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小说 > 其他小说 > 细作她薄情冷心 > 70-80
    第71章 软玉温香 “错认夫婿?当真该罚……”……

    自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后,

    天气又陡然转暖几分。

    待闻人策彻底病愈,队伍亦是顺利进到南陵之中。

    闻人家主任太子太傅一职多载,于京畿中颇有盛名, 于皇城不远处获赐轩宇府邸一座。

    一行人于其中简单休整过,待得召见, 方才动身一道入宫。

    闻人策需先述职, 故而领着上计吏先一步往正殿面圣去了。

    嬷嬷则将季书瑜引至她先前待嫁时所居住的宫阁中休息。

    “请公主在此等候。”言罢, 她转身退至室外。

    季书瑜自乐得清静,一人于其中转悠, 将这自己曾待过三载的宫殿仔细瞧了一遍,不出意料, 仍是全无一丝印象。

    宫殿虽说偏僻狭小, 但是胜在格外清净, 其内装饰典雅富丽,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倒也不差了。

    待日轮逐渐滑落至树梢,半日时间, 她已是觉着百无聊赖。

    很难想象, 这般日子她之前竟然真熬了三载。

    珠帘晃动,那嬷嬷进到屋中, 垂首恭敬道:“时辰到了, 请公主随老奴前往含章宫。”

    季书瑜闻言起身, 跟于她身后出了门。

    绕过几重楼阁, 两人一道踏上通往大殿的长廊。

    天色渐暗, 长廊两侧悉数点着各式各样的宫灯,可即便是用来照明的小物件,却也都饰有各类精细复杂的装饰, 目不暇接,足见皇室之富贵奢华。

    她侧眸,漫不经心地赏着那些花灯。

    转过一处转角,远远地,她忽瞧见一道颀长身影出现于长廊另一头。

    那人披着一身银灰裘衣,此时正微垂首,似在赏宫灯,又似在等候什么人。

    “郎君?”

    她心念微动,下意识地出声唤他,芙蓉娇面露出些许意外之色。

    察觉到有人走近,那人身影停顿一瞬,却并不出言回应。正沉默思索间,忽感到一双温暖的藕臂攀环上自己臂膀,他陡然僵硬住动作,缓缓抬头,方才将自己的容貌一点点暴露于璀璨明灯之下。

    长眉入鬓,高鼻深目,他长翎睫羽垂落,往下晲视的双眼锋利而冷漠,有如万丈寒潭,叫人对视上便觉身坠深渊沉潭,难以捕见丝毫光影色彩。

    他容貌无疑是俊美的,然有别于闻人策那般昆山玉立,与闻人珏的昳丽近妖,他更像是一道难以捕捉的风,含有一种不会为世间任何一切所动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从容。神秘而危险,极富攻击性。

    回过神来,季书瑜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心跳如擂,忙不迭收回手,垂首同他道歉:“妾身认错人了,非有意惊扰郎君……”

    男人牵起唇角,眼神中却仍旧没有什么暖意,知晓她是认错了人,垂眸定定地瞧了她片刻,抬手轻拍臂膀上被女子抚触过的地方,待拂去那不存在的微尘后,方才侧身将道路让出。

    他颔首,线条硬朗精致的侧脸为灯火勾勒出美玉荧光,声线低沉而平和:“无妨,淑女先行。”

    明明面上无甚表情,然季书瑜只觉如芒在背,再次朝他福了福身,表示过歉意,方才动身往前逃去。

    不想才走出几步,脚步忽地又趔趄了一下。

    她忙稳住身形,心中惊异,垂首一看,脚旁赫然躺着一个香囊。

    上头绣着的是一只诡异的猫眼,绣线颜色搭配古怪,针脚却是精密,瞧着异常怪异。

    她将那东西拣起,伸手擦了擦上头的灰,细细打量。瞧的正入神,却闻头顶上传来一道男声。

    “此乃某遗落之物,多谢公主寻回,你我两清。”

    修长手指于她手心中停落,季书瑜微愣,下意识地回头望他。

    但观此人气度不凡,又能于宫中自由行走,想来应是颇有身份的郎君,如何会随身佩戴这样的小物件。

    男人垂首,似能猜测她心中所想,语气异常平静,“香囊是某家中小女闲暇时所作,叫公主见笑了。”

    胡言乱语。这般细密的针脚,绝无可能是出自女童之手,且观他容貌年轻,应也未至而立之年,不可能生出那般年纪的姑娘。

    季书瑜心中存疑,忍不住眯眼,问:“你是何人?怎就知晓,我便是公主?”

    “玉倾公主兰心蕙质,自教人一见难忘。某不过一介上计吏,不足挂齿。”他垂眸,见她神情好奇,忽出言提醒,“公主可是要去面圣?切莫耽搁了时辰。”

    这便是曾经便见过她的意思?

    他还出言提醒她不要去迟了,这般漫不经心的关怀语气,仿佛二人之间曾颇为熟悉,更令季书瑜忍不住诧异。

    不过眼下确实办正事要紧。

    她将东西递过,不再多问,然临走前又忍不住回头多瞧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西屿嬴氏,嬴殷,恭送公主。”那人眼眸无波,言罢又神情淡然地回望于宫灯,不再看她。

    “好。”季书瑜记下,转身离去。

    直待那纤细身影逐渐消失于眼前,那男人静默地立于灯下,良久方才抬首。

    修长手指摩挲着香囊,长眸凝望她离去的方向,唇边带出些许浅薄莫测的笑意。

    “吾儿之黠,倒是不减当年。”

    *

    “公主请。”

    将人引领到殿外,嬷嬷停留于宫外等候。

    季书瑜整理了一番仪容,方才跨过沉檀槛,进到其中。

    宫殿宽阔敞亮,金琉璃以铺顶,碔砆以瓷地面,锦文石作柱础,富丽堂皇若此,令人咋舌。

    她目光轻扫,便见一道明黄身影高坐于首座,正垂首与人说话。

    然她却不急着去看清那首座之人的模样,目光下意识地于殿中追寻那道熟悉身影,最后动身往他身边走去。

    闻人策侧首,目光异常温柔,眼中波光明灭,却只瞧得见她一人。

    靖熙帝独坐于高位之上,眯起一双眼,打量着座下并立着的两人。

    他已年过不惑,容貌却是不减当年的出众,眉毛生得浓而杂乱,鼻梁高耸如鹰,长相透出几分狠戾精明,看人时,总有种上位者的锋锐。

    “儿臣见过父皇。”季书瑜俯身行了大礼,仪态从容优雅,滴水不漏。

    靖熙帝眼含满意之色,忍不住抚掌,笑道:“朕当年没瞧错,爱卿同书瑜,郎才女貌,果真是一对璧人。”

    之后随意问候几句,他又将目光投向闻人策,若有所思,笑问:“爱卿,如今你二人也已成婚多月,不知可还满意朕之小女否?”

    闻人策拱手作揖,恭敬回道:“公主兰质蕙心,秀外慧中,能得陛下赐此良缘,实乃臣此生之大幸。”

    靖熙帝颔首,又将目光投向季书瑜,眼眸中含着欣慰,“书瑜呢?”

    季书瑜垂首,亦只作羞涩小女儿状,低声答道:“父皇为儿臣挑选的,自是世间最好的儿郎,夫郎温润,果真是待儿臣极好。”

    靖熙帝笑容开怀,瞧着下首一对檀郎谢女,怎么看怎么满意,拍了拍手,唤道:“来人,取朕宝丹来。”

    闻声,一名宦官手捧宝盒,垂首上前。

    “陛下,这是丹师方才炼制成的宝丹。”

    座下两人闻言皆是静默一瞬,神色各异。

    靖熙帝挥了挥手,爽朗一笑,言道:“朕听闻爱卿几日前染了风寒,身子骨不爽利,此丹乃是宫中丹师所炼,可助人轻身益气,强身健体,便赏赐予爱卿了。”

    那宦官打开盒盖,露出里头盛放着的一块白璧,上头正置一枚药丸。

    官宦垂首,“郎君,此乃圣上亲赐,请当堂服用。”

    季书瑜攥紧手心,不动声色地抬眸打量座上之人。

    来时便听闻靖熙帝素来爱服用各类丹药,经年累月,他面上已有难掩的青黑之色。可明明神情憔悴,然而观其言语时神态却是异常亢奋,好似状态极佳,全然不觉有异。

    若此,也可对御用丹师的手段隐约了然几分。

    说是赏赐当堂服用,实则倒更像是拿人试药。

    然闻人策方才病愈,若是再服用这种烈性药物,恐怕身体实在难以承受。

    她轻蹙秀眉,紧盯着眼前的丹药,思忖片刻,向前跨出了一小步。

    如今上位者既是她父亲,那想来,女儿对父亲撒个娇讨个药吃,应也是能被允许的吧……

    尽管他们二人可能并不亲近。

    她斟酌几番,正欲开口,垂悬于身侧的手却陡然被人握住了。力道之大,几乎叫她瞬间忘记了言语。

    季书瑜怔愣一瞬,却见玉郎一双乌眸垂落,不看高台帝王,只静静注视着自己。

    他眼底波光明灭,此刻却极为清晰的倒映出她一张忧容。其中蕴藏着极致的温柔与爱怜,缠绵汹涌有如滔天浪潮,一时将她冲击得失语。

    她从未这般清晰地望见过他眼底那浓重的情意,仿佛隔过了寒冷深秋的雨幕,望入那暗沉夜色将褪未褪的穹宇。

    而他似总能知晓她心底所想,因而以仅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温声安抚:“无碍,吾来。”

    她怔愣着,眼睁睁地瞧他叩首谢恩,之后又和着宦官递来的冷酒,异常从容地服下那一枚丹药。

    他既然这般说,心中应是有些把握吧?

    ……

    “微臣告退。”

    服用完丹药,直待两人走出含章宫,闻人策面上神情仍是云淡风轻。

    他低声同领路嬷嬷吩咐了句话,后握紧身侧之人的手,不再言语。

    季书瑜敏感地察觉到,他手掌传递而来的温度,似乎较往日更为灼热些许。

    见他们又踏上了她来时的那条长廊,她心中更觉不解,顿了顿,小声询问:“我们今夜不出宫吗?”

    闻人策垂下鸦黑睫羽,唇边噙笑,低声道:“是,吾想去瑜儿曾经居住的地方看看。”

    “那儿有什么好看的……”她略感诧异,然抬眸望见他眼下迷蒙惑人水色,又不自觉默声。

    直至返回闺房,她被男人打横抱起置于那张窄小的榻上压着接吻,方才福至心灵,回过味来他夜中来此究竟是何原因。

    二人十指相扣,他目光中透露出几分露骨的愉悦,跳跃的烛火映照于他眸中,宛若一块洒满温热鲜血的琥珀,瑰丽诡艳的近乎妖异。

    他轻叹道:“瑜儿方才那般袒护策的模样,真是,令人格外心悦……”

    她似风中摇摆的娇弱海棠,仰面承接着他不断落下的细碎亲吻,手心抚触上他胸膛处的肌肤,入手之感是前所未有的灼热滚烫。

    她轻喘着气,忽然小声发问:“你方才为何拦我?还有,这丹药中是不是有五石散……你身上好烫,可要唤太医过来瞧瞧?”

    闻人策忍受着脑海中狂乱情潮的冲击,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无甚么大碍,五石散确实可缓解伤寒之症,然若以冷酒并服,会使人催情伤身……吾不愿见瑜儿受分毫苦痛。”

    他贪她身上的凉气,高鼻于美人颈窝处轻蹭,不断落下啄吻。倏忽间,他敏锐地于她罗裙上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雪莲香气,陡然顿住了动作,长眸中划过些许暗色。

    他缓缓抬首,发问:“今日除了陛下与侍者,瑜儿可还见了什么人不曾?”

    季书瑜愣住,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那个同样披着银灰裘衣的身影。

    “是西屿来的上计吏……说来,今日我意外将他错认成你了。”

    只这半句话,闻人策心下已了然几分,垂眸观她被吻得眼神迷蒙,却仍是一副努力回想旁人的神情,心中蓦然又泛起酸意。

    “错认夫婿?呵,当真该罚……”他俯首轻咬住樱唇,领着那截丁香小舌交缠,一点点将她全部心神引入自己悉心编织的欲网之中,“瑜儿不专心。”

    那方才又是谁要问的?

    季书瑜心中不愉,面上浮现些许怨色,闭紧了樱唇,不肯让他再亲。

    耳边传来男人低低的笑声,如若一根浓密细羽拂过耳畔,将丝丝痒意传入四肢百骸。他附耳低声诱哄:“策身上如今烫得很,夫人可想试试么……”

    他引着她白嫩的手于自己线条分明的小腹上流连片刻,之后向下滑动。

    纤指像是触碰到一团被光滑丝绒包裹的碳火,她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望着眼前这张泛着潮色的俊美面容,被诱的有几分意动。

    男色果真是惑人……

    从未见过他这般勾人的模样,她心底竟当真有些蠢蠢欲动。

    见她默许,玉郎唇边笑意诡谲,抬手解下帐帘,修长手指将她罗裙轻卷,缓缓俯首而下。

    “夫人闺阁中的床榻不比兰泽宽大,瑜儿可千万抓紧,莫要意外落下去才是……”

    第72章 暗流涌动 她只想到一人。

    前往西屿的路程长且艰, 待闻人策述职完毕,一行人又于京畿中停留了几日,待物资储备充足, 方才于立冬前正式启程。

    然出人意料的是,队伍出发前夕, 有一封信辗转而来, 落入庆心之手。

    居室内寂静, 两人相对而坐。

    庆心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置于桌案之上。她面容苍白, 眼睛里充满血丝,模样憔悴的似是一夜未曾安眠。

    “这是暗阁昨日传来的。”

    从未于她面上见过这般复杂古怪的神情, 眼中掺杂着类似恻隐无奈的情绪, 看的季书瑜心中疑惑, 犹豫片刻,抬手去拾那封信笺。

    “等等,”庆心却突然出言制止,神色纠结, 贝齿咬住唇瓣, “看信前,我有句话想要说。”

    季书瑜一愣, 从容颔首。

    庆心斟酌了一番言辞, 方才缓缓道来:“这话本是旁人劳我代问的, 不过眼下我私心里也很想知道, 你究竟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她沉默了半晌, 方才抬首同她对视,一双圆圆的猫眼逐渐变得有些犀利,低声言道:“若要于南柯一梦, 与疮痍满目的真实间择一,你欲怎么选?”

    南柯一梦?是指眼下安逸的现状么?

    季书瑜秀眉轻蹙,凝眸不语。

    两人相对沉默,庆心隐约能猜到她心中所想,轻叹了口气。

    “这几载,你我二人一道出生入死、相互扶持,我心中一直记着你的心愿,乃是做完任务后早日释放出阁,从此挣脱束缚,余生自由随性而活……只是眼下,或许是你的戏太逼真,便是连我也不能确定它是否又改变了。”

    “无执念,即自在;不妄求,则心安。”她神色有些复杂,“你眼下是否能够确定自己当真是清醒的,而非受他人之蒙蔽,往后余生,又是否不会为自个儿所做出的决定而感到后悔?”

