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意外 再信我一次
雨仍在不停下落。
其实赶来的路上, 秦世心里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可终于瞧见活生生的林羽鹿,那些话又全部哽在喉口, 不知先讲哪句才好。
能言善辩的学长沉默了, 倒是向来沉默的小鹿先开了口。
他把安眠药拿回手中,努力藏入雨衣里, 轻声道:“学长不该来找我的,小森还好吗?”
话毕便狼狈地猛咳起来。
终于如梦初醒的秦世伸手把他扯进怀里:“他很好,是你不好。从前全都是我的错, 我会改的,你先和我回去治病。”
明明抱得很用力, 但隔着雨衣,好像没传来什么温度, 只觉得沉重又窒息。
林羽鹿声音咳得嘶哑,气若游丝:“我不用你帮忙,我们之间没有关系的。学长心软可怜我, 反而让我更难受。”
尽管陈敬轩早就打了预防针,可亲耳听到小鹿讲这些丧气话, 秦世仍旧心如刀割。
其实事后回想起来, 无论是想托付孩子,还是身体不好,早就显露过无数端倪,之前甚至看到了他腹部的伤痕,看到了检测报告的碎片……
就因为全不在意, 而轻飘飘地熟视无睹,实在可恶至极。
这时候谈悔意或感情都无可厚非,但瞧见林羽鹿摇摇欲坠的样子, 便知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纠缠。
秦世毫不犹豫地直接把他原地抱起:“我的错误以后你可以一件件清算,现在必须去看医生,听话。”
“我不要再受你这种恩惠!”
林羽鹿少见地惨叫起来,拼了命般在他怀里挣扎,像只亮出爪子的猫咪。
秦世完全不顾,带人大步朝暗巷出口匆匆走去。
“放开!你放开我!”
林羽鹿使劲揍他,却如蚍蜉撼树,一着急连那瓶安眠药都手滑飞了。
他完全能够想象本性并不恶毒的秦世对那些事有多不忍,也完全能够想象待到不忍散去,治病的帮助又要成为挂在嘴边的恩惠,以证明自己依然是那个摇尾乞怜的废物。
太崩溃的心情让林羽鹿发出声狼狈的哽咽,竟猛地咬住他的脖颈,想用最后的力气划清界限。
疼痛无比鲜明,但这是活着的证明。
秦世依然急着赶路,没有任何反应,直至脖颈间的感觉忽然消失,察觉怀里的小鹿失力昏迷,方才不由地沉下目光,抱紧他的后背,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
从金三角坐越野车赶至最近的机场,再于医护人员的混乱配合下登上私人飞机,待到终于冒雨起飞直奔东港,过度紧张的秦世迟迟恢复了匀速呼吸的本能。
剪衣服,擦伤,注射,给氧,测量心率和血压……
瘦弱的林羽鹿被折腾得像个破布娃娃,几度如遭梦魇般混乱抵抗,直至加了镇定类的药物,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
秦世始终握着他的手,却怎么也捂不热那冰冷的皮肤。
护士利落地将小鹿的棉布裤腿剪开,给膝盖清创时忍不住啧了声,忙呼唤医生判断:“会不会感染?”
是临走那日摔破的伤口,多半是根本没处理,加之泰国炎热潮湿,竟已烂到通红泛白。
秦世愣愣地瞧着,完全想不起自己当时哪来那么大的脾气,连小鹿摔了都不回头扶一下。
从前总是认定人性本恶,毫不怀疑林羽鹿与陈医生有染还来欺骗自己……
其实但凡有点脑子,都应分析的出其间必有蹊跷。
可能就是……潜意识里认定了,这位小学弟永远只能是崇慕自己的玩物,而气急败坏于他去亲近别人吧?
简直傻逼。
“他状况怎么样?”
等到忙碌告一段落,秦世终于艰难问出声。
随行的医生冷静回答:“正在高烧,显然不太乐观,但具体结果还是要回医院彻底检查才能确认,我建议尽快评估是否进行CAR-T治疗。”
这种从患者自身采集T细胞,依靠基因工程技术进行改造,使其能够主动识别攻击癌细胞的技术比较新型,主要适用于白血病和淋巴癌患者,是目前最大的希望所在。
所谓百万抗癌针对秦世当然构不成负担,可小鹿的状态还是让他惴惴不安,完全无法放松分毫,故而嗯了声便算作回答。
飞机外的前路无比黑暗,一时间,机舱内除了机械的轰鸣,再无其他声响。
*
很模糊的无梦之夜。
终于恢复意识的林羽鹿缓缓睁眼,呆望了半晌陌生又宽敞的房间,因空气中的消毒水味,而猜测这装修温馨,落地窗外鲜花盛开的地方当是医院。
温暖、干燥、身体触觉迟钝、甚至感受不到疼痛。
这种处境让泰国那些潮湿苦痛的日子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
温和的琥珀眼微微眨过,终于察觉到舒适的病床上并非只有自己。
他缓慢侧头,瞧见了沉睡的秦世。
学长应当是稍微收拾过,新衣服和干净的脸终于让他没那么狼狈不堪了,但眼底青痕依然明显,多半是极度缺乏睡眠。
禁不住叹息。
明明是很轻的声音,但秦世竟瞬间就清醒了,他伸手捧住林羽鹿的小脸:“你还好吗?感觉怎么样。”
“别碰我。”
仿佛没听懂这句话,秦世愣了愣。
林羽鹿认真重复:“别碰我,别躺在我旁边。不想和你是这种关系。”
……
永远那么柔和的眼眸依然是不够凌厉的,但显然意念真诚:“之前听你的话,和你上床,只是……只是为了让小森走进你的生活。其实我并不想那样。”
话毕他便拉紧被子,闷闷地咳嗽了起来。
小森?现在小森在我手里,不还是我说了算?再说是我强/暴你的吗?不还是你诱骗我?怎么现在义正严辞起来了?
很多恶劣的话不动脑子就能跑到嘴边,但秦世怔愣过后,竟然真的默默爬下了床,安抚道:“我知道了,你别激动。”
说着便不太擅长地准备起温水和吸管,试图让小鹿喝上一些。
林羽鹿已经咳到目泛泪光了,却仍死拽着被子,不肯露出嘴巴。
秦世缓慢地蹲跪到床边问:“你是想表达,不愿意花我的钱治病,你不想欠我,也害怕我之后拿这个事欺辱你,对吗?”
……
林羽鹿闭眸沉默。
“最近我总是在思考,你为什么不向我求助,”秦世轻声道,“起初我也觉得,多半因为你对感情有很高的要求,我让你反复失望,你死也不愿欠我什么。”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可我难受时读了些书,有本叫《此生未完成》,是位患了癌症的母亲临终前写的,书里有这样一段话……‘我甚至想,哪怕就让我那般痛,痛得不能动,每日像个瘫痪的人,污衣垢面趴在国泰路和政立路的十字路口上,任千人唾骂万人践踏,只要能看到爸妈牵着儿子的手蹦蹦跳跳去幼儿园上学,我也是乐意的’……读到这里我就笃定,你可以放下尊严来东港找我,就也能忍辱负重让我帮你治病,因为你对儿子的感情,不是我这种人能够想象的。”
前面那些话,林羽鹿还在安静地听着,可他听到后面,便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不由躲在里面微微颤抖。
秦世目露不忍:“所以,其实你是知道很难痊愈,你害怕死在小森面前,是吗?这种恐惧把你压垮了,你甚至想一了百了。”
大手搁着被子摸住他的额头:“从前你相信过我太多次,我每次都让你失望了,我求求你,再信我最后一次,只要你配合治疗,我不会让你死,我会让你陪着儿子长大。所谓钱财对我本是过眼云烟,是我下贱,知道你在意,就总拿这个话题欺负你,以后绝对不会了。治病的钱,你想还我就还我,等以后你会有喜欢的工作,会有幸福的生活,你总能赚到的,你曾经在几十万人里考了第一名,这次你肯定也能成为战胜癌症的那一个。”
秦世时常可恶,但他也有很多优点,譬如聪明、从容、轻轻松松就能把人看透。
相识数年,林羽鹿从来没有任何一次说得过他。
这次,心中千回百转过……最终却也依然不太行。
“小鹿,你会好的,这病不像你想得那么绝望,乖乖休息,等儿子放学来看你。”
秦世语气笃定地安慰,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泛红的琥珀眼终于重新露了出来,但话却没力气再说半句。
正无言对视之时,病房的门忽被敲响。
秦世忙帮他掖好被子,飞速起身离开。
*
关门的刹那,秦世的手才微微抖了起来,他这辈子在太多场合劝说过太多人,但没有哪一次如此忐忑,生怕讲错一个字而搞砸一切。
从欧洲被请过来的主治医师略显担心:“没事吧?”
秦世摇头,边走边追问:“检查结果怎么样?治疗方案什么时候能确定?”
“目前看患者的身体状况,细胞疗法是可以尝试的,正在尽快推进,”医生表情苦恼,“但有个意外情况。”
医生口中的意外准没好事,秦世不自觉地蹙眉。
雪白的检测报告被递到眼前。
“林先生他……怀孕了。”
第32章菠萝 那你们是夫妻吗
在接到医生通知以前, 秦世以为只有林羽鹿这种性格,才会对坦诚一件既定事实犹豫不决。
结果……
他坐在医院花园抽掉半盒烟,也没想出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害怕小鹿有很糟糕的反应, 更怕自己心中的答案根本就是错的。
明明很简单的一句话, 在眼前这种混乱时刻,却变得极度难以启齿。
实在崩溃。
发呆之际, 林亦森被两位保姆带了过来。他又蹦又跳,特别激动:“我爸爸呢?”
“在楼上,”秦世揪住孩子, “先说好了,小鹿现在生了病, 你不能折腾他,他也抱不动你。”
本还喜气洋洋的林亦森逐渐不安:“什么病呀……”
哄小孩子还真难。
秦世蹙眉:“倒也不怎么严重, 但需要静养,懂吗?”
林亦森点点头,转身正要奔赴住院大楼, 又扭头嫌弃:“我爸爸讨厌烟味,他说闻到就想吐。”
……
这毛病秦世大学就有, 跟喝酒一样, 全是在夜店学的。但认识这么久,也没听林羽鹿抱怨过半句。
待小森和保姆们上了楼,他才僵硬地看了看手里的半支烟,跟触电似的,瞬间丢进了咖啡杯里。
*
闭眸, 深呼吸,而后重新露出满眼怒意。
被紧急接到东港的陈敬轩咬牙切齿:“你就不能带套吗?”
