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养徒弟第7天
从嫦还没落地, 白珠怜已认出她来。
确切地说,从那枚树叶起,她就知道, 从嫦回来了。
幼时她初到天剑山,有一回想摘树上的果子, 顺着树干爬了没多高,就狠狠摔落在地, 小腿肚上划拉出一道大口子, 疼得她止不住抽噎。
从嫦为了哄她, 随手捡了一枚树叶,两指一抿,而后向上一打,那只果子便坠下来, 落进白珠怜的衣兜里。
她一脸惊奇, 果然不哭了, 开始缠着从嫦叫她打果子。
从嫦也耐心, 一点一点的,从如何感受灵力开始教她。
白珠怜那时候很有干劲, 天不亮就跟着从嫦起来练功。
从嫦盘坐吸取灵气,她就盘坐一旁入定补觉。
从嫦练剑招,她就捡地上的落叶, 两指一捏, 用力丢出去。
小时候以为,只要天天练,总有一日也能像从嫦那样, 随便捡片叶子, 削铁如泥。
直到师父一次路过, 冷冷三两句,白珠怜才明白仙凡之别。
穷尽凡人这一生,也没法用一片叶子斩断刀剑。
从嫦打出去的第一枚树叶,让白珠怜明白了何谓界限,今晚这枚树叶,叫她看清何谓差距——
即便她一脚踏入仙门,她与从嫦之间,仍是天差地别。
她耗尽灵力才凝起的剑诀,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从嫦只一枚树叶,也能轻松打掉她的剑诀。
就算她今日当真得手,除掉了南枝,以她才至筑基的实力,根本档不下从嫦一招。
于是在从嫦落地之前,白珠怜便先收起了眼中的恨意。
还不是时候。
她忍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可从嫦见她捏着剑诀对准了南枝,定然是要起疑心的。
她要怎么才能应付过去呢?
事发突然,白珠怜竟一下想不出个由头来搪塞。
念头起落间,从嫦已飞身至谭边,她身后不远处,跟着另一个不曾见过的女子,显然是从嫦下山后认识的仙门弟子。
白珠怜此时已从南枝身上跌了下来,正颤颤着想起身:“师姐……”
谁知从嫦径直略过了她,蹲在了南枝身旁,丢下一句:“师父怎么了?”
白珠怜不由得一怔。
她以为从嫦会问她是如何生了灵根,可以开始修炼了。
又或者,质问她为什么用这样危险的招式对着南枝。
满腹急忙想出的对策里,竟是没想到从嫦先问起了南枝。
白珠怜咬了咬下唇,道:“我也记不清楚,我们在池子里……突然就晕过去了,醒来就在岸边。”
她话没说实。
前头她确实没了神志和记忆,等清醒一些的时候,南枝正咬在她锁骨尖上,水流拂过全身,却像是火一路燃了过去一般。
也算不得太清醒。
欲.念交融,她不是没有放纵自己沉沦。
直到南枝指腹发了狠,旋捻过去,她战栗不止,瞬间失了神。
缓过那一下来,身上重量一沉,贴合得更紧了些——那人突然就昏了。
潭水犹如活物,将两人拍上了岸。
她才算清醒。
从嫦眉心紧拧,脸色更差了几分。
“灵朝。”
是叫那个脸生的仙门弟子了。
那名叫灵朝的女子应了一声,立刻蹲在南枝身旁,结了几个复杂的手印,而后一道浅绿色灵力从她指尖探出,摇摇晃晃点进了南枝额间。
白珠怜死死咬唇,一颗心上下鼓动,好似有活物要从里头穿破血肉,蹦跶出世。
片刻后,灵朝也变了脸色:“不在!”
白珠怜心下一紧,还没来得及张口,又听灵朝惊声说道:
“你师父的身体里是空的!没有神魂!”
轰然一声,炸得白珠怜头皮发麻。
诸多心念霎时穿过脑海,闹哄哄来去,像阵狂风,卷走了神志,叫人脑袋空白,什么也浮不出来。
只留下一个说不清的情绪,作祟般,悄悄钉住。
南枝……死了?
*
仍在大雾中的南枝并不晓得外界发生了些什么,她昏昏沉沉睡了一两觉,醒来,系统还是沉睡。
只不过这一次,眼前的景色有了些许不同。
那棵蓝花楹树下的雾气似乎散了一些,满地落花,稍远一点的地方,赫然显出一个山洞来,上头还有一块石匾,刻字的人似乎很是不羁,几个大字刻得游云惊龙,难辨其貌。
这个山洞和天剑山上那几个天然形成的山洞,有着很大区别。
洞口修得高大平整,能容两三人并行而过,比起那几个字,显得很是方正,实在规矩不少。
此外,山洞外头似乎还设了大阵,浅蓝色的灵气欢悦地波动,像是在同南枝招手,迎着她进去。
看起来还挺彬彬有礼的。
南枝乜斜山洞一眼,没着急动腿。
这地方着实诡异离奇。
在她入睡前,她很肯定自己已经把这棵树的每个方位都走了一遭,若这个洞府从一开始便在这里,那她势必是已经进去过了。
可从这山洞这么欢呼雀跃的样子来看,是在她睡着之后才来的。
怪就怪在,她怎么突然犯困了呢?
就像是,上一秒她还揉着白珠怜绷紧了肌肉的腰肢,掌下水流软滑,肌肤柔韧,好不迷人。
下一秒,她眨个眼,什么寒潭月色,佳人在怀,统统消散,只剩一片白茫茫大雾,照得她心头也是茫茫然,哇哇凉。
一瞬间都分不清哪边才是梦了。
这事搁谁身上,谁能接受?!
反正南枝是接受不了。
更叫她受不了的,是这片雾之后,那个隐秘操纵着她的东西——她也不知道幕后的究竟是不是人,是个什么物种,姑且就这么称呼吧。
总之,对方太过随心所欲的态度,也叫她很不爽。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好像想让她干嘛,她就得干嘛似的。
南枝一脚踢出一片飞花,盘腿坐下,和山洞大眼瞪小眼。
她就不进!
连召出一个山洞还叫她睡着了不给看,当她稀罕知道吗?
像是洞悉了南枝的心思一般,那山洞前的灵气晃了一晃,暗淡不少,颇有几分委屈之意。
*
寒潭边,三人神色各异,唯独躺在地上的南枝一脸安详。
从嫦催动那枚玉佩,蓝金色流光婉转溢彩,比天边第一抹云霞更有生命力。
谭灵朝立马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两道眉又拧一块去了:“神魂出窍?也不像啊。”
修行者到了一定境界,譬如她与从嫦,突破元婴,可分出一缕神魂离身,通常此招被叫做神魂出窍,但鲜少有人这么干。
一来,抽离神魂,即便将来复原回去,也有损魂体,需用天材地宝好好养着,百八十年,或许才能养好。
二来,分出神魂,无非附身他物,以造分.身。但到了元婴这境界,要造分身的法子多的是。
连她们药王谷这种不精通法术的门派,尚且有那么几招几式是造分身的,更别说其他大小门派里头,千千万万种招式呢。
用自己的神魂去造,太不划算了。
再有就是,就算南枝真的分离了一缕神魂出去,那剩下的呢?还是得在这身子里啊。
可无论她怎么探,这具身躯里是空空如也。
啥也没有。
起初,谭灵朝以为南枝是被人捏碎了神魂——魂飞魄散,但肉身尚来不及碎,也是有可能的。
能做到的唯有两种人,要么就是千年来都没出世过的魔界至尊,要么就是半只脚跨过渡劫期的半神。
但很巧,这两种人眼下都没有。
而从嫦催动玉佩后,那抹蓝金色灵力强劲有力,自然,其主人神魂自然仍在世间。
所以南枝肯定没死。
问题就是,去哪儿了呢?
谭灵朝脸都快皱成一团,连连叹了几口,着实想不明白。
垂眸看南枝,像是睡着了一般。
要真是睡得这么与众不同,倒好了。
眼神上移,正要去看从嫦,不经意扫过一旁,蓦然怔住。
方才夜色稍沉,她们疾驰而来,一下又被躺倒在地的南枝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谭灵朝都没顾得上仔细看一旁的人。
此时天光乍现,与蓝金色流光交融,映照出眼前少女的模样来——
浸透了水的乌发油亮如墨,压住了破烂的纱裙,紧密地贴住了大半身子,寥寥勾勒出纤瘦单薄的脊背曲线。
素白与乌黑间,裸露的肌肤上,腻红的指印清晰可见。
再往上些,清泠泠的脸,画着一双过于摄人的眼,漆黑的眼珠子藏于那一排浓密的睫羽后头,眼尾似挑着又似坠,捻了一点脂色,灵得能说话。
但眼下,比这双眼更夺目一些的,是她红肿的唇,上唇唇角有一小点深,状如牙痕,不太自然。
从唇畔到耳侧,半掩在头发下的脖颈、锁骨,还有扯变型的衣裙领口之下……
深浅不一的痕迹,腴红鲜丽,大差不差的就那几种模样。
无非是指腹团磨揉.捻,要么是唇齿流连轻.吮。
谭灵朝老脸一热,慌乱挪开视线。
接着又是一怔:
躺在地上这个,怎么好像……也是浑身湿透的?
这个的唇,好像也有点肿啊?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猛地窜过。
谭灵朝倏然睁圆了眼,迅速明白过来,而后想给自己来一下。
她笨啊!
她和从嫦为什么赶回来?
是因为察觉到南枝与人结了灵魂契啊!
这天剑门拢共就两个徒弟,一个在外历练,一个跟在南枝身边,能和南枝结契的,还能有谁?
谭灵朝猛然起身,一边踱步,一边眼神在白珠怜与南枝身上来回打转——
不是她猥琐,只是她依稀记得,和灵魂契有关的一个什么来着?
共鸣?共生?
“你想到什么了?”谭灵朝这一串动作动静不小,从嫦微仰起头,猜她应该是有想法了。
谭灵朝一手抚额,一手朝她一摆:“别打断我思路!”
从嫦立刻闭嘴。
谭灵朝一动,从嫦莫名觉得压在胸口的巨石瞬间消散,连带着也有余力去思考旁的事情了。
眼神微转,便落在了白珠怜身上。
这么一看,从嫦也愣了。
半晌,才大着舌头,断续说着:“师,师妹,你,你……师父?!你?”
白珠怜微微垂下头,看不清神色。
从嫦刚想说什么,谭灵朝忽然跳着大叫一声:“有办法了!”
“与你师父结成灵魂契的人是你吧?”
白珠怜身形一僵,好一会儿,才缓缓点了一下脑袋。
谭灵朝喜形于色:“好办了好办了,从嫦!放她俩的血!”
“啊?”从嫦愣住。
“灵魂契灵魂契,说到底,这契约是定在神魂里头的,想找你师父出走的魂魄,自然要用契约另一方的魂来找了。”
结下灵魂契的双方,只需催动灵力,便可感应对方。
不过眼下这两人稍有不同。
灵力更强的一方倒了,弱的一方再怎么催动契约,至多只能感应到身躯。
但有她和从嫦在,便可以血为引,只要南枝的魂魄没飘太远,便能感应出位置来。
外头这几人情绪大起大落,山洞前的南枝自是一无所知。
她与这山洞对峙了好久,突然又觉得没意思。
和活物干瞪眼,对方还动一动呢,和山洞瞪,山洞能给什么反应?
眼下着急出去的是她,又不是山洞。
万一瞪着瞪着,山洞瞪没了,得不偿失的岂非是她?
如此一想,南枝一拍群摆上的尘,抬脚就准备往山洞走去。
系统仍没反应,她也感受不到身上有灵力运转。
是福是祸,只能走了才知晓了。
两步之后,心尖突然被扯了一下,硬生生顿住了南枝的脚步——尽管她看不见,但莫名就觉得,在左心房的位置深处,有一点金光忽闪了那么一下。
是……
灵魂契?
南枝讶然。
难道是白珠怜在找她么?
南枝下意识退了一小步。
霎时,山洞前的灵气勃然而起,燃成极高的火焰墙,幽幽深蓝,卷吐着火舌。
大概是怒了。
*
“太初图?”谭灵朝一脸懵,“那是什么?一幅画?”
从嫦闭了闭眼,没想到白珠怜看见的,竟然是那里。
“太初图是画卷,也非画卷。据说天剑门初代掌门曾做过一个瑰丽梦境,梦中世界怪奇,不似人间,掌门醒后,察觉梦中天地应是神界,遂作此图。但这图里,却是什么也没有。”
谭灵朝糊涂了:“什么也没有?”
从嫦点了点头,看向白珠怜。
“有一回师父不在,师妹不小心翻到那副画卷,我们一同打开过,画卷空白,那位掌门一笔未落。”
太过久远的记忆,白珠怜早忘干净了。
从嫦离山的这几年里,她吃尽苦头,记忆也磨了又磨,只留下笔笔不堪。
不似从嫦,追忆起过往,一脸柔软神色。
白珠怜抬眸,对上从嫦的视线,很快便垂下脸。
将满眼神色全数掩了下去。
好在那两人的注意力不在此,并未察觉出什么。
“后来师父同我说,那太初图并不是一副图,画卷上落的不是笔墨,而是阵法,一个进入幻境的阵法。”说到这里,从嫦眼里忽然又透了点迷茫,“只是,我记得师父说过,初代掌门觉着幻境危险,自阵落成后又加了一道封印,不许后代入内。”
谭灵朝更懵:“不让进?那建它作甚?”
从嫦摇摇头,关于这图,师父并没太多说过。
唯一一次提起,师父的脸色古怪得很,她从不曾见师父露出过那样的神色,似悲凉,似愤怒,似恨也似嗔。
平日里那样冷漠无情的仙人。
世间生死,缘起缘灭,于她而言,像尘灰起落,无非是这般大小的事情罢了。
却对着一副空白的画卷,却展露出无尽又浓烈的情念。
思及此处,从嫦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但一时间又说不太上来。
没来得及抓住那点念头,谭灵朝的声音便打断了她的思路:
“那我们要怎么进呢?”
从嫦又摇了摇头:“不是我们,只有我,我一个人进去。师父的肉.身,还有我小师妹,就拜托你照看一段时日了。”
无论师父当时对着画卷是什么感情,那一句“危险之至”并不是诓她。
她估摸着这一趟不太好走,并不打算带谭灵朝一起进去。
没想到谭灵朝还没反对,一道弱弱的声音坚定响起,今日一直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白珠怜,突然在此时开了口:
“师姐,我也要进去。”
从嫦惊讶看向白珠怜,想也没想便拒绝:“不行。里面当真凶险,师姐没骗你。”
白珠怜却异常坚持,黑白分明的眼幽深,看得人心头发紧。
“没有我,师姐进去,能保证一定找得到南——师父吗?”
