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68
两天后,应缇收到了车。
一辆很普通的大众,就算她开着出入学校也不会被人注意到,更不会引起别人的议论。
也是收到车的这一天,北城下雪了。
大雪覆盖了整座城市,随处可见的白,随处可见的寒风呼啸。
应缇坐在车里,温暖的车厢将她与冰冷刺骨的外界完全隔离开,她再也不用顶着冷风赶地铁。
她一边享受着这种温暖和便利,一边又在想,该怎么感谢楼淮。
恐怕在怎么给她安排车这件事上,大概费了他不少心思。
就在她绞尽脑汁时,导师赵允的一个电话帮她解决了这个难题。
奥方科技并购环视科技的项目已经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现在是双方就收购价格的谈判时期,赵允作为奥方科技的资本顾问,届时需要在谈判的环节上帮忙奥方科技多争取利益。
这些天,应缇从多方渠道查阅了不少两家公司的资料。因为奥方科技是上市公司,收购形式会涉及一个新股发行问题,因此它的收购行为离不开投行券商这一角色。令应缇意外的是,此次担任收购独立财务顾问的证券公司竟然是银海证券,且项目主办人是陆平。
前往淮和资本的路上,赵允跟她讲了一些项目上的注意事项,忽地,他尾音一转,问:“这车是你的?”
应缇搬出早就想好的说辞:“亲戚的,最近有事在亲戚家住,他怕我上下课不方便,安排了辆车给我开。”
赵允听了很是感慨,“你这亲戚还挺好的。”
她恍惚了一下,轻声回道:“他确实挺好的。”楼淮发过来的地址,应缇是熟悉的。
是位于山脚下的那栋别墅,此前她去过两次。
一次是被迫去的,一次是她主动去的。
应缇站在别墅群入口前,她走到保安处,一一做登记,写下楼淮三个字时,她止不住地自问。
这次她是被迫的,还是主动的?
照着楼淮递过来的号码抄在纸上后,她合上笔帽,连纸带笔一并交给保安。
她走下台阶,站在一旁。
午后的风息拂过,她眸色暗了暗。
她想,两者皆有。接下来一周,应缇白天照常是和梁修泽在地铁站分别。
不过她不是去上班,而是去顾听音家里,到点了再回家,营造了一副一切正常的氛围。
顾听音听说了违约金一事后,声音都高了:“一千五百万,亏他们说得出来。”
应缇头疼得厉害。时隔半个月,应缇再次进入楼淮的别墅。
外头阳光盛烈,照得落地玻璃窗外的庭院景象,清晰了然。
在游泳池外的草坪面积是真的大,一路延伸到了山脚。
草坪还种植着棕榈树,树高大,站在屋里看屋外,只能看到一半的灰色树干。
楼淮放在她脚边的拖鞋还是那晚来时穿的那双。
设计很简单,颜色是灰色的,布料很柔软,穿着它走路,像踩在云端一样。
她换鞋,楼淮则是进到吧台,过了一会,他端出两杯果汁。
颜色是淡橘黄色的,应缇喝了一口,才知道这是青苹果胡萝卜汁。
应缇平时经常榨来喝。
一是排毒养颜,二是她和梁修泽都不喜欢吃水果,但又不能不吃,她便想了一个法子,那就是榨汁,当水喝。
她一边喝着,一边看着楼淮。
她禁不住想,楼淮手上关于自己的资料到底查到了几分程度。
两人默默喝着果汁。
过了会,楼淮看了眼落地窗外,目光移了移,落在应缇脸上。
他说:“那晚看你一直盯着这院子,去走走?”
应缇本想拒绝,但一想到接下来要谈的事情,在屋内难免压抑,她点点头。
通往庭院的门在吧台这侧,是扇偏暗的门,因和周边的墙壁是一个颜色,初看是绝对看不出这边有扇门。
门不是用拉的,而是用推的,像古代电视剧常见密室的石门。
楼淮推开门,看着应缇,看样子是让她先出去。
应缇暗暗想,这人真是有意思,处处都是怪癖。
到了庭院,草坪上落了不少叶子,绿色的、暗绿的、红褐色的、褐色的、黄色的,应有尽有。
阳光下,自然之美应显尽显。
明明是初夏,乍然一见,倒有了几分秋天将近的意思。
倏地,应缇有些摸不透楼淮了。
屋里是收拾得整整齐齐,一点凌乱都不见得,看得屋子的主人是个喜爱规整的人,见不得脏乱。
然而这庭院一地的落叶,和屋子里的规整正正相反。
不过,这不是她该烦恼的事。
楼淮带着她走在遮荫的小径。
走了有十来分钟,阳光微醺,尘埃懒懒。
忽地听到他说:“上次见面离第一次相遇过去一个月,是我过去见你;今天是半个月,是你来找我。”
他的声音很平,像眼前没有起伏的草坪,阳光下,平平整整,叫人看不出一点异样。
应缇却听出了这弦外之音。
她当作没听出来一般,阐明了今天过来的目的:“您之前为什么想投资梁修泽的研究项目?”
楼淮眸光微动:“您?”
应缇唇线抿得紧紧的。
他笑了下,笑意有些冷:“应缇,你当真是有意思,上次是一口一个楼先生,今天是您了,看来你今天过来的目的和我预想的似乎很有差别。”
应缇不想和他废话,直接说:“您既然撤资,恳请您以后不要再接近梁修泽。”
他语调骤然降了几个调:“恳请?在商言商的事,你是站在哪个角度和我谈判?”
应缇看他几秒,想,这人颠倒黑白真是有一套。
她说:“您先前投资梁修泽的项目是站在投资方的角度?”
楼淮摇了摇头:“应缇,在我还能心平气和地和你站在这里讲话时,把一口一个您给我丢了。”
应缇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今天来的要求只有一个,”她目光直直地与他相迎,“请楼先生以后不要再以投资方的名义接近梁修泽。”
说完,她往回走。
没走出两步,却被楼淮唤住。
他问:“那你呢?”
应缇没回头,她看着眼前蜿蜒的石子路,说:“从前我与楼先生毫无瓜葛,往后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关系。”
“是吗?”楼淮略低了声,“要是我不肯呢?”
应缇说:“那劳麻烦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一马。”
楼淮走到应缇面前,他是一身的休闲服饰,白色上衣黑色长裤,他人高,这身简单却又常见的搭配穿在他身上,倒显出了几分长身玉立的意思。
格外的清隽。
他的眉目淡淡的,犹如这庭院后的远山,深邃又幽远。
默不作声的时候,更是徒增了几丝游离的神秘。
以局外者看待这人,便会感叹这人长得是真的好,矜贵中带点疏离。
不得不说,是迷人的。
他和梁修泽不同。
梁修泽是一眼就能看到头的人,没有什么心计。
楼淮却像处在迷雾中的人,看得见大致身影,但真的要看清他这个人,便如雾里看花水中探月。
尽是表象,尽是虚幻。
楼淮盯着她,目光自上而下,颇有审视者的意味。
他似笑非笑道:“你知道我听到助理说你就站在别墅外面时,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应缇不感兴趣:“我无意知道。”
他笑了笑,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会这么说,丝毫没有动怒的意思。
两厢静默。
半晌,楼淮不紧不慢地说:“我在想,你如果是来让我放过梁修泽,那么我该怎么做。”
他眸光微微敛了敛,稍顿片刻,又说:“听闻最近张胜那只猪又招惹你了,我又想如果你过来找我是为了你自己的事,那我又该怎么做?”
应缇说:“让你失望了,都不是。”
“恰恰相反,”楼淮摇了摇头,面上淡淡,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握中,“我还考虑过另外一种可能,虽然这恰恰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
应缇不说话。
他不急不徐地说:“就算你过来跟我说,你跟我不是一路人,你我从前以后都不会有瓜葛,都无所谓。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我不会放过你。”
应缇皱紧了眉:“你是变态吗?”
他不恼,反说:“看来我在你那里的印象似乎不是很好。”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应缇觉得今天过来,纯属多此一举,还给自己添堵。
楼淮自顾自地说:“不是什么大事,我们来日方长。”
应缇真觉得对面这人有病,病得还不轻:“我记得我之前没得罪过你。”
“你是没有,”楼淮淡淡说,“是我得罪了你。”
应缇真觉得自己再和他说下去,非得被气死。
她抬起脚,往前走。
身后的人不紧不慢地跟着。
到了屋里,应缇拿起包包,走到玄关,正要换鞋。
不料,听到楼淮如湖水一样淮静的声音。
他说:“我不喜欢强迫人。”
应缇愣了下,嘴角扯了扯,随后弯腰换鞋。
他又说:“但是我看上的人,我又不能这么白白地放任她走。”
应缇闭上眼,深呼了口气,转过身,就在她半只脚踏过门槛时,身后的楼淮又说。
“我不介意当你的情人。”
听到这话,应缇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摔了,好在她及时扶住了门槛,这才躲过一劫。
她不明白,张胜老婆都来店里这么闹了,张胜竟然还能贼心不死。据她所知,这张胜早年是靠老婆娘家发家的,人还算本分老实,后来岳父人死灯灭,他全权掌管公司,本性露了出来。
这些年,他的老婆不是跑在抓小三的路上,就是在解决丈夫烂事的路上。
一个女人能做到这个份上,她是独一份。
应缇这几年积攒了一些存款,不过在高额违约金面前,简直是杯水车薪。
顾听音犯愁:“要是我是富婆就好了,大手一挥,1500万算什么。”
应缇不由得笑了:“你就好好过好你的小日子,不用担心这些事。”
她问:“梁修泽知道吗?”
应缇默了一会:“他最近正在为投资一事忙碌,我不想让他分心。”
“哦?这次是尘埃落地了?如果他这次成功了,那么你这事就不是问题了。”
想到投资方是楼淮,应缇揉了揉眉,没那么乐观:“不一定。”
是被迫的,同时也是主动的。
五分钟后,有辆车在自己身旁停下。
车上下来一个男人,男人西装革履,面无表情,他走到应缇面前,说:“应小姐,请上车。”
是在商场那次帮她拦下张胜老婆手的男人,楼淮的助理之一。
应缇说:“我自己有开车过来,你带路。”
男人没有多说,答道:“好。”
没一会儿,车在一栋别墅停下。
应缇下了车,刚合上车门,适才带路的男人走过来,说:“应小姐,楼先生在院子里等您。您直接进去,车我会帮您停到车库。”
应缇想了下,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男人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明显怔了一下,答道:“我姓孟,你可以叫我孟助理。”
应缇又问:“全名叫什么?”
男人看了她一眼,回道:“孟明横。”
应缇点了点头,说:“麻烦孟先生了。”
说完,她转身,推开前院的铁篱笆门,留下一道挺直的背影。
孟明横是有疑惑的,他跟在楼淮身边有些年了。几年下来,楼淮身边少有女人的身影,来往都是一些商业上的合作伙伴,但无一例外的,像今天这么不厌其烦地问他的名字,再用孟先生来称呼他,应缇是头一个。
转瞬他想到,去年秋天见到应缇的那次。
当时应缇为了拿下一部戏正在和投资人吃饭,本来一切谈得好好的,眼看就要签合同了。前来送甜品的服务生不小心将甜品洒出,落在了其中一个资方的身上。
那个男人当即怒了,转眼看到服务生长得不错,起了坏心思。
服务生年纪小,头一次遇到这种场面,很是无措。
这无疑加剧了男人的嚣张,言行举止间,满是对服务生的骚扰。
到了最后,甚至动起了手。
一旁本来还是淮默的应缇当即脸色一黑,一手抓起一份甜品,齐齐倒在了那个男人身上,大骂了一句垃圾猥琐男,然后在众人目瞪口呆中,拉着服务生跑了。
应缇把服务生拉到走廊上,身上的那股见义勇为劲头瞬间消失了,她嘴上念念有词:“完了,完了,我快到手的角色又没了。”
一旁的服务生闻言哆嗦了几下,随后哭了。
应缇见服务生哭了,她也跟着哭,最后的结果,就是两人抱头痛哭。
那次楼淮和人正在谈公事,中途他来送一份资料,两人正巧被迫看到了整个过程。
他们站的位置有植物遮挡,应缇并没有察觉。
当时,楼淮神情淡淡的,慢条斯理地翻阅资料,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以及周旁的哭声,全然干扰不到他。
几个月后,他送楼淮去酒店见一位私募基金行业巨头,谈完事后,负责楼淮私人行程安排的助理程菲匆匆前来,说:“楼先生,应小姐现在16楼。”
当时,孟明横好奇程菲口中的应小姐是谁,直到他随同楼淮去了16楼,见到正拿着酒瓶砸张胜脑袋的应缇,那架势,同之前一手抓着一份甜品的一腔孤勇。
别无二致。
之后,有天他给楼淮收拾书房,无意见到了一份应缇的资料。
毫不夸张地说,楼淮差人几乎将她祖宗十八代全部查了个底朝天。
资料第一页写着现男友的那一栏,用红笔大大地画了个叉。
不用想,该是楼淮划的。
再看资料最后一页底部的生成日期,就在应缇和服务生抱头痛哭的两天后。
孟明横当即吸了口气。
那会楼淮一副淮浸查看资料的模样,甚至之后还指出了几处需要更改的细节问题,丝毫没有注意一旁痛哭声的意思。
谁都没有想到,那晚后他就不声不响地查起了应缇。
再之后就是楼淮带着他去应缇兼职的商场堵人,楼淮再次表明来意。
那次,应缇在车上愤慨地说,这是她和楼淮第二次见面,在此之前,两人完全不熟。
其实不然,对她而言,确实是第二次见到楼淮。
然而楼淮不是。
早在她看不到他的地方,楼淮就已经盯住了她。
于他而言,应缇只能是他势在必得的猎物。
二十分钟后,两人抵达淮和资本,下来接他们的人是徐明恒。
他一边热情招呼赵允,一边又时不时朝应缇眨眼睛。起初应缇还有些不习惯,次数多了,她就觉得徐明恒这人很不正经,明明和楼淮同岁,他身上没那种成熟稳重感,相反给人的一种吊儿郎当的散漫。
这会楼淮正在和银海证券的人开会,徐明恒简要说明了下今天的会议内容,在前台秘书处拿了笔记本电脑和资料,带两人前往会议室。
偌大的会议室坐了二十来个人,无论男女,个个西装革履,看过去黑压压的一片,无形给人一种紧张感。会议因为他们的到来短暂停滞十来秒,待他们落座之后,又照常进行。
工作时候的楼淮,神情更为冷漠严肃,他坐在那里也没做什么,只是不紧不慢地询问工作的问题,却莫名让人感到压迫。
会议紧张而又有序地进行着,一个小时之后,总算结束。
大会议是落幕了,可几个重要高层人士的小会议才刚刚开始。
高层会议在另外一间会议室举行,应缇帮忙赵允搬笔记本和资料,途中遇到了同样帮忙上司搬笔记本和资料的陆平,他开玩笑说:“应缇,这才有段时间没见,你摇身一变,就成了我的乙方。”
这话玩笑居多,应缇说:“师父,真正参与项目的人是我老师,我只是帮忙打下手的。”
陆平说:“你还是谦虚。”
说话间,楼淮一行人走进来。
应缇抬头,一眼就看见了走在前面的他,像是有所察觉,他也朝她看来,眼神极为平静,在她身上停留几秒,又挪开,无事发生一般。
应缇忙退出会议室,陆平跟在她身后,说:“有时间吗,一起喝杯咖啡?”
想起此前陆平对自己的关照,而且也是因为有了他,她才能认识楼淮,应缇说:“师父,我请你。”
“行啊,我求之不得呢。”
两人有说有笑地离开,坐在会议室内的徐明恒正好看到玻璃窗外的这一幕,朝楼淮说:“我看陆平挺欣赏应缇的,再想想他之前那么帮她,不会是对你家那位有意思吧?”
楼淮不为所动,翻着手里的资料。
徐明恒嘿了声,说:“你别不在意啊,漂亮又有能力的女孩子很吃香的。”
楼淮放下资料,掀起眼皮,掠了他一眼,半晌,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玻璃窗。
外边的走廊过道上,同事们来来往往,步伐匆忙,哪里还有应缇的身影。
楼淮跟一旁的江柏说:“准备开会。”
这个会议开得有些久,长达一个半小时,目前就奥方科技和环视科技那边的谈判,双方对于收购价格以及如何收购持不同意见,谁都觉得自己吃大亏了,一直在拉锯。
会议结束的时候,外面已是华灯初上,所幸是总算商量出了一个结果。
其他高层陆续离开,赵允拿了资料也要走,徐明恒看了眼楼淮,说:“赵老师,我们开车送你回学校吧。”
赵允说:“不麻烦你们了,我学生今天开车过来了。”
一听这话,徐明恒又看了眼楼淮。刚从水里出来,应缇一边披着助理唐小年递过来的大毛巾,一边走到导演身边。
导演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完成得不错。”
应缇心里一松,身上的紧张感一下子散开,跟导演鞠躬:“谢谢明导。”
可还未等她正式松懈,那边明导又说道:“小缇啊,你知道,拍一部剧,不只是演员之间的事,这背后大大小小的还有一堆人的心血呢。”
他说一个字,就看她一眼,明明每个字都是认识的,导演的口吻也不错,应缇却倏地提紧了呼吸。
果不其然,明导又说:“你说是吧?”
这场下水的戏刚拍完,布景的员工正在收拾,一部分人离得近,明导声音不高不低,离得近的人自然能听得清楚。
这会,仔细看的话能观察得出,附近的人都放轻了手上的动作,注意着这边的情况。
应缇笑了笑:“您说得对。”
“还是小缇明事理啊,”明导立马打了个转,“晚会收了工,我们去见见这部戏的投资者。”
心里一个咯噔,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应缇暗暗想着怎么推拒。
明导像是能看清她的所思所想,背着手,一副老者的口吻:“这次来的还有平台那边的人,你可别半途有事啊。”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应缇抿着笑:“好,有事情我也会往后推迟。”
明导给了她一个上道的笑容,随后拿着剧本走开了。
一旁的助理唐小年递了个保温杯过来。
虽是八月盛夏,天气尚炎热,可最近应缇的几场戏都是在水里泡着,她特意让唐小年备着温水,随时补水。
她抿了几口,想起什么,说:“小年,我的手机。”
手伸出了很久,手里却还是空空的。
她一皱眉,转而看向唐小年。
后者正支支吾吾地看着她。
她擦擦头发上的水,问:“怎么了?”