许皓站在墙角无声闷笑,察觉到老板冷漠的眼神后, 立即关门溜之大吉。
秦世当然没想到这种后果,本就是极小概率事件,竟然能重复发生两次,但这种可恶的话这时候还是少说为妙。
陈敬轩显然被狠狠气到,用力翻着检查结果判断:“不行,绝对不行。且不说他连续服药这么久,就算孩子没问题,他的身体状况也不能承受。”
“我只希望他能治好病,别的没敢奢求,”秦世反问,“但这种劝告小鹿会听吗?”
陈敬轩沉默过两秒,表情沉重:“其实四年前就劝过他很多次了,怀孕过程也特别不乐观,但小鹿非常坚持。最后若不是运气好,恐怕手术时人就已经……”
提到这些,秦世的眼神更为复杂。
“小森是他用命换来的,”陈敬轩一字一句,“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他的身体已经没有资本去换第二次了。”
秦世颔首:“我会好好和他谈,但最近打算抽血进行细胞疗法,情绪剧烈波动很可能会影响结果。”
陈敬轩郁闷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人工流产同样伤身体,最好五到七周进行。”
“你留下照顾小鹿吧,”秦世自然而然地吩咐,“和主治医师会诊下,选合适的阶段进行。香港的误工费我三倍补偿。”
陈敬轩哈了声:“你是不是以为谁都可以任你差遣?”
“我支持你的跨性别生产研究,不是申请资金失败了吗?”秦世微笑,“还有你的私人诊所,宣传工作我来负责,保证是S级的营销水平。”
……
听到这些,陈敬轩难免愣住,而后欲言又止地感慨:“你和小鹿,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
“从前态度恶劣是我不对,陈医生,我现在对你没有恶意,给你的一切也都不存在阴谋,”秦世平静中透着固有的傲慢,“但我和小鹿的关系,本来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再妄自评价了,好吗?”
陈敬轩移开目光冷笑出声:“看来你真以为自己配得上他。”
*
配得上,还是配不上呢?
身为毋庸置疑的高位者,其实之前秦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和林羽鹿纠缠的那一年多,他更多时间是觉得有趣而开心的,后来被小学弟要求老死不相往来,又再也没见过面,方才陷入彷徨不适。
纵然在心里翻找无数借口,毫不犹豫地选择继续正常生活,但还是陆陆续续地寻找着,试图画下个句号以求心安。
决定放下林羽鹿的那四年,身边来来往往太多美人,更惊才绝艳的存在不止刻意接触过一个两个。
但好像熟悉过后,便总无法更进一步,无关对方是好还是坏。
今朝有酒今朝醉地活到如今,直至那封信被摆在眼前,秦世才不得不面对现实:其实自己曾得到过世上最真挚纯粹的爱情,却有眼无珠,将其弃如敝屣,又故作若无其事。
而现在,对方心火已熄,就连活下去都够呛……
还能想什么配不配?
*
忧心忡忡地靠近病房,秦世远远就听见孩子的哭声。
木门虚掩。
他疑惑地推开木门,尚未有机会了解情况,直接遭到跑出来的小森痛骂:“你才不是我爸爸,你是大坏蛋!”
苏薇尴尬地贴着墙小声解释:“林先生见你们没告诉他真相,就说自己是养父,让小森以后听你的话。”
……
为什么不讲实情?因为害怕与众不同的出身,会让林亦森承受异样的眼光吗?
可留着秦家的血,这辈子便注定是受人追捧的对象,关于这点,林羽鹿恐怕依然无法想象。
抬眸看了眼面无血色的小鹿,秦世没再问他那些破碎的纠葛,而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而去。
*
天色已有些晚,气恼的林亦森站在花园里使劲踢着面前的石子,像颗快要爆炸的小火球。
秦世靠近哼道:“怎么,当我儿子很丢脸吗?”
小孩子对事情有属于自己的感知,更何况林亦森实在高智商。
就算不明白大人的世界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林羽鹿的突然消失,别墅里越来越多的关心与爱护,和漂亮到像游乐场的新幼儿园,难免让他隐约有所意识。
可所有的好,都代替不了至亲的意义,他实在悲愤交加。
含着眼泪怒瞪向高大的秦世,小森刚要极尽努力地否定他,却因太过激动而冒出个鼻涕泡。
已经很多天心如死灰的秦世猝不及防地乐出声来。
小森更加气急败坏,涨红了脸扑过来对他拳打脚踢:“你不是我爸爸,我不认识你!我要回清迈!我讨厌这里!”
秦世耐心性子蹲下,找出手绢帮他抹鼻涕:“我靠,你可真脏。”
“我靠是什么意思?”
林亦森警惕地啜泣。
……
秦世调整了下情绪,轻声说:“我也没想过你是我儿子,我们互相适应下。”
“我不是,”小森再度伤心欲绝,“我的爸爸是林羽鹿。”
“他也是你爸爸,”秦世反问,“我们两个结合,世界上才有了你,这有什么奇怪的?”
小森拧着眉头哭泣:“什么叫结合?”
就是相爱。
秦世想这样敷衍孩子,但他又恍惚难受:其实并不曾相爱过。
幸好林亦森没有继续纠结,只是掉眼泪:“为什么会有两个爸爸?”
“大部分普通人类,都有爸爸妈妈,都是同样颜色的头发和眼睛,”秦世表情挺认真,“但你不同,你是小鹿的孩子,小鹿是天使,所以才有银色的头发,所以才能生下你。”
林亦森委屈:“可爸爸说我是他收养的……”
秦世道:“因为和别人不一样,有的时候会被嘲笑,他不想你遇到那些事,故意在骗你。”
这种挫折对小森而言并不陌生,他嘟囔:“那些人是白痴,我才不怕呢,他们再笑,我就揍他们。”
“这不就对了,”秦世拍拍他的头,“向小鹿证明你不怕,他就不会想骗你了。”
林亦森终于勉强止住眼泪,飞速点头。
“那你们是夫妻吗?”
他又追问。
……
秦世试探:“你希望是吗?我可以和小鹿结婚吗?”
“你不配!!!”
林亦森毫不犹豫,这般大喊完就急匆匆地跑掉了。
被丢在原地的秦世愣了愣,而后对着空气露出苦笑:“嗯。”
*
不得不承认,这间神秘医院的确有些本事,被接回来的林羽鹿换了两种药,中午又被打了一针,困扰他好些天的疼痛立刻便好过许多。
只可惜胃里依然恶心,晚饭吃过两口便难以下咽,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梦乡。
再醒来时,时间已近午夜。
秦世依然留在病房里,穿着睡袍、带着金边眼镜,在电脑前很认真地写着什么。
房间角落又加了张单人床,还摆上了崭新的枕头和被子,看来他真把那些要求听进去了,简直是前所未有之事。
林羽鹿终于意识到“死者为大”的威力,不禁轻咳。
听到动静的秦世起身倒了半杯水,拉过椅子坐到床边盯着他喝,安慰道:“你之前不咳嗽的,医生说是发烧引起的炎症,未必真是并发症,兴许过两天就能好。”
“学长,你不必留下来。”
林羽鹿哑着嗓子强调。
“别了吧,我怕你又一张机票死遁了,”秦世哼笑,“还不如直接去我家杀了我痛快。”
琥珀眼无奈地望向他,语气真诚:“我生病又不是你造成的,不能因为我从前喜欢过你,就逼你承受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没人逼得了我,”秦世平静,“你就当我乐意。”
虽然愧疚感让学长改变了态度,但终究还是会秉性难移,这点在林羽鹿心中已成定律,他侧开头问:“治病……也好玩吗?”
……
秦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戳了下床头柜上的水晶杯:“小鹿,你怀孕时,喜欢吃什么东西?”
太过跳跃的话题让林羽鹿心生茫然,他愣过几秒,摇头:“不知道。”
每天忧心忡忡地琢磨自己会不会死掉,兜里又没什么钱,好像谈不上口腹之欲,能活着就是最庆幸之事。
见学长的表情太难看,他解释:“陈医生有给我寄营养药片。”
秦世眼神微妙:“是吗?听说他最近东港有项目,会常来看你的。”
林羽鹿好奇地笑了下,并未多问。
想起他傍晚时不停反胃的可怜样子,秦世不死心:“总有点常吃的吧?不是说,怀孕了口味会改变吗?”
“那时候……好像经常吃菠萝,”林羽鹿瞧着天花板苦恼回忆,“小时候菠萝在北方是很贵的水果,我只吃过一次,但清迈的很便宜,而且经常卖不光,我就……”
他说着说着,忽清醒了似的,拉住被子道:“都过去了,我睡了。”
秦世没什么表情地坐在原处,想起那个邻居老太太说小鹿捡垃圾吃的往事,带着灼痛的窒息感又出现了。
他努力忍了很久,才尽量用如常的声音劝道:“小鹿,好好治病,就当钱是我借给你的。你也舍不得儿子,所以再试一次,就这一次。”
林羽鹿没有回答,翻身背对过他,肩膀纸片似的单薄。
秦世很想像以前那样,把小鹿按倒在枕头上,逼他接受自己的一切命令,可……
“我不是同情你,我是不舍得。”
他最后这样认真讲道。
可惜林羽鹿耳尖没红,也不感动,像完全听不见似的,再也没给任何反应。
第33章白猫 我也爱你的眼睛
患上一种无明显病痛的癌症, 也不知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凭借着医护人员二十四小时的不间断照料,林羽鹿因伤口感染而起的发热、咳嗽等症状很快就消退了,他重新陷入无尽的虚弱乏力之中, 偶尔腹部隐痛、呼吸困难, 据说是淋巴瘤压迫脏器所致。
除此之外,便只剩毫无缘由的恶心与嗜睡。
“换了药肯定会有副作用, 但这药是瑞士最新的成果,包痊愈。”
秦世的解释相当不靠谱。
林羽鹿无奈地望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应对早餐。
自从那晚被关心过后, 几乎每顿饭都配有鲜切菠萝,还会换着样补上其他酸酸甜甜的水果, 就连要服用的营养剂也明显变多。
丰盛到有些可疑。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拿起一颗药丸仔细观察,“我以前好像见过。”
正在镜前系领带的秦世立刻走到床边:“医生让你吃你就吃, 哪来那么多问题?”
话毕他又丢下一本宣传册:“儿子的新幼儿园,你也不关心一下吗?”
……
的确有听小森讲最近换了学校,但探病时间有限, 也没精力细聊。
林羽鹿慢慢翻开国际幼儿园的介绍,再一次被这个世界巨大的贫富差距所震撼:全博士的师资阵容, 各类兴趣课丰富到匪夷所思, 运动练的是高尔夫和马术,就连校服都有十几款可以尽情挑选。
看来之前攒的那点钱,连读到小学都不够。
也好,让小森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他终究会成为学长这样的社会精英。
而自己吃过的苦, 便一样也不用再吃了。
心生感慨之时,秦世又把一叠厚厚的信放到枕边:“这些用不着,儿子所有的生日你都能跟他一起过, 有什么话你亲口对他说。”
林羽鹿愣愣望去:那是自己临走时留给小森的纪念,想让学长每年交给孩子一封。
几近绝望的陪伴,也是仅能留存的温情。
无言。安静。
很突然的童稚嗓音破门而入:“爸爸!你今天有没有好一点?”
