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沉初光
时咎皱眉, 顿时下意识地看向沉皑。
沉初光……
一个两百多年前的领导者,四十多年的科学家,和现在的小孩。
时咎的目光打量着他, 并不理解其中的缘由,但这种不理解很快被本人解答了。
沉初光说:“我不是活了两百多年, 是我的能力,下一次出生会带着曾经的记忆。”
时咎愣在原地, 但他的思路很快清晰起来。
原来是他!
季雨雪说,等他回来了, 长大了, 再回恩德诺, 说的是沉初光!
他看向小孩黑色的瞳孔,心想两百多年前沉初光作为带领沉家的人经历了乱世, 去世后也许经历了别的人生, 但刚好在四十多年前那次再次出生在沉家,而现在则是别的。
也就是说对于沉初光来说, 现在六七岁的身体里住的其实是两百多岁的灵魂, 而季雨雪一直在那个裂隙里等着他一次次轮回。
时咎不自觉“啊”了一声, 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过他不是觉得拥有两百多年的记忆不可思议,而是诧异在这个世界里,竟然真实存在轮回一说。
也是,连梦的裂隙都有, 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时咎打量小孩, 后者则不紧不慢悠然自得地站着。
沉皑直接淡淡道:“监狱里那本日记本是你的?”
沉初光还琢磨了一下, 方才如梦初醒,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说:“那次事情之后这我还是第一次出生,差点记不起。对, 是我写的,唉!”
他想起过去的事,表情有些痛心疾首,他朝两人解释说那是两百多年来,唯一一次又以沉家人的身份出生,累世的知识让他很轻松成为一名出色的科学家,不过那个时候沉家也是人才辈出,正是他们发现了起源进化升级的可能:通过剥离病毒提高进化成功率。但那个时候的掌权者并不是言威,而是他的父亲言霏。
他娓娓轻道:“言霏这一代远不如当年,他生心魔,企图回到两百多年前的独裁统治,于是开始制定反起源进化,这个想法遭到了沉家的强烈反对,甚至有人要求他从掌权者大楼离开,沉家的威胁让他不堪重负吧,这个计划才被废弃掉。但我听说他儿子是一个正直的孩子,才十多岁,知道他父亲要做这件事后,将他父亲强行逼退了。”
等等!时咎原本想打断他,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看上去他说的记忆传承不像是假话。
时咎开始思索他说的内容。言霏的儿子是言威,言威在十多岁逼退了自己的父亲?但这件事,不是言威所为吗?一直只听说言霏很早就离开,言威便成为了掌权者,但没想到是言威将父亲逼退。
信息的不对一时间等让时咎的大脑又陷入混乱。
一只海鸥毫无征兆地飞上半空,竟然撞进窗户,被丝质的窗帘挡住往前飞的路便又扑腾着回去了。
“言霏从掌权者的位置上下来后,开始长期的旅居,我听说他做了不少善事,大家都以为他痛定思痛,所以好几年后他回来宣布了另一项计划,叫‘起源改造’,打算从源头修改进化仪器。”沉初光说到这,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但那悠长的遗憾与他五六岁的脸庞极其不匹配。
他接着说:“我们都相信他,便去了,哪想他从未改变,之前做的所有事,都是给世人看的表演。我们以为可以造福文明,谁知道那才是噩梦的开始……”
这与他们当时在沉船的猜测相差不大,果然都是欺骗。
公民们却为他的死发声,这……
“这两年我刚刚可以自由行动,每次时间也不多。”沉初光低头说,“想去沉船找找证据,哪知道第一次去就遇到你们了。”
时咎突然反应过来,惊异问:“那小孩是你?”
那个在他们沉船搜索资料时,突然听到声音追出去的小孩。
沉初光点头:“那会儿文明中心正混乱,我想不会有人来这里,结果你们居然也在查,不过看上去你们不知道文明中心发生的事,就想把你们引出去。”
时咎张张嘴,竟然是这样,那当时的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所以……”时咎斟酌了一下说,“想要独裁的是言霏,反而阻止独裁的是他的儿子,也就是言威。”
沉初光点头。
可后来父子两人为何突然达成了一致?
是因为夏癸的操控?可为何夏癸要操控言威去和他的父亲达成一致?
时咎一直觉得言威这个人很怪,他总会做出一些有利于文明,却又完全相反的事,这种极致的矛盾在生物坟场那一次大战里被拉到最大。
虽然已经明白里面有夏癸催眠的缘由,却不明白夏癸行为背后的动机。
这一对父子、一对夫妻,三个人谋划了什么?
沉初光看了眼墙上的钟,愣了一下:“我得回去了。”
变成小孩,连门禁都不得不遵守。
说着,他要走,却被沉皑叫住了:“等等。”
沉皑不太想说话,叫住沉初光后,便用眼神示意时咎,时咎接到信号,转头对沉初光说:“您……您还记得季雨雪,季小姐吗?”
闻言,小孩的脸上露出了诧异却又痛苦的神情,很快又消散。
“当然,永远不会忘记。”
转世后,他无法再跟任何人的生活有亲密交集,这是他的能力带给他的诅咒,他记得所有事,包括最爱的人。
时咎犹豫片刻说道:“她还活着,您知道吗?”
听闻这话,沉初光的眼睛倏然瞪大,他吃惊张开嘴:“真,真的吗?”
时咎不知道如何解释,便直接简短描述了他们在梦的裂隙里遇到季雨雪的事,听完,沉初光两行泪就下来了。
“她好孤独,她好孤独。”
没有想念的词汇,没有得知她消息的惊喜,沉初光只想到她孤独的两百多年。
等他再长大一些,或许季雨雪就会回来。
没有呆多久,沉初光离开了。
一段时间以来寸步不离照顾沉皑的时咎得到了他父母的欢心,总是给他做一些自己独创的糕点留在家。
沉皑问他们是怎么回来的,他的父母给不出合适的回答,只说开门便是浑身是血的人,吓得直送医院。
最终,沉皑还是把文明中心与言霏父子的事告诉了他们。屋子里静默许久,沉皑父亲才严肃说,这件事需要被公布出来。
所有人都杳无音讯。生物坟场那一场殊死决斗击碎了几个人长久以来牵连的线。
时咎告诉沉皑,他们要尽快找到让公民们相信教化所里发生的事的证据。
证据还没来,言威就已经有所行动了,曝露这项行动的是舟之覆。
沉皑收到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再不回来,起源实验室所有仪器都被换喽!
言威……或者说夏癸,在加快进度,企图全面崩坏文明的构成方式。
自从时咎上次终于回到恩德诺他就发现舟之覆消停了,似乎不再屠杀能力者,这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再有他的消息。
很快,舟之覆的电话又接通过来,时咎拿起来开了免提。
舟之覆阴阳怪气的气息很冲人:“哟喂天之骄子就是天之骄子,这起源实验室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
沉皑闭上眼懒得跟他说。
时咎回答:“什么事?”
那边安静了两秒,爆发出一阵夸张的笑声:“哎呀!我的宝贝!真是好久不见!”
时咎冷漠:“没事我挂了。”
“哎别!”舟之覆恢复了正常,他突然降低音量,“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想问一下,你们能搞垮言威吗?”
时咎:“……你想说什么?”
舟之覆“嘻嘻”一声,道:“如果你们能搞垮言威,沉皑当掌权者,也能给我个掌权者玩玩,我可以勉为其难考虑临阵倒戈一下,如果不行的话,那我们……”
时咎面无表情挂了电话。
“哎!”舟之覆听着电话里的“嘟”声,无语地靠在自己的沙发椅上,他将脚高高抬起搭在桌子上,目光瞥着旁边的人,自言自语说道:“反正我也走投无路,放弃掌权者是不可能的,但我得两边示好吧?万一呢?”
旁边的人没有给他回答。
舟之覆叫了一声:“喂,蠢东西!跟你说话呢!”
他口中的“蠢东西”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虽然不攻击能力召唤者,也并不与召唤他的人对话,只是像失去了神识的半透明空壳,默默站在原地。
舟之覆嗤笑着说:“这样子更蠢了!”
沉皑的身体恢复很快,没几天已经可以起床走了,刚能动,他就打算去文明中心,被时咎阻止了。
“你别说去文明中心干掉言威,这十几个小时的车程能不能坚持下来都是问题。”时咎嘲讽说。
言之有理,但若真的等言威偷天换日,那才是文明的噩梦。要阻止言威继续行动,至少阻止他在更换设备后真的将公民送进玻璃舱。
时咎说:“我想到一个好办法可以让起源实验室暂时不运作。”
沉皑:“什么?”
时咎露出一个不太善意的微笑。
他说:“秘密。”
沉皑直觉这大艺术家说的秘密不会是什么好秘密。
时咎转头出门就给舟之覆打了电话回去,刚刚接通,时咎便说:“合作一下?”
舟之覆:“哟?”
第112章 风云巨变
其实时咎也不太确定能不能成功, 他想反正任务就是拖到沉皑好起来,在这之前得尽量拖住言威对公民的一切实质伤害。
这个文明过于彼此信任,犯罪纪律太小, 以至于连监控都很少,现在看来反而方便了某些不可说的行动。
时咎辗转十多个小时, 一个人回到文明中心附近,以学校实验为由买了些硝酸盐和稀硫酸。
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只能一试,要是失败了就另外找办法吧。
次氯酸钙或许也需要, 都买上, 以防万一。
时咎心情还不错, 因为他要干一件大事,这件事绝对是在地球上学、上班的人都曾经期待过的事。
今天他将替他们完成梦想。
时咎在城区呆了两天, 最终把东西交给舟之覆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
第三天晚上, 他等在文明中心外一处高楼顶,看着舟之覆最后一个懒懒地从起源实验室里走出来, 出来后跟门口安保说了些什么, 安保急急忙忙离开了。
舟之覆的信息很快发来:搞定, 你最好别出问题噢。
舟之覆发完信息后便慢悠悠离开,像每天下班回家一样正常。
没过几秒,时咎又收到舟之覆的第二条信息:我一直以为我挺疯,没想到你更癫。
时咎:不客气。
沉皑不知道时咎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直到第二天他打开新闻——
他发现很多频道都在播放同一条新闻:昨夜, 文明中心起源实验室发生未知爆炸, 导致楼房坍塌,由于发生爆炸时间为晚上,楼房里并没有人, 未造成任何伤亡。爆炸原因安全管理中心将会进一步调查,即日起暂停未成年人进化活动,恢复时间另做通知。
沉皑:“……………”
这就是时咎说的,好办法?
好。
这场未知的爆炸为沉皑争取了一些时间,但同时也为夏癸争取了一些时间。
那天早上时咎是被沉皑叫起来的,时咎看到沉皑已经拆掉了绷带的脸,有些迷迷糊糊问:“怎么了?”
沉皑平静道:“你起来看一下。”
时咎翻身从小床上爬起来——他在沉皑的床边搭了一张小床,原本是担心不能及时照顾沉皑,又不能跟他睡一起而临时搬进来的。
他揉着眼睛,一副睡意朦胧的样子,模糊间看到沉皑对他示意窗外,便歪歪扭扭地走到窗边去了,他一边打哈欠一边说:“外面有什么好看的,每天都在看,不就是……我天……”
话没说完,时咎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
这临海的半山腰是一个仙境般的地方,总让时咎想起米兰科莫湖的美景,澄蓝的天与海,高饱和度就像在天堂的后花园,然而此时这个后花园的上方,正盘旋着如同飓风一样的黄沙,那些黄沙汨汩流动,越阔越大,如同倒挂天际的流沙河,在海天交接的远方又倾泄而下。
整片天,全是流沙般的颜色,阴霾般笼罩在城市与田野上空,再没有一点蓝色。
天上一个世界,地上一个世界。
海边的居民不再行走奔忙,都停下来三三两两聚集在窗边、海边、小路上,抬头相互讨论着这震慑人心的一幕。
这是怎么了?时咎回头,见沉皑摇头说:“我醒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这种黄沙时咎见过,他们当时从监狱里回程时,他抬头就看到了莫名状的黄沙,后来也经常会看见,只是太微弱的几缕,所以他并未在意。
似乎是沙尘暴被卷入空中,但即使是沙尘暴,也多见于沙漠干旱地区,他们所处的地域明显不是。这是一起非自然极端天气——与其说是天气,不如说是一幅画被垂悬在空中。
很快,新闻开始大面积播报这异常现象,呼吁公民在家做好防护。
看来不是海边才有这样的景象,而是整个城市,甚至,大有向全球蔓延的趋势。
街边的汽车鸣笛今天格外多,有人在猜测会不会有龙卷风、地震、海啸,企图开车去安全的地方,但在得知遥远的内陆朋友家也能看到这片天时,很多人放弃了这个打算。
气压没有变化,连空气中海腥味也没有变化,除了缓慢流动的天。
沉皑手里的遥控器不停换着台,几乎都是在报道这次事件。
这很奇怪。时咎再次抬头去看那线条分明如同湍急河流般的黄沙,脑海里隐隐对上了别的场景。他之所以会那么快想到,是因为当时他做过一个非常具体的对比——木星表面。好像此时天空碰撞的就是氢和氦,流沙交界处就是一个个巨大的反气旋风暴。
现在的天空,像生物坟场的天空。
想到这个可能性的时咎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猛地回头,却看见沉皑拿着遥控器没按,他的目光很认真地盯着一个采访,时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一个女记者站在文明中心的大门口,正在播报这次事件,只是她背后的、文明中心的天也是黄沙卷云,风吹着她的头发黏在她的脸上,话筒也因为风声而发出杂音。
沉皑将画面停在这个频道不是因为这可以看到文明中心的现场,而是女记者身后那个缓缓往外走的背影。
时咎皱眉,心想言不恩这个时候去文明中心做什么?
