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芸香问冯寄生是不是到路上打劫去了,可又想那是半夜,应该也不会有人带着这么多的银两赶夜路。再问他是回沐阳城,抢了什么铺子?可看他兜子里一个一个的大银锭,也不是随便哪个店铺或人家就能有的。想起他之前的不甘心,琢磨着是不是去而复返,直接摸了回去。那个冯太监的私宅存着这些银锭倒不稀奇,冯寄生又在那儿住了好一段日子,总比去陌生人家偷盗更顺手,只不过他们好不容易从那儿跑出来,怎又能回去自投罗网呢……
可不论芸香怎么问,冯寄生始终没告诉她,他那一袋子的银锭是哪儿来的。问他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他也答得含糊,只说别问了,反正不是杀人越货。
他的话,芸香并不敢笃信,因为他自己身上没受一点儿伤,衣服上的血迹却是好大一片,从外到里都浸透了,袖子上还有溅上去的血点子。要是这血是一个人的,即便没立时死了,这么多的血流出来,怕也活不长久。
不单是她这么想,四儿醒来后见着冯寄生的第一个反应,也是吓得啊了一声,随即忙捂了嘴,满脸的惶恐,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时刻黏在芸香身边,不敢离开一步,好像生怕一旦落单,就会被冯寄生杀了灭口。
冯寄生走远去方便的时候,四儿也会怯生生地捏着芸香的胳膊,但她什么也不敢问。也不用她开口,只是恐惧不安的眼神,芸香便能明白。她也只能拍拍她的手,安慰她没事,实则自己心里也怕,开始重新打量冯寄生这个人。
逃出沐阳,三人一路向北走。起初都是走小路,偶尔路过村落便去买些吃喝,晚上就寻个山洞,或是林间猎人休息的破屋过夜、如此过了七八日,别说芸香和四儿,连冯寄生都有些挨不住了,这才开始走有人的村落或镇子。
虽然冯寄生怀里揣着钱,但一个个都是崭新的大银锭,怕人起疑,并不敢拿出来用。好在芸香早时未雨绸缪,当初在沐阳偶尔逛街时买了些小首饰,也只是为了逃出来后,能换钱傍身。芸香让冯寄生把那些首饰拿去换钱,冯寄生当了钱回来,拍着怀里的钱袋与芸香信誓旦旦地保证,待他们安定下来,一定给芸香买更多,更值钱,更贵重的首饰。
三人就这么逃难似的出了润州地界,见无人追上来,才慢慢松了口气,但仍不敢往人多繁华的地界去,总是绕着走些偏远的村镇。
冯寄生也开始敢拿了银锭出来花。第一次是在某个镇上的小馆子,三人原本只是想吃碗面。巧得旁边也有一桌,两个大男人要了五六个菜。因为不敢使银锭,芸香三人这一路上都是能省则省,很久没吃荤腥了,这会儿看着人家桌上的大腕炖肉难免眼馋。
冯寄生抬手想叫店小二给他们上一份,被芸香拦下。冯寄生说怕什么,又不是没钱。芸香知道他是说那银锭,但她觉得那银锭来路不明,并不敢用。或是两人为了一碗炖肉拉拉扯扯地不爽利,看在店主眼里便觉得他们囊中羞涩,又见三人一桌狼狈,还有个孕妇,便生了恻隐之心,送了一小碗肉给他们。
芸香念得人家的好,但也不好意思白吃人家东西,连忙婉拒道谢。但店主一时的好心,却堪堪戳中了冯寄生的软肋,觉得店家是施舍怜悯,瞅准他没钱买肉吃,是看不起他。冯寄生也跟着道了声谢,但脸上却没笑模样,从怀里拿出钱袋,掏了一个银锭出来递给老板,阴阳怪气地说:“身上带的散钱不够,不知这个您收不收。”
店主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也只讪讪一笑,收了银锭去剪。
过后芸香与冯寄生说,他适才没必要那样对人家店主说话,人家也是好意。
冯寄生说你觉得谁都是好意,实不知这世上的人就只认钱,你看我拿了那银锭给他之后,对咱们是不是马上变得殷勤了?
芸香见没法与他讲理,也便无奈不说了。
自从花了这第一个银锭,冯寄生便彻底放开了顾忌。给自己、芸香和四儿都置办新的行头,旧的那身,芸香要收起来,冯寄生一脸厌嫌地说:“穿了多少日子了,也难怪人家看你没钱,都有味儿了,扔了就得了。”
芸香说:“先收着,都是好料子,又没破,洗洗干净跟新的一样。”
可冯寄生执意要扔,似乎别说穿,只是带了这一身脏衣裳,都有失自己的体面。两人挣了几句,衣服到底被芸香收了起来,讨得冯寄生发一声“你就是穷人命”的叹息。
换了衣着,雇了马车,一路北上,能进馆子吃喝的,冯寄生绝不将就买路边的包子馒头,住店也从来都要顶好的房间。碰见车夫、店家或小二说几句好听的,他心里舒坦了,还要打赏,就为了人家那一口一个爷的捧。
旁人捧着,也不过打个照面那会儿功夫,偏生四儿也开始生了这毛病。
四儿初时和芸香一样,恨不得一个铜子儿掰两半花,一个馒头匀开三天吃。自打见了冯寄生从怀里掏出了大银锭,也开始安心,不再为活命发愁了。有时芸香和冯寄生为了花钱争执,她还在旁边帮着冯寄生说话,只说爷也是心疼奶奶,想让奶奶吃得好些,住得舒坦些。
如此这般,冯寄生也不再防备着四儿,彻底拿她当自己人了。有时芸香劝他,他还要给四儿使个眼神儿,露个“你听听”“你看看”“又来了不是?”的表情,四儿便回他一个颇为默契的笑容。
一来二去的,不知什么时候,芸香就开始发现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悄悄有了变化。却也不用怎么细心观察。男女之间那点事儿,有没有那种关系,相处时的言谈举止是完全不一样的,哪怕藏得再小心,也终会在不经意间露出些影儿来。
自打芸香有孕,怕动了胎气,冯寄生就再没敢要求过房事。这一路醒来,半逃命似的,更没那个心思,尤其芸香肚子一日大似一日,就是他想,芸香也不会理他。没想这样,曾经信誓旦旦再不碰别的女人的冯寄生,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吃到她身边儿的人身上来了。
其实芸香自己也打算过,四儿总得有嫁人的一日。他们是逃出来的,规矩的好人家定是不愿娶这种身家底细不清不楚的姑娘。又怕四儿无依无靠,连个娘家人都没有,真要嫁到哪儿,未必不会被婆家欺负。想着不如待安定下来,问四儿愿不愿意给冯寄生做个妾,两人只当是姐妹那么相处。若是她不愿意,就帮她找个妥帖老实的人家,给她些钱傍身,也不怕受委屈。若是她愿意,左右和冯寄生不过是搭伙过日子,姐儿俩也犯不着为他争风吃醋。
只还不待她开口,那两人便暗度陈仓了。
虽然和冯寄生没什么感情,甚至连正经的名分都没有,但芸香还是很怄气。
我自己主动提出来是一回事,你们背着我瞎搞就是另一回事了。由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了龌龊事,还装模作样地像个没事儿人似的把我当个傻子,那就纯是欺负人了。
但是她当下的处境,挺着个大肚子背井离乡,无依无靠,身边只他们这两个人,若真的把话挑明了说,又怕闹僵了,自己更要吃亏。也是觉着毕竟一起患难过,这俩人不能这么没良心,或许是顾着她有孕,想等她安稳生下孩子再说。
只是芸香没想到,自己真应了冯寄生说的“你觉得谁都是好意”,想不到原来有人就是没心肝。
那时他们已在程川武城县落了脚,租了一个小院子让云香待产。不用日日想着赶路,闲下来的冯寄生便觉得没事可做,借口要照顾芸香,也懒得外面找活儿干。游手好闲之下便开始赌钱,从街头小打小闹的消遣,倒被人拉去赌大钱。初时是有赢又输,待被芸香知道的时候,却已经开始只输不赢,搭进去不少钱了。
芸香为此和他大吵了一架,火气上来,两人说话都不太好听。之后便一连多少日子互相不搭理。这事若在从前,四儿还会帮着两人劝解说和,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不言不语的好像事不关己。有一日,芸香无意间撞见她在院外和冯寄生悄悄说话,说的什么她不知道,只看她垂着头,一副可怜巴巴地模样揪着冯寄生的衣角,便猜不会是什么好话。
就是那之后的不久,某日清晨,芸香昏昏沉沉地睡醒,发现一向比自己晚起的四儿这会儿却不在身边。她撑起身子,四下看了看,一股莫名的不安笼了上来。强撑着站了起来,翻开柜子,四儿的衣服全不见了。
芸香又忙去冯寄生的房里,也是空空的,人没在,衣物行李也没了。
芸香脑袋嗡地一下, 这俩人是丢下她私奔了,留给她的,只是她平日里穿的衣裳,这已经付了小半年租子的空房子,以及她肚子里,还有一个来月就要生的孩子。芸香那一瞬间的心情不是恼怒,而是害怕。
她睡觉向来很轻,这会儿已经八个多月的身孕,就更睡不实了。可昨儿晚上居然睡得那么沉,以至那俩人什么时候收拾包袱走的都没听见。再想自己直到现在脑袋都沉沉的,走路也腿软,想必是昨儿晚上被他们下了什么药,多半是四儿给她熬的那碗汤。
芸香越想越觉得后怕,也不知给她下了什么药,会不会影响肚子里的孩子,又或者她下药的时候手上但凡没个分寸,会不会她昨儿夜里就一睡不醒了。
又想一连好些日子没正经与她说话的冯寄生,昨儿晚上也换了个人似的,跟她赔了不是不说,还给了她一点儿碎银子,说让她喜欢什么就买些什么。现在想想,这不过是他抛妻弃子前剩的那一点点的愧疚罢了。
芸香在屋里呆坐了许久,脑子里乱乱的,这当下,她最先想起来的,却是三人当日离开沐阳时,冯寄生走了一夜回来后,那一身的血。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冯寄生既然还有那最后一点点的良心给她留了些碎银子,就不会再去而复返对她起歹心,况且她这儿也确实没什么可图的,但芸香还是觉得汗毛直竖。甚至开始庆幸冯寄生就这么走了,否则,她大着个肚子,将来再生下孩子,怕是也真没有勇气主动和他一拍两散。
思及这些,芸香便觉这里再不好久留,万一冯寄生又回来了,那她就又要羊入虎口了。虽然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生了,这房子也交了小半年的租子,够她先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再说的,但有了这个心思,芸香却是一天都不敢留。是以便把能典当换钱的都换了钱,找房东好说歹说地求着,退了一半的租,打点好行李走了。
她想冯寄生和四儿多半还是会有躲着冯太监那伙人,往北,往东,往西,总归不会走回头路,那她就反其道而行,往南面她们来时的方向。她记得他们来时一个叫藁县的小地方,算着自己的脚程,不用一个月也能到了,到时候先在那儿落脚,把孩子生下来再做打算。
但人算不如天算,芸香动身往南,才走到半路,肚子就开始有些疼。好在是官道,路边刚巧有个小面摊子供她坐下休息。
卖面的老夫妇见她一个孕妇独自赶路就觉得奇,见脸色差得很,便忙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摆摆手,不想麻烦人家,忽觉得身下一热,有什么流了出来。她心慌,也顾不得在人前,伸手到下面去摸,腿上潮乎乎的,拿出来,一手的血。
老妇人见了哎呀一声,连忙叫自家相公来帮忙。老两口儿问她家人,她摇头不答。见如此,老夫妻也不多耽搁,忙搀她坐上推着出摊的独轮车,自己的面摊子也管不得,推起她便走。
芸香被老夫妇一路安慰着推进了县城,过城门时瞥了一眼上面的字:安平县。
第五十二章
清晨,天还没有大亮,冬儿还在熟睡,芸香穿好衣裳,悄声出屋,轻声开了跨院的小门,探了半个身子出去。时辰还早,巷子里静悄悄的。不放心,又虚掩了门走出去,站在巷口四下望了望,大街上也见没什么人影。
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安与焦虑又增了几分。
转身回家,把门栓插好,在炕边心不在焉地守着冬儿坐着,直到听见前院爹娘起身活动了,才去前院灶房做饭。
那日之后,她让干爹干娘带着冬儿去临县的一个远亲家避了些日子。他们起初不同意她一个人留下,她好说歹说才说服了老两口,只是他们走后,冯寄生连个人影儿都没见。
芸香知道冯寄生不可能放着银子不要,除非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棍子悬在头上的忐忑,比直接砸下来更让人揪心。