近日小森上学前和放学后都会准时探望,照旧乖巧懂事,虽然只限定于在林羽鹿面前。
瞬间收敛了眼底的悲伤,林羽鹿微笑:“我没事的。”
身着高订制服,林亦森俨然变成了小少爷的模样,他灵巧地爬上床,扑住林羽鹿就撒娇。
秦世无情地伸手将其拽开:“答应我什么来着?再这样就别来了!”
小森非常不满,郁闷地挣扎站稳,又捧住林羽鹿因输液而青红一片的手背,使劲吹吹:“不痛不痛。”
林羽鹿微笑。其实自己并非多么意志坚强的人,能一路走来,很多力量都是这孩子给的。
千万要平安地长大啊。
他轻轻地抚摸林亦森的短发,眼底是不掺任何杂质的爱意。
秦世心情复杂地无声窥视:很多年前,小鹿也是这样望着自己的,但这次来东港后就再没有过,恐怕以后……也很难再有了。
“爸爸,下周要举行亲子运动会,”林亦森恳求道,“你可以不可以和我一起参加呀?”
林羽鹿还没开口,秦世就无情打断:“废话,当然不行,你别光顾着自己。”
林亦森多半也猜到这个结果,瞬间闷不吭声。
“我没力气啦,”林羽鹿略显无奈,又示意儿子,“又不是只有我能带你去。”
虽然被强行告知了血缘关系,但小森当然不可能立刻改变称呼和心态,他很排斥地瞥了秦世一眼,故意强调:“算了,我并不是很想比赛。”
林羽鹿戳戳他的小肉脸:“可我想看到你赢呢,你肯定能赢的吧?”
闻言又犹豫几秒,林亦森才勉勉强强地斜眼要求:“那我们去吧。”
……
这种愚蠢活动,我可不想——
拒绝的话差点就跑到嘴边。秦世掩饰住不耐烦,挑眉问:“什么项目?”
林亦森想了想:“我要踢足球。”
……
意识到林羽鹿的眼神,秦世终于还是应声:“你会不会啊?别到时候拖累我。”
“我超厉害的,”林亦森果然是很有竞技欲望,又恢复了活蹦乱跳,围着他强调,“你才不要拖累我呢,你得好好练习!”
总是徘徊于心间的阴云仿佛在童言童语中稍微消散了。
林羽鹿继续食不知味地舀起虾粥来喝。
并未在意他是否答应治疗,秦世只趁机揉了下银发:“明天抽血制药,你乖乖配合,到时候带你去看运动会。”
话毕他便单手捞起林亦森,边往外走边教训:“快点上学了,我有会要开。”
片刻前还热热闹闹的病房很快恢复冷清。
林羽鹿重新拿起幼儿园的宣传册,深吸了口气,才将它小心地放在那叠信上。
窗外阳光正好,仿佛湿冷的冬季不曾存在。
*
渴望好好地活着享受生命之乐,这当是绝大部分人类的生存本能。
可就像陈敬轩担忧的那般:而今秦世很难在林羽鹿身上找到这种动力了。
被强行带回东港后,他并没有任何激烈的挣扎或反抗,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无时无刻都在流露出一种冰凉的恍惚,像是心内藏着无尽的郁结,却没有任何诉说的欲望。
身药难制,心药更难寻。
安静的夜晚再次到来。
林羽鹿少见地没有早早睡着,而是在灯火通明中捧着本英文小说努力细读。
和其他白化病人一样,他视力并不好,所以总在昏暗处露出那种懵懵的可爱表情。
秦世从浴室出来,抬眼看到这幕,便从公文包里翻出个盒子,丢到床边说:“送你的。”
他经常给身边亲友各种奢华礼物,主动为林羽鹿准备的却几乎不曾有过。
疑惑地放下书,林羽鹿打开一瞧,竟然是副眼镜。
和学长最近带的那副像同款,精致的黑金细框,镜片晶莹剔透,简直算作艺术品。
本想拒绝,但又觉得奇妙。
回忆起前两天体检时的确测过视力,林羽鹿犹豫过片刻,还是小心带好。
伴随着不适的眩晕,还有瞬间而至的清晰,清晰到让他心生震撼:原来世界是这样的啊。
扶着镜框缓缓望过病房的种种,最终定睛在秦世帅脸上——
唔,比印象中瘦了。
或许是林羽鹿的脸实在太小,显得镜框宽大许多,原本的帅气设计完全失效,反而非常呆萌。
秦世勾起嘴角:“更像书呆子了。”
这个词好些年没再听过,大学时他倒是总说。那时学长洋洋得意,嘲讽小书呆子整天翻课本有什么用,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跨越阶级的鸿沟,到头来还是要成为社会的边角料。
非常难听的话,长大些的林羽鹿才迟迟明白那正是残酷的现实。
他没说谢谢,而是重新捧起书,专注地望向纸页上再分明不过的文字,再度陷入了安静。
*
“爸爸,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呀?”
“我每天晚上都想你。”
“我好爱你的头发,也好爱你的眼睛。”
“我最爱你啦,爱你就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小森可爱的声音不停自手机里传出。
是林羽鹿睡前又忍不住听了遍儿子的语音。
仍在电脑前忙碌的秦世忍不住吐槽:“跟谁学的花言巧语?长大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轻轻放下手机,林羽鹿小声维护:“比你强。”
秦世投来微妙眼神,又发出半笑不笑的声音。
或许是这两天林羽鹿不再发烧,他那种被死亡吓坏的小心翼翼逐渐消失,变得正常许多。
这样也挺好,大家都轻松。
蒙住被子的林羽鹿没精力再理睬。
“光说那些好听的有什么用?”秦世又道,“行动胜于一切,每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人是我。”
“学长,你真的别赖在病房了,我觉得压力好大,会做噩梦。”
林羽鹿虚弱的声音终止一切得意发言。
……
秦世欲言又止,恰在这时,房门被人小心敲响。
他没好气地站起身来:“你最好调整下做人的态度,别不识好人心。”
林羽鹿并不回应,本打算疲倦入眠,却听到微弱的一声猫叫。
他瞬间睁开圆润的眼眸。
秦世从宠物箱内拿出白猫:“现在允许你重新思考对我讲话的态度。”
不料白猫并不给他继续邀功的机会,无情地挠了一爪,便拼命挣脱开束缚,直奔病床跳到了林羽鹿的身上。
秦世无语,解释道:“它之前有些皮肤病,身体也不大好,让兽医照料了几天。”
猫咪被洗得雪一样白,身子稍微肥了些,看来此话不假。
迟迟回神的林羽鹿伸手抚摸:“咪咪……”
白猫呼噜呼噜,幸福到眼睛挤成细线。
“这算什么名字,”秦世放下宠物箱失笑,“全世界的猫都叫咪咪。”
林羽鹿迟疑着解释:“我没余力养猫,取了名字就不能抛下它了。”
话毕,他又疑惑:“学长,你去过清迈?”
秦世没准备提起那些经历,也无法启齿看过他的孕期录像,只走到床边垂眸吩咐:“那现在,你可以给它取个名字了。”
……
林羽鹿无声地瞧过白猫,再度望向学长。
因为病房内只有台灯微弱的光,而又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不禁叹息。秦世俯身用大手抚摸过小鹿的碎发与额头,低声道:“我也爱你的头发,你的眼睛,你的存在。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可以成为你活下去的动力?我全都能为你找来,我发誓。”
全然不知如何回应这不知真假的话,虚弱的林羽鹿相当沉默。
倒是在清迈还颇为友好温顺的白猫现出原形,毫不客气地朝秦世哈了一声,尖牙毕露。
第34章眼泪 任性的家伙总是不甘认命
月色清冷, 树影缤纷。
缓缓敲完最后一个字,秦世合上电脑,轻叹出口气来。
病床上的林羽鹿早已睡得无知无觉, 但仍狼狈地蜷在被子里, 多半是助眠的药物也无法抵消日复一日加深的病痛。
秦世起身靠近,无声凝望过很久, 才小心地躺到旁边,伸手把那单薄的身体搂入怀中。
癌细胞已经扩散到骨头了,如果接下来的疗程失败, 小鹿将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无法想象。
他眉头紧蹙。
从前只觉得装作一本正经是负担,原来在日光下故作轻松笃定, 才是至难之事。
秦世轻吻过林羽鹿冰凉的额头,翘挺的鼻尖, 最后久久地将唇覆在那柔软的唇瓣上,喃喃自语着只有自己可闻的话语。
他想求他不要死,哪怕从临床数据来看, 现在只有不到百分之五的活路。
像在睡梦中感知到这不切实际的悲伤祈求,林羽鹿忽微动了下。
秦世无声观察。
结果又虚弱地没了动静。
伸手摸住林羽鹿的小腹, 秦世试图去感受那个孩子的存在, 但不到一个月的小胎儿,尚且无知无觉。
会是像小森一样元气满满的小男孩,还是个柔软可爱的小女孩呢?
它的眼睛,会像小鹿那样,圆亮又无辜, 只应盛满天真么?
沉重的孤独想象让秦世难以负荷。
接受成为人父的过程太过沉痛,他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加不舍。
可林羽鹿已经为小森付出了一切,如果不是长期生活在糟糕的环境中, 身体和精神都承受过巨大的压力,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患上淋巴癌。
再经历一次以血肉筑造生命的过程,绝无半点可能。
秦世不知道该对注定无法留住的孩子说些什么,对不起三个字,实在滥了。
就像向陈医生保证的那样,除了林羽鹿好转,他再不敢多出半分奢求,但牺牲来牺牲去,牺牲的都不是自己……
命运实在荒谬至极。
趴在枕边的白猫好奇地观察起这个无声崩溃的男人。
真是自大又脆弱的物种啊,自作自受。
它定然这般暗想。
*
人生中很多条路都可以寻见同伴,但唯独出生与死亡,无论如何都得自己去走。
这个道理,林羽鹿已清晰地有所感知。
勉强用猛药驱退了炎症,被秦世催促过无数次的抽血计划终于得以落实。
安静靠在床边的林羽鹿望着殷红的血液离开身体,很难想象治愈疾病的希望就藏在这些细胞里,真跟科幻小说一样。
“行了吧,”秦世在旁蹙眉不满,“还要抽多少?”