“砰”一阵风吹来过砸上了大开的窗户,时咎立刻过去将窗户锁上。似乎今天起来后,气温都骤降了几度。他去房间拿了衣服给沉皑披上。
沉皑:“谢谢。”
黄沙让陆地上的世界变得晦暗不明,分不清具体的时间,也看不到太阳。
言不恩第一次没有带口罩出现在外面,她一步步走得很慢,路过文明中心看到门口有记者正在直播,便原地站立下来。
她知道,如果她现在踏出这一步,一切都结束了。
从她出生起,家里一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父亲总是忙于文明中心的事,归家次数少,就算回来也将大部分精力投入那三个人身上,母亲更是。
母亲不爱出门,但也不爱与她有过多交涉,母亲喜欢在她的绿植中间徘徊,喜欢茶艺,喜欢调制熏香,时常发呆放空,只在有人的时候盛装相迎。整个家里,她便是那个多余的人。
好在哥哥和姐姐愿意带她玩,即使训练得毫无力气,全部躺在烈日下、奔跑在滂沱里,也是愿意为她分出一些经历的,如果可以,她希望一辈子和哥哥姐姐生活在一起,说是哥哥姐姐,也像父亲母亲。
童年的故事是姐姐讲来听的,怕黑的夜晚是姐姐陪的,被欺负的幼年是哥哥欺负回去的,在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年龄,也是哥哥一条一条讲给她的。她的思想里,没有父母的传承,却都是哥哥姐姐的笑声。
她曾经想,长大以后姐姐做掌权者,她就做掌权者背后的女人,哥哥们可以辅佐姐姐,当然哥哥们能做掌权者也是好的。
但随着她把姐姐的身体埋进土里,这个愿望也一起被封存。无论如何,都是没有余地的结局了。
她接受的教育不允许她做多余的盘旋,姐姐不在了,哥哥们也在是的,十多年真实的陪伴也在。
她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停驻的脚步开始动起来,一步一步坚定而沉重。
选择就是这样,一个被选择的同时,另一个被毁灭。
“我想提供点消息可以吗?”言不恩站在摄影机前,对着女记者露出甜甜的笑容,只是在她半边伤疤的脸上,那甜美沾染着凄惨的润色。
女记者以为她会说一些和极端天象有关的话,便把话筒递给了她。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言不恩对着摄影机深呼吸一口气,又扯出她以前最喜欢露出的那种笑容。
现场直播的画面会以不超过三秒的延迟传遍全球每个角落,有很多人在亲眼看这突变的天,也有很多人在从电视网络上求得解答,更多的人喜欢看文明中心的画面,好像在这恩德诺的权力中心,连猜测也变得真实起来。
“她要做什么?”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的时咎皱眉问。
电视里是言不恩熟悉的模样,但她似乎有些变了,也许是眼神,也许是别的,那层悲伤下涂抹了以前从未在她眼里看到过的情绪,恍惚间,让时咎想到了季水风,不,季纯。
沉皑抿唇,放轻了呼吸,眼见着言不恩转头对着镜头笑了一下。他突然明白了些什么,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来,有些窒息地低呼说:“去文明中心,现在!”
曾经言不恩喜欢表演公主的戏码,好像这样就可以永远不长大,但是人哪有永远不长大的,总有一些事的发生,推着人踏入不可反抗的洪流。
那天,言不恩乖巧却带着暗淡的声音传遍了恩德诺所有角落。
车疾驰在高速公路上,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沉皑的伤也并未痊愈,但那焦灼紧张的气氛容不得他们再有丝毫犹豫。
紧闭的车窗外是快速略过的风景,每一处都是黄沙侵袭的天。
第113章 公主:言不恩
“我是言不恩, 言威的女儿,我的能力是创造一个无限小或无限大的透明结界,结界内外互相看不见, 进入结界也不会有感觉,只有在我允许的情况下, 里面的人可以出来。”
汽车猛踩油门,发动机的声音又加大了几分, 几乎是全速推进着,广播默默播放, 车里的人都没有说话, 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车载画面里。
“十多年前, 我的父亲将我带到蘑菇山,让我在那个地方放下一个结界, 并没有告诉我理由。”
海很快消失了, 穿过长长的隧道,光明再次涌现出来时, 已经只有田野与畜牧, 还有漫天黄沙。汽车飞驰过公路, 卷起的是地上的泥土还是天上的泥土无法分清。
“我马上就要成年了,成年的时候将会接受进化,成为和大家一样的可以意识交流的人,当然也有可能成为教化所的一具白骨。可能你们好奇为什么我会用白骨来形容自己, 因为我在蘑菇山布下的那个结界, 就是教化所, 我父亲常把那里叫做生物坟场。所有的人有去无回,在那里被屠杀,这是我们去教化所再难回来的原因。”
时咎的眼睛盯着车载屏幕中的画面, 画面中小女孩背后的黄沙天好像更浓烈了,他转头看这条高速路上空同样的场景,轻轻叹气。
最不该,让她来承担这些。
时咎转头问还要多久。沉皑说不堵车的话会很快。
“如果我说,这是我文明中心的阴谋,可能没人相信,因为大家都思维透明,如果文明中心有的人思维不透明呢?如果,有人让你们觉得他们思维透明呢?我没有做过进化,我没有办法证明。但是我可以证明你们的儿子、女儿,死去的地方。”
在沉皑说了不堵车会很快后不久,车慢慢停下来,沉皑打开车窗往外看了一眼。这条路堵车堵得厉害,密密麻麻、弯曲连绵,如同长条的行军蚂蚁,好像天地倒悬,他们也是空中无法自行调转方向的沙尘。
长得看不到头的车流里,没有人按喇叭,也没有人喧哗,晦暗的光线里汽车车灯亮成了传承。有的车窗紧闭,有的车窗则大开。
卫星信号传输到每个设备间有微小的时间差,哈斯效应细致地展现,以毫秒之差漂浮在上空。
那长长的车流上空,言不恩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会在文明中心展开我的结界,那个之前放在蘑菇山上的结界,所有人可以自由出入,如果大家愿意相信我,可以,可以做出选择。”
画面里的言不恩往后退了几步,她的手里迅速出现一个小球,从她的掌心,便能看见黄沙天与红土地,像小孩子们爱的装饰雪景球,一个微缩的世界在她手里展开,随后那个球变大,静置在文明中心广场前方,几秒后凭空消失。
她的言论如同她手里的结界,一开始只是不起眼的玻璃珠子,慢慢扩大成气球,最后变成炸弹,毫不犹豫在恩德诺每一处地方炸响。
起初没人敢说话,看新闻的、听广播的,都只是接受到了这个消息,不约而同选择沉默,他们的反应如同多年前看到广场上自焚高喊“推翻文明中心阴谋”那个人一样,更多的是不信。
后来在文明中心附近的人又逐渐聚拢在那个广场边缘,于是他们看到电视里出现的女孩,长久沉默地在原地站着。
她想,她在改变历史。
没有人想安宁顺遂的历史被改变,人们逐渐围聚成了人墙,他们在这边,言不恩一个人在那边,接受千万双眼睛投来的目光,有好奇的、不满的、担忧的、跃跃欲试的。
谁也看不到言不恩身后存在什么,是她所说的结界,有进无出的结界,也没人真的敢上前去。
风吹得她的脸有些干,她抬手便摸到了脸上的裂纹,这么久以来,慢慢也就接受了。
言不恩良久的寂静,人头攒动的窃窃私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人群里终于有了第一个发声,是一个女人。
她问:“你需要帮助吗?”
言不恩抬头与她对视,随后摇头。他们想的是她是否需要帮助,他们心疼这个小女孩,就顺理成章掩盖掉她说那些话的可能性。不愿意承认,一切都是理由。
接着有第二个人问她:“你和父亲吵架了吗?”
言不恩依然摇头。
第三个人问她:“冷吗?要不要送你回家休息?”
“需要通知掌权者吗?”
“外面风大,快点回家。”
“我没成年的时候,也会和父亲对着干,但他始终是对我好的。”
“快走吧。”
“等你成年就好了。”
……
直到人群里突然传出一个女人尖锐的问话:“你的结界进去了还能出来吗?”
那些涌动的情绪瞬间止息,人群安静下来,只听到一个女人在说“让一下,不要意思,让一下。”
人群被挤开,一个红衣服女人窜到最前面,她突破人墙的边界,三两步走到言不恩身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问:“还能出来吗?”
言不恩有点被惊吓一般愣住,但很快点头。
女人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说:“我儿子几年前去了教化所,再也没回来,我想,我想去看看。”
后面没有人回答她,于是她转过头说:“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是假的呢?”人群里再次冲出来一个人将她拽了回去,着急的女声暴露着她的心情,“万一你进去就出不来呢?谁敢当第一个?”
“对。”
“我不敢。”
“小女孩好可怜,但是我也不敢,我看她真的有能力,那个小球,你们都看到了吧?”
“所以我才不敢,虽然我想进去,我,我的弟弟也没回来。”
“我未成年的时候去过教化所,就是一个研究所,我回来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
“谁敢进去试一下?”
“怎么可能?他们把孩子送进去全部,全部……”
人们彼此问答着。言不恩望向那个抓着她的女人,女人则缓慢松开她,一步,退后,再一步。
黄沙笼罩下,每个人的脸都是黄色的,像从泥地里刚刚爬出来的行尸走肉。
前排的人激烈讨论,后面的人伸长脖子企图看清前面的情形,那些没能挤到前面的人围观不多时就离开了,又有了新的人聚拢,前排的人得不到有力的承诺,不敢轻易尝试,没多久也离开了,于是后面的人变成人墙前方的边界,再次问对面那个女孩她已经回答过无数次的问题。
所有的人都在讨论,但所有的回答都差不多,还有一些是意识中的交流,根本没有开口的人。
言不恩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腿有点酸,便原地坐下了。
没多久,一群安全管理中心的人来了,他们劝阻言不恩离开,但言不恩摇摇头,继续原地坐着。那些人只能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否该对掌权者的女儿采取强制措施。
这一行为加重了公民们的疑虑,有人问这真的是掌权者的女儿吗?如果是,会不会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呢?但如果可信,他们要面对的是不是更大的不可信?
谁能承认那言不恩口中的教化所的真面目?当他们承认这一点的时候,将会承认一些什么更宏大的东西?
汽车停在人墙外,两边车门打开又迅速被关上,时咎跑到人群聚集的地方迅速拨开一条通道。
最前面有人又在问:“谁敢去试一下?”
“对啊,都没人敢进去,谁知道能不能出来?”
“有没有谁家孩子在教化所的?”
“谁家孩子在也不敢进呀!”
人群最前方被拨开,一个低沉的声音说:“我进去。”
喧哗立刻平息下来。
言不恩抬头看到来人,惊讶了一下,嘴角刚扬起又撇了下去。
人们纷纷给那位敢于第一个进去的人让开道路,沉皑便缓缓走了出来。下一秒,有人认出了他。
“沉先生?”
“沉先生!得小心啊!”
“是沉先生啊,这,这真的能进吗?”
