样呢?照片在她手上,我拿不回来,告诉老师等于多告诉一个人我得了怪病,告诉我爸爸?这我倒是想过,可我好多天没见过他了,每次我睡着后,他才回来,等我起来上学,他就已经不在家了。”

    “我又说多了。”丁文嘉以手掩额,“所以我不想让肖金枝到处传扬我身上长过蛇皮的事,一是这件事的确丢人,二是这事儿知道的人多了,很麻烦。”

    “你爸妈都不知道肖金枝这样威胁你?”

    丁文嘉摇头:“不知道,我从没说过,也没让宋戈说过。”

    倒是挺能扛的,丁文嘉笑:“那时候青春期,可能觉得,这是一场对我爸的报复吧,我用对他的隐瞒来报复他对我的成长的缺席,现在想来,挺可笑的。”

    “然后呢?”

    “然后,就和宋戈说的差不多了,所以啊,说来说去,前几天,的确是我在微信上主动约了肖金枝面谈,可我当时只是想让她封口,毕竟当时两边吵得这么厉害,我很担心她会做出什么不厚道的事儿来。”

    “不对,”金瑶忽而提高了几分音量,“如果你是想封她的口,为什么要约在客栈?随便约在哪个地方不好吗?客栈里有梁霄、宋戈,还有我,你不怕我们知道?”

    丁文嘉耸肩摊手:“是她要求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瞧着金瑶还看着自己,丁文嘉微微瞪起一双疲惫不堪熬了通宵的红眼眶,“真是她要求的,你等我查查,我看看删掉的微信聊天记录还能找回来不。”

    “行了,我信你。”金瑶挪眼看向锅里在热油里沸腾的烤鱼,用筷子另一半完好却又微焦的烤鱼推到丁文嘉那边,催她:“还不吃,就全焦了。”

    第37章  第37章 宋戈到底知道多少?

    人在困极了的时候,胃口似乎也不大好,尤其是闻到重油盐的肉味,都会觉得心口发闷。

    丁文嘉吃不下,就便宜了金瑶,她两筷子剥下另一半鱼腹上的嫩肉,蘸汁调料,裹着脆嫩生菜一齐入口,吭哧吭哧嚼出一曲交响。

    丁文嘉则是靠着椅背,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去接檐外滴落的雨滴,这雨就这么不急不慢地下着,有人匆忙走过,有人闲庭信步,有人推着山地车靠在廊外栏杆边上拧干衣襟,应该是环海骑行的小年轻,细雨打湿了他们的帽檐和脸庞,他们却并不慌张,年轻真好啊,就算是来一场明知会走到原点的旅行,也依旧这么努力。

    偶尔会有人扭头看这一对靠着栏杆吃烤鱼的女人,金瑶生得明媚纤细,微微抬眸的时候柔软得像是生长在洱海边的蒲草,丁文嘉身量更加健美,光是露出的一截手腕看起来都十分有力,她猛地指尖发力,手指攥紧,又松开,又攥紧,反反复复,金瑶半抬眼瞅了她一眼:“困了你就睡,折磨自己做什么?”

    “睡不着。”丁文嘉收回手,下意识地在裤腿上蹭了两下,算是擦干了。

    “你不看吗?”丁文嘉努嘴朝着那牛皮纸袋,她这次主动找金瑶谈话,是提前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可没想到,金瑶根本没把丁旺福这本日记放在心上。

    “你不是都和我说了吗?”金瑶倒是很相信丁文嘉。

    “里面有名单。”丁文嘉伸长脖子,烤鱼起了烟雾,烟熏火燎的,她睁着一双红眼,“辛承和黑月都要找的名单。”

    金瑶搁下筷子:“什么名单?”

    “内鬼名单。”

    金瑶眸光一闪:“你怎么发现的?”她又问,“你看过了?”

    丁文嘉理所当然地仰起头:“没看过我怎么知道是内鬼名单,至于怎么发现的,几年前,我爸妈刚出事,我回昆明收拾遗物的时候,恰好看到隔壁家搬家,隔壁人家和我们是老邻居了,拉着我进去叙旧,我顺便也看了一眼他们的房子,按理来说,同一栋楼,隔壁两家,户型应该是对称的对吧。”

    丁文嘉一边说一边瞅着金瑶,只等着金瑶点了点头,她才继续讲:“可我一眼扫过去总觉得有些不适应,隐约感觉他们的主卧室比我爸妈的主卧室大了许多,他们主卧室靠窗户那块原本摆的是一个很大的衣柜,前两年不是流行衣帽间么,他们就把衣柜拆了,做了个小型的衣帽间出来,也花了不少钱,哪里晓得,这两年后就要因故搬家了,我越看就越觉得……。”

    丁文嘉微微侧头,像是在回忆那间屋子的格局:“我就觉得我爸妈的主卧室,好像就少了这么块地方,少了这衣帽间大小的地方,”丁文嘉像是自我嘲讽,“很神奇吧,我在家里住了十几年,才发现家里可能有一个隔间。”

    “你找到了?”金瑶问完就觉得自己白问,丁文嘉肯定是找到了,她要是没找到,怎么会拿出丁旺福的日记给她。

    丁文嘉点头:“嗯,找到了,不过入口并不在主卧室,而是在隔壁的书房,书房靠墙的那一扇书墙最右边柜子里,有一个锁孔下面还有密码按钮,我没有钥匙也不知道密码,当时进不去,不过我沿着那面墙摸了一圈,隔间的空间应该不大,约莫就是人家衣帽间大小吧,至于里面放了什么,我这些年一直都不知道,直到……,”丁文嘉略顿,似乎在犹豫如何组织语言,“直到昨天晚上。”

    “你找到了钥匙?”