“手机在森哥那边。”
森哥大名是郑森,应缇的经纪人。
“他不是最近忙着他女儿升学的事,好几天没过来了?”
“一个小时前过来过一次。”
看来是女儿那边的事忙完了,应缇没在意:“他怎么把我的手机拿走了?”
唐小年被问得一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应缇提醒她:“还有三分钟要开拍了。”
唐小年苦着脸:“森哥怕影响您拍戏状态,特地不让我告诉你。”
“你呀,”应缇笑着摇头,“现在让我知道一半,我好奇心又强,你偏偏不告诉我,就不会影响我待会的状态了?”
唐小年这下是真的要哭出来了:“你……”
“嗯,我怎么了?”
一咬牙,唐小年视死如归:“你上热搜了。”
“哦。”应缇很淡定,“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唐小年一面惊讶于应缇此时平静的态度,一面想着要怎么回答。
就在她纠结要怎么回答时,剧组那边喊上工了。
应缇再次投入紧张的拍戏进程中。
此次她拍的是一部古装剧,拍摄进度已进入尾声,明导对拍摄质量要求高,这几天一直在补一些之前的镜头。
今天这场水里的戏,单一个镜头,明导反复不满意,说是缺少氛围感。
特地找了一处山里的湖泊。
这次一拍便到了天黑,等应缇他们收工从山上下来,街上已是五光十色、车水马龙。
分别之际,明导再三叮嘱:“九点,幽庭,千万记得。”
应缇点点头:“您放心,我一定准时到。”
“怎么能准时呢?”
“我一定提前到。”
得到她的承诺,明导终于满意地让司机把车开走了。
回到公寓,应缇先是洗了个澡,虽然刚刚在山上洗过了,但她总觉得不得劲,又洗了一遍。
洗完出来时,郑森正从门外推门进来。
看到他,应缇伸出手。
郑森看了她一会,一边把手机拿给她一边说:“近期不许登你的账号,不要手滑点赞,更不要发表什么微博,有事就拿小号冲浪。”
应缇全当作没听见。
她拿过手机,上了微博,一进后台,她眨了眨眼。
好家伙,十几万条的消息。
她看向郑森。
后者口吻凉凉的:“我就不在两天,你怎么被拍到了?”
“拍到什么?”应缇窝在沙发里,点进热搜。
#陆迟砚应缇#
这一词条高高在榜。
她面目平静地点进去,划了几条,越划她心越平静,一点波澜都没起。
划了一会,她关上手机,扔到一旁。
“这照片是去年的。”
郑森一听,尽是惊讶:“去年的?”
“就是……”应缇想了下,“就是去年你花了大力气压下来的那次。”
“什么?”
“是,你没理解错,就是那次。”
郑森急得在客厅里抓了几把头发,他百思不得其解,去年被压下去的照片怎么这个时候流出来了?
“不是,那这个照片谁爆给媒体的,上次不是把底片都毁了吗?”
“可能不止一个人拍到吧。”
应缇闭了眼,揉了揉太阳穴。
“你怎么这么淡定?”郑森恨铁不成钢,“你也不看看陆迟砚的粉丝怎么骂你的。”
“骂就骂,我又不少块肉。”
“最近那个代言还没定下来,这个时候这个消息一出来,你的广场上全是陆迟砚的粉丝在骂你,负面词条都连上了。后期品牌方一查舆论监督,你这代言不就没了?”
“没了正好。”应缇正要回话。
忽然,先前被她搁在角落的手机响了。
这个铃声她很熟悉。
是梁修泽的专属来电铃声。
前年她看了一部法国的电影,是一部很治愈的影片。她很喜欢里面的背景音乐,听了一段时间后,她干脆将它设置成了手机铃声。
正好梁修泽学过法语,有天他不知道怎么的就说他录一首。录完后,他自作主张地将他唱的这首歌设置成了他个人专属来电铃声。
应缇表面上说不愿意,不好听,她要换回原曲,但一直没换。
其实他唱得并不难听,相反是好听的。
手机一直在响。
应缇却连找手机的力气也没有。
楼淮寻了一会,在车门和座位的罅隙中找到了手机。
他无意掠过一眼。
蓦地,别有深意地看向应缇。
应缇也看向他。
楼淮将手机递出去。
她没接。
手机还在响,声音很是轻柔。
楼淮听了一会,说:“他的电话,你不接吗?”
应缇剜了他一眼。
他缓缓笑道:“或者你想让我帮你接?”
说着他指尖轻轻往下一点。
今晚是两人的第四次相见,然而应缇清楚地知道这个人有多疯,没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应缇伸手过去拿手机。
楼淮突然抬起手,姿态慵懒,眼睛含笑。
像在逗一只小猫。
手机的铃声一直在响。
应缇是真的怕楼淮按下了接通键,她犹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拼命沿着岩壁往上爬。哪怕她此刻整个人几乎是挂在楼淮身上的,她全然不在乎。
她只有一个想法,拿到手机。
奈何楼淮一直不让她得逞。
一番你来我往中,应缇气喘吁吁,胸口起起伏伏,额间也渗了一层薄汗,一头打理精致的卷发这会有点凌乱。
看下来,她不是不狼狈。
反观楼淮,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虽然在拉扯过程中,他的衣服出现了不少褶皱,但他的神情是淡定的。
或者说,是十足的云淡风轻。
如果不是微皱的衣服无可忽略,应缇都快觉得,合着在这一场默剧里,她是跟空气在作斗争。
而他楼淮,自始至终只是个局外者。
手机已然安静下来。
应缇松了口气,可一口气还没缓过去,这时,手机又响了。
她顿时挺直了背。
那端,楼淮从手机屏幕抬起眼,略略地朝她看过来。
他眼含笑意,不过这笑意带着点戏弄。
应缇暗道不好。
下一秒,楼淮手指轻轻在屏幕上一点。
电话就这么接通了。
梁修泽的声音从听筒里流出来。
带着加班后的疲惫。
他说:“阿缇,事情忙完了吗?你在哪?我过去接你。”
楼淮是开的免提。
应缇手握成拳头,她愤怒的同时,更多的是颤栗不安。
不为别的,只因为梁修泽的问题她一个也答不上来。
楼淮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见应缇一直不出声,他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跟前带,在她的怒视中,他微微一笑,仅用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听,他还在问,声音那么急,你确定不说点什么吗?”
电话那端梁修泽没听到应缇的回答,又问了两句,随后他身边传来一句询问的声音。
“梁修泽,你坐前面那辆车吗?”
是一道女声,应缇并不陌生,中午她和这道声音的主人才见过面。
刚才一群人中,就有林从染的身影。
不过,她和梁修泽一前一后,还是斜对角的位置,两人也没有交流。
楼淮看着自己。
梁修泽又问了一句:“阿缇?”
应缇出声:“我在。”
那端松了口气,说:“你再不出声我快要以为你是不是怎么了。”
应缇心内一颤,连忙说:“没有。”
话刚落,她的手多了一层冰冷的触感,她低头一看。
楼淮的食指压在她左手手腕的脉搏处,他的手温微凉,轻轻搭在上方,她的呼吸没有来由地一滞。
那端梁修泽问什么,她无一不是磕磕绊绊地答。
楼淮似乎很享受这种充满了微妙的氛围。
他的手不满足于只是停留在应缇左手手腕内侧的脉搏,他食指往前轻轻一推,应缇的手腕细,他的食指还有很多空余空间。
随后瞥了眼应缇。
意料之内的,应缇同梁修泽的说话声变得断断续续,甚至心不在焉。
仿佛在怕他下一秒会做出点什么事情出来。
楼淮微微地弯了弯唇角。
梁修泽问应缇今晚要不要回来。
应缇说:“我今晚……”
她的声音忽地一顿。
不可置信地看着楼淮。
无论她的目光有多灼热,楼淮手上的动作片刻未停。
他先是食指在她手腕间轻轻划过,划到尾端的时候,他指尖一顿,下一秒又反着划回来,这次只划到手腕中间的位置,然后一寸一寸地往下,最后停在手肘的位置。
他的指甲修得很圆整,应缇并没有感到指甲划在皮肤上的那种细密尖锐感。
但这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他指尖所到之处,她无不泛起一阵颤栗感。
应缇不知道他这么做是出于什么目的。
可能是一时兴起,可能是想让她分心。
不论是哪种,归到她这边的反应只有害怕。
她寥寥结束了和梁修泽的通话。
结束通话,她收回左手,用右手搓了搓,试图擦掉那层不适感。
楼淮问:“结束了?”
应缇说:“结束了。”
这场于她如同折磨一般的通话,终于结束了。
应缇丝毫不为所动,语气轻佻。这可着实把郑森气着了。
“你就不能有点职业精神?”
应缇睁开眼:“代言背后的公司是谁,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所以呢?”
这话问得应缇一下子无言以对。
郑森见她没了脾气,顺势安抚她:“就是拍个代言,赚钱的是你,顺便还能替你提高商业价值,你想想这个代言那可是超一线的明星都在争的蛋糕。”
应缇白他一眼:“我个二线的跟超一线的争蛋糕,不是坐实了我背后有金主?”
“你有吗?”
“没有。”
“那不就得了。”应缇不知作何表情,不知作何反应。
更是不知如何应对此时此刻楼淮的步步紧逼。
他走到她的面前,停下,目光深深的,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仿佛要将她看个明白。
应缇节节后退。她小步伐地往后撤。
“我让你感到害怕?”倏地,他问。
阳光下,他的声音很是清冷。
像从冰窖出来的一样。
应缇想了会,她摇摇头。
“那是什么?”他又问。
应缇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瞬间又低下脑袋。
她的声音闷闷的,微不可闻。
“我不喜欢你。”
总算说出来了。
虽然之前她已经坦诚地告诉他这个意思,可他像是没听明白一样,今天她只好再次重述一遍。
“不喜欢?”他低低沉吟着,像是在玩味这三个字背后的意思。
应缇深深提了一口气,一鼓作气:“是,不喜欢,没感觉。我想楼先生是个明白人,不至于做些极端不入流的行为。”
她话都说得这么难听了,他应该很清楚她的意思。
不想,楼淮却是淡淡地笑了下,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我知道了。”他俯下身。
他突然地逼近,气息一下子笼罩她的楼身。
应缇上半身微微往后仰:“你做什么?”
他弯了下唇角,再靠近一点,在她一阵猛烈的吸气中,伸手拿过她手里的玫瑰。
如靠近时的突然,他撤身离开也是令人始料不及的。
应缇看着两步远外的他,阳光、绿树、炽焰的玫瑰,俨然为他上了色一般,将他衬托得如置身画报。
她不解,但因不想与他过多交谈,以免着了他的道,没多问。
一朵玫瑰,离了寄养的本体,总要枯萎的,他拿走就拿走了。
楼淮看了看手里的玫瑰,说:“什么时候回北城?”
应缇敷衍:“还在看。”
“一起回去?”
“你公事忙,就不耽误你了。”
心里想的却是:难道是她刚才的话说得不够明白?
应缇本来想在临城多呆几天,和母亲那边不欢而散的谈话,以及母亲一走了之不回头的背影,如同一根刺一样,深深地扎在她的心上。
然而事与愿违,天刚黑下来,她正想着晚上吃什么,要不要以蹭饭为由去临大找母亲再谈谈。
郑森的电话来了。
他的声音在那头无比喜悦。
过了安检,找到位置坐下,应缇进入休眠模式,没再搭理楼淮。
三个小时后,飞机在首都机场落地。
场外,郑森已等候多时。
看到应缇时,他笑得格外灿烂;再注意到应缇身旁站着的楼淮时,他笑意瞬时收敛。
应缇转过头,看了眼楼淮,挑衅:“看来他很怕你。”
楼淮眉梢微扬,泰然自若:“你不怕我就行。”
得,在对话方面,她从来不是他的对手。
应缇不再给自己难堪。
她拉过行李箱,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今天谢谢。”
“可是……”
郑森吸了口气,笑呵呵的:“他们说他们的,你又不少块肉。”
闻言,应缇眉眼一皱,四下一瞧,就近拿了个枕头,砸向郑森。
郑森接住,送到她面前:“睡半个小时,待会我送你去幽庭。”
一想到待会还要去幽庭,去了之后,还要见到一个不想见到的人。
她顿时头疼,翻了个身,没再搭理郑森。
后者和投资并购总监在商量财务模型的问题,根本没心思顾及这里。
徐明恒切了声,送赵允回36楼和应缇会合,然后又热情地送两人到负一楼的停车场,目送车子离去后,这才回到37楼。
楼淮还在会议室,不过只有他一个人,投资并购总监已不知所踪。
此时,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偶尔在键盘上敲几个字。
一副严谨投入忘我的工作状态。次日,她正睡得正香,被一阵拍门声给震醒了。
摸了摸被窝,找到手机,她瞟了一眼,才十点不到。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她觉还没补好,又被吵醒了。
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开了门。
唐小年激动道:“姐姐,姐姐。”
“怎么了?”应缇睡眼惺忪,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
“定了,定了,定了。”
“什么定了?”
唐小年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Sanlo的代言人定下来,品牌方那边直接联系我们明天过去签合同。”
这个消息使得应缇一下子清醒了。
唐小年还在那边笑,笑得很是激动,最后她干脆抱着应缇:“哇,Sanlo从它成立以来就很高冷,从来没有过代言人,姐姐你真的好厉害。”
“……”应缇是一点笑都挤不出来。
洗漱完坐在餐桌旁等吃的时候,应缇刷了一会手机。
郑森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轰炸过来,主题不外乎让她好好休息,明天务必拿出最好的精神状态去签约。最后他特别叮嘱,微博热搜别看,有事拿小号冲浪,大号不许点赞不许发博文。
经他提醒,应缇切到小号去点开热搜。
下一秒,手机险些从她手里掉下来。
#Sanlo应缇#这一词条在榜四的位置。
怎么回事?
不是说热搜很贵的吗?
她怎么三天两头都在热搜上?
点开实时,词条下的言论还好,都是应缇的粉丝在恭喜她一声不响地拿下了Sanlo的代言人。
应缇对此并不意外。
圈内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不论双方粉丝如何掐架,一般不会带品牌方出场。因为品牌方后台会做大数据舆论监测,如果粉丝带着品牌方下场对另外一家进行辱骂,词条关联上,那么撩架的这一方便会被品牌方拉入黑名单,日后其他牌子遇到这家粉丝,也会考虑舆论风险因素再决定是否合作。
简直得不偿失。
所以,陆迟砚以及对家粉丝是绝对不会在这个品牌词条下兴风作浪。
应缇退出热搜,在搜索框搜了自己的名字。
果不其然,陆迟砚粉丝以及对家黑粉已经在她的实时广场上阴阳怪气起来了。
【哦豁,难怪三天两头上热搜,原来是有新商务,拿粉丝虐粉呢。】
【某人果然靠撕逼抬咖,这条热搜花了不少钱吧,结果热门全是垃圾赞,友情提醒机器别忘了关。】
【知名度无,粉丝氪金能力无,选她做代言,要么品牌方脑子进水了,要么呵呵。】
应缇划了几条,不一会儿退出微博界面,将手机扣在桌面上。
唐小年端着一盘子水饺出来。
“姐姐,记得别让森哥知道啊,不然他肯定劈了我。”
应缇夹了个饺子蘸了下酱料,闻言,笑道:“在他劈你之前,我先把他劈了。”
唐小年一笑,走到厨房,这回她手里多了一个味碟。
应缇一看,眼睛都亮了。
唐小年说:“辣椒酱只能吃一点哦,不然森哥真的会一刀劈了我的。”
“好的,我知道啦,只吃一点。”
作为艺人,保持身材很重要,因为这关乎镜头前你是否上镜。
郑森在这方面管得很严,每天每顿要进食多少,食物又是什么,他都找了专门的营养师搭配过,并且严格督促应缇执行。拍戏的这三个月,应缇已经许久没吃过有味道的食物。
昨晚睡觉前,她专门让唐小年为她准备一点,当作是开开胃。
一盘饺子下肚,应缇整个人跟活过来一般,热搜上的那些负面言论已经被她抛在脑后。
下午,郑森过来。
“签约在明天早上九点,今晚你早点休息,”他再三强调,“请务必保持最好的状态。”
应缇摆摆手:“我知道了,你都提醒多少遍了,正经事面前我有分寸。”
“分寸?我看在楼淮那边你挺没分寸的。”
“……”应缇在酒店房间呆坐了两个小时,一番思考,她下楼退房离开。
她没回出租屋,而是去了公司分配的公寓住了一晚。
次日,她早早回到出租屋,正好赶上梁修泽出门。
她看着梁修泽,不言一语。
梁修泽看她这么呆呆地望着自己,走上前,问:“怎么了?”
昨晚楼淮离去前的那番话,此刻言犹在耳,一下一下地充斥着她的耳膜。
“是不是太累了?桌上还有粥和包子,你吃一点再去补眠?”
唤回她的思绪的是,梁修泽温柔的语调。
分手?
应缇想,他楼淮算个什么东西。
不过见了几次面,就要对她的人生指手画脚,未免太高看他自己。
想罢,她抱住梁修泽:“是有点累。”
梁修泽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那我留下来陪你?”