    季书瑜细细思忖,心头已隐约预料到些什么,乌眸微垂,淡声言道:“你不知,正因我眼下不记得往事,没有那些羁绊作枷锁,故而更能清楚自己到底追求的是什么。我即是我,落子无悔,若此又谈何会为自己曾经做下的决定而觉后悔呢?”

    “所以,于你眼中,连他也不算是羁绊与枷锁么?”庆心蹙眉,有些怔愣,似乎颇为意外,“那你会选什么?”

    “选什么?恐怕,我压根就没得选。”季书瑜慢慢闭眼,神情异常淡然,“如今你我皆已身深陷泥淖,身不由己,这信的执笔者才是真正操控局面的人物,他既已定下决策,若此,旁人的想法便再也不重要了,不论我怎么选,选什么,最后都会是同样的局面。”

    “不一样,”庆心语气笃定,眼中透露出一丝冷酷的平静,“直觉告诉我,你的选择或许可以左右之后的局面,所以今日我才走这一趟,特地来问询你的心意……私心里,我希望你能心若磐石,莫因一时心软而做下那些不划算的买卖。”

    季书瑜若有所思,轻笑:“若是这使命背后所蕴含的价值,真的值得人为其肝脑涂地,那无须他人以何利益来蛊惑收买,我自心甘情愿以余生做赌注,为其赴一回死。只是眼下它这般强制于人,倒真是叫人心生不愉……”

    “所以,你眼下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想,应该还是自由自在吧,天南地北,尚且有许多我想去的地方。”她神情轻松,不见丝毫犹豫困惑之色。

    庆心静静地注视着她,亦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方才轻轻颔首,收回手,道:“好,我该庆幸

    ,你的心意暂且没有变……若你方才所说的都是真心话,便拆开信瞧瞧吧。”

    季书瑜长睫不自觉地轻颤一下,低头望向桌案。

    那纸信笺明明薄如蝉翼,于手中的分量却好似又那般沉重。

    她慢吞吞地取出信纸展开,但见,入目是以鲜红朱砂落墨的几个大字——兰泽闻人氏,闻人策。

    笔锋犀利,力透纸背。

    然上头只有人名,却不见指令。

    她垂首瞧了片刻,将那几个字牢牢刻入心底,面上却不见任何讶异之色。

    片刻后,她抬首望向庆心,问:“阁中以朱砂书写人名,是何意?”

    庆心双手抱臂,回道:“你应该也猜到了吧。不错,上头改了主意,选择要他的命。”

    “可我记得,上一个指令,乃是往闻人府邸中安插眼线,助他顺利继位,与此令简直是南辕北辙。”季书瑜蹙眉,心中更觉诧异。

    “此事却是奇怪,然指令若此,即使我们不解此意,也须依言照做。”

    她定定地望着她,继续开口:“倘若你方才选择不看信件,我会独自担下此令,替你去动手。可如今命运使然,你还是选择面对了……我且最后再问你一回,悔么?”

    季书瑜闻言缓缓抬首,雪肤露鬓,昳丽面容上神情异常冷静,不答反问:“此令限期是?”

    “必然不能叫他再返回到兰州。”

    那便是要于路上便动手解决掉目标了。

    季书瑜若有所思,凝眸不语。

    “你作为他枕边人,行动起来会比我更为方便,中途若有何其他需要,尽管同我提。”庆心将声线压低。

    “好。”季书瑜颔首,将目光重新落于那封信笺,纤指微抬,风轻云淡地将之置于烛上点燃。

    二人皆静默,不动声色地看着那火舌舔舐而上,将信纸逐寸逐寸吞噬殆尽,最终化为一片灰烬。

    季书瑜杏眸无波,然而心头却未能感到丝毫轻松。

    烟气弥漫,室内恢复至长久的寂静。

    见她久久不再言语,庆心低叹一声,给她留下一人独处的空间,转身往外退去。

    ……

    日子日复一日的过去,庆心等了几日,却迟迟未曾等到她主动来寻自己商讨计策。

    季书瑜仍若往日那般镇定从容,全然不见丝毫忧色。

    可她能做到淡然,背后之人却是有些按捺不住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待她们自行谋定计策,几日后一道指令突然落下,若无声焰火于白日之空炸开,很是打了二人一个猝不及防。

    这日正午,万里无云,光照正好。

    湛蓝海面于日光的照射下显得波光粼粼,放眼眺望,海天一色,浩瀚而无垠。

    巨大的宝船于海面徐行,所过之处波澜翻滚,犹如万千马驹奔腾不息,匆匆而逝。

    季书瑜不知因何原因,近日总觉着身子不适,故而只随意用了些许午食,便以晕船为由,独自出来吹风。

    雀楼位于宝船最高处,乃是船只头脑所在,亦是最佳观景之处。

    她提着裙摆,埋首踩着阶梯向上走去,同一人擦肩而过时,一纸信笺突然间强硬地塞入她掌心。

    “接好了,酉七。”那男声粗哑而陌生,匆匆落下一句话。

    闻言,季书瑜几乎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待回首望去,那人却已是拐入转角处,飞快地消失了。

    她有些怔愣地立于凉风中,耳旁涛声陡然间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嘈杂。即使是正午的暖阳,也难以将她从脊背处泛起的凉意消下分毫。

    她一直知道,这宝船极大,便是启程时也用了两百人方才可启动,这么多号人,运作中途便是混进几个其他势力的眼线,也着实很难引起人的察觉。

    只是,暗阁于船上还安插了其他的眼线,却从始至终并未令她们知晓,其中用意不得而知。那人能这般精确把控住她行踪,还可自如地于船上行走,更是令她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危险。

    季书瑜平息下有些凌乱的呼吸,思索片刻,回首继续上至雀楼。

    待行到一处无人的角落中,方才展开那信打量。

    她一边留了几分心神注意着身边动静,一边将上头密密麻麻的小字记入脑海。

    这条急令,乃是令她引船队脱离原本航线,转而往一处指定的方向去。

    底下以红墨着重标出一行字——自清门驶出深五更,巽乾十六更到崖门。

    她琢磨一番,其意大概是从清门出发行驶五柱香,再以罗盘定位为巽乾,行驶十六柱香的时间,便可至崖门。

    崖门是何处?

    季书瑜蹙起秀眉,于雀室搜寻出海图,仔细于上头确定崖门所在位置。

    但见沧州水出海之处,因着东临崖山,西临瓶山,两山之脉向东延伸入海,便如门束住水口,故而名为崖门。

    信笺之中,还特意为她提示,航海所用的更路簿放于雀室内某处角落中。

    万般齐全的准备,还这般细致地同她仔细交代,难不成到了迫不得已之时,即便是她亲自上手,也需极力达成他们的目的么?

    若此看来,倒是不难瞧出幕后之人的决心。

    季书瑜眉眼一沉,下意识地觉得这事忒难办。

    且不说她眼下是否有改变航线的权利,即便有,却是难过闻人策的那一关。

    一个从来不理事务的贵夫人,如今突然下场要求改道而行,若是之后当真发生点什么意外,那她极易成为众矢之的。

    季书瑜蹙眉思索,将信件重新藏回袖间。

    她对此令尚且感到疑惑,其中风险太大,故而仍是决定按兵不动,再观望观望为妙。

    木船需避火烛,故而多是以明珠进行照明。即便是雀室,亦只有夜间才会设火烛,因此她只得重新返回室外,将信件彻底撕碎,投入海水中消灭罪证。

    海风轻吹,衣袖发出猎猎之声。

    她立于朗朗晴空之下,扶栏俯眼下瞰,但见一道颀长身影不知何时也出现于下方甲板之上,海风将他的衣袖墨发吹得纷飞,缥缈若画中仙。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眺望了片刻远景,方才缓缓回首,精准地同她对上了目光。

    几乎下意识地屏息,她凝眸望进一双若覆霜雪的清冷眼眸,耳边浪涛嘈杂之声似乎骤然间远去,只余眼前那一汪温和纯澈的深潭,缓缓流淌将她彻底包绕。

    不知为何,胸腔中乱跳的心脏莫名安定几分,她轻呼出口长气,转身回到雀室之中。待整理了一番思绪,终于能够客观地去思考一些更深入的问题。

    若是她决定不去执行此令,就不得不往另一个方向思考,写信之人是谁?

    暗阁从来不做无利可图的买卖,指令变更,忽然转意要闻人策下台,那就说明于它那边,他原本的价值已被更有价值之物顶替了。

    除开暗阁,眼下,是谁会想要闻人策死?或者说,闻人策的死,于谁最有利?

    然她嫁入闻人府尚且不满一载,虽同他亲近为夫妻,却不曾认全他身边之人,对于他如今处境不知,更别提知晓他可曾与谁结下过恩怨,思来想去,便是想破脑袋也只猜到一人。

    闻人府二房之子,闻人珏。

    他与闻人策互为堂兄弟,二人之间却似颇有嫌隙,明眼人都能瞧出他俩并不对付。

    她仔细思索,即便二人情谊当真不怎样,然同为闻人家的郎君,应也不至于有那般深仇大怨吧?

    季书瑜长睫轻垂,若有所思,可要是排除了这项选择,她便再没有其他可怀疑的人选了。

    若此……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日后再找机会问问本人了。

    第73章 含沙射影 “你并不喜欢孩儿?”……

    之后是接连不断的阴雨日。

    船上可供人活动的地方并不算多, 季书瑜无处可逛,便窝于屋中看书度日,变得愈发惫懒。

    然而这般的静养, 精神却始终不见转佳,便是一日里什么也不

    做, 都变得极易疲乏, 一久坐便总觉头晕目眩。

    “方才瞧你都没怎么进食, 眼下面色难看得很,不若再用些填填肚子吧?”庆心将食盒放置于桌面, 为她布菜,“还是晕船么?先用些梅脯吧。”

    季书瑜蹙起秀眉, 垂眸瞧着碗碟中盛放的食物。

    因如今是在海上, 每日菜肴多是以鱼虾之类为主, 果蔬数量虽也算充足,然因存放了几日,也大多变得不新鲜了。

    她吃过梅脯,酸涩的滋味于舌尖刺激, 令人口齿生津, 方才生出几分稀薄的食欲。

    然抬眼望见跟前那道色泽鲜亮的鱼脍,腥气仿若缭绕于鼻息间, 更觉胃中犹如翻江倒海, 忙不迭深吸口长气, 将呕意强压而下。

    只是再没有胃口, 她也该用些, 否则身体的状况只会变得愈发糟糕。

    她无可奈何,只得提起那双筷箸,犹如自虐般, 艰难地动用了些许。

    待吃了半饱,方才如释重负地松了筷箸,“我出去消消食。”

    庆心眼含恻隐之色,闻言颔首:“夜间风大,早些回来。”

    她应声,披上披风,独身出了门。

    眼下外头已是漆黑一片,阴云密布,遮蔽明月。

    海上升起浓雾,唯有船桅的梢尖勉强可辨。

    季书瑜抬首望向雀楼方向,但见那头烛火明亮,闻人策一行人应还在其中议事。

    她寻思一番,眼下正得闲,不若过去瞧瞧也好。

    转身向前走出几步,她提起裙摆,正欲上那狭窄的阶梯,一道熟悉的声音于头顶上方传来,如若一道雷鸣轰然于耳侧炸响。

    “多日不见了,夫人。”

    沙哑的嗓音在寂静的空间中飘荡,男声辨识度极高,正是上次唤她‘酉七’的那道声线。

    闻言,季书瑜顿住了脚步,缓慢地抬首望去。

    这几日,她都有意留心观察船上之人,试图从中寻找出暗阁的暗线。然因人手不足,甚至未能于众人中寻见这唯一浮于明面的眼线。

    他藏匿的功夫比她想的更好。

    不想这日,目标竟又主动找上门来了。

    阴影之下,立着一个身量中等长的男人,他身着粗布衣裳,佝偻着背,倚靠于墙边,面容模糊难辨。

    “外边人多眼杂,你且随我去室中取信笺。”

    季书瑜眉心一跳。

    眼下,她便是连头一道指令都未曾着手准备。

    第二道指令,竟来的这般快?

    她立于原地,迟疑地抬首环顾四周,不知为何,心底蓦然生出些许排斥之意。

    私心里,她是极不想接这烫手山芋的。

    既然暗阁已经下了死命令,左右都是那一个目标,那她为何又一定要按照他们的计划来?

    也是于此刻,上头雀楼的方位有几道脚步声响起,似乎正朝梯口处逐渐靠近。

    像是不耐烦她的磨蹭,那人再次出言催促。

    她轻蹙眉,仔细分辨了一番那脚步声,索性不再言语,回身往来处返回,欲同他拉开些许距离。

    那中年男人眼神闪烁,亦是沉默不语,迈开脚步下了阶梯,于她身后紧紧跟着。

    待到僻静处,他方才加快脚步追上她,一边将掩于袖间的物取出。

    “快接着,我该走了。”

    余光瞥见他手下的动作,季书瑜下意识地侧首,但觉一阵细风迎面袭来,其间隐约掺杂着一股奇香。

    她蓦然一惊,心道不好,暗骂自己大意,急忙闭气。

    不想仍是因着这一时的疏忽,被迫吸入了些许迷香,腿脚忽地发软,趔趄几步。

    “你……”

    一双手稳稳地从后头接住了她,男人发笑,语气戏谑:“不必这般看着我,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借用您片刻时间,还请夫人包容。”

    似听到这头的动静,不远处,那道脚步声忽然转了方向,逐渐往此处靠近。

    “谁在那里。”

    男人回首轻嗤一声,手臂使力,一点点将她拖拽入转角之中,隐匿了身形。

    ……

    痛。

    身体仿佛被无形枷锁紧紧束缚,细密痛楚袭上脑海,却叫人无法挣脱。

    她只觉自己好似汪洋上的一只竹筏,任由滔天风浪拍打侵袭,然而始终无处可逃。

    意识朦胧间,耳旁传来两道低语之声。

    “才一刻钟,这便成了?你确定她都能记起来了?”是那个突然发难的男人。

    另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夹杂着些许陌生的地方口音,满不在乎道:“这不是你们自个儿提供的药么,怎么如今还反问起我来了?毒已解了,若是不信,你便留在这一道守着瞧便是了。”

    “罢了,我那儿还有事要处理,得先行一步。你且在这儿守着,可莫要耍什么花样,动甚么不该动的歪心思,否则小心你一家老小脑袋不保。”

    “去去去,庸俗粗鄙,看见你就来气……”

    脚步声远去,室内归为沉沉的宁静。外头海浪声隐隐,透过半开的门缝,传入室中。

    细风吹来,烛火突然爆发出一声清脆的‘噼啪’声,终于将榻上之人于梦魇中唤醒。

    季书瑜睁开一双迷蒙的眼,长睫轻颤,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室顶出神。

    脑海中思绪烦乱,蓦然浮现出了诸多杂乱的画面,明明此刻头疼欲裂,她却神情淡漠,无意识地将唇咬的苍白,自始至终也未曾发出一声呼痛声。

    无言躺了半晌,空气中隐隐飘散来一股刺鼻的药味,她忽觉喉间一阵反酸,侧过身扶着榻角干呕起来。

    “醒的还挺快,看来那一剂药确实猛,他们还真是把人当畜生瞧啊……”那人垂首整理着药箱,啧啧轻叹,闻声抬眼瞥她一眼,若有所思,“感觉如何,可记起从前之事了?”