医生冷静回答:“我们有标准。”
……
“没事的。”
林羽鹿习惯性地安慰别人,可真等到针头连带血滴离开皮肤,眩晕感还是随之而来。
秦世忙扶住他,递过早就备好的补汤。
“……没胃口,”林羽鹿侧眸瞧向窗外的春光,忽眨眼,“我想出去透透气。”
已经好多天都没离开消毒水味了。
现在着实不该冒险感染风寒,但住院之后,小鹿也没提过别的要求。
秦世犹豫了一下,还是命人推来轮椅,试图将他抱上去。
果不其然,林羽鹿照旧毫不犹豫地推开他的胳膊,只在护士的帮忙下艰难爬坐好。
略显郁闷的秦世伸手盖好毛毯,方在后面稳稳地推动起来。
*
华夏最南方的东港,总是暖得很早。
明明春节才过去不久,叶片便已经鲜翠欲滴了。
林羽鹿抱住个暖水袋,安静凝望医院围墙内的春光,直至被推到树荫下,才开口感慨:“这里也有三角梅呢,是金黄色的。”
“到处都有,”秦世终于回应这个话题,“你喜欢吗?”
没想林羽鹿失笑:“学长,你那么聪明,不明白我以前是爱屋及乌?”
“最近发现自己也就那样,”秦世站在轮椅边瞧着他随风轻动的银白发丝,“某些方面迟钝得可以。”
林羽鹿嗯了声。
此时的忏悔实属多余,秦世安慰道:“等过几天药制好了,重新注射给你,那些癌细胞就会消失的,用不着太过担心。”
最近他总是如此,寻尽各种机会故作轻松。
林羽鹿抬起狗狗眼:“真的吗?”
秦世毫不犹豫:“当然,这种事我能骗你?你最近不是都没有很难受?”
“淋巴癌本来也不会太痛苦,有些人从确诊到离开,不过两个月,”林羽鹿语气平静,“之前在泰国我还能走,现在已经走不动了,而且每天醒着的时间,连六小时都不到。”
波澜不惊地暗示死亡,比大吵大闹还要难以承受。
秦世拼命掩去所有情绪,干笑了下:“是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能不能积极点?”
林羽鹿沉默。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
仿佛为了缓和气氛,林羽鹿忽抬抬脚:“那边散步的孩子和小森差不多大呢。”
结果不小心把棉拖鞋甩到了草地上。
秦世上前捡起,本打算蹲身帮他穿好,可触到冰冷的脚背,又忍不住用力握住:“怎么不穿袜子?护士干什么吃的?”
林羽鹿愣了愣,不禁浅笑起来:“这些家长里短不适合你,别再折磨自己,顺其自然吧。”
“好笑吗?”秦世深吸了口气,抬眼怒视,“很好笑吗?我每天都梦见你死在那场雨里!”
可怕的病魔大概能把每个人都推进崩溃的深渊。
话音落下,林羽鹿不再笑了,秦世也飞速让语气恢复如常:“抱歉。”
一时间耳畔只有风的声音。
林羽鹿轻声叹息:“困啦,回去吧。”
*
微信加上了国际幼儿园的新老师,从早到晚总能收到关于小森的视频记录。
今天的儿子格外开心,因为秦世陪他去训练了足球,一大一小穿着配色相同的球衣在绿茵场奔跑,曾是林羽鹿梦中都不敢有的美好画面。
忍不住点开一次又一次。
坐在床边的陈敬轩不由叹息:“看,你哪里舍得死?”
“又不是我不舍得,就能管用的,”林羽鹿放下手机,“谢谢你来看我,最近不忙吗?”
此刻没法捅破怀孕的事,陈敬轩只能隔天便以探望的名义观察他,故而闻言撒谎:“还好,最近在东港有个合作项目。”
林羽鹿茫然颔首。
陈敬轩忍不住批评:“听说你态度很消极?”
“是学长不肯接受现实,”林羽鹿非常无奈,“身体如何,我自己很清楚,他却从未求而不得过,那些装出来的积极,我都不忍心戳破。”
陈敬轩恼火:“你还有闲心在意他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学会爱自己?”
……
这话林羽鹿没法回答。
对生命垂危的病人发出这种质问着实不该,陈敬轩放低声音:“不好意思。”
林羽鹿摇头:“是我的事搞得大家太紧绷了。”
陈敬轩神色认真:“如果再选一次,你还会要小森吗?你明明可以活得更好。”
“当然要,”林羽鹿不假思索,“再选一万次都要。”
艰难地咽下口水,陈敬轩又问:“那如果是现在呢?明知道他对你不是出于爱情……”
“学长从来都不是出于爱情,”林羽鹿很平静,“这点我离开东港时就已经想开了。现在他觉得是自己害了我嘛,但在我看来,路是我自己选的,孩子也是无辜的。”
果然,人家两个人的事,旁观者再清也于事无补。
陈敬轩只得拍拍他的手背:“不管怎么说,目前的方案是有希望的,你要先学会给自己这个机会,老天爷才会给你机会。”
林羽鹿无奈:“我从来都运气不好。”
“那就让姓秦的分一点好运给你,”陈敬轩没好气,“他也该得意够了。”
闻言,林羽鹿不由弯弯嘴角,轻轻移开了已无波澜的目光。
*
崭新的大屏笔记本和被装订成册的洁净稿纸。
晚饭后,林羽鹿呆望着床桌上的意外之物,有些不敢置信:“这……”
“我已经尽量去找了,但还是缺失两页,”秦世垂眸解释,“好在许皓读过,缺失的部分我按他说的情节写下来,肯定和你的叙事不一样,不过这样改起来方便。”
轻轻翻开,的确是校对打印好的剧本,字体和排版都极为舒适。
从未想过学长会做这种琐事,林羽鹿抿住嘴角。
更意外的话语响在房内。
“我当然知道你四年前没抄袭,也不可能找许皓作弊,”秦世字句清晰,“是我那天嫉妒你和陈敬轩的关系,故意借题发挥攻击你。”
……
林羽鹿茫然抬头。
承认错误非常羞耻,对一个将死之人承认,便更难维持体面。
秦世讲得艰难,却没犹豫:“一直以来,我总在故意作践你,只为了逼得你不得不哀求我,只是喜欢看你可怜又无措地样子,当然每次作恶都不值得原谅,但写剧本是你的梦想,所以这肯定是最严重、伤你最深的部分。”
心中无比痛苦的死结,竟毫无预兆间就被挑开了,纵然一潭死水似的林羽鹿也不禁握紧了手指。
他的摇摇欲坠让秦世心如刀割,但终于还是继续:“我明白,以你现在的状况,无论我说什么都像是在故意哄你,所以……你也用不着再去纠结我怎么想。”
林羽鹿虚弱地嗯了声。
“你有灵气,又吃得了苦,”秦世努力表达,“我的意思是,你该多为自己想想。等病好了,你还可以继续读编剧,写剧本,你肯定会成功的。”
听到这些虚妄的美好想象,林羽鹿似乎相当疲倦,慢慢趴到稿子上轻声感慨:“学长,你真的很费心……在帮我找活下去的希望了。”
秦世的眸底终于浮出隐秘悲伤:“那我有没有找到一点?”
林羽鹿闷不吭声。
“我知道你很难受,每时每刻都特别难熬,”秦世摸住他的后颈,“可我还是盼着你能熬下去,哪怕……拿出曾经分给小森百分之一的力气。”
林羽鹿终于颤声要求:“你还没答应过我……以后好好照顾儿子。”
“我才不答应,”秦世忍不住立刻拒绝这种晦气遗愿,“你要是不在了,我立刻就撒手不管。不放心的话,你必须得一直盯着我们。”
隐有水光的琥珀眼缓慢抬起,林羽鹿嘴唇抖得厉害。
秦世当即慌张改口,蹲下身伸手去抹他的眼角:“我乱讲的,我——”
“快把你逼疯了是不是?我也不想这样,”林羽鹿没绷住泪水,挡开他的手,破天荒地抱怨了句,“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
依然不喜欢用哭泣表达情绪,崩溃的小鹿转而便死死地抱住剧本,在拉扯间闷头躲进了被子里,一颤一颤地再没发出半点声音。
秦世伸手相触,明明近在咫尺,却感觉这个可怜又可爱的人,好像已经被命运的洪流卷着,离自己越飘越远了。
任性的家伙总是不甘认命。
他忽然失去所有强装出的成熟笃定,用力把林羽鹿抱住,用力到再也不想分开。
已视线模糊的林羽鹿无力挣扎,只试图讲出让他松手的劝说,但倏忽间,脖颈处竟落下温热的湿意。
琥珀眼微微放大,被极力捏住的剧本也落在了床单上。
明明在脆弱哽咽着,林羽鹿颤抖的声音却那般温柔,他轻拍了拍秦世骨节泛白的手:“好啦……我都被你关在这里了,肯定不会再去寻死嘛……”
无奈的眼泪重新滑过他苍白的脸,小鹿苦笑:“可我不明白你们劝我努力什么,难道……我还能心想事成吗……”
“能。”
秦世收紧手臂,声音嘶哑。
第35章梨花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身无长物之人, 对任何得到都会倍加珍惜。
尽管林羽鹿依然没给那只白猫起好名字,却很在意它的饮食起居,每日仅有的清醒时刻, 也都会第一时间寻找猫咪的所在。
周末难得有了些精神, 他在窗前的地毯上坐了好一阵子,用手机给猫拍下些呆萌照片。
正扶着眼镜欣赏时, 耳畔再度响起拍照声。
林羽鹿恍然抬眸,对视上秦世,不由微微敛眉。
“怎么, 这都要管?”
秦世故意反问。
已经疲于劝他别陪着自己了,林羽鹿只轻声问:“你都不用工作吗?”
“小船才需要随时调整方向, ”秦世平静答道,“大船只需要顺势而为。”
半懂不懂的林羽鹿只好扭头望向窗外。
秦世主动提及:“等你好些, 帮你找人瞧瞧剧本。”
“学长,你不是讨厌别人利用你的资源吗?”林羽鹿淡声回忆,“你警告过我很多次。”
被怼了句的秦世哼道:“我乐意。”
林羽鹿抱住膝盖苦笑了下:“我没说要接受。”
“不接受我也上赶着, 不行吗?”秦世又开始口无遮拦,“犯贱又不犯法。”
……
被他搞得一时失语, 林羽鹿捂着小腹深呼吸过几回, 认真道:“我写那个剧本,执念也是有的,但最后投稿……只是不想它陪着我一起离开,并不指望它能如何。我水平不高。”
秦世从保温杯里倒出参茶端过来,直言不讳:“是很稚嫩。”
虽然学长尚且年轻, 但从小就在娱乐圈长大,也当过几次成功的商业片制片人,眼界肯定没得比。
林羽鹿心虚地哦了声, 勉强抿入微苦的茶水。
“所以才找人帮你看看,”秦世轻松地坐到旁边的地毯上,“好剧本都是改出来的。”
林羽鹿实话实说:“可如果没有你,也没人会给我看,这是潜规则。”
秦世被逗得笑起来:“知道什么是潜规则吗?真敢乱说。”
多少还是读过些花边新闻的,林羽鹿尴尬咬唇。
病房重归沉默,却也是近来少有的安宁。
秦世拿起玩具撩了撩晒肚皮的白猫。
本该是岁月静好之时,林羽鹿却毫无预兆地反胃,猛地拽过垃圾桶吐了出来。
秦世瞬间紧张,等着平静后立刻把他抱回床上,拿来热毛巾和漱口水,又熟练地换起垃圾袋,整个过程流畅到有些看不出之前养尊处优的习性了。
眼冒金星的林羽鹿喃喃道:“为什么总吐,是胃也坏了吗?”