因挂着芸香,陈氏夫妇带着冬儿出去避了一个来月便回来了,想着这么长时间,冯寄生也应该拿了钱走了。回来听芸香一说,才知道他压根儿没出现,老两口儿也觉得奇。三人商量琢磨,会不会是容家那边先一步找到冯寄生,给钱打发了。
芸香觉得这种可能大些,虽然自己当日向容家大爷要了二百两说是去打发冯寄生,但她知道自己骗不过大爷的那双眼,她不过是想借着要了这二百两,彻底断了她和容家的恩怨与情分,让容家的人不必再觉得对她有所亏欠。
她对容家在润州惹得官非知道得不多,但也从腊梅姐那儿听了些,容家当日就是受阉党所害,压着二爷在牢里,以此吸容家血。至于罪魁祸首到底是不是那冯太监,腊梅姐没多说,她也没多问,但既是阉祸,总会有所牵连。
虽然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冯太监那一伙人或许早就把她忘了,但她自己却总觉得不踏实。
容家因阉祸糟了这么大的劫难,她不想再给容家惹去什么麻烦。她对容家大爷说了自己的过往,也是知道即便大爷再慈悲,再念旧情,还是懂分寸,知进退的,容家的安危荣辱在他那儿才是最最紧要的,不用她多说。
而且,很多话,她对容少卿开不了口,只有让大爷去说。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是对的,那日以后没再出现的,不仅仅是冯寄生,还有容少卿。
她曾想过,容少卿听了那些事会回来找她,或许会质问她为什么不与他说,又或者他来了,却根本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就站在她面前满脸怜惜愧疚地看着她,或许还会握着她的手,抚抚她的肩,抱抱她。
不论怎样他的怜悯与自责,她都不想看到,所以现在这样是最好的。
等过一段时间,待他把她放下了,再见面,还能像什么没发生一般自在相处。本来他们也不是一路人,只是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总是作弄人,一次两次地把他们捏在一处。
对于冯寄生的消失,陈氏夫妇还会在不当着冬儿面时与芸香念叨两句,相互分析琢磨一番,而对容少卿父子的一去不返,老两口都很有默契地,谁也没在芸香面前提过,就好像他们从来没住过,只是陈张氏还是会瞅准芸香没在旁边的时候,去容少卿的那个小房间打扫打扫。
不与芸香开口提,老两口私下却是念叨的。多半是陈张氏先开口嘟哝着日子,“这也走了一个多月了,怎的真就连个话儿都没有……要说嘉言爹也不是个傻的,怎的不知道甭管芸香说了什么,都是故意气他的,不是真的当真了?还是……真有什么别的心思……”
“就是有什么心思,也不能连个话儿都没有啊,让腊梅姑娘来带句话,就说爷儿俩都好,让咱们别惦记也好……这些日子了,什么动静也没有……”
陈伯不言语,陈张氏也不在乎他应不应,只管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有些委屈,“还有嘉言……在跟前儿的时候,姥姥姥爷叫得多亲哪,这一跟着爹回去,见着奶奶,就把姥姥忘干净……可见谁家的孩子还是谁家的孩子……”
陈伯闻言,啧了一声,依旧没多说什么。
陈张氏也是明白他的意思,沉声片刻,唉了一声:“我说这话也是屈心,这不就是想他吗……嘉言不是那样的孩子,嘉言爹也不是,就大年三十儿那晚上,下那么大雪,深更半夜地爷儿俩还受冻摸黑儿地回来跟咱们过年,就知道是仁义的孩子……”
提到旧事,陈张氏又有些伤感,也不过就是前不久,一家子还热热闹闹的,如今这对父子一走,家里一下子冷了下来,又因又冯寄生这事儿悬着,这心里总是没着没落的。
陈张氏与相公说完这话,又过了几日,到底把容嘉言盼来了。
最先听见声音的是冬儿,正在院子里玩儿泥,忽说听见马车声了,准是爹爹和哥哥回来了,说完就撂了小铲子往外跑。陈张氏紧着追出去,以为他是想哥哥想得紧以致生得幻觉,待跑出去才见巷口真的进来一辆马车,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容家的那辆,容嘉言的小脑袋从立面探出来,亟不可待地向这边挥手
陈张氏大喜,向院子里喊了一声:“嘉言来了。”
冬儿跑得急,赶车的马夫连忙住了马怕他撞上来,容嘉言从车里探出身子,见了冬儿也是喜不自胜,若不是拦了一把,直要从车上跳下来。
马车没再往前,就停在了原处。容嘉言从车上下来,后面跟着腊梅。从腊梅掀开的帘子往里看去,里面再没人了,容少卿并未同来。
陈张氏掩去自己的失望,连忙迎上去,于她来说,嘉言能来已经足够欢喜了。
容嘉言和冬儿拉着手下车,到了陈张氏面前,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姥姥”。
陈张氏心里便觉吃了蜜似的那么甜,还因这些日子的想念忽然得见,有些许鼻酸,只当着外人不好过分动容,便只憋了回去,把容嘉言搂进怀里好一番摩挲爱抚。
腊梅站在旁边,笑道:“言少爷早就说要来了,回去没两日就说想您,只不过自来了安平就再没认真读过书。大爷怕他从前读的诗书都生疏了,为他请了先生,给关在屋里恶补了这些日子,过了先生的考试,这才许他出来。”
陈张氏知道这是腊梅给她解释,为什么这么久孩子没来:不是家里不让来,只是在家温书,耽误了些时日而已。这话真假不论,既然带着来了,就说明人家并不打算与这边断了联系,能让芸香再见孩子,就是好的。
时陈伯和芸香也听了陈张氏的唤声应了出来。虽然芸香听得嘉言来了,恨不得立时插了翅膀飞出来,但跑到门口又犹豫了一下,只怕容少卿也跟了来,不知如何面对,这一犹豫,便落在了陈伯后面。待跟在陈伯后出来,望见容少卿并未同来,心中的失落却比释然还多了许多。
容嘉言先跟陈氏夫妇说话,见了芸香,便立时奔了过来,一下子扎到芸香怀里叫娘。芸香抚了抚容嘉言的头,捧着他的脸看,这才月余未见,就似变了不少模样一般,好像白了些,甚至还高了些似的。
陈氏夫妇张罗着众人往院里做,赶车的车夫推却未进,把马车在窄巷里挡了人家的路,到了巷口等着。
容嘉言旧未见母亲,这会儿见了,说不完的话,陈张氏从旁听着,腊梅那番解释话倒也真,容嘉言说得多半是什么也没干,只被关在家里温书了,说了半晌的话,全是在说自己念书的事,学了怎样的文章诗书,先生的性情如何,自己哪日得了褒奖,那时又挨了大伯的教训,事无巨细,只不过从头到尾,却是只字未提容少卿。
众人在屋里热络地说了会儿话,容嘉言便被冬儿拉着去了院儿里,老两口也看着跟出去,留了腊梅和芸香在屋里说私房话。
芸香看了看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叫了腊梅去了容少卿父子当日住的屋子,进门便掀了箱柜道:“你来得正好,头先二爷走时有些行李没拿,我都收好了,你一会儿走时想着带上。”
腊梅看了看东西,拉了芸香坐下,压低了声音,问说:“这会儿之咱们姐妹俩,你只给我说说,你和二爷这又是闹哪一出啊?”
芸香道:“什么也没有,姐姐别多想了,二爷之前来,也是大爷为了磨炼他,如今二爷戒了酒,人也稳重了,自然也该回去帮大爷重振家业。”
腊梅带了些无奈,“我把你当亲妹子,你却不与我说真心话。”
“怎么会呢。”芸香道,“我一直把你当亲姐姐。”
“那有心里话却不与我说?”
芸香垂眸,没言语。腊梅也没再追问,姐妹俩沉默着面对面坐了一会儿,方才是芸香先开了口,“二爷,近来可好?”
腊梅道:“好与不好,你心理多半也有数。那日你来找大爷回去,没多久二爷就回来了,我没见着人,但听说是一脸愠色带着气进了大爷房里,在里面呆了好久。兄弟俩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二爷出来后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的,谁也不让进,连嘉言去门口叫爹爹,都没反应。后来,还是大爷进去说了什么话,二爷才出来,仍是谁也没见,人就离家走了。”
话说到这儿腊梅顿了顿,见了芸香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方又继续道,“大爷回老太太、太太说,二爷是出去帮他跑买卖了,什么时候能回来没说。”
“我早想来问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不过大爷吩咐了,不让我们来你这儿打扰。别说我了,就是言少爷几次三番地求着想来,大爷都不许,太太给说情都不许,也不说缘由,只说是为了让先生给他补落下的课业。今儿个也是言少爷求了这些日子,又有太太帮着说话,大爷才终是点了头。”
腊梅问道,“你既把我当亲姐姐,就该与我说实话。”
见腊梅说了这话,芸香便不想再瞒着,只是千头万绪的,也不知该从何说起,犹豫思量之际,腊梅又道:“你要是顾虑容家那边能不能接纳冬儿,那是你多虑了。老太太并非不通人情的,老太太和太太要真是容不得冬儿,又怎会几次三番地让你把冬儿带过去玩儿?老太太的心思,真是再明白不过了,就是怕你有顾虑。”
芸香终于开了口,应道:“老太太、太太都是难得的心善慈悲之人,能遇着这样的主子,是我的造化……”
也正因如此,她才不更不想给她们惹麻烦。
腊梅未解她的心思,“从前且不提,这次再见了面,老太太和太太可没一日说把你当下人的话,原先心里就对你存着怜惜愧疚,待见二爷自再见了你是怎么改头换面的,就更只有一个心思了,这些可还要我与你说吗?”
芸香摇摇头,“我明白老太太和太太的一番苦心与好意。”
“那又是为什么闹成这样?”腊梅疑惑,“不是我偏帮二爷,只是任谁都看得出二爷对你的心意,这些日子也不过是等你点头罢了。这一回若不是你说了什么伤他的话,他怎舍得回家,怎舍得离了你去外头跑买卖的。他当年为了娶你做正室,险些就被老爷逐出家门了,如今也是再见了你,人才从泥沼里爬出来似的,又有了人气儿了,二爷对你的心,再真不过了。”
腊梅不说还好,最后这番劝说,却把云香一肚子想说话又堵了回去,勾出别的心事来。
相似的规劝,腊梅姐也曾对她说过,在她被“借尸还魂”醒来之后,在她生下嘉言,容少卿却对她避而不见的时候,腊梅姐也是这样一番宽慰劝解,说二爷如何疼她、爱她,许多容少卿和为了“她”做出的荒唐事,她就是那时候从腊梅姐那儿听来知道的。
那时候听到那些,并未觉得什么,真真只似听个别人的故事,满心满脑全是自己的委屈。如今再听,却又是另一种心境了,唯有委屈的滋味一分不减,更胜从前。
第五十三章
却说云香和腊梅在屋中说了好半晌的话,闻得陈张氏在院里一声声地唤着两个孩子,因知陈张氏带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捉迷藏,是以也未在意。不多时,陈张氏匆匆进屋,一脸焦急忧恐地问:“冬儿和嘉言没来吗?”
屋中两人一问才知,原是两个孩子藏得不知哪儿去了。三人出屋去,陈伯已到外面找去。芸香在院中喊了两声嘉言,有些心慌,不论冬儿,只说嘉言这般懂事,听见大人焦急地唤说“不玩儿了”,一定紧忙出来了。
三人出了院,陈伯才从邻家出来,见了他们摇了摇头,说连问了两家有孩子常与他们兄弟俩玩儿的人家,都未见两个孩子去。
腊梅道:“不能跑出去吧?才我们虽在屋里说话,不过能瞅着院门,没见他们俩出去啊。”
陈张氏这会儿已然慌了神,“我刚刚看着跨院儿的门没插上,我昨儿开过一次那门,这会儿倒忘了当时有没有上门闩,保不齐哥儿俩就是从那儿出去的。”
腊梅又道:“或不是去巷口了?”
陈伯闻言便忙小跑着奔了巷口,陈张氏与云香也紧忙跟了上去。腊梅跟在后面,几人到了巷口,见一众孩子在戏耍,却也不见嘉言和冬儿。问了停在巷口的容府车夫,也说没见他二人出来过。
芸香和陈氏夫妇这会儿都慌了,三人一下子都想到了冯寄生。他忽然消失了这么些日子,总不能是良心发现地就这么走了,总觉得他不定哪日就要出来使坏。可又想不能这么凑巧吧,这么多日子不见他人,也未必就在附近,就算真在附近,只这转眼的功夫,能让他在几个大人眼皮子底下把两个孩子掳走了不成?