    “不是,”丁文嘉摇头,“我爸是个做事很严谨的人,他和我妈既然决定离开昆明,就做好了善后,里面东西要么毁了,要么这扇门永远打不开,不过还有一个可能,他把东西留给了他足以信赖的人,这个人有钥匙,或者,知道密码,很明显,这个人并不是我,”丁文嘉眼神忽而变得迷离起来,“可我……找到了密码。”

    “想知道是什么吗?”

    金瑶听说书的时候最不喜欢这勾人的把式,每次听到精彩的地方说书先生就喜欢话锋一转,道一句“请听下回分解”,金瑶直言:“辛承的生日,对吧。”

    丁文嘉大惊,脸瞬间煞白:“你怎么知道?”

    这回倒是轮到了金瑶给丁文嘉说故事,金瑶已是吃饱喝足,她手抬高,慢慢倾了一杯菊花茶:“文嘉,你很厉害,我知道很多事丁旺福都瞒着你,能自己查到这么多东西,不容易,不过丁旺福和辛承的关系,他是永远不会告诉你的。”

    “他俩……,”丁文嘉头皮发麻,脑子里全是丁旺福对辛承说话时的柔情温软,想着想着,她胳膊肘已然起了一层鸡皮,张嘴就反驳,“可我爸都已经有我妈了。”

    “你想哪去了?”金瑶捂着额头,“他俩关系的确很亲密,但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么和你说吧,辛承和丁旺福,就类似于你宋戈和你,哦不对,应该是你和宋戈。”

    这个顺序的颠倒很重要,丁文嘉是丁家独女,可宋戈只是收养来的,顺推过去,丁文嘉懂了:“我爸是被辛家人收养的?”

    “差不多吧,”金瑶嘬了一小口茶,还挺烫,“这俩人,是同一窝蛇蛋孵出来的,但同窝不同种,这又是一个鸠占鹊巢的故事,当年,丁旺福在辛家的时候并不受器重。”

    “约莫是在民国,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左右,辛承在昆明站稳了脚跟后,才把丁旺福接来的,那时候,辛承和黑月斗得很厉害,最喜欢搞的把戏就是你卧底我,我间谍你,辛承那几年都没睡几个安稳觉,用他的话说,他都不知道守在他屋子外头的人到底是想保他的,还是想杀他的。”

    “加上外面时局也紧张,内忧加外患,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乱得很,所以一旦卧底被抓到,很惨,各种刑罚,”她如数家珍一般,“刀滚肉、铁娘子、剥皮、舌剪轮番上,我最近在用手机研究你们现代社会的刑罚,大数据给我推送了很多视频,里头那些滴蜡、鞭刑什么的,手法绵软,难中要害,如同隔靴搔痒,必定难成气候,和辛承他们那会儿真心不能比。”

    丁文嘉听得目瞪口呆,滴蜡和鞭刑?金瑶是在哪里了解的?

    金瑶且不管丁文嘉面色大变,只继续说:“就因为折腾太久,互相都掌握了不少人员资料,来来往往,死的死,叛的叛,都是些老人在扑腾,一个生面孔对于当时的滇南来说,很重要,丁旺福,当时就是这样一个新面孔,他虽受辛家恩惠,可辛家并不器重他,未入辛家族谱,也未登宗庙祠堂,他的到来,是辛承扳倒黑月的一个重要筹码。”

    “我爸,是辛承派去黑月的卧底?”

    “一开始是。”金瑶措辞严谨,一个“一开始”吊足了金瑶胃口,一开始是?后来又不是了?

    “后来,”金瑶轻哼了一声,脸上带笑,“你父亲生得憨厚老实,加上有些语言天赋,来滇不久便能说起当地话,黑月看中他,让他潜入了滇南一户傣族村寨,当了人家养子,还……。”

    “等等,”丁文嘉有些乱,这故事有些熟悉,她好像听谁说过,且不论这故事耳熟,这时间线,貌似不对吧,“你说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我爸爸来的云南,那得是一九二几年的事了,可我爸是六十年代生人,他……。”

    丁文嘉语顿,反倒是金瑶看着丁文嘉的表情愈发深不可测,金瑶眉尾舒展,面色平淡:“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不会不知道,蛇族寿命远长于人,譬如辛承那般修为,再活个两百年都不在话下,你父亲受辛家灵气滋润,活个一百多岁,实属正常。”

    丁文嘉只“哦”了一声,不再多说,她总是隐隐觉得自己说的那些,其实金瑶早就知道,反倒是金瑶说的她一概不知,金瑶愿意和她出来说话,还愿意让她故作深沉地说了一通,这又是在做什么?看她表演?亦或者,金瑶是想看看丁文嘉到底知道多少?还是……金瑶是在试探她?试探她到底有没有对金瑶坦诚相待?

    金瑶一挥手,似之后的事儿都俗套得令她不愿意多提:“之后的事儿,你随便看一部谍战片都能猜到,总之,斗来斗去,两败俱伤,game over了。”金瑶说完还请教:“是这样发音吧,game over,我刚学的。”

    “不对吧,”丁文嘉敛眉,又忙解释,“我不是说你的发音,我是说这事儿还没完吧,如果我爸是被辛承派去黑月的,那他之后频频和辛承往来,黑月不起疑吗?”