……易受孕的柔弱小鹿,反射弧还特别长。
秦世目光复杂,最后却也只能按医嘱暂时隐瞒:“没有,药物反应,等打了T细胞的针就会好转的。”
林羽鹿抱住凑过来的白猫,不受控制地浅睡了几分钟,忽又声音含糊不清:“我想……等参加完运动会……再打……”
害怕打了针后有糟糕的反应,这辈子都没机会参观儿子的幼儿园了。
小学弟的沮丧心思实在太好猜。
秦世用温度计量了下他的额头,无奈回道:“你又低烧,不该去人多的地方。”
林羽鹿没力气再动弹,反抗之语细不可闻:“答应过……要去的……”
话毕他便彻底昏睡过去。
秦世站在床边很久没动,最后才缓慢蹲跪下,轻轻抚摸那仍固定着针头的白皙手背,抱怨了句:“竟然学会拿捏老实人了。”
安详静卧的白猫缓慢眨眼,卖萌的表情和主人毫无二致。
*
国际幼儿园非常重视亲子活动,能送孩子来此读书的家庭非富即贵,但有空参与的父亲却为数不多。
像秦世和林羽鹿这般年轻的爸爸本就非常稀奇,更不要说那被数名保镖围住的可怕架势了。
受到众人瞩目的小鹿晕晕乎乎,心生尴尬,在轮椅上郁闷强调:“不必这样。”
秦世检查过他的口罩,挑眉反问:“你出门前保证过的都不记得了?”
“爸爸要小心病毒哦,”林亦森在旁天真地帮腔,“你现在身体不好,白细胞不够厉害,要是感冒了会很危险的。”
小东西,学了点生物知识就真当回事。
林羽鹿没办法地笑笑:“嗯,你们加油。”
“会的会的!一定能赢!”
小森原地蹦跳,催促着秦世去准备了。
目送他们渐行渐远,林羽鹿不由眼神恍惚:虽然学长还不会照顾小孩,但已经表现得很好了,其实自己那样消失是最轻松的结局,何必又——
思及反复受到的鼓励,他方才将危险思想悬崖勒马。
耳畔欢呼阵阵,着实恍然若梦。
*
多半是秦世的面子,运动会竟然请来了两位最当红的儿童主持人,出场的瞬间便让场面更热烈了几分。
林羽鹿从未听过这么多童音欢笑混杂在一起,毫无意识间便已弯起眼眸。
他不是个擅长运动的人,很难陪伴儿子参加比赛活动,所以瞧见学长在球场上带着小森大步飞跑的身影,自然心生感动。
此刻秦世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娱乐圈太子爷,而成了“小森爸爸”,想也知道,今日之后……全世界便都要听闻这离奇八卦了。
所以小森是真的得到接纳了吧?
被从泰国救回来的林羽鹿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多苟活些时日是如此幸福。
他心中最忐忑那件事,终不再构成令其夜不能寐的困扰了。
真好。
久违的松弛感让林羽鹿渐渐输给了倦意,他本还盯着足球远飞呢,下一秒却小脸一歪,陷入意识纯白的混沌。
守在旁边的护士心生警惕,忙扶住他的肩膀:“林先生?”
*
再睁眼,视线内已是风景不停倒退的车窗。
小森的哭泣声不断传来,引得林羽鹿更快地恢复意识,他逐渐对视上秦世担忧的眼神,感觉到儿子在身边抽抽嗒嗒,才明白自己多半不是睡着了,而是不幸昏迷。
“爸爸,我不该叫你出门的……”
愧疚的童音已然干哑。
林羽鹿顿时憎恶自己的无能,伸手摸住儿子:“没事……你赢了吗?”
根本就没心思踢完球的林亦森含糊呜咽。
他年纪太小了,所以大人谈话时多少不设防,但又脑瓜聪明,逐渐从一些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爸爸病到要死掉”的猜测,难免悲痛欲绝。
“我就是昨晚没睡好,很困,”林羽鹿握住他的小手,“你哭的我头疼。”
林亦森立刻憋住。
守在旁边的秦世本也心情沉重,可见这一大一小凄凄惨惨,他又不得不坚定表态:“至于吗?回去打针吃药就没事了,球下次再踢。”
“真的没事吗?”
小森眼泪汪汪。
秦世淡定挑眉:“骗你有什么好处?”
情绪最能感染孩童,小森终于逐渐安静。
稍微放心的林羽鹿又迷糊地闭上了眼睛。
受困于儿童座椅,小森没办法去黏住林羽鹿,只能含泪瞧着他睡着秦世怀里,这在小朋友的眼里自然亲密,就和别人的爸爸妈妈一样。
秦世瞥他:“看什么?”
小森问:“你喜欢我爸爸吗?”
这种话秦世甚至没有对小鹿讲过,也并不想先对一个小孩子乱讲,故而只是哼道:“废话。”
小森推理了下,又问:“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
童稚有时最无情。
秦世侧眸望向窗外:“因为我太蠢。”
“可我爸爸不喜欢你,”小森继续讲出自己的观察,“每次你一出现,他就不笑了。”
“以后会喜欢的,”秦世忍不住塞给儿子瓶养乐多,“闭嘴吧你。”
小森用力摇晃了下饮料,故意噗了一声,嫌弃十足。
*
侧脸微痒的风让林羽鹿再度回归现实。
努力缓了又缓,方察觉竟已回到医院,正被学长抱着于路上行进。
这癌症可比烈酒还厉害,一阵一阵的,像是不能自控的断片。
追在后面的小森眼尖:“爸爸你醒啦?”
林羽鹿不得不把脸从秦世肩上缓缓抬起,因自己的狼狈而心生尴尬。
正在此时,小森又喊:“爸爸你看,那里种了好大的树,它快开花了。”
顺着儿子的指引茫然望去,林羽鹿才发现短短小半天,院内就多出一棵极眼熟的古老梨树,恰好在他病房的床边,正由几名园丁奋力填土。
说眼熟并不确切,应当讲是刻骨铭心。
因为这棵树,他曾在孤儿院的窗前从小看到大,算是他童年与少年的全部风景。
“你干什么……”
林羽鹿终于呆呆地望向秦世的眼睛。
“没收过花吗?”秦世哼笑反问:“送花也值得大惊小怪?”
林羽鹿依然安静瞧他。
一时相顾无言。
第36章过期 会吃坏肚子的
多半因为水土不服, 被兴师动众移栽东港的梨树无精打采,每天都会掉落满地雪白花苞。
秦世对此大失所望,三不五时便要下楼训斥园丁, 而本该赏花的林羽鹿倒没太多反应, 因为……他清醒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
这日傍晚,小鹿抱着崭新的笔记本, 忍不住将改好的剧本稿子读了又读。
然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终还是点下保存,关掉电脑的同时也摘掉眼镜, 而后便轻轻摸着猫咪,瞅向窗外的夕阳发起呆来。
观察已久的秦世忽道:“早些休息, 明天该打针了。”
“学长,”林羽鹿虚弱开口, “我要是能好,会想办法把钱还你的,要是好不了, 那也没办法,你只能自认倒霉。”
……
林羽鹿缓慢地投来目光:“太多年, 太多事, 很难三言两语地说清。无论如何,我知道你是真心帮我治病……所以此后,我们是真正的两清,好吗?”
似乎并不想接受这个结论,秦世脱口而出:“你说两清就两清?想得美。”
闻言林羽鹿艰难微笑, 未再言语。
恰在此时,病房的门被礼貌敲响。
片刻后,苏薇将吃饱晚餐的小森放了进来, 童言童语瞬间驱走不少悲伤的气息。
“爸爸,你看我今天画的画,是宇宙飞船。”
他献宝似的从书包里摸出作品。
人无完人,智商很高的小森在美术方面却天赋全无,色彩和线条都堪称稀碎。
秦世毫不客气地点评:“你不说,我还以为画的是垃圾桶。”
小森瞬间怒目而视。
“没关系,”林羽鹿摸摸他的头,“绘画就是自由表达内心想象的画面,你已经很棒了。”
小森哼哼着并排和猫坐在一起:“棉花糖,你往里挤挤。”
林羽鹿弯了眼眸:“它叫棉花糖吗?”
虽然不知什么时候取的名字,但小森理直气壮:“没错。”
“那你以后要好好照顾它啊,”林羽鹿认真嘱咐,“还有,必须听爸爸的话。”
小森拧巴起眉头:“我一直都有听。”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爸爸,去叫爸爸。”
“他不是我爸爸!我不要!”
“林亦森!”
破天荒地被林羽鹿严厉叫出大名,又似感觉到关于离别的不安,小森嘴角一抖,瞬间委屈落泪。
他平日总是嘴硬又坚强,可但凡沾到林羽鹿的事,却很容易便开始哭叽叽。
强忍住五脏六腑的疼痛,林羽鹿恼道:“你能不能让我安心点?!”
……
小森愤怒下床,赌气似的跑到秦世的座位旁边,哭着喊说:“坏爸爸!坏爸爸!”
实在无法接受林羽鹿临终般的托付,但人生第一次被如此称呼,秦世依然感觉到某种微妙难言的羁绊。
他抱起小森失笑:“行了,为什么一见面就要闹?好好休息。”
说着,他便把孩子径直带出门去:“去把逻辑课上了,明天教你踢球。”
交谈声随着关门戛然而止。
林羽鹿缓缓喘出口气来,白细的手指按住猫咪湿漉漉的鼻头,就连笑容都快成了透明颜色。
*
潘多拉魔盒即将打开。
尽管治疗团队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制出T细胞的注射剂了,可病人状况堪忧,主治医师对疗效的预估并不算乐观。
他知道秦世这老板难伺候,忍不住于前夜再打预防针:“作为新型治疗技术,临床数据有限,我只能凭借林先生的状况做出最合理的推断,这针注射完毕,癌细胞仅有7%的概率会在3日内开始并持续被消灭——在他能承受副作用的前提下。”
另外93%是什么,秦世已经查阅过很多资料,连多问都觉晦气。
医生语气无奈:“尽量让林先生放松下来,准备点他爱吃的东西,对未来多做畅想,其实癌症病人的意志是很重要的。”
“知道了。”
秦世这般答完,便转身而去。
*
林羽鹿爱吃什么呢?