腊梅不知其中缘故,虽然也急,但并未忧恐,只以为两个孩子多半是跑到哪家玩儿去了,适才问的两家没有,或是在别家。况且这巷子深,又有小道,不定猫在哪儿。附近都是熟识的近邻,总不能丢了。
芸香与陈氏夫妇并腊梅和车夫,又往巷子里折返回去。芸香还留了个心眼儿,唤车夫不用跟着他们一起,哪儿也别去,只管在巷口守着,万一见着孩子,或是有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千万拦下。
“不会有拐孩子的吧?”腊梅这会儿也听出话音不对来,边跑边问,她独自带了嘉言出来,万一把孩子弄丢了,别说主人家怎么问罪她,她自己急也要急死了。
芸香也没心思多解释,只答:“应该没事,应该没事……”。这话是安抚腊梅和陈氏夫妇,更是在安慰自己。
只是四个人在巷子里一边叫一边找,期间把两个孩子可能去的人家都敲了一遍,又回家去看了两回,到底没见着两个孩子。至此,四个人彻底慌了。
这巷子不止一个出口,若真有歹人掳了孩子,多半也不会走大路,就他们找人这会儿功夫,早从小道遛没影儿了。
陈张氏带着哭腔连声自责,恨自己带孩子玩儿什么捉迷藏。腊梅见芸香并陈氏夫妇都变了脸色,显是有事相瞒,也是急得跺脚,直问芸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芸香这会儿哪还有功夫与她细说详由,脑子里乱糟糟的,却又什么都理不清,总觉得这事儿和冯寄生脱不了干系,万一真是让他把孩子给掳走了……
到底是陈伯还冷静些,忙说:“别急,我这就去衙门找程捕头,万一真是有拐孩子的……先把城门看好了要紧……你们继续找着……家里得留人……别孩子藏哪儿自己回去了,再不见大人……”
陈伯急匆匆走了,剩下三个女人。
腊梅顾不得其他,忙着要回容家。她的心思,不论主人家怎么责罚她,只管先找了更多的人来帮着找孩子,只要孩子找着,她受什么都行,若真是有个三长两短,她这条命也不要了。
这节骨眼儿,芸香也未忘拉了腊梅,嘱她先别让容老夫人和容夫人知道,万一是虚惊一场,别把老人家吓出病来。
腊梅急道:“这话还用你嘱咐,只是若一时三刻寻不回人,想瞒也难。”
待要走,又被芸香拉了胳膊,“大爷在家吧?你先去回了大爷。”
腊梅道:“那是自然,这么大的事,总不能主子都瞒了……”她这话说着,但见芸香蹙着眉头,欲言又止,恍然猜到其中必有隐情。今日两个孩子不见了,多半也不是什么碰巧。只这会儿事态紧急,也容不得她拉了芸香细问详由,心中又急又慌,唉了一声匆匆跑了。
芸香回神看向陈张氏,后者脸上这会儿已没了血色,眼眶子红着,芸香怕她急出个好歹,忙把她劝回去,只说万一是两个孩子顽皮跑出去藏了,回去家里不见人也不好,让她在家等着。不论是孩子自己回家,还是他们哪个有消息,必要回家去汇合商议。
眼看着陈张氏抹着泪回了家,芸香又独自一人四下去寻,把附近巷子里能找的犄角旮旯都寻了一遍,还揪着心去了离家最近的两口水井边儿上往里望,终归是没见着人。因慌乱惶恐,她的一只手始终不自觉地地抓着心口的衣裳,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总觉得这事儿绝非偶然,必然是遇着坏人了,跑不脱就是冯寄生。
且说芸香在外寻了许久未果,抱着一丝侥幸回了家,只没到家门口,就见了站在院门外望穿秋水的陈张氏。母女俩不用言语,都见了对方眸中瞬间被抽走的一线期待过后带出的一丝绝望。
陈张氏眼睛红肿着,似是才收了泪,这会儿见芸香独自而归,泪珠子又断了线般滚下来,呜咽着捶胸顿足,直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头上,怨恨自己老眼昏花,竟让两个娃娃从自眼皮子地下给丢了,甚至连寻死的话都说出来了。
芸香连忙搂着她规劝,说不干她的事,怨她只顾着和腊梅在屋里说话,也没往外去瞅孩子,又劝她别往坏处想,纵然真的是遇见拐子或者真是被冯寄生那歹人掳去了,这会儿爹已经去找程捕头了,一定没事的。只是她口中如此劝慰干娘,自己心理实则没有半点儿把握,不论是芸香和干爹哪边有了消息,这会儿必然早就回来了,这么许久未见人回来,就是没寻见孩子。
天色渐暗,两人终于把陈伯盼了回来,同来的却只有程捕头,并不见两个孩子。
陈张氏未见孩子,眼泪又决了堤,拉着程捕头的手,把这半日说过的自责自怨的话再又翻过来调过去地又说了再说。程捕头紧着劝慰:“您别急,别急,他们还在外头找呢,我头先挨个城门都问了,没见有人带着孩子出去,人肯定还在咱们城里,只要人没出城就好说,早晚能找着。”
陈张氏泣道:“都问了?不会看差了吧?”
程捕头道:“不能,守城门那些弟兄,哪个不认识您家冬儿啊,都不用您说,要真有人看见旁人带着孩子出城门,一早就拦下了。”
“有没有可能是把孩子藏起来,藏在车里或是什么地方带出去的……”芸香急着问。
“不能,我都问了,今儿也是赶巧,这一天都没马车出城入城。俩孩子都挺大的,也不能藏怀里或筐里了……”程捕头说着顿了顿,似是有话不好直对芸香说,只转向陈张氏,“您家的事儿,我叔刚跟我也说了个大概,您放心吧,别说您这儿是咱自己家里人,就是不相干的,只要是咱安平县的百姓,也保管不能叫两个孩子在我眼皮子底下没了。”
程捕头劝着陈张氏坐下,又把这半日的事一件件细细问来,几个人把自己找过的地方全对了个遍,说话的功夫,容家也来人了,除了腊梅还有管家。腊梅眼睛红着,显是哭过了。
容家那儿看样子也早与程捕头碰过面,管家上来只管和程捕头对情况,说撒出去的人还在找,按容家大爷的吩咐,怕真是被拐子掳了,动静闹得太大,反而让拐子心生歹念,只悄没声地寻着。也是因此,容家大爷那儿虽然急,但也不敢轻举妄动,一边在家等着消息,一边安抚容老太太和太太。
程捕头回说:“大爷想得周全,我来时回了知县老爷,他也是这个意思。甭管是谁拐了两个孩子,说到底还是图财,咱们若真是大阵仗敲锣打鼓地去寻,反而打草惊蛇,再把歹人逼急了狗急跳墙。是以只让人看死了城门,只要孩子还在城内就好说。县太爷的意思,人咱们还是悄声寻着,猜想拐子的心思,与其费劲地把两个半大小子拐出城去卖,还不如敲诈家里人些钱财。更何况容家又是大户,家里的长孙被掳,必然肯出大钱赎回孩子,这么简单的道理,拐子不能不会算。”
屋内众人听了只管点头,只盼着真如他说的,拐子最好是贪财,甭管要多少,只要孩子平平安安的。
因着这个盘算,众人没再出去挨家挨户地问,怕拐子在附近看着。程捕头也不好在陈伯家待到太晚,宽慰了陈张氏一阵,又往几处城门问消息。
早先有邻居知道两个孩子丢了,这会儿陆续过来关心找没找着的,要不要再多叫些人去找。
陈伯说已经报了官府,谢过了大伙儿的帮忙,又把程捕头的话说了,让邻里们千万别太张扬惊了拐子。
安平县素来太平,多少年没听说过丢孩子的,街坊邻里一边安慰陈张氏和芸香,让她们别太着急,孩子肯定能找着;一边又各自心里害怕,平日里孩子们撒出去惯了,附近巷子来回串着玩儿,从没想过能有这事儿,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往后也不敢由着孩子们自己跑出去玩儿了。
第五十四章
因有程捕头的话,邻居们也都不好在陈家久留,陈伯把邻里们送走,又自己不言不语地出了门。
屋里人多的时候,这一句那一句的说话宽慰着,好像孩子不过是淘气藏在哪儿,转眼就能蹦出来,陈张氏眼泪时断时续,还有住的时候。这呼拉一下,人都走了,只有同样心焦的芸香,人又一下垮了下来。
芸香见她形神涣散地坐在那椅子上不动,上前扶她去炕上坐着,才一碰她便觉得她整个人都是软的,再摸了一下手,冰得吓人。
“放心吧,娘,去找了,程捕头不是说了吗,肯定能找着。”芸香未急着把她扶起来,只坐在她旁边宽慰。
陈张氏把冰冷的手覆在芸香手上,半晌才讷讷出声:“你说……俩孩子不会掉井里吧……”
“不会……”未等她说完,芸香便忙宽慰,“那井边上总有人,最是热闹的地方,若真是孩子掉进去了,怎能没人见着。平日里您总嘱冬儿不许去井边儿上玩儿,上次他不听话,不是还挨了我爹吓唬,过后再不敢独个儿去那儿了。还有嘉言最是懂事谨慎的,也不能出这种意外。况且附近几口井我白日里都去看了,您放心吧……”
“那别处的呢,咱这城里还有好几处有水井的……我今儿听着他们那话,听得揪心,你说万一要是坏人起了歹心,把俩孩子……”陈张氏脸色惨白,带着哭腔,又开始念叨自怨的话。
芸香把她的手捧在手心里,一点点摩挲揉捏着,柔声安慰,熬了整晚。
夜深,过了宵禁的时辰,院门吱呀一声,是陈伯回来了,两个女人都站起来迎出去,只是见着的仍只是独自而归的陈伯。
陈伯闷不吭声地进了屋,陈张氏急道:“孩子,孩子没找着呢 ,你怎么回来了?可有消息了?”