    “宋戈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

    丁文嘉听了连连皱眉:“宋戈到底知道多少?”

    金瑶倒是不慌张:“我知道的,如果他要问的话,我可以全告诉他。”

    “没……没这个必要吧。”丁文嘉气息高低起伏,她有些坐立难安了,“他是个局外人,他和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没关系。”

    “可他和我有关系啊。”金瑶突然蹦出了一句京片子,“出门前我可答应他了,打今儿个起,我不对他说假话,善意的谎言也不行。”

    第38章  第38章 我俩各有各的风格,不存在谁……

    丁文嘉似泄了气一般,就连之前的存疑都显得无足轻重一样,只有金瑶的声音在她耳畔催促:“你还听不听了?不听咱就回去了,我得眯个午觉,困乏得很。”

    丁文嘉点头:“你继续。”

    “其实很简单,一个道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之前说过,黑月和辛承互派卧底多年,丁旺福又生得老实可靠从未失手,所以黑月……又把丁旺福从派到了辛承那边,他一个人,吃着两边的饭,做着两家的活,用你们比较流行的话讲,叫碟中谍,对吧,这词儿……我也是刚学的。”

    “那他到底……。”

    “是黑的还是白的是吧。”金瑶当年也质疑过丁旺福,甚至就在几天前,当着辛承的面,想再次确认过这丁旺福到底是黑的还是白的,两边卧底的人就像是在悬崖峭壁之间走钢丝,左一点不行,右一点也不行,不动不行,动了更危险。

    丁旺福这个人,金瑶没办法全信,她信的是辛承,可就算丁旺福从头到脚都是辛承的人,谁敢保证,他没做过一点儿黑事儿呢?能在黑月里立住脚,站稳身的人,若非做了一点和他们臭味相投的事儿,人家会放心让你去对家那边套白狼吗?

    金瑶把这点看得很清楚,她没揭穿是因为当时宋戈还在丁家寄养,她不能和丁旺福撕脸,更不能和辛承闹僵了关系,人情社会,她懂。

    可这番话,她不好直接和丁文嘉说,可丁文嘉正直勾勾地看着她,那眼神,炙热得像是快燎起来似的。

    “白的。”金瑶继续嘬着这滚烫的菊花茶,还反问,“如果他是黑的,辛承怎么会带着他来求我治你呢?”

    金瑶深以为自己这也不算骗人,自己只是怀疑,未得求证,人之常情总是防不住“万一”和“例外”。

    况且,辛承是给丁旺福做了保的,如果丁旺福真的有问题,那也是辛承的问题。

    丁文嘉瞬间松了一口气,又抬眸:“我的蛇皮,果然是你治好的。”

    “不全是。”金瑶这是实话,“要破昆仑的诅咒不容易,辛承也帮了忙。”

    丁文嘉又“哦”了一声,眼神重新落回到手边的牛皮纸袋上:“你拿着吧,这东西放在我手里没什么用处,反而招惹祸端,肖金枝也好,凌冽也罢,他们藏匿在我身边,多半就是为了找这个,我的确看过,”她苦笑,“不过我一个都不认识。”

    金瑶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丁文嘉让她拿着了,金瑶推脱不开,只能暂且收下,她的手心覆上厚厚的资料袋,上头还温热着,应该是在烤鱼炉子旁边放久了,余温润养着她冰凉的手心,金瑶一边把资料袋往自己这边拉拽一边说:“不认识是好事,说明丁旺福把你保护得很好,他早出晚归,私造密室,藏匿资料,隐蔽你们母女,很辛苦。”

    金瑶把这包资料塞到后背,用脊骨压着,确定万无一失了才问丁文嘉:“你给我这个东西,有什么条件?”

    “没有什么条件,”丁文嘉摇头,“对我来说,这东西就是个烫手山芋,我把这锅丢出去了,我就轻松了。”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我不想和蛇族有半点牵扯,我现在有事业,有男人,我不想其他东西打乱我余下的人生,能维持原状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福报了。”

    “你倒是看得开,”金瑶微微点头赞赏,“如果辛承和黑月都像你这样想,也不至于斗了这么多年,两败俱伤不说,还什么也没捞着。”

    丁文嘉轻笑了一声,方想问一句“黑月”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一群人的代号?还是领头人的标志?丁旺福的日记里也写过黑月,金瑶也说过黑月,可这两个字代表的到底是什么?

    还没开口呢,就听到廊外哐当一声,梁霄骑着宋戈的小电驴来了,他停不好车,反反复复踩车蹬子都踩不下来,心里又着急,干脆把车靠着沿海一棵大树斜挨着,可朝着这边才走两步,车就倒了,路人纷纷侧目,梁霄愣了一下,看到金瑶盯上了自己,索性加快脚步,蹭到两人面前:“吃饭呢?”

    丁文嘉正奇怪梁霄怎么回来,余光里就瞅到落地玻璃窗后偷偷往这边瞄的饭店老板,丁文嘉一盯,老板就一缩头,整个人躲进了柜台。

    跟着在这儿通风报信呢。

    “吃鱼吗?”金瑶头也不抬地用筷子戳着剩下的鱼肉,她手指颀长而有力,一双筷子使得跟双节棍似的,舞起来转得飞快,那筷子尖往鱼脑袋里一插,单根筷子挑起鱼头,手腕一转,那被红油炸得半白半枯的鱼眼珠子就这么瞪着梁霄。

    梁霄抿抿嘴:“不……不吃,”他又嬉笑着看着丁文嘉,“你俩……真……真就吃鱼呢?只吃鱼?”