    闻言,季书瑜眼眸方才有了些许波动,抬起头来,静静地打量自己如今身处何处。

    “记起来了。”

    那人摸了摸胡子,颔首道:“嗯,记起来就成。”

    “但是,为什么。”

    他神情蓦然有些古怪,不解她话中之意,问:“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总是罔顾她本人的心意。

    关于那些往事,她该知晓的早都已经清楚了,是否能恢复记忆,于她而言其实也已不再重要。

    然而上位者永远都是这般自以为是。他们乐于作他人之主,眼中容不下一粒砂砾,见她可能会脱离掌控,便急于下猛药将她的‘病症’治好,企图使她恢复成从前那般言听计从,只手可控的棋子。

    可她,从来都是她啊。

    从前,她便极力粉饰着自己的反骨,不断地说服自己顺从,因着憧憬之心,对于那些捆缚住自己的枷锁逆来顺受。

    然如今,眼下他们的所作所为,却是狠狠打了她一闷棍,叫她实在难以平息这份不愉了。

    她受了这么多苦楚,也是时候该仔细想想,要做些什么回敬一番他们所给予的苦痛了。

    见她久久不语,那人又开口,“这可是你上头之人的意思,与老夫无关,若是要问,你也该去寻那些人。”

    季书瑜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翻身下了榻,不再去顾及脑海间杂乱的画面,麻木地迈出脚步向门外走去。

    然而因着腿脚发软,她尚且没走出几步,脚下一个重心不稳,狼狈地跌落于桌案旁。

    “哎,你等等。”

    钝痛感传来,她却仍是执拗地不肯发出一声呼痛声,即便无力起身,也不肯向旁人求助。

    那人见状忍不住发笑,但见她神情颓废,好似觉着一切都没劲透了,神情恹恹地取过桌上的小壶,便欲往口中倾倒。

    他忽地拧眉,忙不迭出声示意:“哝,小女郎,你眼下已是有孕之身,可碰不得这凉酒。”

    有孕……

    季书瑜身形陡然僵硬,下意识地将此语当

    作戏言,然回想起近日身体的异况,又艰难地闭上了眼,最后到底没再去碰那凉酒。

    为何,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方才的话,你再重复一遍。”

    她语气低落,微垂下首,一头墨色缎发垂落于颈边,半遮掩住娇美的面容。于旁人眼中,便好似是一枝被风雨压得不堪重负的海棠,美丽而脆弱。

    然隐藏于眼底的晦暗情绪翻涌,那素来温和的目光却是逐寸逐寸寒凉下来,她抬眼,不动声色地判断着那人的威胁性。

    “怎么瞧着一点儿也不见喜色……难道,你并不喜欢孩儿?那之前为何不服用避子的汤药。”老人摸了摸下巴,满脸新奇。

    季书瑜垂下眼睫,红唇微勾,带出一个稍显诡谲的笑,“高兴?我应该高兴么……可真正得偿所愿的,难道不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执棋者么?我同我腹中孩儿,亦不过是你们早便谋算好的两步棋罢了。”

    “可别瞎说,小女郎,谁同他们是一伙的。要不是老夫水性不佳,没能顺利逃走,如今又哪儿会沦落到此境地……”他神情微恼,忍不住吹胡子瞪眼,见她此刻思绪清明,又忍不住眯起眼。

    他仔细打量着她,颔首道:“这药性虽是烈了些,但你身体底子倒是不错,之后多服几次药,白日再出去走走,想来应该很快便能恢复了。”

    言罢,他又回过头去,继续整理药箱中的草药,“我给你备些药,你待会儿一道带去吧。”

    季书瑜扶着桌角缓缓起身,面上神情极尽平静,“好,真是多谢你了,来日,我必报此大恩。”

    但闻她忽然间松下了语气,那人心中诧异一瞬,却不做多想。只觉似有股凉风似从身后吹来,遂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嗐,谈甚么恩不恩的,只要你莫因他们做的混账事而记恨上老夫就成了。我如今老了,身子骨实在是受不了折腾了。”他摆摆手,“说来,咱俩也是同病相怜,同为命途多舛之人呐……”

    话音方落,一只冰凉的手倏忽间从身后环上他脖颈,锋刃贴上咽喉,隐隐刺痛感传来,登时教他身体陡然僵硬,冷汗狂冒。

    他猛咳了几声,结巴地唤道:“小、小女郎。”

    “此话倒是不错,你我都是命途多舛之人。”耳旁女声泠泠如玉击,带着莫测的讽意,“俗言,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咱们可怜人于困境中互帮互助,难道不应该么?”

    “对对对,互帮互助怎么不对,这可太对了……”

    她轻笑,“莫要再乱动,眼下我身子无力,有些难以把控手中力道,若是一不小心手滑……即便私心里不想对你下手,但也只能同你说声对不住了。”

    “我不动,我不动。哎,小女郎你这又是何苦,实在犯不着这样。”他拧起眉,苦口婆心地想要劝诫她。

    “想活命么?”脑海间传来刺痛之感,她无心再同他掰扯,手中锋刃往下压了压,“想就闭嘴。”

    那人陡然沉默,感受到脖颈间的湿润凉意,最后闭紧了嘴,缓慢地颔首。

    “仔细听好我之后说的话……”

    她垂下一双鸦黑长睫,声音压低,眼底是晦暗一片。

    若不想成为俎上鱼肉,她怎么着,也该为自己放手博上一回。

    赢则生,败则死。

    而眼下,她首先该盘算的,便是如何重创这个随时能取走她性命的庞然大物。

    第74章 if线:季书瑜X卫逸 《试刀……

    《试刀》正文

    一.

    是刻骨钻心的痛意。

    每一寸肌肤皆为剧痛所侵染, 叫人不得晕厥,亦无法维持纯粹的清明。

    正午烈日曝晒,将身上未愈的伤口晒得干裂, 血迹顺着额角蜿蜒滑落,黏腻而狰狞。

    已记不清是多少个时辰, 又多少日夜, 他跪于罚堂之外, 受着来往之人的注目凝视。

    神思早已是麻木,他目光涣散, 但闻身前忽有脚步停落,耳边隐约传来交谈声。

    “他犯什么事了?”

    少女声线泠泠似玉击, 如若冰凉雨丝一般, 将他浑浊的神思轻轻敲打, 牵起些许刺痛。

    “你说他?喏,瞧他额上黥的字……他是京畿一贪官之子,被阁主从流放队伍中带出来的,只是此人忒执拗, 骨头也硬, 任人好说歹说,也不肯与我们这些人同流合污, 一心求死呢。”

    “求死?”

    “是啊, 瞧这儿全是血污, 没甚么好看的。先生讲学的时辰快到了, 酉七, 咱们快走吧。”

    话落,脚步声渐微,两人又并肩远去。

    这般无甚新意的对话每日都会于他跟前重复上演。

    所有路过之人皆是这般, 以轻蔑姿态朝他投来冷眼,更甚者,口吐几句鄙夷腌臜之言,待松快了心情,方才挥挥衣袖,转身潇洒而去。

    他眼眸无波,早已对此象感到麻木。

    体内冰凉的血液一滴滴流尽,生命亦似悄然流逝,然而心中对于死亡却全然未有丝毫畏惧,甚至莫名的生出几分急切渴盼。

    快了,就快了。

    苦熬十几载岁月,他遍尝苦痛,终将获得解脱。

    丧母之痛,流亡之苦,于今夜便可悉数消散。

    或许,无需等今夜月落,他便能得偿所愿,彻底解脱。

    二.

    造化弄人,天不肯收他这条残命,叫他的心愿再度落空了。

    初春的夜晚并不温暖。

    风刀往久而未愈的伤口上吹拂,引得一阵牵心之痛。

    思绪昏沉间,一道脚步声于寂静中响起。

    他们本不相识,可他却仍然辨认出了那声音的主人。

    是白日那个被唤作酉七的女子。

    她又来此地做甚,没看够他的笑话么?

    还是,突发善心,愿给他个痛快……?

    脚步声渐近,他睁开一双凝着血污的眼,漫不经心地抬眸打量来人。

    入目是一张昳丽娇容,她面上未有甚么嫌恶神情,纤手间握着水囊,也并非是甚么能要他性命的利器。

    少年略感失望,收回目光,不再予以理睬。

    不想,见状她却主动躬下身来,纤手抬起他下颚,将囊递于唇边,强逼他吞咽下囊中冰凉井水。

    耳侧女声亦同这甘醴一般,清冽泠然。

    她准确地唤出了他的表字。

    那是母亲过世前,提前为他取下的。

    他从未听过有人以此称呼唤他,蓦然听闻,心中亦是惊疑不定,莫名生出几分哀恸之感。

    她倒不是为落井下石来的。

    只是这般因兴致突发而行的善举,便如行人瞧见冰天雪地里趴卧着的一条丧家犬,心生恻隐,故而随手施舍点干粮当作恩赐。

    然他们压根不在乎那畜生眼下最需要的是什么,只自顾自行了善举便拂袖而去,全然不在意其最后是否会冻死街巷。

    何其可笑,每于他饱尝苦痛,欲求死解脱之际,总会有人以这般光辉似神祇之态出现,慷慨地施舍恩泽。然他们解救他于水火之中,最后却又会为自己的利益,而毫不眨眼地推他去死。

    上一个这么做的,是他亲生父亲。

    而她,亦不会是例外。

    ……

    女子喂完水,却并未着急转身离去。

    她已经施舍完了,如今,还想对他做什么?

    是急于验收成果,想向他索要回报么?

    女子放下水囊,垂眸静静地注视着他,身上浅淡馨香之气便好似蛛网密密将人包裹,叫他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他心中下意识生出厌烦排斥之意。

    神思恍惚间,那道纤细身影却是弯腰跪坐下来,丝毫不嫌他满身血渍污秽,柔软的肩膀担负起他一半的重量,艰难地带他一道起身。

    “你要活着。”母亲缠绵病榻时,只给他留下这唯一一句话。

    “你该活着。”

    而眼下,她亦如是说。

    也许是错觉吧,春风这般料峭,然那一夜,似乎并不如何寒冷。

    她带着他一道行过了极其

    漫长的道路,鼻间那些馨香之气,一点点缭绕汇聚于他心头,从此烫下独属于那人的,叫他终身也无法抹去的烙印。

    三.

    自那日之后,整整一月他都没再见到她。

    听旁人言,她是因那夜离经叛道之举,受到了暗阁之主的刑罚。

    她救下本该于那一夜死去的他,替他受了过。

    若此,他们又会如何待她?

    他日复一日念着那道纤细身影,不断猜测着她现况,神思恍惚,不可自抑地陷入一片茫然惶惑之中。

    或许是他想错了。

    他先前不该那般猜忌于她。她温和良善,却因他而牵连受累,此乃不争之事实。

    夫子言,往而不来,非礼也。

    君子讲究礼尚往来,此番她既代他受过,那他也理应为她做些甚么……

    明明是因善意救下他,不想她却为这份善举无故受到牵连。

    他应向她当面赔罪才是。

    四.

    他成了当路君,戌四。

    若此,他终于可以去见她了。

    她似是久病方愈,面色憔悴,然神情却如此温柔。

    她未出言呵责于他,甚至还言,他们可以作友人。

    友人……自家族没落,他身边便再没有友人了。

    他心中不可自抑地生出些许微妙的欢喜。

    她似明月皎皎停空,亦是比画中仕女更为美好的存在。淑女臻首娥眉,燕妒莺惭,笑靥似桃李娇艳,声若玉击泠泠。

    她似是天地间凝聚而成的最后一抹善意,无声无息间,以羁绊牢牢捆缚住他这流离失所的孤魂,使他免于惶惶。

    尽管她身边之人似乎极不喜他,常有谩骂之语,然他却并不在意,心中仍是因能与她结交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有可交心之人了。

    她同他一般被困拘于此地,应是受过不少苦楚。

    余生,他愿为她之助力,即便刀山火海、断头流血,亦是心甘情愿,在所不辞。

    五.

    近日,她的笑貌,愈来愈频繁地出现于他梦间。

    又为何,不论昼夜,他总是会抑制不住地想念她。

    剑术课上,手中兵器被人忽地挑落,师傅冷言相对,少年郎方才惊觉自己近日之异况。

    他极力想要按捺下心底那份来的毫无预兆的汹涌情愫,然脑海中却总是不受控地频频浮现出女子身影。

    她这般美好,自有世间最好的儿郎去配她。

    那人会供她以华彩珍物、珍馐佳肴,与无尽的疼惜偏爱。

    而他如今一无所有,自是不该痴心妄想,因一己私欲,便企图摘下明月收藏,独占她的温柔。

    他不能贪惏无餍。

    于她面前,他该是小心谨慎地克制着那些情愫与私欲,劝服自己只要能得见她余生平安喜乐便好。

    只要她平安喜乐。

    可是,如何会这般不甘呢……

    造化总爱这般戏弄于人,偏偏叫两人有缘却无分。

    明明皎月曾真切照此残身,令他余生念恋难忘,却又贪图不得,羞惭狼狈而逃。

    六.

    夜间。

    她突然来屋中寻他。

    意外撞见……他的痴念、腌臜与污秽。

    她到底还是发觉了。

    那股麝气于室间缭绕不去,叫他狼狈不已,却见她杏眸中水雾氤氲,眼角蓦然染上一片洇红,神情似是惊恐,便连一句话也没多说,转身匆匆离去。

    他一定是吓到她了。

    他千不该,万不该,放任这一丝污浊情意潜滋暗长,任由它日复一日地汇聚成汹涌情潮,犯下染指皎月清辉之罪。

    想必,日后她不会再见他了罢。

    他该死。

    七.

    她果真不肯见他……

    他要失去唯一的友人了。

    八.

    三载已过。

    她始终未再同他说话,似乎早已将那些过往放下。

    她过得很好,他可以安心了……任务开始,他亦要离开此地了。

    尽管此途凶险,还生希望极为渺茫,然只要有一丝可能,他都想以命搏上一搏。

    这一生历尽百般苦楚,他不愿向苍天低头,不甘作任人掌控的刍狗。

    然也只因她,三魂七魄极尽温柔,甘愿奉上一腔热血,为她提刀浴血征战四方。

    愿以此身性命,换她余生无拘无束。

    只是……心中仍存一痴念,还妄图能再见她最后一面。

    只需一眼,即使身死刀下,从此无缘明月,他亦可瞑目,怀着对明月的憧憬心甘情愿赴往黄泉。

    九.