沉皑不咸不淡的:“嗯。”他走到言不恩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转头朝时咎示意陪着她,时咎点头。
沉皑毫不犹豫往文明中心里面走去。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他,看着那个挺拔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远离,在某一瞬间,忽然消失在原地。
人群哗然。
时咎在言不恩身边坐下,轻声问她:“你还好吗?”
言不恩朝他挤出一个牵强的笑脸:“时咎哥哥不必担心我。”
“其实你不需要做这些,我们还可以想办法。”
“如果我不做,谁来呢?”
时咎愣住没说话。
这句话,沉皑也说过,当时虚疑病严重的时候,时咎问他不怕被感染吗?他说总要有人做的。
还真是从小带大的。
他们曾经找了很久教化所的证据,都给不出来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证据,因为公民太相信文明中心了,后来发现证据就在眼前,他们却找不出更好的办法,好像除了言不恩站出来,已经是穷途末路。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她承担因果?
时咎问:“那你现在在想什么?”
言不恩:“想文明的未来。”
时咎诧异转头看她,却见她弯起眼睛笑,刚好时咎坐在她脸上有伤疤的那边,那伤疤搅和着她纯粹的笑,在甜美中硬生出几丝“千帆过尽,看山还是山”的情绪。
她说:“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最近一段时间,也许就是打破幻想,被逼着认清现实的感觉吧。”
城堡里的公主,可以任性无理取闹,在一群人的羽翼下被保护得很好。
“最开始我也无法接受,但我其实我谁都怪不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曾经该面对的东西没有面对,逃避,越逃避,走得越远,直到上天帮我裁决,如果我不想面对,它就逼我面对,用最决绝和狠毒的方式,承受得了,承受不了,不也都要扛下来吗?”
时咎:“如果你需要拥抱,我在这里。”
言不恩摇头,她想,如果是姐姐,也会自己承受的。
没过多久,沉皑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文明中心,他如同刚刚走进去般,又徐徐踱步出来,每一步都稳稳地踏着。他走到言不恩旁边,面对着公民,不咸不淡道:“我出来了。”
第114章 高空炸弹
密不透风的人墙开始扭曲, 出现波浪般的涌动,因为有人原地不动,有人往前走了一步, 沉皑的回来就像一个信号,代表着安全。
要进去吗?
沉先生已经出来了?是不是没有问题?
沉先生不会骗人的。
这个女孩说的都是真的?
我去试试吧。
随着第一个人踏出的一步, 后面的人也逐渐有了勇气,于是他们一个一个, 一步一步往前挪。他们信任文明中心,同时也信任沉皑那双深蓝色眼睛。
他们与言不恩擦身而过, 往她身后走去, 直到第一个公民消失在原地, 随后第二个、第三个……
那汹涌的人潮汇聚成了河流,朝一个未知的地方流去, 又在某个节点瞬间消失。
历史就是一条河, 无数人的悲欢被尽数倾倒在这条河里。
沉皑微垂眼睫,看向地上坐着的少女, 淡声道:“你很乖, 后面都交给我。”
言不恩抬起头与他对视, 看到他凌冽的轮廓,也看到他背后猛烈的黄沙。片刻,她摇了摇头说:“这次不行。”
公民的反应比想象中来得更激烈,很久之后, 一直坐在文明中心门口的三人看到一个女人冲出来, 她抱着一件破碎的衣服, 大哭着说:“这是我孩子的衣服!!这是我孩子的!!!上面的字是我亲自写的!!!”
有了第一个,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听闻信息的公民从城市各个地方赶来,也有从各个城市赶来, 甚至从更远的地方,在几天的时间内,风暴排山倒海般袭来。
“我找到了我儿子的衣服!还有他的笔记本!”
“我女儿的项链在里面!怎么可能!掌权者!掌权者出来!”
“里面全是死人!!!”
“啊啊啊——!”
文明中心挤满了人,又都在没有深入广场内部时消失,他们有的人进去,有的人出来,彼此擦肩而过,带着各异的心情。
安全管理中心被派来维持秩序的人看到这个情况,里面突然有人犹豫了一下,说:“我的弟弟,也去了教化所,我想去看看?”
一石激起千层浪,连安全管理中心的人也踏入了那个结界,后来文明中心其他小职员也下来了。
消息被传开,有如一刻炸弹从高空抛下,短暂的寂静之后轰然在距离城市不高的半空中炸开,以文明中心为圆心升腾起一颗蘑菇云,覆盖住整片天空。
人们由最初的不信变为将信将疑,后来是震惊,最后是愤怒。
电视里从头到尾播报着,从言不恩的出现到沉皑进去又出来,后面便是公民一窝蜂地往里钻,最后,连摄影机也进入那个地方。
黄沙红土地与白骨,平静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它们不说话,不评价,仅仅是展示,展示那些骸骨和遗物,还有长久以来寂静空间里突然涌入的人潮,人们在里面奔跑、怒号、恸哭。
事件从头到发酵,用了仅仅三天时间。
火上浇油的是,有人发布了反起源进化的细节文章,并且是实名制发表,发表人赫然的“沉”姓让人无暇去怀疑真假,里面贴出来了监狱与沉船相关种种。
这件事应该只有沉初光做得到。
再不明所以的人,经过两天的口耳相传,也知道了他们的文明发生了什么。
第四天,文明中心外围了有史以来最多的人,比当初要求公布虚疑病时还多。他们从静坐示威变为情绪高涨,怒不可遏。
安全管理中心没有季水风,临时管理的人见到这阵势也没有再维持现场安全,而是撤掉了所有安保,原本将公民们围成湖水的安保们,也变成了一滴水。
于是人们有序静坐着,有的人举着手牌,面对着掌权者大楼,后来不知道是人群中的谁忽然抬头,似乎看到了顶楼掌权者办公室那一层的窗前掠过的人影,他踉跄一下站起来,单薄的身躯在上万人静坐里异常显眼。
他起初有些犹豫,随后鼓起勇气,将手里写有“掌权者,解释!”的手牌举起来,声音不大的喊了一句:“请掌权者给出解释。”
声音在广场和人群中蔓延,他的音量不大,还没有越过所有人群便消失了,随着他呼喊的消失,整个广场陷入死寂,长久的沉默,像空气被抽干,时间被静止。
良久之后,人群中站起来了第二个人,他吞了一口口水,声音颤抖着高喊出:“请掌权者给出解释。”
又是一片温吞归于寂静。
但紧接着,他旁边的人撑着地也站起来了,这个人的声音坚决许多,他一站定,便高喊:“请掌权者给出解释!”
受他情绪的感染,接着,第三个人、第五个人、第十个人、第一百个人全部站起来了,像被人推倒坍塌又倒放的多诺米骨牌,一个接一个,一群接一群,声音汇聚着声音,直冲云霄。
“请掌权者给出解释!”
“请文明中心给出解释!”
“请文明中心告知公民真相!”
“还公民一个说法!”
“文明中心必须给出说法!”
“给死去的未成年一个解释!”
“掌权者出面!”
“围攻文明中心!”
天上汹涌的是黄沙,地面汹涌的是人群的无法消止的愤怒。
一块玻璃被打碎,言威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从高楼俯视下面黑海般的人群,攥紧五指。
他想过沉皑的背叛,却没想过言不恩的背叛,一旦公民知道这件事,他还有多少回旋的余地。
夏癸,这就是你想要的统治吗?他想。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不知道是谁会在这种时候做出如此礼貌的行为。
门被打开,沉皑出现在门外。
“你该向公民公布所有真相。”他语气淡而冷漠地说,好像要做到这件事,如同上台演讲自己的稿子般简单。
言威笑着摇头,说:“我从没听说过能力还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放你身上是疗愈,在我身上就是要命。”
“但你现在好好的。”
言威叹口气,站起来走去窗边,看着下面攒动的人头越聚越多,好似不将他拖下去当众剿杀便不可平息。他缓缓道:“我和夏癸在学校就认识,她是班里最温柔懂事的女孩,喜欢她的人很多,她都只是礼貌回应。平时打扮朴素,我以为那是她的风格,后来才知道她是从孤儿院里出来的。我们一起做实验,越走越近,最后在一起了,她很没有安全感,也脆弱,所以我把她从孤儿院带回家。”
“但那几年不巧,我父亲一直在做反起源进化,被我无意中发现了,良知告诉我这是绝对错误的事,所以我以公布他的狼子野心威胁他,那几年我和他的斗争很厉害,以至于忘记家里还有一个需要我的人,她的一举一动我都关注不到,所以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和我父亲……”
沉皑嘴唇动了一下,没打断他,只是凝视。
“我完全没有察觉,就这样把我父亲逼退、逼离了这个家。那个时候夏癸一定很恨我,她不善于隐藏情绪,所以终日郁郁寡欢,直到你来后一些时日还是这样。”
“我知道她的能力,但我没想到她会催眠我,她想让我成为我的父亲,完成我父亲生前的遗愿。在我做那些事的时候,我甚至不觉得我做错了,第一次醒来,我屠杀了他沉船研究所的研究员,后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我又是时刻清醒,我总想着,要做一个合格的掌权者,但我在屠杀我的公民时,我又觉得那是正确的。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们潜意识运作机制的可怕。”
沉皑问:“你现在是醒着还是被催眠?”
言威笑了下,他看到楼下的公民离得更近了些,大有要冲上来的架势。
“吸收你的能力后,我回到被催眠的状态就会自我攻击,所以夏癸解掉了催眠。”
“那你为什么不停下?不解释?”
“因为在清醒状态下,我产生停下的念头,也会自我攻击。”
言威不知道沉皑能力的具体来源,但沉皑自己知道,他很快反应过来。
他的能力是爱,但言威在被催眠的状态下心里只有毁灭与独裁,所以沉皑的能力对他来说是致命伤害,但在几十年的潜意识催化下,他心里真正的那份善良又被消耗殆尽,习惯独裁早不知道爱他的公民和整个文明是什么感觉,解除催眠后,他只有凭本能与习惯去爱那个背叛了他几十年的女人。
他现在能活着,只是因为他爱那个女人。
没有退路,也没有选择。
人们模仿敌人,最终和敌人有了相似之处[13]。
如果是在言情小说,或许是段催人泪下的故事,忘记所有,唯独记得爱你的习惯,可惜这份爱的背后是血淋淋的生命,注定不得善终。
“即使我知道了这些,我还是爱她,所以我无法停下了。”他话音未落,却是直直朝沉皑出手。
“轰”一声雷电劈了出来,沉皑侧身便翻出去,轻巧落在另一处,冷声道;“你就算杀了我,也处理不掉现在聚集的公民。”
言威没有停手,在沉皑躲掉雷电后立刻冲上去,两个人瞬间缠斗在一起,兵刃相接。言威直视近在咫尺的沉皑的眼睛,笑说:“那就一起杀了!重写历史!”
重写不了!
两人瞬间被弹开,沉皑踩着身后的墙凌空翻身落地,看向言威的目光里没有半分玩笑。
言威说:“你刚刚躲的那一下,侧腰发力慢了,上次的伤还没好对吗?”
沉皑毫无表情。不仅侧腰,很多地方的伤口都没有完全恢复,生物坟场那一次言威没有他受伤严重,所以现在恢复得应该比他好,如果他们现在真的打起来,将又是艰苦卓绝的一次。
但沉皑来这里的本意并不是要和言威斗个输赢。
第115章 天堂与地狱
“请掌权者给出解释!”
“请文明中心给出解释!”
楼下的呼喊一刻未停止的随着黄沙翻涌上来, 碎在这高楼依然清晰可闻。
“哗——”玻璃破碎,沉皑被言威从房间中央一脚踹到档案柜,档案柜的玻璃碎裂一排, 在沉皑被砸到地上的瞬间,柜子一个接一个倒下。沉皑起身便把柜子劈个稀碎, 立刻迎接住言威直直过来的重锤。
办公室里能砸的都被砸成碎片,全部成了两个人打斗下的牺牲品。
沉皑咬牙, 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深伤口大概率又全部崩裂了,血顺着衣服往外渗透着。
“请文明中心告知公民真相!”
“还公民一个说法!”
猛烈的爆破声, 言威的后背深深陷入墙壁, 甚至有几块玻璃碎片嵌入肉里, 他直接拔出胳膊最大的一块,在手里凝聚出光球, 毫不犹豫朝沉皑扔去。
沉皑堪堪从地上翻滚躲过这一下, 光球便砸碎落地窗,消失在半空。
“文明中心必须给出说法!”
“给死去的未成年一个解释!”
