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小碗的故事
时咎抬头, 恹恹地问:“哪啊?”
沉皑轻描淡写、却字字清晰地说:“教化所。”
时咎猛地站起来。
他之前不知道季水风这句如此详细的描述,只是觉得这里很奇怪,看到这如山的白骨更奇怪了, 现在被沉皑一说,他终于知道哪里奇怪。
他的脑海里一直有一句话, 但不是季水风说的那句,而是——一个世界上不存在的地方。
现在再看眼前的一切, 这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世界上不存在的地方,因为它本身就在幻境里, 或者说, 它需要通过幻境, 才能到达这里。
这满地的白骨,诠释着它的另一个名字:生物坟场。
时咎小声重复道:“这竟然就是生物坟场。”
找了那么久, 居然在这里。
那这些白骨, 曾经就是恩德诺刚满20岁便被遗弃在这里的公民,一具一具, 全是满心欢喜来接受成人礼、却只迎来葬礼的人们。
时咎往白骨堆里走了两步, 但又转头看了眼地上的季水风, 对沉皑说道:“如果我们能出去,把她带上。”
沉皑说:“我知道。”
教化所基本是有去无回,但不难想象,那些刚刚到成年年纪的人, 在面对那片沼泽和屏幕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他们更不会那么理智地思考那些哲学问题, 只会觉得有了机会。
有机会就要抓住——一句老生常谈, 却无法思考那个机会该不该抓,若抓不住是失去机会,抓住了是丧命呢?
两个人沿着白骨堆往前走, 看到这并不是光秃秃的白骨,在很多白骨下,还有各式各样的布料,看上去应该是那些小孩来时穿的衣服,只是时间长了,风化了,或者被风吹到底下不那么显眼。
“你过来看!”时咎忽然朝不远处的沉皑喊道。
沉皑快步走过去。
时咎的脚下有一块空地,这里的白骨聚集比较少,所以白骨下的东西露出来。
是在赤红色土地上刻下的字,就在这块空地上,浅红色的文字,字写得很小,要趴下才能看清具体写了什么。
时咎靠得很近去看这些文字,他拿手摸了一下,发现就是刻在地上的。
“幸识小碗……”时咎念出来。
有人能在这里刻字,说明还有人破了之前的幻境一路走到这里了,但看样子,也仅仅是走到这里。
沉皑看的是这一长段文字的末尾,他直接说:“是季川泽刻的。”
时咎抬头:“啊?”
沉皑指了指这大段文字的结尾部分:“落款,季川泽。”
季川泽曾是运输者,他知道教化所的具体位置,所以能在这里留下些东西也不奇怪。
时咎埋头继续看他刻的这些内容,也顺便念出来给沉皑听。
“幸识小碗,深知我人生的悲哀,我过了糊涂的一辈子,做了太多错事,从父亲季霜林开始,不知羞耻挥霍季家先祖积累的德行,对不起季家世代与人为善、大恩大德,更对不起季雨雪一生为文明。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才会被人发现,我的一生无足挂齿,但小碗的故事希望为人所知。”
“多年运输者,从未在悔恨幻境后还能见到活着的人,小碗是第一个。她的母亲无性繁殖她的姐姐,后有她,姐姐在20岁被送入教化所再没有回家,母亲也在之后去世,小碗同样在20岁来到教化所。”
千字出头,大概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运输者偶尔会在这里对尸体进行搬运整理,不至于白骨随处抛。有一次,季川泽如往常一样来到这里,却诧异发现这里坐着一个女生,就坐在这一堆白骨尸体前,没有哭也没有惊慌,但季川泽的第一反应是惊慌,因为他没有在这里见过活人,于是观察了很久,确认这真的是一个从幻境里活着出来的人。
他靠近小碗,小碗也察觉到他的到来,但她只是抬头看他一眼又继续手里的东西。
季川泽问:“你在做什么?”
小碗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回答:“泥人。”
她在周围挖了一些没那么硬质的土,撕了些被压在白骨下的衣服,就用这里现成的工具做起了小泥人,给它们捏了身体与四肢,表情和头发,再用死者布料撕成衣服给泥人们穿上。
工具简单,做出来的小泥人们却惟妙惟肖,精致得宛若活人,只是肤色不太对。
一番交谈,季川泽知道了这个小女孩是一名正在学习中的虚拟建模艺术家,擅长利用玻璃和纤维制作出某种模型,这种模型的形态像是直接从镜头里被挖出来般真实,并且在阳光下可以呈现不同的姿态,原理类似于万花筒,有错觉艺术的成分。
只是小碗一直觉得自己学艺不精,所以一般只做小模型,最常做的便是玩偶、泥人一类的,在这方面,她收获了很高的评价,她自己也非常喜欢,她手里的模型特别之处在于,如果客户提供衣服或者常用的香水,她可以让模型人物一直散发那个人本身的味道,除了体型小些,就像一个真正的人,所以也有不少死者的家属找她做逝去那些人的纪念品。
季川泽觉得诧异,不是诧异她的工作,而是诧异她在这种环境下,为什么没有心生恐惧,反而坐下来还能冷静地自顾自捏小泥人。
风沙呼啸,白骨哀嚎,整个寂静无人的地狱。
小碗很平常地回答:“我知道我要死了。”
在回答的时候,她手里的动作也没停,换着角度去改造手里的泥土以追求更精致。
做完一个,她举起来,想举到阳光下去观察,但发现这里没有阳光,便又收回手。
季川泽问:“你不怕死?”
似乎对刚刚完成的作品还很满意,她盯着小泥人笑说:“还好。”
季川泽接着问:“为什么?”
小碗又捏了一块新的泥土,似乎思索着下一个要捏谁,一边想,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因为人生除了生死都是大事啊。”
“什么?”季川泽怀疑自己听错了。
小碗毫不在意地说:“出生和死亡都不由我,只有我活着的每一天可以让我选择,我只是想做我喜欢的所有人的形象,反正死亡都会来,来之前再做点。”
她说,不害怕死亡,但害怕即使到死,也没有能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耗尽所有生命力,她的热情没有消散,所以就算知道马上要死了,也想冷静做这些,也算是一辈子都在做喜欢的事了。
反正……谁不知道自己会死呢?
季川泽看着小碗面前已经摆放了几个小泥人,便问:“那你捏的都是谁?”
小碗回答:“一些我喜欢的人。”
她指了指面前的这几个,念道:“这是母亲,这是姐姐……”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起那个被她叫“姐姐”的小泥人,开心道:“我姐姐长这样,但是没有这么红,她很白,她……她20岁的时候也被送来教化所了。”
说着她环顾四周,小声说:“就是不知道哪个是她。”
她继续道:“我姐姐是非常好的人,比别人都好,而且她是书法家,嗯……她自己认为自己是书法家,不过她写字确实不赖啦,掌权者也喜欢她的字。”
季川泽突然听到了关键词,立马问:“掌权者?喜欢她的字?”
小碗点头:“对啊,还把她的字拿去刻碑!那是她13岁的时候写的,母亲还高兴了很久。”
季川泽不知道这件事,心想或许是言威或者其他谁做的,便追问:“什么字?什么碑?”
小碗举着小泥人,举过头顶,如果不是因为手不够长,或许她想举到天上去。
她开心道:“没人不知道吧,就是文明中心广场中间那个碑呀!”
“爱是一切的答案!”
季川泽微微张嘴,不自觉吸气。
小碗接着介绍她的小泥人们:“这个是我的老师,这个是学校关系最好的朋友,这个是母亲在街上昏倒的时候、碰巧遇到的一个叫,叫,叫季山月的哥哥,他送母亲去的医院,还有这个哥哥的姐姐,她资助我完成了后面的学习。”
季川泽浑身僵硬了,他不敢相信地问道:“季山月?资助你的人,是季水风?”
小碗点头,说:“叔叔也认识他们?”
季川泽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是记忆回笼,往事一拥而上。
说认识,却不认识,他们这一辈子,除了刚刚出生的时候,再没见过。
小碗笑着说:“我很喜欢季水风姐姐,我见过她,报纸新闻上也看过,她很好,维护公民安全的人很有魅力,还帮助很多人。”
她好像想到什么,可惜道:“就是我没有做进化,不然很想申请姐姐的意识通道,她心里一定都是对公民的爱吧。”
季川泽没说话,他没说那都是假的,因为那儿的人思维并不透明,公民所能连接的,本身就是他们想让公民感受到的东西。
季川泽突然觉得很悲哀,他想到了自己这一生、过去的种种,想到了文明中心的所作所为,就像一个巨大的脓疮溃烂在这片纯洁的土地,却还要给自己取名为:文明中心。
可文明中心配不上它的公民。
后来,也许小碗也死在这里了,也许死在这片荒原的别的地方,但是季川泽不知道。
时咎念着:“我要去文明中心,向公民揭发掌权者的阴谋,告诉公民他们的骗局。或许之后也不会回来了,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我就带着火焰冲进去,给公民们提醒,也算是这一生最后的醒悟。”
“季川泽。”
时咎念完,抬头和沉皑相顾无言。两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沉皑看着这一长段刻字,安静很久,才缓缓道:“原来第一个在广场上自焚的人是他。”
那个在虚疑病大规模爆发前,就广场上高呼揭发掌权者阴谋、最后自焚的人。他们当时都以为这个人是病株失窃前,偶然自然产生的虚疑病患者。
可即使这样的行为,也没有任何人相信过他,公民们没人理会他。
时咎犹豫着说:“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这个自焚的人,最后……”
沉皑:“嗯。”
最后被赶到的季山月一枪击毙。
第102章 不可战胜的人
那个时候季山月也不知道自己杀死的是谁, 但他不需要知道。
时咎:“要告诉季山月吗?”
沉皑摇头。
或许留白与知晓同样重要。
局势依然不乐观,他们还是不知道如何离开,所以绕了一圈没有收获后, 又回到季水风的位置。
她的身体已经很僵硬了,时咎还是将她抱起来, 两人就沿着着无边的赤红土地慢慢往更远的地方走着,企图在某个地方找到离开的办法。
不知道从早上出门到现在已经过去多久, 或许已经是晚上了,也许是第二天, 只是在这片黄沙涌动的天象下什么都看不出来, 只有逐渐流逝的体力让人觉得难挨。
时咎觉得渴, 只能用舌头去舔嘴唇,但舔过的嘴唇没过多久再次干涸。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渴死饿死累死, 总有一种选择可以让他们死在这里。
心理折磨也够折磨,时间越久, 那种绝望就越浓烈。
电影里的艾米莉亚·布兰德[12]一个人在孤独的星球里生活时, 会面对什么压力?
季水风的身体由时咎换到了沉皑怀里, 很久之后又被时咎接了过来,两人轮换着抱着。
走了很久,这片赤红色的土地没有任何变化,天上也没有任何变化, 好像永远都在原地打转, 看不出走的距离, 唯一变化的只有那些圆形坑,过一会儿会有一个,但无一列外里面都是白骨, 有的多,有的少。
唯一幸运的就是气温还算适宜。
走累了,两人原地坐下休息。
时咎把季水风放在旁边,整个人躺了下去,闭眼劳累地说:“再这么下去,我们没找到路,她的身体先烂了。”
“不对。”他立刻改口,“她的身体还没烂,我们先累死了。”
沉皑淡淡笑了下:“别说话,休息。”
时咎知道他们得尽可能保存这快要透支的体力,但一放松下来,脑子又不由自主运转,想着这荒谬的一切。
他觉得他们的方向可能歪了,从最开始上山以来,一直都在幻境里,这个地方明显也不可能是真实存在的,破除幻境应该需要某个引子。
比如当人们睡着做梦的当时,可能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有的研究清明梦的人,会故意在自己的梦里安插某种图腾,或者叫心锚,来作为发现自己是在梦里的依据。
最著名的例子之一是诺兰《盗梦空间》里那枚陀螺和婚戒,转动的陀螺如果停下了,主角也没有带婚戒,说明这里就是现实。
这个地方应该也存在类似的东西,只是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
意识弥留之际,时咎还睁眼看了下天,那永恒流动的黄沙天空,跟在太空看木星一样。
穿过大气层,经过超临界流体往下坠,气压和温度越来越高,周围会布满金属氢,同时,四周会逐渐变成黑色,但这黄沙的背后,似乎也不全然是黑色,有些鱼肚白,似乎是黎明,是不是看错了?
这么想着,时咎感觉自己很快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到一半,时咎突然感觉自己整个人陷入紧拥的怀里,接着他翻转很多圈,耳边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震得时咎瞬间睁开眼。
这一看便惊呆了。
沉皑刚好从他身上起来,而旁边他刚刚睡觉的地方则是一个坑。
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地惋惜道:“哎呀,反应真快。”
是季山月。
时咎迅速从地上爬起来,看到不知何时,这无边际的赤红土地上来了第三人,他壮实的身体堪堪站在面前,不经意地揉搓着自己的拳头,看上去那个坑是被他打出来的。
还好沉皑在。时咎打了个冷颤,这一拳下去,穿肠破肚、魂飞魄散吧。
沉皑默默把时咎拦在身后,但季山月的目光不在他俩身上,而是盯着地上的季水风,随后挤了个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
季山月:“嘿嘿,我就知道她不可能通过悔恨幻境。”
他的目光转移到时咎身上,惊讶道:“上次让你瞬移走了,这次希望你不要跑了。”
时咎则直接问他:“她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说着,目光移向地上躺着的人。
“她啊。”季山月随意道,“她没跟你们说过?”
“哦对!”他一拍脑袋,跟想起什么似的,“她要是跟你们说过,季山月那蠢小子也不会拥护她这么多年了。可怜。”
时咎很讨厌这种有话不说硬打哑谜的对话,干脆懒得问了。
正好季山月也懒得说了,因为他突然出手朝两个人在的方向冲过来。
“小心!”沉皑呵道,跻身完全挡在时咎身前,硬生生接下来了季山月冲过来的力。
“砰!”