    神明垂佑,到底未肯收去他这条贱命。

    长□□破心口那一瞬,他神思俱空,脑海中只余那张描摹过万遍的芳容。

    不知她近况如何,是否安好。眼下又至深秋,她是否记得添衣……

    除却前半生的苍白,另外所剩下的几乎全是她的色彩。

    直至那一刻,他方才发觉这情愫成疾,果真已是药石无医。

    所幸此次任务已成,她不用出阁了。

    他会永远珍藏着那个始终未敢出口的爱字,默默守着她。

    十.

    剑上淬了毒。

    他为热病缠身,连烧几日,眼下已是无法视物了。

    从此,他恐怕再也无法瞧见她的模样。

    他成了于暗阁无用之人,只得居于荒僻之处,自我流放。日复一日地枯坐于寒舍窗棂之下,听着外头来往行人的只言片语,企图从中获闻她近况。

    ……即便剩下这半条残命又如何,只要想到她已遗忘了自己,他便与行尸走肉无异。

    十一.

    谎言……

    都是谎言。

    原来之前的每一次偶遇,每一分叫人进退失据的情愫,都不过只是她对他的愚弄与戏耍。

    暗阁刻意安排了那一日的戏码,欲以他之血肉,作这把昳丽美人刀的磨刀石。

    他的心意,他的痴念,皆不过是她眼中的筹码罢了。

    何其荒唐可笑。

    他该死心了。

    十二.

    她又一次来寻他。

    外头嘈杂的风雨将那道清柔声线吞没席卷,他隔着门,却是听的这般清晰。

    寒冷与孤寂凝聚在这一方小天地,那些细密的雨丝,化作利刃,无孔不入地深深刺入他血肉。一丝苦涩血腥之气蔓延于唇齿,久久无法消散。

    可他到底不愿再见她。

    这具残躯,早就了无生机,亦再无利可供她图谋驱使了。

    若此,还有何再见的必要?

    十三.

    暗阁言而无信……

    她还是要出阁,准备嫁与权贵了。

    那夜的幽咽哭声似于心头久久缭绕,挥之不去,令他不堪烦忧。

    临走前,她果然又来寻他。

    ……这会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吗。

    先前肝肠寸断的剧痛散去,他心头蓦然有些麻木,静默良久,最终仍是落败下来,违逆了先前许下的诺言,浑浑噩噩地为她开了那扇门。

    全当是为断这份念想吧。

    这日之后,他会应诺自戕,即便下至黄泉碧落,亦不再见她。

    十四.

    她在自己身上下了情药……

    衣物簌簌落地,那双温热带着馨香的藕臂牢牢地将他困于怀中。

    他感受到,她横跨上腰身,以一种缓慢而坚定地力道往下跪坐。

    之后,钻心的疼痛瞬间蔓延全身,叫二人皆忍不住战栗落泪,然而却无人敢于此刻痛呼出声,生怕搅碎眼下如梦似幻的平静。

    此情此景,当真不是他因执念而生出的可笑痴梦么……

    明明是那般慧黠的人,明明只需几句温存的软话便可哄得他缴械投降,败下阵来,明明她什么都知晓,却仍旧……这般笨拙地将自己唯一的筹码给了他,也学作他曾经模样,企图将一颗真心剖给人瞧。

    一滴滴滚烫的热泪跌落于鬓角,万般灼人,那温软的蜜唇落于他盲眼,带下一阵细碎的亲吻。

    耳边是她含着轻喘,不断诉说欢喜之词的软语。

    如此甘甜,如此惑人。

    闻她流泪,他胸膛中那颗死寂已久的心竟又隐隐作痛,明明身体如醉如痴,心却是哀恸悲戚。

    她到底没再欺他,淑

    女亦是有心的。

    无数次的呢喃叹息,他终于能够确信,如今飞鸟真真切切地栖于他这残枝败叶之上。

    两个灵魂于陋室间紧密相拥,此刻抛去天地万物,礼义廉耻,身与心俱独属于彼此。

    何其荒唐,

    又何其有幸。

    第75章 无价之宝 “郎君心中可欢喜?”……

    静室内。

    庆心手捧一纸信笺, 秀眉轻蹙。

    “信中言,北苍前不久刚碰上一场天灾,一群流寇为避灾举寨迁移, 于崖山处筑寨扎根,搅得周遭村民人心惶惶……突然多出这一伙儿人, 会不会对咱们的任务有影响?”

    她目光落在对面女子面上, 见她神态慵懒淡然, 目光不由得有些许微妙。

    自季书瑜恢复记忆后,她直觉她身上出现了诸多细小的变化, 可要说是哪里变了,一时半会儿却又答不上来。

    一些深藏已久的锋芒伏于这幅昳丽皮囊之下, 诡谲难辨, 她的那些喜怒亦不再轻易对外展露, 似乎变得愈发难以捉摸了。

    譬如眼下,她便有些猜不透,她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季书瑜以手支颐,闻言思忖, 片刻后方才回话:“是啊……怎就这般巧合呢。”

    她眼下透露出些许憔悴的青黑, 轻轻打了个哈欠,微合上双眼, 模样有些昏昏欲睡, 忽而开口:“安心, 不过是一群难成气候的流寇罢了, 况且船上不是还有那么多他们的眼线么, 一个个功夫这般高明,总不至于连几个匪寇都对付不了罢?”

    庆心闻言一愣,觉得此言倒也没差, 只是这话怎么听着总觉着有些古怪呢。

    季书瑜思忖,又继续言道:“给我们留下的时间不多了,船只即将过清门,若是错过,之后便是有意也再难回转了……一会儿用膳,你去寻大夫过来,我自会去同闻人策说身子不适,令船往崖山那边停靠几日。”

    “好。”庆心爽快颔首,知晓此事紧要,忙将信笺收好,转身出了门。

    室内只余下季书瑜一人。

    指尖于案面下意识地轻点,她身上那点仅存的惫懒之态逐渐褪去,眸光犀利清明。

    她记得格外清楚,梅薛温之前以命相保的那些山匪,最后便是朝着北苍边境逃亡的。

    而偏偏是眼下,崖口那群流寇,亦是从北苍突然迁过来了。

    事情怎会这般的巧合呢……

    其实自恢复记忆后,她便一直在重复地思索一个问题。

    她这光风霁月的枕边人,同那鹿鸣山的三当家梅薛温,到底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书房内藏匿的那只匣子,里头存放着的物件,俱是她同梅薛温交手或接触时,落于他手中的物件。

    香囊,是她那时为了同梅薛温拉近关系,降低他防线而挑灯制成,又亲手送出去的。

    袖箭,是二人初次相见时,她偷袭不成,落于他手中的。

    然而那日清剿匪窝,闻人策并未亲自前去,那他又是如何得着这些物件,又为何要这般小心保存?

    美人若有所思,素来温和似水的眸光中显出几分幽幽暗色,沾染些许冷冽凉意。

    他们二人身上有这般多的相似之处,若是没有那些证据,她确实很难会猜疑,这两个身份天差地别的人,会是同一人。

    他的疑点重重,他的时近时远,他的矛盾,他的莫测,他的温,他的冷……统统沾染上一层莫测的谜影阴云。

    在她想通这处关窍之后,她忽然隐约看清了一些藏匿于他温柔面具底下的真相,或者可以说是阴谋。

    除此之外,还有一物,令她心生疑云。

    先前梅薛温藏匿于她妆奁中的那件礼物——一纸信笺。

    她仔细辨认过,那物件正是鹿鸣山匪同闻人府上之人勾结来往的其中一封书信。

    信上那人并未落款,故而身份不明。

    然而当时,但观闻人珏几乎要翻空整个鹿鸣山的架势,估摸私底下要找的便是这样东西。

    可是梅薛温为什么要把这般重要的物件给她?

    她思索良久,只设想出了两种可能。

    其一,闻人珏便是勾结山匪之人,他要找的那些书信是他未能来得及销毁的罪证。而闻人策伪装成山匪梅薛温亲身打入寨中,为的便是先闻人珏一步,将这些重要的书信证据保存下来,揭发他的行为。

    其二,闻人珏是来搜寻物证的,闻人策才是那勾结山匪之人……

    不知为何,每思及此,她便蓦然觉着有些无力,忽地失去了胆气,不敢再继续往下细想了。

    她怕,曾经那些难以言明的悸动,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错觉。

    他花费了这般多的心思,编制一张充斥着谎言的情网,逐渐将她缚裹,挣脱不得。

    他到底所求的又是什么呢……

    既要讲究有来无往非礼也,双方又各藏着秘密,那她不妨,也斗胆来一试他的真面目。

    她眼下很迫切地想要知晓,他的心意,是否也如他身份一般,俱是作假。

    *

    待用晚膳,桌案的角落中,较平日多出了一道新鲜鱼脍。

    庆心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那只碗碟挪至女子面前,挽袖为她布菜。

    那股极为轻微的腥气传入鼻间,季书瑜面色霎时苍白几分,杏眸氤氲泛湿,如一枝为雨水打折了腰的沾露海棠,神情恹恹。

    “夫人请用。”庆心低声言道,将筷箸间夹着的鱼脍放入她碗中。

    “你等等……”话音未落,季书瑜拿起丝帕捂紧了唇,忙后退一步,弯身欲呕。

    同坐的闻人策见状亦是停了筷箸,关切地为她递上茶水漱口,神情蓦然有些凝重,差人唤医者来。

    “不碍事。”季书瑜摇摇头,笑道自己估摸又是晕船了。

    然一旁的庆心却是心领神会,径直出门,很快便带来了府医。

    几人屏息凝神间,那府医上前把过脉,原本肃穆的神情逐渐轻松,语气含着显而易见的笑意,拱手言道:“少阴动甚,往来流利,脉象圆滑,如珠走盘,此乃喜脉,正好一月左右,恭喜郎君,贺喜夫人。”

    一切皆如先前所想那般顺利,季书瑜侧首,笑面温柔地注视着身侧之人。

    闻人策自小受祖父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之诫,闻此言,神情亦是不免有片刻怔愣,之后面上露出些许抑制不住的笑意。

    众人恭喜过二人,待领了厚赏,便十分有眼力见地退于屋外,为室内这对新婚夫妻留下独处空间。

    “实是吾之过,竟全然未察瑜儿近日身体异况……”

    闻人策身形有些僵硬,伸手似是想抚摸她,却又不敢触碰。

    薄唇微抿,俊朗眉目间极尽温柔之色,小心翼翼地于后头半拥住她,神情之珍重,似是怀拥着什么无价之宝。

    “郎君不必自责,便是连妾身亦是才知晓自己即将要成为孩儿的娘亲呢。”

    未见他露出这般神情,季书瑜忍住笑意,靠于他结实的胸膛之中,一边伸出纤手握住他无处安放的手,落于自己小腹上。

    她声音带着化不开的甜意,笑声问:“郎君心中可欢喜?妾身好像还从来没问过,郎君到底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闻人策凝眸不语,神情正经地像是在处理甚么紧要的公文,仔细地感受着手下之触感。

    那带着些许温热的掌心于她小腹上流连,牵带起一阵细密痒意,她终于忍不住发出轻笑声,同他解释:“月份还浅,尚且是摸不出来的,还要过几月。”

    “吾知晓。”

    他声线仍是波澜不惊,然她与他同处已久,自是敏感地感知到他惯藏于平静面容底下,如潮水般汹涌的情愫。

    她心中忽有所动,仰首去瞧他的眉眼。

    玉郎见状,亦是垂眸回望于她,眉宇间俱是澄净的温柔与专注,如温凉玉泉潺潺环绕,又似柔软琼花拂满她一身。

    季书瑜声音微轻几分,展露出笑颜,言道:“郎君天人之姿,不论腹中是男孩女孩,只要像郎君三分,那定然都是极为漂亮的。那般可爱的小娃娃,妾身想想便觉着心中很是欢喜呢。”

    佳人神情温柔,微笑着同他说,她心中很是欢喜。

    闻人策垂目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感受到心中生出的那一股强烈情愫似

    滔天风浪肆意席卷,却始终无处安放,覆于美人小腹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因过于欢喜,甚至一时有些沉默。

    “怎么不说话……”她小声嘟囔。

    闻人策索性垂下首,以空闲的另一只手轻抬她下颚,再是抑制不住地勾她缠吻。

    美人粉唇上一点娇嫩的唇珠被他抿入嘴中,就像是糖蒸酥酪上那一抹小小的蜜尖儿,既柔软又滑腻,几乎叫人抿不住似的流入唇舌之间,那些甜蜜的津液顺着交缠的舌面滑落,被他悉数卷去。

    季书瑜格外乖巧地扬起娇面,任由他索取,鸦羽般的眼睫又长又密,眼尾晕开一抹洇红,杏眸间亦是泛起些许迷离之色。

    他的攻势温柔而缠绵,怀抱中的兰香亦是令人失神,她只觉己身似是滑落于鹅池春水之中,浑身俱被泡的暖洋洋,遂逐渐失了力气,任由自己沉溺于其间漂浮。

    缠绵半晌,二人方才分开,她唇边的一抹晶莹银丝被他以指腹轻轻抹去,留下几许灼热之意。

    “只要是瑜儿所赐予的,吾都不尽欢喜。”他双眸含着诱人的暗色,将怀中娇女失神的模样尽数收入眼中。

    望着她的眉眼间俱是痴迷与专注,像是抛却了前尘所有茫然犹疑,透露出一副安心之色,似是已经从她这儿得到了什么肯定的回答与保证一般。

    “心中欢喜……很是欢喜。”他紧紧拥着她,胸膛微振,忍不住低声轻笑,不断重复着自己心中的喜意。

    季书瑜自是察觉了他的异样,不由得暗自纳闷。

    是错觉么,为何她瞧他眼下这般模样,好似之前她叫他很不安心一般?

