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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月华如水 这……算是心悦吧?

    坠叶飘香砌, 天淡银河垂地。

    玉郎踏月色缓缓而归,房门闭合,将夜间丝丝凉风阻于门外。

    室内漆黑一片, 只有几根微弱的烛火供以照明,稀疏地分散于各个角落。

    闻人策绕过几重屏风, 缓步往里屋去。

    脚步声被压的极轻, 并未发出一点声响, 只恐惊扰了屋内歇息的人。

    却不想,往常这个时候早该散下的帐纱今日仍挂于金钩上, 榻上空空如也,不见伊人踪影。

    他下意识地蹙起长眉。

    眼下已是子时, 她这个点却不在屋中睡眠?

    他心中蓦然生出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躁郁, 转身离了榻边, 欲唤下人进来问话。

    而途经过窗棂时,窗下的美人榻边却突然传来些许微弱的动静。尽管动静极轻,仍然霎时间吸引了他的心神。

    闻人策五感灵敏,于暗中的感受力极强, 闻声索性停下了脚步, 立于阴影中不动声色地探听着声源。

    入耳先是一阵纱衣窸窣,然后传来女子小声的呵欠声……最后, 是两只光裸的脚轻轻踩在薄毯上走动的声音。

    盈盈暖香从背后突袭, 一双光洁的藕臂轻轻揽住了他的颈项, 伊人于他耳侧小声嘟囔:“唔, 是你回来啦。”

    融融暖意从极薄的衣物透入皮肤, 她同他咬着耳朵,些许热气吹拂过颈侧皮肤,带有轻微刺激感。

    “我等你好久了。”她小声喃喃, 不知怎地,他确定自己从中听出了极为浓郁的委屈感。

    闻人策反手搂住她,闻言也轻笑:“怎么在窗边睡?若是以后吾迟迟不回,可以唤下人过来抚琴,不用苦等。”

    闻言季书瑜却是摇了摇头,她抓紧了他的袖子,眼波流转,似有诸多话语欲说还休。

    她小声解释:“不是,连着几日都没见到你,我总是有些不大安心……”

    她拉着他的衣袖,如同小尾巴似的跟在闻人策身后,重新返还里屋。

    见他取过七弦琴,席地而坐,她便也黏黏糊糊的上前贴着他坐下。

    玉郎身姿挺拔如松,大掌覆于琴弦上,抚动试音。

    两人同坐的身影被月光悄悄拉长,二者交织在一起,一高一低,画面莫名和谐温馨。

    耳边琴音低回婉转,似流水潺潺。觉得此时气氛正好,季书瑜斟酌了一番话语,试探地轻声开口。

    “近日郎君不在,屋子总是空荡荡,冷清的叫人害怕……妾身便是想听琴,可身边的几个侍女嬷嬷却都不会。不过,妾身听说那个叫庆心的女孩心灵手巧,精通乐理,从前又是贴身侍奉过我的,不若郎君便唤她来屋中,陪我解闷吧?”

    闻人策面容隐在阴影中,听闻这句很久以前于鹿鸣山上便听过一次的哄话,轻叹口气。

    “如何又是她……瑜儿何时见过庆心了?她病可好全了?”

    季书瑜装傻:“妾身近日一直待在院子里头,自然没见过她人。只是一听说起这个名字,便觉得格外亲切,所以想请郎君唤她过来给妾身做伴……你近日总是顾着忙公务,妾身一人无趣的紧。”

    言语间甚至极为顺口的改了自称,她一套胡搅蛮缠,不想闻人策却仍未肯松口。

    “近日事务太多,冷落了夫人,实是吾之过。过几日便带你去坐画舫赏枫,可好?”

    观他眉目沉静,神情未有一丝波澜,垂首又悠然弹起了古琴,季书瑜心中深感挫败。

    嬷嬷,不是说好对她有求必应的吗,那眼下算怎么回事?

    他越是不肯,她就越是想要。

    季书瑜不再言语,古琴音似潺潺流水,却抚不平她心中的郁闷。

    甚至,怒从心头起,恶也隐隐向胆边而生。

    她眼眸微动,忽然回想起嬷嬷之前说过的话。

    男人多是耳根子软的东西,对于心悦的美人,那更是格外好哄。只要能给足嘴上的“蜜糖”,便是要剜心掏肺,他们也能不假思索地点头。

    可想到自己夫婿方才的表现,她又忍不住有些犹豫,偷偷侧首打量起他来。

    如今她正跪坐于闻人策身侧,玉郎垂首抚琴,面容为银白色的月光所照亮,通身气质淡然出尘,清冷缥缈仿若昆仑之神。

    只是,她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他神情中的疲态。

    果真是劳累了一天,可他回来后却也不着急歇息,二话不说便坐下为她抚琴。

    这……是心悦她的吧?

    她心下默默点头,有些羞怯地垂首避开他的视线。双手缓缓攀环上他的臂膀,倾身向前,以一种温柔依赖的姿态往他怀里钻,直到整个拥满。

    闻人策正抚琴的手自然也被拦下了,琴声乍停,他垂下长翎睫羽,静默地望着怀中不安分的女子,好似想看看她准备做些什么。

    光线迷离,气息交缠,这厢气氛蓦然变得有些暧昧。

    静默间,两瓣湿润的软唇讨好似地贴上他的下颏。那带着少女的沁人温香,更是如一张密不透风的无形之网,逐渐侵占他呼吸间的每一寸空气。

    察觉到他呼吸间极轻的波动,季书瑜备受鼓舞,直起腰肢,居高临下地直望进他眼睛。两双上移捧住玉郎的脖颈,粉唇轻移,若带着一种赴死的决心,直直吻上那两片薄唇。

    不想,第一触感竟不是想象中的温软,相反,她觉得自己好似吻上了一块千年不化的冰。

    而此刻她唯一的任务,便是用自己的体温将它点燃,直至其彻底融化成水,从身到心皆为她所动。

    事情已经到这步了,接下来的事应也不会难办。

    她循着本能,尝试伸出一截红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生疏又小心地描摹着唇下那细微的纹路。

    确实跟冰一样,尝着没有味道。

    说实话,她直到如今心底也隐隐有些怵这张面容,只是好歹也朝夕相处了半月,她又真切地得到过他无遮掩的温柔与偏爱,将心比心,那份不安便也如掩耳盗铃般褪去了几分。

    同床共枕是有,可真正意义上的亲近却始终未曾有过。

    如今她率先跨过了这一步,也不知于往后究竟是好是坏。

    她有些分神地想着,胸腔内心跳如擂,双目紧闭羞于看他的反应,因而并未发觉身下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暗色。

    那羞怯的舌尖顺着齿关钻进了满是冷冽香气的唇齿,她小心翼翼地舔舐过他敏感的上颚,那甜意便像是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因力度之浅,速度之快,只能叫人浅尝辄止,却品不出底下美好诱人的滋味。

    闻人策已是意动,原本清润冷冽的眸中黑沉沉一片,却仍老神在在地望着她,并不急于给予她何为正确的‘指教’。

    季书瑜舔了半晌那冰,可身前之人却只于最初时呼吸紊乱了一瞬,无论之后她怎么卖力都岿然不动,神情自若的似在应对甚么无趣的公务。

    她定定地看着他,心中突然有些泄气,揉着泛酸的腰坐到软垫上轻轻喘气。

    “求你了,求你了,就答应妾身吧……”

    公子,累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被糊一脸水的人只是垂首含笑,再次以温柔的态度拒绝了她的请求。

    只是那同往常一般温柔的神情今日不知怎地突然有些晦暗,他语气关切,却又好似带着几分假惺惺的关怀。

    “累了吗?时辰已经不早,可要歇息么?”

    季书瑜简直气笑,“不困。”

    她改主意了。

    她要听他抚一晚上的琴,管他明日是否要早起,又是否带着一张好似‘纵欲过度’的颓容去上值。

    “当真?”

    闻人策再次确认过,得了准话,他神情自若地点了点头,之后伸出长臂,将她抱上了膝头。

    视野陡然升高,季书瑜忙不迭环住了他的脖颈,惊呼:“你……”

    那人却不听她说完,径直俯首而下,将她严严实实地拢入怀抱之中,高挺的鼻梁蹭过她柔软的面颊,携着一股极为惑人的兰香,以吻封缄。

    湿润的唇瓣微凉,季书瑜愣了一瞬,在他熟练的低哄下,若受蛊惑般半张开了唇齿。

    两人交颈相缠,透明而甜蜜的唾液顺着交缠的舌面滑落,他捧着她的脑袋,攻势猛烈,动作全然不复方才好整以暇的克制疏离。

    她隐隐感觉自己身下抵住了坚硬的案角。

    可是眼下她不是坐在他腿上吗,怎么……

    她被吻的迷迷糊糊,想要低头往下看却被牵制住动作,只能无助地被迫吞咽着二人交融的唾液。

    “唔……”

    因着呼吸不顺,她甚至狼狈地呛了一下,眼角洇红,霎那间泛起一片雾气。

    眼看她咳嗽得越来越厉害,闻人策方才停止了掠夺,将头往后挪开些许,垂眸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那长翎睫羽之下的杏眸,早已因沉迷而显得有些失神了。美人眼神湿漉漉

    的,像是通体被舔舐过的狸奴,湿淋淋又羞答答,一脸可怜委屈样。

    她眉心轻蹙起,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想要说话。

    便见他又伸手将她抱起,抬步往榻边走去。

    她心中一慌,忙不迭摇头,拒绝道,“等等……我困了!”

    今夜这火是她主动挑起的不错,只是这进度未免也忒快了,她还没做好准备。

    “那事允你了,只是人要过几日才能过来。”

    见他突然让步,季书瑜忍不住惊愕一瞬,心道嬷嬷说的果然不错。

    然而方才犹如溺水的心慌感尚且未褪去,她咬了咬牙,仍小声坚持道:“哦,但那也不行……”

    她神情中的委屈太过明显,闻人策见了忍不住低笑,垂首于她额上落下一吻,开口言道:“今日不闹你,安歇吧。”

    “真的?”她目光有些怀疑。

    闻人策颔首,径直用行动答复了她——将她放下后,便转身主动去了盥洗室。

    直待他携着一身沐浴后的水汽回来,季书瑜仍旧坐在被褥之中,愣愣地出神。

    “睡吧。”他拥着她躺入锦被之中,气息仍旧清冽,像是一块暖不化的冰,却又格外能叫人安心。“过几日,带你去坐画舫赏枫。”

    第62章 缠绵蕴藉 “淑女竟当真这般无心?”……

    季书瑜晕晕乎乎地躺在榻上, 面向墙内侧,冷静了半晌仍觉得有些脸热。

    她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回想方才那个长吻,二人相拥时身体的又是多么契合, 养精蓄锐了酝酿了一整天,不想竟真这般轻易便他的攻势下溃不成军了。

    事态发展的古怪, 她被亲的昏天黑地, 那劳累了一日的人反倒是越亲越精神, 仿佛真是志异里吸人精气的男妖精似的。

    没一鼓作气将那事进行到底果然是正确的,接唇往后也还是少些比较好吧……

    她思绪漫天飘散, 困意渐渐上头,最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狭小空间内, 耳侧女子气息如同烛火般柔软可爱, 闻人策迟迟未入睡。

    他以手支颐, 侧身注视着枕边之人。

    之前几日她都未有动作,如何今日突然主动向他示好,讨要庆心?

    今日她见了谁?

    或者说,又是谁来见她了?

    他冷静地推断出这个真相, 疏忽间, 方才二人交颈缠绵时的甘醴都隐隐变了味,残留于唇齿之间的兰气亦化作绵长无味的涩。

    他给予了她足够的喘息空间, 不想却叫有心之人趁虚而入, 欲借她之手把眼下的平静水面打破。

    又或者, 这水面底下, 早便酝酿起骇人的漩涡。

    他恼, 但心中更觉无奈。

    她似一只不晓事情利害的狸奴,只凭着一腔未经世事的好奇心直奔向南墙,却不知未来等待的, 并不一定是自由,而会是更坎坷崎岖的血路。

    金笼囚鸟之谈,从前于他并不以为然。可直至如今,直待他亦成了执笼者,望着那只需作假便唾手可得的动人情意,竟无端生出几分狼狈可憎的贪意。

    可是明珠耀眼,又是否愿安稳落于他腐朽帑椟之中?

    ……

    几日后。

    天晴,万里无云,正是观景的好天气。

    后园中花香四溢,季书瑜打着一柄罗扇,出了长廊,顺着羊肠小径一路分花拂柳,漫不经心地观赏景色。

    一路上,四面亭台楼阁高下错落,幽房曲室,玉栏朱榍,壁砌生光,琐窗曜日,雕栏画栋,美不胜收。

    直至小径尽头,视线中方才呈现出一汪淳朴柔和的澄碧。

    西风携着花气拂面,连带着沿岸杨柳也跟着轻晃,垂落水面的柳丝于碧水中映出清澈倒影,若少女身姿般婀娜娉婷。

    她今日难得出院闲游,连着走了好一会儿,方才觉出几分疲惫,开始打量四周是否有能驻足歇息的地方。

    柳枝被吹得翻飞,一道隐于暗处的视线,穿过重重绿树青烟,悄无声息地锁定住她,似森冷蛇目,死死粘黏住猎物不放。

    季书瑜对此全然不知,但见身旁侍女上前一步,低言:“夫人可要歇息片刻?前边正好有处凉亭,请随婢子来。”

    她忙点过头,跟着她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

    但见柳枝重重掩映之下,果然伫立着一座凉亭,上头碧瓦飞甍,雕梁画栋,古朴悠然。

    其中设有石桌石凳,一道颀长身影正坐于其间,悠然品茗。

    风炉上,一只珐琅彩提梁壶正冒着丝丝热气,散发出馥郁茶香,为这僻静之地多添一抹清雅气息。

    季书瑜嗅着空气中那股茶香,忽然觉得格外的口渴神烦。

    “此茶名为龙团胜雪,乃是南陵皇室的贡茶,淑女可要尝尝么?”