沉皑往后滑了好些距离,还没完全停下,他便矮身横扫出去,直击季山月的膝盖。
季山月下半身躲避攻势的一瞬间,沉皑反手抓住季山月攻击他的手腕倒拧,只听到“咔嚓”一声,他的手腕应声脱臼。
季山月露出了惊异的神情,随即又笑出来,他往后退了好几步,迅速接回自己脱臼的部位,神情认真起来。
两个人突然就打起来了,难舍难分。
时咎没有真的见过沉皑打架,乍一看,觉得自己以为的沉皑的实力还是太保守了。
沉皑完全没有手下留情,每一次出手都是致命一击。
在季山月飞跃起来要从空中翻腾到沉皑背后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重心被狠狠拉下,动作瞬时变形,就在这一刹那,沉皑已经闪身到他身后,抬脚踩着他的背便被狠狠碾进地里。
季山月吐了一口血出来,整个人被嵌在地里动不了,背后压着他的力道奇大。
他的眼睛里也在充血,朦胧间看到时咎站在不远处,没有要介入他俩打斗中的意思。
差点忘了,这小子可以扰乱他的进攻。
时咎只是站着,并没有动作,也没有使用什么梦境的力量,那都是沉皑的。
季山月咧嘴笑了下,突然怒吼一声,竟然也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挣开了压制自己的力量,他翻身起来便一脚蹬到沉皑的胸口,借力凌空翻转,再次一脚踢中沉皑的前胸。
动作快得躲闪不及,沉皑防御到了,但是还是遭受到大部分的攻势,瞬间身体不受控往后退了好几步,猛咳出来。
季山月笑嘻嘻的,他发现了自己不占优势,就算没有时咎意念控制,他在沉皑这里也占不到多大便宜,上次可以打到他几乎溃散,也是偷袭在先,但今天显然难得多。
所以他想了另一个办法。
“轰——”
赤红色的泥土和石头迸溅很高,灰尘飞扬,两个人的攻击让这片土地变得破碎不堪。
远远分离的人瞬间又扭打在一起,一刻也喘息不下来。
逐渐的,季山月意识到自己刚刚那个想法的不可行,因为如果想要偷袭时咎,首先要趁沉皑不注意,但是沉皑对他的追踪让他无法分心去对付另一个人。
实力相差不大,但就是因为这个不大,让他无法做出多余的事情,堪堪能打得有来有回。
思索之余,沉皑一掌劈到季山月的肩头,季山月觉得自己眼前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倒了下来。
又是一口血喷出。
不,全盛状态的沉皑比他强很多。
两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口,沉皑抹了把脸上的血,淡然道:“你上次跟我说,再见到你这样,就杀了你。”说着他抬脚就要结束季山月的性命。
变故就在这一刻突然到来,那几乎已经碰到季山月的攻击被格挡开,裹挟着更强的攻势原路反弹回去。
沉皑只感觉一股强势得招架不及的力从脚底直往上冲,接着整个人被掀翻,震慑出去好几米,一下砸倒在地上几乎起不来。
原本还只是清闲的时咎见状,脸色骤变,立刻飞奔过去:“沉皑!!”
他冲过去从地上扶起沉皑,对方的嘴里迅速涌出一大口血。
这是怎么回事?!时咎焦急扶着沉皑,后者则是摇摇头,又猛咳了几声,最后还是摇晃着站了起来。
灰尘散去,却是令人没想到的一幕。
地上倒着季山月,而他旁边,站着的却是言威。
言威比时咎上次记忆中的模样看上去苍老了十多岁,白发丛生,但是他站在那里,那股强势得令人无法呼吸的威压更浓了。
他怎么出现在这里?
沉皑表情也变了,他一抹嘴角的血,似乎刚刚那一下攻击给他的冲击不小。
言威看着旁边地上躺着的季山月终于爬起来,又淡淡扫过面前两个人,缓缓说:“我没想到你们能找到这里。”
接着又说:“不想杀你们,看来都不行。”
话音未落,他已经冲过来,伴随着从天而降的雷鸣。
好快!
时咎只觉得心脏猛地一跳,因为那人已经瞬间冲到了眼前,比他能见到的沉皑的速度更快,比季山月更强。
一掌毫不留情地落下,沉皑以最快的速度反应侧身去挡,于是他替时咎完完整整挨下了这一拳。
“沉皑!!!”时咎大叫出声。
沉皑瞬间被劈了出去,“轰”一声重砸进土地里。
第103章 强弩之末
沉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部被搅碎了般疼, 他急剧又艰难地喘息着,挣扎着从地上要起来。
然而这还没完,那些雷电一刻也没有停下, 如同战马狂奔着沿路朝沉皑奔腾而去,卷起一路的飞石, 眼见着要追上他,千钧一发, 时咎扑过去抓着沉皑剧烈地翻滚出去。
扬起的灰尘让时咎猛烈咳嗽起来。
雷电砸得整个地面都在震颤,在两人刚刚逃脱掉一次追击, 下一个立马狂烈地怒吼着冲来。
那雷电似乎迸裂着火花, 在赤红色土地上鲜艳得仿佛刺穿胸膛喷涌的血。
时咎裹了满身的灰, 眼见着闪电追了过来,想去扶沉皑。
但比闪电还快的是言威, 时咎甚至没有看到他的人影, 只恍惚看到一片格格不入的白色在眼前一晃而过,等他反应过来那是言威的白发时, 只感觉腹部一阵剧烈的疼痛, 那是这辈子都没有受到过如此重创的疼痛。
他感觉自己悬空, 又重重被抛下,坠地的一瞬间因为疼痛本能想叫出来,却发现痛到极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一张嘴, 浓烈的血腥味从喉咙里喷洒出来, 他一张嘴便咳一地血。
雷电劈到了刚刚沉皑在的位置, 时咎用尽所有力气去看,发现那里已经没有沉皑的身影,而在不远处, 沉皑再次被言威攻击出好几米,发出巨大的声响。
言威的声音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迟疑了!”
“手挡的时机不对!”
沉皑腾空而起,一拳重重朝下挥出,砸下去却只是将土地砸成一堆齑粉。
言威出现在他身后,冷冷道:“还是差一点。”接着抬腿将沉皑整个人压了下去。
“轰——”
泥土深陷,沉皑躺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脸上血液横流。
打不过,他打不过言威,这个世界上唯一打不过的人。
时咎怒吼一声,翻身躲过了闪电,一道黑影却朝他瞬移过来,接着一拳又打到他刚刚的伤口上。
时咎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摔下去。
季山月“嘿嘿”两声说:“先看看自己能不能活吧。”说完就顺势抬手。
那拳头带着破空声汹涌而至,时咎觉得自己动不了了,这一拳下去基本是十死无生。
然而那拳头迟迟没有落下来。
时咎倏然睁大眼,发现想象中的拳头正停留在距离瞳孔一厘米处,前后动弹不得。
季山月用力得手臂上的肌肉绷得似乎要爆裂出来。
他死死咬着牙说:“妈的,我就该先把你能力打散。”
他好像挥也挥不出去,收也收不回来,就这么僵着。
他的身边是火红的色彩和光。
时咎侧头看了一眼沉皑,见对方被言威缠斗得无法脱身,但尽管这样,还是空出了能力来保护他。
“轰隆隆——”
雷声炸起,直直朝时咎冲来,他忍着浑身的剧痛躲闪过去。
季山月身边的空气冻结住了,但是他看不见。
来不及多想,因为那冻结的空气很快重新流动起来,季山月也瞬间抽回了手重新向时咎发起了攻势,只是如刚刚一样,每当他要击中时咎,就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止,或者就会莫名其妙打歪。
季山月大骂,竟然掉头冲向了沉皑那边。
绝对不能让他们围攻沉皑!!
时咎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又踉踉跄跄朝那边跑过去。
情急之下他的大脑飞速运转。
沉皑的能力只能隐晦使用,因为季山月在,现在最佳选择是自己的控梦。
这是他的梦,他的梦都与沉皑有关,瞬移,甚至沉皑的命令,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能力的来源就是沉皑,如果是这样,他的能力是不是专为沉皑而生?如果可以控梦,那么与沉皑相关的事,他都可以产生能力?
季山月朝沉皑猛冲过去,在沉皑刚刚同时接过言威的攻击与闪避掉雷电时,耳边突然听到了异样的风声,那种隐隐作响的飓风他听过很多次了。
他当即觉得不太妙。
然而季山月就是冲着这一秒去的。
连续被重创的沉皑连身形都没稳住,那阵呼啸而来的狂风势如破竹卷了过来,倒映在沉皑的瞳孔里,急速逼近。
几乎是同一时间,根本来不及!
呼吸声瞬间无限放大。
“轰——”
沉皑只感觉浑身突然被无形的结界包裹,令他无法动弹,但是外面的推力依然推着他往后冲去,那阵强烈的推力如同山顶的落石冲到自己身上,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便被冲了出去。
十几米远的地方,飓风消散,完全没收到伤害的沉皑的身体从半空中徒然落下,但同时落下的还有时咎,以及一条鲜血轨迹。
沉皑瞳孔骤缩,伸手想去抓他却只抓到一片空气。
“砰!”
时咎垂直砸在地面上,沉皑平稳落地直接冲了过去。
他的声音吼得撕裂;“时咎!!!”
时咎的意识很恍惚,好像听到旁边有怒吼,然而那怒吼隔得非常远,好像……好像耳朵里全是血,被蒙住了,鼻子、嘴巴,也全被浓重的血腥味糊住,稍微动一下,就会崩裂。
原来抗下季山月的能力是这种感觉。
他用力睁开眼,却只能看到一片红色,不知道是这里本身是红色,还是因为双眼里都是血。
他看到季山月用能力了,目标是沉皑,但是他不想要沉皑再失去一次能力,也知道季山月突然转头的目标依然是自己,他一定吃准了自己会去挡。
是对的,千钧一发之际,最保险的选择就是替他挡下这一击。
这么想,就这么做了,拼尽全力的奔跑,冲到沉皑面前。
不过……
时咎有点想笑,他的猜测是对的,他对梦的控制程度取决于沉皑,所以当时在图书馆,包括仓库的震动,只是他情绪不稳下的梦境崩裂。
知道这些就好了。
这么想想,他和沉皑这千丝万缕的关系到底从何而来啊。
他也是第一次使用能力来保护沉皑,不太敢确定是否真的有效,所以使用的同时,自己也冲出去用肉身挡,双重保险。
他有选择的,他可以醒来,但是沉皑没有,所以也不算是牺牲,只是物尽其用。
急促的脚步声靠近,沉皑狂奔过来抱起地上的人,浑身颤抖着叫他的名字:“时咎,时咎?”
时咎的手指无力动了一下,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弧度摇头。
——我没事。
沉皑和言威之间却是还有差距,这样是没办法赢过他的,早晚会死在这里。
最佳选择是先解决季山月,然后联合对付言威。
远处的季山月踏着缓慢的步伐走过来,虽然他浑身也全是伤,满脸的血擦都擦不完,不过走到两个人面前的时候,还是那副桀骜不驯的姿态。
他蹲下来,喘着气说:“来,控制我啊。”
“季山月!”言威叫道。
季山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目光从奄奄一息的时咎身上挪到沉皑身上。
季山月咧嘴笑,他轻声说:“再见。”
季山月这一拳挥得很快,沉皑也挡得很快,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我还没死。”
“噢!强弩之末。”
言威等烦了,再次催促季山月。
时咎听到季山月的脚步声踱到了旁边,旁边是沉皑剧烈又痛苦的呼吸,那脚步就停在那,他听见季山月再次小声说了一句:“再见。”
沉皑微微抬起手,能量和磁场已经聚集在透明的上空。
然而就在季山月准备给出最后一击时,他的动作停滞住了。
他突然整个人僵硬了一般,动不了,随后开始浑身抽搐,剧烈颤抖起来。
他脸上的表情是不可思议,连远处的言威也发现了不对,迅速赶了过来。
“季山月!”言威呵道。
季山月听不见,他像着魔了一般痉挛,手脚扭出不自然的弧度,好像正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做着激烈的抗争,他张嘴,只发出了一些简单的音节。
意外发生得过于突如其来。
但言威无暇顾及他的情况,想要首先解决沉皑。
那青筋爆出的攻势已经冲到了几乎沉皑的脸上,突然他的手腕被抓住,随后猛地往回扯,言威没料到这变故,整个人被回扯了好几步,难以置信地看向阻止自己攻击地人。
季山月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睛死死盯着言威,他身体的颤栗现象消失了,只是有些脱力。
他咬着牙,气息不顺地说:“你,休,想。”
言威立马就反应过来了。
这是季山月。
竟然在与内心巨大的冲突中,醒过来了?
季山月努力支撑着身体,挡在沉皑和时咎面前,与言威对峙着。
言威一言不发地紧盯着季山月,随后爆发出了一阵夸张的笑声。
季山月背后的沉皑一瘸一拐走到时咎旁边,将他抱在怀里,手还有些颤抖,低声喘息说:“时咎?时咎?还能睁眼吗?”
时咎好一会儿才微微摇头,一张嘴,血又涌出来。
“嘘,乖,别说话。”沉皑摸着他的头发,抬头看向季山月。
他好像恢复了。
于是沉皑试着叫了一声:“季山月?”