    一定是错觉。

    二人温存过,这厢气氛正好,季书瑜于心中斟酌起之后要说的话语,开口言道:“郎君,妾身有一请。”

    闻人策拥着她,于美人发顶落下一吻,自是颔首应下。

    “瑜儿直言便是。”

    他如今怀有此生至臻之宝,眼下万分欣喜,对于‘珍宝’的所有要求,不论多么稀奇,自都会郑重许诺。

    便是要啃食他之生命血肉,亦无不应之理。

    她微垂下眼睫,抬掌轻抚小腹,语气温吞地继续往下言:“妾身近日于船上总觉着头昏目眩,船上之食又腥臊,实是难以下咽。方才来时曾听闻舵主言道,距离清门不远处有一处村落,多植清淡菜蔬,妾身便想着船只是否能于那处停落几日,容妾身稍作休养。”

    她低垂着首,神情与语气皆含着委屈,极力不叫自己于他眼中显得骄纵任性。

    虽是避开了同他眼眸的对视,然一张芙蓉面却是完整地曝露于他视线中,能叫他无比清晰地瞧见她眼下的青黑憔悴。

    闻人策垂首,温柔地以指尖描摹着她的眉眼,并未叫她等上多久,出声应下。

    “那是自然,之前是吾疏忽,早该发觉瑜儿身子的异样,实不该叫夫人一人难捱地度过这数日。”

    “不怪郎君的,莫要自责,”季书瑜得了允诺,面上露出笑意,抱着他的颈项,献上一吻。

    “郎君待妾身这般好,妾身心中亦很欢喜。”

    闻人策一只掌心抚上她小腹,乌眸低垂,凤翎睫羽落下温柔阴影。

    第76章 对床夜雨 “你是在为谁哭?自己,还是……

    船只渐近崖山。

    立于甲板上远眺, 入眼尽是青山峭壁,碧岫堆云。

    绝壁怪石,洞景古榕, 景观之绝妙叫人心生震撼,目不暇接。

    季书瑜凝眸望着远景, 于心中盘算着时辰。

    再行半日多, 船只便能停落了。

    只是不知, 那片陆地之上,等待他们的又将会是什么。

    天色渐昏, 于风中立了良久,她却不觉周身环境愈渐寒凉, 只是默默望着那片模糊山景出神。

    耳边传来一道轻微的脚步声响, 她才回过神来, 忽觉一件裘衣落于肩头,背脊处传来一阵几欲熨帖入心的暖意。

    “此处风大,不若移步雀楼观景。”耳侧声线温润,含关切之意。

    玉郎轻拥住她, 一双凤翎睫羽垂落, 俊朗的眉宇间是澄澈的专注。

    季书瑜缓缓眨了眨眼,伸手覆上他的手背, 回首含笑道:“不碍事, 只是站一会儿而已, 咱们进去吧。”

    闻人策垂眸静静地望了她片刻, 亦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 颔首低低应声。

    二人折返室中,一道用了些晚膳。

    因夜间无事,简单洗漱过, 闻人策以墨发簪玉,拥着妻子于榻间诵书。

    闻人世家乃东宣第一豪族,历世十几代,人丁旺盛自是不必多说,然家族能人辈出,仕宦显达,却实是难得。不仅因其注重培养子嗣之质,除去遵从王相日及月宿日行房事等令,对于女子孕后调养更是颇有些许门道。

    子在腹中,随母听闻,因而妇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能以胎教。

    而此间又着重讲究形正、气顺、神安三则,需使妇人听美言、闻美声、赏美物,以助静心。

    然船上环境受限,诵经书便成了眼下最佳的养护法子,有益于妇人平心静气,修身养性。

    故而闻人策着人将几卷经书送入室中,一有闲暇便为她念诵。

    烛影轻晃,耳边是玉郎诵经之声,声线温润柔和似流水潺潺,更是搅得人颇有些昏昏欲睡。

    室内幽幽檀木香与清浅兰香相互缠绕,合成一股十分奇异的勾人甜香,搅得人神志愈发有些朦胧。

    季书瑜伏于他胸膛中眯眼小憩,良久未有动静,直待耳旁之人逐渐轻了音量,温热掌心轻轻抚触她发顶,方才缓缓睁开双眼。

    “还未入睡?那吾再念会儿。”

    那带有薄茧的指尖于她耳垂轻轻摩挲,好似抚摸珍宝般温柔。

    她神情尚且带着些许迷糊,微微抬眼,十分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回道:“郎君辛苦,妾身为郎君倒盏茶水再睡罢。”

    “好。”闻人策于她额上落下一吻,笑面温柔,颔首应声。

    脱离了那温暖到令人不自觉留恋的怀抱,季书瑜微微醒了醒神,翻身下榻。

    挽袖取过那瓷盏,冰凉之触感瞬间于指尖传达至心间,激的她神思清明,杏眸中朦胧之色亦逐渐散去几分。

    白皙似玉的手指轻点,一点无色粉末便落于盏中,眨眼融入其间,消失不见。

    她一双鸦黑睫羽轻颤,纤指端起杯盏,从容步至榻边,抬手递上。

    闻她温言出声,玉郎于书中抬首,望向她一张娇容,颔首笑答:“多谢夫人”。

    他握住那段藕臂,微微使力将女子拥入怀中,随后便借着她的手,一点点将盏中清液饮下。

    季书瑜一双美眸含着莫测笑意,见他喉结上下滚动,似溪水边温驯的鹿一般,毫不设防地将喂至唇边的茶水悉数饮下,心中一时也生出些许微妙异样。

    她不自觉地抿唇,脑海间蓦然又回想起,昔日于鹿鸣山上时,他对她提防疏离的模样。

    那日二人喜结连理,居室内烛火旖旎。

    她着一袭似血嫁衣,诱哄他服下合卺酒,而男人似觉出几分猫腻,那双环于她腰间的大掌不断收紧,眼眸幽深。

    那含着笑意的薄唇上下轻启,将一袭鬼话缓缓道来:“往后,吾与夫人举案齐眉,得妻如此,夫死无憾。”

    至如今,这席话她已从他口中听过不下两次。

    然而那夜他虽出口话语灼人旖旎,面具底下的眼却丝毫不沾烛火之暖意,更全不似如今这般,温存关切,待她万分之爱护。

    是真心是假意,还是隐约能琢磨几分的。

    第一段姻缘,她惯常披墨发,未梳过甚么妇人髻,心中更不将这段荒唐婚事当真。他见了却并未说些什么,因其也不是真心要娶她。

    第二段姻缘,或许是为那层浊世佳公子的伪装所牵制,他突然转了性子,以身入此局,编制处一张细密丝网,将二人皆笼罩于其间。

    她记得自己隐约是动过几分心的,只是他的欺瞒戏弄,也叫她茫

    然无措,瞧不见他真心之所在。

    或许,连理枯荣便如生死之事,早已由不得人做选择。孑然一身无所依傍的死去,大抵才是一个细作的真正命数罢。

    二人举案齐眉不错,然夫死无憾之言,她如今倒是想要试试真假。

    因果不虚,轮回过患。

    他欺瞒她这般久,既许下如此诺言,也该料到终会有践诺一日。

    *

    又是一轮日夜更替。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红日于天边缓缓滑落,逐渐没入水底,万籁渐默。

    崖山村落内,一间暗室中,帐纱似青烟堆砌轻笼于榻边,将其间窈窕身形遮掩。

    明明周遭陈设老旧不堪,然女子却描红妆,着华衣,饰珠玉,姿态依然,垂首为伏于膝上之人梳理着墨发。

    若是忽略周遭环绕的寒凉之感,二人姿态暧昧,着实惹人无限遐想。

    她端坐于榻间一语不发,神情平静,似了无生趣,又似在等待着何人到来。

    直至快至午夜,屋外方才传来些许动静。

    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出现于径上,步履踩踏过碎叶,发出能撕破这诡谲寂静的响动,尽管声音轻微,却深深牵动着人心。

    季书瑜长睫似蝶翼轻颤,抬起纤手,掌心覆于怀中之人的双目上。

    他们,会派谁来呢……

    若来的不是条大鱼,恐怕实在是对不起她今夜将要献上的宝贵‘筹码’。

    脚步声堪堪停落于门外。

    之后,是规律的四次叩门声。

    人敲三,鬼敲四,妖敲五。

    此次来的,是条大鱼。

    天色昏暗,室内却未燃灯火,这般沉闷的敲门声,如若于人心间敲响,久久不散,予以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吱哑——”

    房门被推开,屋外湿润的夜风争先恐后般拥入室间,将那遮掩身影的帐纱吹动。

    来客踏过门槛,又将门于身后重新合闭。

    风声骤静,耳边只闻得一道似猫儿般的饮泣声,隐隐弱弱,时高时低,却又似能穿透这夜的寂静,声声传入人心。

    那人微仰首,隔着那道青烟,静默地望向里屋,目光似有实质一般,漫不经心地于那道窈窕身形上扫过。

    只待她哭声愈渐轻弱,他方才抬手解下披风,一边缓步上前。

    惨白月色透过窗棂滑落于那人面庞,也照亮了他的晦暗眉眼。

    披风落下,露出底下一袭墨色锦袍,其人仪容俊美,高鼻深目,一双长翎睫羽垂落,双眼锋利而淡漠,叫人对视上便觉身坠万丈寒潭,心惊胆寒。

    他似是难以捕捉的风,含有一种不会为世间事物所动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季书瑜借着以袖拭泪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朝外望去,待瞧清那人面容,眼神蓦然冰凉了几许。

    原来,是他……

    那日于宫廷中误认的上计吏,也是此次旅途即将启程时特来请求一道同行之人,西屿嬴氏,嬴殷。

    他竟是暗阁之人。

    这段日子他于船上甚少出门走动,几乎未于人前露过面,存在感渺若微尘。

    她实在该早些想到的。

    “几日不见,公主又清减许多。”

    耳旁声线低沉,语气淡然熟稔,却不含丝毫情绪。

    见她不答,只自顾自地垂泪,嬴殷复上前几步,缓行至榻前,隔着那道轻纱帘同她对视。

    青纱轻拂,女子面容仍是模糊不清,然鸦黑鬓发间的珠翠闪烁,却是依稀可见。

    她作如此盛装,既不适合发丧,亦不似是祭奠。

    此情此景,反倒更像是……献祭。

    他若有所思,慢条斯理地再度开口,问道:“你是在为谁哭?自己,还是为他?”

    “为他么?可闻人策不过只是你此次目标,如今你既已狠下心,得了手,又为何会这般哀恸?”

    耳边那道幽咽哭声终于停落,女子默了半晌,声线带着些许哑意,反问道:“好生奇怪,你如今又是以何身份来质问我?此事已成,暗阁之令我已达成,你只管验货便成,早早放我离开此地。”

    话落,那男人静默半晌,目光沉沉地望着她,最后到底还是伸出一只玉骨手,搭上帐帘,向一侧缓缓拉开。

    纱幔解开,曝露出底下一张挂着泪痕的芙蓉面,美人微扬首,一双翦水秋瞳流转,不闪不避地同他对视上,模样是说不出的柔婉可怜。

    华服珠翠,墨发雪肤,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昳丽,无一处不美艳,宛若志异中走出的女妖,含有夺人心魄的魅力。

    然嬴殷眼神仅波动一瞬,之后又复垂下眼眸,那晦暗冰凉的目光往下滑去,最后定定地落于左心口前抵着的锋利尖刀。

    他低声发笑,移目望向美人怀中之人,但见那卧于美人膝上的死尸,不知何时已是睁开了双眼。

    ‘他’目光清明,面上俱是惊恐之色,然身子却丝毫动弹不得。

    识别出那人身份,嬴殷目光蓦然一点点凉了下来。

    此人,是庆心。

    第77章 君子一言 还不清楚么?玉奴。……

    他微蹙长眉, 对庆心求救的目光并不上心,更不畏红妆美人手中握着的尖刀,上前一步抓住那细腕, 倾身同她对视。

    “酉七,你是要叛出暗阁么。”

    二人距离太近了, 他甚至能清晰地嗅到她鬓发间的丝丝兰香。

    “劳烦郎君离我远些。”

    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痛意, 季书瑜长睫微垂, 以纤指一点点挣开他的桎梏,面上未有丝毫惧色, “想来硬的么?喏,不若仔细感受下, 自入夜后, 身体可有发生什么异样?”

    她笑意仍旧温柔, 然泠泠如玉击之音却透露出些许沁骨的冷意。

    嬴殷闻言顿住,神情晦暗莫测地注视着她,幽深眼底似有鬼蜮浮动。待几息后,他方才微微往后挪了一步, 若有所思, 垂眸道:“你是何时往我身上下了药,你早便对我身份起疑了?”

    季书瑜慢条斯理地直起身, 抬手于他肩上一处穴位轻点, 身前高大的男人蓦地失力, 脚下趔趄几步, 身形不稳地跌落于榻边。

    他勉强以手支地, 稳住了身形,然发间玉簪却滑落坠地,墨发散下, 遮掩住面上一瞬即过的神情。

    虽于下位,然他通身仪态却仍旧优雅,似乎并不为自己暂时展露出的狼狈而感到羞耻。

    见他又慢慢直起身来,季书瑜微眯双眼,笑道:“不是,只是我瞧这信笺下达迅速,消息又灵通,故而左思右想,总觉着这下令者或许一直便于宝船之上。大海捞针难,瓮中捉鳖还不容易么,人,总是要吃喝睡的。”

    “所以说,是整船人都中招了……呵,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计策,以往的你可是万万做不出来的,士别三日,果真是刮目相待。”他唇角勾出一个浅淡的弧度,眼底却未有甚么笑意。

    “所以,你如今是要叛出暗阁么,不带上她?”

    他垂眸瞧了一眼庆心,意味深长。

    “我以为,你们一路同行,也曾出生入死过数次,情意已是今非昔比。然就算你仍旧难以做到对身边之人深信不疑,但也不至于这般提防她……人待你尽心尽力,流血流泪,可是作不了假。”

    季书瑜以手支颐,纤足微抬,银线掐边的裙摆轻扬,露出底下薄如蝉翼的罗袜。

    她翻身下了榻,又于高处晲视他,眼底情绪平静淡然:“你在说什么胡话,如今目标到手,我即将能被释放出阁,又为何还要冒大风险叛出暗阁?我这般做,只不过是为保证筹码安全,不然被有心之人蒙骗,妾身又该如何寻回公道呢。”

    “你问了这么多,如今是不是也该坦诚相待些什么呢……身份不明者,我可不敢轻易将筹码交出。不若,先来瞧瞧你皮

    下的真面目罢?”

    她垂下眼眸,于他身侧缓缓蹲下,指间那把吹发可断的锋刃贴于他面庞上下滑动。

    银光随着锋刃转动闪烁,落于她那双幽凉眼眸中,显出几分惑人异色。

    “刀子无眼,郎君莫要乱动,若是不小心破了相,可莫怪我手不稳。”

    嬴殷闭唇不语,面上神情似笑非笑,任她对自己上下其手。

    然时间过去了半刻,季书瑜却仍是未能于他面上得见易容痕迹,她蹙眉思忖,索性伸出一只手去,以指尖仔细摩挲。

    男人肌肤白皙似玉,肤质触感亦是带着如玉质的轻寒,不笑不语,便好似一尊缺少生气的玉雕人俑。

    摸了良久,季书瑜收回手,神情有些遗憾。

    他眼下这张脸,似乎便已是真容。

    然目光沿着男人腰身往下滑落,待瞧见他腰间系着的香囊,她忽地怔愣了一瞬。

    上头绣的是一只猫眼,针脚分外细密,然绣线颜色搭配的却是极为古怪。

    她忽地回想起,这个物件好似便是她的。

    这是她少时于暗阁中学习女工的练手之作,只是她记得自己明明将此物上交给了夫子,不知,眼下又如何会落于他手中。

    他,到底是什么人?