    那声音主人若能窥探她所思一般,含着低柔的笑意,音色惑人,带着慵懒沙哑的腔调幽幽向她发出邀请。声音好似琴弦上滑过的风,异常朗润悦耳。

    不知怎的,她莫名觉得眼前这幕有种诡异的熟悉。

    似乎曾经有人也如眼下这般邀请她共饮,只是当时似乎发生了点争执,场面闹得不大愉快,因而直到最后她也没喝上那盏茶。

    “……”她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所以,这人是谁?

    身着织金锦袍的郎君斜倚着石桌,修长的手指搭在琉璃杯盏之上轻点,发出几许清脆声响。

    虽身处于简陋环境之中,然而却并未削减其半分风采,那颀长身影慵懒地斜坐于石椅,倒也似立于金玉明堂之上,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句‘珠玉于瓦砾间’的古话。

    而似早便预料到她会到来一般,男人神情不见丝毫异色,一双长眸轻轻眯起,一瞬不瞬地含笑注视着她。

    玉骨手将手边另一只杯盏朝她所在方向推进几寸,又温声道:“珏于此处恭候已久,嫂嫂逛了半晌,应也口渴了吧?这茶晾了一刻钟,正好可以饮用。”

    他唤她嫂嫂?

    她望着那张同闻人策有些相似的五官,心中有了答案,面上随即自然地露出温和笑意,颔首回道:“叔郎,日安。”

    “叔郎?”闻人珏轻轻低念,将这两个字于唇齿间玩味地咀嚼,胸膛发出几声闷笑,似愉悦,又似嘲弄。

    她面露疑惑,并不晓得这个称呼如何会惹得他突然发笑。

    更奇怪的是,他既认得她,为何方才还要唤她……淑女?

    被日头照得有些头晕目眩,如今得了邀请,她也未多作犹豫,抬步踏入亭中。

    果然,进到亭子后便陡然阴凉下来,她缓了缓心神,方才不着痕迹地打量起那人。

    其人面容精致如画,眉宇间透着一股矜贵风流之气,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容貌精致宛如名匠精心雕琢的玉俑。只是那俊美之下,好似又带有一种久病的苍白。

    察觉到她的目光,那双桃花眼忽然轻抬,露出些许耐人寻味的异色,眼眸之深邃,流转间仿佛能吸引人的灵魂深陷入其中。

    季书瑜忙不迭收回了视线。

    纵然美色的确养目,但此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不好招惹的古怪气息,她权衡了一番利弊,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尽量莫招惹他,早些离去唯妙。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将阳光洒在亭内,斑驳陆离。

    她先是道了声谢,之后小心地接过了那只琉璃茶盏。

    融融暖意透过杯壁传入手心,她轻嗅着那股馥郁茶香,眼中倒映出琉璃折射出的幽凉荧光。

    她心中有些犹疑,但迫于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只得小酌了一口。

    茶汤滋味果真清新宜人,入口微苦,随后又化转为悠长的回甘,层次分明,韵味无穷,直叫人放下杯盏后,也仍觉齿颊生香。

    “多谢叔郎招待,那妾身便先不打搅您的雅兴了……”她微笑地朝着他福身行了一礼,转身欲走,不想下一刻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她瞳孔微震,忙扭头望向那人,“叔郎……这,不合于礼。”

    闻人珏缓缓松了手,视线却依旧紧紧粘于她面容上,全然不在意一旁侍女的怒目。他面上笑容无害:“此处有些偏僻,附近没有其他能歇脚的凉亭,嫂嫂便在此处歇息便是,莫要同珏见外。”

    季书瑜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见他态度执着,索性便顺着他的心意,于最远的一个位置落座了。

    人多眼杂,还是得避讳着些。

    闻人珏也跟着落了座,再度摇起了那柄金折扇,桃花眼轻挑,若随口一提般,问:“嫂嫂如何今日忽然出院闲游?可是病痊愈了?”

    季书瑜一愣,面上有一闪而过的讶色,摇了摇头,如实道:“并未好全,近日……许多事都记不太清了。”

    “果然如此,”闻人珏神情并无什么波动,笑道,“珏本还想同嫂嫂聊聊,关于月前您往珏院中送来的几个新杂役,既然如此,那也只得作罢了。”

    “只是——”他眼眸一转,漂亮如精魅的桃花眼中又陡然浮现出些许哀怨之色,神情变化之快,令人忍不住咋舌,“还有一事,珏藏于心中多日,如今实在是不吐不快。”

    “什么事?”

    季书瑜很顺口的接过了话,心中忍不住疑惑。

    这几日,他们俩压根就没有交集吧,他又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你我之间……的事。”

    闻人珏以扇掩唇,淡声屏退了周围的下人,缓缓收敛了面上神情,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凉亭中,两人相对而坐,耳边只闻得风吹动柳条拂起水波的清脆声响。

    视线中,他的面容仿若被一层淡淡的薄雾阴霾所覆盖,眸中既有难以言说的苦涩,更有……晦涩难辨的陌生情愫。

    不似错觉。

    “你我二人,曾共度了那般动魄惊心、终生难忘的夜晚,危难中我与你并肩而立,你与我舍生忘死……如今距离那一夜过去甚至还未足一月,淑女,竟当真这般无心,全然忘记了吗?”

    他倾身同她附耳低语,声线低沉华丽,语气中染有一种极为浓重的缱绻之意,宛若绵密细羽轻拂过耳畔,勾的人心底发痒。

    季书瑜屏住呼吸,瞳孔巨震。

    闻人珏满眼皆是怜惜,修长的手指轻勾住她的鬓发,低笑一声,继续道:“于珏而言,便是一辈子举案齐眉夫妻情,也远不如那一夜风雨同舟之恩来的生动猛烈……只是,不想贵人本性却是这般凉薄,一夜之后便将珏彻底抛于脑后,待回了府邸,明明不过几步之遥,淑女却是一次也未曾前来探望,真叫人唏嘘。”

    他如今华服加身,金冠束发,说起轻佻话时神采奕奕,一点儿也不像是久病初愈的样子。

    “是吗?”季书瑜含笑,也不拆穿他,思索片刻,言道:“若真是如此,那确实是妾身之过,明日妾身便唤夫郎一道去问候叔郎,可成?”

    闻人珏蓦然被噎了一下,见她投来疑惑的目光,转了转眼眸,随口扯开话题:“也罢,如今珏已病愈,倒无需叫淑女辛苦为珏多走一遭……今日能得见淑女,珏心中落寞便已俱数消亡了。”

    第63章 画地为牢 他至今仍被困在那个雨夜里。……

    他频频说起轻佻话, 简直叫季书瑜无言以对。

    之后,她被强行挽留于凉亭之中,听身侧之人同她绘声绘色地复述起那一晚所发生的事。

    二人相互陪伴, 一步一脚印的于漫天风雨之中跨越了半座青山,最终向死求生, 逃出生天。故事之跌宕起伏, 真叫季书瑜听得是津津有味, 颇为入迷。

    她一介幽闺弱质,居然能背着个身高腿长的男人翻山越岭, 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然而侧过首,但见他投来的目光中情意似酒般浓烈, 辛辣刺激又异常大胆, 好似全然不将世俗礼法放于眼中……又不像是作假。

    这般情真意切, 这般矜傲无畏,若她真是纯稚少女,恐怕很难不为美郎君的一腔情意所打动,在那情愫间迷失忘我, 最后为绵长不绝的后劲醉生梦死, 彻底失去反抗。

    可她无比清楚,自己已为人妇, 凭他的一面之词, 她是绝对不能全盘照收的。

    这即便是真的, 那又如何?

    如今他们已从深山中返回俗世, 那就得遵从这里的规矩行事, 他若真对她有意,真想为她好,那份情意即使真如珍珠, 也必须说是假意。

    闻人珏语气闲适,话语间还穿插了诸多引人想入非非的诱导,然而此人言语虽说暧昧轻挑,举止却不见多么的放浪出格。

    他心中应也有顾忌。

    她直觉,闻人珏绝对不是那种头脑简单,全然不顾世俗眼光,拉着自己嫂嫂许下余生,之后心甘情愿抛弃俗世一切,为爱归隐山林的纯朴青年。

    如此,他又有什么资格来跟她谈‘情’?

    那夜的事她忘的干净,反倒是一件好事。

    闻人珏目光探究,试图从她眼中搜寻出一丝触动之色。

    可很遗憾,他注定是无获而归了。

    他心中稍觉丧气,那双漂亮长眸充斥着控诉,俯身同她附耳,低声言道:“淑女若是不信任珏,待回了院,不妨打开妆奁找找……其中是否有一对琉璃耳坠,那可是珏派人于千里之外求来的。”

    季书瑜这次真是身在雾中,连自己也看不清了。

    “耳坠?”

    闻人珏以手支颐,见她神情终于有了些许波动,便如若得到了饴糖的稚童一般,长眸微弯,唇边笑意幽深:“耳坠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是啊,琉璃很衬淑女呢。”

    她蹙起双眉,唇被抿的苍白,神情慌乱好似一只炸了毛的狸奴。

    男女之间,要亲近到怎样的关系才会以耳坠为礼,不言而喻。

    可他赠她耳坠,她竟然受了……这人分明是她的叔郎,闻人策的弟弟啊。

    见她神情异常震惊,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望向自己的目光中也异常复杂,闻人珏动作顿了顿,淡金色的瞳孔微缩,忽而心下一软。

    他闭了闭目,抬手闭扇歉意一笑:“诶……是珏之过,方才没说清楚,耳坠虽是珏所寻来,却是由母亲转赠与您的,淑女莫作多思,也莫为此恼珏。”

    这耳坠是过过明面的,并非是暗通款曲的证物。

    闻言,季书瑜面色方才好转些许,不着痕迹地吐出口浊气,双眉忍不住轻蹙:“叔郎,妾身早已嫁作人妇,您还是莫要唤妾身‘淑女’了,叫外人听了,恐怕有失妥当。”

    为安抚她的情绪,闻人珏只得自尝苦果,颔首应下。

    “还有一事,乃是关于夫人之疾,夫人近来是否……”

    他寻思片刻,仍维持着那个附耳的姿势,声线压低几分,正要将近日所探得的消息转告于她,好叫这女子早些认清枕侧之人。却不想,下一刻,季书瑜突然起身的动作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

    闻人珏长眉轻挑,抬起桃花眼,顺着她的视线缓缓往亭外望去。

    “夫人——”

    瞧见了什么,他忍不住眯起一双眼。

    视线中,一道颀长身影持着青伞,正立于茫茫雨幕之中,锦袍底部被雨水浸湿成一片深色,似已于其间站立了许久。

    他听到了多少?

    伞面半遮住面容,叫人无法辨认底下是何种神情。

    愤怒扭曲?还是,若一潭死水,无动于衷?

    闻人珏伸出猩红的舌舔了舔唇角,心头蓦然生出些许快意。

    季书瑜自然也认出了来人,脑海间有片刻的空白,感受到空气间充斥着的火药味,她迅速分析了一番眼下的局势,最后面带歉意,抬头同身侧之人言道:“叔郎,有话以后再说也不迟,眼下天色已晚,妾身也该先行离开了。”

    闻人珏长睫抬起,桃花眼定定地望着她,薄唇微动,却始终无言语出口。

    她试着抬手推开他,不想闻人珏这次倒是极为配合,举止从容地让出个空道来,方便她从石椅上起身。

    细密如银毫的雨丝轻纱一般笼罩天地,一弯绿水似青罗玉带绕亭而行。

    季书瑜望向亭外之人,忽略心中莫名的心虚,面上仍极力维持着温柔笑意,隔着那道烟雨屏障同他对话。

    “夫郎。”她声音轻轻,犹如玉击般泠泠。

    细雨绵绵不绝,轻轻拍打着青石板路,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悠远而宁静。

    “过来接我呀。”

    她定了定心神,做好了喊第二遍的准备,不想那道身影竟当真朝她缓缓而来了。

    天地间仿佛都被染上一层朦胧水墨,四周的景色悉数模糊,只有眼前那道清隽身影是

    如此鲜明,宛如青松,不染尘埃,好似与外界喧嚣全然隔绝。从此,这一幕牢牢刻入她心底,难以褪色。

    ……

    待人走到身前,季书瑜轻舒出口长气,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出了一身细汗。

    不是,这种事也忒刺激了,以后果真还是得多避着这位擅长作妖的叔郎为妙……

    只是,她心中到底还是有些在意,他方才未言尽的话语。

    闻人珏提到她身上的病,所以,他应该知道点什么?

    她心中犹疑,正忍不住想要回首瞧他一眼,耳边却忽然传来清冽的声线。

    “夫人,我们该归家了。”

    一只如精心雕琢过的玉骨手向她伸来,伞面微抬,终于露出底下那张俊美到不似凡人的面容。其人长眉入鬓,鼻梁高挺,龙姿凤章,恍若神君误入凡尘,眉宇间蕴藏着辽阔山河,似万物皆在其中,又似万物皆不在其中。

    青灰色的天光,将他那双瞳色极浅的眸子照得宛若一潭秋水,宁静又深邃。只是不知为何,在她看来,那平静波涛之下又好似酝酿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漩涡,其间鬼蜮浮动,久视可夺人心魄。

    “嗯……”

    立于一侧的闻人珏却面露哂笑,他双眸微眯,将眼前景象看的格外清晰。那如若覆有清冷霜雪的眸中,哪里是什么淡然脱俗,其中流淌翻涌的暗流,分明是上位者沉淀遮掩已久,浓郁到让人心惊的浓重欲望。

    笨拙的狸奴啊。

    他这位兄长,心中怀的哪里是什么海晏河清呵?