声音越逼越近, 相隔三十多楼却就犹如在耳边。成千上万的不同声音汇聚成激烈的呐喊, 起初还只有公民自发的围攻, 到后来,发现不对的文明中心的职员也逐渐加入这条历史的河,他们纷纷离开各自的工位下楼,朝着掌权者大楼高声呼喊。
被光球砸烂的整面落地窗从高空掉下来, 在有人高呼“小心”的惶恐中, “啪”的一声砸碎在地面, 瞬间散开成一堆齑粉,炸向无数个方向。
一直在楼下陪着言不恩的时咎见状抬头,看到最高处那一块空洞。他慢慢原地站起来, 震惊地抬头看着,一时间忘记呼吸。
下面的人都在抬头看着。
言威的头被沉皑抓着砸到墙上,在雪白墙上留下一大滩鲜红血液,言威顺势弯腰顶住沉皑的腹部,将他猛地往后踹出去。
就是这个角度!
“哗”一声,又是一块落地窗玻璃被击碎,一个人影直冲冲被顶了出来,就这样悬挂在三十多楼的高空。
楼下顿时响起一片尖叫声。
在这尖叫中,时咎只觉得心脏的血停止流动。
沉皑一只手死死抓着落地窗的边沿,身后是百米高的高空,天上那些黄沙般的涌动几乎近在眼前,风一吹,呼啸在耳边,冷冽得刺骨。
言威将嘴里的血随意往旁边一吐,大喘着气在沉皑旁边蹲下,喉咙嘶哑地说:“小时候在假山上,教过你高空坠落如何自救对吗?”
这样坚持不了多久。沉皑咬牙,另一只手发力直接抬上来,在还没把到实地时,便被言威挡住了去路。
言威在笑,笑了一下又转成剧烈的咳嗽,直到咳出几口血,他将血吞了下去,忍着喉咙里浓重的血腥味与全身的疼痛,反倒轻柔地说了一句:“但没有教过你无意识下怎么自救。”
沉皑松开死咬的牙关好像刚要说话,便感觉一只手掐上了自己的脖子,那只手逐渐发力将他从半空提了起来,那一瞬间沉皑只觉得空气被全部剥夺,脖子承受了整个身体的重量,骨骼在挤压下发出不自然的脆响,他的脸色逐渐发红,又慢慢变白。
无法呼吸,快要窒息了。
言威胳膊上的肌肉筋络全部突出,单手支撑着沉皑身体的重量,说:“你怎么敢?没有能力你怎么敢一个人上来找我?”
沉皑说不出话。
言威还在继续说,他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都不需要我动手,慢慢的,他们会知道谁是唯一的掌权者,会知道思维不透明才是常态,我们都是,都是历史的牺牲品!”
沉皑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混乱里疯狂流窜,已经开始不受控制,他的嘴里发出无意义音节,连努力咬着牙也做不到。
就在眼前发黑即将窒息的前一秒,那只手徒然松开。
沉皑的身体便随着承重物的消失,如同失了线的风筝迅速坠落。
三十多楼!
楼下的尖叫一下涌进耳膜,沉皑听到了尖叫,听到了风声,听到了自然里一切的声音,感受着重力对自己无法反抗的牵引。
混乱中,他想,时咎还在楼下,那是他最后的底牌。
沉皑闭上眼。
“啊啊啊——!!”
人群的尖叫大到活生生将心扯到嗓子眼,而看到高空坠落的那个身影时,时咎几乎是立刻冲了上去,他瞪红着双眼大吼一声,将手伸出去。
绝对不行!!!
被重力加速度扯下来的身影。在最后以快要看不清的速度掉下来,在尖叫声达到最高,人们不约而同捂住双眼那一秒,沉皑的身体停留在距离地面半米的地方,时咎伸出手,那身体便再次坠落下来,稳稳落入他的手里。
想象中的血腥场面没有到达,人群反应过来很快沸腾出更大的火花。
“掌权者出面!”
“围攻文明中心!”
“掌权者出面!”
“围攻文明中心!”
迟迟得不到回应的公民们开始自发往掌权者大楼里冲,不知道是谁刷开外面和里面通道的门,公民竟真的全部涌了进去。
沉皑咳了好久才从窒息里缓过来,他从时咎身上挣扎着起来,剧烈呼吸几口空气后,沉沉地笑着说:“我赌对了。”
“赌对什么了你就?”时咎焦急问。
“赌我的大艺术家会在楼下接我。”他被撞出去的角度是特意挑的,想到这里,他继续说,“他一直在楼上不现身,我上去,一定会跟他打起来,我被他推下来,你猜公民会怎么看?”
他是沉皑,不是别人。
时咎都要气死了,他长长吸进一口气,看着沉皑浑身的血和再次崩裂的伤口,又把骂人的话全部憋回去了。
“你,你……”时咎浑身颤抖着说,“下次提前跟我说!”
时咎明显被吓到了,见他惨白的脸色,沉皑愣了下,缓缓道:“对不起。”
时咎翻白眼:“算了,反正我俩谁都不会听谁的。”
沉皑否认:“不,我听你的。”
“你听个屁!”
不宜在怀抱里沉浸太久,沉皑慢慢站起来,看着冲进去的公民,皱着眉头刚想说不能让公民上去冒险,再上去几千个人,言威的雷电劈下来也是几分钟的事,就看见公民们不约而同又缓慢退出来了。
一个一个,慢慢地往后退,直至退到广场。在他们退出的最后面,时咎看到舟之覆笑盈盈地走出来,他的身后跟着的是亡灵大军,他就站在掌权者大楼门口懒洋洋说:“哎呀,我知道你们也对我怨言很深,但是今天我在,谁都上不去噢。”
时咎咬牙问:“他到底帮谁?”
沉皑:“不知道。”
沉皑看向舟之覆,却看到半空中若隐若现漂浮出来的光,还没来得及开口,时咎低声说:“你的能力已经回来了。”
“嗯。”
一直都有,只是重新慢慢聚集中,然后生生不息。
人群嘈杂的声音没有停止,有人在骂舟之覆,但舟之覆似乎一点反应也没有,依然是那副不太在意的模样。
言不恩一直在注视着楼上碎掉的落地窗,直到那里终于露出了他想看到的人的身影,她缓缓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广场中央,站在绿化带边缘,她身后就是那块刻有“爱是一切的答案”的碑石。
她不抱希望地给言威打了一个电话,却没想到言威很快接起来了。
“父亲。”她说,“你看得到我对吗?”
言威没说话,言不恩也听不到他的气息,她的身边太吵了。
不管他是否在听,言不恩自顾自喃喃说:“我一直都不愿意当掌权者,我认为那是你们的事,掌权者的担子太重了,到今天我也是这么觉得。我们以后,可不可以不做掌权者?好好生活。”
回答她的依然是沉默。
她说:“我知道了父亲。”
她突然笑出来:“那算上我的一份吧。”
她挂了电话。抬头直视着那看不见的人,从包里拿出一直存放着的短刀,闭眼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胸口刺去。
除了这样,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那个人哪怕有一丝的动摇。
历史从来不是个人的历史,是所有人精神的凝聚,是在宇宙亿年的蓬勃中,渺小又伟大的昙花,她胸口的鲜血便如昙花的瘦长叶瓣,鲜红的一朵从中间迸发,如同138亿年前急剧膨胀冷却的宇宙,逐渐形成星系与星体,经过数十亿年的演化,某个星系的边缘猎户座旋臂中诞生了已知的文明。
沉皑转头便看到那朵迅速盛开又凋零的花,生长在“爱是一切的答案”面前,刺眼得像高空炸弹。
“言不恩!!”沉皑吼了一声。
言不恩隐隐约约好像听到了,听到了小时候很喜欢的、那个温柔的哥哥再次温柔抱起她。
希望他永远不要再变成冷漠仙人了,但是有时咎哥哥在,应该不会了。
言威冲出来的时候被人群拦住,他眼睁睁看着言不恩被抬上担架离开,骤然跪在原地。
公民的声音如同洪水猛兽,他一句也听不到,但句句像刀刺穿他。他想,言不恩当时对他的指责是对的,他想靠对夏癸的爱来维持仅剩的生命,却始终没想到还有这个女儿,也可以成为他的依靠。
一切的悲欢离合都事出有因,不幸运也是,不被爱也好,都事出有因,可人总是处于不明、不理解、不接受。
黄沙弥漫的天际突然爆发出滚滚雷声,闪电乍起,把黄色的天照得惨白一瞬,雷声轰鸣。
沉皑眼神一凛,低呼出:“不好!”
言威想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那些闪电无差别在文明中心的上空聚集,又如同暴雨一道一道接着劈下,文明中心将会变成地狱。
第116章 历史的罪人
有序的人群开始混乱狂奔, 人们在尖叫,也有人摔倒,还有人在高呼冷静, 但没人能冷静,汽车的鸣笛异常急促, 所有远近的车都在怒号,一浪扑过一浪。压下来的天与电闪雷鸣, 俨然未经预言就到来的末日。
在这种时候,只有神能救他的子民。
人们躲进大楼, 但雷云追进大楼, 人们躲进车里, 雷云便停滞在半空,无处可逃, 无路可退。
被人群冲散的时咎大喊一声:“沉皑!!!”
随着呼喊声降落的是终于坠落的闪电。
有人大叫:“小心!!”
人们的惨叫在那一刻被无限放大, 但就在第一道闪电钻进人群那一刹那,半空中爆发出巨大的流光, 那些流光如同宇宙照射下来的极光, 瞬间铺满目之所及, 像万物的聚集,在那一刹那将雷电吸收殆尽。
人群的尖叫没有停歇,言威却猛然转头看到缓慢朝他走过来的沉皑,他颤抖着指着他说:“你, 你不是……”
沉皑没有解释, 在靠近他的一瞬间便朝他冲过去, 而他身后的光凝聚成宏伟的墙,如排山倒海般冲刷而来。
雷电不停歇,在半空汹涌炸开, 每炸一下便引起人群的尖叫,但后面他们逐渐发现那些雷电无法劈下来,在半空中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住了,他们在下面反而安全,于是人们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广场中央缠斗的两个人身上。
光与光的对决。
言威手里的光剑与雷点炸裂出他能控制的极限,而沉皑身边的流光逐渐显性,第一次真正在人们面前展现出来。
那一瞬间,言威惊讶得手里动作一顿,然后就这一顿,他被五彩的能量爆破出去。
言威被轰出去几米,摔在地面上起不来,他的目光瞬间扫视过周围,却锁定了隐没在人群中的时咎,翻身凝聚出光便往时咎的方向投掷去。
——那是人群聚集的位置!
千钧一发,光球在人群面前爆开,同时炸开的还有人影的粉末。
刚刚没人注意,现在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人群面前围了一圈半透明的人影,像一个不太牢固的保护圈,但那保护圈越来越厚,越来越密集,人□□叠人群,将言威围了个水泄不通。
亡灵大军!
沉皑眼神一凛,那些流光便拖着言威的注意力再次从人群里拉回来。
言威浑身是血,他擦了一下被血糊住的眼睛,低低笑出来:“你的能力到底,到底骗了我多久?”
不等沉皑说话,言威的光变成箭,一把一把朝沉皑射过去。
公民们经历了沉皑被推下楼,又经历了差点被雷劈,还差点被言威的能力杀掉后,彻底沸腾了。千层浪疯狂扑来,一个人吼出来,剩下所有人也全部吼出来了。
“沉先生!杀了他!”
“他该死!”
“我们不要这样的掌权者!”
“杀了他!”
呼声逐渐凝聚成口号,围绕着他们。
沉皑并不在意身边的呼声,他迅速躲着锋芒尖锐刺杀而来的箭,身上的伤口一直在撕裂,也只能用能力去抵挡。
对能力的操控并不熟练,但好在——
所有公民都在他身后。
言威所有的攻击全部被融化在沉皑的能量场里,如同爱可以包容一切。所有仇恨与不甘,在爱里被全部化解。
就算沉皑丝毫不主动攻击,仅仅是防御,言威的雷劈不下来,任何形式的光攻击不透,就连肉搏也如同打在棉花上。
完全无解的能力。
筋疲力尽的言威停手,他大喘着气,眼神憎恶望着沉皑,随即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以为沉皑毫无胜算,实际毫无胜算的是他。
至此,他依然没明白沉皑的能力是什么,但是他不想明白了。
“杀了他!”
“沉先生!杀了他!”
“文明中心不要这样的掌权者!”