最后那个称谓,她念得不太自然。
好在南枝与她结了灵魂契,那两人即便察觉了,也没多心。
只当是情趣。
从嫦更是没多想,她微微一愣,脸上掠过一分犹豫。
寻常幻境尚有重重小世界,太初图只怕更甚于此。
没有白珠怜身上的灵魂契,想找到南枝在哪一重幻境里,确实,不太容易。
谭灵朝见状,打圆场道:“这样,我们三个一起进去,还和平常一样,你打头,我殿后,我打架本事没有,照顾人还是可以的。你要是把我俩都丢外头,那有个什么事,我也打不过别人呀。不如一起进去,万一你有事,我还能接应一下。”
说着,她悄悄侧过身子,对着从嫦好一顿挤眉弄眼。
笨呐!
你小师妹和你师父什么关系?
她为什么想进去,你想不明白?!
从嫦顿时了悟,陡生出几分尴尬。
灵魂契结成没多久,此时小师妹对师父正是浓情,不带她进去,确实有些残忍了。
况且谭灵朝说得也有道理。
看师父和小师妹的状态,只怕是正在……
总之,师父是断然没有抛下师妹、抽出神魂进太初图的道理。
如若她并不是主动进去的,那留小师妹在外头也不安全,不如一并带进去,只要找到师父,师父总能护住小师妹的。
但有一点,从嫦没太想明白。
天剑山高低是条山脉,好几处景致幽静的去处,这两人怎么偏偏在蛟池寒潭……
“师姐?”
“行,那就一起进吧。”从嫦咳了一声,摒开杂念,“小师妹,进去之后,你一定不能离开我和灵朝。”
白珠怜怯生生抬眸,点了点脑袋,旋即又垂下去。
从嫦叫她去换换衣服,又去和谭灵朝忙着翻寻乾坤戒,看看有没有能将南枝肉身收进去的神器。
白珠怜应了一声,起身离开。
天光大亮,金光洒在她眼底,摄魂夺目。
天剑门一派,自古便有一个奇怪的传承。
历代掌门,只收一个弟子,掌门身死,弟子出师。
看似寻常,如世间其他门派一般,弟子承师父之位,没什么稀奇。
倘或倒过来看呢?
弟子出师,掌门身死。弟子出师,唯有弑师。
白珠怜觑眼,直视金乌。
满目璀璨,却冷得要命。
第72章 养徒弟第8天
才进太初图, 谭灵朝便暗道一声不妙。
周身空气像被抽取了大半,连稳定气息都有些艰难。
谭灵朝深吸一口气,从乾坤戒里取出一颗木珠子, 右手三指捏起,左手双指一并, 往珠子里送了一缕灵力。
然而指尖才凝起灵气,蓦地脸色微微一凝。
要命。
体内灵力运转速度极其缓慢, 她此时使的是最低阶的感应法术, 灵力回转间, 经脉如火燎过,又像电闪雷鸣,一路噼里啪啦炸了过去。
谭灵朝一时没防备,差点灵气逆行。
收回灵力后, 急忙吐纳了几次, 才调整好状态。
有了第一次的教训, 第二次运转灵力, 便有了心理准备。
尽管如此,经脉近乎迸裂的疼, 仍叫她额间密密麻麻布满了一层汗珠。
指尖再度沁出一道绿色灵力摇摇晃晃,瑟缩着不敢往前。
“走哇你!”
她这一嗓子几乎是从牙缝里漏出来的,可惜那道灵力仍不遂她愿, 堪堪停在珠子面前, 不肯再进一步。
平日里这样小的一个术法,居然要费这么大劲,甚至还失败了!
谭灵朝看着手中的木珠, 简直要气吐血。
这是不让她用灵力、还是不让她找队友?
谭灵朝抬眸望向眼前白雾, 伸手凌空抓了一把, 雾气紧密缠绕着她的手掌,好似粘滑的鱼。
什么也看不清,灵力也不便过多使用,便只能靠其他感官。
自她进来这么久,此地一片悄然,很显然,她和从嫦、白珠怜走散了。
这倒也不意外。
寻常的幻境也常有此事发生,因此她才分了药王谷的木珠给那两人,三颗木珠取自同一株子母树,只需往其中倾灌一点点灵力,便可感应其他两颗的位置。
她手中的木珠一点反应也没有,想来无论是从嫦还是白珠怜,也是没法将灵力注入。
谭灵朝轻叹一口气,忍不住暗暗吐槽。
这天剑门的老祖宗们也真是怪!
正常的祖宗们恨不得给徒子徒孙留个福天宝地,供后人们历练或寻宝。
天剑门倒好,留个幻境练练崽子也罢了,可你连灵力都不让人使,你到底在练个什么玩意儿?!
谭灵朝越想越觉着气血攻心,堵得发慌。
在彻底郁结堵死前,冲着前头的空气大吼了一声:
“从嫦!小师妹!你们在哪儿啊!”
本以为没有回应。
却在最后一个音节落地时,雾气忽然消散,劈开一条细窄甬道。
甬道另一端,一道矫捷的影子忽地闪过,长腿绞在另一个身形佝偻的人的脖子上,顺势将对方狠狠翻倒在地。
谭灵朝眨了眨眼,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前头闪过去的影子却立刻扭过头来,碎散的额发半遮半掩,透出一双圆润精致的眼。
视线往下挪动,那人心间处,突然闪过一下蓝金色流光。
谭灵朝一抖擞,大喊一声:
“上仙?!”
“砰!”
回应她的,是一枚样式古怪的……
火爆珠?!
*
在遇上谭灵朝之前,其实南枝隐约有见着两个人影落在了山洞外头。
可惜那时候她被两条灵力幻化出的巨蛇扯进了山洞,没能同她们打个招呼。
以她的猜测,其中一个应该是白珠怜。
当时灵魂契闪了那么一下,她寻思着白珠怜应该就在左近了。
另一个么,南枝就有些困惑了。
最大的可能性,自然是从嫦。
但按着书中剧情,从嫦此时才突破元婴,距离回山还早着呢。
最最重要的是,此时的从嫦,应该还没寻找到天悲血。
有了天悲血,从嫦才能在战败于白珠怜后,向死而生,重新炼化一身血肉,踏入半神域,与成了魔尊的白珠怜决斗。
原本,南枝是打算在从嫦回山前,就与白珠怜缓和关系。
可一个灵魂契彻底打乱了她的节奏。
她与白珠怜之间,还什么苗头都没有,就被强行绑定在了一起。
虽说先婚后爱这种局面,她也不是不行吧。
可对象是白珠怜,南枝心里又莫名有点发憷。
白珠怜对“师父”恨之入骨,又不晓得这身体里早换了灵魂,即便南枝和她坦白,只怕也会被认作是一种狡辩。
南枝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害怕。
但不是怕白珠怜要杀她。
更多的,似乎是在害怕与白珠怜之间的关系。
那条本不紧密、已是风雨飘摇的带子,若就这么断开去了,再也衔不上了。
巨蛇托着她飞快往山洞深处飞去,风声猎猎,不知飞了多远。
南枝半躺半仰,眼底有一丝迷茫。
不是怕任务失败,而是怕和白珠怜从此再无缘分么?
难不成,她对白珠怜……
南枝半躺半仰,眼底有一丝迷茫。
不是怕任务失败,而是怕和白珠怜从此再无缘分么?
难不成,她对白珠怜……
动心了?
一下子,月光又搅动起潭水,飞溅三两点,直直撞入南枝脑海。
那夜的月色当真是好。
镀得水波潋滟,圈圈叠叠。
南枝恍然间想,她当时,究竟有几分沉沦,是受灵魂契影响。
又有多少渴望,是隐秘生长出的情意。
风声忽轻,巨蛇总算放她下来,一眨眼,化作云雾,又散去无形。
南枝强忍着头晕,站定吐息。
真怪啊。
这样危险境况里,她居然在想白珠怜。
南枝抬眸环顾四周,强迫自己从纷杂旖念里出来。
山洞往内,反倒不似外头那般,被雾气包裹,什么也看不清。
石壁之上,等距离嵌着夜明珠,拳头大小的珠子里水蓝色灵力汩汩回转,将整间石室照得透亮。
石室内的陈列简直是清贫。
南枝面前是一汪碧蓝清池,约莫能容一人泡在里头,池边摆着一块灰扑扑的石料棋盘,无座椅团蒲。
打量间,来路倏然不见。
整个石室成了个密室,没窗没门,但清风徐徐,也不算沉闷。
南枝丝毫不觉意外。
毕竟连山洞的出现都要藏着掖着,何况来路?
只是把她困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绕着蓝花楹树走了好几个时辰,雾后头的东西不紧不慢,随她折腾。
突然间却变出山洞和巨蛇,强行将她拽入此地。
是因为白珠怜她们进来了?
而它并不想让自己与白珠怜她们汇合?
南枝忍不住蹙了蹙眉。
目前为止,她一直被幕后那个“它”控制着,不说破局了,甚至连对方是人是鬼都不晓得。
由人摆布的滋味不太好,南枝暗暗又记下一笔。
她一身灵力皆无,要么就是被这里取走了。
又或者,进来的是她,而非原身。
如此一想,南枝又一次点开系统界面,而后轻轻“咦”了一声。
先前几次与系统对话失败后,便没将注意力过多放在这边。
这回点开界面,才发现商城积分兑换以及仓库都还能用,之前用来恢复白珠怜身体的药剂也还剩了好些。
南枝不知对方是忘了漏了,还是根本没察觉到。
总之要抓紧时间,在这两个功能被屏蔽前,换出自己需要的东西。
好在她这回积分很足够,一连换了数个高阶恢复药品、短暂提升身体机能的辅助药物等等。
武器一类,南枝犹豫了一下,换了把左轮。
虽然是修真界吧,但也没说不让用这些是吧。
她一没了灵力的平头老百姓,不拿点东西傍身,怎么和那些耍法术的对冲啊!
枪都换了,也不差其他的了。
眨眼间,仓库格子又满了一行。
满满当当的换足了物资储备,南枝这才放下半颗心。
石室就在此时动了。
先头还是一片光滑平整的石壁,忽然响起一声轰隆,一道石门缓缓转动,露出后头的一个矮小的影子。
看起来是个人,个头并不高,不是小孩,就是侏儒,再或者就是佝偻的老人。
通常这些人,在修真小说里反倒是不出世的强者。
南枝警惕望过去,银色光泽在手心一闪,又落入衣袖后头。
石门转得慢,那人隐在暗处,也不动。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直到石门大开的瞬间,南枝先一步掠身向前。
她动之前打了一针辅助药品,身体灵敏程度提升了整整十倍,径直跳过了那方清池,一个箭步窜到那人身前,迅速抬脚勾上对方脖子,而后狠狠一绞,借着力道将对方反身甩倒。
不知是不是来不及反应,南枝只觉自己很轻松就将人放倒在地,一点反抗都没有。
尚来不及意外,下一瞬,黑暗中似乎有一双眼直愣愣看了过来。
南枝心头一凛,下意识甩出去一枚瞬发型小型□□。
爆破声响起的刹那,她好像听到对面人喊了句什么。
*
□□威力不小,炸得石门都闷响了一下。
连扑在地上的南枝都觉得胸腔跟着一轰。
被南枝压在身下的人并没有什么反应,灰尘里那个开始一阵狂咳。
“上、上仙,弟子乃药王谷谭灵朝,是从嫦的,好,好友!”
谭灵朝连咳带喷嚏,一句话断了两次才说完。
对这个名字,南枝自然是熟悉的。
谭灵朝嘛,阳光温暖的小天使女配,也是本书的最强奶妈。从嫦一路打怪升级,谭灵朝自始至终都跟在她身边。
与白珠怜第一次大战后,从嫦身死,也是谭灵朝不肯放弃,日日将从嫦尸身泡在药王谷灵泉里,喂以天下珍宝,才能使得从嫦这么快恢复过来。
如此说来——
南枝心头一震,也顾不上许多,慌忙问她:“从嫦呢?”
“从嫦也与我一道来了,只是我们进来之后就走散了。哦对了,还有那位小师妹也一并来了。”
烟雾散去,谭灵朝往南枝方向挪了过来。
见南枝牢牢压着一个瘦小的人影,脸上神色不免有些怪异。
她老听从嫦夸师父何等的道骨仙风,如天上皎月,清冷不凡。
没想到初见南枝,对方竟……
下一秒,两道颤声幽幽响起,却是截然不同的语调。
一道带着隐约的惧意和震惊,正是南枝:
“所以,你们还没去乐河川?!”
另一道苍老虚弱,是被南枝摁死在身下,整个人几乎被折叠起来的老太太:
“咳咳,上仙啊,能不能,先放开老身,再叙旧啊……”
第73章 养徒弟第9天
尽管有一肚子话想问对方, 但碍于眼前局势,南枝和谭灵朝只能忍了下来。
先前被南枝压着的老人家不慌不忙起了身,也不在意两人警惕的眼神, 神色自如地往石室内走去。
只见她从怀里取出一块布,往清池里打了点水, 在棋盘上头用力一拧,尘灰顺着水流濯去, 竟露出一块晶莹玉盘。
水珠从棋盘边缘跌落, 如珍珠般又滚回清池中。
无论该是融进清池里的灰尘, 又或是该留在石板上的水渍皆无踪迹。
老人家洗完了棋盘,就势坐在地上,姿势舒适自然,一副对此地很熟悉的模样。
那就是“它”这一边的人了。
像是察觉到南枝打量的视线, 老人家抬起头, 笑眯眯说道:“两位……上仙, 来这边坐吧。”
南枝这才看清她的样貌。
太过平淡的一张脸, 如非刻意去记,只怕很快便会忘记。
通常小说世界里, 不就是这一类人最为危险么。
她与谭灵朝对视一眼,小步走到棋盘边席地而坐。
老人家继而一笑:“多谢二位上仙。此处简陋,老身去为上仙寻茶, 请二位稍等片刻了。”
她说完, 也不等两人回应,径自起身,向石门方向走去。
谭灵朝想拦, 被南枝用眼神阻止了。
老人家不在, 她俩正好方便交流一下情报。
“不急, 且等等她。”
反正她不是说了要回来的么。
顷刻间,石室突起变幻。
原本方正一块的清池忽起波澜,瞬间扩成了别致的湖面,朵朵清荷从水底探出头,连成一片绿荫。
菡萏盛放,锦鲤嬉戏,清风徐徐。
再回神时,二人已分别坐在蒲团上,不算高的小亭子,四面垂下帷幔,玉做的棋盘上摆着一局残棋。
别说,还挺有雅致。
只是南枝在此地已经历了数次变换,渐渐失了耐心。
见老人家的身影消失在石门后头,南枝立刻压低了声问道:“有办法和她们俩联系上吗?”