    见闻人策向自己伸出手来,季书瑜不做他想,生怕人后悔似的,忙上前一步紧紧握住。

    不想,入手的寒凉叫她打了个激灵。

    若不是人就活生生立在她眼前,正垂眼望着她,季书瑜都想探手试试他是否还有呼吸了。

    闻人策垂落眼眸,只望着身前女子,丝毫不理睬一侧看戏的闻人珏。

    视线中,但见方才还温柔笑着的女子突然转变了神情,态度堪称强硬地‘接管’了他手中的伞。

    他薄唇微启,欲要说话,季书瑜却先一步用空闲的手堪堪抓握住他的双手,沿着腰身向上,最后贴于她后脖颈处的娇嫩肌肤。

    灼热到近乎滚烫的暖意,未经过衣物阻挡便径直传入手心,生满青苔的死水终于被人缓缓搅动,他目光中酝酿的暗涌彻底破碎,长睫轻颤,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的侧颜,充斥着贪念。

    她是在为他暖手。

    女子被冷的打了个寒颤,却仍然固执地不肯松开他的手,声音如猫儿般细弱,言道:

    “快走快走,雨马上要下大了……眼下还未至霜降,今日也不算寒冷,可你手何故这么凉?”

    嘟囔声减弱,少女一边于大风中艰难地撑着伞,领着高挑的男人并肩而去。

    那间凉亭被远远抛于二人身后,逐渐为大片黑云所笼罩,异常阴冷。猛烈的暴雨将之牢牢桎梏其间,犹如囚人水笼。

    “公子,这雨太大了,不若等一会儿再走……”合一开口,声音被夹杂进风雨声之中,难以听清。

    冰冷雨丝拍打于面上,闻人珏思绪陡然清明几分,他顿住了迈出亭子的脚步,目光定定地望着两人一道离去的方向,始终不发一言。

    ……他至今仍被困在那个雨夜里,全然无法做到忘怀,如何她却是这般洒脱?便是今日得知了那段经历,仍能做到置身事外,冷心冷情。

    可转头,却又同闻人策这般亲密无间,毫无抵触。

    明明他才是桎梏她的罪魁祸首。

    不是很慧黠的鱼儿么,怎么就认不清自己如今的处境呢?

    这一刻,他真嫉妒的想要发狂。

    “还有机会,只要她能彻底回想起来,她就一定会明白。”他喃喃自语,目光逐渐幽深。

    他绝不会放下,也不可能放下。

    呼吸剧烈起伏,他掩唇轻咳,苍白之色缓缓爬上俊美的面容,“派人继续去撬那几个人质的嘴,天无绝人之路,我不信只有那一个法子可以救她。”

    合一闻言忍不住抬首,之后又匆匆垂首,应声:“是。”

    现如今病入膏肓,亟需良医的,只恐怕另有其人啊。

    第64章 窥见一斑 “愿以此身为筹码,安一安您……

    而之后接连几日, 季书瑜都不敢随意出院了。

    那日于凉亭中归来,闻人策始终一语不发,一字未提她同闻人珏之间的事, 甚至还异常平静地陪她用完了晚食。

    然而到了夜里就寝的时候……他却又如同变了个人一般。

    锦帐放下,身量颀长的男人褪去了白日庄严肃穆的官袍, 墨发簪玉, 凤眸深邃, 单披一件轻薄寝衣进入其中。胸膛前裸露出些许肌肉轮廓,线条流畅而优雅, 不张扬却透露出强健的力量之美,在那柔和烛光映照下, 更添几分诱人光泽。

    明明仍然是那如往常一般的温润模样, 玉郎唇角微勾, 噙着些许浅淡的笑意,可她仍是于那快要叫她魂飞魄散的撞击力道中隐隐得见他心底下深藏着的郁怒。

    是见闻人珏同她说话,他心中不愉了?

    他们兄弟似乎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可能有些嫌隙, 故而他见那人亲近她, 才会这般沉默。

    说到底还是她贪那杯茶,从而惹出来之后的事……他心中有气, 确实跟她有干系。

    她没力气开口问询, 对于他情绪的宣泄, 只能极力地配合、安抚。只是这一配合, 却叫她被欺负的愈发狠了。

    鼻息间, 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水香气于动情时变得异常馥郁,同室间的兰麝气混杂形成一股奇异惑人的味道,她被熏的隐约昏了头, 心中那点抗拒竟也逐渐抛于脑后,投入进他所给予的极乐。

    那时的玉郎,真活脱脱似是志异中食人精魄的兰花修炼成了妖。

    她现在想想,心中不禁有些怀疑,闻人策身上的水香气是否可能掺杂了些许催-情助兴的香料?不然她怎么一闻见,便觉得浑身软绵,无力再进行反抗?

    直到最后,她便是连睁眼瞧他的力气也无了,那人方才知晓收敛,墨发束起,平静地为她整理,最后方于樱唇上落下夜里的第一个吻。

    这就算是哄好了?

    只是单纯的发泄,却不沟通,真的于夫妻之间的感情没有影响吗?

    她不大确定,然而见闻人策似并无要同她谈心的意思,像是此事已经彻底翻篇了,故而也只得将辩解的话语收回,闭口不提。

    而自那一夜之后,闻人策又成了平日里那个温柔谦和的如意郎君,她观察了几日,也未觉他有什么异常,便也暂且将心中的不安放下,不再多想了。

    ……

    然而,她终是低估了枕边人的复杂性。

    因心有余悸,季书瑜又过了几日闭门不出的清闲日子,直至半月后,方才于一个艳阳天里,领着几个侍女们出门闲逛。

    眼下闻人珏亦去上衙了,故而她无需担心会再意外碰上他。

    日光洒在湖面上,银波闪烁,宛如一条银河铺展于水榭周围。

    小园中竹木丛萃,风亭水榭小巧别致,四周满植花木,漫步其间,格外令人愉悦。

    季书瑜眼尖地于水廊一侧瞧见一架面向水侧的桃木秋千,心中略感新奇。

    “上次来时还没有呢……怎么今日多了架秋千?”

    几个侍女对视一眼,回:“婢子也不知。”

    这话说的有些过于异口同声,惹得季书瑜将目光于几人面上扫过,但见她们俱数低垂下脑袋,默契地不再言语了。

    她心头略感怪异,却没继续发问,上前一步端详起那秋千。

    秋千尚且是新的,不见人使用过的痕迹,约莫是这两天才新添置的。桃木经过精心打磨,表面触感光滑如镜,既留有木质自然纹理,又增添了温润的触感,技艺十分精湛。

    她瞧的心中欢喜,旋即准备上去试试。

    “夫人也该歇息了,婢子去取茶水糕点过来。”侍女主动说道。

    季书瑜随意颔首,坐上了秋千板。

    一侍女上前立于一侧,

    轻轻为她推动。

    细风轻柔地吹拂过面颊,池畔垂柳婀娜,波光树影,各色美景悉数收入眼底,果真是个绝佳观景之处。

    她神情放松,抬眼瞧着眼前景色,身心俱是舒畅。

    秋千轻荡,风声于耳边而过,美人身姿随秋千轻盈地起伏飘荡,衣袂飘飘跟随,场景一时美好宛若古画。

    片刻,又有侍女从附近的屋里取了茶来,举杯浅尝,恰好也是她喜的茶类。

    眼下种种都是这般恰到好处,数个巧合重叠在一起,竟给予她一种莫名‘如愿’了的错觉。

    电光火石间,不知怎地,她脑海间忽然浮现出上一次行过此地的场景。

    ‘此地真是清幽,只是临水平台处却有些空荡……若是添置个桃木秋千,那便更佳了。’她望着水廊,低声自语。

    未曾想,当时不过是随口一提,这句话,竟真有人替她默默记下了。

    甚至就连秋千的材质,摆放的位置,也都如她所愿……

    她敏感地于其中察觉到一丝诡谲猫腻,心中忽生惊疑,失了兴致匆匆回到院中,又开始逐一比对起院中悄然发生的变化。

    宝栏中新植的花,妆奁中新添的耳坠,食案上不见许久的菜式,衣橱中修改妥当的衣衫……

    身边种种变化,似乎都在刻意地顺她的心。

    愈是细想,季书瑜便愈是无言,似乎,暗中早早便有人紧盯上了她。

    可当时她身边跟着的皆是从南陵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若她们真有二心,起到监视传话的作用,那背后下这道命令的人,又是谁?

    除了她,她们还听命于谁?或者说,又有谁,会盯上她一介妇人?

    联想侍女方才的反应,她心中立刻便有了人选。

    这只是偶然间窥得的一角,那掩藏于更深处呢?

    她一时如坠冰窟,不得不仔细审视起自身的处境。

    她被闻人策拘于西院之中,行动并不自由,每回外出走动都必须带上诸多侍女跟随,方才被他允准。而这些人,既是为了守护她左右,更是为充当他眼目。

    她们无时无刻不在看着她,她日常所说过的话,所见过的人,所做过的事都难避过她们。

    他早已手段强硬地接管了她的一切,而她对此却全无质疑,只安然于那人所编制出的一张情网中闭目昏睡。

    那些即将消逝不见的防备心终于被唤醒,季书瑜于小中见大,恍然发觉自己真是太过迟钝。

    枕边人远比她想的更危险。

    那囚人的笼不是作假,他正以一种温柔无声息的方式一步步瓦解她的防备心,最后要彻底桎梏住她。

    为什么不让见那些人?他是害怕她会有一丝机会脱离他的掌控吗。

    身边之人都有意在对她隐瞒,如今望去,她几乎举目无援。

    ……但或许,也没有那么糟,有一人倒还可一试。

    *

    此夜,正巧闻人策亦未归院。

    昏暗院墙之下,一清隽男子长身鹤立,面向身前之人躬身行礼。

    季书瑜坐于石桌旁,纤手拿起桌上玉壶,倒了一盏茶:“我原以为,今夜你不会来了……无须拘礼,请坐下用茶。”

    “多谢公主。”

    借夜色如墨遮掩,卫逸微微抬眼,只隐隐瞧见女子唇边含着的盈盈笑意,并不见任何慌乱异色,来时的忧心方才去了几分。

    见她伸手,便顺手接过了她递来的茶,却是执着地不肯于她身侧坐下。

    “仆衣衫携有湿寒之气,仆于一侧站着即可。”

    来时避开巡逻的重重府卫确实花费了他不少精力,得她这般好意,卫逸心中莫名熨帖,喉结滚动,抬首将那盏水温正好适宜的茶水饮下。

    饮完,他放下杯盏,开口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男人穿着墨衣立于石桌一侧,他身量又颀长,季书瑜望去,便觉好似一堵高大的黑墙立于眼前。

    她以手支颐,神色闲适悠哉,却突然开口言道:“卫逸,跪下。”

    卫逸一怔愣,抬首望她一眼,眼神中陡然生出些许疑惑,见她面上并无玩笑之意,未待她再复述一次,便很是识趣地屈膝下拜,模样瞧着顺从又无辜。

    她方才还言,他于她面前无须拘礼、叩拜,可不知为何,转眼又忽然转变了态度。

    季书瑜开门见山,道:“你到底瞒了我些什么?”

    卫逸沉默片刻,心中已隐隐有所预料,眼神无波:“公主想要从仆这里知道些什么?仆必知无不言。”

    “上次你也同我说‘必知无不言’,可我知晓,你并未履行此诺,仍在冷眼欺瞒于我。所以这次为了防止再被你哄骗,我便于那盏茶中添了些好料。”

    卫逸忍不住抬眼,却见她说出此话时,面上仍维持着那副对谁都笑意盈盈的模样,杏眸轻晲着他,神情不见丝毫阴郁矜傲之色。

    是他小瞧她了……竟真相信她转了性子,落于困境之中,会老老实实地等着他寻法子来搭救。

    “只要你如实道来,便可以安然离开此处,可若是你今夜仍选择欺瞒,日后我必不再信你,便是你再翻墙来寻我,我也决计不会再见你,甚至还会将你当成登徒子差人乱棒打出去。”

    为防止撕破脸,她后半句话说的极为委婉。

    其实她亦可以态度再强硬些,主子要磋磨或发卖府中一个下人,不过一句话的事。

    卫逸自知被动,一直沉默不语,继续安静地听她用柔软的语气说着狠话。

    “你先前那通模棱两可、模糊不清的话,于我毫无益处,今日唤你前来,我亦是想再给你一次机会。”

    瞧见他轻蹙长眉,薄唇欲启,季书瑜提前开口,淡声道,“你也无须多费口舌自称什么‘仆’了,我要知晓你的真实身份。”

    卫逸好奇:“仆的身份……公主何出此言?”