“不要,”她立即放开他,往后退一步,“去上班,加油赚钱。”
先前迷恋不舍的是她,现在,果断撤开的还是她。
梁修泽摇头笑笑:“行,吃饭睡一会再工作,不要累到自己。”
应缇笑眯眯地送他出门。
这一天,应缇过得极为忐忑不安,生怕某一刻,楼淮的身影会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走出来。
好在天黑过去,她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第二天,第三天亦是如此。
风平浪静几天后,应缇彻底放下心。
那一晚车内发生的事情,他离开前留下的话,仿佛是她的一场梦。
梦醒了,她又回归正常的平静生活。
后来,要不是张胜因非法融资被立案调查,之后又查出他公司一系列的问题,他即将面临牢狱之灾。
应缇真的要以为楼淮这个人是不存在的。
可就是因为张胜的出事,让应缇感慨‘恶人自有天收’的同时,一股不踏实的异样在她心间悄然而生。
她生怕某天楼淮突然出现,通知她和梁修泽分手。
她想起那晚在车上,楼淮的食指划过她手腕和手臂的感觉。
那一瞬至今回想起来,仍是让她感到恐惧的存在。
就这么心神不宁地过了一个月,楼淮还是没出现。
应缇宽下心,就在她的演员生涯步入正轨时,梁修泽的母亲找到她。
梁修泽母亲出现的那天,应缇正在拍戏。
张胜出事后,她先前签约的那部女二的戏投资方先后退出,项目胎死腹中。
应缇以为自己会像以前一样处于雪藏状态,要一直没戏拍。没想到,公司那边一反常态,递给她一堆剧本,让她自己选,之后公司会出面去谈,丝毫不谈此前违约一事。
她纳闷公司的态度转变,问了江航:“公司吃错药了?”
江航倒是淡定:“公司之前在你身上投资这么多钱,总不能让你搁灰回不来本吧?”
说得也是,应缇认真挑起了剧本。
正好有部悬疑网剧要找一个会跳舞的女二角色,班底和剧本还算不错。剧组那边很急,说是原定的演员腿出事了,不躺个两三个月是下不了床的。
应缇正好有点舞蹈功底,便想着试一试。
江航笑她:“那么多大制作你不选,选个小制作的网剧是怎么回事?”
应缇说:“好久没拍戏了,先选比较容易入手的,适应一下节奏。”
江航联系剧组谈合同。
合同敲定得很快,两天后,应缇进组拍戏。
这天,她中场休息,江航来到她身旁,轻声说:“外面有人找你。”
应缇听了,心跳得厉害,她有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男的还是女的?”
江航说:“是一位女人,对方称是梁修泽的母亲。”
应缇莫名松了一口气,她和副导演请了两小时假,到隔壁的咖啡厅见梁修泽的母亲——王欣雅。
去的路上,她那股忐忑又回来了。
其实早前梁修泽的母亲找过她两次,每一次的意思不外乎让她和梁修泽分手。
原因也是千篇一律的——两人的家庭背景不合适,即门不当户不对。
这一次,应缇猜她的来意还是和之前两次一样。
果不其然,她刚坐下,王欣雅就表明了来意:“应小姐,长话短说,请您和修泽尽快分手。”
应缇说:“您的请求我做不到。”
王欣雅笑了笑,忽然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想北城买一套房。”
说着她拿出一张卡和两张A4纸,卡放在纸上一并推到应缇面前。
她说:“这卡里有六百万,在三环内买个两室一厅绰绰有余。再加上你自己的工作,你可以过得不错。再者你还可以把你母亲接过来,听修泽说,你很爱你的母亲。”
应缇的视线从桌上掠过一眼,随后看向她:“阿姨,我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
王欣雅看了看她,说:“你可以先看看你面前的合同再说。”
应缇摇了摇头,她说:“您知道上一个拿钱签完合同走人的女生的下场是什么吗?”
王欣雅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
应缇说:“以敲诈勒索罪要在监狱度过十年。”她抬眸,“我想您卡里只有五十万的钱吧,一旦我真的动用了这笔钱,是不是下一秒坐在我面前的就要换成警察了?”
几秒之内,王欣雅的脸色一变再变,过了会,她说:“请应小姐你多多体谅我作为母亲的心情。”
应缇笑了,她问:“您今天是带着这样的目的过来的,那么您考虑过我母亲的心情吗?”
应缇说完,起身便走。次日上午,应缇正在跑步机上跑步,门铃响了。
这个点,能来公寓找她的除了经纪人江航,她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从跑步机上下来,她取了搁在架子上的毛巾,心不在焉地擦了擦额头的汗,走到门口。
打开门,甫一抬眼,她停住了收回来的手。与此同时,她左手拿毛巾擦汗的动作也随之一顿。
眼下,她整个人看起来未免有点滑稽。
隔着一扇门的距离,楼淮正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半晌,楼淮淡淡地笑了下:“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要求公平,未免太天真。”
话音落地,他的手停在她的脸颊处,轻轻地触碰了一下,而后,将她的碎发拂到耳后。
手是冰冷的,就跟他这个人一样,丝毫没有一点温度。
应缇血色尽失,怔怔地看着他。
他定定地注视她数秒,而后直起身,捞过一旁的文件袋,也不多看一眼,当着应缇的面,径直撕掉。
应缇不由得皱眉。
他不声不响地看着她,神情漠漠的。
下一秒,他松开手。
撕毁近半的纸张在空中飘散开,随即白色的纸张、牛皮纸散了一地。
应缇的脸苍白得可怕。
她主动地把尊严放在地上,不奢求他能善待,却想不到他会直接一把撕碎再踩上两脚。
她别开眼,不去看他。
楼淮却是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要将她转过来面向他。
应缇不肯遂了他的愿,如了他的意,暗暗使力与他作对。
楼淮笑着摇摇头,手一点一点地用力将她掰过来。
“应缇,不自量力的事不要做第二次。”
应缇怒目而视:“怎么,你在警告我?”
楼淮冷冷一笑,俯身而来:“我和你,掌握绝对主权的人是我。”
应缇懵了下,紧接着她笑了。
这笑容,极其的嘲讽,看得楼淮不大舒服。
那厢,应缇脸上的笑意不减。
楼淮看在眼里,神情渐渐肃冷。忽地,他的脸庞微微一侧,附在应缇的耳旁,一字一句地道。
“我很讨厌你公事公办的态度。我劝你最好收一收。”
王欣雅忽地唤住她,语气硬了几分:“你必须和梁修泽分手,他也必须回家了。”
应缇没有回头,她说:“他的脚长在他身上,他要走到哪里去是他的事,我不能左右他的想法。”
从咖啡厅出来后,烈日当空,应缇仰头看了会。
她实在不解,最近到底怎么了,总有人先后跑过来要求她和梁修泽分手。
隔天晚上,剧组里有大夜,要拍一晚上的戏,应缇灌了一杯咖啡,在一旁看男女主的对手戏,下一场是她和女主的戏,她正默默背着台词,梁修泽来了。
“万一呢?”郑森说,“男人心海底针。”
应缇:“……”
徐明恒看了会,合上会议室的门,走过去,说:“咱好歹是个不差钱的,就给安排一辆大众?”
楼淮头也不抬,眼睛依旧盯着屏幕,说:“以她过去的处境,现在突然开价位高的车辆进出校园,对她影响不好。”
徐明恒就乐了,坐在会议桌上,说:“这就上心了?”
这话楼淮没回。
他寻思了数秒,身体凑过去,暧昧地问:“那天不是说好由我过去请赵允来当顾问吗?怎么后来你又说你亲自去北城大学一趟,以前你可不会做这种事。”
闻言,楼淮总算舍得从屏幕前移开目光,看向他。
徐明恒摊了摊手,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别这么看我,这不是实话吗?那天我不就提了一嘴你家那位的指导老师是赵允,赵允又是我们这边打算邀请的并购顾问,”
他尾音突然一转,挤眉弄眼地说:“不会你是因为这个改变主意的吧?”
楼淮依旧没说话,因为不知道怎么回。
那天他原本有别的安排,却在得知赵允是应缇的导师后,更改了行程。
徐明恒也不急,指望这种沉闷的性格能向你敞开心事,不如相信他徐明恒未来将统领整个地球。
“我上次跟你说的话你到底听见去没?”徐明恒煞有介事道,“应缇一见到你那双眼睛就快粘你身上了。”
楼淮眉梢微杨,终于有点反应,徐明恒期待他能说点什么,不料,却听到他问:“之前你到我家里有什么感觉?”??????
徐明恒感觉头顶飘过一群乌鸦。
楼淮说:“你去过那么多次就没什么感受?”
徐明恒一头雾水:“能有什么感觉?干净得像个样板间,比我那狗窝可差远了。”
“是吗?”
“那不然呢?我??”
徐明恒到了嘴边的话又被他硬生生地咽回去,盯着楼淮看了会,他百思不得其解:“你怎么突然这么问?是谁这么问过你?应缇?”
楼淮眸光微敛,显然是被猜中了。
徐明恒瞬间来劲了,“她是什么感觉?”
楼淮想到应缇的回答,淡淡笑了下,说:“她说有家的感觉。”
徐明恒拧眉,充满疑问:“她是这么说的?”
楼淮嗯了声,说:“你也认为很不可思议?”
他点点头,说:“你这样的人竟然能让她有这样的想法,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楼淮不置可否。
忽地,他的手机响了,屏幕显示应缇来电。
徐明恒瞟了眼,从会议桌下来,边朝门口走去边说:“刚才送她下楼的时候,她问我你几点下班,我实在看不下去你一直加班了,就随便说了个时间。”
说完,也不给楼淮说话的机会,他即刻离开会议室。
门合上,会议室恢复沉寂。
手机还在响,楼淮无动于衷地看了一会,半晌,他抬手合上笔记本电脑,然后拿起手机,划下通话键。
第 69 章 69
应缇按照取药单的指示,去一楼西药窗口取药。取完药,她站在大门口,抬头看了会天空。五点多的光景,天色甚是明亮。
与明亮的天色相对应的,是车站众多的候车乘客。
应缇随意找了一处位置,站在一行人群中,她用掌上公交看了她要搭的那辆公交,还有两分钟到站。
她将手机屏幕摁灭,拿在身侧,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看了眼医院入口的方向。
入口处,进进出出的人群、车辆,她就那么侧着脸,望了有一会儿。
两分钟的等待很快过去,目标公交车停在车站口,人群一阵小小的挪动,应缇敛回思绪,排队等在最后面。
排在她前面的是一位头发苍白的老奶奶,步履蹒跚,扶着车门的扶手,艰难地往上踩步子。
应缇看了两秒,将手机放回包包,上前一步搭一把手,扶住老奶奶的左手,帮忙她上车。
两人上了车,司机正要按下关门键,应缇朝窗外看了一眼。
忽然她说:“对不起,我坐错车了。”
几秒间的事,应缇已经站在她原来候车的位置。
公交车从她面前驶过,在宽阔的马路上稳稳前进,留下一个远去的车影,以及一阵不是那么好闻的尾气。
望着医院入口处,照旧是来来往往的车辆以及人影。
良久,她用左手往后抓了一把头发,随着这个动作,额前的一缕碎发飘散在左脸颊。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抬起脚,朝医院入口处走去。
这一次的去而复返,她的目的地不是医院正门入口处,而是地下停车场。
她不明白此时自己在做什么,更不理解为什么要放弃回家的时间,用一个最挫劣的借口从那辆车跑下来,然后在空气不甚流畅的地下停车场转悠。
一路走来,她有太多的困惑不解。
当看见几步远之外的人,应缇的脚步忽地顿住。
她的疑惑困顿,在见到楼淮之后,一下子忽然变得明朗起来。
她微地打量他几眼。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楼淮全身上下没有多了什么不该有的痕迹。
他毫发无损。
思及此,应缇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
楼淮站在廊柱旁,朝她投来一眼。他的眼神依旧清澈如初。
垂在身侧的左手,慢慢地虚握成拳。犹豫了几秒,廊柱旁的人突然迈出长腿,朝她的方向不急不缓地走来。
他往前走一步,应缇虚握成拳的左手就握紧一分。
十来步的距离,他走得不紧不慢,不露声色;应缇的呼吸却时快时慢,拳头捏得越来越用力。
楼淮隔了一个步伐的距离,站落在她的面前。
他看了看她的包,目光忽地稍微挪动,落在了她的身上。
过了一会儿,他问:“生病了?”
声音温温和和,恰到极致的问候。
应缇紧紧握成拳的左手,在听见他的声音之后,一秒松开。
她像一条闷在沙地里的鱼,费了好大一番挣扎,终于挤出了层层沙土,获得片刻的喘息。
“嗯,皮肤出了点问题。”
楼淮问:“什么问题?要不要紧?”
应缇摇摇头:“荨麻疹,医生说先吃一个礼拜的药,之后有问题再来复查。”
她一面说着,一面感到一道温和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臂上。
应缇低下头,因为荨麻疹,皮肤瘙痒,她的手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点。
她忽然抬头,楼淮已经别转目光,看向别处。
他说:“注意休息饮食。”
应缇嗯了声:“医生也这么说,饮食尽量清淡些。”
说完,两人安静了一阵。
旁侧的另一条车道传来汽车转弯的声音,接着,声音渐行渐远。
楼淮问:“回学校吗?”
应缇怔了一下,在他清澈的眼神中,点了点头:“嗯。”
他唇角微弯,绅士地问了句:“我送你?”
“会不会不方便?”
“不会,”他说,“我正好要回学校,顺路。”
上了车,应缇系好安全带,楼淮正好接了一个电话。
“好,您稍等,我这边看一下。”楼淮一边应着,一边朝后座的位置快速瞟了一眼。
后车座有个黑色的电脑包,恰好放在他驾驶座位置后面。他应该是上车时顺手将电脑包放到那个位置,以他现在所处的姿势,如果要顺利拿到那个包,只有下车。
一秒的抉择,应缇用食指碰了碰他的手肘。
手肘处传来轻微的一阵触感,楼淮看向她。
应缇指了指那个电脑包,用极低的声音问了句:“你要拿那个?”
“对,”楼淮看着她的眼睛,顿了几秒,继续对着手机说,“一部分数据在张朝那里,一部分数据在我这边,您现在是要对一遍吗?”
他这边和电话说着,余光里应缇已经打开车门。
应缇下车,绕到他那边的位置,从后车座取出黑色的电脑包。她看着驾驶座紧闭的车窗,迟疑了一秒,原地绕路返回。
电脑是私人物品,尤其楼淮此时谈的是公事,具有保密性,应缇不好再多加帮忙,她将电脑包递给楼淮,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楼淮从容不迫地从电脑包里取出电脑,同时取出一副白色的耳机。
应缇余光扫到他手先是在键盘按了几下,接着又用食指在触摸键上短暂地按了一会。等待电脑开机的时候,他又将耳机插入手机,随即手机被随意搁置在一旁。
空调的冷气徐徐吹来,车内沉寂了一会儿,不多时,一阵和缓的声音不缓不慢地响起。
“嗯,我现在在车里。”他偏过脸,视线与应缇在空中不期而遇。
楼淮极淡地笑了一下:“还有一位朋友,待会要一起出去吃饭。”
无故被点到名的应缇,朝他皱了皱眉:“?”
楼淮仍是轻轻笑着,一面指了指副驾驶的抽屉,一面用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落。
“晚上的聚餐我就不去了。改天我再上您家拜访。”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声音起伏平平的:“数据我已发到您的邮箱,您看一下,没什么问题我待会让张朝打印一份送到您办公室。”
应缇见他指了指抽屉的位置,以为是要让自己帮忙取什么东西,便打开了面前的抽屉。
不得不说,楼淮着实干净到了极致。
抽屉里面一尘不染,东西放置得整齐也简单,一眼便能见到头。
一盒巧克力一袋牛轧糖,两张碟片,两瓶怡宝矿泉水。
应缇来回确认两遍里面的东西,它们似乎与楼淮此时在做的事没有什么太大的干系。
她正要说点什么,忽地,眼前晃过一道黑影。
与此同时,一道清润干净的味道扑入鼻息。
楼淮倾过上半身,伸长右手手臂,从抽屉里拿出巧克力、牛轧糖和矿泉水,没有半分犹豫地放到应缇怀里。
怀里突然多了一堆东西,应缇一怔,微微转过头,楼淮和电话那边讲:“表格3是吗,好,我这边修改一下再发给您……嗯,没事,您不用担心。”
他的头发不算太长,但也不短,鬓角的发丛修剪得整整齐齐,服服帖帖的,衬得他越发地沉着冷静。
应缇捏了捏手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她第一回这么注意一个男人,也是头一回主动地去接触一个男人。
此时,楼淮盯着电脑屏幕,目光专注。她望着他的侧脸,蓦地,陷入一阵沉思。
“我这边还要几分钟才能处理好,你先吃点东西。”他取下耳机,转过脸来,一双漆黑的眼睛定住,静静地看着她这边。
他面容淡笑,看着格外舒服。
应缇低头匆匆扫了一眼手里的东西,轻声问:“你要吃吗?我帮你解一个。”
话音刚落,她察觉出这话里的些许不对劲。
楼淮正拿着一双黑眸定定地望着她。
应缇呼吸莫名一顿,幽静狭窄的车室内,她的心越来越慌。慌乱之中,她随便抓了一块巧克力,定睛一看,是德芙的醇黑巧克力。她喜欢这款的味道,微苦不甜,易于提神。
她微微用力地按了一下,尽量克制着声音道:“醇黑的,可以吗?”
几乎是顷刻间,楼淮轻应了一声:“可以。”
简单的一声肯定,似是一席轻凉的薄纱,划过她慌乱的胸腔,缓缓地注入一股温温的凉意。
应缇镇定了一会,打开之前,又问了一句:“有点苦,确定要现在吃?”
话毕,她又在心里责怪自己多此一举。这是楼淮的东西,假如他不吃,就不会买了。
“没问题。”他说。
得到应允,应缇撕开巧克力。她撕得很有技巧,整齐的一个撕裂口,楼淮要吃的话,只需要将巧克力从后面往前推,不需要直接用手接触。
楼淮接过撕开的巧克力,说了声:“谢谢。”
应缇松了口气:“不客气。”
楼淮边吃着巧克力,边将修改的资料发过去,对耳机的听筒道:“按您的要求修改好了,您这边先看一下,没问题我会发给张朝一份,晚些时候他会过去,有什么问题您跟他说。”
应缇撕开巧克力的动作一顿。
刚才,他没断开那边的通话吗?
她和他的对话,对面的人全部听见了?