谭灵朝思忖片刻,摇摇头,很无奈:
“我在初入此图时,曾尝试以我药王谷子母木珠联络她二人,只是——”
谭灵朝话音一顿,脸上露出几分尴尬模样,将自己运行灵力却被反噬的境况与南枝说了。
南枝倒不觉得惊讶。
毕竟她来这里后,可是连那一身灵力都被收走了。
“这般说来,从嫦与小师妹,或许也一样用不了灵力了?”谭灵朝轻叹一声,“此地当真是怪异,我还从未进过这般情形的幻境。”
南枝认同地点点头。
小说里幻境的作用是什么?
无非是让后人历练,要么练技能,要么磨心智,总归是助你成长。
能得到些什么,又或者把小命留在里头,皆是各自造化。
可这太初图,一不让你练,二不要你命,反倒变一堆花里胡哨的东西出来。
南枝想不通,“它”究竟是想要什么呢?
又或是,要命的还在后头么?
“对了上仙,方才上仙提到的乐河川……”
谭灵朝拖拉着尾音,小心翼翼开口。
南枝很快反应过来:“无事,我只是隐约记得,从嫦好像说过要去此地。怎么没去成呢?”
谭灵朝恍然哦了一声,只当她们师徒一直保持联系,不疑有他。
“我们本是在崇谷,同行的道友里有一位师妹出身乐河,见从嫦实力不凡,便找上我们,想拜托一件事。”
南枝点了点头。
这段剧情她晓得。
书中,是一位小门派的师妹邀请她们二人去的乐河。
乐河曾是一位古神的修炼之地,灵脉绵延万里,诸多大小门派坐落此地,千百年发展,渐渐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圈子,以乐河几大修仙世家为首,与其余百家小门派一道举办了乐河大会。
总之就是,各门派每隔数年,都会将门下优秀弟子拉出来,和其他门派的练练手、过过招,成绩优越的就能下乐河川,进入古神留下的幻境。
从嫦便是替这个日渐式微的小门派参了赛,最终获得了名额,进入乐河川。
“从嫦本应下了此事。但当时击杀六阶妖兽,受伤严重,在休养的时候无意间见到——呃,见到这个闪了一下。”
谭灵朝晃了晃自己腰间的一枚玉坠。
“我担心上仙出了什么事,就回绝了那位师妹,带着从嫦回来了。”谭灵朝又是一笑,“反正那个乐河川河底幻境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嘛。”
南枝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已经给谭灵朝来了好几拳。
是,仙门之人多次进出乐河川,都没找着什么好东西,所以乐河大会一向也就是他们自己过家家,并没什么人觊觎。
可从嫦是主角啊!
千百年未曾出世的天悲血,偏偏就是这一回感应到了从嫦,愣是自己跑进她身体里去了。
南枝抬眼看向傻呵呵的谭灵朝,无奈一叹。
她能说什么呢,能怪谁呢?谭灵朝又不知道乐河川会出天悲血。
是她自己要和白珠怜结契,才会把从嫦召回来的。
可当时不结契,她和白珠怜都有性命之忧。
只能说是因缘际会,时势如此了。
就是不晓得从太初图出去之后,她们俩还赶不赶得上去乐河川了。
说来——
“我结契这个事情好像才一两天吧,你们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崇谷离天剑山这么近的吗?
话音落地,谭灵朝也愣了一下。
不对啊,明明玉坠第一次闪的时候,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了。
正要开口时,苍老的声音从帷幔后响起:
“咳咳。不知二位上仙,可解了眼前的棋局没有啊?”
南枝和谭灵朝同时打了个激灵。
谁都没有发觉,那老人家是何时重新出现的。
谭灵朝扭头看去,先前的石门早消失得一干二净。
南枝则盯着帷幕后另一道妙曼身影,呆愣愣道:
“白珠怜。”
皲裂开皮肤的手缓缓掀开帷幔一角,老人家笑着让开一步,露出身后人的样貌来:“老身在来的路上遇见了这位小友,想来是二位上仙同行之人,便将她引过来了。”
那张脸半隐在纱幕后头,眼瞳绞着雾色,直勾勾看向南枝。
南枝忽然心沉了一下。
很奇怪,白珠怜什么也没说。
只向她看了一眼。
南枝却觉得,心脏像是不断在坠进深渊,触不到底端。
菡萏香气过于淡雅了,和她做的那些黑暗料理的气味完全不一样。
她为白珠怜做了多少碗汤来着?
总之是好多天罢,才换得白珠怜小心地靠近自己。
那时候白珠怜也会这样直白看着南枝,眼神像小鹿,又像狐狸。
无辜又勾人。
她当时没有细想。
只觉眼前人生了一张绝美的脸,多看两眼便面红耳赤,心跳慌乱。
短暂几天时间里,一切都变了。
突破也好,灵魂契也好,又或是双修、太初图。
变得太快了,尚来不及反应,立刻又到了下一重境地里去。
小别再见时,那些被抛诸于脑后的纷乱才有了浮现的机会。
她确实,对白珠怜心动了。
而白珠怜,应当是想杀她的。
*
有两个不相干的人在场,南枝也好,白珠怜也好,都没有提起前事,只是默然坐着。
谭灵朝显然有些不适应这个场面,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那老人家仍是笑得慈祥,还真给她们泡了茶。
“看来上仙是不打算解棋,也不打算喝茶了。”老人家笑着叹了一声,“那不如,听老身讲个故事吧。”
说是讲故事,却像在放皮影戏似的。
石室内景致又一变幻,巨大的帷幕后两道人形灯影跃然其间。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一位仙人,爱上了人间的一个凡人。”
过于俗套的开头,后头也接着一个老套的故事。
这对恋人的爱情,受到了重重阻碍。
仙人一生百千年,凡人区区数十载。
为了能与恋人长相厮守,仙人便开始教凡人如何修炼仙法。
凡人的悟性不错,虽然没有灵根,但照葫芦画瓢,将剑法学了个九成。
最后一成,没有灵力是用不了的。
且到这个时候,凡人寿命所剩无几。
“于是那个仙人就想啊,将自己一身仙骨分给凡人一半,凡人是不是就能再活久一些呢?”
老人家说到这,摇着头长叹,似有惋惜。
白珠怜轻哼一声,低低吐出一个词:“愚蠢。”
“是啊,多愚蠢呐。”老人家感慨,继续讲着。
仙人愚昧,凡人贪婪。
朝生暮死的蜉蝣,忽然活过了春夏秋冬,它还甘愿做一只短命的小虫么?
谭灵朝微微一颤,问:“凡人……杀了仙人?”
皮影戏忽然不见,石室又回到那个池塘亭台。
老人家端起茶碗,吹开浮沫,啜了一口。
“凡人杀了仙人,得了一身仙骨,于是实力大增,成为当世天下第一,那招没学会的剑术,也得了大成。”
老人家说完,瞥了一眼南枝,见她没什么反应,又笑了笑。
“上仙可知,故事里的仙人是谁?”
南枝一愣,满脸懵。
一旁的白珠怜,难以察觉地轻颤了一下。
老人家便又笑了:“是天剑门的初代掌门,也是制作此幻境的那一位仙人。”
南枝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
这岂不是,和原剧情里的白珠怜一样……
弑师?!
“上仙难道不知?此乃天剑门数千年来的传承啊。”
谭灵朝满眼震撼之色,眼神在南枝和白珠怜身上来回打转。
倒是南枝,陡然抬眸,看向那个老人家,眼神有些沉。
“你是谁?”
倘或她所言非虚。
那么能知道这么多往事的,又能留在太初图里的。
应当也是天剑门某一任掌门了。
许是猜到了南枝的想法,老人家笑意更甚。
“上仙啊,太初图里留着的,可不止老身一个人。”
她慢悠悠起身,透过帷幔,眼神落在菡萏上,又像是落在无尽的虚空里。
连带着那苍老的声音,都远了几分。
“这里住着的,是天剑门历代共三十二位掌门人。”
“其中,包括了老身的徒弟。”
“第三十二代掌门,别语荷。”
老人家回身,虽是笑着,眼底却毫无笑意。
“或许现在该叫她,南枝。”
第74章 养徒弟第10天
笼在袖中的指尖发凉, 南枝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不去看白珠怜。
以往她执行的任务里,也有过魂穿后与原主魂魄感应, 不过这类情况大多十分短暂,且需要一定媒介。
譬如梦境就是一种媒介。
因此, 在第一次梦见原主时,南枝并没有很意外。
换名字也是南枝常用的小手段。
在不影响任务的情况下, 她更习惯对方称呼自己本名。
比如这次, 书中并未提及原主的名字, 她便略微修改了白珠怜等人的记忆。
甚至是被第三方知晓灵魂置换,也并不是稀奇事。
总会有一些聪明的人,感知到身边人的变化,猜测出来。
这些都不足为奇。
只是。
只是, 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对白珠怜来说, 她大抵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吧。
南枝暗暗苦笑。
她与白珠怜之间的线越系越乱, 一桩还没理清, 下一桩又接踵而至,纷杂错乱, 如水汽匿在雾里,拨不出来,挑不开去。
恐怕之后, 也没有机会能让她去解释了。
倏然一声脆响, 茶盏砸在石板上,哐当几下,转瞬, 碎片逐一复原, 连裂痕都看不出来。
谭灵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 一脸震惊看向南枝,视线掠过白珠怜时,不由得一凝。
南枝没有什么表情便也罢了。
可白珠怜,为何……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你知道此事?!”
白珠怜眼睫颤了颤,继而摇摇头。
谭灵朝舒了一口气,也是,连从嫦都未能察觉,白珠怜一个才刚筑基的弟子,如何能察觉到。
再看南枝时,谭灵朝心底没由来多了几分情绪,很快闪过,连她自己都没捉摸出味儿来。
视线再度回到老人家身上,神色有些说不清的怪。
这么大一个惊天秘闻在眼前。
可她竟然连一个吐槽的对象都没有,可恨。
转念一想,自己好歹比从嫦这个大弟子知道的更早,莫名又多了点诡异的兴奋。
说起来,也不知道从嫦现在,到底在何处啊。
“上仙就没有什么想问老身的吗?”
老人家笑吟吟看着南枝,即便是点破了她的身份,也不见恼怒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出现。
南枝抬眸,定定看过去。
“为何找我来此?”
“这就要说到第二个故事了,不过,这个故事并不适合告诉现在的上仙,时机到了,上仙自然会知晓。”
第二个故事?
南枝不由得皱眉。
自她进入太初图,对方便一直藏着掖着,隔一会儿才给一点信息。说是愚弄她,却也不见然,反倒像是要她帮忙办什么事情,可这样的态度,实在恼人。
没等她开口,老人家看穿了她的想法似的,又一次抢在前头解释道:
“并非老身有意隐瞒。”她微微张嘴,伸手往里头指了指,一道暗金符咒显了显,看得南枝几人一愣。
“这是?”
老人家笑道:“老身不过一缕残魂,游荡于此,也受制于此。”
南枝一愣,很快问了下一个问题:“不知,该如何称呼?”
这回轮到谭灵朝愣了一下:“你、你竟不知,云莲仙子么?!”
即便是夺舍,总该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吧?
要不怎么能连震世的云莲上仙都不晓得呢?
“你该不会是——”
话音未落,一旁一直安静不动的白珠怜轻声开口打断:
“请问云莲仙子,可知晓我师姐现在何处?”
见话题到了从嫦身上,谭灵朝立刻抖擞,将方才的疑惑全然抛诸脑后。
“是啊,云莲师尊,我和这位小师妹,是同从嫦一道进来的。来时走散了,师尊既然能寻得小师妹,应该也能感应到从嫦吧?”
云莲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不再笑了。
“方才老身说的那个故事,几位可听明白了?”
谭灵朝懵然点了点头。
云莲又叹:“小友啊。”
她又转向南枝,问:“上仙呢?”
南枝倒是有些想法,但还有点不确定。
前几次做梦时,别语荷只会反复要她死于从嫦之手。
刚才云莲所述的天剑门的传说里,提到的又是“骨”。
如此看来,想完成传承,那具身体里的魂魄究竟是谁,并不重要。
云莲身为天剑门之人,能舍命让别语荷继承这个“骨”,想来是不愿看见门派传承断绝的。
而她是被强行拉进太初的。
霎时间,一个念头闪过南枝脑海,如雷电窜过,平地起惊雷。
她缓缓看向谭灵朝,颤着唇问:“别语荷的身体放哪儿了?”
“在师姐的乾坤戒里。”白珠怜脸色也猛地一变,虽还是乖巧的模样,眼底却有惊涛骇浪。
云莲不动声色瞥她一眼。
“所以,让我进到太初图的,并不是你,而是……别语荷?”
云莲眉心一展,似笑又似愁:“是啊。”
她唇角闪过一抹暗金色。
“我先前说,太初图内住着三十二代掌门人,是也,非也。想来诸位也知道,太初图虽为幻境,也是我天剑门初代掌门人所创阵法。既是阵法,自然也会有损耗,需要用一定的灵力来修补、维持。”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似乎在感知什么,而后又缓缓往下说道:
“维持此阵的灵力来源,便是神魂。”
身旁有倒吸气传来,是谭灵朝。
南枝忍不住偏了偏头,余光瞄见白珠怜散在脸颊旁的乌发,看不清表情。
云莲:“初代掌门在分了半阙骨给弟子后,偶然入梦,醒来后,像是预知了未来似的,创下此阵,封于画卷之中。不久后,那名弟子夺走了另外半阙骨。通俗的说,和夺舍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没了躯体的神魂,本该消散世间。太初图便是此时,才展露出它的用处来。”
一个寄放魂魄的幻境。
同时也在不停吞噬。
“所以,正如上仙猜的那般,那副骨里是谁的神魂,其实并不重要。谁拿到了骨,谁便是天剑门的掌门,世间第一人。”
眼下,那副骨在从嫦的乾坤戒里。
白珠怜近乎战栗,颤着声开口:“那,师姐此时……”
云莲眼神落在她身上,“应当是在我徒儿那里。”
闻言,白珠怜像是被人抽散了力气,身子一抖,歪斜了几分。
“但,别语荷并不能让从嫦继承那副骨,是吗?”