    “你在我跟前走动时格外放松,并未刻意多作伪装,故而叫我发现了其中些许破绽……你虽自称中官,举手投足间却不像是宫中调教出来的仆从那般严谨谦卑,坐立跪走亦是形态从容自然,压根不见太监的别扭。”她眯起眼眸,视线于他面上挑剔,“虽是面白无须不错,但我怎么总觉得,你这脸……”

    “好了,”被她颇具压迫感的视线扫荡过每一寸肌肤,卫逸耳朵有些发烫,终于忍不住打断她未尽的话语。

    “嗯?”季书瑜眯眼。

    他唇边带起一个轻笑,用那双平静的眼眸注视着她,开口言道:“观察力确实出众,之前瞒你之事确实是我思虑不周,你本就有权知晓那些事,然你需晓得先前我不选择道出此事,是怕……”

    “怕我已对那人动了情,因而选择倒戈相向,叛出你背后的那股势力?”季书瑜顺口接过话,半垂下鸦黑的眼睫,“喏,这我心中自有考量……你可莫说那些虚的了,若真要为我好,只消说出我想听的话便是。”

    话已至此,卫逸定定地注视着她,最后只得妥协,言简意赅地将暗阁的事粗略地同她描述了一通。

    最后,他又补充道:“我们确实是一条船上的人,所以你无需担心我会加害于你。”

    “噢……所以你我此行的目的,便是埋伏于闻人府中,做他们的眼线。”季书瑜以手支颐,纤细的指尖轻点桌面,态度悠哉闲适,不见波澜。

    卫逸想到什么,又顿了顿,“还有,之前的那个任务已不做数了,你不用再刻意做甚么……眼下我们并没有新任务,只待组织有需要时,自会有人传信过来。”

    季书瑜若有所思,他说出这句话时语气沉静,只是眼神似乎也有些犹疑。

    “就这么简单?”

    见他颔首,她思忖片刻,风轻云淡地点过头,“我信你说的,你可以走了。”

    得她这般轻易放过,卫逸微微一愣,躬身又向她行过一礼,方才转身离去。

    季书瑜见此一愣,提声道:“等等,那茶的解药,你不要了?”

    夜影之中,耳畔传来的青年声线清润温朗,不含一丝被审问后的阴霾,他语气含有隐约

    笑意,言道:“既然公主心中不安,卫逸愿以此身为筹码,安一安您的心。”

    “……”

    直待那道身影彻底于阴影中匿去了身形,季书瑜方才收回了目光,兴致缺缺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她如今被人看管的厉害,又如何有法子去寻来那些折腾人的药呢?

    说什么信什么,倒确实是个呆子。

    第65章 枫林尽染 只好请她的枕边人去死了。……

    又过几日, 霜降至。

    阴气始凝。百草渐枯,唯红枫与银杏愈盛。

    季书瑜被牵着下了马车,抬头望去, 远远便见湖畔两岸枫叶似火,层林尽染。

    烟云掩映, 风雨显晦。青烟缭绕于湖面, 两支精致玲珑、朱漆彩绘的画舫正静默地停靠于岸边, 静候赏客到来。

    画舫之上楼阁敞轩,轩窗阑槛, 俨若精舍,飞檐翘角, 雕梁画栋, 颇具风雅之气。

    倒真是个闲游赏景的好地方。

    闻人策伸手, 将她肩上险些滑落的披风重新系紧,抬头望了望天色,开口言道:“一会儿恐要落雨,岸边风大, 快些上船罢。”

    季书瑜含笑颔首, 由他牵住自己的手,往踏板处走去。

    二人才上画舫, 但见天边果真淅淅沥沥下起了细雨, 湖面青烟袅袅, 景色愈发迷濛, 更添几分书画世界的意境。

    岸边传来落叶被碾碎与几道脚步的声响。

    “雨中赏红枫, 兄长与江生果真是高人雅士,竟想到一块去了。”岸上有几人撑伞而来,为首男子声线华丽, 语气中的笑意格外明显。

    这声音忒熟悉,季书瑜轻挑秀眉,循声向外头望去。

    三人渐近,视线中,为首之人墨发高束,手持金扇,可不正是多日未见的闻人珏。

    闻人珏目光扫过船上二人,长眉亦是微挑,笑:“嗳,不想嫂嫂竟也在此,今日可真是有缘。俗话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珏瞧兄长这‘红叶狩’颇为宽敞,正好能容得多人同行,不知兄长可否允弟妹们同行,一道赏枫呢?”

    他回头跟着的两人闻言,也将手中伞面轻抬,望向船上之人。

    二人模样皆生的格外出挑,季书瑜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芝华见过闻人郎君,见过表姐。”那曳纨绣珥金翠的姑娘面上颇有些惊喜,一双瑞凤眼明亮有神,含笑时弯成道浅浅的月牙儿,显得格外讨喜。

    一侧的少年郎君也跟着行了礼,只是神情仍是冷冰冰的。

    看来是相熟之人。

    闻人策自然颔首允诺,开口将几人一道请上了画舫。

    季书瑜以手支颐,敏感地感知到一道目光频频往此处投来。她轻蹙眉,回望过去,却并无所获。

    视线中,但见闻人珏执伞鹤立,一侧女子目光轻泛潋滟,长睫微颤,似染些许羞怯之色。

    闻人策顺着她的视线向下望去,为她简单介绍起人来。

    “那是东宣王之女季芝华,亦是你表妹,你二人年纪相仿,应是能相处的来。另一人则是东宣王义子楚江生。”

    “噢,表妹,”季书瑜点点头,若有所思,“叔郎如何同他们一道前来游玩赏景?”

    听闻‘叔郎’二字,闻人策长睫微垂,淡声解释道:“堂弟曾舍命于疯马蹄下解救翁主性命,东宣王因此对堂弟青睐有加,两方常有来往走动,故而关系亦是亲密,吾还听闻……东宣王近日正有意将他招赘。”

    原来是这般。

    二人立于一处,瞧着男俊女美,倒是格外般配登对。男子眉目染笑,女子含羞带怯,想来情谊渐笃,闻人府估摸有好事将近。

    待他成了婚,想来应能收敛一番,不再同上次那般言行放肆了吧……

    她心中默认了此事,稍感安心,转头不再提问了。

    几人一道进到屋中,待坐定,画舫方才离了岸,被荡漾水波带领着,缓缓驶入那片被秋色染透的秘境之中。

    半开的窗棂内珠帘垂落,随着轻舟摇曳,折射出斑斓光影,与水面上的波光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木桨拍打水面,发出水花轻响,与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声相和,构成了一曲妙乐。

    枫香水香,鼓棹而过,罔不目迷心醉。

    几人坐于窗棂边赏景品茗,偶尔弹琴吟诗,气氛一时也颇为轻快和睦。

    待到用午食的时辰,季书瑜因头晕食欲不佳,便只草草用了几筷清淡小食,到外头吹风去了。

    雨水稍作停息,天边凝着的阴云却久久不散。

    凉风丝丝,带起枫叶摇曳而坠,有的落于水面上,随波逐流而去,有的则落于昳丽美人肩头,格外增添了几分秋色。

    她凭栏而立,瞧着视线中的两岸红枫不断往后轻移,空气湿润清新,令人心安。

    她舒了口气,难得将思绪放空片刻,正独自静立着,忽觉一片薄云轻挪而来,遮蔽住几分光线,将将停于她上方。

    季书瑜略感疑惑,抬起头,面颊触上冰凉华衣。

    一只玉骨手执着伞,将两人身影皆遮蔽于其下,那宽大华袖间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风,惹得她下意识屏息一瞬。

    耳旁声音极富磁性,唤道:“夫人,该回神了。”

    来的人竟是闻人珏。

    二人距离极近,男人垂首凝目注视着她的双眼,眼底若有鬼蜮浮动,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情绪。

    “嗯?夫人见到珏好似很意外么?堂兄他们正于屋内说话,哪里像珏这个闲人,心中只系着屋外阴云,恐天忽然落雨,打湿了夫人的衣衫……”

    说话间,整片水面忽然泛起层层涟漪,不过才停息了一刻钟,云间竟果真又落起雨来。

    银丝绵绵不断,清脆的响动却惹得她心头有些烦乱了。

    季书瑜蹙眉:“住嘴,之前之事我不再计较,眼下你好事将近,切莫再那般轻佻不着调了。”

    “好、事、将、近……”闻人珏凝眉,神色莫测地逐字咀嚼着这词,品味了一番,忽然忍不住发笑,“是谁同夫人说,珏好事将近的?”

    季书瑜疑惑地瞧他一眼,却不愿多费口舌,只道:“总之,请叔郎离妾身远些吧。”

    闻人珏身影纹丝不动,目光诡谲地盯着她瞧,“给我一个解释。”

    两人僵持着,季书瑜被他目光瞧着不自在,只得回了他。

    “……原来如此,”知晓她心中所想,闻人珏金扇轻摇,一双桃花眼眯起,眼底泛着凛冽凉意,意味深长道:“方才见着夫人,珏目光便始终难离夫人左右。珏只这一双眼,又如何能同时与那翁主眉目传情,情谊甚笃了?”

    他目光忽然变得怜恤,柔和了声线,如若盘起尾巴伺机而动的毒蛇,轻声言道:“真是条笨鱼儿,怎地就未发觉,那东宣王的千金瞧的,分明是你身边那位美夫婿呵。”

    “什么?”季书瑜摸不着头脑,神情有些惊异,不知此事怎么又牵扯上闻人策,甚至无暇去计较他口中亲昵俏皮的称呼,否认道,“你在胡说甚么……”

    “珏曾立誓往后决计不会瞒骗于夫人,因而不敢胡说,只是可怜夫人,始终被所亲近之人瞒于鼓中。你若不信,只消回去后问问堂妹闻人雅——那翁主院中是否莳养着各式花草,而其中最得宝贝的,又是否是兰?”

    季书瑜神情惊愕,被他淡然的目光瞧着,一时无言。

    “喏,寒兰、墨兰、莲瓣兰……翁主擅制香料,经常送那些香予堂兄,而堂兄面上虽未有动容,却从来不曾出言拒绝过,身上衣物亦惯常熏着兰香……其他更深的,珏也不便多说了。”

    此言暧昧不清,亦仅点到为止。他深知她向来慧黠敏感,怕说多错多,反而惹了她猜疑,便再不肯继续往下讲了。

    季书瑜眨了眨眼,愣于原地,杏眸穿过他径直望向水面,久久不曾作声。

    “不过,珏倒是还知晓许多其他的

    事,夫人若是想听,便请移步僻静处说话吧,这里……到底有些不便。”他意有所指,回首往窗棂处投去一眼,将手中的伞递于她手中,抬步先一步往角落去了。

    季书瑜这次没再出言拒绝,思索了片刻,也顺从地跟着他去了。

    “夫人信我?”见她果真乖乖地跟着过来,闻人珏脚步一顿,眸光浮有明朗笑意,蓦然温柔几分。

    季书瑜扬起脸,昳丽的五官上没有甚么表情,她樱唇微抿,说:“信不信,还需听过之后再论。说罢,你都知晓些什么?上次,你还有话没有说完。”

    闻人珏摇扇,俊美面容上却是流露出几分动人的怨色,拉长了声,“是啊……自那日之后,珏便常往凉亭处去,想寻时机同夫人说话,只是不曾想夫人这般淡漠无心,为躲珏终日闭门不出……”

    “叔郎多虑,妾身从来不曾那般想过,亦不知叔郎这般喜爱那凉亭的景色,每日都会往那儿去。”季书瑜面上温柔笑意不变,催促他说正事。

    闻人珏收敛了神色,修长指节于扇上轻巧,简言道:“夫人乃是中了西屿之奇毒,名唤‘忘忧散’,此毒十分稀罕,解药方式却不算太难。若想解除毒性,需以制毒者之血作药引子,方可使得药物之药力到达某一经脉,否则难以恢复记忆。”

    “这是珏从为数不多的活口中分别审讯得来的,应是错不了,夫人可以信珏。”他垂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眸子,声音压地极低,“可夫人知道么,那制毒人早已死透了,便是连尸体也被烧的干净——灰都不剩。”

    “死了……”季书瑜听得入神,闻言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闻人珏神情温柔,带着一种隐隐的异色,引她继续探索:“是啊,那恶僧尸骨无存,夫人,你可知晓这是拜谁所赐么?”

    她晕晕乎乎的,顺着他的话,问:“谁。”

    “自然是夫人那位好夫郎,珏的好堂兄——”闻人珏胸膛间发出几声闷笑,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弄她毛茸茸的鬓发,眼神犹如看着一只笨拙愚蠢的幼兽,含有怜悯又嘲弄,“闻、人、策啊。”

    “怎会如此,”季书瑜下意识地辩驳,“叔郎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见她下意识地拥护那人,闻人珏眉眼忽沉,唇边噙着哂笑,懒声道:“没人会比珏更了解你那枕边人,庸者,走一步,算一步,只顾眼前;达者,走一步,想百步,谋全局。闻人策惯常是滴水不漏的性子,自小博闻强识,又熟读各地风物志,夫人……难道你当真不觉得奇怪,他竟全然不察你身上的古怪?且身为郡守,他当真会愚蠢到不留后路,因逞一时之气便一刀结果了那浑身是谜的恶僧么?可明明,那才是他最重要,也最该留下的活口。”

    见她凝目思索,他又转了话语,“自然,倒也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堂兄他早便被人掉包了。只是那恶僧耍了些许把戏,上演了一场偷龙转凤的戏码,故而叫你从此对枕边之人的身份深信不疑。”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季书瑜喃喃,心中觉得异常荒诞。

    却是忘了,最初她于马车中转醒时也曾怀有过这种猜测。

    “身为高官,不顾大局擅自杀死活口,乃是其一;往常并不爱奢靡,如今却于屋院中添置各式珍稀华物,乃是其二;衙中并无甚么要事,他近日却忙碌非常,甚至时常不回院中居住,乃是其三……他变化如此之大,难道夫人不觉得可疑么?如此有理有据,夫人又是作何评价?”