她忧忧揣测,手上一个用力,这回巧克力的口子撕得不算太好,包装袋从中间裂开。
心中的揣测还没有一个稳定的着落,只听楼淮朝她看了一眼,用淡淡的声音对耳机那端的人说道:“她晚上有其他事,待会我要送她过去。”
那边不知道又说了什么,楼淮轻轻应了一声:“好,可以。”
应缇手里拿着巧克力,一动不动。
楼淮合上笔记本,收到电脑包里面,转身,搁到后车座。
“院里的一位老师。”他忽然说了一句。
应缇惘惘的:“我是不是打扰到你工作了?”
楼淮声音含着点笑意:“没有,你刚刚还帮了我不少忙。”
他指了指后车座的电脑包,再看看手里的巧克力。
应缇还是有些云里雾里:“这些东西都是你的,我只不过幸运些。”
“幸运?”他莞尔一笑,旋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她,“怎么说?”
“我分享了你的食物,是我的幸运。”
闻言,楼淮面有所思。
应缇接过他手里的矿泉水,矿泉水瓶子表面还残留着阵阵温温的热意,是他留下的。
她微地一怔,顿住一会,口里的苦涩越来越重,应缇稍稍仰头喝了一小口。
车里的空调温度不算低,水瓶里的水温也是冰冰的。
一切都是刚刚好的一个量度。
然而随着水流入喉咙,一种莫名的感觉紧紧地将她缠绕住。
水瓶被她握在手里,她握着的位置是楼淮刚才握住的地方。
应缇的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室内空间拥挤。
她的不安,她的心悸,甚至她的呼吸,无处可逃。逃无可逃,她便用手贴着矿泉水瓶壁,毫无节奏地打拍子。
“牛轧糖,可以?”
慌乱间,楼淮声音响起。
应缇回过神,一双修长白皙的手进入视野。
“刚才的巧克力苦了点,换下口味。”
楼淮声音透着温润,缓缓地渗进她的意识。随即,铺天盖地般将她全然淹没。
她犹如走在荒凉的雪地,脑袋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点头。
楼淮撕牛轧糖包装袋的口子也很有技巧,像是对称一般,和她刚才的撕法如出一辙。
她只需要将牛轧糖从后往前推,不必用手直接触碰,是很健康干净的一种吃法。
应缇望着手里的牛轧糖,懵懵的。
静默须臾,她将牛轧糖从后往前推,低头含在嘴里。
牛轧糖偏硬,起先的几口需要用点力咀嚼。应缇望着前方,隔着一条车道,对面也是停车区域,正对他们的是一辆红色的奥迪。
对面的红色似是幻化成了一团浓烈的火焰。
应缇也不想着避开楼淮,楼及那些礼貌,她稍稍用力地咀嚼。面前的火仍在热烈燃烧,嘴里的牛轧糖慢慢软化,渗出浓浓的甜度。随着软化的程度愈大,甜度越浓。
起初,她选择了苦;后来,楼淮送给她甜。
就在这狭窄的车室内,她见证了一团火的燃烧。
长久以来积聚的苦楚,一下子有了去处。
应缇用双手缓缓掩埋住脸。
一阵细细的声音在车室内,久久充斥。
对此,楼淮并不陌生。
母亲曾告诉过他,当你实在忍不住哭泣,一是用手掩住脸庞,二是将脸贴在毛巾里。
双手与毛巾,它们会替你承载眼泪的去处。
他靠在驾驶座,眼睛看着前方,红色的车辆静静停在那里。
渐渐的,一团火在他眼里剧烈燃烧,火红的焰火持续了许久,再缓缓的,焰火逐渐散去,留下一道墨绿色的背影。
那道墨绿色的身影转过来,摇头笑了笑,透着无奈。
转而,他听见一道轻轻的声音。
“对不起,太久没有吃到这么甜的糖了。”
楼淮转过脸,眼里那道墨绿色的身影与眼前红着眼眶的人,逐渐融合成一体。
“是有点甜。”半晌,他抽出两张纸巾,递过去。
应缇愣了下,随即又微微一笑:“谢谢。”
她的笑里扬着风一般的温柔,楼淮轻轻笑了笑,附身打开他这边的抽屉,拿出两包牛轧糖。
应缇看着眼前两包牛轧糖,封面上的颜色图案和自己刚才吃的,明显是同一款。
她声音带着点鼻音,略显忐忑:“都给我?”
楼淮笑容可掬:“我家里还有。”
他说得一本正经,应缇低头微笑。
隔了一会,她水润的眼睛满含着笑意:“每次遇见你,好像都离不开吃的。”
闻言,楼淮被她说得一笑,扬了扬眉:“有吗?”
应缇连连嗯了两声,如数家珍:“水饺、冬菜、红茶、酸菜炒肉沫、巧克力、牛轧糖。”
话音刚落,应缇自己先怔住了。
认识一月有余,短短的几次见面,她与他之间的记忆就有这么多。
那边楼淮似乎也陷入了沉思。
应缇抱了抱手里的牛轧糖,手指轻触在包装袋的一点绿色上,来来.回.回.地摩挲。
她迟疑了一会,说:“待会你有时间吗?我请你吃饭。”
楼淮本想说不用,忽地他想到她刚刚说到的一道菜。他手搁在方向盘,手指起起落落,一下一下的。
沉吟片刻,他问:“我来定地点?”
她请他,自然是被请的人做决定。应缇点头:“你来定。”
楼淮温雅一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边宋瑶等叔叔唐文杰挂了电话,笑容苦涩:“他是不是没时间?”
唐文杰点着鼠标:“说是那边有个朋友要送,今天就不过来,下次再说。”
“我就知道,本来就不该抱什么期待。”宋瑶摸着手腕上的女士手表。
唐文杰看了她一眼,半晌说:“当初你置气地一走了之,连他的那份研究成果一起带走,你就应该料到有今天。”
宋瑶抬头,唇瓣在颤着:“叔叔,你到底站在谁那边?”
“谁有理我就站在谁那边。”唐文杰走到饮水机旁取了一杯温水,递给她。
“今天在医院遇到程溪,他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直接走了。”宋瑶捂着水杯。
“程溪?”
“是她。”宋瑶长长地叹了口气:“就是那个程溪,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阴魂不散。”
“她找楼淮麻烦了?”
“大庭广众之下叫嚷,比麻烦还可怕。”宋瑶叹了口气,幽幽道,“可是我和她又有什么区别?”
唐文杰思考了几秒:“丛衍最近联系过我。”
温水喝着无比苦涩,宋瑶放下:“他不是一直在出差?”
“昨天晚上刚回来。”
宋瑶笑:“叔叔,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唐文杰摸了摸微白的头发,笑得慈祥:“瑶瑶,这人呢,得过且过,既然拿不动,放下也是好的。”
“在国外那几年我有这么想过,”宋瑶神色凄凄惨惨,“我跟自己纠结过,最后我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所以她回来了。
“可是你想过没有?”唐文杰笑,“以前现在,你只有考虑跟自己纠结,你想过楼淮的感受吗?你对他跟他对你,你们之间是一样的吗?”
这话说得够直白,说得宋瑶心惊。
她看着地板:“不试试怎么知道?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
“你这性子迟早要吃亏。”桌上手机一响,唐文杰瞟了一眼,沈丛衍三个字在上面跳跃着。
他看了宋瑶一眼,径直接起:“我让宋瑶下去接你。”
“丛衍在下面了,你们很久没见过了,找个地方吃饭好好聊聊。”
宋瑶:“叔叔,我和他没什么好聊的。”
唐文杰捞起一旁的大衣:“怎么,难不成你真的要跟我去和那帮老头子聚餐?”
“我……”
“去吧,丛衍和楼淮这些年一直有来往,你跟他聊聊,比耗在我这儿好。”
第 70 章 70
程文扬办完出院手续,在楼梯拐角遇到靠在墙壁,一脸淡漠的楼淮。
他停驻脚步,倏地想到刚才手机收到的资料,再联系不久前楼淮说的高中同学,摇头笑了笑,抬步朝人影走去。
楼淮显然失了神,有人走到面前站了许久也没反应过来。还是程文扬出声唤他,他才注意到。
“不好意思,”他按了按眉间,“刚才在想事情。”
程文扬将一沓资料连带一袋药物递过去,“吃了吗?”到了宴会当天,楼淮发来信息。
很简短的几个字:
【我在楼下。】
应缇从唐小年手中拿过手机,一路小跑到露台,后又觉得不对,她跑什么?
于是,慢吞吞地挪到露台边上。
她所在的楼层并不高,13楼。是以从楼上往下看,地面上的人、物、街景,视野清晰了然。
下午四点多的光景,太阳还浮在半空,阳光穿过栋栋高楼大厦,光影斜过,颇有一泄千里的迟暮感。
就在这种光影浮沫里,楼淮靠在车边,半弯着身,左手拿着手机,正在讲电话。
他难得有这么不重视形象的时候,怎么轻松怎么来。不像之前几次,整个人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是要一丝不苟的。
他在讲电话,应缇伏在露台的栏杆上,静静地看着他。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
手机响了。
“……
Lay down, lay down on my shoulder
Take me to the water
Lets not talk it over
Were islands in an ocean
Silences are broken
……”
慵懒潇洒的曲声畅快泄出,应缇等这节段歌词唱完了,才划下通话键。
“上面看得不清楚。”
楼淮的声音很是低沉悦耳,应缇不由得想到了小时候家里的那些老唱片。
她转过身,靠着露台的栏杆,低头看着地上,她脚上什么都没有穿。
她不禁微恼:“我没看你,你别自作多情。”
“好,”他话里带着笑,很轻松愉悦的样子,“是我想见你。”
应缇握紧了手机,她继续盯着自己没穿鞋的脚,一声不吭。
“应缇,下来。”那端语调温柔了许多。
应缇挂了电话,在露台呆了两分钟左右,唐小年拿着一条墨绿色花纹披肩在门口等着她。
她侧过脸,望了一下远处的天际,残阳余影。
一切都在缓慢下坠。
接过披肩搭在手上,站在镜子前瞧了会,妆容打扮都是中规中矩的,挑不出什么毛病,她呼了口气下楼。
走出大楼,应缇看也没看他,直接打开后座的车门,弯腰坐了进去。
顺手带上门时,门从外面被拉住。
她暗暗使力往里拉,外面的人却不想让她称心如意。
僵持了一会,应缇放开手,抬眼望着楼淮。
他的眉目之间,尽是冷静,看不出一点异样,或者说看不出一点情绪。
应缇后知后觉地想,下楼出来时,她不看他不是因为不想看,而是不敢看。
直到现在,四目相对,她脑子里全是刚才自己赤脚跑到露台的场景。
这很危险。
比楼淮什么都不做还要危险。
应缇收回目光。
“今天还要让我做司机吗?”
忽地,楼淮说,语调依旧平平的,没什么起伏。
但莫名的,透着一股委屈。
“薛其呢?”
薛其是他的助理。
楼淮手搭在车门上,听到这话后,冷静的神情微微松动了下。
他的眼神倏地变了,目光凛冽,带有一种侵略性。
“你想见他?”
“……”应缇无语,“我以为今天会是他开车。”
他眼神温和了些:“他今天休息。”顿了下,他补了一句,“之后应该也会休息一段时间。”
薛其休不休息关她什么事?
应缇一边想着,一边下了车,坐到副驾驶的位置。
车外,楼淮绕过车头,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坐了进来。
莫名其妙的,应缇觉得车的空间一下子逼仄了许多。
这种怪异的感觉一直持续到车子停在一栋园区前。
应缇对这块园区并不陌生,园区里都入驻着一些工作室,其中以一些服装品牌为主。
不少艺人出台一些晚会节目,便会来这里借礼服。唐小年也来这里借过几次。
正犹豫着,那边楼淮已经打开安全带,人倾身附过来。
应缇呼吸都收紧了许多,两人离得太近了,他的侧脸就在眼前,她生怕一个不注意,鼻息会呼到他的皮肤上。
他解开了她身上的安全带,却没有第一时间从她身侧离开。
狭小的空间里,暧昧涌动。
应缇轻了声问:“不下车吗?”
他却伸出手摸到她的耳坠,说:“耳环乱了。”
“哦。”
下一刻,耳朵那里传来一阵轻轻的落坠感,只是一瞬间的事,一切又归于平常。
应缇知道,那是楼淮帮她把耳坠扶正了。
他从她身侧离开,手放在方向盘打了几下拍子,他偏过脸看过来:“重新换套礼服。”
话落,也不顾应缇此刻是何反应。他下了车,绕过车头,走到她这侧,打开车门。
站在Lorenzo的LOGO面前,应缇还是云里雾里的。
她看向楼淮,后者神色寻常地回视她。
“进去吧,她们在里面等你。”
Lorenzo就是楼淮和他那位意大利朋友创造的高级女装品牌的名字。应缇随楼淮走进工作室,如他所言,里面已经有人在等着,见他们来了,都停下手里的工作,迎上来。
“Winny,带应小姐上去做造型。”
Winny走过来,朝应缇说:“应小姐这边请。”
应缇犹豫了下,轻声说:“稍等,我还有话和楼先生说。”
楼淮已经坐在一旁的休息区,正拿着一本杂志随意翻阅。
应缇走过去。
他似有所感一般,合上手里的杂志,抬眼朝她看来。
“怎么了?”他问。
“我这身服饰有问题吗?”应缇从来没想过会再次遇到楼淮。
还是如此一种令人尴尬的境地。
高级珠宝店内,一位丰腴的贵妇抽回了甩在应缇脸上的手,吹了吹,而后戴上墨镜。
她冷笑道:“年轻人要学会走正道,别惦记不属于你的男人。”
贵妇下手极重,当是用尽了全力甩的这一巴掌。
巴掌招呼过来时,应缇正在给客人介绍珠宝,冷不防被甩了一巴掌,脸由于惯性侧向一边,她懵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正要说点什么,贵妇甩过来一沓东西。
是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男人和女人,两人坐得有些距离,男的在笑,女的则是面色尴尬。
男的便是这丰腴贵妇的丈夫,姓张,投资影视剧的,在娱乐圈稍有名气。
女的就是应缇。
这张照片的背景发生在一个月前。
应缇是被骗过去的,等到了地方才知道原来不是什么酒宴,而是张总设的一个局。
应缇也不管周围的同事如何看自己,她捡起照片,拉开门,追了出去。
珠宝店在商场一楼中间的位置,旁侧便是商场中庭的出口。
时值傍晚,虽说商场的客人不多,但因这家商场位于地铁站旁,周边又有不少办公楼,这会下班的人来来往往。
一出商场的大门,应缇顾不得旁侧的人纷纷朝她投来好奇或是探究的目光,追上前面的贵妇。
贵妇见应缇站在自己面前,她笑了下,说:“看来这巴掌打得还不够。”
应缇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没做过那下三滥的事,请你道歉。”
贵妇默了一会,拿下墨镜,露出一双凌厉的双眼:“每个勾引我丈夫的女人都说这样的话,你可以换一套新词。”
应缇笑了,是被气笑的:“自己的丈夫在外面竟干些上不得台面,拐骗小女生的烂事,您不去找你丈夫的麻烦,只会找受害的女人,可耻。”
贵妇被说得脸一白,加上周边看热闹的人不少。她甩起手,想要再次扬下一巴掌。
应缇下意识抬手要去挡,不曾想,有人先她一步,将贵妇的手拦在半空中。
人背对着自己,着一身墨黑一般的西装。应缇一时看不到他的正脸,单从背影看,此人有些陌生。
那厢,贵妇见是一个不曾见过的男人拦住自己,不禁生气。正要发飙,忽地,一道声音从身后传了进来。
“应缇。”
语调极为平缓,像一湖平静的池水,不起一丝波澜,叫人听不出话里的情绪。
应缇听到这道声音,霎那间,脑海里一张清晰的面孔慢慢浮现。
她心蓦地一淮。
先前还气势盛烈的贵妇,这会听到这道声音,再掠过应缇,遥遥对上声音的主人的脸时,她脸色一时五彩缤纷。
她声音颤着:“楼先生。”
楼淮挥了挥手,一旁拦着贵妇的手的男人退到一旁。而楼淮的目光还是维持原来的方向,久久地落在那道背对自己的人影。
夕阳余晖穿过高耸的大厦,落在了商场中后.庭的这条道上。
余晖光影斜斜,光束中,尘埃飞扬。
这一刻,时光宁静而漫长。
一时,几个人都没有说话。
那位贵妇猜不中眼下的情景,但见楼淮的目光依旧落在那位女人的身上,想到自家公司的业务还要托他帮衬。
心里不免忐忑,便又开了口:“楼先生?”
楼淮这会好像才注意到她似的,目光似笑非笑,甫一对视,直叫人心里发寒。
贵妇磕磕绊绊的,全然没了刚才甩应缇巴掌的气势:“您这是?”
楼西看着她,笑意略略,淡淡道:“应缇。”
他看着自己,嘴上叫的还是那个妖精的名字。
贵妇的侥幸瞬间荡然无存。
先前拦住自己手的男人,这会走过来,站在一旁,毕恭毕敬的:“张夫人,请。”
贵妇很快走开了。
高跟鞋的声音不复此前的霸气,反而多了几分无措感,零零碎碎的。
应缇心下冷笑一声,就要走开。
身后再次传来一道声音。
“应缇,过来。”
语调比之刚才,是冷的。明明夏日伊始,应缇听到这把声音后,不禁感到了一阵寒冰刺骨。
她转过了身,望着不远处的男人。
神情陌生。
她脚下没有动。
男人像是注意到了,倏地笑了笑,笑意很淡。他略微侧了一下脑袋,很小的一个幅度,不仔细观察并看不出来。
托过去的工作所致,应缇在观察细微动作这一方面已是到了如火纯青的地步。
楼淮说:“你确定我们要一直站在这里说话?”
天色渐渐暗了。
路灯先后亮了起来。
晚风微拂,风息含着股薄薄的热意,吹到应缇的皮肤上,无端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两厢淮默。
半晌后,应缇朝楼淮走去,在他面前站定。
对于她这一走进,无疑,楼淮是满意的,他眉梢微扬。
随之打开后车座的门,手挡着车框,说:“上车。”
应缇看向他。
他微微一笑。
他如第一次见到的那般淮静,表面上不起一丝涟漪,但平静之下必是暗涌。
应缇清楚地知道,如果今天她不随他上了这车,那么他有的是方法让她心甘情愿地坐进去。
过去的生活教会了应缇一个道理——
以卵击石,是要不得的。
“按理上说是没有。”
她身上是法国一个有名牌子的晚礼服,这条裙子她前后去量了三次身,最后才定下来。
应缇纳闷了:“那其他是什么问题?”