南枝忽然开口。
白珠怜扭头看去。
第二次对视。
南枝在白珠怜的眼神里看见了欲望。
她在渴求力量。
和在天剑山小草屋里的眼神不同,那时候的白珠怜会柔柔弱弱地靠向南枝,眼神深而沉,带着勾人的媚。
现在的眼神里,是直白又赤.裸。
比起之前重逢时的漠然,好像又有些不同。
像是突然扯开了那层谎言,直勾勾的告诉你。
她也不过是在利用你。
为了灵力,为了生存。
眼下,南枝对白珠怜来说,若还有几分用处的话。
大抵就是因为云莲的态度。
“上仙猜的没错。”云莲忽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对视,“故事里说过,这副骨是仙骨,而那个凡人是受到仙人点拨,练了一身本事后,才继承了半阙。”
“放在我门派么,弟子须得修炼到一定境界,方不会被那副骨反噬了。”
说到这儿,她又淡淡扫了一眼白珠怜。
南枝忍不住发问:“别语荷恨过你吗?”
云莲头一回露出恍惚之色。
躲在笑容后的眼神似乎不由自主飘向了池塘菡萏。
“不曾。”
她的语气很轻,仿佛忆起旧事,悠长又柔软。
“那为什么——”南枝犹豫了一下,因着云莲的语气,终究没提那些不太好听的字眼,“那副骨,这样重要吗?”
天下仙门众多,修炼之道何其广阔寥远。
为什么非要走这么偏的路子呢?
寻常武侠小说还常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遑论修仙之人寿命绵长,师徒相处时间更甚于凡人。
难道仙门就这般无情么?
若人人都是白珠怜与别语荷这般,有着深仇便也罢了。
可别语荷之于从嫦,实乃至亲之人,甚至不惜舍命也要为其复仇。
当真能下得去手么?
“是啊,这副骨,当真这样重要么?”
云莲哂笑一声,弯下的唇角卷着几分苦涩,也不知是嘲笑什么。
“这些都是后话了,上仙,眼下重要的是,你们得去见别语荷。”
你们?
谭灵朝愣了一下,问道:“仙子不同我们一起去么?”
“太初图内有许多限制。”云莲指了指自己的唇,又指了指这间石室,“每一个在此地的人,无论是出于什么缘由,都夺取了曾经至亲至爱的性命。”
“或许,这也是初代掌门留下的惩罚吧。”
“我们知晓彼此存在,也知晓我们永远无法见面。”
“自然,也无法当面质问对方,为何杀我,为何骗我,为何利用我,为何抛弃我。”
“又或是那个愚蠢至极,却叫我们疯狂想得到答案的问题。”
云莲挥了挥手,石室大门重新出现。
“现在的从嫦不足以继承那副骨,还请上仙,千万阻止小徒,莫要做出傻事。”
一股劲风不知从何而起,推着三人向石门走去。
南枝猛地扭头看去。
菡萏开了一片又一片,几乎将整个池面占满。
云莲佝偻的身躯似乎又小了几分。
就这么静静矗立在池边。
同那荷花相伴着。
她忽然间,生出了好多问题想问。
云莲还有多久的生命?
她就没有什么话,想让自己带给别语荷吗?
她……后悔过吗?
石门很快阖起,浓重的雾气再次包裹着众人。
将一切隔开。
南枝下意识抓住右边人的手腕。
那人手腕一抖,似乎想挣脱开来。
南枝紧紧抓着,没有放开。
“白珠怜。”
她叫了她的名字,却一时语塞,想不到该说什么去挽留。
那副骨对白珠怜来说,恐怕是重要的。
对视时,她眼里毫不遮挡的欲念便是证明。
她不是从嫦,她恨别语荷,恨不能千刀万剐,所以不会为所谓师徒之情牵累。
掌心里的手腕顿了顿,仍想挣脱开来。
南枝忽然才察觉。
一重又一重的情绪浪涛之下。
隐隐约约,她有一种预感。
在白珠怜所求如愿的那一刻,她们便会走散。
“放开。”
“白珠怜,你继续利用我吧。”
她们之间还有千丝万缕的谎言与欺骗,没来得及解释。
在一切问题得到相应的答案之前。
白珠怜,别放开我。
隔着雾气,身旁人没再说话。
南枝又攥紧了几分。
掌心之下,是记忆中纤细又坚韧的骨骼。
冰凉的肌肤一点一点融化出属于南枝掌心的温度。
隔了许久,白珠怜才轻声道:
“疼。”
南枝赶忙松开,半悬般虚握着,转念又懊恼。
这下要被她逃走了。
但那截细白的手腕往下坠了坠,重新落回她掌心。
第75章 养徒弟第11天
雾很重。
隐约渗着凉意, 黏腻地贴在衣物里头,迂回腐蚀肌肤。
南枝掌心略松了松,到底还是环住了她的手腕。
在视线完全模糊的世界里, 触觉最先占据了全部注意力。
白珠怜不晓得是她自己单独这样,又或者南枝也是如此。
那一点松开的空隙, 随着呼吸节奏起起伏伏,一下又一下, 若有似无贴了上来, 又在下一瞬分离。
比起最开始强有力的禁锢, 竟然还叫人难捱。
但最让她觉得不舒服的,是她并不讨厌这样的接触。
呼吸下意识滞了一秒,随后白珠怜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手腕上挪开。
这样慌乱无序的时候,那句“利用”又浮了上来。
没由来的, 就回忆起很遥远的一段时光。
那时候她还没遇见从嫦。
人间的战火纷飞, 虽乱, 但尚还未烧到她的家乡。
彼时, 她好像还有个妹妹,那一年才4岁, 连正经的名字都没有,因生在了四月头上,就叫作四娘, 简单明了。
凡人讲究嫁女, 说女儿长大以后,嫁人时犹如泼出去的水,便不是自家的了, 故而重男轻女, 只将儿子看作家人。
那几年的光景, 倒并不如是。
只因当时即为的皇帝喜好美色,每年都要从全国各地征秀女。
一旦征上了,无论叫皇帝看上或是没看上,那都是回不来了。
这样一年年征着人,又连续逢上天灾,饿死了好多穷苦人。到四娘出生时候,女儿家的身份一下子拔了上来。
家家都盼着生个女儿,养到七八岁,送到府衙,便能换不少东西。
白珠怜半眯眼,努力回想了一下,她当时换了些什么来着?
身披织锦狐绒大氅的大人往下睇了一眼,手中折扇往左一摇,她的父母即刻欢天喜地跪下谢了恩。
周遭人声沸沸,时不时传出几声艳羡或祝贺。
恭喜嫂子啊,居然换得三斗,真是好福气!
她伏身倒在地上,才知道原来雪这样薄的东西,从天上落下来,也能压得凡人起不了身。
那位大人尖细着嗓,也道一声好福气,不过不是给她娘,而是给她。
他说姑娘福气好,分在了上等,等将来入了宫,要好好利用这张脸,往后当了娘娘,可别忘了他这个引荐人。
在上京的路上,白珠怜才第一次觉得自己确实好福气。
她们一行人走得慢,还没到京城,国破了,遍地是战乱死尸。
那大人是狐绒大氅也不要了,揣着金银细软,丢下秀女逃了。
白珠怜花了整整半个月,才回到白家村。
村头立着十几个坟包,再后面是横七竖八的死尸,白珠怜走近了,还能瞧见一两个会抽搐的。
她心想,确实是好福气。
从嫦和别语荷,就是这时候来的。
她们来的时候,白珠怜正在刨坟。
她翻遍尸堆,没找到她的爹娘,只能去坟包里找。
从嫦问她在做什么。
白珠怜心道:自然是要将她们挫骨扬灰。
口中说的却是,死了的人要入土,方能进入轮回转世,这是阿娘教的。
爹娘利用她去换米,太监想用她换恩宠,而她用自己,换了一条通天之途。
有时候她想,仙人么,也挺笨的。
一身白衣飘飘,走过和了血的黄泥,鞋边连灰都不沾。
她再怎么无知年幼,也晓得这样的人,一定很厉害。
只要能被她们带走,她便再也不必受苦受累。
但她没想到,天剑山上的凡人,卑贱到连一花一草尚不如。
鼻尖忽然传来一阵泥土味,大雾渐去。
想来是到了新的地方。
握着她手腕的掌心轻触一下又分离,然后白珠怜听到南枝的声音。
“其实我还挺厉害的,虽然没有她们用灵力那样好使,但我打架可没输过。”
白珠怜一怔。
她这一生被太多人利用来利用去,连她自己都学会了利用自己。
所以南枝说出那句“利用我”的时候,她下意识想逃避。
只当是她随口说的,无心之言。
却没想到,南枝好像是真的在想对自己而言,她有什么用处。
迷雾彻底散去时,白珠怜恍了神,很快,又清醒过来。
真心又如何?
她需要吗?
*
“这是……平州?凡间?!”
出现在三人眼前的,是一片暴风雪中的平原。
天际边缘刮开一道灰白,日头将出未出的时候。
视线尽头有着几列歪斜长条的泥屋,只在几个出口竖了个杆子,破旧的灯笼被风暴吹得只剩半片骨架,摇晃勾着杆子不肯离去,在夜色里十分骇人。
谭灵朝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我早年去凡间游历时,来过这里。不过都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了,不晓得记没记错。”
本以为不会有回应,没想到先开口的,居然是从嫦那个小师妹。
“仙子好记性,这里确实是平州。”
谭灵朝一愣,继而想起白珠怜的出身。
从嫦说过她师妹是凡人,莫不是……平州人吧?
“你来过?”说话的是南枝。
白珠怜轻轻应了一声。
“来过。”
当年,她跟着大队走到平州时,被那太监丢下,遇上一支叛军,将女孩们抓去了平州矿场,充当营.妓。
她年纪小,又瘦,躲在矿洞里好些日子,才寻了机会逃走。
本以为一生都不会再见此地,没想到,居然会在太初图里重逢。
断续的记忆再度涌了上来,白珠怜自己都没发觉,她在颤抖。
同一时间,南枝忽然捂着心脏,缓缓蹲了下去。
谭灵朝慌忙问道:“你怎么了?”
白珠怜扭头看去——
只见南枝捂着心脏的手指缝隙里,漏出一闪而过的光。
“咳咳!”
随着几声猛咳,南枝忽然吐出一大口淤血,跌在地上,一脸痛苦。
变化来得突然,谭灵朝连忙搭脉一探,而后蹙眉道:“是灵魂契,小师妹,你在这里有过不好的回忆么?”
白珠怜一愣:“什么?”
谭灵朝蹙眉:“灵魂契是很特别的一种契约,对修仙之人来说,虽能在双修时获得不少好处,可它有个很致命的问题,就是共生。”
“结了灵魂契后,非常容易受到另一方的影响,好的坏的都有,且不受结契之人所控,有时只是感受到对方的情绪,有时是替对方承下致命伤害。只不过,修为更高的一人,受到的伤害小些,修为低的人,则更容易被对方……”
“总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家也很好少会结灵魂契了。毕竟,真心这种东西,太不可靠。”谭灵朝话音顿了顿,“谁也不愿把性命,放在旁人手里。”
她其实没有把话说全。
所谓共生,按着字面意思,同生共死。
若其中一人殒身,另一人也无法幸免。
虽只同这二人短暂相处了一会儿,谭灵朝其实也看出不少东西来。
比如这两人对修真界一些最基本的常识,懂得都不多,才会这样轻易就结下灵魂契。
再比如,她们两人的关系有些微妙。
在遇上南枝之前的白珠怜,面对她和从嫦时,十分乖巧,看起来就是个安静腼腆的小姑娘。
可在石室对谈那会儿,她仍然安静,可绝非谭灵朝先前所感知的那样。
在南枝身边的白珠怜,像是撕掉了一张假面,她不那么柔弱,眼底□□烈烈,毫不掩饰对力量的渴求,也多了几分凌冽。
而南枝则更明显一些。
白珠怜进入石室前,她从容又自如,仍由石室如何变化,她佁然不动。
面对白珠怜时,便坐立难安,神情恍惚游离,眼神每隔一会儿就往人家身上瞟过去。
还有大雾散去时,那两人堪堪分开的牵手。
要说她们有多爱彼此,好像也不尽然。
可说完全没有感情,那更不是。
谭灵朝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什么关系能形容她们两个的状态。
不是爱人,不是朋友,更不是亲人。
但好像,她们对彼此来说,都是一种特别的存在。
只要对方出现,周遭的氛围立刻就变了个味道。
甚至,连她们本人,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她这样想着,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转了转,最后看向白珠怜道:
“先前,上仙,呃,总之嘛,之前的上仙灵力高强,小师妹你被控制的几率呢肯定会大一些。但是现在她没有灵力,相较之下,灵魂契应该是觉得,眼下的你更强一些,那么你的感知、你受的伤,很大可能,会反应在她身上。”
“所以我猜,小师妹,现在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太初图里的幻境。幻境中的幻境,意为心魔。”
*
等南枝身体好一些的时候,平州的天已经大亮。
风雪未停,呼啸声剐得人心头一颤。
三人往那排泥屋走去,路上,南枝给了白珠怜一把左轮。
“这是什么?”谭灵朝一脸好奇。
和凡间的火器有些像,可未免也太小巧了些。
南枝仔细介绍了用法,而后道:“咱们才到这里,对方就先给了个下马威,我总觉得此地不太平,还是小心为上。”
云莲那边客客气气请喝茶,到了这里上来就是心魔作祟,显然此前主人,并不好客。
谭灵朝心想也是,从乾坤戒里搜出一把剑来。
可惜她不善武,要是也能有一把左轮就好了。
思及此处,她有些羡慕地望向白珠怜,口中道:“上仙,就没有什么武器能给我也用用吗?”
话音落下,只见南枝掏出一个小巧的棒槌,底端还连着一根线,叮嘱道:
“这个手榴杀伤力很大的,千万别在矿洞里用啊。”
谭灵朝没来得及高兴,风声忽变,刺耳至极。
三人神色微凝。
风雪之中,一个瘦小的身影缓缓向她们靠近。
来了!