    丁文嘉没好气:“还吃了泡菜和可乐,怎么着?你付钱请我俩?”

    这底气,不是挺足的嘛,梁霄下意识也往店内瞥,老庄呢?不是说丁文嘉眼睛红红的像是被人欺负了吗?

    梁霄喃喃低语:“我请当然可以,就是嘉啊,你真没事儿?”梁霄伸出食指,绕着丁文嘉的乌眼圈画着圈比划,眼睛都肿成□□肚了,把他心疼得哟。

    丁文嘉觉得有些烦了,她还有事儿想问金瑶呢,这下好了,啥也问不成了,只问梁霄:“你就留宋戈一个人在客栈里?陈甜要忙着招待客人,你也不看着点宋戈,他病才好呢。”

    梁霄立刻为自己开脱:“没啊,他精神头挺好的,身强力壮的。”

    瞧着丁文嘉又瞥他又瞪他的,梁霄做出发誓的手势:“真的,我去车棚里取车,他那车不是好几天没开了嘛,被塞到了最里面,三四辆车围着,我挪一辆车都挪了好久,他下来,蹭蹭蹭,扛着车搬来搬去,可轻松了。”

    金瑶插了一句:“那得谢谢我,不然,他哪里好得这么快。”

    梁霄似没听清金瑶说了什么,只继续说:“更何况,他干爹来了,有人照顾呢。”

    辛承又来了?

    ***

    辛承和丁文嘉基本就是前后脚,估摸着丁文嘉才带着金瑶绕过巷子口,辛承就来了,来了之后,指名道姓地要找宋戈。

    当时宋戈正站在后院发呆,他先是看着菜圃,蹲下身摸了一把湿润的黄泥地,应该是早晨刚浇过水的,他习惯傍晚的时候浇,戴着耳机听着歌,捏着喷头水管,泼墨似的在后院指点江山,这感觉,豁,贼解压。

    是金瑶种的,水应该是也是她浇的。

    不对,人家是山神,哪里需要浇水?小指头一勾,天上就能下雨了,给这菜圃来一场局部小雨,浇水也省了。

    宋戈一边想就一边用手去触碰那新鲜脆嫩的菜叶子,水分很足,焯一下拌点酱油应该就很好吃。

    “这院子收拾得不错嘛。”

    辛承的声音。

    宋戈很熟悉这个声音,他记性不错,见过一面的人第二次见,他绝大多数都能叫出名字来,尤其是大学的时候,社团、学生会、班里班外那么多人,他基本上都能记得人家的名字和籍贯。

    梁霄当时还纳闷,说有的人就是开会的时候签到时喊了一声“到”,宋戈怎么就能记得了,宋戈和他解释,六岁之前他还在大理,没人管,他就坐在田垄上看来来往往干活的人,夏天的时候太阳特别晒,大家戴着斗笠眯着眼睛走路,很少有人会刻意看他,可宋戈每次能喊出“张阿公”和“李嬢嬢”的时候,人家都会朝着他笑。

    “然后呢?”梁霄还想听后面的,笑了,然后呢?

    宋戈摇头:“没然后了,笑了还不够吗?别人对你笑,这已经是件让人开心的事了。”

    ***

    客栈大堂。

    “你别这样看着我笑。”宋戈一边给辛承倒茶一边提醒辛承稍微收敛一下脸上的笑意。

    辛承止住笑,刚好也渴了,正要抬手去端杯喝水,愕然听到宋戈一句:“无糖柠檬水,三十一杯。”

    辛承低眉看了一眼杯中的半片柠檬,愤然收回手:“无糖你还三十?”

    “有糖四十。”

    “你这。”

    “也有代糖不长胖版的,五十。”

    辛承哑然,许久才一声冷笑:“你这坐地起价的作风,是跟瑶娘娘学的吧。”

    “她坐她的,我坐我的,我俩各有各的风格,不存在谁学谁。”宋戈答得很快,让辛承有些意外,记得初中的时候宋戈那个乖哟,跟只小白兔似的,性格好,学习好,又听话。

    每次辛承说要去看他的时候,宋戈都会提早一个小时在校门口等,看到辛承的车过来了就拼命挥手,兴高采烈地又蹦又跳,一口一个“干爹”不知道喊得多亲热,用现在的词来说,当时的宋戈就是个男款傻白甜,现在怎么了?还学会兜圈子了。

    辛承无奈摇头,他是真渴了,也不缺钱,灌下一大口水,辛承才继续感慨:“你这耍赖的样子,也挺像瑶娘娘的,果然,学好三年学坏三天,你这小子,变坏了。”

    “你来干嘛的吧。”宋戈直言。

    “来看你。”

    “换一个借口,我不信。”

    “我这……,”辛承这才反应过来,四指轻拍桌面,“怎么叫借口呢?诶,你小时候就很喜欢我来看你的嘛。”

    宋戈也不说话,只朝着辛承挤笑,这股笑意十分刻意,像极了小时候被家长带到别人家表演才艺的假笑。

    这假模假样的笑意辛承岂会看不出,可他故意不接茬,宋戈如今厉害了,经过金瑶亲力亲为的训导,身体力行的演示,怼人怼得花招式一套又一套的,他才不上当。

    辛承挺直背脊,拿出对付金瑶那般的谨慎,才说:“来找你,的确有事,丁家的那套老房子是过户到你名下了吧。”

    宋戈眉头一抖,怎么突然问起房子的事了。

    辛承问得循序渐进,不急不慢的:“就前两年闹着说要拆迁的那套,丁旺福死后,丁文嘉不是把那套给你了么?”