那个壮硕的身躯浑身一抖,他一点点回头,却也没敢把所有目光移过来,他的嘴唇触碰半天才说:“对不起。”
说完他又转回了头,而他就这么死死挡在两个人面前,好像在说:想杀他们,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接着,他的目光就扫到了远处那个躺着的小女孩,表情瞬间就裂了。
“姐?!”他惊恐小声叫道。
他的语气里全是无法接受,他的身体晃了晃,但还是勉强撑住了。他就那么瞪着那具小小的身体,眼睛里的红血丝和眼泪全部迸发出来。
在那片混沌里,他看到季水风的一瞬间,就开始狂怒着大吼,但是没人听得到,任他崩溃,任他叫嚣,他看着自己出手伤害自己的朋友,一遍遍在黑暗中大喊“快杀了我”依然无济于事。
他想挤进那束光里,让自己成为自己身体的主宰。
也许是下一秒他就真的能杀掉他的朋友,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好在最后一秒他做到了。
可是季水风……全都是假的……
言威也不急,只是充满笑意地看着季山月的痛苦。
季山月喃喃着说:“姐,姐……”
片刻,言威转头看了一眼那躺在远处的尸体,不紧不慢地开口:“你不知道那是谁吗?”
季山月的目光瞬间就转移到了言威身上,他的眼里全是仇恨,如果可以,他会把言威撕碎。
他颤抖着举起手,指着那个小女孩,颤颤巍巍地说:“我姐,季水风,安全管理中心最高管理,水风医院、孤儿院建立者,全世界、全世界最好的人。我,我为什么不知道她是谁?”
言威笑着叹气:“真可怜。”
季山月脸色变了,他警惕道:“什么意思?”
言威似乎也是不忍,他摇了摇头,缓缓地开口。带着戏谑,带着对命运的嘲弄,带着怜悯,带着对往事的知情。
轻轻揭开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去。
“你一直叫姐的这个人啊,原名叫……”
“季纯。”
第104章 时光掩埋的秘密
二十多年前的街道与现在差别不大, 只是住在楼房里的人年轻许多。
一间狭小的屋子,一个女人,两个几岁大的小女孩。
懵懵懂懂有些害怕的季水风抱着自己的娃娃站在陌生的家里, 看着眼前这个大自己一岁的女孩,拉出一个友善的微笑:“你好, 姐姐,我叫季水风。”
另一个女孩只是看着她, 有些疑惑,并没有作声。
女人连忙出来帮季水风拿她的行李收拾, 一边收拾一边喊道:“季纯!帮妹妹把衣服拿进来一下!”
说话间, 见季纯不为所动, 女人怒吼道:“季纯!你聋了吗?拿东西!你看看,人家比你乖多了, 给你打招呼你也不听, 叫你拿东西你也不听,你怎么这么没礼貌?还不听话。”
原本还只是疑惑的季纯忽然就不耐烦起来, 眼神变成了厌恶, 她扭头就走:“爱谁拿谁拿!”说完还踢了一脚季水风放在地上的行李。
对于几岁大的孩子来说, 另一个孩子的到来多数并不意味着童年的玩伴,而是意味着:夺取父母的爱。
饭桌上,女人把最大的肉夹在了季水风碗里,轻声说:“水风乖, 以后在我们家好好住着, 你比姐姐乖。”
季水风看着那块肉, 吞了口口水,又看向一直不太高兴的季纯,最终举起碗靠近季纯的碗旁边, 她说:“最大的肉姐姐吃吧。”
这句话不知道是哪里触碰到了小孩的火线,季纯一巴掌掀开了季水风的手,也掀开了她拿着的碗。
啪地一声,碗碎了,肉掉了,饭撒了一地。
季水风愣愣地看着,眼睛逐渐红了,但到最后也没有吭一声,默默去拿扫把把地上清理了。
女人将筷子扔在季纯身上,吼道:“你这对妹妹是什么态度?!”
季纯也不甘示弱吼回去:“你就是想要一个妹妹,你早就想要妹妹,不想要我!!”
这话惹恼了女人,她“啪”一巴掌甩到季纯脸上:“你听话一点我能对你这样吗?妹妹听话,我当然对她好,你听话我也对你好!”
季纯摔门跑了。
季水风很乖,收拾好东西后安慰女人,又等季纯晚上回家,向她道歉了。
季纯不接受。
或许是季水风性格很好,虽然季纯不太喜欢她,但她还是喜欢把自己的东西给这个脾气不好的姐姐分享。
季水风知道自己是被抛弃的小孩,而那个女人是可以给她庇护的人,所以她得做出一些牺牲,比如快乐和尊严。
季水风对季纯的好并没有得来季纯的回心转意,而是变本加厉,因为季纯觉得这个妹妹心机太深,她太知道如何讨母亲欢心,知道如何让母亲讨厌自己,那她就更讨厌季水风。
于是她殷勤地把母亲刚出锅的热汤端出来,假装滑倒,滚烫的油汤全部洒在季水风身上。季水风惨叫,女人立刻抱着她去了医院。
虽然那天是季纯一个人的午饭,但是她吃得还挺开心。
季水风身上贴着烫伤的药膏,季纯路过她,会故意去戳一下,听到季水风的痛叫,她就很满意。
这样的情况下,为什么这个女孩还不走啊?还要在她家住多久呢?
时间慢慢地过去,两个女孩并没有因为同住一个房间而变得熟络,而是越来越冷漠,因为后来的季水风发现无论怎么讨好这个姐姐,她也不会对自己好哪怕一点,便不想再同她示好。
她们成了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或许陌生人会更好一些。
有一天,是寒冬。
季纯半夜冻醒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间的窗被打开了,寒风一直往房间里吹。她忍着冻过去关窗,回头的一瞬间,却看见季水风的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睡得正香。
季纯觉得很恨。
她转身就过去扯掉了季水风身上的被子,但季水风没醒,季纯觉得更生气了,她的目光瞥到了刚刚才关的窗户上,她放下被子跑过去打开窗,把季水风的被子毫不犹豫地扔了下去。
她裹上厚厚的大衣,开着窗户,坐在床边等,等季水风被冻醒。还好她没有等太久,季水风发抖着醒来,迷迷糊糊问季纯,她的被子呢?
季纯指了指窗外,冷漠说:“楼下,想要自己下去捡。”
季水风真的就穿着薄薄的睡衣出门下楼去捡被子了。
她一走,季纯就把门锁上了。她安然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门关窗,开始美美睡自己的觉。
最后还是女人被敲门声吵醒去开的门。
还有一次,季水风写完的作业全部装好准备出门,季纯趁着她去洗漱,把她的作业撕了细碎。
季水风回来跟她大吵了一架,那是她们第一次正面争吵,季水风说不过季纯,想动手,被季纯一个耳光扇回去了,那也是她们相处这么久以来,季水风第一次哭。
可能是实在委屈了,不想再这样了。
第二天,季水风去向季纯道歉,问她们能不能好好相处,她并不想夺取母亲的注意力,只是想在这里好好生活,等她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一定离开。
季纯说:“不,你现在就走。”
无果,两个人还是做回各自的陌生人。
其实季水风很可爱,人也很好,季纯这么觉得,但是她就错在不应该分担母亲的爱,不该到她们家。
这么想着,一直做手工做不好的季纯大发雷霆,自己跟自己生气。
如果这个时候母亲在,母亲会帮她做完她的作业,但是现在母亲却要去给季水风开家长会!
季纯恨。
于是在季水风回来后,趁着母亲出门买菜,季纯突然扑过去压制住季水风,仗着自己年纪大一点,力气大一点,想打她,扇了她几个耳光不解气后,四处张望,目光最终落到桌上的胶水。
她一把抓过胶水,掰开季水风的嘴就往她喉咙里灌,在这途中季水风咬住她的手指。
“啊啊——!”季纯惨叫。季水风趁机翻身起来了。
季纯手上都是血,季水风在旁边猛咳嗽,咳得满脸通红,几乎要窒息。
刚好女人回来,看到这一幕便把两个孩子一起送进了医院。好在季纯的伤口不深,季水风吞下的胶水不多,本身质地也不浓稠。
回来后季纯被女人破天荒地大骂了一顿,甚至第一次动手打她。
这顿毒打没有消减季纯的恨意,她产生了最恐怖的想法——杀了季水风。
于是在下一个冬天,她故技重施,从窗户扔掉了季水风的被子。季水风也是学倔了,她真就没有下楼,裹着自己的衣服在床上躺了一晚,但第二天她就发烧了,烧得很严重。
季水风没有去上学,在家休息吃药。但是女人每天却有自己的事,让季水风自己照顾好自己。
趁此时机,季纯偷走了季水风的退烧药。
那一次,季水风越休息越严重,最后高烧到神志不清,还是被前来查看的女人送往医院。
在医院里,季纯拒不承认,她完全矢口否认她做过的事。
女人气得在医院里破口大骂。
“你这样,以后怎么办!我还指望你让我过得很好,你,你品行低劣!”
季纯也委屈大哭:“你都没有让我过得好,凭什么要指望我让你过得好!”
女人气极了,她怒喊:“你不孝顺谁孝顺!孝顺就是天下第一大的事!无论我怎么对你!你都要孝顺我!”
季纯在医院哭得震天动地。
她讨厌她的母亲,讨厌她关于孝顺的理论。为了孝顺,可以随意抹杀一个人的人格,抹杀她的精神,她的需求,最后再在茶余饭后的餐桌上与朋友们高谈阔论几句:百善孝为先!
女人怒吼:“我生了你!你就应该孝敬我,这是你逃不掉的命!”
季纯回骂:“那你生我的时候问我了吗?问我愿意孝敬你吗?你凭什么认为你是一个好母亲?世界上那么多的母亲,如果我有选择,你凭什么认为我愿意认你当母亲?!你有什么资格!你有什么优势!你想过这个问题吗?你凭什么?!”
一场闹剧一样的对话,从辱骂季纯的品行低劣变成对“孝顺”的冲击。
季纯想要的很简单,就是母亲的爱,母亲的关注,但她的母亲想要的只有她快点长大,变成分担她重担的“好女儿”。
甚至并不关注季水风的到来,给她什么样的心理冲击。
小时候的季纯不太懂,等她懂的时候却什么都无法改变了。
她和季水风在家打了一架,那一架打得天昏地暗。或许是季水风再也忍受不了季纯的侮辱,开始对她有所反抗。
但与母亲大吵一架的季纯其实不太再想跟季水风产生多余的冲突,她突然明白这个家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家,她想要一个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生活的地方,没有母亲,也没有季水风,她想回到安静快乐的季纯,不再奢望母亲的爱,而是自己给予自己爱的季纯。
所以身体刚刚恢复,突然对季纯发起攻击的季水风,让季纯被打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两个小女孩在家从卧室打到客厅,又打回卧室,打烂了她们平时写作业的书桌,拿起椅子往对方抡,直到砸坏椅子腿、床沿,所有她们可以破坏的地方。
后来那张椅子不知道是被谁扔出去的,它被扔到玻璃上,砸碎了本来就不牢固的窗户。
季水风红了眼,失去理智,她不顾手里的疼痛,捡起玻璃碎渣就去刺季纯。
季纯比她力气大一些,胳膊被化了好几道口后,一脚踢掉她手里的玻璃,但是季水风立刻转身重新去捡,于是季纯扑上去,将季水风按倒在一堆玻璃渣里,她听到季水风痛苦的惨叫。
季水风刚刚捡到玻璃渣狠狠刺下来,一下捅进季纯的锁骨上方,一下又捅到她的脖子,痛得季纯也完全失去理智,她夺过了那块玻璃,也疯了一样。
她怒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浑身颤抖的季纯一手拿着那枚玻璃渣,捏得满手的鲜血似乎都快感觉不到痛,一手按着季水风,那只手就一下一下,如同猛兽的爪牙,一遍一遍刺着季水风的胸口,脖子,每个能刺到的地方。
起初季水风还在尖叫、惨叫,随着季纯的疯狂,那声音也逐渐微弱下去了,直到再没有任何反应。
季纯满脸的血,墙上、床上、家具上,全是血,鲜艳的红色很快变成了绝望的黑色。
季纯醒来的时候在医院,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她听到医生说两个小孩的伤是致命伤,没有一个能活下来,但她确实又活过来了,只是带着浑身的伤。
季纯记不清后来发生什么了,只是觉得茫然,觉得命运就是这样。她欺负季水风很久,刚刚回心转意,想放弃母亲的爱,以后过自己的生活,既然如此,她也就没必要憎恨季水风了。
结局就是这样。
她不知道迎接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如何,那一刻她只觉得,她为什么没有死?
她拔了管,拔了所有维持自己生命的东西,一次次晕倒,却都没有死。
但她想死。
这样暗无天日的时光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然有一天,她的母亲进来告诉了她一个消息:“刚刚掌权者派人找过我,说掌权者找季水风。”
季纯并不想看她的母亲,只是冷漠地问:“所以呢?”
她的母亲突然扑到在她的病床前,死死抓住她的胳膊,眼睛瞪得大大地说:“季水风死了!”
季纯还是毫无波澜,又问了一遍:“所以呢?”
她的母亲抓她的手更紧了,眼睛瞪得眼球快要凸出来,她颤抖着说:“去文明中心,以后会好起来的,你去文明中心!以后就有救了,我也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季纯万分厌恶,甩开了女人的手。
女人怒吼;“你要孝顺我!”
季纯咬着牙没说话。
女人还是喊道:“连我都不孝顺,你还是人吗?!”
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那些话扎在季纯的心里,将她的心脏划成碎块。
最后,季纯闭眼说:“好,我去文明中心,以后我们互不相欠。”
女人竟然答应了。
掌权者找季水风,但是季水风已经死了。
女人站在季纯的旁边,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颤颤巍巍地说:“别人都不知道。从今天开始,你,你就是季水风。”
第105章 新的能力
季纯望着她, 很平静地说:“这是我身为女儿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在约定的地点去了文明中心,见到了另一个和自己一起来的人,听母亲说, 季水风有个弟弟叫季山月。她等待的地方只有一个男孩跟她一般大,她走过去, 不确定问道:“季山月?”
对方也好奇地盯着她,说:“姐?”