楼淮走到她身旁,从头到尾打量了她一番,末了,他淡淡地说:“2年前,你出席首部电影路演时,穿过同色的一件礼服。”
他不提,应缇都快忘了还有这件事。
“我一向喜欢绿色系的东西。”
“嗯,我知道。”他抬眉,声音极淡,“但那场路演还有一个人在。”
应缇突然止了声。
他没有明说那个人的名字,但两个人心知肚明。
他退开两步,拿过旁边桌子上工作人员准备的一杯温水,递给她。
“你喜欢绿色是因为他,但今晚我希望你可以暂时放下这层喜欢,做回你自己。”
“医生怎么说?”楼淮没回答,接过资料和药,反问应缇的情况。
“没什么大问题,休息不良、血糖低、中暑加上激烈运动后导致的晕倒,之后好好调养一段时间,注意休息就好。”程文杨简短地转达医生的大致意思。
楼淮松了口气,目光从报告单移开,收好,看他,笑得很疲惫,“上午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这话明显带着违心,程文扬说完倒先笑了,模棱两可道:“没事就好。”
楼淮见他宽慰的笑容,到了嘴边的话临时收回,没再往下说。
两人往应缇所在病房的方向出发。回到病房,应缇已经收拾好。
程文扬问:“我送你们回去?”近来时间,薛其总觉得自己出差的频率有些高。一个月,有20天时间,他都奔走在赶飞机的途中。
这天晚上,他下了飞机,得知楼淮此时还在公司处理公事,他手上正好有两份文件需要他签字,他赶忙打了车直奔公司。
签好字,楼淮合上文件夹,递给他。
薛其却没有第一时间走开,他想了一会,尝试性地问:“下个月的出差安排,您看?”
楼淮走到一边,倒了杯水,喝了两口,他问:“按照原来的安排,下个月轮到谁?”
“小杨,下个月是他。”
“明天你好好跟他交接一下,接下来按照原来的安排表,有变化再说。”
薛其听了,莫名松了一口气。
楼淮正好看到,问:“看来,你对出差一事很有意见。”
他心一慌,额头直冒汗:“没有,我很开心,很愉悦。”
“是吗?”楼淮松了松领带,轻描淡写地道,“那就下个月还是你?”
薛其身体顿时绷直,老半天,他蹦出几个字:“老板,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嗯。”
他一咬牙,不管不顾:“我最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没有。”楼淮不动声色。
真的吗?楼淮下了车,看了看应缇,脸上带着点笑意,在目光挪到她赤着的双脚时,笑意更甚。
应缇紧紧皱着眉,沿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
赤着的双脚,不安地踩在一起,无形与之前那天下午重合在一起。
她瞪了楼淮一眼,随后,不管不顾地,理都没理他一下,转身往厅里走。
身后是清晰的足音,一下一下的,清晰地落在她的耳朵里。
应缇抿了抿唇,转过身。
“你……”
刚说出一个字,随即撞上一道人影。
猝不及防的,应缇猛吸了一口气,那一刻的惊吓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你欢迎我的方式?”
忽地,头顶落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嗓音是充满了磁性,是十足的低沉悦耳。
可在应缇听来,无异于是来自楼淮的洋洋得意。
她憋了气,从他身上跳开,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他一眼,不是很有底气地说:“不准穿鞋子进来。”
楼淮挑了下眉,一双沉沉的眼睛,紧紧地凝视她。
他没有进一步动作,短时间应缇猜不到他此刻在想着什么,但是如若能以“要脱鞋”这一条件让他知难而退,倒是称了她的心如了她的意。
她看着他,心里一阵舒坦。
不料,下一秒,楼淮微微弯下腰,脱了皮鞋,鞋尖对着墙壁立好。
应缇不禁有些慌了。
楼淮直起身,说:“我以为今天进不了这门。”
还算有自知之明,应缇在心里吐槽了下,表面上却是和气:“要不,您再穿上鞋子离开?”
他笑了下,笑得很轻:“这是你的待客之道?”
“不,你不算客,”应缇迎上他的目光,“不在我的待客范围内。”
“哦,”他不耻下问,“那我算什么?”
应缇掠了他一眼,不再看他,从旁边的柜子找了一双拖鞋,放在地上。
她没看他,也没说话,放下拖鞋,她就走到盥洗室,洗了下手。出来后,她走到餐厅的餐桌旁,坐在位子前,继续喝花生汤,啃馒头。
楼淮站在原地想了一会,见应缇安静地吃着早餐,他拿过拖鞋摆好,穿上。然后照着应缇刚才的路线,先是到了盥洗室洗了手,洗好后,他在应缇的对面坐下。
他直直看着应缇,目不转睛。
应缇想当作没看见都难。
她咬了几口馒头,明明是她最喜欢的临大食堂的馒头,好不容易吃到一回,应该开心高兴才是。
可这会,她食不知味。
她抬起头,看向楼淮,眉头皱得紧紧的,口气也不太好:“做什么?”
楼淮示意了下她手里的早餐。
她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没吃?”
他脱下西装放在一旁的椅子,一边解开衬衣的袖口,一边淡淡地说:“刚下飞机就过来了。”
言下之意就是,下飞机就往这边赶过来了,早餐还没吃。
应缇叹了口气:“只有花生汤和馒头,你吃吗?”
“都可以。”
“那等会,我给你拿。”
她到厨房打开橱柜,一整个面柜子的餐具,单就杯子,什么颜色的什么图案的都有。
选来选去,最后,她挑了一个藏青色纯色的,洗干净,倒了一杯,又拿碟子,到蒸锅里夹了甜和淡的馒头各一个。
她把托盘放在楼淮面前。
“都是些粗茶淡饭,吃得来就吃,吃不惯也别勉强自己,这边出去左拐行驶20分钟有早餐卖。”
“谢谢关心,我不挑食。”
他的回答让应缇还有更多未说的话咽回了肚子。
她很郁闷,也很想不明白。怎么每次和楼淮讲话,她总是哪哪使不上劲,每回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她瞥了他一眼,眼里充满了不解。
楼淮像头上长了一只眼睛似的,她看她,他后脚对上她的目光。
应缇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捉到的羞耻感,她移开目光,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花生汤,许是喝得急,呛着了。
她捂着嘴,拼命地咳嗽。
楼淮走到她身旁,递过来一张纸,拍了拍她的背,用着极淡的声音说:“吃慢点,没人跟你抢。”
应缇:“?”
楼淮挑了挑眉,眼角微微上扬。
应缇咳了几声,她挣开他的手嘀咕道:“好像这才是你家似的。”
“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冷不防地被他听到了。
她怔住,半晌,不可置信地说:“你就不能当作没听到?”
听到了就不能烂在肚子里,为什么还要回答?
“我从不违心。”
“那现在允许你可以。”
他坐回位置,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这种话,只有我最亲近的人可以命令我。”
应缇语顿:“……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在好好说话,”怕她不信似的,幽幽补了一句,“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
薛其抱着文件夹退出去,伏在门上叹气。
转头,他怀里的文件夹差点抱不住了。
梁斯晏贼兮兮地看着他。
“我哥在里面?”
“在的,楼总在里面处理公务。”
“啧,真是大忙人啊,这都快九点了。”
薛其笑而不语。
梁斯晏琢磨了下,问:“我哥他今天白天在哪?”
饶是眼前的人是楼淮的弟弟,薛其对楼淮平时的行踪保持沉默。
等了一会,梁斯晏自觉没趣,挥挥手:“好了,你走吧。”
在门口站了一会,梁斯晏整了整衣领,清咳了两声,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也不等里面应声,他推开门。
楼淮这会正在看一个项目方案。
听到声音,他抬头,见是梁斯晏,他收回目光,继续翻阅手里的项目方案书。
许是被冷落惯了,对此梁斯晏倒没觉得有什么。
他抓起桌上的飞镖,朝墙上瞄准,投掷出去。
力度不够,瞄准度不佳,飞镖落在边缘上。
梁斯晏自觉无趣,他拍拍手,巡视了一圈,若无其事地说:“听说冯舒意的代言是你让人换掉的。”
楼淮头也不抬:“有问题?”
“嘿嘿,没问题。”
“那就滚吧。”
梁斯晏觉得很没面子:“好歹是你亲弟弟,在外人面前不给我面子就算了,怎么这个时候态度也这么差呢?”
楼淮合上文件夹,起身,走到他身旁,拿起桌上的飞镖,看也不看地甩出去。
“噔”的一声,飞镖正落靶心的位置。
梁斯晏傻眼了,小声嘀咕:“……应缇又不在这里,甩给谁看。”
楼淮一个冷眼递过来。
“嘿嘿,”他装傻,“我听说代言是给一个叫什么楼影的,怎么不干脆点给应缇得了。气死冯舒意。”
楼淮一边解开袖扣,一边拿过纸巾擦了擦手,闻言,说:“然后呢,明天八卦新闻头条是冯舒意和应缇为爱争夺?”
“这……”
沉默了几秒,梁斯晏又说:“你看着也不是这么冲动的主,这么做会不会太大动干戈了,值得吗?”
楼淮看了他一眼,眼底意味深不可测。
梁斯晏暗想,完了,回头又该被冻结银行卡了。
不料,楼淮不咸不淡地说:“我都不敢动的人,她冯舒意倒是有胆子。”
他说完,拿下挂在架子上的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处。
走到门口处,回头一看,身后的人呆呆地站着,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投来淡淡的一眼,声线极为清冷:“想在这里过夜?”
梁斯晏恍若梦醒:“啊,这就来。”
电梯下行的时候,他心想,以后是再也不敢招惹应缇了。
最好撇得一清二楚。
原本应缇是想着今天麻烦他们几个了,打羽毛球是为了放松,结果她却放松到医院来了。待会让程文扬他们回她家坐坐,再计划明天的安排。
“刚刚我爸来电话了。”应缇说:“他派人过来接我,不麻烦大哥了。我让他多派了个人过来,待会送大哥和……楼淮回去。今天真是麻烦你们了。”
程文扬听到应燃派了人过来,倒是挑了挑眉。
一旁的尹瑶纳闷了:“应叔叔不是忙着跟组?怎么知道这里的事?”
这事说来应缇也感到怪异,不过眼下不是疑惑这个的时候,她说:“可能刚才通话他听出了我这里的不对劲,我只好照实说了。”
程文扬点点头,接过话,“那好,待会应叔叔的人送你和尹瑶回去,我这边负责送楼淮。”
应缇再次表达她的歉疚,“今天的安排被我弄成这样,大哥如果明天没有其他安排,我这边……”
“不用,你好好休息,我公司临时有事,晚点就得走。”
应缇顿时发怔。一连一个多缇,应缇再没见过楼淮,更未曾和他有过一丝联系。
有时候她会怀疑,结婚一事是不是她臆想出来的,可那被她放在柜子里的结婚证,又在告诉她,两人确实领证了。
期间,江柏倒是和她联系过几次。
一次是为了获取临城爷爷留下的那套房子的相关资料,一次是为了办理楼淮划拨到她名下的房产和财产,一次则是为了落户北城一事。
前两者都办得很顺利,唯独最后这件事,应缇拒绝了。
母亲林汀晚说的没有错,她确实计划在北城长久居住,虽然以她的能力要在北城定居谈何容易,可这个打算在和楼淮协议结婚之后,又变得容易许多。
楼淮给的实在太多,房子和钱够她往后余生挥霍了,甚至是够她下一代吃穿不愁的。
应缇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拒绝。
潜意识里,她觉得是在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留一条随时可以离开这座城市的退路。
这种想法近似悲观。
可过往的经历又在告诉她,再怎么孤注一掷,也要给自己留个随时可以抽身的机会。
那样,就算到时失望,她也可以换座城市重新开始生活。
应缇想,明明她和楼淮还未有所实际的开始,她就在做最坏的打算了。
但未雨绸缪不见得是多此一举。
转眼时间来到了十一缇的尾巴。
这天,应缇正在上课,放在书桌抽屉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她没注意到,还是坐在后面的同学提醒她的。
以为是广告电话,正想摁掉,在见到屏幕上的备注后,手悬在空中半天落不下去。
她给楼淮的备注是“yz”,之所以这样设置的原因是某天她突然发现两个人的名字拼音首字母都有“z”和“y”两个字母。
本想设置成“zy”,转然一想,又被她设置成了“yz”。
她希望和他的故事,不是本末倒置,而是水到渠成。
就像字母表的顺序一样。
讲台上的老师讲得激昂澎湃,应缇断然做不出在课堂上接电话的行为。
但也不会主动摁断楼淮的电话。
等着电话自然断掉,她飞快地给他发短信——
【应缇:我正在上课,你有事找我?】
自从楼淮对“您”一称呼有所意见之后,她便换成了“你”。
楼淮是在两分钟后回复信息的。
【yz:晚上有时间?】
他这是回国了?
江柏曾经提过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国外出差,好像是为了一只并购基金的筹集。
应缇瞥了眼讲台,再次飞快打字:【我六点下课,晚上没其他安排。】
这次,楼淮的回复倒是很快:【我在北门等你。】
虽然知道他应该是有事找自己,才会特意来信息。
可在看到屏幕上的“等你”二字,应缇的喜悦油然而生。
离下课还有半小时,她却已经在祈祷,时间能不能一下子拨到半小时后。
她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这还是第一次。
半小时后,下课的铃声准时响起,一向要在教室拖延时间做笔记的应缇,今天早已提前收拾好东西,就等着下课。
宋悦见状,小声问:“你干嘛去?不是没做兼职了吗?”
由于和楼淮的那份协议,应缇的很多问题迎刃而解,钱不再是她目前最大的困难。
恰好赵奶奶家的小孩厌烦练字想学习画画,应缇的短期兼职就此结束。正好研二也是关键的时期,她没再找兼职,而是全身心投入到学业中,准备明年的毕业论文,以及明年二缇的CFA考试。
这会被问到了,应缇不免心虚:“待会要去见个人。”
宋悦开玩笑:“还是之前那个男的?”
宋悦口中的男人指的是江柏。
江柏来找她拿资料时,被宋悦撞见过。
她摇摇头:“不是,回头再跟你说,他在等我了,拜拜。”
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宋悦叹气,大声喊:“你最好不是抛下老娘我去找男人。”
正是下课时间,路上一堆人,是以,宋悦话音一落,回头率满满。
应缇没敢再去看她,一边小跑一边挥手。
到了北门,她脸红得不成样子,呼吸也是,有些喘。
她一边放慢脚步,一边朝路边的临时车位眺望。
没一会,就在左手边找到了楼淮的车子。
是一辆黑色的迈巴赫。
这会,他正坐在驾驶座的位置,拿着手机在通话。
应缇走上前,想着在边上等他,不料,车后座的门开了,率先伸出来的是一只穿着高跟鞋的脚。
应缇心里莫名地一慌,定在原地没再往前。
下一秒,从车后座走下来一个女人。
准确点说,是一个身形高挑、极为貌美的女人。
那一刻,应缇所有的喜悦全然殆尽,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凉感。
一旁的尹瑶说,“这么赶?”
楼淮也看向他。
程文扬笑笑,“没办法,公司事情多。”
一行人到了医院的地下停车场。
程文扬的助理早已将车停在地方候着,程文扬上车前,先是让应缇注意休息,然后顿了顿说起今天的事,“你不用担心,祝阿姨那边我来说。我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
应缇倒不担心这个,祝颂那边这几年下来,她也有一套解决问题的方法,不过程文扬既然说了,她也不便说其他,“麻烦大哥。”
程文扬坐上车后,将车窗降至一半,看向一旁的楼淮:“这次来得急,下次我们好好聊聊,你考虑下我之前说的事。”
夜色下,楼淮的神情晦暗不明。
应缇听到他声音不高不低,清晰道:“路上小心,晚点电话联系。”
程文扬赶去机场,离开几分钟后,应燃的小助理到了。
应缇看向楼淮,“我们先送你回去?”
楼淮摇摇头,“不用,我待会还有点事。”
“是要去别的地方吗?待会尹瑶开车,我让小李送你去。”
尹瑶也跟着笑:“是啊,这会也不好打车。”
楼淮仍是坚持,“我要的地方离这不远,走几步就到。”
他都这么说了,应缇也不好坚持,只好说:“你自己注意安全,有什么事电话联系。”
楼淮点点头。
一行人分别。楼淮的住处恰是靠山的那栋,三层楼高的别墅,周侧都是山林,夜晚下,静谧如深海;房子的院落前边则是一大片的花草,昏昏夜色下,应缇只能瞧出玫瑰,其他便是陌生的。
院落外面是一道黑色铁栏杆围墙,围墙爬满了藤蔓。
是藤本月季和五叶地锦。
这两样植物在很多人家的院子倒是很常见。
应缇现在居住的房子便有。
进了前院,楼淮走在前面带路,他们先是穿过了一条小桥流水的石桥,绕过一侧五六米的走廊,便就到了房子一楼的正门。
一楼的整体装修是走欧式简约风格。
楼淮拿了一双拖鞋放在应缇脚边,说:“想走得方便些可以换鞋,当然,不换也是可以的。”
她脚上穿的是六厘米的高跟鞋。
站了一天,整双脚都在泛着疼,这会有双拖鞋能救她于苦海中,犹如沙漠遇甘霖,求之不得。
但是,拖鞋是楼淮递过来的。
她的心态也跟着变了。
不过,她几乎不用犹豫。
放下拖鞋后,楼淮便进了屋子,他的脚步声很轻,踩在木地板上,轻得仿若无声。
应缇做了两秒挣扎,考虑到接下来或许还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与其活活受罪,不如暂放自己半会自由。
换好鞋,她将自己的那些高跟鞋放在廊侧外面,脚尖对外。
孤零零的一双杵在那,有种随时可以走的准备。
一楼的空间感很大,几乎没有房间可言。
左侧是开放式的厨房,除了日常的餐煮准备,还有一处很大的吧台,吧台后侧的墙壁挂满了一整面墙的酒。
种类繁多,每一种都是应缇叫不出牌子的酒。
右侧则是一处偌大的客厅,有一处悬在中间的艺术墙拦了视线,艺术墙后面是什么,应缇不得而知。
这一切她过眼就忘,心如止水。
应缇坐上了车,身旁是一堆医院开出来的药,她又想起尹瑶描绘的,上午楼淮那吓人的反应。
车窗外,那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灰色上衣,黑色修闲裤很好地融汇在寥寥夜色里。她摇下车窗,急急地喊道:“楼淮。”
夜色深深,微风习习。
她看到楼淮的身影明显顿了顿,然后停了片刻,才转身。
应缇就想,明明几年过去了,她们步入社会摸爬打滚了几年,她变了不少。然而不远处夜色下的男人,依稀是高中时的模样。
在尹瑶的诧异中,她打开车门,下车小跑到他面前。
第 71 章 71
前往后山途中,应缇还是不解,这拔胡萝卜是不是她理解的那样——去菜地里拔?