陈伯叹了一声,回说:“宵禁了,程捕头带着人还在外寻着,放你们娘儿俩独个儿在家我也不放心。”
“这时候还理什么宵禁不宵禁!”陈张氏急道,“我们有什么不放心的!要紧的事孩子啊!这俩孩子在外头不定得怕成什么样呢!去找去啊!我去找去……”说着就要往外走,却因急火攻心,险些栽倒在地,亏得芸香一直从旁搀扶着她,见她身子一歪,连忙将她抱住,将她扶到炕上。
陈伯道:“你这样怎么找,赶紧躺下歇着是正经。”
陈张氏泣道:“我哪儿歇得下……”
陈伯道:“睡不着也躺着,你不歇着,芸香也歇不得,你们俩把身子熬垮了,怎么寻孩子回来。”
陈张氏身子已然垮了,四肢无力,只歪靠在炕上呜呜地哭。芸香忙过去安慰:“娘,我爹说得是,您先歇吧,养足了精神才能找孩子不是吗。”
陈伯对芸香道:“不止你娘,你也是,你也回去歇着,别瞎想,养足了精神,你娘这儿有我呢。”
芸香回说:,“要不让我娘今儿晚上去我那屋,我照看着,您在外跑了一日了。”
陈伯道:“不用,要让你们娘儿俩在一处,谁也不得歇着,我陪着就行。”
芸香未再坚持,只嘱说娘若半夜不舒服一定叫她。
独自回到后院,芸香悄声推开后院的小门,外面黑漆漆的,平日里熟悉的小巷子,这会儿却变得莫名的阴森恐怖,好像在那些看不见的黑暗角落里藏着无处可怖的妖魔。
她才迈出一只脚去,便忽地被叫住。
转头,是陈伯不放心跟了过来,“就知道你躺不下,你回去吧,看着你娘,我出去再找找……你一个女人家大夜里的不安全。”
“我跟您一起去。”
“把你娘一个人留家里我不放心,我也不一个人瞎找,你看都这时候了,找不了多会儿就天亮了,我再去几个城门那儿问问。”
芸香只得应了,站在门口儿,瞅着陈伯脚步匆匆地消失在漆黑的巷子,听见前院干娘开门走动的声音,才忙强打起精神转身回去。
日出又日落。
容嘉言和冬儿始终没有消息,芸香和陈氏夫妇整整两日没合眼。
陈氏夫妇虽然上了年岁,但身子还算硬朗健硕,不过两日,两人便一下子老了许多似的。由是陈张氏,不单病倒了,原本花白的头发,不过一日的功夫,竟是全白了。
孩子不见了的次日一早,高氏姐妹便来了陈家,在陈家待了整整一日。一来是关心劝慰,二来芸香和陈柏出去寻人,两人能帮忙在家照顾因此事而病倒的陈张氏,帮着做做饭,劝着吃些东西。
出乎姐妹二人的预料,陈家三人虽然两天一宿没合眼,但除了陈张氏一夜白头,眼睛红肿得核桃一般,陈伯和芸香的精神倒还好,尤其是芸香,按说两个孩子丢了,最难受得要死要活的该是亲娘,芸香却未见流泪,反而一直与她们一起劝慰陈张氏。
不过,都是做娘的人,彼此都能体会共情。姊妹俩都看得出,芸香也不过是在硬撑。陈张氏一夜白头,芸香又何尝不是,年纪轻轻的,头顶和鬓角竟然也在一夕之间冒出些银丝来。
傍晚,陈伯在外寻人未归,高氏姐妹陪在陈张氏身边,连哄带劝地陪着她吃了些东西。饭后高小妹在屋中守着陈张氏,高大姐和芸香端了碗碟去灶房收拾。
芸香与高家大姐说她们姐妹来了一日了,还是早点儿回去,程捕头这两日一直在外头帮着他们找孩子,他们姐妹俩又来了这一整日,家中孩子不能没人照看。
高大姐道:“不妨事,我家那小子愿意在他姨夫家,有他姨夫看着还能念念书。”
芸香道:“那您也早些回去吧,一会儿天黑了,路不好走。”
高大姐看着芸香忙碌碌地洗涮着碗碟,心疼地道:“现在婶子不在边儿上,你想哭就哭出来,别在心里憋着。”
芸香没看高大姐,只是摇摇头:“没事,说不难受不害怕是骗人的,不过我知道,这么多人在外头找,肯定能找回来。程捕头不是说了吗,这两日没见着有人带孩子出城,俩孩子肯定还在城里,就是不知被藏到哪儿去了……咱这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是歹人存心把俩孩子藏起来,一时片刻的也难找着……”
芸香顿了顿,抬眸看向高大姐,“不过我从来没做过昧良心的坏事,我爹娘也是一辈子与人为善。善有善报,老天爷不能欺负好人。”
她说完这话原想回给对方一个笑容,以此证明自己没事,只不过最后一个字说完却是带出些难掩的心酸,也只转头随手擦起灶台,让自己忙起来,只是心中到底是惶惶不安,手忙脚乱地碰了一旁的水瓢,水瓢掉在地上,里面盛着水洒湿了她的衣裤。她随手拿东西擦拭,擦了好几下,才发现手里拿的是一条脏污的抹布,原本只是有些湿的衣裤反沾上了油污。
高大姐未点破她的心神不宁,只是上前拿了她手里的脏抹布道:“剩下这点儿我来收拾,你回屋换件衣裳。”
“没事,不碍得。”
高大姐抢下芸香手里的活,芸香便索性由她,自己回后院换衣裳。
时天色已暗,屋中并未点灯,芸香进了里屋,浑浑噩噩的却是忘了自己要做什么,抬眼看见炕上放着冬儿脱下来还没来得及洗的脏衣裳。芸香走过去,拿起衣裳摩挲着把脸凑上去,闻着衣物上冬儿的味道。
她两天一宿未合眼,不是在外寻人,就是在陈张氏身边照顾,这会儿一个人回了黑漆漆的房间,四下无人,巨大的恐惧与痛楚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饶是如此,她也强撑着没有掉泪,只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衣裳,好像如此能给自己些力量,能再把这具躯壳强撑起来。
前院传来动静,是有人回来了,虽然止一人,但并没有两个孩子的脚步声。许是程捕头或容家的人有了什么消息。
芸香忽觉心慌气短,明明什么也没做,却似急跑了几里地似的有些喘不上气。她站在房门口,一时竟不敢迈腿出去。
她盼着能有什么消息,可又害怕…… 此时此刻,除了两个孩子全须全尾地回来……什么人都不来,什么消息都没有或许反而是好的……她下意识地抬手攥了心口的衣襟,左手按在右手之上用力揉搓,以此按下心里的不安。
是时,高大姐匆匆来后院唤她,未待她开口,身后便跟出个人来,不是旁人,正是得了消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容少卿。
芸香心口一滞,人也怔怔地站在原处,一时没做任何反应,只是按在胸口的双手不自觉地愈发用力握紧,手的指甲深深掐在右手拇指内侧。
容少卿三几步走到芸香面前。
四目相对,一切尽在无言,容少卿抬手扶上她的肩头,温柔地捏了捏。
芸香下意识地摇头,想要说些安慰他的话,别担心,孩子一定能找回来,一定不会有事的,又或是告诉他不用担心她,她没事的,她抗得住。只是,张开口,喉间挤出的却是无法抑制的哽咽。
两日来,不论是面对陈氏夫妇、容府各人,还是前来帮忙关心的程捕头、高氏姐妹以及其他街坊邻里,甚至,只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都是坚强而坚定的,始终没有掉过一滴泪 。
然而,所有这些强撑的坚强,却在见到容少卿的一刻,被瞬间击碎崩塌。泪水随着喉间的呜咽决堤,那些被她强压下去的恐惧、不安、脆弱与绝望,在这一刻倾泻般汹涌而出。芸香哭泣着靠进容少卿怀中。
容少卿将她用力地抱紧,“我在,我在,有我呢……”
第五十五章
容少卿是在回安平县的官道上碰见容少谨遣来给他报讯的家仆的,他要办的事办好了,本就心急着回去,突然听了嘉言和冬儿都丢了,大惊失色,和家仆一起昼夜兼程地往回赶,待进了安平县城也未归家,直奔了陈家。
容少卿拥者芸香,未做过多安慰,只是一边轻抚她的后背,一边一遍遍低喃着“我在,我在……”,凭芸香在自己怀中啜泣许久,直到她将这两日积郁在心中的恐惧与不安宣泄出来,自己擦擦眼泪,离了他的怀抱。
时程捕头和陈伯也回来了,虽是许久未见,却也没有心思寒暄,一起进了芸香房中围坐。程捕头向容少卿说了现下的情况,“除了没在城里贴告示,挨家挨户地去查问,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甚至城里所有的水井也都下人查看了。县太爷和大爷的意思,还是觉得俩孩子是被歹人虏了,怕歹人狗急跳墙伤了孩子,并不敢大肆张扬或是贴告示。城门那儿进出虽也查得严紧,但怕有疏漏万一,又或是早在咱们发现之前拐子就带孩子出城了,县太爷已给周边县衙都发了协捕文书和两个孩子的画像,并未有人发现两个孩子的踪迹。府上的仆役和附近知情的街坊邻里、加上衙门里能抽调的人力,这两日也出了县城四散去寻,不管是官道还是小路,甚至人迹罕至的林子,只要是能走人的地方一处不放过……这两日虽然城里动静看似不大,实则是铺了天罗地网的,除非歹人是插了翅膀,否则一定逃不脱。”
容少卿若有所思地回道:“确实是天罗地网……这拐子若是带着孩子在外,必然逃不脱……”
程捕头知他话中之意,顺着说下去:“这两日弟兄们白日黑夜都在外寻人,虽未大张旗鼓张贴告示,不过城里许多街坊都知道咱们家走丢了孩子,若是拐子真的带着孩子出来必然能被撞见。不过拐子也不能带着两个孩子躲这么许久不吃不喝的……我们琢磨着,如若拐子还在城里,必是把孩子藏在哪儿,他自己招摇过市,一来买些吃食,二来探听情,瞅准时机出城。”
容少卿点头,“我想着,咱们既然是发现两个孩子不见之后,一早就看住了城门,那孩子多半还在城里……不论是什么人把两个孩子掳了,一时半刻也未必能带出城去,咱们家这儿离各处城门都有距离,俩孩子也不小了,不论歹人初时怎么把两人骗走,可若说是带他们出城,俩孩子总归是不敢不告诉家里人,只管自己跟着走出去的……除非是被弄晕了,可那么大的两个孩子,若要弄晕了抱走,就更费事了。”
程捕头道:“就是这个理,我们也是想孩子十有八九是还在城里,不过城里大大小小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踪迹,如今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孩子被藏在某户人家了。若是如此,那这歹人多半有同伙,甚至就是咱们安平县本地人……不过……”程捕头疑惑,“旁人我不敢说,但是大叔和婶子最是与人为善的,咱们县城里但凡认识的,哪个不说他二老的好,怎能有什么仇家专门来绑孩子呢……可若说是外面来的,又怎么能熟识咱们城里各处,把孩子藏得这么隐蔽。”
芸香一直从旁听着,这会儿心里打鼓,她从一开始就疑是冯寄生,这会儿听着程捕头这话,更加断定就是冯寄生了。若说有仇,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也只有他可能奔着冬儿来,把孩子掳走。只头先程捕头提了一句,说干爹与他说了家里的事,至于说了多少,说没说冯寄生和冬儿的关系,她却没问,是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可不论是与不是,现下把孩子找着是第一,其他都不重要。
只是未待她开口,却被容少卿接过话去,回说:“也未必是冲着这儿,有可能就单是图财。都知道嘉言常往这儿来,嘉言跟这儿的关系城里不少人都知道,若是想掳他敲诈,在这儿下手总比往容家去要容易。”
芸香看向容少卿,随即垂眸未再言语。虽然他说的这话也不无可能,但她觉得,容少卿是看准了她要与程捕头提冯寄生而故意拦下话来,不让她说。不论他是怎样的心思想法,既然不想让她说,她也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程捕头听了容少卿的话点了点头,似是觉得这话有理,只道:“这就有些难办了,要说挨家挨户地搜查倒也不难,怕就怕歹人狗急跳墙,万一把心一横,再对两个孩子不利……说一千道一万,咱们是为了让两个孩子平平安安地回来……料想对方若是要绑架勒索,定是会送信来,只是这两日不论是这儿还是府上都没接着勒索书信,或许是在观望,只不过这时候越长,对孩子越不利……”
芸香心口又是一紧,垂在膝上的双手下意识地握在一起。
坐在一旁的容少卿伸手过来,也未顾忌是否在人前,只把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着安慰,低声沉吟:“是不能干等着……”得想法子把人引出来。”
程捕头知这话说的不错,可既要把人引出来,又要保证两个孩子安全,却非那么容易的。
容少卿思量片刻,开口道:“我倒有个法子……”
众人闻言,齐刷刷地看过来,容少卿却未立即述说解释,只道:“此事我需先与兄长商议,要知县大人、县衙这边配合才行。”
且说容府和陈家丢了孩子这事,官府虽未张贴告示寻找,或是挨家挨户地去寻,不过陈家近邻都是知道的,又有不少人跟着去城外帮忙寻找,并不是什么可瞒得住的事。不过也有不少人听了传言并未当真,只当是以讹传讹,毕竟未见官府发告示。不过很快城中就贴了孩子走失,悬赏找人的布告,证实了这一传闻,只不过张贴布告的并非官府,而是容府自行贴的告示。
告示上所言也未如传闻说的丢了两个孩子,只说是自家长孙近日与家人上街游玩时不慎走失,现张贴布告悬赏寻找。但凡有提供线索者,均可得谢银五两,若凭线索寻得孩子或是有人能将孩子寻回的,酬谢白银二百两。
这寻人告示一贴出来,便在城里炸开了锅。有说怎么未见官府动静;有说二百两白银,足够吃用几辈子了;还有人看得仔细,说但凡提供线索便可得五两谢银,只这线索也难辨真假,万一有人以此去骗钱该当如何。旁人回说,出得了二百两酬谢的,又怎会在意区区五两银子,十个线索里总归能有一个有影儿的。自然,也有人调侃说风凉话:这要是被拐子拐了,直接给送回去,可不比到外面寻买家来钱更多更容易么。
而自这悬赏寻人的告示一经贴出,也确实如人们谈论那样,很快便有人到容家提供线索,不过大多线索都没什么帮助。也未必都是为着五两银子来的,也有热心帮忙,说什么都不要赏银的。当然也有一看就是来招摇撞骗的。比如县城里一个人尽皆知的光棍儿滥赌鬼,到容家说在城北见着过容家少爷,说得绘声绘色,穿着什么衣裳,拿了什么东西,往北城门去了。虽然从他描说的容嘉言的穿着打扮,明显就是信口胡编的,可容家还是按告示里承诺的,给了他五两银子。那赌鬼拿了银子,自己都有些不信这一番鬼话还真能换的白花花的银两似地意外,捧着银子说了些奉承话笑呵呵地走了。
而对于这些真真假假的线索,容家也一概派人顺着去找,每每都无功而返。至于官府那边则未见一点动静。有从衙门当差的人处听的闲话,说是容家一开始也是报了官,让官府帮忙去找,但一两日未见把孩子寻回来,这才坐不住自己四处悬赏告示。更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官府疑容家少爷是被歹人掳了,只为敲诈钱财,但容家却坚说不是,就是自己走丢的,其实是怕官府搜查,歹人对孩子不利。出酬金寻人不过是明面上的说辞,实则是贴给绑匪看,只要把孩子平平安安地送回来,不问详由,不经官府,给钱了事。
容家这边把话放出去,该做的姿态全都做足了,官府那边也按事先商议好的,配合着按兵不动,不做任何反应。
如此,过了三、四日,果真有了动静。
清晨,容家家仆在院墙附近捡了一封信,信纸皱巴巴的被揉过的样子,显是被人包着石头扔进来的。家仆远远见着皱巴巴的一团就警觉起来,展开一看内容,又惊又喜,片刻不敢耽搁地跑去呈给了容少谨。
容少谨见信后,立时让人把容少卿叫了来。
容少卿展信一看,上面只潦草地写了一句话:今日亥时三刻,火神庙后,不许报官。
第五十六章
容少卿按信上所言未到亥时便到了火神庙后,只独自在附近守到天明,也未见半个人影。
虽然空等了一宿,但容少卿并不失望,反而觉得见了曙光。除非有人蓄意趁此时戏耍他,否则就必是绑匪为了试探他是否会报官,毕竟信上并未要他带着赎金,只要耐心等待,绑匪必然会再来消息。
不出所料,次日,又有人以同样的方式送了信,时辰仍是那个时辰,地点则换作了七拐巷。信上写得明明白白,让他带好悬赏告示里承诺的银票,除此之外,还裹了块布条一起扔了进来,正是容嘉言失踪之时穿的衣料。
是夜,容少卿早早到了七拐巷。信中未说具体位置,这七拐巷虽然不长,却也不短,巷如其名,七拐八绕的,好几处岔口。容少卿从巷口寻至巷尾,往返走了好几遍,待近了子时,正想这一宿会不会又如头一次一般无功而返之际,身后忽地响起开门声。
容少卿一激灵,立时转头。
啪啪,黑漆漆的巷子里蹦出两个石子来。容少卿谨慎上前,循着石子飞出的方向,见得一户人家的院门半敞着,他刚刚路过时明明还关得严实。
时值子夜,万籁俱寂,从半敞开的院门里往里望,什么都看不见,敌明我暗,不知有什么陷阱在等着他,不过想着嘉言和冬儿很有可能就被禁在这院子里,即便跨进去就是刀山火海,他也没有半分犹豫。
容少卿踏进院门的下一刻,院门两侧便有两个黑影闪出来,一个迅速把院门关上,另一个则拿了什么东西抵在他脖子上,凉丝丝的,该是一把匕首。
“二爷来得挺准时,你最好没报官,否则你和你都儿子见不着明日的太阳。”
容少卿有些许惊愕,嘉言和冬儿的失踪,不论他、芸香、陈氏夫妇还是他大哥,心中都有一个猜疑,就是冯寄生。这会儿乍听了陌生的声音,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不过也有可能是冯寄生的同伙。
“我报没报官你们心里清楚,否则也不会现身了不是吗。我容家不怕散财,要的是孩子平平安安的,孩子呢?”容少卿一边不紧不慢地答话,一边扫视这院子。很寻常的一户人家,看样子不似无人的孤宅,应是有人常住的,这会儿各屋都黑着灯,两个孩子极有可能就藏在某个房间里。
“别着急。”身后之人道,“我们还得看看二爷的诚意。”
他这话说完,同伙便从身后上手在容少卿身上搜身。
容少卿微微侧头,想要看清搜身之人是不是冯寄生,却被钳制住他的人用匕首威胁着不让转头去看。
同伙在容少卿身上上下搜了一遍,未见着银票。
身后之人便把匕首往容少卿脖子上又压了压:“这就是二爷的不对了,我看你是不要你儿子命了。”
容少卿回道:“我并未见人,怎么肯定孩子就在你手上。”
“没见你儿子的衣裳?还是非要我剁下你儿子一根手指头你才肯认。”
“嘉言的衣裳我见了,冬儿呢?”