季纯不知道如何应答, 她很慌乱,却又压下了情绪, 最后重重点头, 任季山月在旁边喋喋不休也不肯再多说一句话。
两岁分别后多年相见, 除了知道这天要在这里见面外,谁也不记得真正的季水风到底长什么样, 连此刻高高兴兴的季山月本人也认不出。
两岁太遥远, 只要在这个时间,到这个地点, 率先叫出对方名字的人, 就是他们本人。
但季纯并不习惯季水风这个名字, 当有人呼唤季水风,她也总以为是在叫别人,恍然回神,才发现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
她喜欢照镜子, 看着镜子里熟悉的脸, 一遍一遍对自己重复道:“你是季水风, 你是季水风,你是一个坚强的人。”
她可是季水风啊。
黄沙呼啸,那暴风依然在漫天吹卷着, 如同巨大的眼睛,直视这里的一切生灵。
言威缓慢说:“季川泽叫你们来文明中心,可惜他收金纸让太多不合格的人去接受进化,这件事,还是他的妻子告发的,我也只能让他去监狱了。身位掌权者,代替他的遗孀接管他的孩子,是我的责任。”说完他还笑了一声。
不信因果在自己身上,但能看到别人身上的因果。季川泽一辈子出轨无数,背叛妻子背叛孩子,最后由妻子毁了他的后半生,他的孩子夺取他的生命,最后连找的孩子都是假的。
季山月踉跄了一步,没站稳坐了下来。他的眼睛通红,眼里全是眼泪,却不知道是憎恨还是别的什么。他的手也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栗着。
他不知道这些事,但是好像隐隐又知道一些,这样一来,当年她所有的怪异行为都解释得通了。
难怪……难怪那个人写下的“杀死不纯之人”,他一直以为是什么……
季山月重重一拳直接砸进地里。
他无法接受,但是一时又说不清无法接受的是什么?是自己爱着的人并不是一开始那个人?还是无法接受自己爱着人有这段过往?
一时间季山月的情绪无比紊乱,紊乱到身体又开始出现了痉挛的反应。
“季山月!”沉皑低吼道,“别被带进去了!”
也许不是置身事内那个人,沉皑很快便反应过来了,他朝季山月说:“也许现在的季水风不是和你同一个父母的季水风,但是她才是真实陪了你二十多年的人!季纯才是对你好、事事向着你,和我们一起走了那么远的人!”
“我知道!”季山月也崩溃吼出来,他的声音里都是呜咽,是不甘,是混乱的思绪,他大喊,“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但是,如果是季水风,她也会对我好!也会陪我二十多年!可是,可是她没有机会啊!季纯,季纯剥夺了她的权利啊!”
他突然大哭出来,嚎得整个旷野都是他的声音。
而且无论如何,不管是季水风还是季纯,他现在都失去了。
他没有办法否认季纯做的一切,却也没有办法肯定她做的一切。成年后的季纯太好了,也许是愧疚于心,她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是温柔的姐姐,安全管理中心的好领导,是所有的阳光。
好像她的死亡都是整个世界的损失,但是她的成长却是建立在剥夺了另一个人的人生上。
就像一个博弈中的死结,永远找不到对错平衡了。
怪不得,另一个人格的季山月说她无法通过悔恨幻境,她怎么可能活着离开?
沉皑原本还想说点什么,但他突然被怀里的人扯了下衣角,他低头,看到闭眼、满脸血的时咎轻轻摇了下头。最终,沉皑什么都没再说。
季山月的恸哭来得像山洪暴发,也许是过于悲怆,连言威一时间也没有打断他,只是冷漠看着崩溃的人。
但很快,季山月的痛哭哀嚎变成了狂妄的大笑,那哭声与笑声纠缠在一起,分辨不出来是何种情绪,只让人觉得癫狂。
季山月身上的伤也很重,他扭着身体不自然地站起来,用衣服擦了一把眼泪,那泪水混着血水,在衣服上留下一道深色的污渍。
但沉皑抬头看到他的一瞬间,心里猛然一跳。
季山月又变回去了。
他站着大笑,脸上因为刚刚的大哭还呈现着粉红,眼眶也是红的,泪痕也没有被完全抹去,就是这样一张脸,眼神里却是张狂的笑意。
他大声说话,吸着鼻涕,声音里甚至都还有哭腔:“这有什么好哭的!我一知道这件事,就知道要做什么了,我才不会优柔寡断嘿嘿!”
沉皑立刻心下道不好!
果然季山月想继续刚刚对沉皑的致命一击,就在这极短的距离里,他似乎耗尽所有的体能,就为了一次性让地上的人死个痛快。
他大叫着飞扑过来,那一拳攻击的力道,足以让一个人穿肠破肚,带着满脸的眼泪与戾气,季山月在冲过来想要杀死沉皑的一瞬间又被毫无征兆地弹开了。
“轰——!!!”
如同核弹爆炸般,以沉皑和时咎为中心,突然爆炸出一个几乎直径百米的轰炸圈,那爆炸瞬间卷起土地上所有轻物质向天空,又在半空中进行了二次爆炸。
谁也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式攻击,言威立刻使用自己的能力挡住,但还是被爆炸爆破到往后退了好几步险些飞出去,季山月则被弹飞很远,他的身体直接接触到半空中的爆炸后,重重地摔在几十米外,挣扎了一下,喷出一大口血,起不来了。
时咎轻轻笑了下,等的就是他来攻击沉皑。
他的控梦无法对自己起效,但却对沉皑有用。
爆炸圈中央,沉皑也愣了一瞬间,随后他听到怀里的人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了句:“酷吗?”说完又猛咳出来。
这是……
他立刻拍拍时咎的背,有点无奈,这种时候还要问酷吗,这个人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他微微埋头低声说:“很酷,我的大艺术家。”
没看到真是可惜了。
浓烟散去,言威摇晃着从地上站起来,心想还好曾经夺取过防御型能力,不至于尸骨无存。
言威注视着沉皑怀里的血人,露出欣喜的笑容。
之前一直不太清楚这个人的能力,光是道听途说,就已经有好几种,恩德诺从来没出现过这种综合性能力者,如果真的存在,绝对是超过这颗星球上所有人的能力,包括他自己。
这种人,如果不能为自己做事,只能抹杀掉。
言威的速度很快,他轻轻将手按在地上,土地开始无声松动起来。
在沉皑眼里,他清晰地看到土地开始裂开条纹,而那裂缝正以急速朝自己袭击过来。
沉皑直接抱起时咎就躲,然而裂隙像长了眼睛一眼穷追不舍,奔逃里,言威冲过来,朝着躲闪不及的沉皑便一记猛踢出去。
沉皑只感觉一口几乎吐出了内脏的血,随即时咎从他手里滑落出去。
毫无胜算,刚刚打的消耗太多。若是满状态,也许还能在跟言威的战斗里拼全力一搏,但现在是绝对的日暮途穷、走投无路。
时咎摔在地上,他感觉很疼,他想着自己站起来,但总是无法,那种痛楚深刻地淹没着他。
不远处的沉皑趴在地上,眼看着言威走到了时咎身边,他感觉自己动不了了,但是还是艰难地用胳膊撑着身体,死死咬着牙往时咎的地方爬,每爬一步,半空中堆叠的能量就多一些,逐渐汇聚成巨大的天空。
他艰难地自语:“不……”
他想,我可以代替时咎。
但他在言威眼里是一个没有能力的人,在这种时候注定对他不感兴趣。
时咎听不到停在自己旁边的脚步声,但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头突然被一只手狠狠抓住了,像要掀飞他的天灵盖一样。
想吸收能力,可时咎没有所谓能力。
沉皑企图叫出声,但是他痛苦得张不开嘴,只能让那些无形的能量与磁场全部朝时咎汹涌围去。
他可以让自己不着寸缕,毫无保护,但他所有的能力也一定要护住时咎。
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能力一无是处,除了感知,好像什么也做不到,即使他能感知万物,感知磁场频率,但在真正的生死殊斗里,似乎也起不了太大作用。后来发现不是这样,因为他在多年前确实用这股能量保护了一个几岁的小孩,又在多年后,用这能力吸收掉了劈到时咎头上的雷电。
他并不太清楚原理,也不清楚它运行的具体规则,只是千钧一发的时候,便用出来了,偶尔他会觉得他和时咎很像。
只是有了前车之鉴,他知道至少这股能量可以保护住他想保护的人。
言威吞噬着时咎的能力,他的手掌里出现了无数条线条,而他的表情是期待,他很想知道有了时咎的能力后,他会有多强。
他脸上的笑容遮盖不住,连吸收能力的手也兴奋得微微颤抖。
片刻,言威站起来,但是他站起来的一瞬间,脸上的期待尽数褪去,换成了恐慌。
“这,我为什么我吸收不了你的能力?!”言威吼出来。
时咎没说话,只能心想,因为这不是你们理解的能力。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他的来历,一个是身后爱的人,一个是另一边已经离世的人。
言威似乎对这完全不敢相信,他原地踱步好几圈,好像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甚至重新尝试对时咎能力的剥夺,却都失败了。
随后,时咎淡淡笑了一声。他本来想爬起来,但是浑身的疼痛让他此刻只是保持意识还在已经是最大的努力了,他起不来。
言威的不可置信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平静下来,脸色也阴沉下来,冷笑一声说:“那你就去死吧。”
他手里凝聚的光刹那膨胀成光球,又幻化成光剑,毫不犹豫地朝着时咎刺去。
时咎只觉得自己的胸膛被刺穿。
“啊啊啊啊——!!!”
四周风云色变。
时咎听到了惨叫,却听不出来是谁的惨叫,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声音,好像……好像是很多人的声音,还有沉皑的。
他没有感觉到疼痛。
天空的黄沙被土地瞬间倒影成深红色,像摇摇欲坠的血色,四面的土地毫无征兆地崩裂。
就在这一刹,言威抬头,看到他未曾想过的不可思议的一幕——
天上的黄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极光一样满天的流动能量,那些光五彩缤纷,像凝聚了所有星光的光芒,布满目所能及的整片天穹,震撼雄伟、宏大伟岸,又在下一秒全部凝结在时咎的上空。
“轰”的一声。
那些光像长出了躯干,化出了人形,从遥远的天际滚滚而来,降落的一瞬间,时咎的身体腾空而起,被那光凝成的巨人托到了半空。
时咎闭眼,只能感受到无数爱恨交织的情绪,是奋不顾身,是勇气,是决心。
随后,言威被这阵刺眼的光芒震慑出去。
时咎倒在沉皑身后不动了,他的身上全是血,胸口一个巨大的窟窿,但那些光围着他,血又以极慢的速度渐渐褪去——它们好像在修复时咎的伤口。
另一边前合后偃爬起来的言威一瘸一拐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他看着被光护到沉皑身后的时咎,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想起了什么。
第106章 极光之下
几年前的山林, 他曾经见过这种漫天像极光一样的东西,当时他在追杀沉皑的路上。
不,不是追杀, 只是希望他回心转意,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 以后也可以成为掌权者——他不是从小就想成为掌权者吗?只是悠悠岁月让他模糊了自己目标,沉皑不仅反悔, 并且出逃了,就像他从沉家出逃一样。
不仅如此, 他还收养了一个孩子,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对沉皑没有任何好处,但沉皑依然义无反顾地保护他, 所以言威觉得, 连同这个孩子也要一起剿杀。
于是他便在那个晚上见到了和现在同样的光,只是那些极光来得快去得快, 好像只是汽车行驶过的远光灯, 自己也并未在意, 在他彻底抓住沉皑的时候,他们身边什么都没有。
那个孩子消失了,言威寻找了一段时间,最后也没有找到, 想着也活不了。
此刻他看着时咎身上缓慢愈合的伤口, 心道那个孩子多半还能活着, 只是现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沉皑有能力。
而他从来没有泄露过半分!
他竟然是有能力的!
言威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也快起来,唇不受控颤抖。
这是修复吗?疗愈吗?无论如何, 不是一件坏事。
言威慢慢走到奄奄一息的沉皑身边,蹲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沉皑的手突然抓紧,抓了一手的红土。
痛不欲生。
时咎只感受到浑身有一股暖流,慢慢地从他的身体流过,那暖流让他感觉不到痛,让他觉得被包容,似乎是沉皑所有的用心都在此刻聚集在他身上。
是一种特别舒心的感觉,好像劳累了一天回到家,打开门便落入最爱之人的怀抱;好像看到一群最好的朋友合力救治了一只路边的小狗;好像看到家徒四壁的悲伤人凭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救赎……
但他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言威的手抓着沉皑的头,那千丝万缕的线条连接着两个人。
时咎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爆发出一声狂吼,然后他看到言威站起来。
不想要沉皑再失去了。
时咎咬着牙慢慢朝昏迷的沉皑爬过去,最终在能碰到他的地方停下,用尽全身的力气伸手去与他的手握在一起。
言威踉跄一步,轻蔑地露出一个微笑,手里的光剑再次聚集起来,神情又逐渐冷漠下去:“恩德诺不会记得你们的。”
那光剑劈下来的时候,时咎在想:我可以代替沉皑。
黄沙再次席卷而来,带着呼喊。
同呼啸声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少女的身影,以及远处忽然迸发的结界,那结界在时咎眼里被放大。
光剑直直插入红土地,言威顿感到眼前爆发出一阵刺眼的光芒。
那光以他们为圆心迅速蔓延开,照彻整个坟场。
言威被闪得眼前失明一瞬,等光芒褪去,他再能看清东西的时候,却惊愕发现,他剑下刺入的地方空无一物。
沉皑和时咎都不见了。
言威脸色微变,他站直身体,目光阴戾地扫过这一片红土地,这里因刚刚的打斗,地势凹凸不平,血迹扭曲着随处可见。
没人能主动从教化所逃离。
言威冷哼一下,正要转身,却一愣,他看到自己皮肤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奇怪的色彩。
那些色彩最开始像流光一样在他皮肤上缓缓流动,后来越来越快,最后发展成横冲直撞。起初他还淡然,心想这可能是沉皑的能力,正欣赏,然而没过多久,他的表情逐渐出现裂痕,他开始像站不稳一样左右摇晃,双腿也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开始胡乱画圈,如同一个不胜杯杓的人。
流光如同有意识般在他身体内逃窜,逐渐的,他的身体失去了控制,刚刚吸收到的能力与他的身体产生了排异反应。言威惊觉这是不可能的,但那些能量在体内狼奔豕突,撞得他一大口血吐出来。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沉皑的能力在他体内会这样?