    季书瑜心如擂鼓,一时如坠冰窖,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闻人珏亦是颇有耐心,并不着急逼着她开口,动作温柔地从她那握的发白的手中接过了伞,为二人撑着。

    “那我,应该怎么办?”

    半晌后,季书瑜方才开口,语气中带有些许茫然。她于阴影之中扬起那张娇若芙蕖的面容,眼角洇红,一双杏眸泛着朦胧氤氲雾气,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像是要望进他眼眸最深处,瞧瞧其中的真心。

    “……你真愿意帮我?”

    闻人珏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落于她瓷白的面容上,轻轻拭去一滴泪,语气怜惜。“珏自然愿帮夫人脱离困境……我已派人继续去搜寻其他解毒之法,不出几日应有回信,夫人可以完全信任珏。”

    “真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愿意帮我?”樱唇嗫嚅,她小声道,“你所图为何?”

    他目光从她娇嫩的唇上划过,神情温柔到有些诡谲。

    “珏自是什么也不图。”是假话。

    “只因为,夫人曾同珏风雨与共,同生共死,这般深重的情意,足使珏不论何时何地,都不计回报地助夫人脱离困难与险境。”这句又是假话。

    指节于扇骨上轻轻敲击,男人形容俊美,一双浅瞳于跃动的烛光中透露出淡淡的金色,眼中波光明灭,似知心良人满含温情,亦好似野兽-欲择人而噬。

    他此生,所渴望追求的东西太多太多,那些浓厚肮脏的欲望便似腐败发臭后的黏腻蜂胶流淌过肌肤,一日日,一年年,将他的心亦凝成了一块奇形怪状的琥珀。即便外表再是光风霁月,再是能蛊惑他人,但只要有心人靠近,便能得见底下摞着的骇人骸骨。

    可他无人相陪,孤独的快要发狂了。

    他这般爱她助她,又怎么可能不计报酬?

    他要她相陪。

    这人就该是他的。

    自鹿鸣山上下来,他就开始对她虎视眈眈,心中恶念亦止不住的翻涌。

    为了能早些得到她,他亦只好提前想些法子,请她的枕边人,他的好堂兄,早早地去死了。

    第66章 耳鬓厮磨 “瑜儿……在做什么?”……

    才下画舫, 有人策马而来,言是衙中有要事需人处理,闻人策便率先离了众人, 赶马往衙门去了。

    告别几人,待回到府中, 季书瑜仍是心乱如麻, 倍感疲惫。

    相较于闻人珏显而易见的勃勃野心, 枕边之人的重重谜影,更是叫她感到迷惑不安。

    她试图于回忆中细扒他的言行, 只是此人寡言少语,二人闲谈时, 多是他在听她说话, 并不轻易主动聊起自己。

    她思绪飘散, 任人领着自己回了西院,望着那一院芬芳之景,心中却不见往日的平静。

    待脚步即将再度踏入那华笼之中时,她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之色, 花费了好大一番力气, 方才顿住了脚下动作。

    心中愈想愈是不安,她闭目思索了许久, 直待侍女疑惑出声, 方才终于有所动作。

    她神情冷静, 转了脚下的方向, 重新返回来长廊之上。

    侍女紧跟她身后, 见状不解道:“夫人,您要去哪……”

    “屋里那些书卷我已翻腻了,劳你们领我去夫郎的书斋瞧瞧罢。”季书瑜长睫轻抬, 面上神情从容。

    闻言,侍女们纷纷噤若寒蝉,无一人作答。

    “待夫郎回来,我自然会同他说的,”见她们不发一言,季书瑜薄唇微抿,若有所思,“唔,若你们也不识路,便留于此处等候罢,我自己去寻也是一样的。”

    说罢,她率先脱离了僵局,转身沿着长廊继续行进。

    “夫人……”

    见她执意若此,侍女们相对而视,犹豫片刻后方才上前,一个个皆如鹌鹑般夹起脑袋,以眼观鼻,不发一言地跟着她走。

    季书瑜垂下眼眸,只觉胸腔内的一颗心跳得格外厉害,细细盘算着之后要行的事,手心冒出丝丝冷汗。

    ……她得去闻人策书斋中看看,那是他除了居室以外,于府中待得最久的地方。

    不管此行是否有收获,其中又含有多少风险,但至少,这样做能叫她眼下紧绷的神经稍感松快,不至于像一张即将崩坏的弓,随时会折断。

    她也不晓得如今到底该如何脱困,只是,她更不愿什么都不做,当真如一株菟丝花般依附于人,只盼着闻人珏日后传来的消息消极度日。

    她亟需去做些事,刺激一下那日渐昏沉麻木的头脑。

    否则,总有一日她会同朽木一般,从里到外彻底腐烂枯萎了。

    *

    径道蜿蜒曲折,直通府邸一隅。

    两侧树木成荫,书斋为葱郁翠竹与青石小

    径所环绕,远离尘嚣,异常清幽。

    只是未曾想此刻屋外并无人员看守,季书瑜沉默着立于檐下,并未急着推门。

    如今,她倒是无需费甚么口舌,便可自行入内了。

    只是这太像是个陷阱……

    她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甘。事已至此,路就在眼前,难道自己真的要放弃这个机会吗?

    他瞒她瞒得这般深,以各种手段牢牢禁锢住她的足,如何自己却不能升起一丝反抗之心,动身去探索他那张温柔面具底下究竟是何等模样?

    她凝眸思忖,眉目淡漠地吩咐侍女们留于屋外等候,如此这般,闻人策若是中途归来应也能搅出些许动静,或许可拖延一二。

    尽管,她也不确定她们会不会真的依言照做。

    ……她孑然一身。

    “然早晚是要走这一遭的,”她低语道,轻舒出口长气,抬手推开了那扇门,只身入内。

    户口处垂帘,雕花窗棂中射入斑斑点点的细碎日光,正好供人视物。室内并未焚沉香、降真,只余一阵淡淡墨香充斥于内,抚慰着来者躁动的心。

    她侧身绕过帘子,往里头走去。屋内朗阔,映入眼帘的是几排巨大的紫檀木架,架上整齐排列着各式各样的古籍善本、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乃至名家珍稀孤本,皆以各式丝缎包裹,玉签为记,显得尤为珍贵。

    她目光于其间一一扫过,胸腔中极速跳动的心平静些许,思索片刻,决定从屋子最里头的那张紫檀云纹书案开始,逐一往外搜查。

    如今已是申时五刻,所余时间必然不够她将每一处都仔细看过摸过,因此只得挑选些最可能有异样的地方下手。

    她抬手将长袖撸起,露出底下两条光洁藕臂,垂首于那张书案上仔细翻找。

    书案陈设简单整洁,笔墨纸砚俱数安置的规整,她挨个寻摸过去,很快便从笔筒底下摸出一枚四方的章子来。

    这是一枚肖形印,材质极为普通,乃是以铜制成,边角也已被磨得有些粗糙模糊了,与闻人府嫡长子身份并不能匹配的上。

    他会收着这件东西……难免叫她感到古怪。

    季书瑜凝眸又辨认了一番章上的图案,倒不是印象中苍龙、白虎、朱雀与玄武四灵,上头刻着的兽首,似乎是白鹿。

    “鹿”与“禄”同音,白鹿乃是祥瑞之征,而其又有“隐逸”、“神异”之意。

    她暂时想不到更多,便先将疑虑放于一侧,思索片刻,手脑并用地将这物件原模原样塞回笔筒,仔细比对与先前的位置是否存有偏差。

    面对那人,她万不能掉以轻心,尽管如今已有暴露之风险,但该做的善后还是不能消极省去。

    她快速将一侧摞着的书册草草翻了一遍,继续往下一处去了。

    ……

    时间如流水淙淙东逝,她的心也随窗外天色一道缓缓沉落于冰凉池底。

    除了先前于笔筒中找见的肖形印,她便再未有任何的发现了。

    眼下竹林外安静的厉害,没有风声,也没有虫鸣,便是连先前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啼也消失了,书斋冷清的仿若与世隔绝。

    不安之感似蜘丝细细密密地缚住她的心跳,缓缓收缩,形势愈是紧迫,她却愈发地镇静,挽袖点亮一只烛台,又将目光投落于身侧八宝柜上。

    只剩这处没搜过了,八宝架上东西数量不多,倒是无须花费多少时间。待搜寻过,便快些回院中去吧……

    倘若叫闻人策知晓了她今日的行迹,他可会暴露出面具下的本相?还是,仍旧同她继续演着郎情妾意的戏码呢?

    这八宝架格外高,需人踩着椅子才能够着最上头的物件。季书瑜小心翼翼地以双手将一只珐琅宽口宝瓶抱下检查,当视线触及瓶架后头掩饰着的物件,目光忽地一凝。

    那是一只漆器描金四方匣。

    她将手中东西回复原位,单独取了那匣子于烛火下仔细查看。里头呈着的是一只鹅黄色香囊,与一柄做工异常精湛的小巧袖箭。

    香囊针脚缜密,上头绣兰花,色泽明艳,异常精致。

    季书瑜寻思,这应不是她的物件。

    若此香囊真是她以前亲手制成并赠予闻人策的,二人亲近为夫妻,他又何须这般小心将之收藏入匣,束于高阁,好似颇见不得光一般?

    “……”季书瑜一双杏眸微眯,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猜想。

    思及白日才从闻人珏口中得知的信息,季芝华知晓闻人策喜兰,且有意投其所好,或许这香囊便是她所赠予的?

    她若有所思,将香囊放回,目光又转至一旁玲珑小巧的袖箭之上。

    其表面髹漆,刻有繁复花纹,两侧设有系带,可使袖箭稳稳置于使用者臂上,一瞧便知造价不菲。只是尺寸较小,应是专供女子所使用的。

    既将这两样物件收于一处,兴许它们应是出于同一人。

    如今天色已沉,她本该将东西看过后便立刻收好,早早返回居舍只作无事发生。只是此刻心中却难得生出几分新奇,颇有些兴致想要将其上手一试。

    这袖箭小巧玲珑,倒是比什么刀斧棍棒好藏的多,颇符合她心意。若是可以,她也想请人仿制一柄,作为防身之物。

    灯火绵软,女子垂下一双鸦黑睫羽,小心翼翼地试戴起那柄袖箭。

    全然未觉,一抹颀长身影似鬼蜮于屏风后显现,将她纤细的影子无声息吞吃入‘腹’,最后彻底覆盖重叠,融为一体。

    一丝细风,似蛇信子般贪婪地舔吻过她娇美昳丽的面容,残余几分痒意。

    烛火不安地跃动,影子也被带着轻晃。

    ……可窗棂与房门紧闭,如今又是何处吹来的风?

    她若有所思,随手将一侧的烛台挪近几寸,直至目光触及地上的两道影子时,手上的动作倏忽僵于半空。

    一时心头巨颤,她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发觉自己似为狩猎者注视了许久的猎物,不敢再妄动。

    那道目光长久地停留于她侧颜,灼热若有实质。

    见她已然发觉了自己,来人终于开口。

    “瑜儿……在做什么?”他声线极为温柔,幽凉似一片静水寒波,只是较往常却多了一丝难掩的锐色。

    女子握紧袖箭的动作并未逃过他的眼睛。

    不过旁人几句挑拨的话语,她便轻易地悉数收入心底,欲助他人探究他的底细;见他忽然出现,亦是下意识抓住了手边利器,惶恐他会对她不利。

    原来,直至如今……她仍是这般防备于他么?

    对于他,她甚至更亲近他那堂弟?

    闻人策神情莫测,修长手指隔着薄衫,轻轻地落于她脊骨,带着一种诡异的撩人。

    第67章 海约山盟 肤若凝脂,她似条滑不留手的……

    “看着吾。”玉郎唇边噙笑, 清冷与炽热交织,于昏暗光线下显出惑人之色。

    季书瑜极力控制住那股想要逃开的本能,强自镇定, 由他以长指挑起自己下巴转向一侧。

    双眼对视,烛台暖光投落于玉郎面容, 那人墨发簪玉, 眉眼如画, 气质幽冽。然而俊朗眉宇之间却不见往日温润之色,瞳色浅淡似一潭寒冰清池, 雾气缭绕浩渺,眼底缓缓流淌的灼热却几乎能将她肌肤灼烧。

    她强自镇定, 平静地回话:“妾身只是想来夫郎书斋中寻书, 意外寻见了这匣子。”

    这般拙劣的谎话, 他听后未有一丝波澜,笑道,“嗯。”

    见他好似油盐不进,情绪古怪, 季书瑜心中暗道不好, 立刻若往常一般低声认错。

    “……若是妾身此举叫夫郎感到冒犯,”季书瑜沉了沉心, 轻咬薄唇, 一双杏眸也作氤氲雾气, “那妾身即刻离开此处, 以后再也不靠近此处。”

    她声音似泠泠玉音, 却染着几分

    哽咽,闻人策仔细听着,并未出言打断。

    他借烛火灯下观美人, 瞧见她眼角迅速洇红,两行清泪于面颊落下好似海棠沾露,愈发显得娇艳,双眉轻蹙,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不过一息便落下泪来,倒真是个擅做戏的。

    想将她的娇美清灵若海棠蹂躏得凋落,让她眼里只瞧的见自己的诡异欲念,想看她眼里泛起氤氲水雾,甚至哭泣出声求饶的模样。

    可他本该是最不舍得她流泪的才是。

    见他神情久久仍未有变化,似只好整以暇地瞧她哭,季书瑜难以判断他到底是何想法,心中愈感沉重。

    见他好似没有怪罪之色,她思忖片刻,试着站直了身子,然后往后小退了一步,垂下了脑袋同他福了个身,转身欲往外退去。

    “那,郎君莫恼,妾身先告退了。”

    她心如擂鼓,鼓着勇气走出几步,身后之人却又陡然伸出手来抓握住她的腕子。

    她发出一声惊呼,被男人一把抱起,带往屋内头的紫檀木书案边。

    “郎君……”

    美人生得一身莹润肌骨,于暖色烛光下显得愈发滑腻惑人,触感细嫩软嫩的叫人抓不住。

    便若同此人性子一般,是条极为慧黠机敏的鱼儿,滑不留手的很。

    将人放于书案上,闻人策望着她因惊愕而瞪大的美目,发出几声低笑,缓缓垂首同她交颈。猩红舌尖于她敏感耳廓里暧昧地轻轻浅舐,伴着他身上那股馥郁水香气,季书瑜身子瞬间酥酥地麻了半边,险些低吟出声。

    “吾只是想知,为何你方才将袖箭对准了吾?”