    宋戈往沙发背上一靠:“怎么?你想要?”

    “对,”辛承点头,“我想买。”

    宋戈更无赖了,直接扭头:“不卖。”

    “三倍。”辛承伸出三根手指比了个数:“市价的三倍。”

    宋戈睨了他一眼:“那我更不卖了。”

    第39章  第39章 你知道黥刺吗?

    辛承一愣,幡然大悟,是啊,宋戈这小子不说大富大贵吧,如今也是小富即安,钱之一字,他自小也不怎么看重,自己贸然提出要买房子,宋戈只会被他越推越远。

    辛承身体慢慢颓进沙发,整个人像是陷进去泥沼一样,身子也跟着矮了一截:“旧友故居,或者,你让我进去看看也行。”

    辛承怯场,宋戈就乘胜追击了,他双肘压上桌面,手掌托腮,一副歪头好奇状:“你要进去找什么东西吗?”

    风铃响,门被推开。

    金瑶打头走在前头,怀里还揣着那包牛皮纸袋,见了辛承和宋戈坐在沙发上说话也不奇怪,只是将手里的资料往外一掏,扔到了辛承怀里,语气似吩咐:“不用买了,你要找的名单在这儿,去抓人吧。”

    ***

    时近日暮,宋戈这是三天来的第一次洗澡,擦干头发,坐在房间露台,还可以看到对面大橡树的霓虹招牌。

    记得以前,这大招牌每到晚上六点半就会准时亮灯,为了符合大橡树这个名字,谢老板特意做了一套绿色的,绿莹莹的光照得周围都跟水帘洞似的,今天灯光没亮,宋戈还有些恍惚,他下意识地看了下时间,明明已经六点三十一了,顿时才想起,谢老板被抓了。

    不得不说,金瑶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宋戈不知道金瑶是自什么时候起怀疑上谢老板的,是在肖金枝住进谢老板客栈那一刻?还是更早?

    金瑶说过,辛承的间谍网络密胜蛛网,很多钉子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好抓,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旦要动手,就得全网收尽,不然只是白费功夫。

    这次行动,算是比较突兀的一次,难怪辛承今日看着疲惫许多,既然已经动了一个凌冽,他就得一直动下去,也不怪辛承对着金瑶的语气都怨念了许多,若不是金瑶让他动手,按照辛承的性格,他只会装作无视Somewhere客栈的事,牺牲少数以谋求更长远的计划,这是辛承一直以来的策略。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金瑶,客栈留下的三人,在劫难逃。

    这样算下来,宋戈应该要谢谢金瑶,可这句“谢谢”,他有些说不出口,他心底里是真心感谢金瑶的,可金瑶对待他的方式让他很不习惯。

    像是习惯生活在北极圈的人突然一下被拉到了热带丛林,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和毫无理由的宽容乃至于纵容,让宋戈无法适从,仿佛被人绑上了手脚,只要在金瑶面前,他就显得有些局促。

    隔壁露台突然传来门响,宋戈条件发射一样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擦头发的毛巾顺声落地,宋戈来不及捡,就躲进了屋里。

    金瑶也是刚洗完澡,她爱沐浴,水流过肌肤的感觉会产生舒爽顺畅的快感,只是早些年洗澡不方便,她在苍山也没有个能服侍的人,自己辛辛苦苦烧好水洗完了还得辛辛苦苦倒了,加上她被封着,也见不到什么外人,洗澡这种事,就成了她不常做的力气活,现下倒好,龙头一开,温水就能哗哗往外流。

    金瑶又穿着那套白色小吊带,不过今天气温低,她在外头套了件蓝白格子长袖,倚在露台栏杆上,眼神往旁边一瞄,就看到了宋戈落在露台地板上的毛巾,深蓝色的,半湿,上面带着洗发水的香气。

    金瑶挪开眼神,话里话外都是说给宋戈听的:“胆子这么小,这次掉了毛巾,下次得掉啥?”

    语落,门框处宋戈歘地窜出个脑袋,语气还挺倔:“你说谁胆子小?”

    金瑶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看了一圈,眨巴眼问宋戈:“这儿还有第三个人吗?”

    宋戈弯腰捡起毛巾,上面沾了些细泥,也不能擦了,他随手把毛巾搭在花架子上,像是故意遮挡金瑶投射过来的视线。

    金瑶反手就把毛巾一撩开,从花架缝隙探出半张脸,笑着:“你这算什么?一叶障目?你看不见我就觉得我也看不见你了?”

    宋戈还没回话呢,金瑶又笑着问:“听说你把辛承给气得够呛?他在微信里发了好久的牢骚。”叮咚几声提示音,金瑶拿起手机在宋戈面前虚晃了一眼,像是在验证自己没有说大话,“瞧瞧,还在埋怨呢。”

    这话说得,宋戈还没和辛承说几句话呢,金瑶和丁文嘉就回来了,他能怎么气?宋戈觉得挺冤的,就像自己在外头被别家孩子欺负了,人家孩子还跑过来给他爹妈告状。

    宋戈没好气:“他说我怎么他了?”

    金瑶瞧着宋戈来兴致了,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说你长大了,和以前不一样了,还问是不是我教你说的,瞅瞅,这都把帽子扣我头上来了。”

    “你回他什么了?”