真正的答案就像小鹿的其他悲喜一样,全都被秦世漫不经心地忽略掉了。
只记得大学时,这位小学弟每天都会去食堂买馒头和炒豆角,再捧着本书躲到角落慢慢吃。
小鹿视力不好,反应也慢。
故意无声靠近再去揉乱他的头发,总能把他吓到呛得咳嗽,傻呼呼的。
而更多的记忆,因为没用心收集,早已彻底模糊。
秦世迷失在来自过去的迷雾中,彻夜难眠。
次日天不亮,他也出现在自家厨房里,对着完整而陌生的东北豆角露出再疑惑不过的眼神。
从小被伺候到大的老板准备做饭,这可是件新鲜事。
厨房门口陆续围了十来个佣人看热闹。
想要积极帮忙的林亦森明显很不信任:“你会不会呀?”
“少废话,”秦世把豆角倒进盆里丢给他,“去洗干净。”
父亲无能,可怜的三岁稚童只好踩上板凳,吭哧吭吃干起活来。
厨师长完全看不下去,进门阻止道:“秦先生,豆角做不熟会导致食物中毒,很危险的。”
秦世嗤笑反问:“我会弄不熟吗?”
厨师长忍住翻白眼的心情。
幸好小森无惧强权,心直口快:“你根本什么都弄不好,爸爸已经很可怜了!”
“那你教我下。”
秦世终于改变态度,这般吩咐后便拿起湿软的猪肉,故作熟练地猛猛下刀。
厨师长心惊肉跳:“手指收回去,卧槽!”
*
大少爷首次下厨,结果想当然不怎么样。
被护士帮忙洗漱后,尚未睡醒的林羽鹿对着异样的营养早餐态度迟疑。
因怕不熟而焖到发褐的烂豆角,以及两个克苏鲁般的橙色馒头……
还真有点断头饭的风采了。
林亦森讪讪地守在旁边解释:“我们用胡萝卜汁和面粉捏了小鹿,可蒸熟后就变成了这样,哎,真是没想到。”
小大人似的语气惹得林羽鹿轻笑。
秦世昧着良心指向稍微好点的那个馒头:“这是我做的。”
被抢夺功劳的小森怒目而视。
“谢谢啦,”林羽鹿很温和,“我会好好吃的。”
话毕,他就捏了块更丑的馒头,慢慢咀嚼起来。
看表情便知,味道肯定糟糕至极。
秦世欲言又止,嘱咐道:“吃饱点,等下打完针就好好休息。”
“爸爸,”林亦森眼巴巴地扶在床边确认,“打过针病就好了,是吗?”
说是或不是,好像都很残忍。
林亦森又道:“老师说下个月去海岛露营,到时候你就能陪我去了,对不对?”
“我会加油的。”
林羽鹿努力勾起嘴角。
*
佛家常言要放下执念、看破无常。曾很认同这些道理的秦世身体力行,对是非曲直想得通又抛得开,始终活得潇洒又轻松。
但这次,好像一切都不同了……
看着医生拿来粗大冰冷的针剂,被他刻意忽视的那些危险又在心里喧腾复苏。
“等下。”
随着这声阻止,众人投来各色目光。
秦世望向针筒内的液体,纠葛到无法呼吸:确切来说那并不是药,而是数亿个人工制造的肿瘤嵌合抗原受体,它们将进入林羽鹿的身体,和癌细胞展开激战,到时候发烧、昏厥、抽搐……甚至更严重的反应,可能要全都无法避免。
难怪小鹿想平静地死去,癌症这种恶魔,连最后的体面都不会留给人类。
想到他残破的身体和腹中的孩子,秦世讲不出任何万全的决定。
好在……该做决定也不是他。
林羽鹿淡定出声:“没事,不是说好了要尝试的吗?我已经答应你了。”
秦世愣过几秒,蹲跪到床前握住他的手:“小鹿,等你的病好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以后你——”
“学长,这个不行,”林羽鹿慢慢抽回手指,依然神色平静:“你也伤害不了我的,我早就……对你没有任何盼望了。迟来的糖,已经过期了,会吃坏肚子的。”
第37章前夜 我求你为自己活着
都说爱人如养花, 可秦世即不会爱人,也养不活花。
注射过CAR-T后不久,林羽鹿便发起低烧。被医生护士分秒不离地照看着, 能清醒讲话的时间很少, 更难有机会问他哪里难过。
天色渐晚之时,秦世方才短暂离开病房, 在半死不活的梨树下凝神呆坐。
他也幻想过一掷千金驱走病魔,用儿时的梨花博小鹿一笑,让生活越来越好。结果妄想皆未发生, 现实却把心戳得生疼。
“吃饭了没?”
苍老又熟悉的声音打断沉思。
秦世忙起身:“外公,你怎么来了?”
“听说今天打抗癌针, 不知顺不顺利,”秦陆拄着拐杖朝住院大楼内迈步, “顺便瞧瞧你和小森。”
秦世跟在旁边:“总会有些副作用的,还在观察。”
“你表现倒比我想象中坚强很多,”秦陆评价, “耐心也够。”
没再如以往那般得意地自我吹嘘,秦世沉默半晌才道:“我有什么资格心生不耐呢?”
秦陆蹙眉侧头:“之前见你焦急低落, 没忍心追问过。现在你总得给我说清楚, 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神恍惚地望向外公,秦世迟迟应声:“好。”
*
事实上,这些年与林羽鹿究竟怎么回事,秦世也未必能完全说得准确。他曾在心中勾勒出冠冕堂皇的潇洒版本,以为随时皆可放下, 日后绝不追究。
但随着小鹿的真实经历在眼前缓缓展开,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又不得不承认:其实自己泯心作恶,早已铸成大错。
真不知该如何与外人道出, 但面对至亲的外公,又不应有任何隐瞒。
最终,字字句句,叙述艰难。
秦陆年轻时脾气相当火爆,老了也不是个慈祥老头,他过程中一言不发,但逐渐面色铁青,最后狠狠给了外孙两拐杖,方才气愤地落座到沙发上。
面无表情的秦世动也没动。
“我早就知道把你惯坏了,也接受你永远任性,要风是风,要雨得雨,”秦陆多半有些头痛,闭眸喘过几口气,才怒道:“但我什么时候教过你拿一个小孤儿取乐?怎么,拥有与生俱来的资源让你得意忘形,非要向一无所有的人炫耀不可?”
这问题秦世无法回答,只垂眸盯着地板。
秦陆又骂:“婚恋之事,我强迫过你多少?希望你娶个大家闺秀,是因为门当户对易能陪你共进退,但我也说过,你自己有心仪的对象,那便早早干脆决定。”
“其实从前我没考虑过这些,”秦世终于开口,“我觉得人人贪财慕利,不外如是。所以只想找点乐子,眼里没什么真感情。”
明显不苟同这种价值观,但秦陆只是冷笑:“若真这么坚定也行,你说不曾喜欢他,是他上赶着追求你,既然已经拒绝,那他是死是活便与你无关,谁也不能骂你什么。”
秦世再度沉默。
老爷子无语地瞪他:“最可恶就是你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虚伪心态,诱骗一个小孩子走上错路,又把他推下悬崖,还振振有辞怪他对你居心不良,命苦也属咎由自取。”
这席话实在精准到露骨,秦世缓缓点头。
“早知如此,我都不敢信你还有脸见人家,”秦陆扭头瞪向空气,“林羽鹿来东港找你,算是老天爷厚爱,又给了你个机会,结果你都做了些什么?你以后怎么和小森交代?”
这些沉重到几乎无法挽回的错误,秦世何尝不明白?
他想了又想,用最理性的态度道出眼前的打算:“有些事现在已经没精力去考虑了,先盼着小鹿的身体能好起来,帮他把剧本弄好,再去港大把当年的事情搞清楚,想办法恢复学籍。小鹿不会抄袭的,无非是别人故意搞他,那时我以为他会求我帮忙,结果——”
“他无依无靠刚成年,是有多么大的天才遭人陷害吗?”秦陆无情戳破,“你真的用心去了解过事情的始末,确定不是因为他和你走得近,方才招来恶意伤害吗?”
毕业这几年的秦世眼界宽了许多,过度招摇又贪图享乐的大学时光已成镜花水月。
他缓慢追溯起脑内的模糊往事,渐渐想到一些从未正眼瞧过的人与矛盾,本就憔悴的俊脸瞬间又煞白了几分,就连眼神都难以聚焦。
“其实全是你害的,是不是?”秦陆又想拿拐棍砸他,气恼几秒还是忍住了,吩咐道:“治病为先,但该办明白的事也得去办,这是你欠人家的。”
秦世低沉应声。
“你啊,浮躁又心软,”秦陆蹙眉,“但该狠恶的时候就别优柔寡断,如果被认为随便欺辱你的人也不会付出什么代价,那后面的麻烦事,肯定要活活把你们拖垮。”
“知道了,”秦世许诺,“我知道该怎么办。”
秦陆白眼瞥他:“最好是真知道,二十五六、身为人父了,还满身荒唐。”
“太爷爷!”
小森的童音打破了会客室稍显凝重的氛围,他屁颠颠地拿着个艾草香囊跑来献宝:“这是我手工课做的,老师说可以去病驱虫,我要送给您。”
多半察觉到老爷子对自己相当喜爱,小森眼里已无惧怕之意。
秦陆一改方才的疾言厉色,笑眯眯地接过:“真乖,那我就笑纳了。”
小森立刻坐到他旁边追问:“太爷爷,爸爸今天打了好粗的一针,然后就开始发烧了,您说他能好吗?”
“当然能,”秦陆安抚,“明天带你去庙里给小鹿祈福。”
林亦森半懂不懂地点头。
秦陆意外发问:“如果以后你有弟弟妹妹,会开心吗?”
小鹿怀孕的事刚刚告诉外公,谁知他半点不守秘密,秦世不禁蹙眉,毕竟那孩子也没几分被留下来的可能。
林亦森非常大方:“会,我喜欢妹妹!”
秦陆问:“妹妹会分走大家的爱,那怎么办?”
“我也会爱她呀,”小森依旧坦然,“她也会爱我的。”
秦陆笑了笑,忍不住对外孙吐槽:“得亏这孩子没让你教,林羽鹿那种老实人,碰上你可真是命里有劫。”
小森胡乱帮腔:“命里有劫。”
话毕他又毫不犹豫地指着秦世说:“你不可以当妹妹的爸爸!我想要陈医生当她的爸爸。”
……
本还满心愧疚的秦世嘴角微抽:“一边去,你该回家了,别打扰大人说话。”
“你才给我滚一边去,”秦陆骂道,“不在病房守着还有理了?”