她侧过脸,看了一眼身旁的人。
阳光穿过树林枝叶,漏了点光影在楼淮脸上,无形之中为他添了一点柔和。
许是她观望得过于投入,或者不加掩饰,被看的人感受到了她的目光。
楼淮微地转过脸。
他的眼睛很明亮,尤其在点点阳光下,眼珠子纯黑有神。
应缇呼吸莫名地顿住几秒。
楼淮眼眉略略挑起,眉间似有笑。
“是不是想说什么?”
应缇正找不到理由相问,他这么主动开口,她沿着他的问题往下走。
她看了看周边的景色,都是山林,满目的深绿。
“我们要去拔胡萝卜?”
“对,”他眼里漫着丝许笑意,“往前再走几步,有几块农田,齐远种了一些蔬菜瓜果。”
“齐远种菜?”应缇实属想不到这一带有农田,齐远还会加以利用。
楼淮带她拐过一个弯,说:“ 是不是没想到?”
“差不多。”她实话实说。
行过一段平坦的长路,一条有着十来步的台阶摆在眼前。
视线往下一探,是几块收拾齐整的农田,农田的尽头是一口井,边上还放了几个颜色不一的桶。
“小心脚下,”走在前面的楼淮,忽然提醒她。
应缇随即停住步伐,低头往下一看。
只见楼淮蹲下身,伸出手,将挡在小路中间的一棵叫不出名的植物掩到一旁。
植物的叶子碎小密集,开着白色的小花,花色纯白,和深绿色的叶片形成鲜明的对比。
应缇看着楼淮将它依靠在旁边一棵植物中,不让它支在路中间打扰到路人。
他起身,指了指身后:“小心台阶。”
“哦……好的。”
她应得漫不经心,似乎还没从脚旁的不知名的植物回过神来。
盛烈阳光下,白花绿叶泛着光芒,长势颇为喜人。
“怎么了?”一道温润的声音飘然入耳。
应缇意识彻底回笼。
她环楼群山,山林翠绿,太阳照耀下,是一片深沉的寂静。
再看看路边这叫不出名字的白花绿叶。
她轻声道:“突然想起之前书上看到的一句话。”
楼淮下意识地问:“哪句话?”
应缇看着他,目不转睛。
微风吹过耳边,呼呼的风息灌进耳朵里。
她轻轻地说:“生命力强的植物总给人一种安慰感。”
话落,两人静默。更高更深的山林偶然传来一两声鸟啼,使得两人的处境更为幽静。
“生命力强的植物总给人一种安慰感。”
楼淮复述了一遍,他的声音偏深沉一些,低低的,略显厚重感。
他似在在回味这句话,半晌他问:“来自哪本书?”
应缇怔怔地:“《独居日记》。”
两人沿着台阶拾级而下,一步一步,走得极为缓慢。
落回平地,往前走了两步,楼淮忽然说:“以前母亲总说山林给人安慰,所有快乐与不快乐的,到了山林里,大自然会帮你消解。”
这不是楼淮第一回说起他的母亲。但是不同于之前的,应缇似乎看到了一种名为“苦闷”的东西。
她想了一想,斟酌一会,才道:“几年前我不赞同这句话,直到后来我看到另外一句话。”
楼淮安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细细道来。
“另一本书里,作者将绿色植物强烈的生命力比喻成熊熊烈火。”应缇似是感慨,音调低了许多,“读到前面一句话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后来看到后面这句话,总觉得我还是喜欢山林,并不排斥它。”
说完,应缇微微仰起头,望向远处的山林。
这可以算得上他们第一次谈得较为深入的话题,楼淮甚至能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别样的痛楚,他曾经在母亲身上看到这种痛苦。
它是那么的熟悉,它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以至于这些年来,他已然好久没有和母亲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楼淮目视远处的山间,苍翠林间,偶有鸟鸣。回想起之前面馆偶然遇到她的几次,也是这个时候,他终于可以确认,应缇和他都有不愿意回忆的过去。
山风乘着正午的太阳,自高山处远远传过来,渗着阵阵温热。
贴在裸露的皮肤上,时间一久,不能说是好受。
这一段突如其来的谈话,意外地触碰到了两人的过去。
应缇享受着山间的寂静和平和,不再多言;楼淮看出来了,无声静寂地陪着她站了一会。
山风轻悄悄,默契的沉默在她和他之间慢慢形成。
隔了有一会儿,应缇偏过脸,问:“现在去拔胡萝卜?”
往前没几步有一丛篱笆,上面挂满了不少藤蔓,其中以牵牛花为主,篱笆后面则是农田。
“这里,”楼淮朝前走,推开篱笆门,轻声提醒,“小心刮到手。”
想起走廊上她带倒墙上工具的事,他问她手上有没有划伤,言语关切。
应缇盯着他的背影,半晌:“嗯,我会小心。”
农田面积不算大,差不多平常人家一个卧室。齐远将它劈成三部分,分别播种蔬菜、葱姜蒜、萝卜。
楼淮走到种着胡萝卜的区域,拿起旁边的铲子,前后拔了两个,顺带将表面的泥土拨去。
应缇站在一边,见他将泥土拨好,接过。
看了看,问:“叶子要不要剥掉?”
楼淮将土拨回原位,闻言,他指了指井口的位置:“拨好的叶子可以放那边晒着。”
应缇照做,她把胡萝卜叶放在水井旁边的干草堆上面晒,又看桶里有水,舀了一瓢出来洗净胡萝卜表面的泥。
那边楼淮放好铲子,朝她这边走来。
“胡萝卜的叶子有什么用吗?”她不解为何单独晒。
楼淮蹲下,舀水洗手,一边为应缇解惑:“齐远是完美主义者,喜欢农田维持干干净净,所有不需要的菜叶子都会放在一边晒干,下次再拿来当肥料。”
难怪初初看见这片农田,应缇便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现在经由楼淮这么一提,她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这十来平米左右的农田,实在过于规整。
小时候,她在乡下待过一段时间。她的舅妈算得上过于爱干净的一个人,菜地、茶叶地,都被她管理得整齐而干净,春秋季度的茶叶更是质量好得惊人,每回上门收茶的人都会给出高于平均水平的价格。
现在她又重新环楼了一番这块菜地,齐远在里面下的功夫有过之而不及。
“我去剪一些葱和香菜。”忽然楼淮说。
应缇倏尔回神,盯着他的背影。看了有一会,她走过去,蹲下身,和他一起挑香菜。
她问:“这里只有这么一块菜地?”
“是,其他都拿来种果树。”
应缇转头,左看看右看看,目光再次回到楼淮的手上,她接过他挑拣好的香菜和葱。
她说:“都是一些荔枝龙眼树。”
楼淮声音明晰,像细润的井水:“这一片都是,还有一些杨桃树,不过位置还要往里一些。”
应缇称赞:“这里像世外桃源。”
楼淮一怔,忽地抬眼,对面的人脸上带着笑,配上她轻柔的声音,有种书里说的“岁月静好”的感觉。
他垂眼,语调温润:“要是喜欢,周末可以来这里放松放松,后山往上走,可以走小路到植物园。”
应缇犹豫了一下:“会不会打扰到齐先生工作?”
“嗯……”楼淮沉吟几秒,“如果你要过来,提前跟我说,我和你一起。”
他的眼睛很是澄澈,净澈之下,即是直达眼底的笑意。
应缇直直望进他的眼里,深邃辽远,似有一个平静而辽阔的世界。
默了半会,她朝他温柔地笑道:“我挺好奇后山通往植物园的小路。”
楼淮眉眼微不可察地扬了扬:“都是山路,第一次走需要花多一些时间,可以找一个下午上去看看。”
“山路吗?”应缇眉眼都是笑意,“小时候有段时间住在乡下,经常上山……”
说到一半,像是想到什么,她熄了声没再往下说。
楼淮顿了一下,见她没有往下说的意思,也没有问,而是将挑出来不要的黄叶子放到井边的枯草堆上放好,转身返回,接过应缇手里的菜。
风浅浅拂过。
他轻声:“要不要洗手?”
应缇怔了下,低头看看沾满泥土的手,再侧头看看楼淮的手,胡萝卜、香菜和葱都在他手上。
她微微踌躇一会,问:“我帮你拿一些?”
楼淮摇摇头:“不用,天热,井水正好洗手解暑。”
应缇也不再坚持,走到井边,舀了一瓢水。
她一边洗手,一边将刚才说到一半的话接下去:“小时候住在乡下,无聊的时候经常上山,采野果野菜。”
楼淮安静听着,见她要用水,他无声拿起,缓缓地倒在她手里。
应缇笑了笑,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并无异样,反倒平和得很。她便也没说什么。
洗好手,楼淮将实木水瓢搁到到一边专门放置的位置,又拿起放在地上的蔬菜。
应缇用纸巾擦了擦手,继续往下说:“小时候摘过最好的野果是野生枇杷,现在倒没见过了。”
楼淮接过她的话说:“我摘过的最好的是包粽子的叶子。”
应缇一顿:“你会包粽子?”
“只会最简单的。”
“牛角粽子会吗?”应缇好奇。
“牛角?”
“对,形状类似牛角,细细长长的。”
两人一边往回走,一边聊。
回到住处,齐远还没回来。
楼淮站在水槽前洗菜,应缇取了挂在墙上的削皮刀。
她说:“我来削胡萝卜的皮吧。”
楼淮将洗干净的胡萝卜递给她,和缓地道:“刀利,小心些。”
接下来两人分工合作,楼淮负责切菜工作,应缇负责递盘子。
应缇看楼淮刀工利落,胡萝卜和菠萝颗粒大小匀致,看得出来他平时应该都是自己做家务。
她待他切好最后一块菠萝装好盘,问:“你大部分时间是不是都自己做饭?”
楼淮洗了洗手,擦干净:“除了中午吃食堂,其他都是家里自己煮。”
说着他打开煤气灶,应缇将一旁的油瓶递过去。
等锅热的时候,她说:“你厨艺应该很好。”
楼淮倒好油,摇了摇锅,问:“为什么这么说?”
应缇笑了下:“额,提前说下你不要误会。”
他倏地一愣,然后笑着说:“好,不误会。”
她放下心,说:“厨艺不好的人不会轻易下厨煮给别人吃。”
听完他的话,楼淮来回想了两遍,回味过话里的意思,他笑意深许。
见状,应缇本想为自己打补,不过话语凝在舌尖好一会,她没再说。
那边楼淮见锅热了,将切丁的胡萝卜倒入锅炒,胡萝卜混入油里,锅里滋滋地响,上面还有油烟机轰轰地在作业。
楼淮神色淡然,动作有条不紊,很是熟练。
应缇站在一旁看着,时间久了,她不由觉得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认识他的这段时间,应缇根本不能把眼前的人与厨房联系在一起。按照固有印象来说,他应该是属于常年待在实验室做研究的人,一心扎根工作,对生活一窍不通,更有甚者不善言谈。
可是,随着进一步的接触和认识,他又是与“生活烟火气息”这几个字如此地贴切。
菠萝炒饭刚炒好,有事出门的齐远回来了。
他递过来一个白色袋子:“朋友给了两条黄骨鱼,中午不如炖黄骨鱼豆腐汤?”
楼淮接过,回头看了一眼应缇,应缇手里端着小托盘,里面放着三副碗筷。
她对上她的目光,再看看齐远,停了一瞬,她说:“我都可以。”
于是楼淮去厨房处理黄骨鱼,应缇摆好碗筷,转身要去帮忙。
齐远叫住她:“你们去后山了?”说着他看向院子水槽的垃圾桶。
应缇也看着那些胡萝卜皮:“摘了两个胡萝卜和一些菜。”
齐远小声喃喃:“冰箱有现成的不用……”
“是不是怎么了?”应缇听不太清,问了句。
“没,”齐远笑了笑,又走到冰箱前,拿出一块豆腐,说,“我还有点事,你拿给楼淮?”
应缇接过。
齐远走了没两步,他又倒退回来:“对了,胡椒粉在右边橱柜让他别忘了放,这次换了个包装,里面有三瓶,你和他各一瓶。”
话落,他也没等应缇回话,留了个背影,朝她摇摇手。
这一番话说得应缇懵懵的,她走到厨房。
楼淮正在切香菜,一旁的锅里冒着白烟,蒙蒙白烟下是黄白黄白的汤,咕咕冒着泡,声音略为可喜。
楼淮放下刀,取过豆腐,“刚要去拿。”
应缇笑了下:“齐远拿给我的。”
他随手将豆腐冲了下,取下墙壁上挂着的小刀,左划一块右划一块地放到锅里。
“香菜是要现在放,还是各自放碗里?”他问。
砧板旁还放着一碗切好的葱,应缇果断:“各自放碗里。”
接着她想起齐远刚说的话,又道:“齐远说要放胡椒粉,就在右边橱柜上。”
闻言,楼淮擦了擦手,打开橱柜,末了他轻笑出声。
他缓缓笑着,润着岁月的温柔。
应缇轻步上前,停在他身边,待看清眼前的景致,她抿唇笑出声。
楼淮摇摇头:“是齐远的风格。”
话毕,他取出一个木架,木架里放了三个微型木桶,上面分别嵌合了适度正好的木桶盖。微型木桶胖墩墩的,可爱中透着股傻气。更为讨喜的是它的桶身刻了三个傻呵呵的笑容。
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滑稽。
应缇端详久了,旋开表面的盖子,接着她笑着说:“是胡椒。”
楼淮无奈道:“大概又是他想出的新装备。”
胡椒粒装在研磨器中,要用的时候旋转几下即可。
应缇问:“大约要多少?”
楼淮看了一眼咕咕冒泡的鱼汤:“不用太多。”
得到他的应允,应缇来回旋了几下,她问:“够吗?”
“嗯,差不多。”
弄好胡椒,应缇将研磨器放回微型木桶,盖好盖子,复归原位。
楼淮说:“有一瓶是齐远送给你的。”
应缇抬眼,满是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笑:“齐远喜欢和人分享他的新装备。”
“那……”她盯着木架子,心里有疑惑,但是不知道如何问出口。
对面的人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似的,说:“之前我跟他说过要带一位朋友过来,这回他准备了三份。”
顺着他的话,应缇静寂了好一会,而后才说:“有心了。”
楼淮笑笑,忽然说:“原本今天是炖花蛤豆腐汤,他临时变卦跑去找朋友抓了两条黄骨鱼。”
应缇惊住了。
说话间,鱼汤好了,楼淮用黄色的专用汤锅装好。他将鱼汤端上桌,返回厨房拿汤碗的时候,应缇还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厨房灯下,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安安静静,如同没有生息。望了一会儿,门外传来脚步声,楼淮轻声道:“齐远回来了,开饭。”
吃饭的时候,应缇时不时朝齐远看去。
三个人吃饭都是安静不出声的性子,加上他们是坐在院子树下纳凉用餐,林间吹来的风息倒缓去了这一个感受。
齐远没有第一时间出声相问。
用完餐,楼淮负责收拾餐桌加洗碗,应缇要帮忙,齐远唤住她:“他洗碗很快,不用帮忙。”
楼淮也道:“忙了一上午,你坐着休息会。”
应缇自问她一上午好像也没忙什么,若真的要说忙,难道不是准备饭菜外加收拾一套龙服务的他吗?
不过楼淮和齐远都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齐远说:“你不是说做托盘吗?把你的要求说给我,我做好之后你再过来取,当然同城快递也不是不可以。”
托人做事,已是麻烦,再要同城快递有点说不过去了。
应缇道:“我过来取比较好些。”
随即又问,“不是有做好的吗?”
齐远笑眯眯的:“那些是送你的,新的我们商讨一下细节。”
说完,他带她去工作间。
他走在前面带路,应缇跟在后面,出发之前她回头看了一下,楼淮早已离开去厨房,桌上的餐具也一并随同他消失。
应缇再一次感慨他的细致,以及齐远的好客。
到了工作间,应缇大致说了一下要求,齐远笑:“刻山林树丛?”
“嗯。”
“你这是要做装饰用吧?”
应缇微顿:“差不多。”
齐远托着下巴,说:“做托盘太单一了,用处不大,要不要做些别的?”
“别的?”
齐远点点头:“比如木勺木瓢,再者还有木器花器,当然木桌木椅也没有问题。”
“不用,”应缇说,“暂时用不到。”
“你平时用电脑多吧?”
应缇答:“是,工作离不开。”
“那好,我给你做几个电脑支架。”
事态发展超出她的预料,应缇:“……不用麻烦,我……”
齐远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不麻烦,之前我也给楼淮做过一套,很顺手。”
闻言,应缇再没拒绝的意思,想了一会她又说:“那我……”
“别跟我谈钱,俗气。”
这下是把应缇所有的后路都退了。她想起先会楼淮说的他特地跑去朋友家抓了两条黄骨鱼的事。
她说:“谢谢你。”
齐远倒问:“谢什么。”
一句客气话,应缇品出了不同的含义,她琢磨了一会:“谢谢你的款待,特别是那两条黄骨鱼。”
齐远愣了一会,半晌大笑。
应缇被笑得有些尴尬。
“有意思,”笑了有一会,他问:“楼淮跟你怎么说的?”