“你只盼着平安赎回自己儿子就是,别人的儿子就别惦记了。”
容少卿回道:“两个孩子走失,现在城门那儿守得紧,别说你们想把冬儿带出去,现在城里所有的孩子,只要不是亲爹娘带着,都不许出城。一百两,我再出一百两银子,你把冬儿也放了。”
“二爷买个孩子做什么?”
“陈家对我有恩。”
身后之人笑笑,“我看二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买孩子是假,看上孩子他娘是真吧。”
容少卿答:“你既然知道,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两厢方便。”
身后之人并不急着要钱,只道:“二爷连赎自己儿子的酬金都没带,让咱们兄弟怎么信你愿意出钱赎个拖油瓶?”
容少卿道:“银票我带来了,只是没带在身上,你把孩子带出来,我见了孩子,自然告诉你银票在哪儿。”
身后之人略作思量,回道:“好,让我兄弟跟你去取银票,如果顺利,两个孩子明日平平安安地送回府上,如若有诈,甭管亲儿子后儿子,就别怪兄弟们手狠了。”
容少卿道:“你放心,我若要报官早就报了,我说了我容家不怕散财,要的是孩子平平安安。银票我马上就能取来,但是必须见了孩子平安,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恕难从命。”
“见不着孩子,你们一个铜板都休想拿走。”
容少卿说完这句话,只觉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又威胁着收了收,冰凉的匕首紧紧贴在自己脖子上,只消再多用力一分,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孩子在对方手上,容少卿心里不可能不慌不怕,可越是如此,他越不能退缩地被人牵着鼻子走,更不能显露哪怕一点儿的惶恐与不安。他知道对方也是心急的,现下虽然衙门没发搜捕的公文,但城门被看得严严实实,他们想带着孩子出城是不可能的,容家这时候贴出暗示只要孩子平安归来,一概不追究的悬赏告示,正和他们心意。
容少卿未急着回应,感觉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又威胁着收了收,冰凉的匕首紧紧贴在自己脖子上,只消再多用力一分,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对方用匕首无声地威胁逼迫着,容少卿沉默以对,僵持了片刻,架在容少卿脖子上的匕首松了松,对方也终于开口:“既然各有各的顾虑,我给出个主意,咱们各退一步。”
“两个孩子你不是都想要吗?按贵府的承诺,一百两银子,我们一个子儿不多要,管保令郎平平安安地回去。不过别人家的儿子你们想要,可就没这么便宜了。二百两,钱到手,孩子给你。”
不论多少,只要对方松了口,容少卿就松了口气,但仍作势犹豫思量了一下,方才回道:“好,一言为定,我今日带了二百两银票来。你们把两个孩子放了,见了孩子,我再把剩余一百两银票给你们,何时何处怎么给,都由你们定。”
身后之人笑笑:“二爷不愧是买卖人,算得倒是清楚,一点儿亏都不吃啊。我们放了孩子,手上再没一点儿筹码,可还等得到你的一百两银票吗?咱们藏身之处你也见了,到时你往官府一报,我们岂不是人财两空,再要蹲大狱吃牢饭吗。咱们没这么傻。”
“那你要怎样?”容少卿道。
“二爷今日既然这么有诚意的带了二百两银票来,也不能让你白跑一趟。刚好,那个小的正值二百两,让我兄弟给你去取银票,回来你把孩子带走。如此既能证明孩子确实在我们手里,这两日好吃好喝地帮你照顾着,也能证明我们的诚意。至于令郎,我们再帮你照看两日,等我们安全出城之后,会再书信告知地点,二爷按时来交付酬金,到时我们自会把藏匿孩子的地方告诉你,你自己去找便是。你亲生儿子在我们手上,也不怕你去报官。二爷是买卖人,帐算得比我们清楚,别人的儿子你都出了二百两买回去了,就更不会吝啬剩下这一百两换亲儿子的命了,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我们是烂命一条,只令郎年纪小小,没了着实可惜。”
容少卿道:“我先交钱给你们,又怎么保证你们能信守诺言,怎么能确保孩子平安。”
“二爷能出那悬赏的告示,就是心里明白,我们是为财,谁又愿平白背负人命的,更何况还是孩子。除了空口承诺,我们没别的法子给你保证,至于信不信我们,全凭二爷。你若不信,也可以现在立时就走,我们绝不拦着。今日你要么留下令郎,要么两个都留下,左右这天底下有钱人多得是,再绑两个孩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容少卿知到对方不能再退,对方能不能守诺放孩子,他不敢尽信,但如对方所言,孩子在他们手上,他不信也别无他法。
一时片刻之间,根本不容他再多斟酌考虑。
夜深,睡得迷迷糊糊的容嘉言听见什么动静,一下子惊醒,下意识地去看冬儿,后者还在睡着。两人双手双腿都被帮着依偎在一起,他扭着身子往冬儿身上又贴了贴,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
确实有人在说话,只是还未及他听到什么,便有脚步声匆匆往这儿走来,紧接着房门被推开。容嘉言下意识地闭上眼装睡。
“睡得还真香。”。
容嘉言紧闭着眼,大气儿都不敢喘,耳听着来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紧接着身边一空,是冬儿被那人拎了起来。
容嘉言立时睁了眼不再装睡,冬儿这会儿也弄醒了,吓得哭了起来。
“不许哭!”
抓了冬儿的男人喝道,只他不说还好,这一吓唬,反把冬儿吓得哭声更大了。
容嘉言一边扭着身子往前,一边急道:“你别吓唬他,你跟我说,他还小,他不懂的,你跟我说……”
容嘉言着急,只怕那人会伤着冬儿,好在另一个模样周正的上前从那个凶巴巴的男人手里拉过了冬儿,安慰似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哄说:“别哭了,一会儿就送你出去,天亮了就能见着你娘了。”
冬儿仍只管哭,没听懂似的,周正男人也不恼,仍只是慢悠悠地抚摸着冬儿的脑袋。
容嘉言虽然闹不清状况,但周正男人这句话倒是听懂了,却也分不出这人这话是真是假,是为了哄冬儿别哭,还是真的要放了他们。
是时,初时抓了冬儿的男人对容嘉言道:“你别高兴,没说你,你爹出了银子买了这小的,你嘛,还得在这儿住几天。”
容嘉言怔怔的,似是没听明白。男人也不再理他,见冬儿渐渐止了哭声,便走过去蹲下来看着他:“你这小家伙,投胎时没认对爹,好在找的娘不错,能给你找个新爹,改个富贵命。”
他这话是在调侃冯寄生,两个孩子全然听不懂,尤其是冬儿,一个劲儿地往冯寄生怀里躲。倒也不是什么血缘亲近,只对着一个更凶的坏蛋,不那么凶的坏蛋就显得安全些。
男人哼笑一声,没理脸色铁青的冯寄生,只对冬儿道:“听好了,一会儿就送你走,不过回了家,这两日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不许跟家里任何人说,听见没有?”
冬儿被吓得又要掉泪。
男人抬手捏了冬儿的下巴,“听懂了没有,回去什么也不许说。”
冬儿被吓傻了似的汪着泪不吭声,男人愈发用力地捏了他的下巴,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伯伯这双眼睛是千里眼,耳朵是顺风耳,你回去说什么做什么,我都能看见听见,但凡敢多说一个字,我头一个要了你哥哥的命。接着就是娘、你爷爷、你奶奶。”
冬儿这会儿听懂了,眼泪刷地一下掉了下来,却因过渡惊吓而不敢出声。
男人起身走到容嘉言身边,拎小鸡崽儿似的一下子把他揪起来,对着冬儿道:“记住了,如果,你敢说了一个字儿……”
啪!重重的一个巴掌打在了容嘉言的脸上。
容嘉言只觉脑袋瓜子嗡地一声,霎时间,天旋地转,周遭的声音都被什么吞噬了一般,只有冬儿的哭喊仿佛天外来音时断时续:“我听话……我听话……你别打我哥哥……别杀我哥哥……”
第五十七章
知道容少卿这夜去交赎金,芸香和陈氏夫妇在家中焦急地等着消息。
三人坐在一处,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心里都有无数的担忧与忐忑。不知两个孩子是否平安,有没有挨打挨饿受委屈;怕今晚是如前两天一般白跑一趟;怕这不过是城里无聊人的恶意消遣,或是歹人的趁火打劫;怕容少卿一个人去是不是会有危险,万一与歹徒起了冲突……
从彼此安慰,强作镇定地说话,到夜色越来越深,不安越来越重,话也渐渐少了。为了缓解心绪烦乱,芸香不敢让自己彻底闲下来,大夜里的没事可做,就坐在炕沿上给陈张氏一下一下地揉捏着肩膀或小腿,隔一会儿就问问爹娘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她热点儿吃的,或者劝慰爹娘先歇下,她等消息就好,即便她知道老两口儿是决计睡不下的。
陈张氏初时还要她不用给按摩,渐渐也就随她去了,她自己则一直握着一张从庙里求来的平安福,默默地求告菩萨保佑。
陈伯则隔一会儿就要到院子里抽袋烟,独自待一会儿,然后敲敲烟袋杆子,走到院门口向外望。
三个人都心知肚明,已经过了这许多日,如果今日再没有一点儿进展或消息,那就真是凶多吉少了。寂静的深夜,远处街巷传来的每一次打更的梆子声都像直接敲在三个人的心上。
子时已过了许久,因病一直歪靠在炕上的陈张氏忽然撑着身子坐直,“你们听,是不是来了?”