言威浑身发抖,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在消逝,在被新的能力消耗,他不受控制地一下跪在地上,头昏眼花,意识模糊不清。
五脏六腑都要炸裂了,为什么?沉皑的能力到底是什么?怎么会这样?好像马上就要死了。
远处的言不恩快速奔跑过来,却逐渐放慢脚步愣在这群人的中间:言威在地上挣扎,如同水鬼缠身;不远处是小时候的季水风的尸体,已经完全惨白;再远一点,是躺在地上的季纯,毫无动静。
“言……”言威刚喊出一个字,又被体内的能量冲了回去,喷出一口血。
言不恩立刻跑过去大喊出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她扶起言威,言威则痛苦地说:“我不知道,言不恩,你好好的,好好的。”
言不恩大喊:“不要!”
言威紧握着她的胳膊说:“我只有你了,我,一直,爱你。”
却在言威说出这句话的霎那,言威感觉自己体内涌动的能量平息了,那股马上就要夺取自己性命的能力安静下来。
言威瞬间清醒过来。
他趄趄趔趔地站起来,环顾四周。
断壁颓垣、鲜血横流,地上躺的却都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
他的嘴唇不住的颤抖着,晃眼看到言不恩,便猛地扑了过去,声音抖着对她说:“杀了我,杀了我,快,杀了我!!”
言不恩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她不明白言威的意思。
言威的声音说到后面近乎祈求,他一直在重复:“杀了我,杀了我就好了!不要让我变回那个样子!”
“杀了我!!杀了我!!!”言威几乎是嘶吼出来。
“父亲!”言不恩哭着大喊。
但言威还是盯着言不恩,眼睛里充满红血丝,他说:“杀了我,然后杀了……”
言威突然使出全身的力气压低了声音,颤抖的音色在言不恩耳边轻轻说出一个名字。
言不恩开始尖叫。
一个小球突然在眼前炸裂开来,紧接着小球变成一个更大的球,那些球体一个个落下,分别落在每个人的身上。
旷野中,一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握着少女的手,但少女大哭着躲开,她三两步走到另一个长眠的少女身边,跪着轻轻将她抱起来,呜咽着说:“为什么?你从来都不爱我,没有给过我关心,你的心里只有公民,后来连公民都没有。”她对着另一边的人说。
言威恍惚坐在地上,看着将自己包裹住的结界:“不,我爱我的公民,但是……”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出来。
言不恩抱着怀里的人,一遍遍摸着她的头发,泣不成声。
她说:“我的结界,为什么会变成坟场?会有幻境?”
“是谁?谁在我的结界里放了幻境?你让我放结界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言威没说话。
言不恩只感觉自己的世界已经坠毁了,她最爱的人,死在她的结界里了。
半晌,言威才收敛起情绪,压着声音说:“我有愧。”
那些都不是他做的,他有愧。因为在这几十年里,他又确实做了这些。
唯有死才可以摆脱。
他仰头长叹一口气,觉得这几十年的一切都要有个了结,他要给文明所有公民一个交代,然后成为一个历史的罪人。
他举起手,凝聚的光剑要刺穿自己的心脏,却每次只差一毫米时便停住了。
还是这样。他无法做到,他的潜意识禁止了这个行为。
死是最容易的事,如果可以用死来摆脱罪恶,一切早就结束了。
无尽的黄沙,无尽的痛苦。
言不恩一个人坐在她自己的结界里,怀里抱着一个死去的人,坐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和她怀里的人,也消失在黄沙里。
蘑菇山弥漫十多年的浓雾消失了。
言不恩选择将一具小小的身体埋在自家公园,她们曾经最爱呆的湖边。
老宅。
流淌的空气中,柔和的音乐播放着,像极了几十年前的录音带播放着什么,带着时有时无的卡顿与切掉的高低频,安神熏香的烟袅袅摇晃,若不是白色的墙此时沾染了些许血色,风景还算悠然。
间隔一会儿,咳嗽声就会响起。
女人接了新茶,往小木桌上棕色陶瓷杯里缓缓倾倒,动作惬意得像无事发生,除去小木桌上放着的牌位,也许这一切都更加和谐。
牌位是刚刚拿出来的,上面赫然写着言霏的名字。
言威一直看着她,如同过去的几十年。
但不知道是从哪一年开始,这身影里的气味发生了改变,而他全然无察觉,真正等到他意识到这一切如脱缰野马奔腾远去时,又什么都无法挽回,只能被推着一小步一小步走向深渊。
夏癸问他要尝试一点新茶叶吗?
言威没有回答,他想通过思维连接去知晓面前这个女人心里所想,却只能连接到一个虚无的通道,那是反起源进化的特殊通道。
熏香的味道浓郁了,茶香也是,最后连墙上挂着的时钟秒针声音也震耳发聩起来。
自从言霏环游世界回来后,言威清醒的时间很少,第一次便是他派去监视言霏的人带回来了一个坐标。那次他怒不可遏,他单枪匹马去了那个地方,看到永生不愿意相信的事。
他曾经在多年前阻止了言霏的计划,然而还是被他研究出来了。
言威杀了实验室所有研究员,并未挽救回一个人的性命。
就在这时,言威的目光与夏癸的相遇了,夏癸朝他柔和一笑,说:“你的催眠,我已经解了,其实你完全不用想那么多不是吗?”
不用再想是非对错,反正都是一身骂名,况且,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良久,言威沉重开口:“教化所的幻境是你做的?”
夏癸重新拿了些茶叶,虽然言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她依然重新取了一些茶叶来洗,伴随着轻柔的流水声,她缓缓道:“我认为你是知道的。”
她顿了一下,突然笑出声,否定了自己的话:“原来你不知道,我本以为季山月比你好控制,没想到你更好控制。”
言威的脸色白了又绿。
她长叹一口气:“不过季山月的事不能怪我,是他自己不愿意面对事实。至于你……”
她将茶壶洗净,重新放入新茶叶,添水重煮,随后优雅坐在白色单人沙发上,与言威面对面。
她的脸上都是怅然,想起了很久以前那段过于悲伤的往事,她笑说:“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不是吗?”
白皙纤长的手指缓慢抚摸过那张牌位,像抚摸过那位已然逝去老人的脸,她的眼里如同这斟满的茶香,温润含水,任谁看了都知道其中缘由。
言威颤抖的双唇与瞪得发干的眼睛扫视在夏癸身上,如果他曾经吸收过类似眼刀的能力,夏癸此刻将万箭穿心,然而她现在却是怡然自得地坐着,轻声说:“你没有选择了。”
言威压着情绪问:“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啊……”夏癸话说一半,她的目光柔和移到了桌子的牌位上,随后垂眸,“在你死后,如果有一个人愿意在所不辞完成你的心愿,你也会感动吧?”
言威的脸部皮肤抽动一下,说:“你想做掌权者,我可以让你做。”
“不。”夏癸却是直接否决,她叹气,“你不懂吗?你已经没有选择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如果你有选择,你会这样说吗?”
当下的任何选择,都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已经退步到允许她做掌权者,说明他已经退无可退。
言威铁青着脸,最后只能深深叹气。
“你跟我认识你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言威闭眼无力说。
夏癸不觉得:“一样,是你没关注。”
“对不起。”
“不需要。”
凝固的沉默,夏癸最终还是笑出来:“他已经死了,没办法重新当上掌权者了,不过我和我女儿还可以。”
言威看她一眼,下撇的嘴角让他说不出话。
时钟的节奏摆动得令人昏昏欲睡,没多久言威就觉得发自心底的放松起来,他的心很快陷入混乱,有些记不起刚刚他们是在讨论什么。
“砰”一声,茶室的门被重重推开,两道目光同时聚集在动静中央,只见言不恩站在那里,通红的脸和眼睛在那张有着刀疤的脸上显得狰狞。她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只是她从未想过事实是那样,更未想过参与的人是她的母亲。这次她难得没哭,只用眼睛直勾勾看着里面两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半晌,夏癸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伸手摸她的头,说:“你的爷爷和父亲,为你争取了以后的权力。”
言不恩打开了她的手,咬着牙说:“我不要那种权力。”
“你以后会懂的。”
“我不会懂的!!”
推门而入后,破门而出。
夏癸脸上浅浅的笑意一直未褪去,她说:“你得抓紧时间。”
言威并未在意在她的提醒,只是淡淡问:“言不恩是谁的女儿?”
夏癸笑:“我的。”
言威闭上眼,将胸腔里的浊气重重吐出,他好像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自己逼退言霏,让他自行离去之后,她伤心低迷了那么久,原本以为只是不合时宜的抑郁发作,随着小时候沉皑和季家姐弟的到来又逐渐好转,原来是他错过了太多可能,而他从未关注过。
命运啊。
那些望眼欲穿的过往,悲欢离合、爱恨情深,都只是文明的一粒微尘,时间翻过的最普通的一页。
第107章 宇宙里所有的恒星
沉皑的意识坠入梦境。他好像在往下沉, 永无止尽地往下沉。在这片没有底的深海里,黑暗如同漩涡一样将他包裹着,他看到了自己过去的种种。
看到曾经他也是个几岁的小孩子, 还在幻想有朝一日也能成为像言威一样有爱、有威严有能力的掌权者,真正的为文明带来福祉, 虽然总是被说没有能力,上限不高, 但他还是为此努力着;
看到小时候最喜欢的哥哥对他撒谎,骗他两年, 他痛苦地在黄土地上崩溃大哭、黯然失神, 最后又破釜沉舟般重新站起来。
他像那个哥哥还在时一样, 常常一个人坐在公园里看星空,听风声、听虫鸣鸟叫、听树叶沙沙, 感受雨点打在身上, 感受太阳与月亮,也感受万物, 在孤独至极的时候, 他的朋友只有自然, 日复一日的远望里,他听到了宇宙的声音,发现自己与世界有了链接;
从那时起,他发现自己有了能力, 这件事他不想告诉任何人, 好像这样就可以守住公园深处的秘密;
他看到自己在快成年时偷听到言威与单赫的对话, 知道公民把选举掌权者的权力交给了掌权者本人,随即而来的便单赫的金纸,堆成山的金纸, 但太多的货币对他们来说有什么用?原来是钱权的交易。
看到言霏提及反起源进化,言威再次与单赫谈论高层取消思维透明化的事;
他在那个时候突然明白了沉家两百年前的选择;
权力是深埋人心的恶果,哪怕只是微小的权力,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用内心的信念真正做到为文明带来福祉;
他看到自己决定放弃掌权者,看到与言威大吵一架,他说他离开沉家并不是为了这些;
也看到自己的逃离的那段时间无意捡起一个弃婴,看小婴儿可怜,生了悲悯之心,便带走了;
看着自己思索很久不知道要给小婴儿取什么名字,恍然间想起快二十年前的那个少年,那个已经埋在记忆里堆满树叶的公园。那个人从来没有说过他的真名,只说他叫小久。
沉皑便给这个婴儿取名叫小久。
长长久久,总会遇见。
命运总有他最精妙的安排。
“轰——”
庞然大物坠入海底。
沉皑感觉到自己在一片温和的涟漪里随波逐流,身体的疼痛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环抱着他腰的手。
好像是时咎的气息。
耳边有风声,熟悉的下坠,在一片圹埌里徐徐前行。
时咎在带着他瞬移,但明明他们在一起,时咎会瞬移去哪里?
“沉皑?沉皑?”时咎的声音在耳边荡开。
似乎是灵魂归体,沉皑猛然睁眼,意识瞬时回到大脑,他翻身迅速坐起来,第一眼便是时咎担忧的表情。
下坠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时咎扶住沉皑,让他站起来,沉皑一动,立刻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伤口了,明明刚刚跟言威和季山月有了那么激烈的大战,现在却一点痛楚都没有。
他立刻去看时咎,发现对方也是毫发无伤。
“这是……”沉皑刚开口,时咎便一把抱住他。
温热的气息吐在皮肤上,时咎松了口气:“还好你没事。”
沉皑顿了一下,立刻抬手安慰般轻抚他的背,柔和说:“别担心。”
简单的拥抱后两人松开,时咎的表情终于严肃起来,他朝沉皑示意四周。
刚刚坠入这个地方他就已经在想了。
这是哪里?