沉皑慢慢走到言威面前,任脸上的血滴落到地上,沉声道:“你打不过我。”
言威大喘着气,怒极反笑出来:“打不过又怎样?已经结束了。”
他已经无法再承受多余的战斗,即使杀了沉皑,还有时咎,还有亡灵大军,他没有胜算,但是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这一生,走的都不是自己的一生。
“言威下台!!”
“言威下台!!”
“言威不配当掌权者!!”
“历史的罪人!”
“言威下台!!”
忍耐了很多的愤怒,此时全部爆发指向了中央包围圈中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那一刻,他的背佝偻下去。
有人在忠孝里选择孝,也有人选择忠;有人选择大义,也有人选择小爱。
只是一个选择,于部分人是对,于部分人是错。
历史的罪人,于历史是错。
言威突然收起自己手里的光,目光瞥向刚刚言不恩倒下的地方,那块碑石。
于是他转身,埋着蹒跚的脚步,也一步一步往那边走去。
沉皑没有阻止他。
高声喧闹的呐喊逐渐平息,随着他的移动,渐渐安静下来。没人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氛围紧缩得令人难以呼吸。
每个人都害怕他再做出什么举动,不过他只是缓慢走到绿化带,又缓慢在碑石前坐下,他剧烈地喘着气,好像很累。
在希腊神话里,克洛诺斯背叛他的父亲乌拉诺斯,推翻他成为新的宇宙主宰,但他也终究遭到自己的儿子宙斯的推翻,背叛与权力更迭有始无终。
他自言自语说:“差不多了。”
错事做了太多,但如果能一直把错事做下去,错的也就变成对的了。
众目睽睽下,他手里的光凝聚成达摩克利斯之剑,毫不犹豫刺穿自己的心脏。
终于,终于,因为吸收了沉皑的能力,而获得新生。
他躺在那里,不动了。
雷云散了,亡灵大军也散了,人群静止着,不知道在等待什么,直到有人小声问,他死了吗?人潮才再次稀疏活过来,却谁也不敢靠近那块碑石。
时咎极力拨开人群,狂奔到沉皑身边,沉皑缓慢卸下身体的重量,单手扶着他的肩,把重量一部分靠在他身上,如同过去、时咎在医院靠着他的时光。
时咎小声说:“结束了吗?”
沉皑:“应该是吧。”
言威躺着,血从他的身下流出,逐渐沾染到青石碑的底座,又蔓延过绿化带。
时咎愣愣看着他:“他死得好突然,我以为他会挣扎很久,甚至,一场毁灭文明中心的大战。”
沉皑咳了一声,淡声说:“他没有办法了。”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每个选择付出代价,这些选择有的是个人选择,有的是家族选择。
想起刚刚对决的光,时咎心里想了好几个形容词,最后愣愣直白道:“我天,我没想到你这么强啊,你无敌了这不是?”
沉皑一下笑出来。
有爱是百毒不侵的,被爱的人肯定,又是件心情愉悦的事。
就是身体有点累。
人们围着言威,也围着沉皑,很久之后,突然有声音从人群里传来:“沉先生,你可以,可以成为掌权者吗?”沉皑转过身,直视那个说出这句话的人,片刻,有更多人附和他。
沉皑稍稍站直身体,淡然道:“等几天我会把所有事公布出来。”
他对掌权者没有兴趣,但既然他知情,他就要对公民有个交代。
文明中心的人群很久都没有散开,他们好像还在等待什么,可能还在回味,还在思考。
直到安全管理中心的人出面,他们才开始动。
人群散开很慢,如沉默的海般往外流。
好像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历史在这里注定会被改写,至于怎么写,便不由他们决定了。
有人认为可以取消掌权者法案,有人觉得仍然需要,只是决定权需要交到公民手里。
起源实验室肯定是要重建的,进化也是一直需要的,甚至要求以后的进化关闭申请步骤。但言威下台后,为了防止再次出现反起源进化类似的事件,进化的形式和确认还得额外附加一道工序。
其余唯一值得商讨的就是这栋掌权者大楼的去留,他们认为如果不是沉家某位,这个位置将变得不可信。
时咎问沉皑的意思,沉皑说没意思。文明发展至今,有些形式不必要存在。
历史太长了,人们没有带着信念信仰走下去,会被冲刷到无法预料的石沟,于是他们便是柏拉图洞穴理论中的人们,被锁在洞穴里只能看着洞壁,身后的火光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就是他们认为的整个世界。
安全管理中心二把手跑来同沉皑商量善后。文明中心百年来未曾发生过这种事,掌权者全部牺牲,长久以来的和平令他们甚至无法得知那个预案里的人是谁,掌权者大楼一片混乱。
沉皑:“我不是掌权者,让掌权者下级去商讨这件事吧。”
他们现在要做的是将过去种种公开,再重新制定这个文明的某部分规则。
外面停了很多救护车,用于运送在刚刚的暴乱中受伤的公民们,警灯亮得所有人都更换了肤色。
文明中心的破烂交给文明中心,时咎问沉皑现在需要做什么?
沉皑叹口气,倚靠着时咎,轻声说:“回家。”
两个人上车,沉皑坐在副驾驶阖眼小憩,他很累了。时咎便开去了文明中心附近的家。
路上聚集的人群还没有完全散去,地上撒了一地纷飞的纸全是手牌标语,被奔跑的人踩偏了位置。
公路上汽车随意停着,还有的在歇斯底里地鸣笛,浓烟飘渺,好像一切混乱都还会持续一些时间。
家里大门被猛地推开,时咎搀扶着沉皑坐到沙发上。
茶几上的电子钟显示是晚上十点,那跳动的小点如同被拨动的琴弦,越看,越让人疲惫不堪。外面的风还是很大,偶尔能听到风声从窗户缝隙里流窜进来,时咎跑进房间拿了医疗包和衣服出来,又准备去关窗。
他便站在窗前往外看,现在是晚上十点,他已经看过了。不远处的天空,黄沙流动遮住了原本的天,所以意料之中的黑夜没有来临,整个城市依然像沙尘暴来临的正午。
那些黄沙依然没有散去。
时咎返回来给沉皑重新处理伤口,嘟囔着最近一段时间照顾沉皑,照顾得已经是个专业护工了。
沉皑笑说:“我会支付你薪水的。”
“谢谢你的薪水。”时咎轻戳沉皑的伤口,在听到满意的疼痛声后将手收回来,他顺势坐在沉皑身边,打量对方这一身伤,叹气。
都不知道沉皑上一次完整健康是什么时候了,还是得训练一下他的能力。
明明他的能力很强,也许因为刚刚找到原理的原因,除了在情急之下的大爆发,别的时候都不太好,应该还是需要熟练度去掌控,这样在以后……
不,希望没有那样的以后。
沉皑伸手环过时咎的肩,微微侧顷,让头靠着他的头,低声问:“大艺术家在想什么?”
“想你的能力。”时咎皱眉,“这是世界上最强的能力……欸?”
时咎突然想到什么,他惊奇问:“之前在教化所我受伤的时候,我记得你的能力可以疗愈,你能疗愈自己吗?”
沉皑没想过这个问题,长久以来的无能力让他习惯了什么都靠自己。
他沉思片刻,说:“我试试。”
流光逐渐聚集,在两人眼里慢慢包裹住沉皑的伤口。
时咎喃喃道:“还真行啊。”
但那些流光的速度非常慢,与之前教化所疗愈时咎的差太多,沉皑叹口气,心想果然还是要慢慢来,刚刚在文明中心里,也许是受公民的情绪煽动,他太想保护所有人了,才爆发出超越当下极限的能力。
对自己,反而冷静许多。
屋子里很温暖,但外面的黄沙卷起的依然是风暴,在亲密距离中,时咎目光再次瞥向窗外,突然想到什么,他有些不安地问,“对了,夏癸呢?”
夏癸呢?
“砰——”
第117章 地球初见
问完这一句的时咎听到心脏猛烈跳在耳边, 如同一颗炸弹被抛入水中炸响,爆炸后是无数水花与气泡,接着是喧哗的人声、脚步声在什么空旷地方回荡。他倒吸一口冷气, 浑身像抽筋一般震颤,猝然站了起来。
暖黄色大厅, 四周全是人,有的围着中央趴在玻璃板上看什么东西, 有的则绕着这个空旷的地方阅读墙上的字画,三五成群, 或独自欣赏。时咎则站在一张太空休息椅前, 面前本有一张小桌板, 此时被打翻在地,他的旁边还有人坐着休息或者写写画画, 躺着按摩。
“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注意!”有人在面前道歉,他迅速把地上的小桌板捡起来重新放回时咎坐的太空椅上。
梦的余韵很快散去, 砰砰心跳逐渐平静。时咎深呼吸一口气, 发现自己竟然被吵醒了, 他现在在的位置是AETERNUS展览馆里,今天是展览的最后一天。
也罢,都结束了,沉皑应该也要休息, 之后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他这会儿醒来的时间算是卡得正好。
时咎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去, 迎面碰上绕过来的唐廷璇,她的目光有些嫌弃,问:“你就每天来你自己的展览馆睡觉?”
时咎敷衍几声, 唐廷璇又明白过来,白目道:“哦,做梦见男朋友是吧?”
其实也不是,刚好午睡的时间没休息,在这展览馆呆久了有些困,有张可以按摩可以躺平的太空椅,坐上去控制不住就睡着了。
时咎说要去洗手间,唐廷璇问他晚上要开庆功宴吗?
时咎:“什么庆功宴?”
一个说是庆功宴,实则想顺便一起吃饭的局。唐廷璇:“恭喜你的个人展览完美收官,获得无数好评……呃,和差评,哈哈。”
“哪些人?”
“你我,还有几个读书的时候欧洲美国认识的朋友。”唐廷璇拍拍他的肩,“余肃,嘿嘿,大学追你那哥们,朱群飞和李时光也在。”
“他们不是离海安很远吗?”时咎问,“我前两天看到他们了,只有他俩?”
“其他人忙嘛。”
时咎同意,转身进了洗手间。
明黄色灯光下他的头发是纯黑的,豆沙色衬衫还是松松垮垮搭在身上,牛仔裤也搭配得很随意。时咎心想自己可能真的是来睡觉的,他胡乱甩了下自己的头发,耳尖听到外面传来了小阵呼声,那呼声很快被压下来又变成了窃窃私语,有女生经过洗手间外面在兴奋地说什么“混血”、“要号码”、“好高”,同时时咎收到了唐廷璇的信息让他快点出来,准备走了。
时咎从洗手间里出来时刚好几个女生从面前跑过去,差点撞到,他不经意瞥了一眼,看到有人在窃喜。
六点准时,展览结束,人群开始慢慢离开。时咎去跟馆长打了招呼就去展览馆门口找唐廷璇汇合。
“发生什么了?”时咎快步走出来的时候看着不远处聚集的女生问,转过头,目光对上门口等候的几个,他朝老同学点头,“好久不见。”
“哎哟大艺术家好久不见!”朱群飞冲上来给时咎一个熊抱,顺便狠拍几下他的肩,装得一副泪眼婆娑,“你有没有想念飞猪哥哥我?”
时咎一把推开他,表情不爽:“隔那么多年能不能别恶心我?”
“恶心吗?还行吧。哇大艺术家穿衣服真是越来越像个艺术家了!”朱群飞赞叹,顺手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唐廷璇问:“吃什么?”
时咎转身对旁边两个人也意思性拥抱一下,扭头却发现尽管展览结束,里面的灯一盏一盏关闭,最后连大门都关了,展览馆门口依然站了些女生没走,她们在等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唐廷璇对他解释:“刚刚那边来了一个帅哥,很高很帅,好像是个混血,等人吧估计,反正一直没走,后面就一堆人在那偷看,也不敢上去也不敢跟人说话,就偷拍。”
时咎不感兴趣回头:“哦,那我们吃什么?”
天还算亮,但下班高峰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车也堵塞,人也堵塞。
“吃什么?”时咎又问了一遍。
他发现唐廷璇偷偷地望着自己身后,小声说:“我这么盯着人是不是不太礼貌?我也刚刚才看到,那个男的真的有点帅。”
朱群飞环抱着手,一只手还摸着下巴,点头说:“我认可了。”
时咎觉得头有点晕了,他回头看了一眼,但没看到他们所说的人,又扭头回来看手机:“那你们去要电话吧。”
时咎拿出手机本想看下附近有没有什么西餐酒吧一体餐厅,刚打开软件,唐廷璇的手“啪”一下按住时咎的胳膊,她紧张道:“那个帅哥动了!”