第76章 养徒弟第12天
来人走到她们面前时, 三人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精彩。
“这、这……”谭灵朝微微瞪圆了眼,忍不住扭头去看白珠怜。
南枝半垂下视线,一错不错盯着眼前的小孩。
已经干了的深褐色血渍溅了满脸, 隐约可见底下灰青肌肤,因长期的营养不良, 本该饱满的脸颊微微凹陷,衬得那双眼更幽深骇人。
天寒地冻的时节, 她只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干硬破袄子, 棉絮早从几个口子里漏完了, 一段白生生、只剩皮包骨的小臂露在外头,竭力缩了缩,还是没能完全收进短了一截的袖管里。
是幼年白珠怜的模样。
南枝心脏一紧。
书中很少写白珠怜的过往,在从嫦的视角里, 白珠怜一直是个乖巧听话, 偶尔娇纵的小姑娘。
以至于在小说最后, 从嫦都不理解, 为什么她的小师妹会黑化成了魔尊。
只能以一句“人心贪婪”,“被力量蛊惑”, 来形容白珠怜。
没人见过平州大雪里形如枯槁的小女童。
也没人见过天剑山那个特制的灵池中,奄奄一息的凡人少女。
世人只道白珠怜作恶多端,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魔头。
无人知晓, 凡间那个从残尸败蜕里爬出来、只是想活下去的小女孩。
看着眼前这个“小白珠怜”的样子, 连谭灵朝都有些不忍心,哎了好半晌,也没蹦出一句完整的话, 最后只扭过头眺望远方。
大抵是怕白珠怜贸然被人窥见了过往, 觉着不好意思。
其实白珠怜自己倒是无甚所谓。
比起后来在天剑山上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眼下这般,已算不错。
不过谭灵朝说,这是她的心魔……
白珠怜微觑了眼眸,想不出所以然。
要说心魔,比起平北州短暂的几日挨饿受冻,她这一生里有无数个痛苦、绝望甚过于此的瞬间。
为何偏偏是这儿?
是此时?
似是感应到她的困惑,下一瞬,本就飘雪的天幕轰隆闪过赤红电光,闷重有力的雷声像是炸在耳畔,骇人得紧。
三人皆如上了箭的弓弦,紧紧绷着,对骤然出现的异象更多了几分关注。
倒是小白珠怜,像是根失了魂的枯木,一动不动,只拿一双黑黢黢的眼盯着三人,对外界的一切都没反应。
谭灵朝压低声音,“她好像不怕冷。”
天寒地冻的雪原,邪风好似飞旋的小刀,剐着人的肌肤而过,留下道道刺骨的寒。
衣衫单薄的小女孩却不曾瑟缩一下。
“小师妹,你可记得在这里发生过什么?”
闻言,白珠怜眼底闪过一丝迷茫,视线落回年幼的“自己”,摇了摇头。
“并无特殊。”
与她在小山村的凡人时日,没什么不同。
谭灵朝面露困色:“那就怪了。普通幻境中的心魔尚且专挑人心薄弱之处,何况此处是太初图?此地应当……发生过什么呀。”
话音到后头,渐渐添了几分迟疑。
从嫦好像与她说过,天剑山有一幻术月华,是她某个师祖同人打赌得来的秘法,能使人忘却过往。
白珠怜,会不会就中过这个月华呢?
来不及多想,隐匿在纷乱无比的雷声与风声后,一抹微弱却诡异的气息迅速向着三人窜来!
谭灵朝立刻屏息:“小心!”
她们药王谷不善这种正面交锋对打,谭灵朝一剑挥出去,斩了个空,那道风雪灵巧转了个弯,向着南枝疾驰而去。
灵魂契作祟下的南枝行动迟缓,眼看就要来不及避开,一截皓腕横生出来,将南枝一把揽在身后,另一手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短剑,自下而上捅进那团来势汹汹的风雪里。
剑尖寒芒一点,偌大的风雪霎时停歇。
天地骤然无声,雪片却依旧悬浮于空。
像是停滞住了时间一般。
空气里仍是雪子清透无比的气息,南枝几乎是跌靠在白珠怜后背上,大半身子紧密贴合,呼吸起伏,那片清冷孤绝的蝴蝶骨便这样细微地撞着她的肩胛。
谭灵朝不可思议地看向两人:
“这就,完了?”
太初图的心魔,难道就这?
白珠怜一手反在身后护住南枝,另一手保持着捅空气的姿势,紧握着短剑剑柄,指节发白。
谭灵朝见状道:“小师妹,好像没事了,你可以收起来了。”
白珠怜恍若未闻。
“小师妹……”
“不对!”南枝咬紧后槽牙,艰难喘了一息,“那东西还在——她人呢?”
这个她,说的是小白珠怜。
谭灵朝惊醒过来,猛地扭头看去,哪儿还有那个小孩的身影?
再回头,雪片纷纷扬扬又落下。
天地空荡荡,南枝同白珠怜一道消失了。
谭灵朝彻底傻眼。
不是,
别把她一个人丢这里啊!-
南枝贴在白珠怜身上,几乎是一瞬便察觉到白珠怜紧绷起的肌肉。与此同时,似有千万雷火在她肺腑里统统炸开。
是灵魂契。
将白珠怜身上的伤害转到了她的身上。
没来得及思考,又是一轮轰炸。
巨大的疼痛席卷,南枝眼前一黑,差点没厥过去。
身子不受控地砸进雪地里
南枝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只好维持着半埋在雪里头的样子,唇边旋过一抹苦笑。
才刚同白珠怜放下大话,说自己打架从没输过,眼下却落得这么个地步。
到底只是凡身肉胎,灵魂契来那么两下,轻易就将她击垮。
好在,是她替白珠怜受了。
南枝眼睫微颤,抖落一小团碎雪。
眼前是那样白茫茫一片的纯洁之色。
寒意先是麻痹了感官,像给了个甜枣,却又慢慢释放出万千只啃噬骨头的蚁虫,无尽的攀爬。
平北州的雪是真冷啊。
那一年的白珠怜,也是这样痛吗?-
另一面,少女额间青筋迸现,冷汗从两颊滑落。
无风也无雪,万象阒然。
可她却动弹不了。
一股极其强劲的力道死死拽住了她捅出去的那一剑,短剑剑身窄薄,霎时成了齑粉,却奇异般保持着原本的模样,仿佛是为对方提供一个着力点。
背上那人似乎受了内伤,身子软软的,就这么坠进雪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像是不曾来过那般。
唯有身躯分离时,消散去的一点温暖,叫白珠怜恍惚。
平北州,原是这样冷的吗?
她不记得了。
只是当年的平北州,绝不会有这一息的温暖。
或是说,她过往的人生里,是无能的凡人也好,是可笑的仙门弟子也罢,从不曾出现过独属于她的,片刻的暖。
父母说爱她,转头便卖她弃她。
从嫦善待她,但更看重师门与苍生。
别语荷倒是直白的冷漠无情。
偏是南枝这个人。
好色,没心没肺,懒惰,愚蠢。
白珠怜能说出一百条南枝的不是来。
却有一条。
南枝是望着她的。
只望着的她的,独属于她的。
灵魂契,不仅仅是绑定了伴侣双方的生命,同生共死的契约。
最初的最初,它只是个互诉衷肠,约定白头的表白。
天地太静了。
于是白珠怜也就听到了南枝的心声。
那人痛得几乎神志不清,狼狈在地,心里却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
像是要将白珠怜这三个字刻进骨一般。
白珠怜,白珠怜。
那人不说爱。
可她的爱,圈在白珠怜的手腕,贴在掌心。
早融进血里,流入心尖,来回好几遭。
苍穹沉沉坠落,压了白珠怜满身,却不叫她疼,只叫她辗转又反侧。
她早习惯面对疼痛与折磨。
却不知如何捉摸这悬而不落的月明,温柔的夜风,浓厚也暧昧的雾。
也不知晓。
那股巨大的力量本该将她与那柄短剑一道捏碎的,在触及白珠怜衣角的瞬间,被一道暗金色流光格了下来。
流光轻覆在两个少女身上,柔软抚摸过她们的发梢眼尾,将衰败的生命温和裹入怀中。
山巅上。
一身素白纱裙的女子立在一面巨大的水波镜前,她身后横着一口白玉棺,里头躺着一个少女,睡颜安静柔和。
白衣女子死死盯着月华镜里的一幕,清冷出尘的脸上头一回浮现诸多情绪,一时竟将那张绝美的脸都扭曲了几分。
“不可能……怎么会……”
她恍若丢了神似的喃喃不绝,连手上法决都忘了变幻。
怎么可能呢?
许是她看错了。
可那道暗金色流光蜿蜒开来,挑衅般同她对峙。
月华镜是不会说谎的。
那道暗金色流光,分明就是太初灵魂契。
半晌,白衣女子艰难扭过头,眸中闪过一抹水雾,浮浮沉沉,又骤然散去。
又一会儿,她忽然大笑起来。
高高在上如谪仙般的人,生平第一次笑得这样放肆又难看,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滚落,顺着下颌砸入尘土。
她又哭又笑,盯着那抹暗金色流光,像是要将这一生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干净。
“师父啊师父,竟是太初灵魂契……哈哈哈,竟是,竟是在此,哈哈哈……”
山巅孤独立于云雾里,天地广阔,将她的哭声传得很远。
她愈发笑得癫,声音渐渐尖锐,含着爱恨痴怨,想要透过这无尽的浓雾一般。
与此同时,浓雾里,包罗万千的小小石室中,满池菡萏,忽然随风微动。
跪坐于旁入定的老者,顺着风,轻轻笑了一下。
花香浮浅,一片浅蓝魂魄从她身上剥落,化入菡萏池中。
山巅上,云海无声翻涌,幻出万千重浪,飞霞浮跃,瑰丽至极。
女子却不曾发觉。
她像是累了,收了声去,茫茫然抬眼四望。
云海袅绕,自顾自涌动,丝毫不在意她先前的癫狂。
无非都是前尘往事。
皆成定数。
女子定了定心神,手指一翻,捏了个法决丢入月华镜中,而后回头看向那个沉睡的少女。
她指尖轻点,从少女指节上褪下一枚乾坤戒。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第77章 养徒弟第13天
不知过了多久。
南枝再睁眼时, 痛感已不那么明显,只抬手时偶尔牵动一下内里,隐隐传来两下闷痛。
相比之前五脏六腑都要让人捏碎一般, 现在算是相当可以了。
雪原不知何时入了夜,南枝仰面躺着, 天幕倾泻下星辰清晖,如水月色, 笼罩在莹莹冰雪上, 像是将天与地连成一条淡光绸缎。
【宿主!你怎么样了!】
熟悉的电子音响起, 南枝又惊又喜,系统回来了!
脑海光幕中,那团小毛球不再是先前蔫蔫的样子,浑身绒毛充满着光泽, 已蹦一蹦, 极其富有生命力。
南枝眼含热泪:【这么危险的时刻, 你居然掉线了!!我怎么样?我差点没了!我出去一定狠狠投诉维修部!差评!通通差评!】
小毛球身形一歪, 有些心虚地蹦远了。
南枝在脑子里飞速骂了一遍,然后才睨了一眼小毛球。
【你之前怎么会掉线的?这个世界的幻境有这么厉害吗?】
【不是这个世界的幻境厉害, 是曾经有执行员来过这个小世界,并且在这个幻境里留下了一条程序。宿主被拉进幻境时,我被那条程序格在了另一面, 连上了上一任执行员。】
南枝一愣。
还能这样?
系统解释道:【这本书是一个系列文, 世界观是相通的,上一位执行员虽然进的是其他小世界,却因为这个传了数万年的太初图, 将两个小世界连结在一起了。】
南枝心念一动, 突然想起云莲说的那个故事。
【上一位执行员的身份是?】
系统此时与她重新连接, 自然也接收到了之前的信息,回道:【那位执行员接的是虐文系统任务,身份是天剑山第一任掌门。】
南枝默然。
果然。
在云莲说那个故事时,她其实就有些疑惑。
世上当真有这样单纯的仙子,愿将生命赠与爱人,为他生为他死。
原来只是个局。
仙人的爱与怨,勾得反派辗转反侧,他拿到了至高无上的力量,也永失所爱。
完整的骨骼里填上了血与肉,偏偏漏了心。
天剑山的传承,从初代掌门开始,便是个诅咒。
后人赴汤蹈火追逐力量而去,在手刃至爱时幡然醒悟,然,为时已晚。
只能困在太初图里,日日夜夜悔恨,最终连一丝魂魄也不曾留下。
所有的故事,都卷在这幅空白画卷中。
那样浓的爱恨,连一笔都无法落下。
南枝暗暗一叹,初代执行员,好狠的心啊。
转念又想到白珠怜。
她,也会如此吗?
对了,白珠怜呢?!
与系统的重逢让她一时分散了心神,此刻神智复清,立刻挣扎着要起身。
她记得在倒下去时,白珠怜似乎仍在与心魔里的东西对峙。
星河月色流转,远处矮小黢黑的房屋匿在夜色里,高高挂起的灯笼投下稀疏一团光晕。
少女半倚半躺在一块石头上,乌发散乱,几丝点缀在红唇边缘,因呼吸而有节奏的微动。
那双总是幽深分明的眼眸轻阖着,细细的眉舒展开,眼尾微挑,又若有若无的隐入鬓发里。
南枝这才松了口气。
人没事,只是昏迷,大概是气力耗尽了。
南枝顺势坐在她身旁。
睡着了的白珠怜很是乖巧,柔软的毛发全都落了下来,长睫卷翘,是天下最最精致可爱的小兔。
月光吻在她侧脸,明明暗暗的勾勒着流畅的鼻尖线条,又轻轻覆了一层霜华在她柔软无比的唇上。
南枝只觉心间也跟着一软。
她见过白珠怜太多面。
故作虚弱时如那枝头承了满满清露的玉兰,好似要被那露水压折了去,颤颤巍巍,小心翼翼。
走火入魔后,在寒潭里又像是晕开的一滴血,随着轻波漾开,勾魂摄魄,伸手欲捞,却如镜花水月。
入太初图后毫不掩饰的野心与恨意,如她手中刺出去那一剑,干脆利落。
此时此刻。
白珠怜安安静静睡着,她明明什么也没做。
却也让南枝的心里鼓鼓囊囊的,砰砰跳起来。
安谧又热烈的跳起来。
南枝想,她总算明白,为何古人会说但愿人长久。
她也如是。
只愿此刻长长久久。
可惜,太初图并不这样想。
远处灯火微微一晃,系统立刻发出了警告。
南枝一个翻身起来,左手指尖夹起三张符咒,右手拇指扳开枪的保险。
夜很静,但比起先前,显然是静得有些诡异了。
大地开始摇晃颤动,平房轰塌,长而矮的黑影瞬间成了粉末,那一团晃惑灯火却不绝,如一双巨兽的鬼眼,幽幽盯着南枝。
暗中渐起的轰鸣声很快掩盖掉了先前温柔的月色,南枝警惕地站在白珠怜身前,面对那片黑暗。
“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她自顾自喃喃,眉头锁在了一块。
要说这声音可怖是有,但是不是有些太整齐了些?难道这个心魔是个强迫症么?