一个扭曲的空间,分不清他们在的地方是地面还是半空,找不到任何参照物。
之所以说它是扭曲空间,是因为周围都浮满了扭曲的微光,微光里有什么在跳动,好像小时候电视出错、马上就要雪花屏前的短路画面。
有些像他们在幻境里那个纯黑意识空间里,但这里不一样的是,这些跳动的画面不是他们记忆里的任何场景。
时咎回忆起刚刚,在言威的光剑刺下来的时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保护沉皑,沉皑没有能力了,只能靠他。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去抱住沉皑,想无论是□□还是控梦,护住他就好了。但想象中的剧痛没有来临,反而是熟悉的失重感。
他应该是带着沉皑瞬移了,但不应该,他自我意识的瞬移只能瞬移到沉皑身边,就连唯一一次两人瞬移也是因为沉皑的意识,但当下,沉皑还在昏迷里。
穿越无尽的黑色隧道,下坠中,时咎看到了那辆黄粱一梦,只一眼,半迷茫状态下的时咎霎时醒来。
他真的看到那辆列车了,第三视角看到那辆飞驰而过的列车,列车里幽黄的灯光,里面并没有人,围绕着列车的是那些奇形怪状的扭曲微光,正是充斥着这整个空间的扭曲。
好像时间在静止,时咎一只手环抱沉皑,另一只手想伸出去捕捉那辆车,却抓了个空。
直到这里。
一到这里,他便发现自己和沉皑身上的伤口没有了,因为浑身毫无疼痛。
沉皑的表情很快冷静,目光扫过周围一切,最终与时咎视线交接。
时咎朝他嗤笑一声:“自从遇到你,我这辈子的经历可以说是相当精彩。”
不是在迷惑,就是在迷惑的路上,反正就是搞不清楚状况。
沉皑见他表情戾气,有点无奈,他牵住时咎的手抬起,在他的手背轻轻吻了一下,时咎立刻回过神,平静下来。
他们好像瞬移掉入了什么奇怪的地方。这里没有声音,只有扭曲的、雪花屏般的画面萦绕四周,不仅是四周,还有高空与下方。
如同宏大的宇宙,尽管所有东西都像参照物,但它们毫无规律的放置,反而所有东西都失去参照物的价值。
时咎用目光询问沉皑,后者则微微点头。
这次是自发式的瞬移,或许不是在幻境里,但反而更令人警惕,幻境尚有解,若连幻境都不是,他们要怎么出去?
两人并肩往前走着,每一步都踏在虚空里,好像有一层无形的地板,若是脚步用力,又可以深陷往下走,抬腿也可以往上,所以他们分不清此时是在往上还是往什么方向移动,好像走的每一步都是任何方向。
远处看不清的扭曲物,像极了宇宙深处漂泊的星系。
想到之前幻境里的经历,时咎拉着沉皑,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扭曲画面走去。
这里空旷而安静,然而等他们路过其中一个扭曲画面,耳边突然传来了声音。
——“这个时空壶不会自动返回永恒时空,它会一直留在一般时空等你们[17]。”
如此割裂的对话与用词,两人同时顿住脚步,时咎惊悚猛回头,却只发现四周依然一成不变,黑暗还是黑暗,扭曲的景象还是在各自的位置上扭曲。
时咎屏住呼吸:“你听到声音了吗?”
沉皑轻点头:“嗯。”
时咎立刻往后退了几步,退到耳边再无声音,他朝站在原地的沉皑摇摇头,接着又往刚刚所在的地方走去,耳边再次传来声音,这次没有人说话,而是轻微的风声与鸟鸣。
沉皑也想到了什么,立刻紧握住时咎的手腕,大步朝下一个扭曲物走过去。
求证般,两人行走的速度都很快,那看似近在咫尺的扭曲物却相隔甚远,脚步如同踏在剧烈的心跳上。
又是一个扭曲物,这里的雪花似乎比上一个清晰,隐隐约约看到里面两个人促膝而谈,然而只有等他们靠近那里,扭曲物里的声音才传达出来。
——“我看见你们当中对自由怀着最强热情的人,他们把自由像枷锁那样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只有当你们不再把自由谈论为你们追寻的目标和成就时,你们才能成为自由人[18]。”
下一个扭曲物里:
——“不相信什么?”
——“不相信雷奥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发动了三十二场内战但全部失利。”
时咎顿住脚步,他的表情有些怪异。
“怎么了?”沉皑见他脸色有异。
奇怪,太奇怪了。
时咎站在原地没动,他紧握着沉皑的手,眼睛盯着这团扭曲物,喃喃自语般说:“不相信军队包围人群并开枪……”
沉皑皱眉:“什么?”
下一秒,这个扭曲物里继续传来声音。
——“不相信军队包围人群并开枪杀掉三千工人,然后把尸装上两百节车厢的火车丢进大海。”
沉皑的表情诧异了一瞬,时咎却是神色一凛,迅速拉着沉皑往下一个扭曲物飞奔。
狂奔中,时咎气息不匀地说:“我醒来的世界里,有一本小说,叫《百年孤独》。”
沉皑没说话,听时咎继续说道:“刚刚那两句话,就是这本书里的内容。”
沉皑立刻反应过来,他眉心一跳。
这些扭曲的画面里,是正在发生的故事,不仅是现实的故事,还有小说的故事。
来到下一个扭曲物前,时咎喘着气,飞快靠近它。
他不确定,但是如果这些扭曲物,是时时刻刻正在发生的每一件事,那这里会是什么地方?
扭曲物里传来了杂乱的声音,是听不懂的话,于是两人立刻狂奔至下一个。
又是听不懂的语言。
下一个,没有声音,只有低沉的颤抖。
还是没有声音!
脚步逐渐加快,他们路过的扭曲物越来越多,但即使快速的步伐,也听不见耳边应该呼啸过的风。
“这个里面有声音,我听不懂。”时咎急促说。
沉皑非常短快回答:“再去下一个。”
有的扭曲物里有通俗意义上的声音,有的却只有声音,听不出是用什么器官在发声;有的扭曲物,靠近会感觉到心脏的震颤,有的则会令人汗毛直立,似乎是某种超声波或次声波的频率,有的甚至没有声音。
那些能听得到,甚至听得懂的,也充斥着各种形式的语言与用词。
千万扭曲物汇聚在这里,像一个无边牢笼,俯视宏大牢笼里奔走的两人,像在俯视着微尘,小得连沙子都算不上。
跑得累了,他们停下来,时咎抬头望向四周,密密麻麻的扭曲物,甚至记不清他们是从哪个方向跑过来的。
更令人崩溃的是,好像跑过很多地方,但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那些无尽的扭曲,一点没有减少。
沉皑也发现了这没有尽头的空间,转头低声问他:“你在找地球,或者恩德诺?”
时咎愣了一下,点头。
他隐隐有个想法,只是目前不确定这个地方到底是幻境还是现实,如果是幻境,探索也是必要的,如果是现实……
想到刚刚他在下坠时看到从半空疾驰而过的黄粱一梦,时咎感觉心跳很快。
他从来没有从那辆列车里下来过,也从没有思考过那辆列车代表什么,对于他来说,那也只是梦的彰显。
接着他们放缓速度往下一个走去。
所有故事、小说、电影,或是人们的想象,都在宇宙中变成真正的现实,只是创作它们的人不知道,它们最终被安放于何处,又有何结局。
如果世界上所有的故事都在这里,那么地球或者恩德诺也一定在这里,说不定可以通过属于它们的扭曲物离开。
问题在于,这数不清的扭曲物,哪一个是他们要找的。
像宇宙里的恒星,他们则是漫步宇宙,无数的宇宙,无数的恒星。
一眼望去,数量多得令人绝望。
到底是幻境还是现实?
第108章 死神海拉
再走过一个又一个扭曲物, 听到和听不到的频率,加快步伐,或再次减慢。
沉皑不确定道:“我尝试去连接恩德诺, 你尝试瞬移?”
时咎思索一下,每次瞬移不是身体冲击就是精神冲击, 也只能试一下。
他刚要点头,就被旁边的声音吸引去了注意力, 脚步瞬间停止。
时咎忽然屏息低呵道:“等等!”
沉皑立马原地不动。
离他们最近的扭曲物有声音传出来。
——“你知道什么能让这无形的囚牢消失吗?是每一种深刻而真实的爱,没有爱的人, 毫无生活可言。”
——“情谊被唤起之处, 生命得以重生[19]。”
时咎感觉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 他立刻靠近了声音来源的扭曲物,但扭曲物的画面并看不清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沉皑皱眉走近, 低声问他:“你知道这个故事?”
“不, 不是故事。”时咎依然侧耳倾听,“是人。”
作为一个做艺术的人, 大多先贤艺术家他都了解颇多, 这几句话出自梵高。
这里是地球。
时咎想再次通过触碰的方式回到地球, 手刚要伸出去却被沉皑抓住了。
时咎看向他,却见沉皑微微摇头。
“小心点,别冲动。”沉皑说。
他们现在在哪里尚不明确,如何进入这里的也不明确, 并不是所有类似幻境的东西都可以通过进入那个世界回去, 如果去的地方不是原本的世界呢?
就连之前在教化所前的幻境, 通过触碰回到的地方也是过去。
这么说着,时咎伸出去的手缩回来了。
但他紧皱眉头,目光再次看向这个他熟悉世界的扭曲物。
沉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轻声道:“我知道越是熟悉的东西越让人感觉安全,但我们先确认一下好吗?”
片刻,时咎点头。
道理是都懂,但是在这样一个地方,他耐不住性子,还需要沉皑来稳住他。
扭曲物如星辰闪耀。
“我们来想想怎么到这里来的吧。”沉皑说。
“好。”
那个时候沉皑还在昏迷,即将受到致命一击,是时咎动念同时用身体和控梦护住了沉皑,完成两人的瞬移。
“按理说,我的瞬移是跟随你的意识的。”时咎想了想说,“有没有可能是你的意识空间?”
时咎再次往四周望去,但在第一时间他就自己推翻了这个假设。
意识也跟随自身经历,如果是沉皑的经历,不会出现百年孤独与梵高,但若是时咎的意识,那么多听不懂的话他也是为所未闻,连他俩加一起都不可能。
唯一的解释只有,这里就是某个客观的、独立于他俩的空间。
沉皑也想到这个可能,他顿了一下,缓缓道:“瞬移之前我俩受了很严重的伤。”
时咎忽感眼前一亮,他一拍大腿。
对。
“不对。”时咎的心思跟过山车一样,刚刚想到一个可能的点立马被推翻,循环往复,“之前我们在沼泽也是,明明快死了,掉下去后又浑身干干净净,不过那是幻境。”
因为教化所磁场紊乱的缘故,他拉着沉皑瞬移到了另一个幻境?不对,这不是幻境,但如果不是,这会是哪?
时咎脑子不停寻找各种可能性,他背着手,在沉皑面前来回踱步,那脚步就像他的思维,往前两步又退回来两步。
沉皑则沉稳许多,他一直站着没动,像雕塑般沉静。
思考片刻,沉皑默默吐出几个字:“除了幻境,还有什么情况下,满身的伤会忽然全部恢复?”
时咎脚步一滞。
还真有。
黄粱一梦。
时咎想告诉沉皑自己这个猜想,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你们好。”
这样的声音出现在这样的空间,来得令人惊惧万分,时咎只感觉头皮一炸,见鬼一样立刻后退两步一下撞进沉皑怀里,被他用力接住。
沉皑立刻把时咎拦在自己身后,肌肉绷紧迅速转身,冷冷问:“谁?”
这搞不清来头的异度空间里,有人。
那人徐徐靠近,似乎知道自己吓到对方,放缓脚步,就停在离他们几米外不动了。
时咎全身都在戒备状态,警惕地盯着这个不应该出现的人。
一个女人,不高,白发黑眼,看上去知命之年,就堪堪站在两人对面,好像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一刹那,时咎忽然察觉到沉皑身体的僵硬。
时咎同时一怔,低声问:“怎么了?”
沉皑愣在原地,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女人,不可置信。
时咎感觉到怪异,眼神再次瞟向这个女人。
确认不认识。
但沉皑好像认识。
怎么回事?
沉皑僵在原地,他在记忆里翻找了很久,一遍一遍去把名字和照片,和眼前这个人的脸对应上,才拧眉不确定问:“你……季雨雪?”
“啊?”闻言,时咎大吃一惊,他猛地看向这个女人。
连对方也没想到会被认出来,瞳孔瞬间睁大。
所有恩德诺的公民都记得这张脸,时咎也见过,只是图书馆匆匆一眼,他早就忘了。
“季,季雨雪?”时咎轻轻念出来这个名字,用难以相信的语调,这冲击震得他再往沉皑身边靠了下。
三个人僵持在原地,似乎谁都无法接受这个信息。
她不是已经……
半晌,女人看着沉皑的眼睛,率先开口:“我以为,永远不会再有人跟我说话。你的眼睛……你是,沉家的后人?”
她好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嗓子很哑,咬字也有些不清楚。
沉皑轻点头。
能说出“沉家”这两个字,只会是恩德诺的人。
但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已经去世两百多年了吗?
这里到底是哪里?
这么想着,时咎也直接开口问了:“您知道这是哪里吗?”
“您怎么在这里?”
却是和沉皑同时问出声。
季雨雪再次往前跨了一步,离他们再近些以看清楚他们的脸。
明明季雨雪看上去还不算老年,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沧桑。
她说:“这是,梦的裂隙。”
“梦的裂隙?”时咎用气声喃喃道。
果然,刚刚沉皑问他,还有什么情况下,浑身伤会自愈。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入梦时。
在恩德诺受伤,醒了就恢复如初,再次进入恩德诺,又完全自愈。
他想到了梦这个途径,却一时没想明白是如何运作。
因为这件事,他曾经查过资料,甚至研究过平行时空的问题,假说认为他们的宇宙只是众多宇宙中的一个,存在相同或不同的宇宙常数与规则。一说是,本身就是各自的世界;另一说是同样的世界,由人的主观意识做出不同选择而分裂成无数个平行世界,只要不被观测,两个世界便呈现各自的形态且互相不打扰。
还有一种说法是由美国理论物理学家约翰·惠勒和查理德·费曼提出的,单一电子和其反向过程,同一电子解释整个宇宙,我就是你,就是一切。所以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回家’,只是科学的宇宙里暂时不支持这种说法。
去他的科学。
现在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无法用已知科学来解释。
季雨雪沉静很久,才娓娓道来:“这里就是,所有的宇宙。”
她微微转身,目光看向那些悠远和近处的扭曲物:“每个宇宙,每个星球,每个选择,每个故事,都在这里。”
她随手指了其中一个扭曲物,刚好,就是地球的那个。
她说:“这是其中一个故事的世界。”
接着,她的之间挪向另一处。
“这也是。”
“对于故事里的人来说,他们都是现实,但是对于我来说,他们都是梦里的故事。”
她的语气里没有太多情感,好像看多了这里成千上万的故事,已经再没有新鲜事。
时咎捏紧拳头,眼神不自觉慢慢扫过这宏大的空间。
每个人认为的现实,都是别人的梦;那些笔下创造的世界,又都在这里变成现实。
“所以,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空间?”时咎问。
“真实存在的空间……”季雨雪重新抿着时咎的问话,片刻,她淡淡解释,“从我有限的知识来看,这里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她的重音在“唯一”上。
“神造了这个空间,衍生出无限的宇宙,宇宙中又生长出无数的世界,每个世界都是梦,也是现实。”
说到这里,她自嘲般笑笑:“如果你要问我又是谁造了那位神,我不知道,我从没有走出过这里。”
这里有无数的文明起始。
时咎曾经考虑宇宙问题的时候,从来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因为他知道人类的智慧太有限,即使尝试解读无限的宇宙,也只能解释出认知范围内、所谓合理的回答。
沉皑接着问:“所以您为什么在这里?您……还活着吗?为什么不回恩德诺?”