时咎翻着餐厅:“最近一家300多米,环境好像还行,评分满分,算了满分不去,刷分嫌疑太重,70到90就好。”
唐廷璇吞口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在朝我们走过来,直线!”
时咎:“啊,直线的话,下一家有一公里,这个我好像去过,我记得还可以。”
唐廷璇晃动时咎的胳膊:“不是,我怎么觉得他在看你?”
时咎单方面确认了去处,收起手机抬头淡声道:“我看好了,一公里多,慢慢走过去吧。”
唐廷璇:“哥你到底在听我说话吗?”
时咎终于从选餐厅的沉思里抽离出来,他有点茫然,问:“什么?”
脚步声径直停在时咎身后,刚好夕阳与路灯在同一个方向,时咎正好可以看见地上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影子,或许是近些时日做梦总是一惊一乍的,时咎的第一反应不是有人恰好站在自己身后,而是——暗杀!
连已经从梦中世界醒来都在那一刹中被忘记,他肌肉一紧,手肘猛地向后袭去,接着那条胳膊便被束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时咎如梦初醒,猛回头心道不好,下一秒又反应过来,不对。!!!
时咎顿时张嘴忘记说话,沉皑则很平静地解开束缚,拍了拍他的肩说:“别紧张。”
很多视线在围困他们,到这个时候,他甚至还能听到陌生人的惊呼,只是那惊呼在霎时蔓延的沉默里无足轻重。
沉皑到过他的世界,时咎记得很清楚,那是他们刚刚认识不久,那天晚上他在图书馆睡着,刚好经历了一场强制进化与反抗的剧情,捂着疼了好一会儿的头回家,洗漱躺在床上看书。
那天晚上在下雨,风声和雨声总是从没关严的窗户里漏出来,他在想,要不要起来去关一下?便是在那一刻,他看到了站在窗边的沉皑,只是那会儿他们关系不太好,时咎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梦里和这个人有关联就算了,不想搞得和自己的现实世界也有什么联系,于是他的目光自然而然越过沉皑,看向了外面。
这件事被时咎遗忘了,因为沉皑本身就不怎么做梦,除非心事太深沉。所以时咎理解为自己刚走,他想自己了。
两个人在人来人往里站立,都没说话。时咎少有的呆滞,一时间脑子停止运转,他的嘴唇微张,似乎想喊对方的名字,片刻,他无声笑出来,往前走了一步,一下撞进沉皑怀里,后者则环抱着他,拍拍他的背,埋头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想你了。”
那声音让时咎感觉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点不懂人的声音怎么能达到这种效果。他轻轻放开沉皑,不好意思转头道:“那个,临时加个人一起可以吗?”
对面三个人看看时咎,又看看沉皑。时咎去牵沉皑的手,后与他十指相扣,甚至还举起来,淡定说:“嗯——我男朋友,沉皑。”
他眼见唐廷璇眼睛瞪圆了,发出了一句“卧槽”的气声,同时还有周围没有压抑住的惊呼。
朱群飞直接大惊小怪出来:“卧槽时咎!你注意点@¥%……&!”李时光一把捂住他的嘴,露出尴尬的微笑说:“抱歉。”
沉皑通过时咎到这个世界仅有两次,但两次都是在时咎家里,两人对了一下时咎才知道那次和唐廷璇在家听到的卧室异响是沉皑发出来的。他还是第一次走到外面的世界来。
沉皑说这里比恩德诺更繁华。
太阳下去了些,霓虹便亮起来了。六车道还堵着的街,红色的尾灯照着地面,电瓶和自行车形成了自己的洪流,人们各自去往目的。
没走多远时咎便被唐廷璇拉到另一边去了,她满脸震惊小声问:“哥你得跟我说实话,这是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
唐廷璇急死了:“这不是,不是你梦里的人物吗?什么意思,感情你谈了个男朋友,骗我说是做梦梦出来的?”
时咎:“没骗你啊,他在我的梦里,我也在他的梦里。”时咎发现自己解释不清,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了。
唐廷璇很快接受了这件事,她做了个“平静”的手势,迅速窜到沉皑旁边,清了清嗓子说:“你好。”
沉皑轻轻点头:“你好。”
唐廷璇本着“娘家人”的态度向他一个个介绍:“这是朱群飞,这是李时光,这是你的前情敌余肃。”
时咎阻止:“够了!”
沉皑很认真与他们三个目光接触,表情连换都没换一下,并不太在意谁现在是什么身份,曾经是什么身份。
看他们的人很多,目光大多集中在沉皑身上,他的深蓝色眼睛格外具有迷惑性,在时咎拉住他的手后,路人的目光角度又变了。第一次时咎有了一种谈恋爱的感觉,在恩德诺总是太多的平地惊雷,突然回到自己的世界还能和沉皑一起,他觉得无比放松。
曾经总是时咎去到恩德诺,但唐廷璇刚刚的问题又让时咎思考两个世界的联系。到现在,已经不能单纯用“梦”的概念来理解这两个世界,否则就会变成因为他做梦而创造沉皑,同时沉皑做梦创造了他,或许他们的创造是同一瞬间,或许是两个世界本来就只是存在,如季雨雪说的,存在就是存在本身。
沉皑轻轻收紧掌心,淡声道;“别想了。”
时咎恍然抬头:“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沉皑:“就是知道。”
时咎笑:“那你可真聪明啊。”
沉皑淡淡:“你最聪明。”
时咎心情很好,好得拉着沉皑的手也不自觉前后摇晃起来,像小时候终于做出喜欢的小设计,开心显摆的模样。
第118章 我的大艺术家
地球的食物与恩德诺相差无几, 时咎看沉皑在用餐上并没有任何不适,只是好像不太习惯这里的灯光秀。
余肃一边抽烟一边和朱群飞聊天,李时光则细心切了三成熟的牛排都放朱群飞盘子里。时咎之前没谈过恋爱, 即使和沉皑在一起一些时间,也没有真正意义上过过像样的情侣生活, 只能有样学样细致地切牛排往沉皑盘子里放。李时光把沙拉菜沾上酱料放朱群飞盘子里,时咎也把沙拉菜沾上酱料放沉皑盘子里, 他不是不会做这些,是不太会当众为别人做这些。
时针指过七点, 餐厅的氛围逐渐转变成了酒吧的氛围, 音乐也换了风格, 不出片刻,沉皑眉头皱起, 他侧头在时咎耳边轻声问:“你有闻到什么味道吗?”
时咎抬头四周看了下, 半倾着身子到沉皑的座位上,并没有闻到什么异味。
“怎么了?”对面余肃见状问。
时咎摇头说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我靠什么味道啊?”朱群飞也开始嗅, 还站起来四处闻, “没什么味道啊?我鼻子坏了?”
于是对面四个人都开始提着鼻子闻那所谓奇怪的味道, 这种场合下的味道太多了,实在没人分辨出几十种气味里哪一个是那个怪味。
时咎低声问沉皑感觉是什么味道?沉皑想了想说:“焦味,糊味。”
这下对面四个人更紧张了,就害怕是哪里烧起来, 于是真的站起来到处看, 甚至寻找到桌下, 不过并没有找到那个火种来源。
火种,焦味,糊味……
时咎的目光缓慢从对面四个人脸上划过, 突然很平静地说:“没事,吃吧,可能是错觉。”
终于等到他们的注意力转走,时咎轻碰了下沉皑的手示意他出来。两人去了洗手间,沉皑正要问他有什么事?时咎便将他拉到单独的洗手间里,关门反锁,从兜里拿出一盒刚刚顺走的烟,不太熟悉地点上,轻吸了一下往旁边吐,随后问:“是不是这个味道?”
沉皑安静两秒,点头。
时咎:“……啊。”
从来没有在恩德诺见过有人抽烟,原来他们那里真的没有烟,时咎跟他解释说这个东西是由尼古丁、焦油和一起其他化学物质混成的东西,是人们生活里很常见的、但不是特别好的东西。沉皑则回答他说尼古丁在恩德诺只作为药用。
时咎突然想笑,他觉得沉皑像个小孩子,如同自己当时去恩德诺一直被当未成年一样。他在恩德诺一直都是某种程度上的“局外人”,终于也可以作为局内人替对方解惑了。
梦的缘故,沉皑身上的伤都消失了,这样看起来,这梦做得令人愉悦。
外面的音乐大声得有点吵,这种酒吧式西餐厅看上去更适合喝酒。无论如何,那音乐传到七拐八拐里的洗手间,在逼仄的隔间里依然能感受到重低音砸出的震颤。
时咎随意靠在门上,把烟和火机都收了回去,抬头见沉皑正看着他,便笑着低声说:“你得常梦到我,我带你在这边走走,这儿没有能力,不会哪里突然就爆破了。”他说完这句话发现有些不对,恩德诺其实也很安全,只是不能拿动荡的时局来对比他所在这个和平的国家。
沉皑轻声说:“好。”接着又问,“出去吗?”
这个问题难倒时咎了,因为他突然想呆一会儿再出去。之前沉皑一直在受伤,不然就是在路上,实在是没什么时间。回到熟悉的地方,心就轻飘飘跳起来了。于是他抬手去环过沉皑的脖子,稍微用力让对方往前走一步,使他们可以抵额相视,时咎小声说:“等会儿。”
沉皑顺势环抱他的腰,微微埋头,听到时咎的声音闷闷地响起:“想跟你单独呆会儿。”
沉皑低声柔和说:“这段时间不是一直单独在一起?”
“不一样。之前事太多了,没办法安心,而且你身上一直有伤,什么都做不了。”
沉皑轻轻“啊”了一下,装作恍然大悟,他笑着问:“我的大艺术家想做什么?嗯?”
说话的气流从脸颊一路飘到耳廓,时咎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他要暂时当个浪漫过敏人群的一员,于是亲手生生打破了这氛围,他僵硬着声音说:“做,做作业。”
沉皑无奈笑出来,竟也轻轻点头:“好,都听你的。”说什么都由着他去了。
虽说场合不太对,但两人就这么简单抱了会儿,时咎便示意他出去。意料之中被唐廷璇的白目翻了个底朝天,她嘲讽道:“两个大男人一起去洗手间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啊。”
朱群飞很配合地点头:“有点短。”
甚至连余肃也开玩笑说:“时咎的问题吧。”
时咎烦躁:“闭嘴!”他只想知道这顿饭什么时候吃完,早知道沉皑会来,他绝对不会答应还要吃什么饭,不然现在他们肯定已经在家……或者别的地方过二人世界!
牛排配的是勃艮第产区的霞多丽白葡萄酒,六个人举杯庆祝时咎个人大型展览会完美落幕,时咎则感谢沉皑带他取得的灵感。
喝了些酒,几个人开始聊以前大学的往事,聊完又聊近些年的走向,朱群飞话最多,他一个劲地揶揄自家老板和老板的小男朋友:“我靠你们不知道,我现在在我们录音棚的地位是越来越低了,以前好歹二把手,现在,呵呵。我们老板真的双标,特么的怎么有这么双标的人?之前我失恋,让他开车送我回家,他要收我钱,我说他送他男朋友为什么不收钱,他说我自取其辱,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现在想起都想冲回去杀了他!”
时咎很久没见过什么同学,并不知道以前的朋友后来如何,便问他们常在一起的另外几个怎么样了?
朱群飞晕晕乎乎拍桌:“很好,老别和他的小男朋友领证了,我们几个的资源也好了,唐墨砚老样子,闻海山窜得快比老子高了!马一也领证了!”
大家过得都很好,在世界的各个地方,也努力而幸运地生活着。
出了酒吧连空气都安静下来,到家已经是凌晨。时咎没喝太多,但他惊讶的是恩德诺在末法战争后,连酒也通常只作为药用,所以没怎么大喝过酒刚回来的时候沉皑还有点晕,不过等洗漱完,他基本已经醒了。
茶几是新的,时咎没告诉沉皑之前自己砸烂过一张,茶几上的小台灯暖光照得客厅连阴影都是柔和的,沉皑一直打量着这个家。
“明天去看电影怎么样?之前说过请你去看的。”时咎把家居服随意脱下扔在沙发上,顺手把茶几上的眼镜戴上,朝沉皑示意了一下卧室,“我看会儿书睡了。”他走进卧室,过一会儿,看到沉皑站在门口没动,似乎犹豫着什么。
时咎奇怪道:“站着做什么?”