南枝抬眼看向那几盏灯火。
野兽……
眼睛……
脚步声?!
似是感应到她心中所想,那整齐划一的声音愈发逼近了些。
南枝立刻回身推了推白珠怜:“白珠怜?醒醒!”
少女羽睫轻颤,仍是紧闭。
来不及了!
南枝翻手掏出一条白绫,将白珠怜背在背上,打了个结,转身便跑。
黑暗中,脚步声渐渐快了起来,黑沉沉的雾气如一张无限曼延开来的网,追着疾驰逃亡的鱼儿,势要将她们笼进去。
不仅是身后,身前、四周也渐起脚步声,俨然是将她二人包围了起来。
南枝只得停下脚步,面露苦笑。
看来是不能避了。
黑雾涌动,很快露出真面目——竟是一大群,人。
南枝不由得一怔。
正对着她的那一群人,为首的便是先前见过的小白珠怜。
夜色极浓,但南枝仍能看清她的样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叫黑沉沉的雾气占满,浓郁的墨从她眼角一滴一滴滑,像是在哭泣,却连地面都未接触便散在空气里。
青白灰败的肌肤上,紫色血管如横乱生的树根,密密麻麻碾过,转眼就要将她染成一具深紫色僵尸。
南枝忍不住捏紧了指节。
这是将此地的矿工们,都变成了傀儡僵尸来攻击她。
尽管知道这是幻境,可亲眼看着眼前衣不蔽体的人们,渐渐失了生色,被深紫色占据肌肤,南枝的心里仍十分不好受。
何况,那个孩子,还是这样的瘦小。
南枝轻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摈弃杂念。
再睁眼时,不着痕迹地换了个面向。
南枝左手一挥,先将积分换的几张符咒丢了出去。
符咒与僵尸矿工接触的瞬间炸开一小串焰火,噼啪响了过去,像是在满火的油锅里丢了一滴水,飞速溅开一片。
但很快就被蒸发干净。
被炸到的僵尸有的丢了胳膊,最严重的炸掉了半边身子,碎在地上的尸块也如先前的黑雾般消散。他们显然没有只觉,行动迟缓了片刻,旋即以更快的速度飞扑过来。
下一瞬,三枚精巧的□□从她身上甩了出去。
比起刚才那几张符,□□的威力更明显一些,南枝粗略估算了一下,一枚□□大约能炸掉四五个僵尸。
但身后源源不断的大军以更快的速度,铺天盖地涌了上来,望不到尽头。
想全炸了,以她目前的积分根本不够。
更何况谁晓得这僵尸大军是否只是第一波,全炸完了之后呢?不破此境,她们只会一直不断地陷入新的险境中。
就在此时,一道凌厉劲风狠狠向她劈来!南枝扭身躲开,胸前白绫突然一紧,接着被人往后一拽,像是要将白珠怜与她分开。十张符咒飞速打了出去,白绫离了力道倏然一松,南枝飞快踩着几个僵尸的身体跳到空中。
指尖尚未碰到那棵枯树的枝丫,脚踝被一只巨大手掌紧紧箍住,猛地往下一拖!
眼看又要落回那交叠的僵尸群中,南枝一手甩出一截长鞭,一端卷在树上,脚却仍被拽着,上下两道力极大,几乎将她拦腰撕开一般。
艹!
南枝疼得眼前一花,差点没厥过去。
身下的僵尸行动虽笨拙,但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开始顺着第一只吊起的僵尸身体往上攀爬。
冷静,要冷静!
南枝咬了咬舌尖,细密的疼霎时席卷过血液,刺进脑海。
【给我开三维地图!】
心魔生于白珠怜。
自然处处都会以白珠怜的所见所闻为基础。
譬如以平北州矿山为背景,而那些矿工便被采用成了攻击她们的僵尸。
若是如此,那么他们平日工作的矿洞想必也对应在某处。
她只能赌上一把。
系统很快生成了一张图,南枝飞快连接上,心下一喜。
果然!
矿洞入口就在原本那几排平房不远处,可惜她刚往反方向跑了,离那边实在太远。
且系统给出的三维图像里,那处矿洞里仍有不少正在演变成僵尸的矿工。往那处逃,无疑是往大本营走。
好在平北州山脉连绵,资源丰富,此地的矿洞已开采上百年之久,历经几朝,矿洞挖得又广又深。
这颗枯树正下方,便有着一条甬道。
【多少积分能把这块打通?】
第一只攀爬上来的僵尸一把抓住了南枝的小腿。十指如刀,“噗嗤”一声嵌入她小腿血肉,几乎摩擦过骨头。
【500】
南枝疼得倒吸一口气,怒骂一声。
这是真抠啊!
【成交!】
【正在为您准备……】
【5、4、3……】
整条右腿迅速麻痹,失去知觉。
一只身材小巧的僵尸扒着大僵尸,弓背蓄力,弹跳到了南枝紧拽着长鞭的手上,一手穿透过南枝的手掌,另一手半收拢着,对着南枝脖子猛地抓来。南枝行动受限,只能用力一扭腰身,试图将小僵尸甩下去。
长鞭一晃,那小僵尸的手抓了个空,擦着南枝脸颊而过,清晰地响起一声皮肉绽裂的声音。
【1】
地面忽然裂开一个巨大的裂缝,底下的僵尸率先落了进去,接连不断响起沉闷的坠地声,十分遥远。
南枝半边脸完全瘫了,只能诡异地咧着右半面脸,冲那小僵尸一笑。
“想让我下去?那就一起吧。”
话音落地,长鞭绷断,南枝反手控住小僵尸的手,将她狠狠甩开。
*
白珠怜醒来时,南枝正拖着一条腿,呃,疾步如飞。
她的脸紧贴在南枝脖颈边,左侧肌肤相贴着,南枝因跑步而升腾起的心跳在她左耳鼓动作响,热气氤氲,烫得白珠怜浑身一麻。
“你醒了?”
这样的境况下,南枝不可能不察觉她的动静。
于是只能应声。
那人却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我们现在在矿洞里,后头有一大堆人追着。你伤没好全,且在我背上待着别动,等我找个安全的地方,再放你下来。”
白珠怜咬了咬下唇,本想挣扎下去,但如南枝所说,她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碎了一般,软绵绵吞吃了力,连动弹一下指尖都费劲。
只能作罢。
说是矿洞,实在有些奇了。
像是被传说中的仙人拿斧头劈开高山一般,整个地下都断裂开来,分作两半。
以她的角度看去,半条甬道都立在了悬崖上一般,无数碎石从那崖边滚落下去。
若是真的矿洞,只怕整条都坍塌尽了。
“你的腿……”
“哦没事,有点麻了,一会儿应该就好了,不影响我跑步!”
胸腔贴在南枝后背,于是那人说话,她便也跟着颤动,像是那些话语直接穿过肌肤血肉,直直抵进了她的身体里。
确实是不影响。
白珠怜还是第一次见人挂着一条腿,能蹦得那么快。
南枝很快寻到了一个甬道入口,一个闪身躲了进去,又走了许久,这才将白珠怜放了下来。
甬道两侧嵌着油灯,山风不知从何处而来,撩拨着白珠怜脸侧碎发。
昏暗灯光下,南枝弯了弯眉眼,笑得很灿烂:
“看吧,我就说我还是有点用的!”
说罢,毛茸茸的脑袋又凑了上来,似邀功,又似哀求,更是撒娇:“你可别记着我吐血那回事了,那都是意外,只要灵魂契不干扰我,我打架妥妥的!”
烛火摇曳,明灭。
映在南枝眼底,亮晶晶的。
隔着土块巨石,迅捷沉闷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像是在寻找着猎物的猎人,急急匆匆。
空气里满是血腥气,泛着微微腐烂的酸。
白珠怜从头至尾将南枝打量了一遍。
浑身的血污。
而她却是完好无损的。
显然是被好好保护住的。
南枝肿胀成了馒头的左脸也掩盖不住那抹神采奕奕的表情。
好笑,却也很鲜活。
白珠怜偏了偏头,唇角微微上扬。
真是奇怪,这种境地里,她竟能笑出来。
“好啊。”
第78章 养徒弟第14天
南枝丝毫没察觉自己顶着半面猪头, 在这昏暗灯色下,显得十分好笑。
一心甜蜜蜜的,沉浸在方才白珠怜那一闪而过的笑容里。
不是往日讨巧卖乖的笑, 机械的牵起唇,眸色幽深静谧, 不含情谊。
而是淡淡的,恍若一抹烟雨扬起, 柳枝轻点湖水, 潋滟不胜收。
白珠怜正靠在一盏灯烛下方墙垣, 橙黄火色描摹过她散落的碎发,似蹙又弯的眉,卷翘纤长的睫,最后落进晶莹明亮的眼里, 像被她偷藏去的一簇火种。
“眼下是什么情况?”
许是南枝盯着她看了太久, 白珠怜微微偏了偏头, 碎发落了下来, 遮住了大片。
“哦,哦哦, ”南枝恍然回神,正要给她讲,神色忽然一凝, 一把抄起白珠怜的胳膊, 连拖带拽的扑了出去。
只听一道惊雷般响声忽地炸开来,两人方才那个位置处,已堆满了炸下来的巨大石块。
以及……
一个灰不溜秋, 四肢扑腾的身影。
“咳咳, 呛死我了, 上仙给的什么玩意,这么厉害!”
熟悉的声音传来,居然是谭灵朝?
南枝瞪圆了眼,来不及喜,背起白珠怜就往外窜:“不是让你别在矿洞用么?还不快跑?!”
灰头土脸的谭灵朝一脸懵:“啊?跑什么?”
下一秒,地动山摇,无数细小石块从甬道顶上滚落。
谭灵朝脸色一变,急忙跟着窜了上去。
这是给炸塌了呀!
三人好一通逃窜,才险些没被石块埋了进去。一路又遇到不少零散爬上来的僵尸,好在谭灵朝来了,乾坤戒里符咒不要钱似的往外丢,直跑了小一炷香的时间,才找到了下一个勉强安全的矿洞里。
气还没喘匀,谭灵朝指了指外头,大惊失色:“这都什么呀?”
“是此地的矿工。”
回答她的是白珠怜。
这些人虽变了样貌,浑身透紫,但身上仍是穿着从前的衣裳,白珠怜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
“矿工?”谭灵朝长叹一声,又暗骂道:“这背后之人,真变态!”
“背后之人?”南枝蹙眉。
谭灵朝先一愣,而后连忙从怀里掏出一颗木珠。
“小师妹,可还记得这个?”
白珠怜瞧着有些眼熟,想了想,从乾坤戒里拿了一颗八九分像的:“这是……来之前,谭师姐给的。”
谭灵朝颔首:“不错。此乃我药王谷专有的一种子母树,以其枝干做出子母珠,可用来追踪方位。来之前,我给了小师妹和从嫦一人一颗子珠。只是进来后,咱们就用不了灵力,因此我也无法凭借这个寻人。”
“昨日,上仙和小师妹忽然不知所踪,我一个人在雪原上,本是想支个火的,翻东西的时候忽然见它亮了。虽不知催动它的灵力从何而来,不过我瞧着两颗子珠都十分靠近,便循着其中一个来了,果然便见到上仙和小师妹了。”
谭灵朝顿了顿,将手中那颗珠子递到两人面前,“你们瞧。”
说是木珠,实则更像是块碧翠的祖母绿。
浑圆水透的晶体里,两条极细长的绯红丝线,蜿蜒而出。其中一条紧贴上正中的一道符文,另一条则围绕着符文飘来飘去,似乎被什么阻挡住了一般,无法靠近。
谭灵朝解释道:“我本是见另一根更近些,还当那个是你们呢,结果绕了整整一天,又回到了原点。方才地动山摇的,我就寻了个山洞一躲,没想到顺着另一根线,就找到这里了。”
南枝一把抓住了要点:“你是说,从嫦就在这附近?”
谭灵朝先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从嫦,应当是在外面。”
“什么意思?”
“上仙,不是矿洞外面,而是此处之外。”
谭灵朝伸出食指晃了一圈,将整个天地都圈了进去。
她望向白珠怜,轻叹一声:“从嫦师父,极擅幻术,我想我们应该是从出了石室之后,就被她困到了这里。她……曾经应是探过小师妹的记忆,故意选了其中一处,以此来迷惑我们。我乍听小师妹说来过,还当是在此发生过什么事,以至成了一块心病,便以为是幻境里的心魔。昨日细想了一整日,才发觉不对劲。”
南枝“唔”了一声,表示赞同。
旋即想起系统给出的三维地图来。
她当时只想着与白珠怜有关,所以应当能做出一份地形图。却忘了,所谓心魔,千变万化,系统给出的地形图,不该只这单单一份才是。
若是按着谭灵朝所说,倒是能解释通了。
“不过小师妹说,对此地印象不深,反而让我想起另一桩来。”
谭灵朝随手捡了个小石块,在地上写出两个字:月华。
然后抬头问白珠怜:“小师妹,可曾听从嫦或师父提起过月华镜?”
白珠怜眼神微茫,摇了摇头。
谭灵朝便道:“我也是无意间听从嫦提过几句,知晓的并不多。月华镜本来并非是什么至宝,是别语荷随手做出来的一枚法器。但她曾与某个幻术世家打过赌,赢得了一招幻术,偏巧名字也是月华,便被别语荷用在了月华镜上。月华之术能使人忘却过往,所以一开始,我只当你是中了此术,忘了在平北州发生过的事。”
“后来我意识到我们和从嫦之间,有着一道结界,便想起月华镜来。月华镜不同于月华之术,它乃是一件法器,能将人困在其中,加上幻术,我们便正好困在了小师妹的记忆里,以为是要找解开心结的关节。实则要破此境,只需找出关键的破阵口便可。”
南枝听完,暗暗道一声惭愧。
原来她们三个人当中,真正在干活找出路的,只有谭灵朝。
转念一想,又有些气。
凭什么她和白珠怜一路生生死死的大逃亡,谭灵朝那边完全无事发生?!
这待遇也太不一样了吧!
“也就是说,咱们现在被困在了一面镜子中,只要破开了去,”谭灵朝话音一顿,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扫了一眼,“也许就见到从嫦和……别语荷了。”
她虽不知别语荷与白珠怜之间发生过什么,可仔细想了想这四人的关系,属实有些,不可言说。
天剑山的小师妹,爱上了一个夺舍自己师父的……灵魂。
而从嫦尊敬无比的师父,却日日盼着徒弟来杀自己。
混乱,大混乱。
谭灵朝头一回觉着,拜在这样一个师门里,着实有些可怖。
还是她们药王谷好,春日鸟语花香,小小童子们结伴而游,热闹无比。
“谭师姐可知,该如何破此境?”