    这俩露台中间原本就是有半截水泥墙的,宋戈只是用花架围了剩下半截,水泥墙墩子上被他搁了几盆花叶络石,彩叶似丝绦一样垂延而下,宋戈问金瑶的时候就故意低头去看那似油彩斑斓的花叶,装作不关心的样子。

    金瑶倒是大气,直接捏着手机递给宋戈看:“诺。”

    宋戈扫了一眼,辛承发的全是语音,只有最后一句是文字——“瑶娘娘,您可不能这样。”

    金瑶则是回了一句:“就当是我教的,咋地吧。”

    辛承能把金瑶“咋地”?金瑶不把辛承“咋地”了就算不错了。

    怎么说呢,宋戈看着别扭归别扭,可心里还是有一股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快感。

    “他为什么要买丁家老宅?”宋戈忽而问。

    “他不是说了吗?旧友故居,想要重游一趟。”

    “你信?”

    “我不信。”

    宋戈瞪大了眼看金瑶,她自己都不信,还拿这套说辞来搪塞宋戈,未免太敷衍了吧。

    “名单呢?”宋戈仔细回忆下午说话的细节,“你说名单在你手里人,让他去抓人,什么名单?”

    金瑶两只纤长的胳膊往花盆旁边一搭,头趴在肘上,眨巴着眼睛看着宋戈,在红黄绿交错的花叶遮掩下,好似也没之前那样凶巴巴的,倒是显得有些……可爱?

    “我不能说。”金瑶动作摆得很是到位,可这次连敷衍都不敷衍了。

    宋戈头一歪:“金瑶,你可是答应过我,不瞒着我的。”

    金瑶“啧”了一声,和他咬文嚼字:“我答应你的是,不和你说假话,那翻译过来就是,我和你说的话,必须得是真的,这一点,我做到了啊,你可没说我知道什么都得告诉你,没这个讲法。”

    宋戈眉头倏地一下皱起,他还疑惑金瑶当时怎么答应得这么快呢,原来她心里早就打好算盘了,宋戈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话……不能这么说。”

    “怎么不能了?”金瑶更来劲儿了,“你看,这个承诺是我说出口的对吧,当时我咋哄你都哄不好,就答应了你这件事儿,你也点头了对吧。”

    “是。”宋戈忙不迭地追上一句,“可你当时也没说是……。”等会,金瑶说的什么?哄?她哄他?宋戈思绪跟断了线的雨珠子似的,再也衔补上了。

    “你瞧瞧外头那些整得贼漂亮的海报,”金瑶慢吞吞地插上一句话,“一杯珍珠奶茶,半杯珍珠果的那种,拿到手里,三分之一都没有,你仔细去看那宣传图,才发现最下面的一行字叫做‘最终解释权归官方所有’,我这儿也是这规矩,我说出去的话,解释权归金瑶所有。”

    宋戈哑然,也是,嘴长在金瑶身上,她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谁也奈何不了她。

    “那我姐她……。”宋戈下意识地用上齿摇了摇下唇,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我姐她没生气吧,就我告诉你肖金枝给她发消息的事儿,她……。”

    “没有,她只是很担心你,担心把你牵扯进来。”金瑶深吸了一口气,“她所知道的事情应该比告诉我的要多,不然她不会这么害怕,不过她不愿意说,不过那些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她已经把最重要的东西交托给我了。”

    金瑶回头看着宋戈,看着他依旧眉头紧皱的样子,突然喊了他一声:“宋戈。”

    “啊?”宋戈愕然抬头,双目炯炯看着金瑶。

    “你要允许你身边的人藏着秘密,就算是最亲密的人也是如此。”金瑶扬起下颌,她说“亲密”二字的时候眼神一直像钉子一般钉在宋戈身上,像是在预示一场突如其来的山雨。

    宋戈退一步问:“那她身上的月牙印记……。”

    “那玩意洗不掉。”金瑶直言,“不过辛承会处理她身边的人的,只要她平日不要露出来,往后也没什么大事。”

    “我是想问,那个印记到底是什么意思?”宋戈耸肩,“我不带相信这是黑月的印记,不然也太危险了,你之前说过,辛承费了很大的力气也抓不到黑月的人,可这个印记未免也太显眼了,而且凌冽有,那其他六个人为什么没有?”

    “嗯,”金瑶点头,“你想得很周全。”

    金瑶这话说完,却并没有下文,亏得宋戈还在苦苦等她开口,金瑶眉头一抬,一脸诧异:“做什么?指望着我直接告诉你?”

    宋戈低头微微嘟囔:“我姐可说过,如果我问,你什么都会说的。”

    “金瑶的嘴,骗人的鬼,辛承没告诉你?”金瑶大肆笑了几声,又把头埋在臂弯里继续狂笑,笑得两肩高耸,乐不可支。

    “你知道黥刺吗?”金瑶忽而抬头,一脸正色。

    第40章  第40章 你确定有人一路跟着你?……

    宋戈点头:“知道,黥刑始于唐末,盛于五代,小刑用刺,次刑用刀,多是黑色。”宋戈说完,语意略迟,许久才长舒一口气,“黑月的意思,是黥刺?”

    “你知道得挺多,”金瑶抬眸,“怎么?还是你也怀疑过,查过?”

    “我是怀疑过。”宋戈点头,反复确认,“背上有黑色印记的人是黑月的囚犯?”