沉皑淡声说:“我可以进来吗?”他对边界感一直都把持得很好,有时候甚至克制得有些过了,显得时咎没心没肺把别人家当自己家随意出入。时咎忽然觉得像沉皑这种界限感如此强的人,竟然从来没有提出对自己那么多越界行为的问题,他是真的一直在无限包容。
时咎直接翻身起来走过去把沉皑拉进来,对他强调:“这也是你的家。”
沉皑说:“好。”
时咎摘下眼镜放去一边,那挂坠的链条在空中荡了几个圈最后平静下来,蓝色宝石在暖光灯下有些泛紫。
柔软的被子摩擦着皮肤,时咎把头埋到沉皑的颈窝,跟他说明天去看展,喝咖啡,看电影。他有很多想和沉皑一起做的事,以前觉得在恩德诺也行,在这里也行,现在觉得这里更好,因为这样可以跟他分享自己的故事。
夜晚静得深沉,时咎都不知道沉皑什么时候把床头的灯关了,整个卧室陷入黑暗,月光被窗帘挡住,喧嚣也是。
时咎枕着沉皑的胳膊,小声跟他说:“是不是没告诉过你,我也是被收养的?”
“嗯,猜到过。”曾经时咎说过他父母都不知道具体出生年的时候,沉皑就猜过了。
沉皑轻拍着他的背,像温柔的哄睡,不紧不慢,让人沉溺。
“那个时候小,也记不得什么,有记忆是已经跟着我爸妈学习了,小时候特别叛逆,特别疯。”
沉皑没忍住打断他:“你以为现在不是?”
“啧。”时咎发出不爽的声音。沉皑笑了下,将怀里的人拢得更靠近了些。
“我从小就喜欢做一些天马行空的东西,别人出去玩,我就看书,别人拼图,我就创造拼图。我叛逆的点和别人不一样,我不会和父母对着干,但喜欢和世俗的认知对着干,褒义的对着干,喜欢另辟蹊径的东西。他们教心理学,我也耳濡目染地学,后来发现我对别人的情绪,或者某个地方的氛围感知特别强烈,总觉得某些死物想跟我对话,我能感受到,但他们表达不出来,我也用语言表达不出来。”
“但渐渐的,我发现艺术的表达形式更接近于万物的表达形式。嗯,文字和语言的限制太大。所以就开始尝试用艺术去表达。”
时咎想到之前自己和沉皑在回家小径上的对话,沉皑说也想知道自己的经历,但他想了想,发现自己的经历和沉皑比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最特别的就是他这个人本身。
沉皑低声说:“有人夸过你在艺术上是天才吗?”
“还真有。”时咎想着,忍不住笑出来,他稍稍抬头,嘴唇无意中碰到了沉皑的喉结,便顺势停在这儿了,他认真道,“我脑子好,你体能好,天生一对。”
“你说的都对。”沉皑勾起嘴角轻轻地说。或许喉结被时咎的嘴唇无意识滑过好几次,沉皑终于撑起身体,埋头俯视躺着的人。
“怎么了?”时咎睁开眼问。
“没怎么,看看我的大艺术家。”沉皑淡然回答。他伸手放在时咎脸上,用手指一遍一遍摩擦他的唇。黑暗里并看不清具体,他的手指便像一支笔的临摹,所有的轮廓、所有的纹路,在脑海中、在心里被描绘出来,直到时咎不自觉抿了一下,他心里的静态图片瞬间被赋予了生命。
时咎一向想到就做到,他比沉皑动作还快地吻了上去,又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扯了下来。
所有的感官全集中在了触碰的地方,碾碎长久以来的种种焦虑与遗憾。眼睛看不见,耳朵和触觉便被无限放大了,分不清是呼吸还是喘息,总之都拧在一起,比盛夏的正午还要炽烈,热气从鼻腔和身体散发出,灼得人无法清醒,昏昏欲睡。
细碎的声音从未合紧的嘴角流露出来,那些空隙,沉皑一遍又一遍重复说着:“我爱你,我爱你……”
一颗真心,全部给出。
时咎觉得无法忍受,恍惚间回到最开始相遇的那些日子,踏出列车,迎接他的就是身体某个部位的痛感,然后他倒下去,不省人事。现在也是一样,或者更甚,他觉得浑身都像被叮咬,叮咬后就像一头扎进了混沌,坠入梦境,醒不过来。
沉皑就是针对时咎的麻醉剂。
第119章 咖啡厅
一夜安眠。第二天时咎被电话吵醒, 不耐烦地按停了后翻身就继续钻到沉皑怀里闭眼睡觉,没几秒钟电话又响了,时咎紧皱眉头终于接起来, 结果刚按下通话键,那边就传来亲切的母亲的声音。
“还睡呢?门也不开, 电话也不接。”
时咎压低着声音迷迷糊糊说:“接了,开……”他倏然睁开眼, 音色一下就恢复正常了,“开, 开什么?”
电话那头说:“我给你拿了些时令蔬菜水果, 快开门。”
时咎迅速挂了电话坐起来。沉皑睁眼问他怎么了, 他的声音有些哑。
时咎很快清醒过来,他拍了拍被子, 淡定说:“没事, 困就继续睡,我妈来了我去开门。”
“嗯。”
时咎随意套了条裤子, 将头发扎起来跑去开门。
里里外外好几袋, 时咎震惊地说:“我一个人吃到烂也吃不完啊。”
女人的目光随意扫视了一下这个屋子, 说:“不是两个人了吗?”
时咎一言不发接过蔬果,整理着放冰箱里,听到她问:“最近感觉怎么样了?好些了吧?”
时咎背对着他,把冰箱里过期的食物拿出来, 一边整理一边说:“好多了, 没事了。”他感受到背上有一道视线在洞穿他, 但又心想自己在自己家不穿上衣也没什么吧,从来不会被说的。
接着他就听到身后的人声音很平常地提醒说:“出门穿高领。”
时咎:“……”穿高领是什么意思?什么情况下会被人提醒穿高领?他的动作表情佯装得没有一丝不自然,点了点头敷衍回答一声, 关上冰箱门就转身去打开客厅的窗户。
身后的女人搓了下手:“好,我一会儿还有课,先走了。对了,过几天来听我的公开课啊,把你男朋友也带上,凑点人气。”
时咎心想,您的课不缺人气吧?表面还是答应了。
时咎转身准备回去,却看到沉皑正站在卧室门口睡眼惺忪地看他,刚起来还裸着上身,这场景让时咎脚一滑,差点趔趄出去。倒不是脚滑,而是双腿一软,因为他看到沉皑胸口脖子的吻痕,想着估计自己也是差不多,立刻尴尬“啊啊”了两声把沉皑推进卧室的黑暗里,藏住自己耳根的绯红。
等沉皑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推着倒进柔软的被子里,时咎跪在上面,把头靠在他的胸口处,沉皑则伸手拍拍他的背笑着说:“还有几十年,倒也不必现在就磕头。”
时咎闷声;“我磕你m……”算了。
趴了一会儿,他坐直起来说:“我点个外卖。”
沉皑闭上眼,应了一声问:“买什么?”
时咎很干脆:“套。”
“嗯。”
晚上,时咎躺在床上,看着熟悉的天花板,抬腿便蹬在沉皑的背上,喃喃说:“我们去看电影吧。”
沉皑没回头,清理着床单说:“你不是说今天不出门了?”
时咎大腿用力,将沉皑的身体蹬得向前倾,严肃道:“沉先生,希望你能认识到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从小魔鬼训练的,你不累,我很累,腰也酸,腿也疼。”
沉皑让开身体,扶着时咎的腿转过身轻轻放下,又俯身去亲吻他的唇角,低声说:“好。”说着便给他按摩他刚刚说过的部位。
沉皑想去图书馆,时咎便带他去听这边的历史,时咎需要去养老院或者监狱做治疗工作,沉皑基本也跟着,没事的时候一起做点手工,或者去展馆逛逛,看看能不能碰上一些灵感。家里的大提琴常靠放在沙发边,因为沉皑说想听时咎的演奏。
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间大仓库,时咎租下来当自己展品的收纳仓,他带沉皑去参观AETERNUS那一套模型。沉皑围着这个大型创作看了很久,每块砖瓦的纹路,每个房间的比例,每个细节,比真正展出时任何一个人看得都要细致。最后他喃喃道:“时咎,你真的比我想象中还要优秀。”
被一个生活在恩德诺这种文化艺术才是家常便饭的地方的公民夸奖,时咎觉得这才是自己听过最高的肯定,他站直身体以看上去正式一些,承接道:“谢谢,我也这么认为。”
仓库里的不一定是最终成品,有部分是自己对自己作品的仿品,有的成品被展览馆收藏着,有的则卖出去了。看了一圈下来,沉皑的目光停顿在一个雕塑作品上,他在那个雕塑前站定,认真注视。
时咎走过去说:“这个成品我已经卖掉了,这是仿品,不过都是我做的。”
没有再刻意做装饰,时咎直接在雕塑下贴了一张纸,上面手写着对作品的简单描述。
“深眠……”沉皑念出来。
沉皑的目光一直没挪走,时咎顺便给他讲了他做这个雕塑的原因和灵感来源。
“是我小时候做的梦。”
梦里深红色的天与战火,一切都是风声鹤唳,周围全部暗藏杀机,死亡到来的前一秒,神降临了,祂从星空中来,凝聚着所有的光……
说着说着,时咎声音逐渐放慢放弱了。他好像一直在探索着什么,每次又都戛然而止,分不清是觉得不重要还是产生了阻抗,但被沉皑这么认真盯着,他没办法回避。
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一个画面,这个画面与深眠的梦太过相似——他在生物坟场被言威刺穿心脏时,也是这样的场景。虽然当时有些意识游离,但他不会忘记,沉皑的能量如同天边的极光爆发,极光在很短时间聚拢成一个雄伟的人形,随后他感觉到自己漂浮在半空,慢慢降落在沉皑身后,沉皑的背影无比坚决,像一堵坚不可摧的墙,那个巨人也是,给予他世界上最安心的保护。
沉皑或许也想到了这一幕,他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用手隔空轻轻抚摸着这个雕塑。
“266727.”沉皑说,他的声音突然有点不自然,好像在控制情绪。
“什么?”时咎转头。
“266727.”沉皑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他将视线移到时咎脸上,“你对这串数字有印象吗?”
时咎目光瞥向别处愣住回忆,片刻,他摇头:“我好像……没有印象,这是什么?”
沉皑极速收敛起情绪,但眼睛里还是心事,想到什么,他说:“你要不要问问你的父母,对这串数字有印象吗?”
时咎看着他,没有问为什么,轻轻点头。他想自己应该跟沉皑在想同一件事。
仓库出来后直奔咖啡店喝下午茶,等接近晚饭时候的公开课。
时咎喜欢这样的生活,自己的事照常稳定进行,有空就和沉皑一起出去探索新鲜事,泡泡图书馆听听讲座,给他将自己生活里往常的趣事。爱的人在身边,一切都是平静面对风浪的,除了近些时间沉皑会比较辛苦外,恩德诺的事估计也不会那么快就结束善后,沉家的任务也不会那么快就完结。
正如沉皑父母和沉初光说的,应运而生。
咖啡厅的人不算多,有意无意瞥过来的目光却不少。沉皑只是默默地坐着,和他整个人的氛围一样,坐在那,那儿的气氛便沉下去,淡淡的,外界再风起云涌也与他无关。
时咎倒了半包糖,搅和着咖啡,问他之后有什么打算。沉皑思忖着说:“看夏癸吧。”
时咎皱眉:“什么意思?”
手里的浓缩咖啡见底,时咎转头问有没有卡布奇诺,却被告知本店是纯意式咖啡,下午不提供卡布奇诺。
时咎说:“拿铁玛奇朵吧。”说着注意力又转回沉皑身上,他再次问,“看夏癸是什么意思?”问完后突然觉得自己又能理解这句话,便没追问了。
刹那间,时咎觉得有点奇怪,他听到了一些音乐,但是这些音乐并不是他常听到的流行音乐,是一种更加古老的乐器发出来的声音,他好像有点分辨不出来那是什么乐器,只是旋律和音色让他想到了沉皑父母家那片海,悠远深沉。
“您的拿铁玛奇朵。”
服务员的到来打乱了时咎的思绪,他一下醒过来,发现咖啡厅正播放着乡村音乐,一首结尾,换了爵士。同时,咖啡厅推门而入一家三口,进来随意挑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小孩很高兴说着要气泡水,她似乎知道公共场合得小声说话,但兴奋的语气并没有让她的音量减少几分贝。
小孩子很可爱。沉皑转过头,神色淡淡问:“喜欢小孩?”