白珠怜微微抬起脸,两人分明都是席地而坐,可谭灵朝却觉着她的眼里是自上而下的气势,紧紧压着一头。
乌漆漆的眸子半阖,含着一簇跳动的火光,火苗一晃,谭灵朝便莫名心惊肉跳,下意识挪开了视线,不敢对视。
“这个嘛,我就……”
以往这一些都是从嫦的活计,她就负责治疗采药,对幻境委实不大懂。
闻言,白珠怜眼帘一垂,将那簇火光掩了下去。
南枝蹲在一旁默不作声,半晌才似回了神般,也学着谭灵朝的样子,捡了个小碎石,在地上画了好些线条。
顿时,两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又一会儿,谭灵朝先发出“咦”的一声。
南枝立刻抬头,问:“可是有什么发现?”
谭灵朝迟疑道:“上仙画的这是……?”
“是此地矿洞地形图。”南枝在东南角上又划了一道粗线,“这是方才地裂形成的口子,我们此时在这个位置。”
七纵八横的线条歪歪扭扭,谭灵朝看得入神,站起来走了几个方位。
“你们看,去掉这几条,还有这几条。”她用脚踩了踩,碾开,“如此一来,倒像是个阵法了。我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南枝眼睛一亮:“是灵阵!”
白珠怜轻声道:“灵阵?”
“是了!天剑山的灵阵!”谭灵朝惊喜道,“难怪眼熟!”
南枝有些心虚的挪开眼。
天剑山上大大小小设了数十个阵法,譬如蛟池寒潭的大阵,便是其中之一。这些阵皆是以灵阵为基础,多添几笔,或是改一两道,便形成新的阵法,各阵之间息息相关却又不甚相同。
南枝也是在穿过来之后,接触到了别语荷留下的部分记忆,才认了出来。
对于别语荷来说,灵阵,乃是阵法中最基础的一笔。
用在了月华镜上,再自然不过了。
“既知是灵阵,便也就好破了。”谭灵朝从乾坤戒里一通翻找,取出六枚极其古朴的钱币,就地一掷。
钱币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摇摇晃晃落地。六枚全部着地后,同时发出淡白色光晕,不出几秒,光芒渐甚,淡白色小光点纷纷扬扬,汇聚在了其中一个方位上。
南枝顺着简易地图看去,神色一凝。
脑海中的地图里,那一处像是个泉水基地,正源源不断向外生育出一批又一批的僵尸。
僵尸大本营。
即是生门,也是险地。
南枝忍不住叹,又是一场恶战。
一只手忽然捉住了她的衣角。
南枝回过头去。
托谭灵朝的福,手榴弹炸了矿洞时,三人可谓落荒而逃,连白珠怜的脸上都沾了几处粉屑灰泥。
安睡的小兔子醒了,睁着浑圆深邃的眼向她看来,更像是山间摄魂勾人的艳鬼。
那艳鬼朱唇微抿,不言一语。
温软的小手却顺着衣角,一点一点往上挪,然后牵住了南枝的食指。
南枝陡然一僵。
“不是说打架很厉害么。”
小女鬼轻捏了捏手心柔软,垂下眼,不看她。
“莫再受伤了。”
第79章 养徒弟第15天
“轰——”
巨石坍塌, 将甬道堵成死路,拦住了后面几十只僵尸。
三人组这才得了一丝丝喘气的机会。
有谭灵朝在,白珠怜很快恢复了伤势, 南枝也在她的提醒下发现自己半面肿胀,赤红着耳朵接过解毒丹。
“接下来怎么走?”
靠着南枝的地形图, 三人一路连逃带避,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 越到后头, 遇上僵尸的数量越多, 显然是渐渐接近了阵眼处。
南枝四下一顾,抬手指了两个方向:“这边敌多,但是要快一些,这一面相对少, 却得再绕一绕。”
顿了顿, 又道:“我建议走这条。”她指的是僵尸多的那一边, “速战速决。”
谭灵朝点头称是:“这人怪源源不绝, 犹如再生,若不尽早出去, 怕是要在此困一辈子了。”
不知南枝那新奇的火器还有多少“子弹”储存,她的符咒已快耗尽了,幻境中僵尸能再生, 她的乾坤戒却是不能。
定了路线, 三人稍作休息,很快便往更深处走去。
再往下,人怪像是无穷无尽, 空气里弥漫着腐臭与异香, 吸入后不久, 脑袋便起胀痛,连带着痛觉都愈发敏感起来。
符咒虽可引爆人怪,但炸开之后,并不再同先前一般消散成黑烟,反倒真如人一般,迸出深紫色“血液”,一旦触碰,轻则麻痹,重则灼烧腐烂。
加上越到后头,人怪越密集,谭灵朝和南枝都舍弃了符咒,改用长剑。
“上、上仙……”
南枝旋身斩断白珠怜身侧一只人怪,气喘吁吁:“就叫我南枝吧。”
谭灵朝咬紧牙,半边脖颈都被“血液”烧得不成样子。
“南枝上仙,咱们,还有多远?”
“不远了。”
不远了。
别语荷,我们终于要见面了。
大地不断崩裂,碎石和僵尸却源源不绝往上涌来,像是要将三人托举上去,气波如浪,快速击拍着全身,毫不留情地抽走空气。
三人像是离了水的鱼,憋红着脸,张口开合,却吸不进一丝一缕氧气。
“轰隆——”
谭灵朝一把往下丢出所有的符咒,猛烈地轰炸之下,将人怪炸出一个凹陷的窟窿。
若隐若现的水蓝色波纹,就在此时的窟窿的间隙里闪过一瞬。
“南……仙!”
谭灵朝几乎是拼劲全身力气才喊出两个字,话音未落,喉间腥气一凛,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昏过去的前一秒,她看见南枝的身影跃进了那个窟窿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白珠怜才拔刀躲开一个僵尸,一扭头,只看得南枝衣袂一扬,旋即被僵尸海吞没了去,无影无踪。
那道窟窿很快被新的人怪填满,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心尖处如有雷击,将全身血液都电成了灰烬。
天地晃动地厉害,她却奇异的沉了下来。
脑海里茫茫然又空荡荡,什么念头都飞了出去。
只有那一片衣角,沾了泥和血,脏乱的不成样子,却不断闪过眼前。
说到底,这些事和南枝并没有关系。
她与别语荷之间的仇也好,恨也好,那都是她的事。
可一路以来,始终是南枝站在了她的身边,不,是身前。
那样一个懒懒散散,在天剑山上,每日只知浇花做饭的人,在幻境里,一次次的拼命。
换做别人,她或许会觉得是因为灵魂契的缘故,不得不如此。
可她知道,南枝并不是。
她这一生,见过太多的冷漠与无情,好似上苍从不曾垂怜,将她的前半生揉捏碾碎,给予无尽的折磨与苦。
而南枝,自初见时,就是难喝的鱼汤,柔软的肌肤,通红的耳根。
鲜活的,柔软的。
是真心。
她自以为,她是不屑于此的。
可当南枝的衣角落进怪海时,她忽然起了害怕。
从未拥有时,她不觉得此物珍贵。
拥有后再失去,却这般叫人难过。
灵魂契忽然一闪,似乎是那人遥远地同她道了一声,安心。
白珠怜强打起精神,抬手射击。
没关系,只是去破阵了而已。
幻阵一破,她们便都不会有事了。
手中银色武器似乎感应到主人心绪,微微发烫,从掌心向上传递,一如那人不要脸握着她的手时的温度。
很温暖。
她一直没有告诉南枝,其实她是喜欢温暖的东西的。
整个时空剧烈颤动着,像是发了怒的巨兽,无声嘶吼着。先前要闷死她们的巨浪此刻沸腾起来,咬着刀子,欢跃地从白珠怜耳畔腰身剐过去,像是仵作解剖开尸体,又像是屠夫在片着肉。
却只是疼,不见血。
白珠怜冷冷勾了勾唇。
该说不说,这还真像别语荷的风格。
她的发髻早散开来,一头乌黑的发飘散着,发梢飞舞,像是悬在空中的女鬼。
太初图内用不了灵力,即便能用,她堪堪筑基的灵气,在这浩瀚无垠的空间里,也不过是入了海的一滴水。
但,别语荷多番改造她的身体,用她的血肉去饲养天下奇珍异兽,总是有点用吧?
白珠怜望着南枝消失的方向,收起了枪,干脆利落的划破了手掌。
“我之前便觉得有些奇怪。”
“自这些东西出现后,为何她与谭师姐身上处处是伤,而我却并无大碍。”
“起初,我以为是她将我护得很好,很好。”白珠怜眼里闪过一刹暖色,笑了笑,又道,“眼下她不在我身边,这些东西的攻击便弱了下来,只剩一些风在吓唬我。”
小女鬼半仰起头来,眼尾挑起,勾着天地精魄的魂。
“师父,你大抵在看着吧?那便看看,你养出的东西,有什么用处。”
她话音落下,第二刀很快捅穿了小臂。
血珠似成活物,由着空气拉扯变型,成了一只只血色的蝶,飞扬开来。片刻前还在前仆后继的僵尸霎时停滞了身躯,而后快速撤退逃窜。
白珠怜疯了似的扎下第三刀,第四刀……
她从石块上用力一跃,往南枝的方向坠落。
太久了,南枝下去太久了,一点声息都没有。
恐惧比这扭曲的空间还要折磨人。
巨大的石块纷纷往后颠倒,下坠的小女鬼犹如一尾小小的银鱼,逆流而下,固执的奔赴她的目的地。
水蓝色灵力漾出一道道波纹,恍如晴空被仙人素手轻搅,惊乱云团。
琉璃碎裂声中,白珠怜望着光源处那道身影,眉眼一柔。
那人抵着剑,身上没一块好的,见她来了,焦炭般的脸上露出一个明晃晃的笑来。
“咔——”
“咔嗤——”
月华镜上一道裂痕直直迸开,三两声断碎声后,整个水蓝色的镜子都化作齑粉,随风而逝。
别语荷冷冷看着光幕之后的三人,衣袖一凛,一柄雕刻白龙的长剑便出现在了手中。
“好久不见啊,我的小徒儿。”-
出了月华镜,三人身上的伤也在瞬间消散无痕。
“从嫦!”谭灵朝醒来,第一眼看见躺在白玉棺里的人,差点没又昏过去。
等她跌跌撞撞地跑到棺边,确认里头的人无事后,才长舒一口气,身子一软,靠着棺壁跌坐下去。
南枝与白珠怜并肩而立,交叠的衣袖下,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眼前之景,与云莲的石室、月华镜里的平北州,皆不相同。
别语荷所在,乃是一处山巅,四周云海无穷,一棵古松横斜着从断崖外侧宛转腾挪而上,松枝虬劲粗壮,与别语荷这一身飘然洒脱的白衣,倒是般配得很,仿若是天上之人一般。
只是一想到她对白珠怜做下的种种恶行,南枝不免往前了一小步,将白珠怜挡在身后。
别语荷自然不会放过她这小小的调整,轻笑一声,看向南枝。
“我那般提醒你,要你杀了她,结果你却爱上了她?多可笑啊。”
南枝皱着眉,冷声道:“为何一定要她死?还有,你曾经在我梦里说的咒是什么?你给白珠怜下了咒?”
别语荷歪了歪头,看的是白珠怜:“你没告诉过她么?也是,她知不知道,其实没什么所谓。”
她眼珠一转,又看回南枝:“咒?哦——我那是骗你的。我想着,那时的你与她,不过萍水相逢,你也不会为了一个陌生人而白送自己的命不是?可没想到,你还真不在乎自己的命啊。”
掌心手指微微一缩,南枝又攥紧了几分。
“但我也不会为了一个荒谬的梦境,滥杀无辜。”
别语荷的脸上忽然扭曲了一刹,很快又恢复平静,好似方才只是南枝的错觉。
南枝心念微动。
别语荷,好像对她喜欢白珠怜一事,非常厌恶。
为什么?
她就这么恨一个凡人吗?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这么讨厌她?”别语荷勾了勾唇,“我不讨厌她,区区一个凡人,不值得我上心。正好眼下有时间,她既没告诉你,我便同你说。”
“想来你们已经知道我天剑门一派的传承,我也不费口舌了。从嫦是我自幼看着长大的,她是个好苗子不错,可也有弱点。”
别语荷偏过头,看向白玉棺里的人,眼神无波无澜,比看白珠怜时的神色,还要平静。
她的眼神太静,竟叫南枝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来,仿佛那里躺着的人,对别语荷而言,其实并不重要。
可从嫦要是不重要的话,别语荷又何必为了替她换骨,而折磨白珠怜呢?
“从嫦的心装了太多不该装的东西,所以太过软弱。”
谭灵朝不由得开口反驳:“从嫦才不是……”
“她心有苍生,怜悯弱者,故而软弱不堪。你以为这样的人,当真会弑师么?”
谭灵朝忽然愣住。
是啊,以从嫦的性子,她是绝对不会为了继承那副骨,而弑师证道的。
“所以,你折磨白珠怜,其实是想叫从嫦看见、心生愤怒,然后、然后……”南枝说不下去了。
她手心里另一人的温度在一点一点冷却,颤抖。
她又何尝不是?
只是因为这样?
仅仅是因为这个理由?
从始至终,白珠怜这个位置上摆着的人是谁,不重要。
别语荷只是需要这么一个人存在,用来激怒从嫦。
南枝满眼写着荒唐,看向别语荷:“你可知,她只是一个凡人?”
一个凡人,如何日日承受那些修真界的人都需要以丹药辅佐,才敢触碰的毒虫异草?
别语荷偏头,语气再轻不过。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若非从嫦当初心软,将她自人间带回,她或许根本活不到现在。
以命还报,不过如是。
云海缱绻浮动,浮光跃金,有人轻轻叹息。
“师父,莫要一错再错了。”
白玉棺内的人不知何时醒了,缓缓起身。
谭灵朝一扭头,吓得怔住。
“从、从嫦?!你的、你的头发……”
片刻前还是少女模样的从嫦,此时银发满肩,脸上皱纹横布。
她半抬起眼眸,仍是清澈无比的那双眼,落在这张苍老的脸上,无比怪异。
从嫦温柔的抚过谭灵朝的肩膀,脚步迟缓的走向别语荷。
“师父,您瞧瞧,这是谁。”
她手指凌空一点,虚空之中,忽然出现一道法阵,流光闪烁,法阵成了一道镜子,镜子的另一端,竟是云莲。
这一看,连南枝都有些讶然。
云莲的下半身,竟是透明的冰蓝色,好似半阙身子都消散了去。
“怎、怎么可能?”