    察觉她身子的僵硬,嬴殷长睫微抬,蓦地发出几许低笑,扶着榻边慢条斯理地直立起身来。

    他背脊笔直如松,虽处于下位,然通身仪态却仍是上位者般怡然从容。薄唇启张,却是唤出一个令身前女子无比熟悉的称呼。

    季书瑜身子陡然僵硬,目露愕色,不自觉地往后退了稍许。

    他举止从容,抬手轻轻拂袖,似乎已逐渐脱离了药效控制,然面容之上未有异色,一双鸦黑睫羽轻抬,静静地望着她,“美璞不雕琢,安得怀瑜瑾……”

    “你是我挑中的孩子,便连姓名亦是我亲自起的。瑜,美玉也,然不经历雕琢磨炼,那便永远算不得是好玉,亦不配存于我身边。”

    室内极静,落针可闻。

    月光映照着他精致的侧颜,凤翎睫羽间投落下一层浅淡的阴影,仿若迎着死亡绚烂而开的荼蘼,诱人而危险。

    “还不清楚么?玉奴。除去中间那代为传话的傀儡,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我今夜前来,可不是为了亲眼目睹你临时反水的,嗯?”

    见她陡然陷入沉默,他目光沉沉,又缓缓向前逼近几许,“阁中再无人比我更了解你的心思。我猜,闻人策今日应是从未下过船罢,你将他药倒后,又会藏于船中何处呢……雀室,还是居室?左不过能藏人的也就这些地方,我总是能找到他的。而你如今进退失据,可还要为他,继续如眼下这般以刀指我么。”

    季书瑜思绪复杂,默了半晌,动作僵硬地放下了对准他的刀尖。

    男人神色淡淡,“至如今,你仅有两条路可走。一,将筹码交出,之后乘船离开此地,此间种种都将与你无关,暗阁亦不会拘束你的去路;其二,筹码为我亲自搜出,你此次历练便算作失败,不日将随我回西屿领罚,终生不得出阁。”

    简而言之,第一条路不一定通往自由,然选第二条路,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闻言,季书瑜神情倒是意外的平静,她双手环抱,若有所思,道:“所以,暗阁巢穴真正所在,原是西屿么?”

    见她面露异色,嬴殷似笑非笑,只作未闻,淡声道:“玉奴稚拙,眼下瞧着仍似难以割舍尘缘。不若仔细想想,几载以来历尽千辛,流血流泪方才走至如今,若为他人性命而自断羽翼,如何也算不得一件划算买卖罢。”

    季书瑜收回思绪,眼睫微垂,倒是十分果断,“选一。备船,今夜我便要离开。”

    他既已猜出她的心思,找出闻人策所在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她眼下确实没什么必要再继续遮掩了。

    “你不会食言的,对吧?”她微微侧首,眼眸犀利。

    嬴殷从容颔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季书瑜收回目光,为他拾起了披风,侧首望向窗外漆黑夜色,言道:“那便有劳君子,同我走一遭了。”

    第78章 刀光剑影 “梅、薛、温。”……

    夜半。

    几个穿着黑衣之人沿着船梯上至船中, 进行初步搜查。

    波涛攀上岸边,轻击礁石,发出一阵沉闷声响。

    冷风轻拂, 携来一股潮湿的咸腥气,宝船之下, 两人并肩而立, 皆静默不语地等候人返还。

    即便他方才交代了身份, 然季书瑜心中除了提防,再无其他熟悉、信任之感。

    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她抬起眼眸望向月轮,一边于心中估算着时辰, 不自觉地抿紧了唇。

    只待半晌后, 有一人匆匆返还。他神色古怪, 望了一眼季书瑜,同披着青灰色披风的男人附耳低语。

    察觉到嬴殷投来的视线,立于一侧的季书瑜鸦羽轻垂,眉头轻蹙。

    静默间, 嬴殷若有所思, 出声向她问询。

    “你既未选择用毒,那最后用的是什么?”

    季书瑜顿默, 思忖片刻, 方才坦言道:“是醉生散, 服下后可叫人昏睡上三日三夜。然因此药涩苦性凉, 故而我不敢多放, 恐叫他察觉。”

    嬴殷鸦黑睫羽微抬,眼中含笑,朝她投去一眼, 淡声言道:“棋差一着,全盘皆输。玉奴切记,于局中心慈手软,无异于自取灭亡。”

    闻此言,她心蓦地停跳一拍,耳边那道声音于脑海中不断放大,他言:“人未寻见呢。看来,玉奴此次怕是要赌输了。”

    话音落下,女子身形微顿,神色显露出几分怔愣。

    药是她昨夜亲自喂至人唇边,之后,又亲眼瞧他饮下的。

    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将人束缚后藏于了暗室之中。

    可如今,人却突然寻不见了?

    她心中不信,几乎是下意识地扭头,望向他身边之人,杏眸隐含犀利暗色。

    见她露出怀疑之色,嬴殷却不恼,思忖片刻,问道:“不知那药,玉奴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季书瑜长睫垂落,思及那醉生散的来处,忽地顿住。

    因着当时时间紧迫,她又暂无其他选择,故而那巫医将此药取出递交于她,她亦只随意捉了个人试药,见人果真是昏沉不醒,故而信服了一半。

    然那人到底是否留了心眼,这药又能管多久的用……她皆未仔细验证过。

    心中微沉,她手指攥紧袖口,面上却仍未显露出丝毫波澜,声线平稳地回道:“不过一人之言罢了,下此定论还为时尚早,若要我认输,劳烦您先容我亲自去验过。”

    闻言,嬴殷目光隐约染上几分薄笑,他扬眉淡扫她一眼,眼神深邃幽暗,其间思绪重重,若能洞察人心,

    然之后却出乎她意料,他微颔首,竟是未多作阻拦,十分干脆地应下了。

    “允,时限三刻。若仍未能将人寻见,便回暗阁领罚。”

    闻此言,季书瑜不由得侧过脸,犹疑地望向身侧之人。

    但见他面上总是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便如闻人策曾经那般,每时每刻皆覆有一张假面,令人觉得既亲近又遥远。

    他好似对她极为了解,然她却对他一无所知,毫无印象,难以琢磨此刻他心中到底想的是些什么。

    她神情蓦然有些古怪。

    若他真是有意发难,其实不必再为她留下甚么回旋余地,只需态度强硬地强扣下她便是。

    可她虽有心想要试试他,却也犹豫,怕此番言语,恐怕会惹恼身前之人。

    犹豫半晌,季书瑜最后还是选择缄默,收回了目光,抛去思绪,徐徐转身迎着海风朝登船梯走去。

    那垂落腰间的墨发随着动作飘扬,轻拂过男人身前,留下几分浅不可察的余香。

    只留下身后那人独立于凉风之中。

    嬴殷静静地望着她逐渐远去,目光晦暗,仿佛隔过那缥缈烟云,望入暗沉夜色将褪未褪的漆黑穹宇。

    唇边笑意仍未褪去,然披风之下,修长的手指不自觉用力,一只白玉簪倏然于掌中碎作几段,最后化为齑粉,于指缝间轻轻落下。

    点点深红血滴落于沙土,潮水轻拍而过,轻易便冲刷去痕迹,全不留一丝污秽。

    又是如此。

    他的玉奴,所回报给他的,

    似乎永远都是这般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

    看似慧黠温驯,七窍玲珑,然出阁历练半载,实际仍是一块不甘被打磨的冰冷顽石。

    为何就是不明白呢,闻人策瞧着再是光风霁月,待妻子用情再深,然一个生于世家的嫡出贵公子,自小浸淫名利世故,能稳坐郡守之位,又如何当真会是个澄澈明净之人呢。

    这所谓的浊世佳公子,手握大权,久居高位,早为野心的蔓所牢牢缠绕桎梏,完完全全地沦为了他的同类。

    而同样,冥冥之中他也注定会同自己一般,为了自身利益,而待她有所提防,有所隐瞒,有所愚弄,甚至……还有所图谋。

    世间倒确有不少甘为情自戕,或是有情饮水饱的痴人,然他们这些上位者却绝无可能成为其中之一。

    如若闻人策当真是提前察觉了异样,那他断然会于暗中备下后手,绝无可能为了甚么缥缈情意,而沉默地任由枕边人算计,取下自己首级去作她的风光名声,珠宝收藏。

    玉郎凉薄,非是良人。

    她此番,注定是要做无用功了。

    嬴殷眼底波澜明灭,唇边勾出一个稍显嘲弄的笑。

    然下一瞬,视线之中,却见远处那道身影蓦地停下了脚步。女子静默地伫立于船梯之下,似乎因瞧见了什么,身形竟是有几分僵硬。

    他收回思绪,徐徐上前,目光掠过她径直望向甲板之上。

    瞧见那熟悉的面容,他神情古怪,眸中泛出些许显而易见的凛冽寒意,唇边笑意减淡,却问:“哦,闻人公子……是于何处寻见的?”

    甲板上,立于人质身侧的暗线如实答复。

    不想,却是同季书瑜先前所报出的方位一致。

    两人神色各异,闻言皆一阵静默。

    嬴殷神色幽幽,笑问:“那如何先前去搜查的人,却是无功而返?”

    “此事,属下也不知,许是先前那人没搜查仔细……”暗线神色茫然,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正僵持间,季书瑜轻吐出口长气,却不管二人正在对话,回首望向嬴殷,面上神情执着。

    “如今人已寻到,那君子是否也该践诺,允我上船了?”

    男人眼角轻挑,缓缓侧首瞧向她,神色莫测,修长手指不自觉地笼上腰间香囊,轻轻捻动。

    她语气太过平缓,神情亦是格外冷淡,似乎对那将落入他掌中的人质全然不在意。

    如若一汪掀不起波澜的死水,除去表面厚重青苔,才叫人恍然发觉,其早已剥离了所有生机。

    可那不是她的枕边人么。

    眼下她情绪抽离的这般果断,嬴殷心绪复杂,一时不知是喜是怒,却也生出些许类似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微妙之感。

    跟前,佳人长身玉立,神情平静,对外人探究的目光不闪不避。

    那一袭华裙艳丽似火,点燃了暗沉夜色将褪未褪的漆黑穹宇,一直蔓延入人晦暗眼底,缓缓沉入心间。

    那火愈烧愈高,愈烧愈旺,势头之大,几乎要将人心窍彻底焚穿。

    他不自觉地屏息,先一步转开了目光,默了一瞬,方才抬手示意暗线。

    “下船。”

    见他似已是默许,季书瑜方才收回目光,略感疲惫地阖上了眼。

    不过,这宝船足有三十尺之高,如今要叫一个手脚皆为人束缚住的人质自行下梯,却是极难。

    她缓过神来,又仰首望向甲板,却见那暗线得令后,垂首估算了一番水面深度,竟是带着人质绕过船梯处,径直去往了船首。

    雪衣于黑沉夜幕中无比刺眼夺目,人影位于船头,墨发飘扬,隐有下坠之势。

    “等等——”

    她眼皮轻跳,意识到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心脏猛地一抽,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过身,别开了眼。

    不想视线转移,却又为眼前另一道身影所占据。

    鼻息间嗅到一阵清冽冷香,她身形僵硬,抬眸望去,却见嬴殷不知何时已距离她极近。

    他微垂下首,叫她几乎能清晰地瞧见他根根纤长睫羽。

    耳旁声线低沉,淡声言道:“来时为玉奴备了礼,存于袖中,自己取罢。”

    礼?

    季书瑜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犹豫半晌,方才慢吞吞地伸手探入他袖间,摸出了一块玉令。

    她正垂首仔细端详,不想嬴殷修长手指划过掌心,竟是径自取过了那物,动作堪称温柔地弯身为她系于腰间。

    玉令白净通透,瞧着便是价值不菲。季书瑜垂眸打量,抿唇不语。

    系好玉令,他亦并无解释此举之意,吐息平稳,只以平和的声音同她言道:“如今可以上船了。”

    二人沉默地对视,对于耳边激起的水声置若未闻。

    嬴殷面染几分笑意,眼神诡谲,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祝愿淑女,一路顺风。”

    此言落地,周遭明明俱是空旷无一物的沙地,然季书瑜却直觉自己好似为一道隐于暗中的视线所窥视,幽凉之气陡然攀上脊骨,丝丝密密地缠绕于心头,长久不散。

    这阴寒来的迅猛而无理由,她心下略感诧异,不自觉地抿紧了唇,微微朝后退开一步,拉开了二人间的距离。

    “我一人怕是应付不了这大船,不知君子可否为我留些驶舵的人手?”她斟酌几番,如是言道。

    得到他允准,季书瑜方才收回目光,微提裙摆,径自上了船梯。

    全程未有一次回首打量水中情形之意。

    船只终于启动,缓缓驶离了岸边。

    她静默地立于甲板之上,华袖为风吹动猎猎作响,任由鬓发飘扬缠绕住珠钗,只是抬首望着天上月轮。

    时辰要到了。

    半刻钟之后,远处天边倏忽爆发出一道鸣铎之声。她心头狂跳,徐徐回转过目光,望向岸边。

    几乎无需刻意寻找,只是一眼,便能于人群中瞧见那道格外出挑的身影。

    他雪肤墨发,气质沉静,此刻亦是恰好抬首朝她所在之处望来。

    微凉的唇,温柔的眼,与昔日权势斗争下练就的处变不惊,似乎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派清绝矜贵的上位者姿态。

    然现在,昔日那份疏离淡然的沉稳却悉数瓦解崩塌,玉郎形容狼狈,雪衣染血,然目光却一如从前,似月光般澄澈和煦,安静稳妥地停落于她身上。

    好似这一眼,便是他此生所求。

    季书瑜手指攥住袖角,立于船栏处静默不语。

    耳边是兵刃相接,杀声震天,几欲撕破这暗沉夜幕。

    她闭了闭眼,极力平息胸中那股郁气,之后又转开目光,再度抬眸往打斗人群中望去。

    刀光剑影,血花四溅。

    一如她先前所料,混战人群之中果真有不少眼熟面孔,是昔日鹿鸣山上的那群匪寇。

    人来了……他不会死了。

    一切回到正轨,双方势力顺利对上,缠斗不休。

    只是,最后还少一位黄雀。

    狂风吹拂,将她发间的一支珠钗带落在地,听闻响动,季书瑜蹙起眉心,后退一步弯腰将之拾起。

    然等她再度抬头,却见远处搏杀的人群之中,突有一道高挑身影徐徐步出。

    他手持长刀,面上覆一张铜制面具,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熟悉之态,令她心乱如麻,不自觉地屏住呼息,几乎不敢再定睛仔细辨认。

    “这、怎么可能……”

    那人并未亲身进到混战之中,反而抱着长刀,立于水中,似感受到她的目光,淡淡抬眸朝她所在之处望来。

    玉郎与山匪,此时此刻,视线皆落于她身上。

    意识到此点,这一瞬,季书瑜只觉通身血液骤然逆转倒流,一时如坠冰窖。

    “梅、薛、温。”

    她惊疑不定,不自觉地上前几步,想要再仔细辨认。然那人却若突然失了兴致,先她一步收回目光,似对宝船不甚在意,径自转身离去了。

    她后退几步,腿脚不稳,几乎是跌坐于地面。

    如何,会这般……

    难道她从一开始便猜错了方向。梅薛温,

    竟当真不是闻人策?