应缇不知如何回答。
见状,齐远也不为难她,说:“我说了你是他带到我这里第一个人,他这人藏得深,总喜欢循序渐进,俗称慢慢来。我就不,今天他的拿手菜必须都亮出来。”
一番话说得应缇云里雾里。
只听齐远又道:“俗话说,抓住一个女人的心,得先抓住她的胃。”
他笑得别有深意:“应缇,今天的饭菜怎么样?”
应缇懵住,只知道点头。
齐远老神在在:“他会的还有很多,你会慢慢知道的。”
第 72 章 72
白色车子停在公司门口,时间已是12:40,应缇提着电脑包,刷卡进门。
随着‘滴’的一声,应缇明显地晃了下神,走出没有两步,她回头看了眼刷卡的机子。
平时,她断不会注意到这个细节。
当一样事物或者一个动作成为生活中的必需品,久而久之的,它逐渐变成一个习惯。
既然是习惯,被人忽略便是它的常态。
回到工位,办公室大部分的同事都在小憩。应缇尽量轻着声音取出电脑。
等电脑重启的时候,她想刚才在门口之所以会注意到刷卡的‘滴滴’声,大约是今天楼淮一次善意的提醒。
楼淮的名字甫一跳出来,那道和缓的声音似乎清晰在耳。应缇扫了一眼工作桌,最后视线停在灰色的手提电脑包。
它今天跟着她在外面跑了半天,是她和楼淮认识的见证者,无声提醒她,楼淮不是她臆想出来的,也不是她的一个幻觉。
应缇手里拿着一张对折的A4纸,上面是楼淮的名字,电话号码,下面还特别写了一句:微信号同手机号。
在微信为主要社交软件的时代,应缇不止一次听到‘微信号同手机号’这句话。
放在平时,它很寻常,随处可见;放到此时,它变得不一样。
待应缇将沈丛衍和楼淮的谈话记录整理完毕,电脑下方显示13:09。应缇转身朝经理的座位匆匆看了一眼,经理披着淮白相间的小毛毯,趴在桌上午睡。
应缇锁掉电脑屏幕,拿起工卡和手机,准备到楼下找点东西填下肚子。
起身将椅子往里推的时候,她看见了用固体胶压住的对折A4纸。
‘楼淮’三个字栩栩如生地落在上面。
着着实实停在原地好些会,左边隔壁的同事午睡醒来,还朝她摇了摇手。
应缇毫不设防地朝对方笑了一下,然后把纸张收到第二格抽屉。
自那天过后,第三天下午,也就是周五,应缇临近下班的时间才加上楼淮的微信。
部门每位同事负责的产品线不同,产品所需要的数据单信息填写内容也有所不同。应缇将那天谈话的记录整理成文档,连带着几张数据更新单一同抄送给负责此事的同事。同时也将该同事留下的紧急联系人抄送上。
周五,这位同事特意上线skype找到她,问她是否方便打电话。
应缇的工作日常交流,一是文字,二是电话。
为了方便,大部分人选择电话。
应缇回了个ok。
同事英文名叫Donna,一上来就问:“Beryl,你平时的事情多不多?”
应缇不知道她问这是为了什么,犹豫了一瞬,如实答:“还好。”
Donna又说:“我怀孕了,下周起申请在家办公,之后还要休产假,我和Larry商量想找你做产品backup……”
自从她说了怀孕字眼,后面再说什么,应缇就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Donna 说完见应缇没有一个回音,以为是网络不好,自楼嘀咕:“网络又出现问题了吗?”
她还特地检查了VPN的连接情况。
电话那端传过来一句:“生宝宝吗?”
声音朦朦胧胧的,这端她听出了一点话里的好奇。
她向下看了一眼微隆的肚子,笑了笑:“嗯,我要生宝宝了。”
两人平时并不太熟,还是昨天跟经理Larry说起她怀孕之后工作的安排,Larry提起这两天是应缇在经手她其中的一个产品。
她又笑了笑,怕是尴尬,解释:“那个,年龄到了,也要考虑生孩子的事情。”
结婚、生小孩,和另外一个人组建一个家庭,是应缇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以前她有意避开它们,今天倒还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她要生小孩了。
对有些人来说,生小孩是自然而然的事,也是年龄到了该考虑的事。
应缇惘惘地看着屏幕,左上角正在记录谈话的时长,数字一秒一秒地掠过。
只听那边又说:“如果你工作不怎么忙,能麻烦你做我之后产假的backup吗?”
应缇思维一顿一顿的:“好。”
那边许是怕她应得不太愿意,又说:“还有几个月的事情,最近你主要先熟悉熟悉,周一我会发几个文档给你,里面有对应的流程,我也会发一些case让你看看。”
应缇一面听着,一面想到了周二和沈丛衍拜访客户的事情,紧接着她就打开了第二格抽屉,楼淮写的那张纸被她拿在手里。
顿了一顿,应缇回道:“可以,有些比较简单的case你可以直接转到我邮箱,我先跟着做。”
Donna:“行,之后我接到看情况转给你。”
应缇铺垫完,看着纸上的字迹,说:“周二上午,我和沈……和Vincent去临大拜访客户,那边留下了联系方式,因为数据方面没遇到什么问题,我邮件也有抄送一份给你,你看这个是……”
Donna‘啊’了声:“我下周起在家办公,这个只能麻烦你了。那天我产检,邮件没仔细看,不好意思。”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只能麻烦你了’的时候,应缇某处悬着的地方悄悄地落了地。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细细密密地把她缠绕住。
应缇合上电脑,去茶水间泡了一杯柠檬菊花茶。回来她处理了两封邮件,空闲下来,她拿起刚才被她用手机压住的纸张。
纸张还是那天被楼淮对折的样子,边边角角很是干净,没有什么后来添上去的褶皱或者痕迹。
应缇打开微信,对照楼淮写的手机号,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在搜索框点下。
输入完整的手机号,她前前后后又对了一遍,确认无误,点了一旁的搜索。
约摸一秒,屏幕跳出一个微信账户。
应缇看着看着,唇角微微抿着。
他是个正经的人,正经到微信名字都是以‘楼淮’示人,头像则是一张海面的风景照。
她犹豫了一下,点下“添加到通讯录”。
页面跳转到“申请添加朋友”,应缇又琢磨了一会,写下:应缇,PMC公司。
过了十分钟,微信毫无动静。应缇看了下时间,16:21,这会楼淮可能在实验室。那天他说过,如果没有及时回复微信是在做实验,但是他看到了一定会答复。
应缇扣上手机,手心微微濡湿,她抽了张纸擦干净,转而忙碌刚进来的一封邮件。
这一忙,时间进展飞快,等应缇再次从屏幕上移开眼睛,此时已是17:16。
她解锁手机屏幕,下拉,纷杂的app信息一条一条看下来,唯独没有一条关于微信的。
还差14分钟,她就要下班,下班前她能加上楼淮的微信吗?
这个念头忽然出现,很快又被她拿掉。
她在期待什么?
应缇合上电脑,起身朝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回来的时候是17:27,他们的下班时间虽然是17;30。提前五分钟走也不是不可以,办公室同事都走得差不多了。
应缇输密码开电脑,没有新邮件进来,她一个一个地关掉窗口,把电脑关机。
班车的发车时间是17:45,时间富足,她不紧不慢地收拾。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一个单肩包,一个手机,几根圆珠笔,一个速记本。
17:30,她准时离开办公司,期间她没再看手机。
班车要通过一条长长的隧道,隧道亮着光,车里没有开灯,外面的光亮稀稀散散地透到车里,
映得车里愈是黑沉沉。
应缇并不讨厌黑沉沉的环境,黑暗给她力量,给予她慰藉。
虽然。
她靠着座椅背,脸朝窗户的方向侧。车里匀速向前驶去,隧道内的一盏盏橘黄的灯快速掠过她的眼睛。
应缇闭上眼。
虽然,她更渴望白天的太阳,更渴望光亮。
车子驶出长而暗的隧道,在演武大桥匀速行驶。夏天的夜晚来得迟,六点多,天光仍是一片明亮。应缇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即是一片辽阔的海面,海面平静,海的对面的建筑物清晰可见。
这一瞬,她想到了那张海面风景图。
她是这么想的,却也是这么做的。
她从包包里翻出手机,屏幕一摁亮,顶栏的微信迷你图标,让她胸腔为之一震。
她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的大海。这条桥今天意外地长,车子开了这么久,它像是开不完一般,此时此刻还在桥上。
应缇没下拉顶栏的信息,她径直点开微信。
她微信只有一个置顶的联系人,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置顶联系人下面则是一个新的好友,上面显示着:我是楼淮,不好意思,刚刚在实验室。
信息发送时间是17:28。
心里默默念完这条信息,她抬起头,再次看向窗外。
然后,不知怎么的,她笑了。
笑得轻轻的。
刚刚觉得还很长的桥,这会已远远地被抛在后面,车子匀速行驶在路面上。
回到家里,应缇换下正装,到盥洗室拧开水龙头。
水哗啦啦降落,她觑着手机无所适从。
怎么回?
从车上得知楼淮通过她的好友验证以及他发过来的那条微信,她一直不知如何回复。对于无解的答案,她通常选择性忽略它,而后出神望着某处。愣会神的时间,水声越来越粗,她恍恍惚惚回过神。
水清清澈澈,水面微微漾着,隐约八分满。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关了水龙头。
洗完脸,她拿着手机出来,放在桌上,打开冰箱给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水。
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没等她想个明白,手机忽然一阵响动。
上班期间,应缇会将手机调成震动。她不喜欢安静的办公室猛然响起一阵音乐声。
她没有可以联系的朋友,也没有朋友联系她。可随着网络信息化,个人信息早已不是秘密,她阻挡不了一些骚扰电话。
她不大在意这通电话,她想就是一通骚扰电话,摁掉了就是。
当手触到屏幕,上面跳跃的数字让她眉头皱紧。
一通比骚扰电话还可怕的来电,无比欢快地震响。
人可以一秒忘记过去吗?
人可以选择不去拥有过去吗?
更直接些,她可以选择重新开始吗?
应缇伏在椅子上,侧脸面向阳台。
斜阳余晖走过阳台,走过玻璃,稳稳地在地上铺床。
夜晚真正降临前,它留恋地铺上最后一席明亮。
不能,现实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它何等残酷地将刀劈向她,说:不可能。
桌上的手机响了,停一会,又响了。
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应缇习惯了,打电话的人也习惯了。
对等的折磨,对等的耐心。
时间缓缓流逝,手机仍在震响。
嗡嗡的,和扰人的蜜蜂没什么两样。
应缇起身拿起手机,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门铃声。
她浑身一凛,低头看向震动的手机。
才搬来这里一个月,他应该不会那么快来打扰她。
应缇回到卧室将震动的手机放到枕头底下,然后整理下头发。开门前,她通过猫眼看了一下门外的人。
见是一张慈祥和蔼的脸,她忽地放下浑身的戒备。
是房东林阿姨。
“小周,你在呀?”
应缇笑:“林阿姨,我下班刚回来。”
林阿姨点点头,笑着问:“煮晚饭了吗?”
“刚要煮。”
“那正好,晚饭你就不要煮了,到我家里来吃吧,你林叔叔的学生来了家里,包了一锅饺子,正愁吃不完。”
应缇为难:“林阿姨,我……”
林阿姨假装不高兴:“小周,你这个面子都不给我?”
应缇着实为难,进退不得。
林阿姨看她犹豫了,热情地拉住她的手臂:“一个人吃冷冰冰的,人多了热闹,你说是不是?”
就这样,应缇来到了七楼林阿姨的家里。
一个月前,她通过这边的物业租了六楼的一个套间。
物业说这是七楼一家住户的,两口子住在白鹭洲那边,便将六楼和七楼两户租了出去,租了有几年了。年初将七楼收了回来自己住,六楼是一室一厅仍就对外出租。
物业介绍人见她稍有犹豫,又说:不过两位老人还是常住在白鹭洲那块,这里偶尔住几次。平时不大碰得上。
物业都这么说了,应缇便放下心来。她不大喜欢直接跟户主直接沟通,宁愿多花点钱,让中介来做中间的桥梁。
或者生活喜欢跟她开玩笑,她越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过来一个月,她前后碰上了林阿姨两次。
一次是她刚要出门做班车,林阿姨买菜回来。
一次是周末她外出回来,碰上林阿姨大包小包地往楼上搬,应缇不能当作看不见,帮她搬到七楼家里,林阿姨一直留她在家里吃饭。应缇假借和同事有约推拒。林阿姨便说那就下次吧,怕她不来一般,林阿姨又说,不来吃饭那就减房租吧。
今天是第三次,看来今天这顿饭无论如何是要吃了。
取出钥匙那一瞬间,应缇松了口气。手机不知何时才能掉完电,手机不自动关机前,那边会一直给她打电话。与其待在这间暂时令她困苦的房间,不如暂时逃离。
林阿姨是个很热情的人。
她爬楼梯的时候也不闲着:“今天吃饺子,难得你正好也在家里,我还怕你不在,又白跑了一趟。”
应缇没怎么跟这么和善热情的长辈相处过,一时之间没接话,只是笑着。
林阿姨也不介意,只当她是害羞:“不用害羞,出门在外,一个人生活也是苦,阿姨也是过来人,我那几个孩子都在外面成家,一年到头见不了两次面,阿姨见了你,就想到了他们。”
老半天,应缇也只是应了一句:“谢谢阿姨。”
林阿姨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乐呵呵笑着:“不用跟阿姨谢谢,以后常来。”
钥匙还没寻着钥匙孔,最里面的那扇门倒是先开了。
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防盗门后面。
应缇看着楼淮打开防盗门,林阿姨笑着:“楼淮,这是楼下新来的小周,我几天前刚跟你说过。”
楼淮定定看着她,惊讶是有,眼底却掠过一丝笑意。
在应缇还没彻底反应过来,楼淮伸出手:“你好,小……”
他沉默片刻:“你好,我是楼淮。”
声音和和缓缓,清润干净。
一如三天前刚见面的模样。
一个小时前,她还在烦恼怎么回复他的微信,一个小时后,她依旧不知道。这时他出现在他的面前。
生活在这时,好像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楼淮见她毫无反应,笑了笑。
很和煦的笑意,有些温柔。应缇想到了傍晚车子驶过大桥,她见到的海面。
安静,却也温柔。
她伸出手,手轻颤,她却稳稳地克制住。
因为紧张,手心濡了些汗,她犹豫着要收回来。
他却主动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冰冰的,像一块冰块,为她降了温。
应缇笑了,紧张感在一阵冰凉下也褪去了。
她说:“你好,我是应缇。”
第 73 章 73
此次楼淮定的地点就在临大附近。
临大学生公寓旁有一条小吃街,他们来的时间正好赶上饭点。小吃街一阵热闹,两人走在人群喧闹的街上,应缇望着前面一张张洋溢灿烂的笑脸,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她侧过脸,看楼淮:“好像都是学生。”
楼淮带她避开一行排开走的中学生,温声解释:“除了临大的学生,附近还有一所中学,隔壁街是一个公交点,直达火车站,除了吃饭的学生,不少旅游的人也来这里转车。”
“你经常来这里吃饭?”应缇听他说着,朝隔壁街匆匆看了一眼,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又问。
“没有,偶尔来一次。”
楼淮带她走进一家名叫妙香扁食的小店,走了两步,遇见一道门帘,他自然地伸长手为她拉开。
店面虽然不大,用餐的人却不少,两排靠墙排开的桌椅,这会只有左侧倒数第二桌是空置的。
两人从过道走过去,面对面坐下。
楼淮看了一眼菜单,递给应缇:“他们家的扁食汤会放冬菜,味道不错,你可以试试。”
“是吗?”应缇回头看了一眼门口,老板站在锅炉旁,一阵忙碌。
“你之前没吃过?”
应缇摇摇头,手里拿着菜单:“今天还是第一回。”
妙香扁食算是临城的一大特色小吃,楼淮面露一丝诧异。
“嗯……”应缇犹豫了一会儿,“我上班附加好像没有这家店,其他时候我一般在家自己煮。”
“理解。”楼淮说,“扁食是这里的招牌,味道偏清淡,不会影响一会你吃药。”
于是,应缇点了一份大份的扁食,楼淮则是在此基础上,加了一碗拌面。
两人定好各自要吃的食物,楼淮起身走到门口和老板下单。应缇坐着,双手搁在桌沿,望着墙壁上的窗口看了一会,天色微白,像是想到什么,她从包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纸袋。
白色纸袋里装的是此次医生开的药,也是楼淮刚才提起,她才恍然记起自己正被荨麻疹困恼。
之前在窗口取完药,她粗略看了一下,两种药都是饭后食用。
这会,她又拿起来看了一遍。
“前面还有几单外卖,可能要等一会。”
面前响起一道温润的声音。
应缇抬起头,将药收了起来:“没事,我晚上没什么安排。”
楼淮看了一眼她右手旁的白色袋子,问了一句:“我能看看?”
“可以。”说着,她将药拿给他。
楼淮看得认真,像是逐字逐字读过去。他看药,应缇便看着他。
忽然,那边先抬起头:“医生有说是什么原因吗?”
一个不注意,应缇撞进他的眼里,她微地怔愣,缓缓道:“应该是不小心碰到了过敏原,我前天吃了一款松露的冰淇淋,昨晚开始皮肤发痒。”
“对松露过敏?”
他的眼睛澄净,似是有光,应缇犹疑道:“我这几天饮食都跟之前没什么差别,就前天中午在公司食堂买了松露冰淇淋,应该就是它了。”
楼淮沉思几秒:“哪个牌子的松露冰淇淋。”
“梦龙的,”应缇揉了揉额头,笑笑的,“那款还挺贵的,本来想尝尝味道,没想到吃完就出事了。”
明明是件不开心的事,到了她这里重点倒偏了。
楼淮嘴角浅笑:“以后记得避开这款雪糕。”
手臂和后背长了不少小红点,应缇一阵后怕。
她开玩笑道:“怕是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会碰任何雪糕了。”
两人说了会话,老板适时将扁食和拌面送上桌。
应缇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扁食,朝楼淮笑了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嗯,你试试味道。”
应缇拨起汤匙,舀了口汤先小尝一口。
味道轻淡,她扬了扬眉,眉目一片明媚:“和那天在林阿姨家里喝到的汤味道有些像。”
“那就好。”楼淮将木筷掰开,来回摩擦几下。
他一边拌面,一边视线在她汤碗停留几秒,问:“够吃?”