    季书瑜神情空白了片刻,方才有些回过味来。

    原来他不是在恼她擅自进他书房么?那他恼什么……

    闻人策将那袖箭重新送入她手中,握着她的手腕向上举起,将袖箭出箭口直直对准自己胸膛。“鱼儿若是害怕,不若补上方才空缺的一箭,嗯?”

    她神情懵懵,不解其意,但见玉面郎君此刻眉眼含笑,眼底却晦暗一片好似酝酿着什么坏,手中原本能令人格外安心的袖箭蓦然间也变得棘手起来。

    若真是遵照他的意思,发了箭,恐怕她才是真无命出这个门了。

    她凭着趋利避害的本能,十分理智的径直忽略了这个提议。

    见她干脆地舍了那袖箭,顺从地伏于自己怀中,闻人策轻挑长眉,眼底划过一丝遗憾,抬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鬓发,声音喑哑道:“怎么?”

    季书瑜又开始抹眼泪,眉眼笼雾,双眸氤氲,低声嘟囔:“郎君莫恼,妾身真的知错了,今日会往此处来,其实……亦是想看看夫郎每日都在此处忙什么,如何近日会忙到连院子都不常回。”

    她这话说的颇为婉转动人,隐隐低泣,如怨如诉。见闻人策神情似有所动,她又强忍羞耻,厚着脸皮说了一连串辗转缠绵的哄话。

    温香软玉在怀,被她娇声哄着,闻人策听了半晌话,神情果真缓和许多,只是眼底晦暗却愈显黑沉。

    他抬手轻轻落于她发顶,含笑道:“所以,你是因着那季芝华,怕吾变了心思,而不安么?”

    季书瑜闻言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他言语时眼神含有显而易见的笑,似乎极为愉悦,怕触他霉头,只得颔首认下这句看似替她编排的话。

    “嗯,那便立誓,”他伸出修长手指,同她的小指牵连勾缠,眉眼压低,轻笑,“此生策同瑜儿,一生一世一双人,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季书瑜愣愣抬眼瞧他,那人说完话又再度垂下首来,叼住了粉唇,“吾之妻,须是汝。汝之夫,须是吾。”

    她是他根植在骨血里的蔓,不可拔离,一牵扯便是鲜血淋漓,所以他全然无法做到不争不怨,淡然处之。

    丁香被人含住挑弄,涎水于相接处滑落,她被亲的晕晕乎乎,只觉热意如细丝般逐渐攀上面颊,就连眼前视线也被雾气缭绕,氤氲不清。

    “吾亦是今日才知晓你心中竟这般忐忑不安……瑜儿,无须担忧,吾已寻了西屿医师上兰州。”

    季书瑜闻言,半晌后方才抬起头来,颇有些不敢置信。

    她原以为自己这般冒犯他,即便他不斥责,心头应也是恼怒的。

    只是不曾想,他好似确实是以真心相待。

    “真的?”她情绪复杂,抬眸打量着他的神色,见男人亦直视着自己,不似说笑,不由得垂首咬住唇,细声细气道,“感郎君之恩,妾身无以为报,只能许余生伴您左右。”

    鸦羽眼睫轻垂,闻人策眼中藏着细碎的光,接着薄唇微张,轻轻含住她的纤指,“余生漫长,吾只想知晓,眼下瑜儿可有何表示么?”

    此话意味深长,她为馥郁兰香包绕,疑惑地抬眼瞧他,不知此人是想要她如何表示?

    但见闻人策回身取了狼毫宣纸,目光又投落于她身下的书案,心中顿有所悟。

    是要她红袖添香?

    她看了看对侧桌角的砚台,转身欲从书案下至地面,可闻人策却是含笑止住了她的动作,将手中狼毫递过。

    她懵懵地接过笔,耳边便听闻他抛下轻飘飘的一句话,“瑜儿,便写吾方才许的诺罢。”

    季书瑜长睫一颤,心道不好。

    方才说话时他一直用手指于她掌心轻轻摩挲,她便是想集中注意力都难,被撩拨得人浑身发烫,那句诺言只听过便抛于脑后了……

    见他笑容莫测,温声催促几句,她只好执笔蘸墨,硬着头皮开始往下写。

    一生一世一双人……

    之后是什么来着?

    正聚精会神,她忽感有风轻探入罗裙,冰凉之感划过娇嫩肌肤向上攀岩,所过之处皆留下一道灼热麻痒之感。

    她被搅得愈发心不在焉,艰难地提笔书写,不过才落了两个字,身体却忽地被人从后头碰了一下,似是小施惩戒。

    季书瑜顿时酥麻了半边身子,一双杏眸如有雾气氤氲,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福至心灵,乖乖认错,磕巴道:“这处错了,我、我重写。”

    身后紧贴的胸膛轻震,他发出几声低笑,可底下那摩挲的动作却是始终不消停,耳侧声线含带着喑哑低沉,“夫人果真是鱼儿般的记性,不过方才才说过的话都能记错,属实该罚。”

    如今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季书瑜不敢反驳,只得睁着一双红通通的杏眼继续咬笔头。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她便被提示了许多次,待好不容易写完那几行字,她已是被弄的梨花带雨,面容上潮红一片,喘息声不断。

    这字写的实在是磨人……

    闻人策指尖轻捻着宣纸两侧,垂首赏了片刻她的字,薄唇噙笑,颔首道:“瑜儿这手字,倒是十分可爱。”

    季书瑜闻言抬起一双迷蒙杏眼,定睛瞧了片刻,愈发觉得眼下场景太过虚幻。

    是她实在糊涂,还是他眼睛瞧不出好坏了?

    也不知怎的,她似乎直觉眼下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很久以前,有人曾评价她笔锋疏散,无甚筋骨,似如墨猪。

    男人亦是这般身量颀长,肩上披着条暗青色披风,垂首站书,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笔杆,颇为惑人。

    “……”

    “在想谁?”见女子眼神迷蒙,愣愣地似有些分神,闻人策突然俯首咬住她耳朵,幽暗思绪不断翻涌,一双长眸微眯,“瑜儿不专心……吾罚瑜儿学书艺,可好。”

    她回过神,拒绝的话尚且未出口,忽觉身上一凉,思绪蓦然清晰了几分。

    又是羞又是恼,她忙用手勉强将风光遮掩,一边惊慌地扭过头去,却见身后之人墨发簪玉,气质出尘,玉手挽袖执笔,通身气度优雅从容。

    玉郎一双长翎睫羽垂落,以猩红的舌尖将笔头轻舐湿润,之后手腕低垂——缓缓往底下伸去。

    “!”

    “郎、郎君,莫要戏弄妾……”意识到之后要发生的事,季书瑜神色终于浮现出惊慌,然而喉中呜咽声却是被人以吻封缄,悉数吞下。连那一双玉臂也被桎梏于身后,只得被动地任人取予。

    书斋内并未燃香,可鼻息间的兰麝香气却愈发浓郁。

    待那笔头彻底润湿,他方才从容撤回了手,一双长眉含笑,若有所思,“如今倒是已有好墨,可惜却无好纸相配。”

    见她神情迷茫一片,胸膛轻轻起伏小口喘气,似被人弄的昏头转向的无辜狸奴,他垂了眼,目光似有实质一般于她那雪腻凝脂肌肤上流连徜徉。

    “瑜儿这一身雪肤滑腻似玉,用来作画倒是极佳……”

    修长手指覆于她体肤肆意游离,似抚

    摸珍宝,又似要抚触到她雪肤底下的每一寸骨骼。

    气温渐升,一道凉意落于脊背激的女子足尖轻颤,她的意识被那粗糙笔尖悉数引去,逐渐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写的什么,念。”他声音平静无波,责怪她不专心,衣冠整齐,气质冷冽,仿佛正在欺负她的人压根不是他似的。

    “呜……兰麝、兰麝细香闻喘息。”

    女子气息不稳,面颊似染红霞,可又怕他会如先前一般待自己,只得感受着他手下的每一道笔触,辨认字迹。

    “绮罗、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

    耳边传来窸窣轻响,似是有东西坠地。

    “瑜儿慧黠聪明,可否再仔细品品是何意?”

    季书瑜泪眼朦胧,粉唇嗫嚅,尚且未能从上一顿餍足中缓过神来,便又被迫承接游人所赠予的下一波‘饵食’。

    “对了,该赏。”玉郎笑意愉悦,眼眸幽深。

    ……

    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

    得叙欢娱,如胶似漆,其中怎会没有情意。

    第68章 怀有成见 “你可莫要步我后尘。”……

    这日之后, 衙中事务似是渐少,闻人策较往日得空许多,不再常往书斋去, 每日亦准时回到院中安置。

    经过那场情事,两人间的关系似乎于无言中又拉近许多。

    连续共处了几日, 季书瑜也逐渐有些回过味来, 后知后觉的发现那日玉郎于书斋出现时, 好似心中正在怄气。

    他面上虽是无波无澜,却将话与事悉数藏于眼底, 她因迟钝未能及时发觉并积极解决,方才叫他寻了由头于夜间发狠弄她。

    她仔细想了想, 这半月以来, 闻人策为数不多的两次怄气, 似乎都是在瞧见她同闻人珏接触后才逐渐酝酿的。

    那日于‘红叶狩’上,他应也是注意到闻人珏出门寻她,二人共处片刻,说了些许话, 而之后, 她回到府中的所作所为便愈发显得耐人寻味。

    依此看来,他还是因着她和叔郎接触的事而不愉啊……

    可这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一对堂兄弟之间的嫌隙如何会这般深?

    既能惹得闻人策这般在意, 甚至大吃飞醋, 不成……她之前还当真和闻人珏有过一段?

    摸摸耳垂, 季书瑜神情一时微妙难言。

    ……

    这一日, 院外似是异常的不平静。

    季书瑜正于水榭中休憩,却听原本少有人走动的园中,传来女子低低的饮泣声。

    约莫一盏茶后, 庆心快步穿过水廊回到屋中,神情竟是异常轻松,面容隐约含有些许笑意。

    “外头怎么了?”

    她摇头,饮了口茶水,言道:“喏,算是件好事,若是算得不错,再过几月,卫逸在府中的位置便能再升一升了。”

    季书瑜神情疑惑,“为何?”

    庆心一双猫眼灵动异常,眯眼笑道:“那吴总管私下同三房夫人有染,下场恐是落不得好了……我听人言,三房夫妇早已是同床异梦,夫妻离心,而三夫人与吴总管又恰好是同乡旧识,两人因而常有来往,一来二去,便也渐渐生出些许情意。吴总管腰间常佩戴的那条青石坠子,便是二人家乡独有的稀罕物件,卫逸由此发现端倪,故而寻到线索后便向上密告了。”

    季书瑜若有所思,又问:“那之后呢?他们二人会受何处置?”

    “世家的颜面胜过一切,按照他们的脾性,定然会将这件丑事极力隐瞒下去,三夫人出自显贵之家,他们轻易不会将她如何,然更不可能会放她离开……至于那吴总管么,铁定是落不得好了。”庆心摆了摆手,满不在乎。

    “只是没想到,卫逸竟这般有本事,若是他将来能掌握更多权益,我们之后于府中应也能过的更松快自在些,想要安插些眼线也更容易的多。”

    季书瑜思忖,目光望向窗外,言道:“我记得此处正好离东院不远,若此看来,外头哭的许是三房夫人?”

    庆心摇头:“我只隔着岸远远瞧了一眼,也不确定是不是她,不过,我方才倒是瞧见卫逸行色匆匆地路过了。”

    季书瑜看了看天色,起身言道:“时辰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正好往那头路过瞧上一眼。”

    庆心自是没有意见,点头应答:“好。”

    说罢,二人便一道动身往外头去了。

    过了桥,几人抵达至水榭对岸。

    但见小园中已恢复至一片清冷寂静,人群已消失不见,耳旁那女子时高时低的饮泣声也断了。

    几个穿着青衣的丫鬟立于凉亭外头守着。

    园中花草皆已萧瑟,一个穿着华服的美妇人枯坐于亭间,素面朝天,双目通红,神情放空好似在枯等着什么人。

    她生得貌美,然而面容中却显出一派死气来。待走近了些许,季书瑜方才听清她嘴里到底在念叨着些什么。

    “当真是一群薄情寡义,心似蛇蝎的腌臜种……这地儿真是烂透了,我两年前便已是待腻了!我要回本家,放我回桐阳去……”

    她满口胡言乱语,状态好似陷入极度混乱,一旁的婢女们怕季书瑜受其波及,故而见她靠近便忙不迭出声拦下。

    不想,这边动静压得这般低,却仍是叫那妇人感知到了,她一双美眸幽幽地流转,最后停落于亭外那张娇美面容之上。

    她止住了言语,眯起眼辨认了一番,忽而掩唇发笑,面上露出令人不适的同情之色,提声道:“这青春貌美的小娘子……又是我哪位好侄儿的妻?”