见这一老一小亲密无间地排排坐,秦世未再多言,随即起身离开。
小森不满地哼了声。
秦陆苍老的脸神情复杂,握住小孙孙稚嫩的手沉沉叹息:“真是造孽。”
*
耳畔总也止不住淅沥的雨声,鼻息间弥漫着湄公河畔的泥土腥味。
眼前全然陌生的昏暗窄路,无止无休,仿佛蔓延至了低沉天幕的尽头。
秦世一脚深一脚浅地茫然四顾,总觉得自己在寻找什么,却又深陷梦魇,怎么也喊不出哽在喉口的名字。
直至那刺骨的河水席卷上岸,远远地飘来个再无知觉的瘦弱尸体——
“林羽鹿!”
秦世猛然睁眼,终发现自己是趴在病床边睡着了。
或许是听见那声呼唤,林羽鹿上不来气一般,短促地咳嗽起来。
秦世本能地伸手去拍,隔着病号服摸到意外的滚烫,再打开台灯,只见小鹿雪白的脸泛着异样的殷红,嘴已干涸到裂出血痕!
急促的呼叫铃声打破了后半夜的沉寂。
“不是二十四小时监控吗?你们究竟在干什么?!”
眼瞧着医护人员冲进来忙碌,秦世忍不住在退到旁边的同时骂了两句。
医生并未理睬,只在确认过仪器数据后吩咐:“转重症病房。”
……
白天就商量了这件事,本还心存侥幸觉得未必需要,没想变化来得远比想象中更快。
秦世无声地瞧着他们把林羽鹿紧急推走,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那感觉就和快要在湄公河里溺毙了似的,遇到任何荒唐的希望都想竭力抓住。
然而手心空空如也。
*
奇迹似乎并不打算青睐向来命苦的小鹿,接下来的两日,病情急转直下,别说吃饭聊天再无可能,尚存的生命体征也随时将在昏迷中消失不见。
秦世大部分时间都在走廊等着,玻璃那侧便是几乎快被白色机器吞没的林羽鹿。
一墙之隔,多像生死相隔。
“今日检测癌细胞数量确实有所下降,”医生冷静地报告,“但目前高烧带来的并发症非常复杂,情况和之前预料的一样,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秦世布满血丝的眼睛眨也不眨,甚至没力气给出回答。
之前在泰国还和外公大言不惭过,说哪怕治不好也不会让小鹿一个人走。
结果,无法面对的人似乎不是林羽鹿,而是不堪一击的自己。
心脏鲜明作痛,或因太久没睡过觉,或因如巨山般的压力几乎摧毁了每根神经。
秦世恍惚回忆起爸妈被推入太平间的画面,竭力挣扎过数次,终于发出沙哑的声音:“我去陪着他。”
医生抱住病历,无奈地摇了摇头。
*
好冷。
秦世小心地用指腹摸过林羽鹿的手背。
四年前小学弟的身体还那么温暖柔软,怎么而今就成这样了呢?
“都是我的错,对不对?”
秦世轻声问。
当然没有回答。
他露出极凄惨的笑意:“外公说,如果我不曾对你动心过,那你是死是活,全都怨不得我。可我没法这么自欺欺人,把你当成芸芸众生的是我,不负责任地想要霸占你的人也是我……其实,承认你和别人不一样,真有那么难吗?”
“你本该成为独一无二的小鹿……很幸福地活着。”
秦世的手指微微颤抖:“我每天都想向你道歉,可你告诉我,世界上还有什么词汇,能够把所发生的一切说得一清二楚?”
他嗤笑:“你应该……不再想听廉价的对不起吧?”
似乎感应到了耳畔神经质的喃喃自语,已经十八个小时没有苏醒的林羽鹿忽微微挪了下手指。
秦世猛然抬头,发现他眼睫轻动,忙扑上去恳请:“小鹿,你再坚强点,癌细胞已经开始变少了,听到没?熬过去就好了,熬过去你还可以继续读书、写剧本,把之前错过的人生全都找回来,难道你不想吗?”
琥珀色的眼眸缓慢张开,但呼吸机内的薄唇却没能力出声。
尽管知道自己可耻,但秦世已经找不到别的理由去劝慰,他急着说道:“我……我之前不敢告诉你,你又有了我们的宝宝,陈敬轩一直在东港,是因为你怀孕了!”
神色迷茫,林羽鹿仿佛随时会再昏过去。
秦世扶住他的肩膀:“你不能放弃!你坚持不住的话就会把它也带走的!它肯定和小森一样聪明又可爱,你忍心吗?你不忍心对不对?求你再努努力,我求你活着!”
我求你为自己活着,只为你自己……
声音已完全嘶哑的秦陆在心里默念这句话,却不知林羽鹿还有没有机会,用余生去体味他从未能拥有的自我。
耳畔的胡言乱语吵闹不休,林羽鹿艰难地咳出了声。
复杂的仪器随之声响乱作。
医生带着护士飞速冲入,今夜又成未眠之夜。
第38章重生 迟来的清白也依然是清白
小小的折纸莲花被供在了重症监护室外的窗台上。
这是庙里的老和尚教给林亦森叠的。
自从他见不到爸爸, 便会每天折一个,踮着脚小心地摆到那里。
当第九朵出现的时候,久违的病床终于在护士们的簇拥中被推了出来。
蹲在门口看画册的小森立刻追上去:“爸爸!爸爸!”
他个子太矮, 只能看到摇摇晃晃的输液瓶, 和冰冷洁净的白床单。
“没事的,你安静点。”
秦世转身把他抱起。
这下子, 小森终于看清病床上的人:那并不是他记忆中温暖又柔软的林羽鹿。
三岁多的稚童不懂形容枯槁、气若游丝的含义,只因觉得憔悴到只剩把骨头的至亲蒙受了太多苦难,而没出息地抹起眼泪。
恍惚听到孩子的哭泣, 林羽鹿睁眸,拼命想要抬起胳膊拉住林亦森的小手。
可惜距离太远, 他的指尖反倒被只更有力的大手握住,重新塞回被子里。
“睡吧, 小森挺好的,你什么都别担心。”
记忆里学长从来不会这般耐心地讲话,但极度虚弱中, 也没法去仔细分辨。
林羽鹿逐渐昏沉,再度陷入了药物创造的沉梦深处。
*
严重的高烧不知将小鹿在地狱边缘带了几个来回, 可他真像旷野上的草叶, 看似柔弱无法自保,却总能蒙春风而复生。
次日午后,依靠电动病床的支撑,林羽鹿久违的半坐起来,含下温热的鸡汤。
“这些天先以流食为主, 听医生的,”秦世端着碗,照旧只讲乐观之语, “癌细胞数量已经开始稳定下降了,虽然还会有不良反应,但精心养着,肯定能痊愈。”
话毕他又把勺汤送到那惨淡的唇边。
太久没吃过东西,每口都相当难以对付。
林羽鹿尝不出味道,敛眉咽下,忽道:“学长,你瘦好多。”
秦世勾起含义不明的微笑。
始终跟在床边的林亦森抱着白猫靠近:“爸爸,我也瘦了,我想你想得吃不下饭。”
被夺走关注的秦世立刻投去不满的目光。
“那怎么行?会长不高的,”林羽鹿摸摸儿子的头,“不是答应过我每顿都吃光光吗?”
太多自大人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传进耳朵,皆与死亡有关。小森担忧又委屈地抿住嘴角。
幸好秦世总能道出淡定的语气:“别在这装可怜了,你编程课上过了吗?英语作业写完了吗?”
小森心虚地移开眼神。
秦世吩咐:“赶紧去,晚饭前检查。”
不晓得这几天发生了什么,闻言小森还真乖乖地拎起书包,跟着保姆离开了阳光灿烂的病房。
林羽鹿哑然:“他才三岁……要学那么多吗?”
“现在流行幼儿编程,是儿子自己想学的,”秦世轻笑,“吹牛要当宇航员。”
这梦想一直都在,可林羽鹿看来,那更像哄小孩子的甜话。不过,让儿子在学长身边接受教育,或许真有实现的可能吧?
长大后穿上宇航员制服的林亦森,实在很难想象。
“别发呆,把汤喝光。”
秦世又呼唤他。
空习惯了的胃,稍微吃一点点就恶心。林羽鹿摇头。
秦世略显犹豫,终究还是强调:“就算不是为你自己,也得补充营养。”
……
如梦初醒的林羽鹿不由摸住小腹,相当不敢置信,却又目含悲伤。
果然是在ICU里把那消息听清且记住了。
一时间,病房内只剩下微弱的空调风响。
两人在床上那点事,当然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
从未预料过这个意外的林羽鹿有些埋怨地抬眸:“早就跟你讲,不能……在里面……”
含糊地郁闷完,他又重新低头,忍不住用难过的语气质问:“补充营养有什么用?我吃过那么多药……”
确实,癌症期间怀孕,又日日把药当饭吃,小孩无论如何都没有健康的可能。
以秦世的理智和干脆,应当条理分明地安排流产手术才对。
结果恰恰相反,他竟总拿这件意外当成鼓励的理由,此刻也回答得大大方方:“小鹿,凡事往坏处想的毛病,一定要改掉。”
林羽鹿欲言又止:“难道,你还想留下来吗?”
“那是生命,是我们的孩子,”秦世这般表态,又补充,“但只有你能做决定,我没这个资格。”
林羽鹿蹙紧眉头,本就疲倦的眼神更加模糊了:“可你究竟是怎么希望的呢?”
秦世沉默。
林羽鹿又道:“如果……四年前我有勇气问你,你又会如何回答?”
于理,这种事权衡利弊并不困难。
可于情,没有任何父母能够轻飘飘地斩钉截铁。
许久过后,秦世才迟疑反问:“我说我觉得两难,你会生气吗?”
林羽鹿按紧腹部,沉默几秒又缓缓摇头。
其实,谁又何尝不两难呢?
“还有时间,至少目前看来,怀孕没有对你的身体产生太大影响,”秦世重新把汤喂到他嘴边,“等你能正常一日三餐了,就让陈敬轩过来检查,嗯?”
林羽鹿两个手背都固定着针头,肿得不成样子,但他还是颤颤巍巍地抬起胳膊:“我自己喝吧。”
“你就当我是个佣人,不用多想,”秦世强迫他吞下那口鸡汤,“我没别的意思。”
……实在没法跟学长解释,穷鬼的世界里并不存在佣人这种生物。
林羽鹿迟钝的味蕾终于尝出些微苦的参味,尴尬侧眸的同时,又不禁惊奇:“花开了。”
许多天过去,刚好围在落地窗边的梨木树冠,竟已盈满雪白的小花,在阳光下明媚得亮眼,如梦似幻。
*
快要报废的身体很难再支棱起来,只聊过几句话,便又累得一觉睡到傍晚。
被唤醒喝过虾粥后,林羽鹿扶住保暖的兔毛帽,少见地提出要求:“学长,我想洗头发。”
虽然每天都有护工帮他擦身,但脑袋沾水实在危险,便始终没多折腾。
秦世本能地不想平添麻烦,可想到小鹿实在爱干净,终还是勉强拿起手机:“我问问医生。”
话毕他便一脸严肃地站到窗边咨询起来。
……多大点事。
林羽鹿伸手摸摸白猫,见它憨态可掬,不由轻声问:“你叫棉花糖吗?糖糖?”