    “差不多吧。”金瑶见已经说到此处,也懒得多做隐瞒,不然还得编全套谎来圆,她累不累啊。

    可从何说起呢?

    金瑶思虑片刻,才说:“起初,是来源于辛承对黑月的一场误会,我之前说过,那伙人之所以会被辛承标为‘黑月’,是因两边初交战之际,辛承俘获的大多都是背上有黑色月亮的人,而这些人大多都被拔去了舌头,无法说话,也不识字,看到辛承更是满目恐惧,辛承便以为那些人就是同党,所以才称其为黑月。”

    “可事实上,他们也只是傀儡罢了,或者用你的话说,其实就是那帮人的囚徒,这些人里,不肯归顺的,就被拔去舌头,挑断脚筋,后来他们发现可以剥皮换脸的法子,就抓了这些人来换脸,一张皮一个身份,发展到现在,你可以理解为但凡是打上了这个印记的人,都是他们的皮囊库,等到他们惹了事,需要脱身,就会找上这些带印记的人。”

    “如果是一开始就肯为其效命的,境遇稍微好些,譬如凌冽,你刚才问为什么只有他身上有印记,那不是他的印记,是他换上的那张皮的印记,他原本的模样,不是这样,所以当时辛承与我拼了命也要把他的皮给抽掉,不过……你看凌冽当时视死如归的模样,我猜他多半没有家人被人家握住,如果是有家人被挟持,想死都不敢死,例如你的养父丁旺福。”金瑶说完,故意看着宋戈。

    看到宋戈听到“丁旺福”这三个字的时候表情并没什么太大变化,金瑶才继续说。

    “丁文嘉去上大学后,丁旺福带着妻子四处飘摇,东躲西藏,偶尔又露个水花,吸引火力,无非就是为了保住丁文嘉,你看,他这一死,没两年丁文嘉身边就全是那些不干净的人了,凌冽绝对不是第一个,大橡树的谢老板也不是,肖金枝勉强算是最早出现的,不过也不一定是第一个。”

    “谁是?”宋戈这个闷葫芦终于荡出了点儿声响。

    金瑶摇头:“我也不知道,”金瑶看宋戈眸光略显黯淡,只解释,“我之前不怎么管事,一个丁家也无甚突出的地方,唯一特殊一点的吧,就是他们收养了你,这些细枝末节的,辛承也不必处处向我汇报。”

    良久的宁静。

    就当金瑶以为这话题已经过去,宋戈也不想追问的时候,宋戈突然对着金瑶来了一句:“那丁旺福身上的印记,是他换过皮,还是他是要被换皮的人?”

    金瑶欲开口,却忽而抿紧嘴唇,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反问:“我告诉你,你和我走吗?”

    “你为什么总是让我走?”宋戈已经是第二次听到金瑶提出这个要求了,他十二分的不解,走?去哪儿?去做什么?金瑶一概不说。

    “哦,你不喜欢我这样问,”金瑶郑重点头,“那我下次再问。”

    有敲门声,宋戈和金瑶纷纷朝着自己房门回头看了一眼,隔着露台宋戈听到对面传来一声丁文嘉的声音:“金瑶你在吗?”

    丁文嘉又来找金瑶了?

    金瑶朝着宋戈耸耸肩:“我去看一眼。”

    拖鞋趿拉声、开门声、女孩细声细气的说话声,不一会儿,门关上了,又是一阵拖鞋哒哒哒的声音,金瑶似乎在小跑,什么事儿值得她一阵小跑。

    “等急了吧。”金瑶从门框边上才露了半张脸,就看着还在露台上吹风的宋戈笑。

    宋戈想说自己没有在等她,自己哪里等她了,自己只是……只是觉得外头凉快、舒坦。

    金瑶朝着宋戈笑:“你姐让我晚上和她一起睡,说她房里的床特别软,还说给我准备了一套蚕丝的睡衣,特别舒服。”

    宋戈木然,张张嘴,慢吞吞却说不出什么,他一直都觉得女孩子的私密事不能追问,自打他被收养到丁家的第一天起,养母就教他,家里虽然有两个厕所,可你以后上厕所的时候一定要敲门问一下有没有人,敲完门后,就数三个数,里面没有人应才可以进去哦。

    宋戈懂事早,从那时候就知道男女有别的讲究,可金瑶,还真是不把他当外人,宋戈许久才嘟囔一句:“你们俩的事,不必和我说……说得这么细。”

    “哦,”金瑶点头,“这可是你说的,往后我和丁文嘉的事儿,你就不要像今天一样问来问去了。”

    等等,貌似不对啊,宋戈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可金瑶已经转回屋内,宋戈踮起脚,从花叶络石里探了个脑袋出来想重新解释一下,金瑶直接把露台门一关,还大声喊了一句:“我要换衣服了哦。”

    “你这……。”宋戈哑然,只等着四周空寂,风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他的臂膀和脖颈,丝丝的凉意让他心火稍微平复,他才低声喃喃一句:“你这不讲道理。”

    ***

    丁文嘉住一楼,她不常在客栈住,客满的时候,她的屋子偶尔还会被拿来当客房,好在她东西不多,搬来搬去也不费事。

    一楼基本上都是多人间,最当头的两间分别是女生八人间和男生八人间,每个房里都有一个大柜子,分格带门地方便那些穷游小年轻锁住自己最后的面包和干粮,丁文嘉日常就把自己的东西塞柜子里,既然邀请了金瑶住过来,自然得一番收拾。