她这两日因身心受创,憔悴焦虑,芸香和陈伯以为又是她的幻觉,只她执意不理,强撑着身子起来往外走。芸香搀扶着她,出了房门,也仿佛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陈伯,后者似也有察觉,快步往外去看。
芸香因扶着陈张氏,并不敢走快。陈伯走出院门后便啊了一声,冲她二人挥了下手,跑了出去。
芸香扶着陈张氏忙跟了出去,到了门口,见着果然是容少卿近了家门,怀中还抱着冬儿。
二人两三步抢上去,想要抱过来,却又怕把孩子碰碎了似的,小心翼翼地摸着冬儿的肩臂,额头,以及身上的每一处。
陈张氏喜极而泣,“我就说我听着了,你们还不信,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观音菩萨、玉皇大帝保佑,我就说我听着了……”
芸香急着问:“嘉言呢?先送家里去了?他可也好好的?”
“安心吧……”容少卿含糊着答了一声。
陈氏夫妇闻言松了口气,陈张氏又双手合十连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陈伯忙道:“赶紧着进屋再说……”
容少卿抱着冬儿一边往里陈氏夫妇房中去一边道:“拐子怕孩子哭闹,给喂了药了,这会儿醒不了,明儿天亮若还不醒,拿凉水给擦把脸,醒了叫郎中过来给看看……”恐其余三人担忧害怕,又忙安慰,“没事,我看了,现在就是睡得沉些。”
陈张氏听见冬儿被喂了药,又是心疼又是害怕,咒骂了好几句拐子丧尽天良,必遭报应。
终于得见孩子,谁也再没心思去管孩子到底是被谁拐了去 ,只一门心思扑在冬儿身上。待容少卿将孩子放到炕上,老两口便忙不迭地上去给垫枕头,解了衣裳敞开,盖上被子。
陈张氏小心又疼惜地摸着冬儿的小脸,嘴里喃喃地谢菩萨、谢佛祖、谢太上老君、谢玉皇大帝。
陈伯摸了摸冬儿的头,“谢菩萨、谢佛祖还在其次,最该谢谢少卿。”
“是了是了,我是见着冬儿回来,高兴得都糊涂了……”
不待老两口儿再多说,容少卿忙道:“说这话就是把我当外人了,冬儿是我儿子,当爹的救儿子那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他这话说得老两口一阵窝心,一个抓了他的手,一个拍着他的胳膊,四目噙泪。
“是,是……从今往后,咱们家都平平安安的……平平安安的……”陈张氏又哭又笑地擦了把眼泪,“嘉言怎么样?可也这么睡着?这两天你娘和你家老太太可未必瞒得住,老人嘴上不说,心理未必不清楚,有时候啊,是怕你们小辈儿的担心。”
陈伯也道:“是了是了,我们这儿你放心,你那儿老的老小的小,也等着你照看呢,你赶紧回去,你折腾了这几天,也终于能好好歇着合个眼了……明儿个嘉言醒了,让人给我们带个信儿,我们也好安心……”
容少卿点头:“是……我是得赶紧回去,那冬儿就劳您二老照看了,把门关好了,明儿天亮了我再过来。”
“唉,唉……快回吧,小心点儿……”
老两口儿抹着泪起身要送,被容少卿拦了。
陈张氏不放心冬儿一人在屋,也是再不愿离开孙儿一刻,只让陈伯赶紧给容少卿打个灯笼。
容少卿推说不用,独自出了屋子往外走。陈伯要送出去,被芸香拦了,示意她去送就是。陈伯见芸香这是有话要与容少卿说,便也只在屋门口嘱容少卿天黑,仔细看路,未再多送。
只说芸香自容少卿没回正面回答她问嘉言那句话,心中便觉不对。若是嘉言平平安安的回去了,容少卿一定不会答得这么含糊,肯定要多说一些嘉言的情况让她安心。怕爹娘跟着着急,她在屋中一直没问出口,便借着送他出去的时候,在院门口拉了容少卿,忐忑地问:“爷,你跟我说句实话,嘉言是不是也回来了?他没事儿吧?”
容少卿知道瞒不了芸香,他急着要走,一来确是急着回去告诉家里人情况,与兄长商议对策;二来也是不知怎么对芸香和陈氏夫妇说,只怕再多留一刻,非但芸香,陈氏夫妇也是瞒不住的。
“没事……你安心……好好守着冬儿,想着明日请郎中……”容少卿不知怎么开口,也只说这些含糊的话来搪塞。
芸香闻言,便知自己猜得不错,眼泪立时掉了下来,哽咽道:“容少卿,嘉言是我儿子,是我十月怀胎的亲骨肉,你给我说实话,他怎么样了!”
容少卿抬起右手,覆在芸香抓着自己左臂的手,捏了捏,“嘉言……还在那儿……”
芸香用力抓着容少卿的胳膊,一双泪眼凝着容少卿,无声地质问。
容少卿不太敢看芸香的眼睛,“绑匪要留个人质,等他们安全出城,才把嘉言送回来。”
心肺扭在一起,剜心地疼,芸香满面是泪,“你是……是……用嘉言……换了……冬儿回来?”
“不是,你别这么想……”容少卿道,“只不过在绑匪那儿,留下嘉言做人质于他们来说更能牵制威胁容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适才虽没看清绑匪容貌,不过也可以肯定不是你想的那个人,就是绑架孩子勒索钱财,本就是冲着我们容家来的……你安心,他们也不过是求财,冬儿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已说好了赎金,等他们出了城,觉得自己安全了,自然就放了嘉言了……他们比咱们还急,不敢拖着……”
只是不论容少卿如何安慰解释,芸香这会儿都听不进了,满脑子都在想着嘉言在拐子手里,一定害怕得要命,如今爹爹却只救了弟弟出去,撇下他一个人,他该是怎样的恐惧、委屈与绝望啊。
容少卿知道芸香的心思,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甚至所思所感只会更多。可现下根本容不得他做多想,甚至也有功夫容他和芸香做太多的解释与劝慰,只是双手抓了芸香的肩膀,“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听我说,我现在要回去想法子救嘉言出来,你回去,把门关好,眼泪擦干净,别让你爹娘看出来,他们年纪大了,禁不住的。最多一两日,我一定把嘉言平平安安地带回来,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芸香心中虽是五味杂陈,可也知道时间紧迫,耽误一刻,嘉言就多一分危险,只点头擦泪:“你快去吧,别耽搁了,不用管我们这边,只管把嘉言平平安安地带回来,一定平平安安的。”
离开前,容少卿又捏了捏芸香的肩膀,是给她力量,也是给自己力量。
第五十八章
容少卿回到容府,容少谨夫妇一并在书房焦急地等着,见他独自而归,心下便都凉了半截。待听完他说了今夜的前因后果,容大奶奶更添了忐忑与难受。她是看着嘉言长大的,因嘉言自幼没有爹娘在身边,心中对他总是多了许多怜惜,很多时候直把自己当做是嘉言的娘。这会儿听得容少卿只管把别人的孩子救出来,却把嘉言独自留在拐子手里,心中难免委屈。不过她自己也是母亲,明白不论谁家的骨肉都是为娘的心尖尖,心知这会儿最难受的还是容少卿和芸香,手心手背都是肉,先救下哪个,都是在心里割刀子。
容少谨知妻子心中所想,并未直言安慰,只对容少卿道:“我要是绑匪也要留下嘉言做人质,毕竟在他们来看,嘉言在他们手里,对咱们的牵制要强上许多。”
容少卿自责:“是我没想周全。”
容少谨道:“不怨你,我也没想到绑匪会如此铤而走险,与你见了面,又放了一个孩子……这是在赌咱们不敢报官。”
容大奶奶猜得夫君的心思,忙道:“既然如此,咱们就给钱吧,都已经出了二百两了……更何况,他们不是已经放了一个孩子了吗……”
容少谨道:“他们拿捏的就是你这个心思。”
“那你说怎样?万一他们真对嘉言……”容大奶奶有些急,红着眼眶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容少谨没答妻子,转对容少卿:“见面的地方,你看清了?”
容少卿答:“见了,我猜测他们就算有孩子在手做要挟,也决计不敢轻易暴露藏身之地。不过那地方定是离他们真正的巢穴不远……我离开去取银票用时并长,待我回去,拐子已经带着冬儿在那儿等了……或许就是巷子里另外的某户人家……”
容少谨眉头紧锁,容少卿分析得有理,可他总觉得其中似有什么不妥。容少卿自己说着也无把握,总觉得有什么是他想漏了,或没留意的。
容大奶奶问:“他们可说什么时候再来信吗?”
容少卿摇摇头,“说是过两日,不过若我是绑匪的话,一定不愿再多等两日,即便藏得再好,也没有及早出城安全……”
话未说完,忽然下人来报,太太过来了。
三人都是一惊,容少谨看向妻子,容大奶奶连忙道:“吩咐再三不许告诉老太太和太太,只说嘉言去她娘那儿住了……老太太白日倒是问起嘉言什么时候回来,那时还是好好的……”
三人未能再多思量,连忙收起愁容迎出去。
未几,容夫人在贴身丫头的陪伴下近了书房,容大奶奶上去搀扶:“娘,这么晚了,您怎么没睡下。”
“夜里做了个噩梦,睡不着了,见这儿还亮着,过来看看……”容夫人道,“这大夜里的,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容大奶奶道:“我也是睡着被孩子哭声吵醒,见这儿还亮着,过来看看。”
容少谨接过话:“生意上的事,和少卿聊聊。”
容夫人的目光在兄弟二人之间游移,却欲言又止,只念说:“身体要紧……”
容少谨应了一声,让妻子送母亲回去。容夫人也未多言,由着儿媳搀着自己离开,只走了几步又站住,心事重重地转回头问容少卿:“嘉言什么时候回来啊?”
容少卿心口一酸,来不及多想,只下意识地掩饰:“娘……想嘉言了?儿子明日去接他?”
话一出口,心中难免打鼓,只怕他娘就这么应了,到时带不回没法解释。
好在容大奶奶心思快,在婆婆开口前补了一句:“你明儿就去接嘉言回来,就说祖母想他了,让他别在那儿住了,也住了好几日了,还没住够吗。”
“唉,不能这么说,谁不愿总跟亲娘在一块儿呢……”容夫人道,“就是……”
“娘说得是……”容大奶奶抢道,“我单想着咱们想嘉言了,芸香和陈家那边许多日子没见着他,不定也怎么想呢,那就再让他住两三日?再住两三日就让少卿接他回来。”
容夫人被抢断了话,也只点了点头,由儿媳搀扶着,心事重重地走了。
容少谨和容少卿都感到母亲似乎已有所觉察,难免心绪更乱,却又无法安慰,也只能无言地目送着母亲离开。
“是冯寄生。”待到容夫人彻底走远,容少卿蓦地开口。适才长嫂在,他不方便说,这会儿只他兄弟二人,方才出口,“虽然我见的那两个都不是他,但从对方话中无意间透露出来的,肯定和冯寄生脱不了干系……我甚至觉得他就在城里,我和他同伙见面的时候,他就在两个孩子身边。”
容少谨略作思量:“倘真如你所言,有些事反倒好办了。”
容少卿看向兄长:“你的意思是?”
容少谨也看着弟弟,沉声道:“少卿,旁的事为兄都可以帮你拿主意,只有这件事,只能你自己决断。”
与此同时,城中另一处。
“魏哥……”赖七一脸谄媚地凑到魏成跟前,扯了扯嘴角,“怎么说兄弟也招待了你们这几日,能不能……”
“你招待我们?”魏成哼笑,“我们是吃你的了?还是喝你的了?借你这破屋子待两日,倒还要给你出钱买吃买喝,要不是我,你早饿死家里了。”
赖七嘻嘻一笑:“话也不能这么说,哥哥干这么大的买卖,不也亏得有我这几间破屋吗。”
魏成道:“我亏着你了吗?不是免了你之前欠的五两银子了?头先又在容家领了五两银子,里外里十两银子,你还想怎样。”
“此一时,彼一时。”赖七道,“之前只以为这俩孩子能换个一百两,如今不是……”
赖七的话未说完,便被魏成一脚踹在裆上,未待反应,刀子便抵在了脖子上。
“没有你咱们就办不成这桩买卖不成?”魏成揪着赖七的衣裳,“我现在就把你和那孩子一起抹了,天亮照样出城,倒省去后面的麻烦了。”
赖七连忙求饶:“别别,我不过是说说,哥哥别认真。”
魏成并不想真的动手要了赖七的命,拿着刀子在他咽喉之上划来划去地,见魏成脸色惨白的被吓唬住了,方才开口:“知道该做什么吗?”
赖七被吓得有些懵,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知道知道,后日夜里,同前两次一样给容家送信,然后……然后这孩子……”
“我们安全出城之后的事不用你管,到时这孩子你愿意留着再管容家要银子也好,大发慈悲地放了也罢,全凭你处置……不过……”魏成扬了下嘴角,凑到赖七耳边悄声道,“这孩子见过你的脸,你若真把他放了,还能踏踏实实享用你那五两银子吗?”