季雨雪愣了下,突然笑出来,或许太久没笑,那面部表情扯得生硬又疼痛,她叹气说:“回不去了。”
“为什么?”
“因为……”她的目光看向不远处,不知道是在凝视哪一个扭曲物,“因为我不是恩德诺的公民啊。”
时咎眉心一跳,立刻往前走了一步。
不是恩德诺的公民,却在恩德诺的历史里有记载,他们是不是类似的情况?
季雨雪起先是点头,后又摇头:“我从梦中掉入这个裂隙,恩德诺是我的选择。”
“这里的每幅画,都是一个世界,我来的世界,叫海拉。”她轻描淡写。
大千世界里一个不起眼、蛮荒的近四维世界。
她世界的人崇尚勾心斗角、祭祀与死神,但并不崇尚死亡,而是死神只是他们世界的一个物种,一个自诩生物链顶端的物种,以捕食那里的人们为食,衰老是死神对人们的长期豢养,生病是不听话的惩罚,死亡则是最后的成全。
人们永远活在恐惧里,他们都不知道死神们的下一个目标是谁,便形成了“及时行乐”的教条,及时行乐包括对他人生命的践踏,对正义的蔑视,对爱的排斥。
季雨雪是个例外。
季雨雪本是一位生物科学家,但她相信爱,便在海拉宣扬爱的教义,却被海拉人恶意传言,她是由她的母亲未婚而孕生下的,这种兆头非常不详,违背了海拉长期以来“恐惧”的传统文化。
他们担心季雨雪惹恼死神,便将她钉死在十字架上,用以提前献祭给死神们。
也许是内心的怜悯与爱,让她求得了所有宇宙这位造物主的垂怜。十字架上的季雨雪分不清自己是还醒着还是睡着,在死亡弥留之际,她来到这个裂隙里。
这一切,本都是她将死时的梦。
海拉与恩德诺的世界在这个裂隙里,距离如此近,以至于季雨雪看到了恩德诺的战争,她心生怜悯想介入,谁知真进入了恩德诺。
她把四维天生的能力带入了恩德诺:透明化。同时看到内部与外部,虽然诸多限制,但还是影响了她到来后遇到的人。
恩德诺本没有能力、没有异能的。
她只是堪堪遇到沉初光,一拍即合,诞下了他们的后代。
从此季、沉两家有了能力。
她叹气,回忆说:“我只是受够了海拉的猜疑与不信任,看到恩德诺的战争,我想改变这里,我期望没有战争,大家都互相信任,才借助我的能力来研究思维透明,一开始也只是研究,并没有想在短时间内真的用上,但是我没想到……”
她突然哽咽。
她毁了这里。
她没想到她来到恩德诺,同时带来了海拉的“死神”。
猜疑、虚妄,本就是海拉的日常,像一种全民免疫的病毒,在海拉不值一提。
可这病毒在相对更加善良的恩德诺,变成了瘟疫。
公民不仅发动战争,还遭受瘟疫。
在同沉初光宣扬爱的活动中,她研究的思维透明不得不在极短时间内被提上来,而在人们彼此看见内心时,瘟疫停止了。
那一天,季雨雪突然明白“死神”的天敌。
第109章 梦的裂隙
“不猜忌, 不疑惑。”她说。
不猜忌,不疑惑。时咎顿感觉汗毛直立,他记得这六个字, 刻在他当时住的监狱的墙上。
察觉到对方忽然屏住的呼吸,沉皑反手抓紧时咎的手, 手指柔和在他掌心摩挲,再看向季雨雪低声问:“您说的, 海拉的死神,就是虚疑病对吗?”
季雨雪重重点头。
所以它本不是一种病毒, 它就是一种生物, 是生物, 便有自己的思想。
“所以……”时咎告诉季雨雪恩德诺近期发生的事,虚疑病的卷土重来以及感染目标。
听完季雨雪无奈笑了笑:“猎杀公民, 是因为他们的怀疑和虚妄, 如果他们肯彼此信任、团结一致,死神就不会找上他们, 我想也是因为它发现公民间存在爱的凝聚, 可文明中心充斥太多勾心斗角, 迅速转移目标了吧。”
时咎当时设想过这个可能性,但这个假说过于泛灵论,也只能是朋友间茶余饭后的假设,却没想是真的。
听了半天的沉皑忽然开口:“如果公民能永远保持信任和爱, 虚疑病是不是永远不会再来?”
想到季山月的事, 沉皑又补了一句:“如果有人恶意散播病株呢?”
季雨雪平静道:“死神是一种生物, 并不是无差别感染的病毒,即使你被它盯上,若内心坚定, 它也毫无用武之地。”
海拉的人永远恐惧,所以永远是死神的猎杀目标,但人们把这归结于“生老病死,人生常态”的自然规律,没人想过死亡真的就是自然规律吗?
但堪不破真相,季雨雪只能猜测是自己在临死前依然坚定相信着爱,才让死神放她一马,可她被同胞残害了。
沉皑抿唇想着这些事,手心传来的温度让他觉得宁静许多。
所以季山月对于病株的盗窃其实是无用功,之所以这个病大面积爆发,问题还是出在人心上,哪怕只有小部分人内心不安定,也会扩大成灾难。
也就是说,虚疑病最初的形态,原本只是战争续存下,普通的瘟疫席卷,但病毒的爆发引起了公民无尽的恐惧,也就是那个时候,海拉的死神复苏了,它们嗅到大面积恐惧,借由早期病毒,直接发展成攻击公民精神的传染病。
但死神并不属于恩德诺,所以公民永远不会想到,那是另一个物种的屠杀,只会以自己的先有经验判断那是普通病毒的变异!
于是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一场变异。
可是季雨雪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推出了思维透明。
死神对于互相信任的人们无从下口,只能蛰伏在这个世界,让公民们过恩德诺式的生老病死,偶尔,捕食一两个人。
但这一切结束于一次集体的恐慌事件,这个灾难的起源就是几年前季川泽的自焚。
在人来人往的文明中心广场,会有多少人目睹了那场自焚事件?
沉皑再提这段历史,时咎皱眉小声问:“但公民们不是不相信季川泽说的话?”
说完他就反应过来,虽然公民们不相信季川泽说的话,但是他们目睹了自焚与一场击毙,最主要的是,成年人们不相信他说的话,那未成年人呢?
在这次虚疑病大爆发前夕几个月,公民们自杀的开端,就是未成年人。
“死神会离开恩德诺,回到海拉吗?”时咎问。
问到这里,季雨雪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随即摇头。
自从她到来后,恩德诺的公民注定要彼此链接。
“那要怎么完全化解?”
问到这里,季雨雪忽然轻轻“啊”了声,她随手指了指这些扭曲物,淡然道:“需要人们之间的爱。我在这里呆了两百多年,看了无数个人们的梦,所有世界,所有宇宙,都靠爱意存活,爱是整个宇宙的通行证。”
这是两百多年前,季雨雪和沉初光传道时类似的理念,也是恩德诺大部分公民一直奉行的真理。
虚疑病,也就是死神,从来不是病毒,它蛰伏在每个人身边,窥探每个人实施“恶”的行为,一旦被实施过,便在进化前被检测出来。
作恶的未成年,与用道德束缚了自己的未成年。
沉皑想到起源实验室的检测仪器,原来他们所做的事并不是检测病毒,曾经的教化所做的也不是病毒剥离,而是去除将恶念变为行动的可能性。
这个仪器是沉家以前的科研人员研发出来的,所以他们应该朦胧中猜到过什么,以另外一种方式、歪打正着般实现与死神的对抗,同样,死神也与他们对抗。
心里有了恶意,即使躲藏在科技下,也会被死神拖出来,所以那些孩子无法进化……
沉皑问:“就算您不是恩德诺真正的公民,不是也生活过很久吗?为什么回不去了?”
“不是回不去。”季雨雪解释,“是不需要回去,如果一定要回去……”
她的目光又看向了她刚刚一直在看的地方。
“其实我想回一趟海拉。”
“那您为什么不回去呢?”时咎问。
季雨雪笑出来:“海拉是真的无法回去了。”
“为什么?”
“因为……”季雨雪顿了一下,“那里没有爱我的人了,他们都恨我。”
那个把她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世界,没有一个人爱她,但若是没有人记得她,没有人再爱她,甚至对她全然充满仇恨,她便失去了与那整个世界的连接。
时咎忽然觉得胸口堵得慌,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那您……”
“没事,在这里永生,也很好。”季雨雪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她的表情看上去很轻松,可能在两百多年里、日复一日的孤独里,已经习惯这个偌大裂隙里的永恒。
她爱着所有人,也想向世人传达爱,在恩德诺完成她自私的心愿后,想回到海拉,却在触碰扭曲物那一刹那被弹回来,后来她也尝试去过一些别的地方,她发现,当她的内心都是悲伤,她进不去任何世界,反而两百年后,心态平和下来,她才重新和一些世界有了连接。
她想当时可以进入恩德诺,是因为死前的坚决,即使是死,她也依然有“信”。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沉皑微微捏住自己的掌心,现在看不到任何能量流动,“我不知道,我的能力到底关于什么?”他向季雨雪大致讲述了自己遇到的情况。
他想,既然季雨雪在这里守望两百多年,对大千世界会比他们更了解。
季雨雪微微放松身体,有些惊讶,她的目光看向了裂隙深处,那些两百多年她也未曾到达过的、更遥远的未知。
“你……竟然,竟然真的有……”她忽然一阵热泪盈眶的感触,“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有人有这种能力,但是恩德诺的能力本身是维度介入、变异的结果,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整个宇宙都存在的东西,恩德诺一定也会出现吧,所以我一直设想,什么时候出现一个人,他的的能力是爱。”
“爱?”
季雨雪朝他笑,那笑里饱含了些什么情绪,沉皑看不透,她说:“我想,你的能力并不是感知,感知只是其中一个附加的结果。你的能力,就是爱本身,对万物的爱,对具体人的爱,这是沉家的天赋啊,有爱、有仁慈,就有与万物对话的可能。”
爱,生生不息。
沉皑立刻反应过来。这个能力在平时只是普通的感知,但每次关键时刻却能爆发出不相符的能量:在他用能力送走那个孩子的时候,一定也是心存仁慈与爱,希望那个孩子活下去;而替时咎吸收了雷的攻击,甚至不久前与言威的大战,都是同样的理由。
那都是他心里真实存在的爱。
心存爱意,便能峰回路转。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非常冷漠,和他失去能力有关。但那以后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能力回来时,是他带时咎去做完强制进化那次。他想,悔意与爱,是共同出现的。便从那以后一发不可收拾。
“怪不得,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时咎自言自语般说,他一把抓住沉皑,眼睛却看着季雨雪,略微有些激动,“意思就是,他的能力其实是,是永恒的进化,只要真诚、有爱,就会有对万物的感知,爱会源源不断,他的能力也会生生不息。”
“是。”
如果是这样,他完全无惧言威,甚至完全克制季山月!
周而复始,失去了也可以重来,就算现在被剥夺了能力,也可以恢复。
但真的想推翻言威,就算不惧怕失去能力,也很有可能败在其他地方,除非那股能量大到让言威毫无还手之力。
他们的时间非常有限,否则不知道言威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他们得赶在这之前。
一是公布教化所,二是推翻言威。
“你们……”季雨雪视线在他俩身上来回扫视,察觉到不对,她的语气有点不确定,“你们是不是遇到什么事?”
沉皑轻轻点头:“言威想集权独裁,我们在想办法阻止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我们也不清楚怎么到了这里,所以……我们得赶紧回去。”
季雨雪侧身,指向不远的地方:“好,我知道恩德诺在哪里,跟我走。”
在裂隙里停留这么久,终于找到了方向。
季雨雪就在前面几步不紧不慢走着,两个人紧随其后。
想到刚刚沉皑的话,季雨雪眉头微蹙:“言威?是言家的后人吗?”
沉皑:“嗯。”
她的语气有些不可思议,但最后只能是轻声叹息,好像知道那些发展的必然结果。
“你们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掉到梦的裂隙里来?”季雨雪问。
沉皑:“不知道。”
季雨雪想了会儿,不确定道:“我在将死之际到了这里,你们是?”
时咎接着说:“我在梦里,应该不会死,我想保护他,带着他一起瞬移了。”
季雨雪没说话,半晌,她摇头,给不出回答。
时咎现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能猜测,危急时刻,自己出于保护沉皑的心意,瞬移却找不到锚点,不过这何尝不是一种非瞬移的控梦。
“对了。”想到控梦,时咎看着旁边的扭曲物,犹豫了一下,把自己从地球做梦,以梦形式到达恩德诺的情况向季雨雪如实描述了一番。
时咎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能永远梦到恩德诺,而且梦到沉皑身边。
季雨雪倒浅浅笑出来,她说:“我觉得你想得太复杂了,其实我们刚刚一直在说这个问题,或许是个很好的答案。”
时咎:“什么?”他刚问完,便想起他们刚刚一直在讨论的问题。
他收着声音,不可置信地问:“您说……爱?可是……”
可是他在梦见沉皑之前,和恩德诺并没有任何联系,谈何爱?谈何连接?