时咎点头:“还可以。”
很久以前和沉皑讨论过“爱情的结晶”的问题,他俩的思考方式有些不一样,不过结果都是一样。孩子是感情的传承,一直生活在爱里、互相有爱的人,想把这份爱顺理成章地延续下去。
沉皑不咸不淡:“这段时间忙完了再说。”
时咎看着他没忍住笑出来,拿着杯子抿了一口咖啡上的奶泡,用玩笑般的语气道:“说什么?小孩吗?我们只能领……”说到这他哽住了,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一段时间,差点忘记恩德诺繁殖不需要结合。
于是,时咎左右为难,心里做了一百个建设,最后试探性地问:“啊,那,那,你,呃,你生吗?”
沉皑瞥他一眼:“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时咎坐直身体,咳了一声:“绝对没有!”
对于自己来说在过往经历中闻所未闻的事,对别人来说却是家常便饭,所以沉皑轻描淡写的,他这样的反应更显得夸张,时咎深刻感受到了环境对人认知的塑造。只能补一句:“以后再说。”顺便给沉皑普及了他们这无法单体生殖的知识点。
沉皑好像知道时咎刚刚反应怎么这么大了。
外面阳光很好,这个季节适合出去踏青,时咎想着等两天叫唐廷璇出来一起去露营,烤点烧烤,最好租辆房车自驾游,如果她不想去,正好他和沉皑可以两个人出行。
一杯咖啡又要见底,吸管还在无意义搅动。时咎一侧身便用余光瞟到了另一桌的女生举起的手机,也不知道那摄像头对准的是沉皑还是他俩,他只能无声叹气,眼神去打探那双深蓝色眸子,两人对上,沉皑用眼神问他怎么了?时咎则摇头。
公开课五点开始,再坐十多分钟就可以走了。时咎转头看店外的街,却愣住了。
这是什么?
第120章 神存在的意义
一幅巨大的画。倒影在咖啡店的全景透明玻璃上。
《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记忆的永恒, 20世纪西班牙超现实主义艺术家萨尔瓦多·达利的画,融化如时间流淌的钟表,放在树枝上、平台上、人脸上, 干涸的海与苍白的岸。是对时间、记忆和存在的思考。
玻璃上倒影不仅有这幅画,还有时咎惊愕的表情, 旁边慢慢喝咖啡的沉皑,附近的空桌子, 不远处刚放下手机的女生。时咎转过头,看到吧台做咖啡的服务员, 他们背后是整面深咖啡的木柜, 整个装修都是意式极简。唯一的画作就是上去二楼的扶手边, 一副小型简约抽象画。
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倒映这副达利的画,也不存在这幅画。察觉到时咎左顾右盼, 沉皑放下咖啡杯问:“有什么不对?”
本来没觉得不对, 时咎听到这句话就真的觉得不对了,沉皑为什么没有问他怎么了, 而是直接问他“有什么不对”?
时咎疑惑:“梦里还有读心术这一项功能?”
沉皑:“没有。”
时咎再次转过头去看玻璃, 发现玻璃上的画又变了, 变成了另一幅《记忆永恒的解构》,这两幅画都是达利的作品,却是现实与梦境的冲击。画面被分解成碎片,强调时间的流逝受观察者的影响, 系统的熵增, 像物理学里时空的非欧几里得几何。类似……梦境的场景。
时咎朝沉皑的方向挪动位置, 不可思议说:“你看这个画,哪里倒映出来的?”
沉皑皱眉问:“什么画?”
时咎扭头惊愕看着沉皑的眼睛,说:“玻璃上这幅画啊, 达利的……”他转头,话猛然断在嘴边。
一辆车驶过,掀起的热风让路边的树叶晃动几下,没过两秒,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路过。时咎错愕的表情、搭在沉皑胳膊上的手,沉皑微微皱眉注视时咎的模样,全部倒映着,唯独没有那幅画。
沉皑伸手拉过时咎的手,捏了下轻声说:“那只是玻璃,你是不是……太累了?”
不可能。时咎没说出来,他张着的嘴慢慢闭上,很快恢复冷静,随后站起来平静说:“没事,我们先走吧。”
“嗯。”
这里离学校不远,走过去十多分钟。沉皑觉得时咎突然就不太对了,所以一路上都有些担心地牵着他,注意力一直落在他身上。
达利的画充满艺术的隐喻。时咎以前很喜欢解读隐喻,生命里出现的所有影像都是信息,不会无意义地到来,如同网络里铺天盖地的真假消息,被商家强行灌输的广告,广告洗脑的台词和改编旋律,这个时候对于信息的筛查至关重要。这些信息会牵引一个人产生如何的想法,便塑造成人格,特定的人格去往某些特定领域。错觉也不会是错觉,人不会看到自己理解不了的东西。
破碎的钟表和扭曲的空间如同量子纠缠的瞬时联系。为什么是纠缠?
时咎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哪里不对劲说不上来。
大学里人不多,时咎很快找到心理学院系的楼,窜进阶梯教室。可惜教室人已经不少,于是两个人便跟走在聚光灯下一样默默窜到最后一排。
时咎有点麻木,微微侧头对沉皑说:“你能不能控制一下梦?”
沉皑:“控制什么?”
时咎低声:“让前面的同学不要再转头看我们了,我怕一会儿我妈讲课,下面学生一会儿一个转头,一会儿一个看你一眼,学生不认真听我妈就很生气了,导致他们不认真听的原因还是我男朋友,我妈会气炸的!”
沉皑笑出来:“好我试一下。”
沉皑的尝试根本没有效果,他本身就不是特别在意,没有情绪起伏也没有太多想法,所以该扭头看他俩的还是扭头。
时咎觉得自己在动物园,他们就是被围观的猴子。
教室逐渐坐满学生,两百多人的阶梯教室反而他们身边最空,一直被注视,却没人敢靠近,直到一个背着书包睡眼惺忪一看就是睡过头的女生冲进来,紧急刹车,结果发现教授并没有来,脚步立刻松弛几分,垮下背,环视整个教室,尴尬发现只有最后两排有空位。
时咎看着这个熟悉的面孔就这么半眯着眼,游魂般飘到自己前面的位置上,书包随意一甩,双手一拢,头就栽进了胳膊里,对周围一切都无所察觉。思索两秒,时咎戳了下她的背,轻声叫:“王导好。”
女生一下弹起来“欸欸欸”胡乱应答,脑袋乱飞,搞半天是后面的人叫她,她转过头,眼睛一亮:“时咎!你好!”
时咎朝她笑,模仿她的朋友给她的称呼:“王秋蕴大导演好。”
王秋蕴大导演嘴一瘪,胡乱飞的头顿时像乌龟脑袋进壳,全部收回,默默转回身。
时咎给沉皑解释说这是之前找他拍电影的一位学生导演,沉皑轻轻点头,问:“你现在感觉好点了?”
时咎愣住,不太确定说:“好点吧,还是觉得很奇怪,我真的看到了。”
沉皑从课桌下方牵住他的手,柔和道:“好,那应该是我没注意到。”
教授来的时间刚好是五点,一分不差,她一进来就看到最后一排两个人,但略过一眼便走上讲台。
“今天公开课的主题是‘神’存在的意义[14]。”
——“神为何物?世上是否真有神的存在?千百年来人类一直对这样的问题不断进行探索、追寻、争论,至今仍无定论。即使有了一些比较成熟的观点,也免不了有自圆其说之嫌。自人类初生之日起,也许‘神’就随之而来,当然那时不会有‘神’这个字,但是‘神’这个存在早已立于世间了。”
上面的人在讲,时咎的思绪又飞到刚刚看到的那一幕,甚至再往前些天,他小声问旁边的人:“你在家睡着的吗?”
沉皑轻声:“嗯。”
时咎说:“我记得当时……”他动了动嘴唇,接下来要说的话却像河里的鱼,在嘴边溜了一圈,“噗通”一声砸进它被打捞起的河流——他忘记他想说什么了。
——“《礼记》记载,子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与神,教之至也。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君蒿凄怆,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这段话的基本意思是。凡人必定会死,死后尸体要埋到地下,这就叫做‘鬼’;而尸体埋在土里腐烂了,臭气蒸发出来,这就叫做‘神’。因此后人就说孔子不信鬼神,未免牵强。尤其是在今天,‘神’与迷信被紧密的结合了起来,一提到神,人们就说是反科学,那事实真是如此吗?”
沉皑接道:“当时我很累,正要去休息,你就消失了。”
“哦对。”时咎好像有点印象了,“你之后醒过吗?”
“嗯。”
“怎么样了那边?”
沉皑想着说:“正常,又不是什么大事,几天就恢复了,就是起源实验室得重建需要一段时间。”
——“在信奉唯物主义,信奉科学的今天,宗教和神都是不被主流文化所接受的。在我看来着存在偏见,科学与宗教未必真的水火不容,就像在西方,心理医生同时也是神父一样。人们出于某种欲望,也许是控制欲,总爱用已有的知识去解释未知的现象。”
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被放大了,但他找不到出处。时咎的视线也彻底从教室前面的人身上挪开,他转头看着沉皑,担忧问:“你身体还好吗?”
沉皑皱眉:“还好,比上次好。”
“言不恩有消息了吗?”
“上次我去看的时候她还在重症监护室,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舟之覆呢?”
“被安全管理中心抓了。”
“啊这……”
沉皑柔和说:“别想了,会处理好的。”
时咎:“嗯。”
——“比如在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之前,人们总爱用牛顿的力学体系去解释各种力学现象,即使出现了不能解释的部分,科学家也不肯或者说不愿罢休,因为那就意味着否定了他们之前的研究成果,于是‘以太’诞生了。但是错误还是成不了真理。很多时候,人们都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是他们的意识不愿意承认。所以一些用科学解释不了的东西,就被冠以‘伪科学’的‘恶名’。”
时咎想到言威言不恩父女自杀的那块青石碑,叹气,觉得有些讽刺,答案都在眼前,却没人看到。
沉皑抓时咎的手握紧了,提醒他不要再想。
时咎则说:“没事,就是想到那块碑。”
王秋蕴突然转过头,看向时咎的眼神带了崇拜,但那崇拜不针对于时咎,而是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说:“我一直很喜欢那块碑。”
时咎见她转头,诧异问:“什么碑?”
她认真道:“就是你刚刚说的呀!”
时咎有点茫然,他转头看向沉皑,但沉皑反应很淡,眼神里什么都没有,好像王秋蕴说的话很正常。
——“科学也好,宗教也罢,无非都是信仰。如果科学主义者们举着科学的大旗去反对一切其他宗教,那他们不就成了信奉科学、举着科学大旗的宗教徒了吗?一种意识形态反对另一种意识形态,一种宗教反对另外一种宗教,而人们就在这两者之间备受摧残。仁,不是一种意识形态。有些现象,如果用已知的各种学科、各种知识都无法解释的话,那么对于剩下的那些解释,不要看表面是否很荒谬或者离奇,都要学会尊重,因为那很可能就是真正的答案。”
时咎起初觉得她可能是听错他们的谈话内容了,便浅浅笑了下说:“我刚刚说什么?”
王秋蕴回答:“文明中心广场那块碑呀,爱是一切的答案。”
时咎瞳孔骤缩。
量子力学里,观测决定最终形态,被观测的光子永远只通过一条缝隙打在光幕上,形成两个缝隙的光斑,一旦人们决定不观测它,它便产生干涉条纹。他是被观测的光子还是观测的人?形态在这一瞬间坍缩,时间突然像被按下暂停键,随后所有景物如同漩涡一样往回倒放,这几天的记忆蜂拥而至,周围霎时一片安静。
时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空间里颤抖:“你怎么知道这句话?”
——“我不知道‘神’是否真的存在,但是人相信的是主观事实,如果‘神’的存在能让人生活的更幸福,那么认为‘神’存在又何妨?
王秋蕴露出笑容:“大家都知道啊。”
“轰!”远处传来了爆炸声,地面在颤抖,砖瓦在掉落,天花板的灯摇摇欲坠,耳边轰鸣越来越严重。时咎一把抓住沉皑的手,惊慌问:“发生什么了?地震了?”
沉皑不解他的反应,问:“什么地震?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出汗了?你手怎么这么冷?”沉皑握住时咎的手。
时咎脸色发白:“你感觉不到?在,在抖。”
沉皑皱眉:“什么在抖?时咎?”
不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