    季书瑜心中直觉古怪,并不打算开口作答,只远远朝她行了个礼,便欲转身退开。

    “等等,侄媳请留步啊。”

    美妇人笑着唤她,理了理仪容,步态有些不稳地出了亭子,似恢复几分往日的清醒,礼仪周到地强邀她入到亭内。

    “不论是哪个,嫁入这腌臜地儿来,都算你倒血霉了……咱们同病相怜,何必这般见外认生,快进来用些茶点,叫我好好招待招待你。”

    笑意尚且未收,她目光便又瞧见石桌上空荡荡一片,陡然间转了脸色,怒呵道:“下流东西们,我平日担待你们得了意,如今竟是一点儿也不怕,越发不将我放于眼里了,还不快备茶!”

    似是早已习惯她的呵斥,婢女们不发一言,垂首顺从地为二人布上茶盏。

    呵斥完下人,美妇人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来,神情温柔地拉她落座。一双美目不住地于她面容上瞧,神色有几分怅然。

    “侄媳应才二八年华罢?这般青春,当真是可惜……你可千万要小心,切莫步我后尘,将这日子越过越糊涂。”

    这番话颇没头没尾,季书瑜听的一头雾水,“三夫人,此言是何意?”

    妇人掩唇,纤手举起桌上的杯盏,眼神轻蔑:“这些金尊玉贵的腌臜种,个个都是披着漂亮皮囊的异类,瞧着人模人样,实则没有什么腌臜事是他们不敢为的。你可千万别轻信闻人世族中的任何一人,尤其记着,酣睡时需留只眼睁着,不然……”

    她神情忽变得有些恍惚,像是陷入进回忆里难以自拔,愈说便愈是激动,最后甚至连手中杯盏也抖得有些握不住。

    “不然——保不齐哪天夜里枕边人便突然翻脸,同你提刀相向,扬言要砍下你脑袋……”

    滚烫的茶水顺着杯沿滑落,妇人垂下眼眸,呆愣了半晌,之后蓦然发出一声惊呼,忙不迭向外甩开那杯盏。

    不想那茶水径直朝着季书瑜飞来,她虽心中早有防备,但仍不免为眼前异变惊了

    一瞬。正要侧身避过,身侧却忽然出现一道颀长身影,来人握紧她的手腕,猛地将她带向自己身后。

    “公主小心——”

    茶盏砸上了高大的人墙,尚且冒有白气的茶汤悉数泼落于那人青衫上,串成珠玉滑坠至地面。

    青年方才正巧于亭外路过,撞见眼前突发场面,竟是想也未想便奔上前来,本能地以身相护。

    美妇人瞧着这一幕,神情莫测,眼眸中倏然浮现出些许诡谲之色。

    耳边那道声线格外熟悉,听到头顶上男人吃痛的喘息,季书瑜心下一怔,忙不迭抬首去瞧他。

    “卫逸……”见他身上濡湿一片,难见伤势如何,季书瑜双眉紧蹙,一时无措。

    卫逸长睫垂落,确定她无碍后,方才利落干脆地向后大退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正色道:“仆无碍,方才仆路过外院,得了闻人郎君吩咐向夫人传话,请您早些回西院用膳。”

    季书瑜神色怔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忙颔首道:“好,我这便过去。”

    美妇人端坐于一侧听二人说话,一边低头饮茶,此次倒是并未出言阻拦她离去。

    直至少女身影消失于视线中,她方才转过头来,以手支颐,冷眼打量那青衫男子,冷斥道:“你站住。”

    那茶水是才煮的,倒在人身上定然灼烫不已,难为他这般能忍耐,非等那女子安全脱身方才准备去处理。

    她眯起长眼,问:“你……心悦她不成?”

    卫逸目光不移,淡声道:“夫人此言乃是无稽之谈,仆不过一介中官,对公主效忠自当是仆的本分。眼下还有事亟需处理,便先失陪了。”

    “好一个天经地义……”美妇嗤笑,见他果真干脆地转身离去,眸色陡然幽深,好似有鬼蜮浮动。

    她忽而提声,笑道:“狗咬吕洞宾,真是不识好人心,我非是笑你痴心妄想,只是想给你提个醒。若是不想见到她于此地被他们磋磨、算计致死,落得跟我一个下场,你最好早早带她私奔,离了兰州去吧。”

    立于一旁的侍女们皆面露异色,噤若寒蝉。

    卫逸闻言终于停了脚步,他缓缓回过头来,笑道:“公主宽容仁义,是金枝玉叶,亦是仆不可亵渎之高山明月,仆不愿,更不舍得见她步上几位夫人的后尘。而您心有成见,拘泥于小节,自然难以变通,也难以容忍。”

    “什么,”妇人神情古怪,眼神含着怒意,“你这狗奴才竟敢对我出言不逊……”

    “想来夫人今日应是受了太多刺激,心悸发作了,仆自会为您同三爷转达此事,请府医前来把脉诊治,先失陪了。”

    “你,休得放肆,站住!”

    卫逸转身自顾自离去,将耳侧那尖利嘶吼悉数抛于脑后,再不作理会。

    *

    本以为方才那句助她脱身之词不过是卫逸随口编造,不想,待她走到西院外,却见闻人策果真负手立于檐下。

    他乌眸低垂,长翎睫羽下投落一层极浅的阴影,正望着宝栏中的姚红魏紫不语,好似并未发觉她突然回来。

    “郎君,今日这么早便下衙了?”她面上带起笑意,上前几步,主动握住了他的一双手。

    他似乎于外头等了她良久,便连身上也沾染了些许寒意。

    好似自凉亭冒雨回来那日,后头连续几日他便一直是这般寒凉,总要人努力捂上好一会儿才能回暖些许。

    “想什么?”闻人策乌眸沉沉地瞧着她,忽然出声,“方才瑜儿去何处了?”

    闻言,季书瑜眨巴眨巴一双杏眼,十分自然地接话,答道:“我在想,如今才至霜降,夫郎的手便已是这般寒凉,那等入了寒冬,妾身岂不是更难把郎君的手捂暖了……”

    几息过,但见这一番俏皮话,果真于无声息间轻松便卸去他眼角的几分乖戾。

    闻人策一双长睫垂落,定定地望着她那张温柔含笑的侧颜不语。

    见他不再追问,季书瑜心中暗暗舒了口长气,忙携了他进屋中坐下。

    若非紧要情况,她是极不愿意轻易惹他不愉的,毕竟,这背后的代价几日前她已是亲身领略过了。

    何况,他还为她寻了西屿的医师,仅是这一条件,便足以令她暂时对他放下些许戒心了。

    第69章 绸缪未雨 “于榻间如何不能消食?”……

    待用完膳, 两人便如往常一般,于美人榻上并坐赏月。

    见他今日格外得闲,并无公文需要处理, 季书瑜以手支颐,一边绞尽脑汁寻找着话题, 之后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今日于水榭中的见闻。

    她心中有些迟疑, 试探性地问了问关于三房的事。

    闻人策抬眸瞧她, 微微颔首:“原来瑜儿也听闻此事了。”

    他同她解释了一番三房的现况,之后又似意有所指, 言道:“吾今日还听闻,最先发现此事端倪的, 似乎正是吴总管身边亲近之人, 亦是夫人的陪嫁中官。”

    季书瑜缓慢地眨了眨眼, 面上作不解状,顺着话问:“当真?我如今已是认不全那些人了,不知这个中官叫什么?”

    闻人策眼眸无波,静静注视了她片刻, 半晌后方才轻轻摇头, 笑言道:“那人名唤卫逸……夫人已见过他不下两次了,如何会不认得?”

    她心若擂鼓, 一时不知他此言究竟是何意。

    她确实见过卫逸三次, 只是, 他又是如何知晓的这般仔细……

    “卫逸行事果决狠辣, 心思亦是细腻, 如今颇得三叔器重,于府内地位更是水涨船高。只是其中又是否有瑜儿之手笔……吾亦想请夫人为吾解惑。”他神情并无波澜,好似此话只是随口一提, 并不在意她最后会交出一个怎样的答案。

    这,她该怎么解释?

    几日前,她从庆心口中得知了更为细致全面的消息,也知晓此事确有他们一行人的手笔。

    他眼下语气这般笃定,似是已掌握了什么确凿的证据,故而她不能矢口否认,但更不能顺势应下。

    左右都为难,她垂眼眸仔细想了想,只得用自己惯用的手段,试图打马虎眼蒙混过关。

    她向前靠了靠,带着一身温香主动钻入他怀中,一边抬起一张娇面,睁着双朦胧杏眼仰视着他。“郎君勿恼,妾身愚钝,不明白此言是何意……或许这几日妾身确实见过那中官,只是因着眼生,也不记得人名,故而对不上人。”

    她神色满含委屈,心中正忐忑,不想,那人于听闻此语后,竟果真微妙地转变了态度。

    似云雨初霁,他眉目温润含笑,竟是顺着她的意,只将此事轻拿轻放。“此言倒是不错,那些往事……瑜儿已全然不记得了,是与非,自然也干系不大了。”

    这便是不想追究她的意思了?

    尽管,他先前确实对此真真切切地起了疑心。

    如今瞧来,他对她的包容,还真是意料之外的高啊……

    季书瑜心中莫名有些触动,不自觉地蹙起一双秀眉,想了想,最后到底还是不忍,又补上了一句真心话,欲作宽慰。

    “安心,妾身既是郎君妻子,心自然亦是向着郎君的……即便要做些什么事,那也都只会是想帮衬着些夫郎。”

    她难得收敛了一张笑面,眼神纯澈,并无丝毫作伪之态。

    此话着实不假,毕竟他们一行人出阁来此,一是为充当眼线,二则是为扶持他顺利上位。

    如今虽不知因何缘故暂时没了任务,但先前他们的动机确实一直都于他无害。

    “……帮衬?”

    闻人策一双长翎睫羽垂落,静静地望着她的眼,品味了一番这话中的意思,渐有所悟。

    遍布各院的眼线,初露头角的卫逸,还有他的枕边人。

    思来想去,原来她背后之人,一直打着一个明晃晃的主意。

    对方无孔不入,也不单只是朝着他来的。

    他眼神若暗焰逐渐一点点冷却下来,修长白皙的手指于榻沿轻点,仍以笑声同她附耳。

    “说来,眼下吾倒确实有一要事,只有瑜儿能够帮衬一二。”

    他乌眸含笑,唇角微扬,明明神情一派温润谦和,可季书瑜却莫名感到几分沁骨的寒意。

    她不自觉地往后稍稍退缩了些许,但禁不住好奇

    ,开口问道:“是什么事?”

    闻人策以手支颐,含笑望着她动作,淡声道:“祖父如今已年衰岁暮,然他心头始终存有一虑,故而迟迟不肯放权于吾……”

    到了后头,那声音愈说愈轻,见她竖起耳朵,似是听得极为认真,他又突然紧闭了唇,只好整以暇地垂眸瞧她。

    二人对视片刻,季书瑜眯起一双杏眼,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又挨上前些许,乖乖地靠坐于他身侧。

    因着先前那个已废任务的缘故,她确实对这个消息感到万分好奇。

    闻人家主闻人光如今已至花甲之年,先前乃是因嫌弃几个儿子不够中用,故而迟迟不肯放权,然眼下大房二房所出的两位郎君皆已颇负盛名,他又有何处不满意?

    见他不语,她蹙起一双秀眉,小声催促,“快说呀,因为什么?”

    闻人策低声轻笑,抬起一只手,以修长的手指于她唇角处轻轻摩挲,停顿了片刻,方才幽幽言道,“喏,自是因吾膝下无子……兰泽闻人氏延续六朝,家大业大,祖父自然思虑甚多,故而迟迟不肯传位于吾。”

    “故而,如今瑜儿忽出言欲帮衬策一二,吾心喜不自胜,也自该成全夫人这一番美意。”

    季书瑜一时语噎,只觉身前之人怕是被掉了包,竟将她视作小孩糊弄。

    即便二人当真一辈子无所出,闻人氏根系这般庞大,又何愁寻不到能人过继立嗣?

    他就是在戏弄她。

    她一双杏眼含满了控诉之意,正欲说话,却被那人突然落下的吻给堵回口中。

    一只玉骨手环上细腰,紧接着她只觉身体一轻,便被人打横抱起,缓步往里屋行去。

    “郎君,你、你这是作甚,”她心头惊觉不妙,忙不迭出声阻拦。“眼下天色尚且未黑透,便是要帮衬……也合该等我消完食才是!”

    修长手指搭上金钩,闻人策眉眼间透露出几许露骨的惑人之色,闻言低笑,反问她:“瑜儿说笑了,于榻间如何便不能消食?”