    如若他是,那方才穿着雪衣,神情平和似欲从容赴死的‘闻人策’,又是谁?

    到底,是哪步出了差池?

    第79章 阴阳两隔(已修) “瑜与珏,二玉相合……

    愈近破晓, 天色愈是浑黑。

    海上升起茫茫大雾,给这片辽阔无垠的水域增添了几分幽深和迷离。

    尽管季书瑜未曾设下甚么目的地,然船只于海上迷失方向太久, 仍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

    女子衣着单薄,若对周身飕飕而过的寒风全然未觉, 她舍下安憩雀室的闲适, 拿着海图独自立于甲板上眺望。

    眼下周遭的雾太大, 可见度极其低下,恐怕只有等待日出才能判断他们如今所在的方位了。

    待庆心上至甲板, 见到的便是眼前这幅场景。

    她自二人离去后便悄悄溜出了暗室,之后又乔装成舵手, 跟着人群上了船, 如今面上伪装尚且未曾卸去。

    感受到一件披风落于她肩头, 季书瑜回首,辨认出她,颔首道:“来了。”

    庆心应声,之后又将手中更路簿递过, 笑眼熠熠地望她, 语气松快:“可别干等着了,不若上雀室休息会儿, 想想事后准备去哪儿?天地辽阔, 你可有甚么想要去瞧瞧的地方么。”

    去哪儿啊……

    关于此事, 季书瑜于少时曾设想过无数回, 然如今即将要触碰着自由, 乍然听旁人问起,一时却卡了壳,忽地没了头绪。

    计划还只进行到一半, 直待她们一行人顺利上岸以前,一切都是未知数。

    然她不想打击同行之人对未来的憧憬之心,只得打起精神,揉了揉眉心,笑着回应:“不急,再等等罢,如今天还未亮,……容我再仔细想想。”

    闻言,庆心笑而不语,也同她一般模样抬眸望向远方。季书瑜却侧过眼眸,总觉着她如今的状态似乎有别于往常。

    明明此时此刻距离自由从未这般相近,可为何,心底的弦却仍是紧绷呢……

    就如同这海面上四处漂泊的孤舟,饱经风霜,却迟迟寻不见可停落的渡口,终日惶惶难安。

    两人各自沉默,一时陷入无言,皆静默地等待着破晓那刻。

    狂风过,黑云远。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却予人度日如年之感,叫人倍觉煎熬。

    幽邃无垠的深海之上,夜幕与黎明交织之际,一抹淡蓝悄然渗透了夜渊。

    浓雾温柔覆盖,模糊了海面的界限,让周遭一切景物皆沉浸于一种神秘幽远的氛围之中。

    待见得那一轮红日斩破黑沉夜幕,缓缓升起,二人皆不约而同地长舒了口气。

    对视一眼,季书瑜言道:“今夜辛苦了,不若去雀室小憩会儿,等雾彻底散去再议下一步吧。”

    庆心颔首,未再多言,二人互相搀扶着起身,转身一道往回走去。

    然也正是这混沌未明的时候,后头浓雾之中,却陡然传来一声尖锐鸣啼声,侧耳细听,还混合着些许海浪拍打船舷的异响。

    粗略估算,后者的声音已是距离他们极近了。

    虽说心中早对此刻有所预料,季书瑜才缓和上些许的心却仍是不免于这一瞬猛地跌落寒潭。

    还是来了……

    她动作僵硬地抬头循声望去,却见上空有一道青蓝色的影子正用力拍打着翅羽,围着宝船四周反复盘旋,久久不去。

    之后又过了半刻钟,它方才停止了环绕,绿豆眼睛忽地锁定住目标,动作极为迅猛地越过重重烟云,如若猎鹰般俯冲而下。

    季书瑜屏息凝神,静默地瞧它似一枚青叶于风中飞旋狂坠,却于即将砸落甲板时忽地缓和了势头,收翅平滑了一圈,最后徐徐停落于她肩上。

    来的果真是他。

    先前那道暗令突然更替,其间果然有他的手笔。

    他同暗阁勾结了多久?又是于什么时候发觉她身份的?

    她凝眸不语,将目光落于肩头正埋首梳理羽毛的翠鸟身上。

    但见它歪着颗毛茸茸的脑袋四处观望,张口发出一连串清脆啁啾之声,似是辨认出她的气味,态度格外热情地凑上脑袋,朝她脖颈处乱蹭。

    当真是颇有灵气。瞧着它一幅温驯讨巧的模样,季书瑜眯眼,怒极反笑,却是将手心摊开,淡声言道:“刀来。”

    立于一旁的庆心张嘴。

    “啊?”

    然她神情困惑,手上动作倒是不曾落下,反手从腰间摸出把短刃,极为顺手地塞入她掌心。

    “啾啾啾啾啾——”

    锋刃的银光流转,那团卖乖的毛茸茸陡然僵硬住身子,蓦地于她掌中剧烈挣扎起来,嗓音嘹亮而尖锐,几乎能刺穿人耳膜。

    “呵呵……还是头一次见淑女动怒的样子呢。”

    于她身后,一道不加掩饰的灼热视线穿过重重白雾而来。声线低沉熟稔,如若绵密细羽划过耳畔,留下一阵痒意。

    季书瑜扭头回望,忽觉手心一痛,那青鸟却是趁着她转移注意的空档,猛地挣开束缚,扑翅飞入雾中去了。

    见状,她索性回转过身,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望着前方那片浓雾瞧。

    日暖融金,轻烟逐渐消散。

    视线中,一座庞然大物缓缓穿透了那乳白的雾帐,于她眼前一点点显露出底下的真面目来。

    金色晨光勾勒出战船宏伟的轮廓,其之气势磅礴,宛如才于一场腥风血雨的战斗中驶出,所过之处掀起的浪涛皆泛着赤红血色,更是为其增添几分阴森杀伐之气。

    距离上一场捕猎结束不过几个时辰,如今,这才饱腹过的黄雀,竟又这般迫不及待地来捕她这条漏网之鱼了么。

    “嫂嫂见到珏,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么。”

    白雾中之,一道颀长身影立于战船之首。

    贵公子持金扇、着锦袍,通身气势却较脚下战船更为逼人眼目。高鼻深目,仪容俊美,眉宇间自是透着一股矜贵风流之气,宽大衣袖上下翩飞,更为其增添几分潇洒不羁。

    郎君夺目耀眼,似与背后洒满日光的粼粼金波融为一体。然那双惑人桃花眼中充斥着的血腥贪欲,却浓郁到近乎要化为实质,令其仿若方才从幽冥烈狱之中爬出的恶鬼,永远有别于这破晓黎明的洁净,与浩瀚大海的自在,更有别于……她的憧憬。

    周围一切都于此刻变得异常寂静,连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都似乎变得遥远,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与眼前那艘大到能不费吹灰之力碾碎她们的船。

    还要继续逃么?

    他薄唇轻启,如是言道。

    不论天涯海角,刀山火海,他皆欲舍命跟随。

    明明隔着几十尺的距离,然她却仍能极为清晰地听见,从他喉间发出的一声低笑。

    季书瑜微微垂首,一双长睫微颤,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谁又能够断言,黄雀于这世间便没有天敌了呢。

    譬如衔蝉奴,便从来都是捕雀好手。

    她如今确实还走不得……若要博回自由,还得仔细谋划一番,彻底吞下这只一肚子坏水的黑心雀才是。

    *

    夜色浸凉如水,月光惨惨。

    瑟寒的银束投射于官道,也照射在一旁肆意生长的野草上,稀稀拉拉的,于月下显得既稀疏又不整齐。

    野风不知从何处生起,卷起一地细沙,接连带起了马车壁上的青布帷幔。

    一束月光探入小窗内,似欲窥探其中景象。

    但见其内烛火如豆,绵软可爱。

    柔软锦被之间卧一昳丽美人,通身冰肌玉骨似琼玉白雪堆就,兰香轻吐,睫羽垂落,正是陷于好眠中的模样。

    而其身侧,玉面郎君以手支颐,一手捧书,乌眸低垂,然视线却并未落于书卷上。目光半是怜惜半是晦暗,晲着碧纱间起伏有致的惑人风景,神情悠悠

    ,半晌未肯挪开眼。

    良久,似是感知到身侧那格外灼热的视线,美人双睫轻颤,秀眉微蹙,终是悠悠转醒。

    “你如何在此……”

    闻人珏以手支颐,并不言语。马车狭窄,无法令二人同时并卧,他又将大部分空间让出,只得曲起一双长腿,后倚靠于车壁之上同看她。

    方才于梦中转醒,季书瑜见到的便是眼前这幅场景。

    对于他的不着调,她显然已有几分见怪不怪了,神情并不觉意外,只是淡定地将衣襟拉了拉,遮掩住身前几分风光。

    她默了默,又问:“你要带我去哪儿?回兰泽么?”

    闻人珏漫不经心地颔首。

    “自然。”

    她顿了顿,又继续问:“予我何种身份?”

    男人神情莫测,闻此言似乎有些意外,若有所思,笑言道:“嗯?珏原以为,嫂嫂应是会抗拒再换一重身份的。”

    “自是抗拒的,那事劳人费心费力,可不麻烦么?”闻言,季书瑜抬眸瞥他一眼,神情古怪,“还是说,如今你已能于兰州只手遮天,丝毫不怕被人撞破此事,成为你争权道上的一块绊脚石么?或者说,你好的便从来都是叔嫂通-奸这口?”

    她早卸下了昔日的温柔面具,出口的话直白而无遮拦。然闻人珏却并不觉冒犯,反而神情愈发愉悦,笑意明朗。

    他微微向前倾身,轻嗅鼻间那股幽幽兰气,言道:“嫂嫂这般慧黠,怎就不晓,兰州已再无人能够威胁珏的地位了。”

    阴影之下,他的掌捉住她垂于身侧的腕,强行并入她纤细指间,一点点收紧了力道。

    “只问这些?难道淑女就不想问问,我那好堂兄,闻人策的音讯么。”

    二人相距极近,他周身所散发的炙热温度,同他身上的龙涎香一般,存在感极强,叫人难以忽视。

    她虽有意后仰避让,然到底是仍脱不开他的阴影,便如置身于火炉之中,每一寸肌肤都受着灼热炙烤的煎熬。

    听闻那个名字,季书瑜心蓦地开始狂跳,长睫轻颤,不自然地垂首掩饰起面上神情。

    她努力尝试收回自己的手,冷声道:“即便我问……你又当真肯如实相告么。”

    室内陡然静默。

    闻人珏垂眸静静地俯视着她的眸子,眼底神光不明,低声应道:“他惯常对你有所隐瞒,然我却不屑那般做,只要是你想知晓的事,我便不会作阻拦。淑女,仔细想想,我曾经可骗过你什么?”

    那可是不少。

    季书瑜眼神无波,稍作挣扎,见始终脱不开他的手,神情有些无奈。

    对上他执拗的目光,她默了半刻,才低低回应道:“我想知晓,关于他的音讯。有劳你如实相告,如何?”

    闻人珏静默地凝视着她。

    只待她以为他是突然反悔了,身前玉郎方才移开了目光,薄唇启张,幽幽开口:

    “那夜,你乘船离去之后,他便投水自戕了。”

    “不信么。瞧,这是什么?”

    季书瑜头脑发蒙,闻声顺着指引慢吞吞地望向男人腰间,待见到那只格外眼熟的香囊时,呼吸忽地一滞,一时如鲠在噎,良久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若她先前尚且存有几分侥幸,然如今瞧见这物件,她却再是无法自欺欺人了。

    “这是旁人将他尸身打捞上来后,寻得的物件。”

    闻人珏眼眸幽幽,一错不错地紧盯着跟前女子的面容。但见纤指轻颤着捧起那只香囊,清澈杏眸间泛起一丝浅淡雾气,眉眼已有几分失神,心绪不由得猛沉。

    他俊美面容上的笑意仍旧温润得体,然藏于衣袖下同她交握的手却是不断收紧,力道之大,似要将人彻底揉入自己骨血之中才肯罢休。

    “尸身……如今在何处?”她神情怔然,仍有些不甘心地追问他。

    总要亲自看过,她方才能够确信,他并非是在诓骗于她。

    那人素来多智近妖,又如何……会选择自戕呢。

    “尸身,身为同族血亲,珏自是有义务为堂兄收尸拣骨,处理后事……只是遗憾,当时珏去晚了一步,有他人先一步代劳了。”

    “代劳。”季书瑜蹙起眉心,神情古怪。

    他微微垂眸,唇边突然带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似是心情极好地同她打了个哑谜。

    “不若猜猜,堂兄是以何种法子被送葬的?”

    被这席话噎住,季书瑜顿了半晌没肯说话。

    思及此人性子,他若是如此发问,那答案定非如土葬那般简单。

    她犹豫片刻,言道:“水葬。”

    闻人珏轻挑眉,“喏,以水为墓,倒也干净。只是可惜,他们并非是以此法为兄长送葬的。”

    他语气遗憾,然面上却不见甚么憾色。

    季书瑜心若为蚁啃噬般麻痒,已无力再猜,只得言道:“棺葬。”

    但见男人却仍是摇了摇头,精致薄唇轻启,他以手支颐,答道:“崖山之土坚硬难掘,并不适合棺葬,所以,只得遵从当地村民们的习俗,施行以天葬。”

    天葬。

    见她面上神情凝滞,闻人珏抬掌轻抚她的墨发,眼底神光闪烁,简单解释道:“崖山归属于西屿,而那地村民皆信奉佛□□回,认定人死后即脱离了躯壳,故而将□□奉献回馈给天地生灵,乃是为死者行最后一件功德之事。”

    “葬之中野,举而委之于壑,不封不树。死者生前行善,灵魂便得以归天;然若是原封未动,就被认为其生前作恶,连鸟兽都不愿啄噬……若此,需请喇嘛诵经超度,直到骨肉血液皆进到鹰鸟腹中,方才算是尽了对逝者的一片心意。”

    简言之,便是人死后将其尸身暴露于荒野之中,直待狐狗食之,蝇蚊嘬之,方才算是回馈天地。

    只消想想,便觉那场面必是无比血腥。

    所以,直到最后,甚至也没能留下他的一块尸骨么。

    耳畔声音顿了半晌,闻人珏又低头去瞧她的神情,低声言道:“人死不能复生,嫂嫂节哀。”

    季书瑜没做声。

    男人垂下首来,以指腹轻轻抚上她被濡湿的鸦黑眼睫,动作轻柔旖旎,语气低哄:“堂兄走了,然离去前却是曾予过珏一封书信。命珏从此替他常伴嫂嫂身侧,代为圆满,看顾余生。”

    “他许诺过的,珏都同样能够许诺,生同衾,死同穴,除非死亡,方才能使得你我分离,再不复相见。”

    他只凭借三言两语,便将闻人策的死同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昔日高高在上的贵人姿态俱数消失不见,于她跟前,便只如一条热情黏人的大犬般低下头颅。

    “瑜,美玉也;二玉相合方为珏。你同我,瑜同珏,本就该是天生一对,若单失了美玉,珏便不成珏了……”

    烛火明灭,映照于他眸中宛若一块洒满温热鲜血的琥珀,瑰丽诡艳到近乎妖异。

    “若是怕旁人闲话,那之后为你重新挑选一个更好的身份,好么?”