    忙活了半个晚上,金瑶端着牙刷缸下楼的时候,丁文嘉已经铺好床单换好窗帘了,开了门,就闻到一阵扑鼻的香,跟着这开门风往人鼻子里窜。

    “你还带了牙刷?”丁文嘉挺意外的,怎么不刷好了下来,省得麻烦,明早还得提上去。

    “睡前刷牙是一种仪式,我比较喜欢在一个屋子里完成,刷完,然后就睡觉。”这句话换了别人说,听着似乎有些矫情,可从金瑶嘴里用这种正儿八经的口吻说出来,反倒是觉得有趣。

    丁文嘉转身,支起摊开放在床榻上的一套淡粉色睡衣,娃娃领,蕾丝边,裤子不长,金瑶穿起来应该刚好过了大腿的三分之一。

    “这件,”丁文嘉把睡衣给金瑶,“你看看喜不喜欢,全新的,我刚拆的包装。”

    金瑶仔细端详,料子不错,记得早些年她还在昆仑的时候,也收到过一匹上好的纱罗,丝绸中的极品,三十多道工序,熟练织工每人每天最多也只能织3米,现在的丝绸大多都是机器打出来的,提高了效率,少了些人情味,其实粗略摸起来并无不同,可金瑶摸着却是分明觉得不同。

    不是说这机器打出来的不好,也很好,又软又密,可物是人非,当年她还是以昆仑山神的身份收受贡品,如今呢……

    “你特意给我买的?”这尺寸是金瑶的尺寸,金瑶忍不住问。

    “这倒不是。”丁文嘉低头装作去捻被子角,“原本是买给肖金枝的,”她仰头,笑着解释,“我年前去上海开会,她缠着我让我顺便去趟杭州给她买几件真丝的睡衣,你说她,从来都是这样,杭州和上海也不是那么近的,她……,”丁文嘉眸光歘地颤了一下,“她还真是……从来不为别人考虑。”

    这话是埋怨,可金瑶听着全是伤感的气息。

    她十分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又拉了拉腿,才说:“你确定,你从昆明回大理的时候,有人一路跟着你?”

    丁文嘉点头,这才是她让金瑶和她同住的真实目的。

    其实一开始她挺犹豫的,她不确定金瑶到底会不会帮自己,以至于金瑶问她“到底什么条件”的时候,她都不敢开口。

    ***

    有人盯上她了,昨夜梁霄八点送她回市区,丁文嘉特意换了一身衣服,绕开了公寓楼电梯监控走的楼梯下的楼,九点发车去昆明,到老家已经两点多,本该是万籁寂静星星都睡着的深夜,可当丁文嘉用备用钥匙打开家门的时候,分明觉得,莫名有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手指甲不小心划过白灰墙的摩擦,又像是老鼠穿过楼道的声响。

    她停顿了片刻,才突然拧转钥匙,闪身躲进了屋内,她不敢开灯,她身上带了两只徒步用的高强度手电筒,她拧了一下转头,把手电筒的光口控到最小,才敢轻轻一摁,射出的光不过半个手掌的大小,却足以让她在屋内自如穿梭。

    屋内没人,陈设如常,空气里飘浮着凝重的水汽和发霉的味道,丁文嘉轻车熟路地摸到了书房,半蹲着沿着窗边蹲行到密室开关。

    输密码、开门、拿东西、走人,前后不过五分钟的路,她自以为自己速度足够快,可当她再次开车上了高速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还是被人盯上了。

    她不敢立刻往大理走,过恐龙谷收费站的时候她特意先下了高速,绕着景区兜了一圈,又重新上了高速,然后一直往后视镜瞟,果然,有辆之前就在她后头的车依旧黏在她屁股后头。

    是辆探岳,新款,牌照是昆明的。

    深夜高速车本来就少,两辆车颇有默契的一前一后,距离不远不近,丁文嘉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随意变速,只一直忍着到了大平地服务区才利用假装下车买水的空档偷瞄了那车一眼,开车的人戴着一个蓝色医用口罩,五道褶的最大号,从喉咙一直遮到了鼻梁,头上反戴着一个灰蓝色鸭舌帽,只从帽子卡扣里露出一截刘海,看面相和手指的骨节,这应该是个男人。

    如果是个女人,丁文嘉尚可以对付,男人的话,只要不是和拳馆那些大老爷们一样粗壮结实的练家子,她应该也没问题,可大晚上的,丁文嘉不想惹事,谁知道这人后备箱里是不是放着家伙事儿。

    丁文嘉重新回到车边上,下意识地把副驾驶的手电筒别在了腰上,这手电筒是多功能的,筒头是T形安全锤,双层玻璃都砸得碎。

    服务区人很少,不过还算是灯火通明,丁文嘉买完水,看着东边渐渐翻滚起的曙光,天快亮了,她看了一眼时间,居然已经六点了,她觉得自己的速度开得还挺快的,估摸着是下恐龙谷兜圈的时候花费了太多时间。

    丁文嘉拧开瓶盖昂头喝水,隔着超市玻璃窗往外头不经意地看,车里的人似乎很有耐心,也不下车,也不动,手都还在搭在方向盘上。

    这是要吃定她的意思了?

    她能找谁?

    如果她谁都不找,她会不会是下一个周奇?或者是下一个肖金枝。

    丁文嘉努力呼吸,让自己保持平稳的心跳,尔后才掏出手机,边走边装作回微信消息,拉开车门的时候声音扯得很大:“对对对,我中午回来吃饭,金瑶起床了吗?有问起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