别语荷第一次愣怔在原地,下意识喃喃道。
“阿荷呐。”
云莲轻轻叹了一声。
别语荷霎时回了神,神情扭曲无比,爱恨嗔怨都写入了眼里,似有熊熊烈火,要烧尽世间一切。
“不可能,一入太初图,师徒便永生永世不得再见!”
“你,绝,不,可,能,是,她!”
她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血泪说的,一字一顿,比任何刀锋尖锐。
一片冰蓝色碎片从云莲身上跌落,飘飘扬扬,最后落入一旁的菡萏池中。
继而风吹莲动,山巅云海翻涌不绝。
别语荷猛地回头看去。
万千重云浪上,霞色温柔耀眼。
是伴她日日的景色。
“阿荷,”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比上一回,还要轻柔的呼唤着女子的小名。
“是为师错了。”
“不该……丢下你的。”
第80章 养徒弟第16天
二百年前, 天剑山曾有一处风光迤逦的山谷,谷内建有一处莲池,水榭亭廊, 朱甍碧瓦,终年不绝的菡萏, 同别语荷年少时的府邸如出一辙。
是云莲为她造的-
初见云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别语荷只是乐河川一个小小世家的嫡长女, 乐河因有上古遗迹而衍生出数百修仙世家门派, 别家便是其中一门。
两百多年前, 修真界并不太平。
大地之南的虚渊里,正有一只蛊惑人心的魔兽降临,再过十数年,就要引得人界大乱。
而毫不知情的乐河百家, 正处于表面平静, 背地里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不少小门小派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皆为寻常。
别家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几经风雨, 已是摇摇欲坠之势。
别语荷的出现,几乎成了别家的救命稻草,也是引来大祸的源头——那样的年代里, 谁不眼馋一个少年天才, 又又谁不眼红嫉妒这样一个天才的出现。
若是平日交好便也罢了。
可大门派欺辱小门派本是常事,既已几番折辱过别家,那便不能放任他们留着这样一个祸根。
围剿别家是必然。
别语荷至今记得, 十五岁那年, 她引天雷升金丹, 下了一夜的磅礴大雨,在天亮时骤然收声。
她试图推门而出,门却被死死抵住。
她爹娘僵硬的尸体立在门外,身上贴了无数张符咒,盖住了最底下的一张——是一门鬼派教长老写的驱尸符。
连死,都要做僵尸傀儡,护住她这一次渡劫。
一夜时间,别家满门四百多条人命,在府中叠出了一条长长的尸河,鲜血叫雨水冲刷到她最爱的莲池中,养出了清晨绽开的第一朵菡萏,赤红妖冶。
云莲伸手折下那朵莲花,轻叹一声,还是来晚了。
别语荷迎着朝晖冷冷抬眸。
“挡我者死。”
她如何看不出云莲的实力强的可怕。但那时候她昏了头,只想血洗乐河,挡她阻她者,唯有杀之。
那谪仙一般的人,脚步轻移,衣摆不沾半分尘埃。
“别语荷,你可愿随我走?”
“滚开。”
“我知道你现在想做什么,我不拦你,也不阻你。”
那人行至面前,少女提着剑的手,不知怎么顿了一拍,便不再占先机。
云莲轻轻伸手,捏在她的手腕处,指尖用力,那剑柄在掌心偏了一寸,“这样拿,更快。”
才冒尖的旭日何等灼目刺眼,逆在云莲身后,却成了灿灿金辉,耀眼却不再具有攻击性。
别语荷手腕一转,将剑锋对准云莲脖颈:“你意何为?”
“我说了,我不阻你,”云莲勾着唇,眼眸半弯,满是溺色,“我陪你。”
别语荷说不清那时自己是什么心思,或许她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收了剑往外走去。
一个奇怪但很强的女人。
这是她对云莲的第一印象。
再之后,她以金丹之力,血洗乐河数十个门派,无论伤残,云莲总陪在她身旁,只有她快死时,才会出手相助。
乐河复仇用了别语荷三年时间。
三年后,她跟着云莲回了天剑山。
天剑山很远,要行数月才能抵达。
到那儿的第一日,云莲便兴致冲冲要她一起去山谷游玩。
别语荷本不想去,却耐不住云莲满眼期盼,于是磨磨蹭蹭往后山飞。
那日有微雨,虫鸣呦呦,淡雾如缎。
山谷是个没什么特别的山谷,别语荷压着性子绕过入口的蓝花楹树干,再抬眼时,不由得一怔。
满池菡萏,莲叶碧天,盛着露水珍珠,滚滚滑落又凝聚。
云莲含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薄雨轻雾里,恍然婆娑声。
“阿荷,喜欢吗?”-
如今。
如今那道声音不再空灵,云莲老了,连带着声音也一同老去,乍看之下,和人间老妇几乎没有分别。
她不是那样强吗?
为何,为何老成这样了?
“阿荷,是为师错了,不该……丢下你的。”
她听见那道苍老的声音悠悠传来,心跳都似漏了一拍。
别语荷僵硬回头,看向水镜里的云莲。
这当真是云莲吗?
她幡然一想,不,不,定是从嫦耍了什么把戏。
许是猜到别语荷心中所想,云海霎时又起波澜,云莲在水镜那头轻声一叹。
“阿荷,这么多年,你过得不开心罢?”
开心?
她早将七情六欲丢了,遑论开心与否?
可仍有一问,是她至死,也念念不忘的:“当年,那只餍魔,可上了你的身?”
别语荷这话来得没头没脑,连南枝在内,众人皆是一愣。
唯有水镜那头,云莲岣嵝的身躯微不可查地一抖。
“不曾。”
闻言,别语荷身形一歪,跌坐在地,纵声大笑起来,声似泣血。
她笑得像哭,在场之人无一不心头发震。
白珠怜瞳孔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南枝的手。
“怎么了?”南枝偏过头询问。
白珠怜死死盯着别语荷,似乎要将这一瞬永久刻在心底那般,牢牢看着。
“只是……有些震惊。”
她那样的人、她那样高不可攀,漠视生命的人,竟也有如此叫她痛苦至深的往事。其中滋味,竟能让别语荷不顾小辈当前,如此放纵。
白珠怜一直以为,她这个天上之人的师父,即便不是明月清尘,也是不容靠近的太阳,高高在上一生,无牵无挂,无情无欲。
可当别语荷笑成这副模样时,她竟有些遗憾。
遗憾让别语荷这般痛苦的人,不是自己。
“师父啊师父,何必骗我?”别语荷伸手在眼尾一抹,“你不如早早同我说,只要杀了你,我就是那天下第一,我自当会动手,又何须你费劲心思下这样大的一盘棋来骗我?!”
南枝心头一凛。
虽说从刚才那两人的对话里,她多少有猜到一些,但猛地听别语荷说出来,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云莲:“阿荷,你何必如此……”
“是我本就如此!”别语荷尖叫一声,打断了云莲的话,“我本就是为追逐力量不择手段的人!我恨这世间!恨透了!若能得这至高无上的力量,弑师又如何?!你以为我不敢吗?!!”
“那你又为何会在此呢?”
一声叹息,尽数落入云间。
阖然一寂。
从嫦半垂下眼眸,掩下寂寥之色。
为何会在此?自然是失了那副骨。
倘或真是为了力量,又何必折磨白珠怜,引从嫦愤怒呢?
别语荷愣怔片刻,缓缓抬头道:“此乃意外,你也看见此人了。失去力量,非我所愿。”
这回开口的却是从嫦:“师父,你可知我为何变成这般模样?又为何那天下只此一枚的太初灵魂契,会出现在小师妹与这位道友身上?”
众人视线立刻挪了过去。
是啊,入太初图前,从嫦分明还是少女模样。
如今却白发苍苍,状若古稀。
“二百多年前,虚渊曾出了一只天生地长餍魔,此魔物擅长蛊惑人心,以魂体为食,占据他人身躯为乐。天剑山当世掌门闻讯下山,将此魔物斩杀于清然岭。”从嫦幽幽然道。
别语荷皱眉:“清然岭……是你的出生地。”
从嫦叹:“正是。”
“那又如何?”
“那只餍魔,并无实体,故而借机钻入师尊体内,在师尊回到天剑山时露出真面目,于是师父便在师尊的哀求下,杀了她。”
云雾缱缱绻绻地跃过天地间,别语荷忍不住扭头去看云莲。
每一次的云海霞光,都以云莲神魂堙灭为代价。
纵然再不能相见,她却以她的方式,日日月月,陪伴在了自己身边。
她心中再怨再恨,可这云雾何其缭绕瑰丽,美得她心碎。
得知那一剑斩下的,或许只是云莲想要她传承师门这个真相之后,别语荷一招平了山谷的莲池。
此后两百年间,她一直在找。
找云莲曾真心待她的证据。
可除了山谷莲池,云莲什么都没留下。
她本以为是自己一厢情愿,如今再见水镜后的莲池,山巅上的云雾,恍然才知,从来都是两心相印。
可为什么啊师父,为什么我们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呢?
从嫦看了一眼水镜,又缓缓说道:“故事本该如此。但实则,那只餍魔,被师尊封入一个死胎体内,一剑杀之。”
“师尊以此诱骗师父,完成了师门的传承。而那个死胎,却并没有就此消失。”
从嫦半撩开衣衫,露出左侧肩膀上一道极其狰狞的伤疤。
“我生来多一根异骨,那根骨头便是餍魔的寄生处。餍魔此物无肉胎,当年师尊那一剑,只斩了他九成,余下一成魂魄逃入附近一户人家家里,代代生育传承。”
“我从家一脉,自两百多年前起,皆活不过三十,也是因此。”
“餍魔乃天生地长的邪祟,更因生在了那万恶的虚渊里,实在难以消灭。唯一解决它的法子,便是乐河川的幻境中,上古天神留下的一滴天悲血。巧的是,我在下山游历之时,偶然所得。后来,在我将死之际,天悲血净化了餍魔的邪气,只留下初生的魂体与我,方得新生。”
谭灵朝瞪圆了眼,愣愣道:“你在说什么啊?乐河川?我们,我们没去过啊?……是了,上仙!小南上仙,您曾问过我乐河川,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南枝抬眼对上从嫦的视线,也想问这个问题。
“依着你的话来说,你曾死过一次?”南枝问道。
“不错。”
“斗胆请问,死因为何?”
从嫦眼光流转,不再作答,反是轻柔一笑:“南枝,你明明知晓。”
南枝满眼骇然。
莫、莫非是原本的剧情?!
白珠怜弑师成魔,从嫦与其决战,不幸死于其手,好在有天悲血化解异骨,使其复生。
“你是说,”南枝深吸一口气,心底一念升起,头皮发麻,“那些事……都曾发生过?”
从嫦颔首,“都曾发生过。”
她敬仰的师父为了师门传承,折磨虐待小师妹数年。
她珍爱的小师妹因此黑化成魔,泯灭人性。
一切的一切,都曾发生过的。
南枝近乎颤抖地开口:“那,那我们现在是?”
从嫦歪了歪头,一络白发从脖颈间滑落。
“时光逆转。”
别语荷心念微动,继而满脸惊惧:“你!你动了太初阵?!”
众人又不解了,太初阵?她们现在不就在太初阵里吗?要说起来,还是别语荷强行拉了南枝进来,她们才会进来的呢。
从嫦似是解说道:“师父说的,并非是你们进来的那个阵法。太初图内其实还藏有另一个阵法,这个阵法没有名字,也无人知晓藏在何处。只是门派历来有过传言,可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阵法,谁也没见过,谁也不知道。”
“师父当年,也曾寻过的吧?”
别语荷神色一僵。
从嫦又道:“想来是师尊也不知道的消息了,自师尊离世后,师父独自一人度过了两百年时光,便是在这些时日里,寻到了关于此阵的一点蛛丝马迹。后来我循着找去,才发现原是藏在了太初图中。开启此阵后,便可逆转时间,回到过去,并且得到这个太初灵魂契。”
“此契与寻常灵魂契不同,寻常灵魂契意在同死,而太初灵魂契,意为同生,即,复活。”
“若非此契在身,其实早在你们刚进月华镜时,小师妹与南枝道友,已是死人了。”
南枝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啊!当时我吐血那次?”
白珠怜回想了一遍,忍不住蹙眉。是了,当时她便觉得时空恍若凝滞一般,再醒来,中间种种皆不记得。
“不错。”从嫦微微笑了一笑,“这太初灵魂契,虽能同生,却有一个条件。到底是灵魂契,自然是立契双方心意相通,才能护住其主。”
南枝猛地想起什么,耳根红了个彻底。
难怪呢!
她以为她和白珠怜的灵魂契是在蛟池寒潭里立下的,可谭灵朝却说是一个月之前闻讯赶回来。
原来这契约,早在她初来此界时,就结成了!
“所以你逆转时间,是回到了一个多月之前?”
若再往前一两年,白珠怜便不用受那些苦了。
从嫦顿了顿,道:“以你的时间来说,大概是如此了。”
南枝了然。确实,她是一个多月前来的,但以从嫦的视角,想来是多年后了。
“且,我回到过去,并不代表我什么都记得。”从嫦看穿了南枝的心思,笑着摇了摇头,“若非进入太初图,我是不会有从前的记忆的。所以在进来之前,我仍是什么都未曾经历过的我。”
也是啊。
不对,等等!
如此说来,便是从嫦逆转了时空,将太初灵魂契下在了别语荷和白珠怜的身上?!
南枝猛然抬头。
“正是如此。”
从嫦又是一声笑叹:“我本来开启此阵,逆转光阴,是想给师父与小师妹下一个契约,好阻止此间之事。却没想到此契……自动将师父的神魂排离肉.身,并寻来了一个新的魂体,也就是南枝道友了。”
她偏了偏头,神色温柔的看向白珠怜:“所以说,南枝道友,是专程为了小师妹而来的。”
是专程为了爱你而来的人。
自从嫦开始说话后便一直安静的白珠怜,此时才微微抬眸,看向眼前这副苍老的躯体。
“那你呢,师姐。”
“嗯?”
“你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呢?”
逆转光阴,结下契约。
天下若有如此简单的法子改变过往,岂非人人皆无遗憾?
从嫦,为了今日局面。
你又付出了什么代价?
白发微动,不同于衰老皮相的年轻声音悠悠响起,很快散于云间。
“一些……孤独的时日罢了。”
千年寿数,若天剑山只剩她一人,
实在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