赖七没敢看魏成的目光,哆哆嗦嗦地咽了口唾沫。
如容少卿所想,魏成和冯寄生并不敢在安平县久留。是夜魏成与容少卿说的话也是为了能拖一时是一时,但他并不敢肯定对方会不会被吓住,万一破釜沉舟,与他没有半分好处。是以在与容少卿越好“过两日”之时,便想好了待天一亮就出城,余下那一百两银子,当然也要拿。两人计划着天一亮就出城,留了信让赖七于两日后再按前法给容家送去,是时他们早已脱身,只要出了这安平县城,怎么都好说。
按魏成的心思,被肉票见了真容,不论对方是不是孩子,最好是不留活口。不过这回有些特殊,小的那个到底是冯寄生的种,都道虎毒不食子,他就是再狠再混账,也不能对自己亲儿子下手。不想和冯寄生立时闹掰了节外生枝,他原想着待他们出城拿了赎金,便把那两个孩子放了,之后一段日子避避风头便是。未料容家倒愿为冯寄生的儿子多出一大笔银子,又死活要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送到眼前的银子没道理不拿的,这才改了主意,先放了那个小的,倒也算是给了冯寄生一个顺水人情。
至于容家那孩子,与他非亲非故,倒是没必要留作活口。只不过现下他们被困在城中出不去,总得给自己留条退路。万一落在官府手里,只要没沾着人命,什么都好说。左右除了那俩孩子,没有人证,无凭无据的,他再疏通疏通,官府也不会咬着他不放。如果他们能安全出城,那孩子的死活倒也没甚紧要,反正即便是死了,也全是赖七动的手。查不到,大家干净;查到了,也是赖七去抵命,与他无干,况且到时再想要找他,他人早远了,手中的银子够他藏起来快活许久了。
天还未亮,魏成与冯寄生便算准了时辰,到了南城门附近猫着。每日这南城门是最先开门的,宜早不宜晚,且这时候守城守卫最少。不过两人也未待开城门后头一个出去,仍不放心地在藏在暗处看了看,见开门守门的,也只似寻常一般两个守卫,有人进出时,也未有过多查验。
两人于暗中观察了一会儿,怕一会儿上值的守卫再多,便走了出去。两人来至城门,被城门守卫拦下,问说他们不像是本地人,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姓甚名谁,怎的天还没大亮就赶着出门。
两人按着编好的话,一一答了,却未见守卫有放行之意,正觉不妙之际,忽地,不知从何处突然跑出七八个守卫、衙役,将他二人围了。
其中一个看似带头的,打量着他二人开口道:“等你们多时了,冯寄生。”
一见报了冯寄生真名,两人便知不妙。
第五十九章
嘉言仍在绑匪手中的事,到底没能瞒得过陈氏夫妇。
即便冬儿回来了,睡着时的呼吸也均匀平和,借着油灯查看了身上,未见一点儿伤痕,但只要他一刻没睁开眼,老两口儿始终不能安心,就怕拐子给孩子下药下猛了,万一落下个病根。
待心绪渐渐平复,老两口儿才察觉到芸香一直在旁心事重重地发怔。初时觉得她也是担心冬儿,只聊了几句话,发现芸香心不在焉,又问她是不是挂着嘉言。虽然芸香极力掩饰,但心里的忧恐与难受却是如何都藏不住的。
老两口儿乍听了事情原委,心又揪了起来,直比头几日更多了窝心与自责。
三个人坐在一处,两个女人对着抹泪。陈伯冷静些,提说赶紧把冬儿弄醒,也好问问他们这几日的情况,知道嘉言现在好不好,或许还能问出人现在被藏在哪儿。
芸香和陈张氏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取了些水,一个在旁边拍着胳膊轻唤,一个就用湿巾子给他擦脸。只叫了半晌,仍不见冬儿醒过来,倒把三人吓得白了脸,只怕孩子就一直这么醒不过来了。
陈张氏一时心郁惶恐,眼前一黑,自己又晕了过去,被陈伯和芸香搂着掐了半晌人中,才得缓过来。陈伯和芸香虽然也慌,却也只强作镇定地安慰,说少卿说了,药下得多些,如何也得天亮才醒。
一家人就这么着熬了一夜,芸香隔不多时便试着唤一唤冬儿。直到天亮冬儿才终于有了动静,先是迷瞪瞪地睁开眼,却形神涣散得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陈张氏吓得忙伸着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冬儿的一双眼睛这才见了些光彩,但目光仍有些呆滞。
三人将冬儿扶着坐起来靠在芸香怀里,冬儿,冬儿地连唤了好几声。冬儿瑟瑟地看了看三个人,立时缩进了芸香的怀里。
三人才算松了口气,眼泪也是跟着掉了下来,连声安慰:没事没事,回家了,娘在呢,奶奶在呢,爷爷在呢,都在呢,没事了,没事了……
芸香搂着冬儿,抚着他的头和后背安慰了半晌,稍稍抬起他的头,柔声问:“冬儿,哥哥可和你一起吗?知道哥哥在那儿吗?”
冬儿闻言,受了什么惊吓似的,愈发往芸香怀里扎了扎。
“没事没事,有娘在呢……”芸香忙又安慰,“你这两天是不是跟哥哥在一处?哥哥还好吗?”
冬儿依旧什么也不说,只管不停地摇着脑袋,甚至整个身子都发抖起来。
三人见他这般,彼此看了看,眸中全是同样的不安与惶恐。
芸香也顾不得安慰冬儿,强行把他从自己怀里推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儿?不用怕,告诉娘,哥哥怎么样了?到底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冬儿始终不开口,拼命地想要躲回到芸香怀里。
芸香着急不允,湿着眼眶强推他起来:“你说话啊!你哥哥怎么样了!”
“哇啊……”冬儿哇地哭了起来,非但如此,甚至只似不认得芸香一般,向她挥手打了过来,双脚也用力等踹着。
三个人吓坏了,陈张氏连忙从后面把冬儿搂进自己怀里,泣道:“不问了不问了,没事没事,奶奶在呢,奶奶在呢。”
冬儿依旧哭着在陈张氏怀中手脚并用地打人,陈张氏由着他踢打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让他平静下来。
芸香见此情景,五脏六腑似被狠狠地拉扯撕裂着,既心疼冬儿;又自责自己太过心急,吓坏了他;更多的还是害怕,只看冬儿这反应,仍在坏人手里的嘉言更不知会怎样了,甚至……
芸香不敢再往下想,捂着嘴无声地掉泪。
陈伯皱着眉头劝解芸香和陈张氏:“别急别急,多半就是吓着了,这会儿刚醒……对了,少卿不是嘱说找个郎中给看看吗,我这就去。”
未几,陈伯把还没起床的郎中喊了来。后者知道陈家同容家一样丢了孩子的事,听说孩子回来了,忙穿了衣裳,一路小跑着跟着来了容家。
时冬儿已经不哭闹了,可还是受惊的小鸡仔儿似的,只管扎在陈张氏怀里。因刚刚芸香的那一番追问,甚至连娘都不找了。这会儿乍见了生人,更是害怕,哪能乖乖让看。几个大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郎中从里到外给仔细查看了一番。
郎中看完,说脉象上看,孩子身子没什么事,也未见有伤,现下这状况,明显是受了惊吓了,只要好好安抚着,吃几幅压惊的药应该就没什么大事,走前又嘱说最好找人给收一收。
陈伯送走了郎中,又去找城里会收魂的熟人。
堪堪过了半日,待把来收魂的人送出去,已近了晌午。收魂的人前脚才走,容少卿后脚便到了陈家,同来的还有程捕头。时陈伯还没进屋,听了动静转头便见二人进了院,连忙迎上去,张口便问嘉言的消息。
屋中芸香和陈张氏也听到声音,陈张氏因搂着冬儿不得动弹,芸香则立时奔了出去。
一见面,芸香和容少卿异口同声地开口,一个问嘉言可有消息了,一个问冬儿怎样了。
“冬儿没什么大事,醒了。”陈伯帮着答,“找大夫看了,说就是吓着了,这不是刚找人给收了收,没事,嘉言那儿怎么样了?”
容少卿这边也是程捕头开口:“冯寄生和他的同伙我们抓着了……不过……嘉言还没找见。”
芸香和陈伯听了头一句才要喜,再听后面这话,心又凉了。
程捕头快速向二人说了一下现下的状况。和冯寄生一起作案的名叫魏成,临县人士,素有滋扰乡民的恶名,平日里靠帮人追讨赌债为生,自己也赌钱。和冯寄生就是赌钱时认识的。两人被抓后,从身上搜出了容家那二百两的银票,但两人拒不承认是绑架勒索,说那银票是地上捡的。说他二人昨日才来的安平县,纯是路过,因白日里喝酒喝大了,醉倒在路边睡了一夜。问说是在哪儿喝的酒,夜宿在何处,又在何处喝的酒,都一概说不出,说是醉糊涂不记得了。
“这纯粹是胡说八道啊!”陈伯气得直拍大腿。
程捕头说:“想要定他们的罪也不难,总能找着证据审出来,就是现在两人死不开口……咱们急着知道嘉言被他们藏在哪儿了,不能跟他们这么耗着。”
容少卿接过话去:“我之前与绑匪见过面,一个我敢肯定就是那个魏成,另一个不是冯寄生,他们至少还有一个同伙,嘉言应该就是被那个同伙藏起来看着。”
程捕头道:“昨儿夜里少卿去交赎金的人家我们去看了。不是那儿,那户人家出城奔丧,走了好几日了。整个巷子我们也挨家挨户仔仔细细查了一遍,都不是他们藏身的地方。要是狱中那俩人不招供,咱们只能全城挨家挨户地搜查,这就要费大功夫了,又怕……”
程捕头咽了后面的话,转道,“我们来是想来问问冬儿,他虽然小,未必看得、记得多少,哪怕就说出一点儿影儿来,咱们也能顺着分析分析,缩小一下搜查的范围不是吗。”
听了两人这话,芸香和陈伯立时露了愁容。
陈伯把冬儿这半日的光景说了一遍,叹说:“刚才哄着,倒是能喂下些汤水,只是自打醒了就没开口说过话,娘也不会叫了,奶奶也不会叫了,问什么也只是摇摇头,或者点点头,要么就是往他奶奶怀里扎……他娘也问了好几次哥哥,不说还好,只要一提“哥哥”,整个人就和受了惊的小鸡崽儿似的直哆嗦,小脸儿白得不行……她娘问了这几次,现在连她娘靠近他一下都不行了……”
陈伯叹了一声,指了指屋里,“他奶奶搂半天儿了,这会儿刚给收了魂,好点儿了……要不,再问问,许能好些……”
容少卿和程捕头闻言都是揪心,两人一起进了房间,站在里屋门口,便见一脸憔悴的陈张氏搂着冬儿,轻轻拍打抚摸着他的后背。冬儿小耗子似的缩在奶奶怀里。程捕头犹豫着想要进去,被容少卿拦了一下,迈出去的腿便又收了回来。两人心疼孩子,怕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又被吓着,也是都知道,芸香和陈张氏都问不出什么,他们就更不能了。
容少卿从房中出来,垂头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冬儿这儿的一丝希望被掐断了,一时又没了方向。与此同时,心中另一个念头又浮了上来,能让冬儿如此害怕的,除了这几日的遭遇,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否则,怎么会一提“哥哥”就吓得娘都怕了。只不过这种猜测他不敢说出口,甚至连自己心里想一下都赶忙又压下去,可恐惧越是压抑就越是汹涌。
程捕头安慰道道:“别急,弟兄们那边还查着,顺着七拐巷往外,肯定就在那附近,不会太远。你就先在这儿,再把昨儿夜里的事好好回忆回忆,我现在回衙门,能用的刑都用上,撬也把那俩混蛋的嘴给撬开。”说完便匆匆走了。
芸香跟着程捕头走到院门口,想了想,转身走容少卿身前,蹲下:“要不我去试试吧,我去见见冯寄生……”
“你想都不要想!”容少卿斩钉截铁地打断。
“也许……我求求他……”
“没有也许。”容少卿不容置疑地凝着她,目光中甚至带着些警告,“那就是个亡命徒,不会给你讲什么人情道理,你吃的亏还不够多吗?”