    闻言,女子眼眸微闪,终是缓缓抬头望向他。

    闻人珏动作僵硬,一时屏住了呼吸,静默而焦灼地等待着她给予回应。

    季书瑜终于开口了:“所以,你说了这般多,不过是为了哄我换重身份,好回兰泽再同你成次婚么?”

    闻人珏不语,身形却有几分僵硬。

    “然你可知晓,若是我愿留在一个男人身边,任他予取予求,那只会是因为我钟情于他,而绝非是出于妥协与欺瞒。”

    室间陡然无声,落针可闻。

    沉默良久,闻人珏方才缓缓收敛起了面上神情,眼眸无波,低声回应:“是么?所以,你是钟情他么?”

    她抿住唇,沉默不语。他久久未能从她口中得着答案,垂眸思忖,继续斟酌着言道:“堂兄已死,你亦不可能会为这份不过几月的夫妻情义,同他殉葬吧?世间再无人会比我更诚心待你,眼下亦只有我才是对嫂嫂最有益之人,我能护得住你。说来,嫂嫂眼下应还是被蒙于鼓中什么都不知晓罢?”

    “……什么?”季书瑜眼神困惑。

    闻人珏垂首凝视着她的面容,淡言道:“嫂嫂不必再作隐瞒。你的身份,与入府时的来意,我早已悉数知晓,还记得先前于香山上见到的那两个妖人么,他们二人皆归属于西屿藏锋客,而实际上,藏锋客也是暗阁之主手下之势力。”

    闻言,季

    书瑜面露惊愕之色。

    暗阁与藏锋客,竟皆隶属于同一人?

    “这如何可能。”

    然思及二者真正所在皆位于西屿,而暗阁亦有类似‘影子’之职……期间种种蛛丝马迹,似乎皆能证明此言不虚。

    见她抿唇不语,神情亦渐渐卸下几分防备,闻人珏高耸鼻梁之下的薄唇轻抿,似沉吟,又似噙着低笑。

    他顿了顿,方才继续往下言道:“那回藏锋客前往香山潜伏,为的便是取代于你。暗阁作为你背后看似坚实的倚仗,实则早做了两手准备,只要事情中途出现变数,或是你有些许异动,便会令影子杀而代之。”

    “此事我亦是才知晓的,嬴殷他包藏祸心,甚至擅自送走了我要的东西……故而,临时的盟约提前解散,我径直领人平了那片地,为堂兄复仇。”

    季书瑜震惊于他的坦诚,闻言垂眸静思了良久,方才发问。

    “所以……即便如此,嬴殷还是逃了?”

    她长睫轻眨,那张昳丽的娇面上透露出些许若有若无的狠色,似是一把见了血的华短匕,吹发可断,无比锋利。

    然灯火昏沉,于闻人珏眼中瞧着却颇为意动,似隐隐窥探到她心底隐约的动摇,不自觉攥紧了手。

    这一刻,唯独他能同这柄宝器共鸣。

    尽管,她可能亦想要他的命,见他的血。

    “是珏这次准备不周,但只要你愿意,之后,我自会亲手将嬴殷的首级斩下,作为聘礼献给淑女。”

    那声音的主人含着低柔的笑意,音色惑人,带着慵懒的沙哑幽幽朝她发出邀请。

    季书瑜终于不再言语。

    见她垂下首,陷入沉思,闻人珏神情温柔,凝视着她的侧颜痴痴入神。

    合一曾劝诫他,言人如何争得过一具死尸。

    可纵使这世间道理何其多,他却再是顾不上徐徐图之了。

    分寸之间,却如置隔障,叫人尝尽求而不得之滋味。

    她就在他的眼前,如风中芦苇,亟需一个倚仗得以安歇。而他只要抬起手来,只要再伸一点,便可扯住她衣袖一角,彻底将她牵绊。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前,他又要如何才能熬住这般唾手可得的诱惑,不提前动手,将明月摘下?

    第80章 魂牵梦萦 “可还有人这般于榻上侍奉过……

    宝船借北风之势直下东轩, 一日千里。

    而待众人转乘马车赶回兰州,归至闻人府邸中,时间已是过去了五日。

    此时, 府邸之中已处处支挂起了丧幡,忙碌着诸项送葬事宜。

    天地俱静, 笼影摇曳,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之气。闻人宗祠矗立于夜幕之下, 四处高悬白幔与轻纱,放眼望去, 纯黑同刺眼的白交织,无不透露出一股哀凉肃穆之感, 与几分不可名状的阴冷。

    月华穿过稀薄云层, 斑驳地洒落于青石板上, 也为堂内佳人披上一层浅淡如霜的银辉。

    女子除钗饰,着缌麻丧服,仪容素净地跪于香案之前。一双鸦黑睫羽垂落,纤手挽袖, 缓缓往长明灯中添油。

    烛火柔和, 却曝露出她眼下的几分憔悴青黑。

    季书瑜如今尚且怀有身孕,一路颠簸, 马不停蹄地赶回兰泽已是十分熬煎, 而后待归至府邸, 又衣不解带地为亡夫连守了两夜灵, 如今更觉筋疲力尽。

    其间曾有不少人前来劝言, 然即便季书瑜自觉心力交瘁,有心想要小憩片刻,可待躺于寝居那张床榻上, 却又总是望着故人之旧物辗转难眠。

    即便是勉强入睡,她亦难以安眠,频频于梦魇中惊醒。脑中心底,魂牵梦萦的竟都是那道从高处坠下的飘飞雪衣,和那双温柔如覆琼霜的眼。

    不论昼夜,他皆常入她梦来。

    可是怨怪她无情,执念颇深,故而迟迟不肯入轮回去么?

    美人心中轻念,垂下首,挽袖将一段香插入香炉之中。

    “那日之举实非我本意。”

    她语气怅然,目光缓缓流转,于香案间的牌位停落,“只是不知,你如今,又是否还愿听我解释呢……”

    可纵使她心间思绪繁多,却是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如何解愁。只得茫然地垂下首,取过一束经卷,若往日一般借着诵念经文平复繁复心绪。

    然不想,不过才念了几句,一阵不知从何处生起的阴风穿堂而过,却是将香炉中那截才燃着的香,于她眼底径直熄灭了。

    风来风去,徒留白烟一线,徐徐飘升至堂顶。

    烟气呛鼻,然季书瑜却若无所觉,沉默良久,不避不退,垂眸定定地凝视着那炷香。

    方才,那道风声于耳畔呼啸而过,其间夹杂着一道细响,似乎唤的正是她的名……

    鸦黑长睫似蝶般轻颤,她眼底神光明灭,低声轻唤道:“是你来了?”

    然堂下如今只她一人,自无人应答。

    便连方才为阴风吹动而猎猎作响的白缦也平复了声息。

    她目光略显空洞地回首,徐徐望向堂正中摆放着的那只楠木棺椁。

    他们未曾带回他的尸骨。

    自然,里头亦是空落落的,并未盛放任何东西。

    然不知为何,有道声音却若于她心头耳畔反复轻唤,催她去推开棺椁,一睹究竟。

    难道,真是他回来了么?

    她只迟疑一瞬,之后又若鬼使神差般从跪垫上起身,顿了片刻,方才徐步上前。

    纤指轻抚着那冰凉棺椁,她喉间声音低哑,语意不明,道:“是你要见我么……”

    棺盖被推开,发出一阵似鼠蚁啃啮的尖利细响。

    棺椁内漆黑一片,她弯身望去,里头果然寻不见一块尸骨。

    可出乎意料的是,其中却放有一件男人生前穿着的那件染血衣衫,与一件女子嫁衣。

    棺椁开后,耳边那道反复缭绕的声响骤然若潮汛般退去,不留一丝痕迹。女子一手扶着棺盖,面上神情愣怔。

    夜色渐深,便连祠堂外的风也停止了吹拂,万籁俱静,天地似乎都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她拾起那件血衣于掌中细细摩挲,冰凉之感如若细密蛛丝攀爬上指尖娇嫩肌肤,贪婪地剥夺着她身体的每一寸暖意。

    而她却若浑然未觉,杏眸微闭,只如往昔倚靠于玉郎怀中般,垂首将额头抵于其上,一边轻声细语。

    “对不住……那日,我实不该以你做筹码的。”

    室内除却低语之声,室内寂静,几乎落针可闻。阴凉月华从窗外枯树枝桠间掠下,于地面映出一道长影。

    风过枝颤,那道阴影便也随风轻轻摇曳,仿若逝者魂魄正于此地徘徊,久久不肯离去。

    “安心去吧,日后我会以他们的血祭你……可好?”

    话音渐弱,似细沙于指间漏下缓缓散去。

    然周遭阴森之气却是愈发厚重,死寂中,一道极轻的异响忽地于廊间响起。

    是液体淌落的轻响。

    季书瑜身体微僵,杏眸低垂,听了片刻,只以为是外头落了阵雨,并不以为意。

    却不想之后那道异响竟是一路蔓延而来,目标清晰,直待徐徐迫近至她所在的祠堂之外,方才淡了声息。

    而此刻,那声源似乎同她仅有一门之隔了。

    季书瑜终于觉出些许不对,神情略显诧异,闭目细听,却发现那声音消失了踪迹,等了半晌,方才困惑地睁开双眼。

    外头可是有人来了么?

    她犹疑地将手中血衣放回棺椁中,轻舒出口长气,欲动身往窗边去。

    然视线下移,目光不经意间落至青石地面之上,待瞧见地上似是亲密相贴的两团人影,瞳孔骤缩,竟是蓦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一道漆黑颀长的黑影不知何时已是停立于自己身后,且瞧着,距离她仅有半尺之距……

    她更不知,这身影已于屋中立了多久,又盯了她多

    久。

    惊惧之感若滂湃潮水般涌来,她身形僵硬,黑白分明的眼极其艰难地眨动。

    不是错觉。

    那道高挑身影于后头将她身影拥入怀中,似蝥蛛伸出节肢,将误入诱网中的小虫缚裹。蓄势待发,随时会暴起将猎得之物咬碎,一口口吞吃入腹。

    他大掌中抓着个浑圆的球,有粘稠液体不断于其中淌落,于地面积成小片水洼,正逐渐向她鞋履渗透而来。

    心头狂跳,她不自觉地停止了屏息,待鼻间嗅到空气中丝丝缕缕的浓郁腥气,方才猛地回过味来。

    原来方才廊间一直作响的水滴异响,便是——

    “是人血。”

    “不若猜猜,这些血是从谁的躯壳中流出,嗯?”

    耳畔传来愉悦低笑,那声音主人若能窥听她所思所想一般,含着低柔的笑意,音色惑人,带着慵懒的沙哑幽幽于她耳畔低吟。

    季书瑜始终未敢回头。

    似是感受到她的僵硬,他又缓缓开口,若鬼魅般语气幽幽,吐息间含着浸骨凉意,叫人忍不住战栗。

    “不敢看吾么?”

    久久未得到她的回应,那人却不急不缓,垂首于她纤细的颈项间细嗅。

    “夫人身上……似乎有其他野畜留下的气息。”

    寒凉似冰的大掌如若游蛇般缓缓探入她罗裙间,缓缓向上轻移。修长灵活的指于她娇嫩肌肤上轻拢慢捻,似抚摸珍宝,又似要抚触到她雪肤底下的每一寸骨骼。

    情火逐渐焚身,然寒意却是一阵阵涌上心头,感受到脖颈处不断落下的吮吻啃咬,季书瑜眉心微蹙,抿紧了唇,极力稳住自己的声线:“等等,这不对……怎么可能……”

    “哦,何处不对?”他嗓音喑哑,语气不明,“吾能活着回来,夫人很不可置信么?”

    她目露异色,心头觉着怪异,粉唇启张,欲为自己辩解。

    可之后,几乎是毫无预兆的,身下传来一阵钝痛若刀般径直贯穿了她。

    男人同她附耳低语,带着喘息笑言:“夫人似条鱼儿滑不留手,又惯会欺人,一度叫吾感到头疼。不过于眼下,却也都无妨了。”

    此话……又是何意?

    疼痛间,一颗浑圆物体被投入她怀中,感受到指尖一片黏腻湿润之感,她心如擂鼓,神情不由得怔愣。

    “不瞧瞧么?这可是你旧主的头颅。”

    闻声,季书瑜终于僵硬地垂下首,但见那张熟悉面孔,果真是嬴殷。

    “他身死,手下之物亦悉数易主,往后,鱼儿便单只是吾一人的了。烧、烤、煮、蒸、炒、煎、炸、炖……不论吾欲以何法吃鱼,亦无人可再置喙。”

    冰凉不似活人的气息喷洒于脖颈,鼻息间充斥着俱是熟悉水香,她无法抑制住身体本能的动情,腿根发软,几乎再是站立不住,只得向前伏于冰冷棺椁之上,如若即将被溺死般贪婪地大口呼吸,试图以此缓和身体的痛意。

    “这般待你,鱼儿可喜欢么?”

    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戏谑寒凉,似对眼前这朵摇摇欲坠的垂丝海棠毫无一丝怜惜之情,把玩力道猛烈凶狠,几乎只知晓发泄纾解自己的郁气,将之于掌中肆意磋磨。

    “吾死后,可还有人这般于榻上侍奉过你么?夫人?”

    季书瑜受辱闭眼,出口话语被撞的破碎,几乎连不成句。

    “动情的很快呢……看来是有了?不若让吾猜猜,可是吾的哪位好堂弟,替为夫代劳了。”染着血迹的大掌于她光洁下颚轻轻摩挲,手上动作如若抚摸猫儿般爱怜温柔。

    然为缌麻丧服遮掩之下,漫天的狂风骤雨却似要将这娇花彻底弯折冲死于浪潮侵袭之间才肯罢休,毫无收敛之意。

    她呼吸紊乱,眼角洇开泪痕。

    两人肌肤相贴,气息交缠,然他可以这般随意地将她置于棺椁上戏弄,却全然不允许她触碰到他,甚至……都不许她回头看一眼他的脸。

    这不公平……

    他果真那般怨恨她?

    女子被迫地承接着他的动作,神情涣散,只能以那力道间对他此刻的心绪揣测一二。

    他语气温柔,薄唇轻启,出口言辞却较往日更为犀利无情,一如此刻身下动作,狠狠凿进她心底深处,最后一点点剜出血肉,牵起一片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