    “你……”

    她小声惊呼,话音未落,便被人以缠绵之吻再次封缄。

    榻边纱帘垂落,若烟云出岫遮住无边春色。

    空气逐渐稀薄,室内幽幽檀木香与清浅兰香相互缠斗,于床幔当中合成一股十分奇异的勾人甜香,搅得人神志愈发有些朦胧。

    片刻后,屋中只闻得一声声极轻的呜咽和着暧昧水渍声,透过狭小的缝隙,并以兰麝香气一道徐徐而出。

    海棠沾玉露,兰香醉媚骨。

    一夜贪欢。

    ……

    奇怪的是,这日之后,季书瑜直觉两人间的关系似是打通了什么关窍。

    益处显而易见。

    枕边人终于褪去了那张岿然不变的温柔假面,有事亦会言明,不再如先前那般,只于暗处不动声色地刻意拘束着她的去向,叫人摸不着头脑。

    之后,他甚至更是削去了她身旁一半的‘眼目’,好似对她极为安心的模样。

    然坏处亦有……

    那便是他于床笫之事上,变得愈发不知节制为何。

    她每出院门一次,若当日无事发生倒也还好,可一旦遇上那美姿仪的风流叔郎前来搭话,第二日她保准再是无力气跨出院门一步了。

    房中事渐繁,美人心中隐觉不安。

    季书瑜以手支颐,望着窗外的玉兰蹙眉思索。

    因着旧时的记忆已模糊不清,自己的身份与过往也全靠他人以口言传。如今她对暗阁并无强烈的归属感,自然更不可能无私到为它抛头颅洒热血。

    得知往事,知晓自己底细之后,她只觉身边处处皆是能随时要她命的风险。

    千算万算,早为自己铺设好一条退路才是头等大事。

    先前她并未于庆心口中听闻暗阁有给她服用避子之物,估摸那边应是打着要她在此长驻的算盘。

    可万一事情败露,中途出现异变呢?

    依着她枕边之人的性子,待他知晓她来路不清,待他亦不过一腔虚情假意后,他会饶过她么?

    闻人世家又可能会放过她这个怀有异心之人么?

    恐怕于权利面前,那些脆弱的情意,压根不值一提,更不可能保全她性命。

    她确实该为自己好好谋算谋算。

    垂眸思索间,正不自觉摩挲着小腹的纤手突然为一只寒凉大掌所包握,一道挺直的鼻梁抵住她脖颈处摩挲,带起一阵痒意。

    身后之人将她拥入怀内,一边埋首于美人颈间啄吻,低声问道:“瑜儿在想什么?竟这般入神。”

    季书瑜动作稍有一瞬的僵硬,不过一息间面上便又带出几分浅笑,回身引他到榻上共卧。

    “妾身方才在想……何时再唤雅儿来院中坐坐,估摸三日之后,院中的花便该谢完啦。”

    她抬眼望着宝栏中的花,颇有些不舍。

    闻人策望着她的侧颜,思索片刻,方才言道:“若是想唤她过来赏花,不如便择明日罢。”

    “嗯?”季书瑜回过头,面露不解,“为何……”

    “暂且不能等那西屿医者来兰城了,后日吾进京述职,瑜儿亦需一同上路,等会儿侍女便会来整理衣物行李。”

    “如何这般突然,”季书瑜略感惊愕。

    闻人策摇头,温声同她仔细解释:“吾本意是想留瑜儿于府中养病,可未曾想,京中忽然有令,唤你一道进京面圣。”

    闻言,季书瑜自是无话可说,只得无奈地盘算起之后面圣的事。

    似知晓她心中所想,闻人策劝慰:“无须担忧之后的事,吾会打点好一切,那名巫医亦会改道前往京畿,瑜儿不必多思。”

    她颔首,轻舒口气,窝入他怀中,抬眸望着外头那一院芬芳出神。

    左不过,很快就回来的。

    只是她心中,不知为何始终隐隐感到些许不安。

    第70章 风情月意 这次,明珠主动向腐朽帑椟投……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掉秋末的枯枝败叶, 又携来一阵规模不小的秋寒。

    出人意料的是,前往南陵京畿的途中,闻人策忽地大病了一场。

    然而车队却不能蓦然停下休整, 只得边赶路边休养。

    可说是简单的风寒,季书瑜瞧着却又觉得不像。

    他穿着一袭狐裘, 面色苍白到近乎透明, 像极了一尊精美而易碎的玉瓷, 肌肤触感亦是寒凉,好似被冰雪寒霜浸透了每一寸血肉与骨骼。

    季书瑜难免忧心, 想起之前他衣不解带照料自己的日子,也欲学作他的模样近身照料。

    只是不想, 闻人策此次却难得拒了她的请求, 并以会过病气的缘由, 同她暂时分离开。

    季书瑜拗不过他,只得独自去到另一辆马车上。

    然而几日未见,不知他又好转了多少,她心中难免有些不安。

    思索许久, 还是决定去亲眼瞧瞧他。

    这日入夜, 队伍停落休整。天空中凝聚成片的阴云不断地向地面压近,饱和的水汽似要凝成实质, 黏黏湿湿极为难受。

    她简单洗浴过, 将一头湿润墨发以簪随意挽起, 之后提着只盛放着汤药的食盒, 小心翼翼地往队伍前头走去。

    闻人策的马车停落于道旁, 几个侍从手持兵器,停立于几尺开外默默守护。

    见季书瑜出现,他们自不多问, 极为爽快地放她径直入到圈中。

    季书瑜轻舒口气,将散落下的一缕鬓发收于耳后,抬步向前走近。

    只是愈是走近那马车,她心中愈发升起一种莫名的忐忑。

    几日未见,她此次贸然过来,他又会作何反应呢……

    不想,才靠近那马车,一道男声先一步于半开的车窗中传来。

    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一切平安,只是一日前那头传来信件,道是船只于中途遭遇了水匪,双方缠斗半日,队伍总共折损十人,而那西屿巫医趁乱跳船,至今未被打捞上来,恐怕凶多吉少。”

    声音落下,马车中陡然静默。

    季书瑜闻言一时也愣住,僵住了身子,不知该作何种神情。

    怎会突发这种事情……

    室内无声,落针可闻。

    她静默地垂首,屏息凝神地等待闻人策会作何种回应。

    她的确很想知道,他心中是如何想法?

    她不自觉地捏了把汗,半晌后,方才听闻那道熟悉声线悠悠响起。闻人策淡声言道:“此事之后再与夫人转达……吾修书一封,你择人快马送往兰泽,待此番述职事毕,队伍径直改道前往西屿,归期未定。”

    两人闻此言皆是一怔愣。

    那人默了片刻,语气稍显不安,“可是郎君,家主恐怕不会允准此事……前往西屿需行半月水路,海上风雨飘摇,水匪横行,且不论安危,便是于您的伤亦是不利。”

    “吾伤无碍。”他声音淡淡,语气笃定,“祖父会同意的。”

    那人忍不住叹口气,知晓自己再无可能叫他回心转意,只得应声,转身出了马车。

    季书瑜无声地将身影隐没入车后阴影之中,神情有些复杂,于外头吹了片刻的凉风,方才踩着轿阶进到马车之中。

    车内灯火绵软,那人身披银色裘衣,手中捧着书卷垂眼默读。

    如缎墨发并未束冠,只随意垂落于身后,雪肤露鬓,鼻尖下颚被隐隐烛光勾勒出美玉荧光。面色虽显苍白,然精神瞧着已是较之前好上许多。

    心中稍安,季书瑜垂下一双鸦黑睫羽,缓步上前,将手中食盒放于一侧案几上。

    视线中出现一道藕荷色身影,玉郎动作微顿,抬首将目光望向来人。

    瞧清是她,闻人策眼中蓦然浮现出些许异色,眉宇间那份疏离淡然的沉稳亦去了几分。他将书卷放下,若有所思,问道:“天色已晚,瑜儿如何未去歇息?”

    “妾身想见夫郎,正好也顺道将此汤药送来。”她笑靥温柔,纤手将药盏取出,弯身递向他。

    闻人策下意识地接过碗盏,修长的手指触摸到碗盏,只觉入手温度却是要较往常的汤药都寒凉上许多。

    他心念微动,一双乌眸低垂,又见她那截藕荷色衣摆似为露水沾湿,隐隐显出一片湿痕。

    他却不再多言,只将那碗盏举起悉数饮尽。

    见他饮毕,季书瑜接过那空盏,感受到他身上的凉气,眉头忍不住轻蹙。

    “郎君便是穿着裘衣也不觉暖和吗?”她一边问,又伸出葱根般水嫩的手指摸了摸。

    是狐裘,毛绒绒的,手感果真极佳。

    闻人策摇头,只笑着看她动作,“尚可。”

    季书瑜点点头,收回了手,不再言语。

    她回身将食盒递出车外,却不着急出去,又差来侍从低声嘀咕了几句。不过片刻,很快便有人往车内送入诸多杂物。

    听闻那些响动,闻人策又复抬起一双乌眸,待瞧清眼前那些大大小小的东西,稍有片刻的愣怔。

    “这是……”

    他以为她差人送来的是自己或下人新添置的冬衣,不想,入眼的却俱是她的衣物首饰。

    见东西主人显然一副要于此驻扎久住的模样,他眼睫微抬,不禁好笑,温声言道:“吾寒病还未好全,恐过了病气给夫人。”

    季书瑜一边垂首整理自己的东西,一边嘟囔着回道:“这话夫郎之前便已说过多回,只是连着几日过去,身上却仍是这般寒凉,便是披着裘衣亦捂不暖。可见这药效起的也忒慢,恐怕等队伍到了京畿郎君这病仍未能好全。”

    闻人策笑道:“怎么不说,夫人身上亦是寒凉……”

    季书瑜杏眸水润,也跟着笑,像是一只得了便宜的狸奴,“不错,所以妾身才要过来睡嘛,近日天寒,同夫郎一道定然能暖和上许多,且于您病体应更是有益。”

    几日不见,见她忽地这般善辩,神情亦是慧黠,他一时间有些哑然。

    室内静默,只余下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橘色烛火跃动,他定定地望着那娇美恬静的侧颜,不再言语。

    待收拾完了东西,季书瑜方才褪去衣物,抱起被衾紧挨着他身侧坐下。

    那软绵被衾轻轻盖过他背脊,鼻息间充斥着女子身上幽香,暖意于相触的肌肤间传递,闻人策倏忽间只觉那覆盖于心头经年不化之积雪亦似于她笑容的煨暖下一丝丝化去,直至再无影踪。

    她挪了挪身子,将脑袋轻靠于他怀中。

    “你看的是什么书?”见他眼神幽暗地望着自己,季书瑜一双眼睫轻垂,稍显不自在地将目光转移至那书上。

    看清上头的字,她神情忽然有些奇怪。

    “地、理、志。”

    看来他不仅决断下的这般干脆,行事亦是格外利落,明明是几刻前才确定的主意,这便已经开始准备着手了。

    “瑜儿感兴趣?”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书卷瞧,闻人策轻笑,将手中之物递去。

    她捧着书翻了翻,垂眸盯着那片密集的文字仔细看了半晌,略感头疼,又兴味索然地将之重新合上。

    夜里挑灯看这些东西实在费眼,他却好似早已习惯,这般折腾自己,难怪病迟迟不转好。

    瞧她苦恼,闻人策修长手指于桌面轻敲,又为她重新择了一本风物志。

    他笑声道:“换这个,或许看得轻松些。”

    她接过翻了几页,但见书上图文并茂,果真都是些她会感兴趣的内容。

    一双杏眸于烛火下显得晶亮,她乐滋滋地垂下脑袋,正要开始细读,只是忽然间又想到了什么,动作顿住,抬首望向身侧之人。

    但见他果真又拾起那本地理志,她一双秀眉忍不住轻蹙。

    注意到她的神情,他垂下眼,出声询问,“如何?”

    她将手心向上摊开,言道:“眼下时辰确实不早,夫郎快躺下闭眼歇息,换妾身来念给你听罢。”

    之前于香山上出来时,他每夜亦是这般为她念书解闷的。

    闻言,闻人策下意识便想出言拒绝。只是瞧见她此刻灵动含笑的神情,话语忽地哽于喉中,静默着注视了良久,方才于她的催促下被动地抬手。

    他声音中含着轻微喑哑,笑道:“好,有劳夫人。”

    暖意随着相触的手落于肌肤,带来近乎灼热的暖意,他心头发烫,长翎睫羽亦是跟着轻颤。

    之后,他顺着她的心愿侧下身,动作缓慢地枕于她双腿上。

    鼻息间充斥的俱是女子身上温香,泠泠玉击之音于耳边轻声念诵,婉转动听如若莺啼。

    外头雨丝沙沙坠落,于车盖上发出敲击轻响。

    阴云隐去朦胧银月,笼着无边清寒之天际,还有浓稠到化不开的深沉情愫,仿佛良人隔着那寒冷深寂的雨幕,望入那暗沉夜色将褪未褪的穹宇。

    风轻吹,惹得一阵秋叶簌簌。

    万籁俱静,原本偌大的天地倏忽间又变得格外狭小,似乎只余下正相依着的二人。

    静谧室间,有无形情愫潜滋暗长,与窗外细密飘摇之风雨交融,不期然汇成一条澎湃暗流,逐渐蔓延汹涌至整个心房,最后又浩荡东逝,直奔向那万千山野,终其一生亦再难收回。

    心神俱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然渐渐地,他有些听不进去。

    他半垂着眼,目光长久地注视着女子认真的神情,视线若化实质,似要将这一幕牢牢临摹刻画进脑海,终生不忘。

    受祖父之训二十几载,他一直谨记寡欲清心之箴言。

    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方可长久。

    然于她,他当真是贪得无厌,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心如止水。

    愈靠近便愈是惶恐,愈珍爱便愈是患得患失,情之一字,从古至今,便连圣贤也难解其意。

    她是蔓,早于无声无息间侵袭根植入他心间。若求清心无欲,除非将蔓彻底拔除,否则难以不念,难以不爱。

    然一想到这种可能,他心中便不可自抑地感到一阵惶恐,与近乎剜心之极痛。

    所幸眼下她就在自己身边。

    这次,乃是明珠主动向腐朽帑椟投落。

    玉郎瞳深如夜,心中甚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