“这个宇宙的本质就是爱,是频率,而且我只是提出一个思路,无需执着,毕竟你来,就是你的任务。”
在道启教里,每个人都是带着各自的任务前来,有的用善良与爱奉献,有的则用危害与暴力伤害,无论哪种人,都在他们该在的位置上各司其职。
见他始终沉默,沉皑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再搂住他的肩,好像在说,不要担心,都有它的道理。
季雨雪说:“我只是存在,你们也只是存在,并不是活在谁的梦里。”她再次指向这些扭曲物。
就像她最开始说的,每个世界都是一场别人的梦,但是是那个世界人的现实。
时咎问:“怎么才能只是存在,而不活在梦里?”
“很简单,不做梦。”季雨雪微微抬头,“人的欲望太多,不合理的需求太多,梦太多,当你不做梦,这些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每路过一个扭曲物,里面的声音便擦过耳廓。
——“我就是无垠的大海,大千世界不过是我岸边的几粒沙子[20]。”
——“我们赞同的东西使我们处之泰然,我们反对的东西才使我们的思想获得丰产[21]。”
——“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22]。”
他们在经过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梦,宇宙里所有的故事。
时咎一直在想那些潜在的可能性,却想不出来更多,这个宇宙的运行远比他们所能想象的更加宏大,而人类的想象力又如此贫瘠,以至于再飞跃的思维,也不及宇宙真理的万分之一。
不知道在这没有方向的地方走了多久,时咎想到时间,便想到那些公园的夜晚。
在一片沉默里,时咎开口问:“季小姐,还有一件事。”
时咎感觉自己把季雨雪当百事通了。
季雨雪点头,并没回头。
“我一直做梦去恩德诺,但是有一次,我看到沉皑在我面前被刺杀,可能惊吓过度直接醒过来,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睡着,睡着也到不了恩德诺,后来终于回来的时候,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恩德诺,在那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才回到正常时间线,您知道会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吗?”
季雨雪脚步不停,肯定的语气说:“你们在一起是吗?”
时咎抓紧了沉皑的手:“是。”
“因为执念。”季雨雪回答很快,好像这件事她已经见过无数回,“三维世界的时间线只有顺序,所以你从你的世界到恩德诺,时间线也是同步的顺序,但你毕竟不是恩德诺的公民,通过梦的形式过去,中间的锚点很脆弱。执念太深,或者某种仇恨、情绪太深,就都会出现重力拉扯,时间线就会紊乱,只有你不执着某个结果,属于你的结局才会到来。”
时咎微微张嘴,有些惊讶,回想当时,他确实发疯、着急得快要死掉,一心只想见沉皑,而在地球几个月过去后,他的心态逐渐平和,才又顺理成章回到了正确时间点里。
谈话间,季雨雪在一个扭曲物前停下了。
两人也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声音。
——“你的催眠,我已经解了,其实你完全不用想那么多不是吗?”
——“教化所的幻境是你做的?”
这声音一出,两个人顿时愣在原地。
是恩德诺,是言威与夏癸的对话。
他们在说什么?教化所的幻境?
等等……
第110章 真相
两人同时想到了什么, 忽然屏住呼吸没有说话。
他们就这么站着,如同拥有了上帝视角,听着里面熟悉声音在谈论。
——“我认为你是知道的。原来你不知道, 我本以为季山月比你好控制,没想到你更好控制。不过季山月的事不能怪我, 是他自己不愿意面对事实。至于你……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不是吗?”
——“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啊, 在你死后,如果有一个人愿意在所不辞完成你的心愿, 你也会感动吧?”
这是夏癸的声音。
夏癸的意思是, 她在操控言威?
时咎皱眉问:“夏癸的能力是什么?”
沉皑也显得不可置信, 半晌,才吐出来两个字:“催眠。”
那一瞬间, 那些过往对于种种不合理的答案纷涌而至, 时咎终于想清楚言威身上的矛盾点在哪里了!
一个人一直处于被催眠状态,他的行为一半来源于他本身, 一半来源于被催眠的结果。
竟然是, 夏癸。
所以他们在蘑菇山上层层恐惧般的幻境, 都是夏癸的能力。
谁也没想到真相会被以这样的方式展现出来,震惊的情绪流于表面,但很快沉皑就收敛起情绪,他低声说:“我们要快点。”
身后季雨雪的声音则相对平静:“走进去就可以了。”
就可以从这个梦的裂隙里回到现实, 他们还有事情要做, 不能让言威, 不,夏癸,继续下去了, 无论她说的那个愿望是什么。
临走,时咎再次回头看向这个地方,再次问道:“您真的不回去吗?”
季雨雪摇头,扯了下嘴角:“回去我也不知道如何生活。”
“恩德诺的公民是爱着您的。”
“我知道。”
季雨雪看着这团扭曲物,有些若有所思,半晌,她的身体放松下来,柔软道:“等他回来了,长大了,我再来吧。”
时咎疑惑:“他?”
季雨雪却是再次摇头:“快去吧,时间紧急。”
时咎看向沉皑,见他神情宁静,用闭眼睁眼来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离扭曲物越近,噪音越大,除了熟悉的声音交谈,好像周遭空气里的声音,城市公民里笑声,学校的读书声,全部传入耳。
时咎走在前面,沉皑紧跟其后,就在时咎即将触碰那一团扭曲物时,季雨雪轻声对他们说:“我会在这里看着你们的。”
指尖碰到扭曲物的边缘,它倏然放大,如同张大嘴要吸食他们,时咎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吸力横冲直撞拉扯着他,他立刻抓紧沉皑的手腕,两个人瞬间被扭曲的空间吞了进去。
很快,扭曲物又恢复平静,变成最初的样子,开始播放着里面其他公民的声音。
走远几步,整个裂隙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寂静得可怕。
季雨雪就站在所有扭曲物的中间,默不作声,如同过去的两百多年。
又是无尽的下坠,在下坠中,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看不清周围风起云涌的错落,只能在对方眼里寻得安心。
时咎在想,真的可以通过触碰它进入另一个梦,还好有沉皑在,否则他在一进入裂隙时,便不知道到哪个世界去了。
下坠越久,周围越是发白,直到什么都看不见,刺眼的白色让两个人不得不都闭上眼。
“咚”一声,像心跳砸在胸腔的声音。
随后是长久的、如黑夜般的沉寂。
沉皑醒来的时候是清晨,他听到海鸥与海浪的声音,清脆温婉,如同在音乐的世界里,有些心旷神怡。似乎已经多年没有这么放松下来安静持久地听大自然的声音了。
沉皑微微翻身,整个思绪便被身上剧烈的疼痛给拉回来了,他倏然睁开眼,意识回溯。
熟悉的房间,旁边的窗户开着,海风吹着白色丝质半透明的窗帘一直在晃动,那海浪与海鸥的声音就是从这里传进来。
竟然是在海边的家里。
再一动,剧痛终于让他的意识彻底清醒过来。
他好像是意识进入了梦的裂隙,但是身体的伤依然存在。
回想到时咎,应该是因为时咎的身体本属于地球,所以才能在梦里受伤自愈自如,但对于他来说恩德诺是现实,去了一趟梦的裂隙再回来,并不能治愈伤口。
如果他做梦去了地球,去到时咎身边,又再地球受了伤,醒来再过去,应该也是毫发无损的。
想到这里,门开了。木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些年代感,吱呀得像腐朽的老木。
脚步声慢慢踱进来,玻璃碰撞的声音格外动听,还有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是拿着药物进来的。
时咎蹑手蹑脚地进来,轻轻把盛放酒精消毒棉和冰袋的木托盘放在床头,一转身,就看见深蓝色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他愣住半晌,表情微动,结巴道:“你,你,你痛吗?”
时咎的身上已经看不出来任何伤口,不知道是在蘑菇山后第几个睡着的时刻了。
只有他可以清醒睡着就自愈。
时咎的表情非常不自然,看得沉皑感觉有些奇怪,便开口问:“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很沙哑,脸上也缠了绷带,一说话,扯着脸上的伤口。
时咎局促地回答:“一些小伤口,隔几天清理一下,大伤口医院已经处理过了,下个月再去复查。”说着,他有点想去掀沉皑的被子,好方便上药,然而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了,有点尴尬地在空中舞了个圈,最后原地罚站。
沉皑看着他这一系列莫名的反应又问了一遍刚刚的问题。
“呃。”时咎窘迫地四处看,最后说,“你还认得我吗?”
沉皑:“……”
沉皑冷漠:“不认得。”
“啊。”时咎轻飘飘感叹一声,突然不知道如何接话。
沉皑闭上眼又睁开,有点无语淡淡道:“我是失去能力,不是失去记忆。”
好像是那么回事,但是……
沉皑忽然就反应过来时咎心里在想什么了。之前能力丧失的时候,他感觉不到情绪,自己也没有情绪,可裂隙里没空想,现在反而担心起来了?
沉皑心里很柔软,想伸手去摸时咎的脸,但疼痛让他做不到。
目前感受上来看,他依然是有情绪的,尝试了一下,发现确实又无法有力调动身边的磁场,但并不是一丝都没有。
果然可以再生。
沉皑想对他露出笑容,扯动肌肉又扯到伤口,便立刻恢复了面无表情,顺便一本正经说:“好像也失去了一些,你,你又越狱了?你为什么在我家里?”
时咎:“?”
时咎震惊:“你来真的?”
沉皑装得语气很冷,他说:“在我家,我也不会放了你。”
他的脸上缠了很多绷带,除了眼睛,其他地方都不能展现出明确的表情,看上去都没有表情,偏偏沉皑将眼睛一闭,就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了。时咎也分辨不出来真假,只能听出来沉皑的语气很冷。
他要真不认得自己,岂不得从头再来?
不对,这家伙该不会是跟自己学,开演了吧?不然以他以前的性格不应该开口第一句就问“你怎么在这里”?
迅速反应过来的时咎原地翻了个白眼,心想:太好了!反正这浑身是伤躺床上的不是我,现在你可是任我宰割,还敢装?
于是时咎毫不犹豫地掀开了被子,泰然自若地坐在床边开始帮他挨个给伤口消毒,又拿来冰袋压在伤口上快速消肿。
还敢提越狱的事,一想到很久以前回回被麻醉,时咎连压冰袋的手都重了。
“嘶!”沉皑倒吸一口冷气。
时咎笑嘻嘻的:“给我忍着!”
沉皑:“……”
看来他对那段时间有诸多怨言且怨念颇深。
沉皑觉得还是算了,时咎这反套路反得令人措手不及,现在行动不便的人是自己。
他努力抬手扯了下就在手边的时咎的衣服,咬着牙说:“轻点!”
时咎笑:“你演技是比小时候好一点了,但是还是有待改进呢,沉、哥、哥。”
最终还是沉皑率先道歉了,保证以后不对时咎胡说八道。
时咎恨得牙痒痒,觉得就活该他疼。
两人打闹了一会儿。
“哦对了。”时咎想到了很重要的事,便恢复严肃,他将沉皑昏迷后、他们闯入裂隙前的事复述了一遍后问,“你了解过言不恩的能力吗?”
“没有。”沉皑闭眼轻轻回答,“之前她救我和季水风的时候用过一次,我猜应该是在空间里制造一个新的空间,两个空间的人互相看不见。”
时咎恍然大悟:“那就对了。”
那个世界上不存在的地方,就是言不恩的结界里,她在蘑菇山的山顶制造了一个巨大的结界,人们只要接受引导进入山里,逐渐就会被结界吞噬,进到一个新的空间,而夏癸的幻境,就在那里等着他们。
如果言不恩的能力大家都知道,其实很容易推测到那个不存在的地方在哪,所以言威从来不允许她说出来。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门铃。
时咎站起来说他去开,起身的时候捏了下沉皑的手让他在这好好躺着。
这个时间家里没人,不知道谁会来拜访。
或许是住在山腰上沉家的亲戚朋友。这么想着,时咎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小男孩,看上去大概六七岁,他仰着头才可以和时咎对视,但又面对着太阳,便伸手挡住了额头,是个面容清秀可爱的小男孩。
时咎诧异:“你好?”
小男孩点头自然说:“你也好。”
自然得像“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
这是一个小男孩能说出来的语气?
时咎问他找谁?他说找沉皑。
虽然不知道沉皑怎么会和这样一个小孩有关系,不过时咎还是让他进去了。
小男孩看到浑身是伤躺在床上的沉皑还惊讶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说:“你就是沉皑。”
他背着手绕床走了一圈,思索着什么,一时间都没人说话,只有海风乐此不疲地灌透房间。
时咎默默与沉皑对了个眼神,沉皑的眼神里写着:不认识。
时咎正打算询问,小男孩先开口了:“我听说过你的事。”
他站定在床侧边,认真看着床上的人,接着说:“沉家第一个想要入世做掌权者的人。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很诧异,文明百年安定,沉家也百年隐居,偏偏在掌权者开始腐败时,出现了你,我想,这就是历史的选择。”
他的语气非常老成,抑扬顿挫也恰到好处,不像六七岁,倒像一个百岁老人。
而此时躺在床上的人和在旁边站着的人相顾无言,时咎对他使颜色,沉皑依然是摇头,都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小男孩接着说:“你的能力我也有耳闻,凭我浅薄的认知,我也许知道那是什么。”
时咎终于没忍住打断他的话,对这位不速之客说:“不好意思,你是……”
对方也忽然恍然大悟,自顾自笑起来,末了说:“噢噢看我,都一直没有自我介绍。”
“我现在有新的名字了,不过你们还是可以叫我以前的名字。”
“沉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