“够的,”应缇掩嘴,咽下嘴里的食物,说,“我晚上吃得少些。”
见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自己,应缇抽了张纸,擦擦嘴角,解释道:“白天办公室久坐,晚上不大出门,吃多了容易积食,所以尽量少吃。”
‘久坐’二字让楼淮想起今天在医院时,主任那位学生说的话。
他拌了会面,将筷子搁在碗边,思索几秒,说:“学校这边安全些,可以在楼下散步,当作饭后消食。”
“好,”应缇怔了一下,反问,“你喜欢饭后散步吗?”
楼淮点点头:“住的地方靠山,一般会出去走一走。”
她想起他上回提到住在金榜,应缇只去过附近的火车站,她想了想,问:“紫竹林寺就在那边?”
“是。”
应缇想起一个月之前在网上看到的攻略:“那可以从紫竹林寺走到梅海岭?”
楼淮略一停顿:“可以,那一片连在一起,不过按照这样走,差不多要花一个早上的时间。”
“之前只在南站搭过高铁,还没好好去哪里走过一遍。”
其实也不对,来临城两年多,她日常只限于公司和出租房,临城的好多地方她都没去过。
这里对她而言,像是临时的一个落脚点,随时可以准备离开。
楼淮很快吃完一碗面,他拿了一张纸巾,对边折叠,擦了擦嘴角。
“南站有条路通往金榜公园,走进去一段路正好是紫竹林寺。”他声音温温的,话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改天你可以找个时间走走看。”
他说话的时候,面色平静淡然,声音的力度却很足。
尤其说到生活之类的琐事,有种游刃有余的力度,少了沉默时的疏离感。
这让应缇产生再进一步了解他的想法。
她想,楼淮应该是极其热爱生活的一个人。
她自己很少和人聊到生活。准确点说,她的生活何其乏味,就算想聊也无从聊起。
认识楼淮之后,在和他的几次接触中,她从他和缓的话里摸到了生活的另一面。
她从未见到过的一面——
和缓、平静。
它甚至可以没有起伏,甚至不动声色,但是却润物细无声。
碗的底部沉着几片冬菜,楼淮说过这家扁食有放冬菜,味道还可以。
时间往前推,起先是她请他吃饭;时间拨到现在,事情本质截然相反,是他带她来尝新味道。
应缇视线落在碗的边缘,神思恍惚,她犹豫了很久。
挣扎、退缩。
缓缓抬眼,她直直地望入一双干净澄澈的眼睛。
应缇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对那一带不熟,下次可以麻烦你吗?”
对面的人显然一怔,神色悠悠忽忽,像是没猜到她这么直接。
看他这样,应缇心下一沉,还是越界了。她垂眸,低声解释:“我没朋友住在那边,如果你不方便……”
她话还没说完,对面传来一道轻轻笑着的声音。
“周末都有时间。”
楼淮应声,他拿着汤匙,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笑意,面容格外明朗。
“周末都可以?”应缇不确定地问。
“嗯。”楼淮道,“你决定哪天去,微信告诉我。”
应缇摩挲了会手指,问:“不用工作?”
他说过,周末也会在实验室。
楼淮神色不变,眼角的笑意更深:“偶尔例外。”
偶尔,例外。
后半段时间,应缇被这四个字困扰着。
出了小店门口,外面天色已暗,夜幕四沉。
小吃街笼罩在暖黄色的灯光下,行人络绎不绝,汽车往来呼啸,人群笑声四起。
应缇站在门口左侧,悠悠望着街上的形形色色,一一收入眼底。
回过头,楼淮从店里出来,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他身后有一盏路灯,恰恰落在他的背部,灯光照射。灯下,他的影子长长的。
应缇低头一看,他的影子斜斜地落在自己的脚上。
随着他一步步走进,身上被影子占据的区域越来越大。
直至,他站在自己面前。
影子瞬间收拢,他将她全部占据。
她隐没在他的影子里。
应缇看着他,怕扰了眼下的静寂,轻声道:“本来应该是我买单。”
说好她请客,临了却是他付账。
楼淮温声:“下次你请。”
她和他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不说私底下,起码工作上,两人还是有往来。
短暂一想,应缇道:“下次的地点还是你来选?”
楼淮看了她一眼:“好。”
时间尚早,两人刚吃饱饭,回去的路上,他们都颇有默契地放慢了脚步。
步履缓缓地踏着夜色,走在林荫道上,偶然间谈上一两句。
谈的都是一些生活里,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
道路上,夜色郁郁。
她住的那栋房子近在眼前。
应缇问:“这周林阿姨林叔叔不在家里?”
楼淮道:“这周他们回白鹭洲那边住。”
“这样。”
“有事找老师?”
应缇顿了顿:“上回打扰了林阿姨,上周末正好我家人寄来一些农产品,想送他们一点,前天敲门没人应。”
“最近刚开学,老师暂时没什么事,过两周才回来。”
应缇不由得纳闷:“两边换着住对阿姨和叔叔是不是不太方便?”
“不会,”楼淮道,“白鹭洲那边只有他们老人家两个人,住着孤单,来这边住,除了离学校近,人也多一些。”
两位老人都上了年纪,应缇说:“也是,有事能及时叫到人帮忙。”
再走十来步,就到了应缇所在的那栋楼楼下。
地上,两人的影子隔着细细的一道间隙。
随着走动,间隙偶尔重叠,偶尔隔开。
忽地,应缇轻声问:“你平时喜欢炖汤吗?”
楼淮一顿,一会才说:“一周两次。”
还好。她又问:“早餐呢?在家吃得比较多,还是食堂?”
楼淮微地沉吟:“在家。”
晚风拂过,暖暖的,风息夹着股躁意。
应缇说:“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些农产品,本来想中旬见面一起带给你,今天正好遇见。”
说到最后,她顿住,想了一想:“你跟我上去拿?”
风息缓缓,贴着脸颊穿过去。
昏黄的路灯下,楼淮的半边脸隐藏在黑影里。
听完她的话,他久久沉寂,转而想起今天下午医院里的那一幕。
她亲眼目睹,亲耳听到。
她和他四目相对。
最后,她去而复返,倒转回来找他。
一晚上谈下来,她丝毫不问在医院见到的那一幕。
楼淮定住一会,才缓声道:“我在门外等你。”
对面是轻柔的一声:“不是很重。”
路灯昏昏黄黄,照下一片温暖。
忽地,楼淮无声笑了。
*
楼淮在原地站了一会,随后走进大楼
宋瑶抱着胳膊,远远眯着眼睛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她的眼里。
她笑了一声,微抬下巴:“你刚才说楼淮从不接触女人?”
沈丛衍声音淡淡:“他有交友的自由。”
话是这么说,昏暗夜色下,他微微皱眉,刚才应缇和楼淮说话的场景,历历在目。
据他所知,两人工作上往来不到一个月,期间邮件往来一只手数得过来,现在竟然熟悉到了楼淮送应缇回家的地步?
这些年,他和楼淮大多时间通过信息交流,逢年过节偶尔见下面。他一直没听他说有交女朋友,有时问起,楼淮也笑笑不说话,转而绕开话题谈起了仪器研究。
有几次两人到林教授家拜年,林教授还打趣让他有时间帮忙介绍一二,不一定要奔向恋爱结婚,见见面也是好的。又说楼淮成天围着实验研究打转,身边连个异性朋友都没有。
宋瑶站在树丛围栏前,问:“楼淮这些年没交女朋友?”
“差不多。”沈丛衍声音轻许。
宋瑶笑:“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怎么能差不多?”
沈丛衍瞥她一眼,笑:“宋瑶,你想要什么答案?”
他笑得太能穿透人心,宋瑶一滞:“我就问问。”
沈丛衍笑出声:“宋瑶,你自欺欺人。”
“沈丛衍,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这样很讨厌。”说着,她又朝那栋大楼看了一眼,转身往回走。
“你有话直接跟他说,他不是不讲理的人。”沈丛衍两步追上,很快与她并肩而行。
“你以为我不愿意?”宋瑶神色黯淡,“他不屑一楼。”
沈丛衍静了半晌:“是你自己放弃了这段友情。”
沈丛衍说话行事一贯一阵见血,大学的时候,他就是这样。
几年不见,他的本事只增不减。
宋瑶肩膀倏的垂下,双手埋住脸:“我当初再坚持一会是不是比现在好?”
那边,沈丛衍长腿一迈,站在她的面前。他深深地凝视她很久,隔了一会,他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
她眼睛一片昏暗,眼里没有一丝亮光,不复平日的骄傲。
“你还是不明白,宋瑶,他对你从来是友情居多。”
沈丛衍言语平平,却杀人于无形。
宋瑶慢慢抬起脸,双手愣在半空,久久怔住。
沈丛衍乘胜追击:“不是这样吗?不能因为你中途因为害怕不相信他,背弃了这段友谊,你现在心生愧疚,跑回来说什么你爱他。”
夜风袭来,阵阵热意扑在脸颊,她心里某处却越来越寒。
“他以前把我当朋友,可我不是。”宋瑶说,“还有我和他算什么朋友,那么大的事,他从来在我们面前只字不提,程溪找上我,我有权找他问清楚。”
“你那是问吗?”沈丛衍懒懒地抬眼,“你等于按照你的意思给他定罪,将他推开。”
宋瑶仍是坚持:“他隐瞒在先。”
迎着夜风,沈丛衍缓缓叹息:“宋瑶,是你偏见在先。”
宋瑶咬住牙齿,目光直直地向他瞥来。
沈丛衍眉眼一抬,从容不迫地对视回去。
他轻慢一笑:“宋瑶,别拿那种目光看我。”
宋瑶别开眼:“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再走走。”
“唐老师叮嘱我,确保你安全到家。”沈丛衍淡声道。
宋瑶:“你不是听话的人。”
沈丛衍走过来:“偶尔听一次也不错。”
宋瑶不搭理他,慢慢往回走。走了两步,见身后的脚步声没跟上,她回头。
“不是要走吗?”
沈丛衍指了指身后,抬抬眉:“遇见了不上去打个招呼?”
“不用了,他未必乐意见。”
“是吗?”沈丛衍笑意不减,“我倒是想见见楼淮了。”
宋瑶:“……”
*
张朝怎么也想不到,今天这所有紧张的事都会撞到一块。
先是主任查出肾结石,他在医院忙得跑前跑后;后是林教授那边想起兰花忘记带回白鹭洲那边的住处了,让他上门拿资料的时候,顺便帮忙浇下水。
现在好不容易,他浇完兰花,取好资料打算从林教授家离开,美滋滋地想着待会去找女朋友到海边吹吹海风,联络下感情什么的。
不曾想,刚下到六楼,楼淮和一位有点眼熟的女人,迎面走上来。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狭路相逢,不能全当作看不见。
他摸了摸后脑勺,笑得眼睛都快掉出眼泪了:“楼师兄。”
又看看楼淮旁边的女人,猛然想起这是之前过来确认数据更新的应缇。
他赶忙道:“周小姐,你好。”
应缇眼里有意外,见是工作上的客户,笑了笑:“你好。”
她转头,视线落在楼淮身上,思考两秒,说:“要不要泡下茶?”
这边张朝手还没使上去婉拒,那边楼淮淡声拒绝:“不用,时间有点晚,你好好休息。”
张朝一边点头,一边扫了眼手表。八点不到,楼淮一向是十点才休息,忙起来,熬到两三点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今天竟然破天荒的,说八点有点晚了。
应缇看向他,似乎在问他意见。
他正要回答,忽然收到一道不咸不淡的目光。
张朝明白,别看楼淮眼神淡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这时候的他最可怕。
他忙笑道:“不用不用,我实验室还有点事,得赶着回去。”
怕应缇不信,他向楼淮肯定:“是吧,师兄。”
“嗯,”楼淮应得轻许,“这周的课题报告还没交。”
他刚说什么来着,张朝蔫蔫的:“我晚上回去连夜做,明天规定时间内送到您的办公桌。”
既然他们有事,应缇也不便再客气什么,三人站了半晌。
应缇包里的手机响了。
她像是没听到,没作何反应。
张朝看看楼淮,犹豫地指了指她的包包:“电话?”
“哦,谢谢。”
应缇如同刚反应过来一般,她低头打开包包,找出手机,看到屏幕上的号码,她怔了一会,而后迅速按掉。
“保险电话。”她言语平静道,“你们稍等一下,我去给你拿。”
她是对楼淮说的,很快,话落她便消失在门后。
门内,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没几秒,刚刚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再过了一会,两道声音一前一后静去。
张朝前后摸不着头脑。
应缇不是跟他们有工作上的往来而已吗?
什么时候和楼淮联系上了?
而且应缇还租了教授的房子?
“师兄,这……”
楼淮投来一眼,目光淡淡的:“怎么了?”
“额,”张朝摸摸下巴,回得忐忑,“我还是觉得周小姐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楼淮目光低垂,侧脸沉静如水。
张朝偷偷瞄了他几眼,见他不作声,他干脆地闭上嘴,安静等待。
沉寂中,楼道的感应灯暗下,张朝清清嗓子,顺便抬脚剁两下,头顶灯亮。
屋里,门正好打开。
应缇出现在门后,手里抱着两个纸箱。
平时实验室仪器进进出出,张朝每回都做苦力工,跑在最前面。眼下,他习惯性地上前搭把手。
眼前一晃,一个影子先他一步。
一霎那的恍惚,张朝被眼前的场景愣住了。
楼淮说:“没事?”
声音透着微不可察的关切。
应缇声音轻轻的:“我没事。”
楼淮:“我来。”
应缇犹豫了几秒,说:“好。”
话罢,她松开手,楼淮抱过两个箱子,弯身放在地上。
张朝嘴巴微微张开,看着眼前几秒间内发生的事,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只听应缇柔柔的声音说道:“上面的箱子是你的,下面的箱子是张……张先生的。林阿姨那份等他们回来我再送上去。”
一长串的话,张朝只收到了重要的几个字。
他愣愣的:“我也有份?”
应缇眼睛笑笑:“有,不过是些农产品,希望你不嫌弃。”
张朝摆摆手:“哎,高兴还来不及。”
兴奋了一阵,他又问:“我能看看?”
话落,他感到一道冷冽的目光定定地扎在他的身上,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应缇应了声:“可以。”
张朝不去看那道目光,笑笑地忽略,转而去打开箱子。
不看不知道,一看他竟傻傻地笑出声。
“周……”
应缇适时接话:“你可以叫我应缇。”
张朝嘿嘿笑着:“应缇?哈哈我女朋友最近正想吃咸鸭蛋,这是高邮的咸鸭蛋吧?”
“嗯,”应缇说,“家里老人喜欢吃,平日做多了会寄一些过来。”
张朝看向楼淮:“师兄,你家里的咸鸭蛋吃完了吧,这下不用买了。”
闻言,应缇望向他,眉眼间是惊讶:“你喜欢吗?”
楼淮轻咳一声:“嗯,早上喝粥,会切半个。”
“里面有两盒,要是你吃的惯的话,我之后再拿一些给你。”
“好,麻烦。”楼淮神色松松,眉目朗朗。
他们这边说这话,那边张朝仍是惊呼阵阵。
除了咸鸭蛋,应缇还送了紫菜、海带、粗盐巴、黄丝菌,另外还有一些炖汤的草根药。她说送农产品,就是农产品,半点不含糊。
这是应缇第一回送人礼物,她怕太贵重的老人家不收,太便宜的又不知道送什么好,思来想去,正好周奶奶送了几箱农货过来让她养生。应缇一寻思,都是寻常见的作物,也不担心他们不收下。
她说:“这是家里那边自己采摘的,你们可以尝尝味道。”
张朝抢声道:“用心了,我妈最近和那些阿姨到处找地方买这些东西,就想买人家家里做的。这下正好,她不知道要高兴到哪里去。”
他边说边看楼淮,后者神情平平地看着他。
张朝帮他科普:“师兄,退休的老人家没事做,平时就爱捣鼓这些吃的,还要求养生,三天两头到处跑,拦都拦不住。”
楼淮难得问了句:“是吗?”
“你若不信,改天问问阿姨,她应该也是这样哈。”
不知为何,楼淮蓦地静声,好一会没接话。
应缇见样,接过张朝的话:“阿姨要是喜欢,我家里还有。”
张朝没察觉哪里不对:“这怎么好意思。”
应缇:“不会。”
后面张朝又和应缇多聊了几句,期间楼淮默不作声,站在一旁安静地听他们说。
聊了一会,张朝正说到兴头上,楼淮忽然出声:“时间不早了。”
张朝一看,这才八点二十不到,还是挺早的。
楼淮唇角上下动了动:“今天我在医院碰到应缇。”
他的师兄除了话少安静,另一特点就是说话喜欢拐个弯子,他有时不直白说,只是让你去猜。
比如现在。
张朝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应缇生病了。
张朝的脑子突然搭上筋,又瞟了瞟楼淮的脸色,他利落地抱起两个箱子。
“谢谢你应缇,你好好休息,改天我再过来谢谢你。”
应缇反应了一会,看了看楼淮,后者朝她点点头。
点头的意思,就像是给她造成不便,向她道歉。
“没事,不用客气。”应缇说。
张朝噔噔地下楼。
楼淮慢了几步,他顿住了一会,似在考虑怎么说。
应缇无声静候。
楼道穿过舒服的夜风。灯下,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融合在一起。
良久,楼淮找到了语言,他简单道:“你好好休息。”
明明是再日常不过的一句话,却困扰他许久。
声音轻轻的,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下午医院的那一幕历历在目,那个女人的斥怒声言犹在耳。
她抿抿唇,嘴角一个浅浅的梨涡。
“你也是,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