芸香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又何尝不知道,可是嘉言的命在他们手里啊,哪怕有一丝丝的希望她也想去试一试,拼一拼。
容少卿也红了眼眶,抬手抚上芸香的头,把她按到自己怀里,他又如何不是,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命换出去。
一时间,整个小院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容少卿忽地想到什么,猛地站了起来。芸香还未及开口,他人便已经跑了出去。
“怎么?是不是想到什么了?”芸香和陈伯跟着追出去。
容少卿来不及多解释,只仍不放心芸香,一边跑远一边叮嘱:“哪儿也别去,就在家等着。”
第六十章
容少卿一走又是小半日。芸香虽仍忧心忐忑,却因他走前那句叮嘱而增了希望,觉得嘉言今日一定能回来。饶是如此,在屋中真听得院门口传来那声熟悉的“娘……”,芸香还是恍若做梦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匆匆跑出去。
容嘉言在容少卿和两名衙门捕快的陪同下站在院门口,衣裳脏皱的不像样,左脸有些肿,显是受了伤或挨了打。
“娘……”容嘉言又唤了一声,想要摆出坚强的模样,可到底还是个孩子,在别人面前能挨住的委屈,一见了娘,全藏不住了,尾音有些发颤地湿了眼眶。
芸香两三步奔过去,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心疼得要命。
容嘉言也在被娘搂进怀里的一刻哭了出来,却仍有一份不愿让人看见哭鼻子的执拗,咬着嘴唇不出声,把脸深深藏在芸香怀中。
陈氏夫妇也是闻声跑了出来,甚至连身子虚弱的陈张氏也是一下子被注了力气似的,直接抱着冬儿快步跑了出来。见了嘉言,老两口儿也是立时老泪纵横。
嘉言身后的容少卿见陈张氏抱着冬儿,便忙上前要接过来。只冬儿却埋头藏在奶奶怀中,说什么也离开。
陈张氏忙道:“冬儿,哥哥回来了,哥哥回来了。”
乍听了“哥哥”二字,冬儿仍如之前一般害怕地摇头,整个身子都蜷做一团,恨不得要扎进奶奶身体里似的。待渐渐明白过来奶奶的话,才瑟瑟地把小脸露出来,像是一只失了父母庇佑的雏鸟,不安地窥视着外界:先是奶奶……然后是爷爷、爹……再远一点点是娘……娘怀里的……是哥哥……
陈张氏观察着冬儿的反应,生怕他又吓得哭闹起来,见他没再缩回来,方往前了两步,走到芸香和容嘉言身边,在容少卿和陈伯一左一右的搀扶下,慢慢地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他放下,让他站在地上。
冬儿站定,没有再立时逃回陈张氏怀里,只一双小手还是挂在她脖子上。
小哥儿俩面对面地看着,一个在娘怀里,一个在奶奶怀里,神情目光仍都带着大难过后的惶惶。
未几,容嘉言伸手摸了摸冬儿的小脸,冬儿扁扁嘴,哇地哭了。
陈张氏以为冬儿又吓着了,才要把他搂回怀里安抚,却听自归家后整整这一日未说一个字冬儿终于开了口,哇哇哭喊着:“哥哥……哥哥……”
声声哭喊,直催肝肠,芸香把两个孩子俩又一并搂回自己怀里,小哥俩在娘的怀里也哭着,一个咧着嘴满脸的鼻涕眼泪哭得恣意,一个埋着头无声抽噎,一只手搂着娘,一只手搂着弟弟。
此情此景,只连陪着一起回来的捕快都心酸湿了眼眶。
待情绪渐渐平复,陪着回来的两个捕快才告辞,陈氏夫妇挽留吃饭,对方说还要回衙门不能久留。陈氏夫妇又千恩万谢地给送出去,说改日一定请大伙儿到家里来好好吃一顿酒。
送走了捕快,几个人回了屋。两个孩子虽是不哭了,却都离不开娘,尤其冬儿,这一日都躲在奶奶怀中,这会儿又换粘着娘不肯松手了。
芸香说要去生火做饭,再烧些热水,趁着天还没黑让嘉言洗个澡,冬儿却死活不愿离了娘。陈张氏要去,芸香又心疼她身子虚弱。到最后还是陈伯去了灶房生火,容少卿挽了袖子要去帮忙。
正此时,得了报讯的容少谨夫妇也匆匆到了陈家,众人又都进了房中说话。
见了嘉言的模样,容家大奶奶心疼得掉泪,又惹得芸香和陈张氏跟着落泪,却是嘉言拉大伯母的手安慰:“不碍得,我一点儿事儿都没有,都怪我当日非要拉着冬儿出门,还上了坏人的当,惹得家人着急……人说吃一堑长一智,我往后再不会被骗了……”
在场之人都明白,他这是因自己是在陈家出的事,怕容家人责怪埋怨,两家因此生了嫌隙,这才紧着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只他年纪小小,才历了一番大劫,却说出这番话来,让人欣慰之外,又更添心疼与心酸。
“回来就好,坏人都抓起来了,往后再不会遇着这事儿了……”容大奶奶小心翼翼地抚摩着他的小脸儿,又转对陈氏夫妇道,“这回这事我们没与老太太和太太说,怕他们受不了。现下有个不情之请,我们想着,这会儿嘉言回来也不立时带他回去,先在这儿住一两日,一来梳洗梳洗,二来也是养一养,小脸儿上这伤下去了,别让老太太他们看出来……就是二老这两日担惊受怕的,身子也添了不少病,嘉言留在这儿还得叨扰您二老……”
陈张氏忙道:“这说得什么话,我们乐意嘉言来,能在这儿住几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一回要不是我,嘉言也不能出事,我真是对不住你们…… ”
容大奶奶连忙起身上前拉了陈张氏的手:“您快别说这话,这事原是个意外,要怨就怨那坏人太狡诈。嘉言是我们容家长孙,不也是您二老的至亲骨肉吗,咱们的心都是一样的,您要说这话,就是把我们当外人了,往后这事,咱们谁都不提了。”
陈张氏拦着容大奶奶的手,一个劲儿地点头。
众人说了会儿话,因当着孩子,谁也没多问容少卿是如何把容嘉言救出来,或是歹人的同伙是哪户人家,被抓进衙门之后又怎样了。又怕出来太久,家中长辈疑心,容少谨夫妇坐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了。
容家人走后,陈伯烧好了一大锅的热水,让小兄弟俩好好洗个澡,也好仔细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暗伤。容嘉言害臊,不肯让娘在旁,仍是容少卿帮忙擦洗。
父子俩在灶房中兑好了热水,一前一后地坐着,容嘉言拿着湿巾子自己擦洗手臂腿脚,容少卿坐在他身后帮他擦背。
折腾了这半日,这会儿父子二人才得独处,容少卿手上的力度缓慢下来,愧疚又忐忑地开口:“嘉言……你怨不怨爹先救了冬儿,把你留在歹人手里。”
容嘉言没言语,摇了摇头。
容少卿看不见他的神情,见他只是无声摇头,知他是心中委屈却懂事得不愿说出来让他自责难受。
“你该怨爹爹,是爹爹没能考虑周全,才让你受了这么大委屈。不过,爹爹并不是因为不疼你,或是更在意冬儿,才先救了冬儿出来……只不过……”容少卿滞了滞,没能说下去,一则是觉得嘉言到底还小,未必能真的明白,二来也是他这话说出口,又让他想到自己的经历。
容嘉言转过身,看着容少卿:“我明白,我真的不怨爹,爹爹一定是想把我们两个一起救出去,肯定是没有办法了才只能先救一个出去,不论先救我还是先救冬儿,爹爹心里一定都很难受……所以我不怨爹爹,爹爹也别怨自己。”
“而且……”容嘉言展了个宽慰的笑容给容少卿,“其实我现在想来,倒庆幸爹爹先救了冬儿出去,否则他独自留下一定要怕死了……他太小了,若是被坏人吓唬哭了,肯定要挨打,我不哭不闹的,他们说什么就听什么,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只管等着爹爹来救我就行了……”
容少卿一阵窝心,叹道:“我何德何能得做你的爹爹。”
容嘉言没明白,容少卿抬手揉了揉他的头:“爹爹是夸你,你比爹爹懂事。”
当晚,容少卿也没回容家,留在陈家过夜。不过容嘉言还是像从前一样与冬儿一起和娘睡。两人在陈氏夫妇房中待到很晚,才一起回后院休息。
容少卿陪兄弟俩在房中说话,芸香去灶房热熬好的压惊药,顺便把容少卿的房间收拾一下。其实也用不得怎么收拾,自容少卿走后,这屋子虽然空了许久,但平日里被她和陈张氏收拾整理得干净,这会儿只把收好的被褥拿出来铺上便能住人。
芸香收拾完,端了压惊的汤药回后院,才进门便听见父子三人在里屋说话。
“还怕吗?”容嘉言问。
怕两个孩子提起来再要害怕,回来这半日,家里人谁都没提没问他们被绑走时的事,虽然不提,但心中难免忧虑,这会儿听得两个孩子说起,不由得住了脚步,小心地听着。
未听到冬儿答话,又是嘉言的声音:“他骗你的,他才不是什么千里眼顺风耳,听不到看不到你说什么,不信你问爹。”
“我知道。”冬儿声音不大,是被看穿的嘴硬。
“知道你还被吓唬住?”
“我才没有……”
芸香心想总是避而不谈对孩子也未必是好,倒不如说开来也好安慰,是以便走进去,随口问他们在聊什么。
两兄弟却默契地摇摇头,说没说什么。
芸香又看容少卿,容少卿却是看向两个孩子,笑了笑:“秘密。”
兄弟俩又一起点头,表示爹爹说得对,是秘密,我们三个人的秘密。
芸香看了看父子三人,也未追问,转而把手里的两碗压惊药端过去,看着兄弟二人喝了,又给倒水漱了口,让他们早点儿睡下。
见芸香拿空碗要送回灶房,被容少卿接了过来,说他给捎出去便是。
冬儿问:“爹还回来吗。”
容少卿道:“该睡了。”
冬儿道:“那,爹跟我们一起睡这儿吧。”
容少卿道:“这个炕太小了,睡不开我们四个。”
“睡得开……”冬儿左右比划,“你看,这么大地方呢,挤一挤,奶奶来都能睡得开。”
容嘉言帮着解释:“姥姥能来跟咱们睡,爹爹不能睡这儿。”
“为什么?”冬儿问。
容嘉言不知道怎么解释,含糊着答:“说不能就不能。”虽然如此,说完这话却小心地看了看芸香的神情反应,一副期待的模样。
冬儿有些失望:“可我想让爹跟我们一起睡,这样我就不怕了。”
容少卿安慰:“爹在外面也能保护你们啊……”见冬儿不乐意,又道,“那这样,爹在外屋看会儿书,等你们睡了爹再走。”
冬儿这才显得放心地点点头。
未待芸香说什么,容少卿拿着碗离开,未几拿了本书回来,站在里屋门口对冬儿道:“爹就在外头,点着灯,你睡吧。”
冬儿往被子里缩了缩,容嘉言却不放心探头往外屋看了看,又看向芸香。芸香走过去把他按回被子里让他睡觉,自己转身去了外屋。
容少卿见她出来,小声道:“你也睡吧,我坐一会儿,等他们睡了就走,左右我现在也不困,回去也是看书,在哪儿都一样。”
芸香没吭声,默默地走过去,拿下他手里的书。
容少卿一怔,疑惑地看着她。芸香转身走到门口,把房门插好,又走回来吹熄了容少卿手边的油灯,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大夜里的看什么书,累了这些日子,好好歇着吧。”
容少卿没及反应,芸香便转身回了里屋,从柜子里又抱出一床被褥来,铺在容嘉言左边,把自己的被褥从兄弟两人之间挪到了冬儿右边。
容少卿仍是在外屋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起身走进去。
容嘉言见了,连忙把自己的被褥往弟弟旁边又挪了挪,给爹爹留了一个更大更舒服的位置。
芸香把里屋的油灯也熄了,脱了外衣,在冬儿旁边躺下。
容少卿未多言,上炕躺在容嘉言身边,却是和衣而卧。
冬儿问:“爹怎么睡觉不脱衣裳?”
容少卿随口答说:“你夜里尿炕的话,我好赶紧跑啊。”
“我不尿炕。”冬儿道,“而且我挨着娘,尿不到你那儿去,哥哥尿炕才会尿到你。”
“我才不尿炕。”容嘉言道。
“那你放屁会崩到爹?”
“我也不放屁。”
“那你拉屎拉被窝儿里熏爹?”
“我也不拉被窝。”
容少卿忍俊不禁:“你再说我可不敢跟你们一起睡了。”
“我不说了不说了……”冬儿捂着嘴,只是没安静片刻,又把头凑到容嘉言身边,自以为是跟他咬耳朵说悄悄话,却是一边说一边笑地让人都听了去,“我知道了,你把臭脚丫塞爹嘴里……”
容嘉言则慢条斯理、一本正经地答他,“我才不塞,而且我脚也不臭……”
若是从前,芸香一定会啧冬儿让他闭嘴闭眼赶紧睡觉,这会儿却盼着他能一直这么叽叽喳喳地说下去,只觉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让她心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