白猫缓慢眨眼:“喵……”
“小夹子。”
林羽鹿疑惑抬头,而后敛眉。
“我说它,”秦世收起久违的坏笑,推来墙角的轮椅,“走吧。”
*
设备齐全的私立医院,连头部保养的洗发床都有准备。
被强行抱上去的林羽鹿慌张地扶住病号服:“让护工帮忙就好。”
“人家都下班了,也不能全围着你转啊,”秦世否定后吩咐,“躺好。”
被按在那的林羽鹿有些头晕,质疑道:“你又不会。”
“这点小事,闭眼睛。”
秦世说完便调好水温,慢慢地淋到银发上。
刻意收了力气的大手偶尔滑过额头,有些痒,但林羽鹿很快就被温热的水流和橘子味的泡沫转移了注意力,合着睫毛半睡半醒。
如此,便错过了秦世少见的温柔目光。
错过也好,本就那么不合时宜。
*
原本以为,洗头发时会被学长笨手笨脚地折腾,结果竟意外顺利。
一刻钟后,呆坐着吹风的林羽鹿忍不住提要求:“这我自己可以。”
“少废话了,我要是你就省点力气多吃点饭。”
随着他状态好转,秦世又恢复轻松自如的讲话方式。
林羽鹿早就习以为常,当然不在意。
太过高级的吹风机三两分钟就将湿发吹的又香又软,奇妙的银色发丝滑过指间,泛起似神话中独角兽的光晕。
秦世故意多摸了两把,才把吹风机放下,拿起盒子里的星星发夹将他过长的刘海夹起,几根毛俏皮地弯着,仍有少年气。
总是畏畏缩缩的林羽鹿很不适应露出整张脸,立刻满眼不安。
“挡着眼睛不难受吗?”秦世说,“你要看的小说帮你拿来了。”
之前只读完上卷,照理说没机会知道结尾的,结果却真盼来几分幸运。
林羽鹿愣了下:“好,那我回去读。”
“擦擦脸,”秦世吩咐,“你可稍微讲究点吧,照顾好自己。”
桌面摆着陌生的瓶瓶罐罐,林羽鹿懵了,好艰难才挑出里面的乳霜。
秦世见惯娱乐圈那些举手投足皆精心设计,恨不得连头发丝都撩人的美人,忽见小鹿很笨拙地用双手搓了搓面颊,简直像猫在洗脸,不由失笑出声。
林羽鹿不自在:“……怎么了?”
“你可真逗。”
秦世伸手帮他把面霜慢慢抹匀,又故意捧住终于有点暖意的小脸,显得若有所思:“你再不吃胖些,就只剩下双眼睛了。”
其实林羽鹿长得很精致,五官都不大,只有眼睛大,圆溜溜的充满无辜感。只可惜最近病得实在严重,瘦到连原本孩子气的可爱轮廓都快消失无踪。
多柔弱,好像稍微用力就能让他粉碎,但柔弱的他又真实地呼吸着,活生生地成了奇迹。
短短几秒的亲昵让林羽鹿非常不适,他努力去掰秦世的手指。
秦世极突然地松开,说道:“ET。”
…………
……
林羽鹿无语片刻,想反驳又没心情,只揉着脸上残留的红痕提议:“回去。”
“别对我颐指气使的,”秦世哼道,“先想想怎么感谢我。”
话毕他便用小猫毯子盖住林羽鹿的头,稳稳地推着轮椅离开了洗漱间。
*
学长敢邀功那便是做了不少费功夫的好事,林羽鹿对此心知肚明,但当他重新靠到病房床边,翻到几位职业编剧和电影学院的老师为自己剧本做的详细批注,依然回不过神来。
写作,定然是将所有心血都倾注于纸笔的过程。
所以看到关于它的评价,哪怕深知是来自秦世的面子,依旧无法不去在意。
“我可没让他们拍马屁,”秦世端来碗绿色的柚子,坐到床边说,“但创作是主观的事情,你也不必什么意见都听,自己判断吧。”
林羽鹿捧着那叠厚厚的打印稿,轻声开口:“谢——”
“没必要,”秦世打断他,“我开心做这件事,如果你也开心,那就是两全其美。”
说着,他就拿银叉将剥好皮的柚子瓣喂了过去。
看起来便极酸的食物,林羽鹿本能地想要躲避。
“有很多维生素,”秦世强调,“你就当为我们女儿吃的。”
林羽鹿无奈而迟疑:“什么女儿……四个月才能知道性别……”
他解释到一半,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勉强咬住柚子。
结果意外地多汁,八分甜,两分酸,满口充斥清香。
有钱人家的柚子都生得这么别致。
“怎么样?”秦世略显得意,而后强调,“好吃你要说,不好吃你也要说,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林羽鹿慢慢咽下水果:“可学长你讲过的,跟别人吃一顿饭,就能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你已经跟我吃过很多顿饭了。”
……
又一瓣柚子被喂过来。
林羽鹿去拿玻璃碗:“我自己吃吧。”
结果被扯住碗边的秦世却不松手,他只道:“你听话点,等过两天有精力了,可以改改稿子,改满意了我送到尹春年那里去。”
忽提到国际知名的大作家,林羽鹿被吓得张圆眼睛:“不、不……”
“只是送过去,”秦世解释,“看不看是她的自由,所以你得用心才行。”
林羽鹿不信:“学长,真不用为我做这些,我高攀不起,也不心安。”
“什么叫高攀呢?世间只有创作是平等的,”秦世笑得轻松,“没骗你,我真摆布不了那老太太,每次去拜访她都臭骂我,所以如果她觉得还行,你是真该高兴才是。”
关于生活中的人情往来,学长倒不曾撒过谎。
林羽鹿读过尹春年的所有作品,就连风格和喜好也受她影响颇深,不知是不是被秦世看出来的缘故,今夜才特意提起这件事。
太过遥远的偶像,像黑暗中微弱但又坚定燃烧的烛火,令他无法忽视。
“好呢,我再改改。”
最终还是没出息地答应了。
秦世仍看着他笑:“小鹿,你写的主角很像你。”
那个断断续续写了四年的科幻爱情剧本,讲的是一位天才科学家的爱人绝症死掉了,他留下了爱人的大脑,为他创造了一层又一层虚拟世界,直至对方彻底相信周身一切真实,科学家才将自己的意识传入这个空间,在□□的自杀中得到了爱情的永恒相守。
有些光怪陆离,有些残酷变态,又带着异样的温暖。
被所爱之人窥见内心的感觉很奇妙,比脱光了衣服站在他面前还要无所适从。
林羽鹿顿时想到剧本里无数不满意的细节,但又转瞬放下了那些自我贬低,小声强调:“不像,现实中没有这么不顾一切的感情。”
秦世否认:“有的。”
我得到过,却有眼无珠,不懂珍惜。
林羽鹿尴尬地捏捏手指,轻声说:“我要吃柚子。”
“你写得很好,不需要抄袭,也不需要作弊,我不是因为觉得对不起你才这样说的,”秦世毫无迟疑,“与其说这种判断是信任你的人品,倒不如说佩服你的才华。”
佩服。才华。
极度陌生的字眼。
林羽鹿终于不太自信地望向秦世的眼眸。
秦世显得很认真:“等着,所有污蔑你的人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你相信我。迟来的糖不是糖了,但迟来的清白也依然是清白。”
回想起多年前那些有口难辩的委屈,林羽鹿想苦笑,又有点无力。
依然不是善于直面这些冤冤相报的性格。
他忍不住垂眸,再次转移话题:“吃柚子。”
谁知道秦世竟然没好气地把最后一块柚子咬到了自己嘴里。
林羽鹿欲言又止:“你……”
下一秒,秦世忽然起身靠近。生怕他恶意喂过来的林羽鹿瞬间抬手挡住脸,毕竟那种荒唐事又不是没有过。
谁知道,真实发生的就只有温暖的拥抱。
“小鹿,你比谁都该坦然自由地站在阳光下,千万别再妄自菲薄。”
第39章启程 心猿归正
微凉的探头滑过小腹, 让虚弱的林羽鹿打了个寒战。
他望向屏幕影像,并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再偷看端坐于旁的秦世, 亦是同款困惑表情。
“孕囊并无异状, ”陈敬轩在病历本上匆匆写过几笔,照旧冷静淡定:“等看过血检报告才能确认具体情况。”
秦世追问:“安胎该注意些什么?”
“安胎?”陈敬轩略显警惕, “不会改变主意了吧?”
话毕他便望向瘦骨嶙峋的小鹿:“你们保不住这个孩子的,身体要紧。”
“我明白,”林羽鹿垂眸, “容我再想想。”
陈敬轩叹息了声,以一种不算友好的眼神示意秦世:“我和他聊下, 麻烦你关好门。”
果然,就算理智认可他是恩人, 也依然难以忍受这医生的言行。
秦世压住不快:“凭什么?我是孩子的父亲。”
陈敬轩很突兀地笑了:“那可不一定。”
……
林羽鹿努力缓和气氛,“你去忙自己的事吧。”
小学弟已然弱不胜衣,这事实杜绝了所有任性的可能, 秦世面无表情,边往外走边吩咐:“半小时后吃饭。”
门打开又关上, 屋内重归平静。
“和女性怀孕不一样, 你现在本就处于危险状态,”陈敬轩面色温和不少,字字诚恳,“更何况癌症已经让你自身难保了,当年生小森时那种生理损伤, 如今你是挺不过来的。”
林羽鹿当然比谁都讲道理,但仍满眼悲色。
陈敬轩握住他的手腕:”生命诚可贵,也得考虑现实。那些抗癌药物造成胎儿畸形的概率很高, 而癌细胞——”
“这些我全明白,”林羽鹿眨了下琥珀眼,“我不会故意把痛苦赋予孩子,但现在还不能确定呢,癌症也好,怀孕也好,都会定期检查,所以我说再等等。”
陈敬轩毕竟是位妇产科医生,他没法强硬要求病人放弃。
察觉到玻璃窗外秦世略显阴暗的眼神,林羽鹿慢慢把手指抽回,缩进了被子里:“如果完全依靠理性做选择,那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小森的存在。”
的确,眼前的青年付出了一切,献祭了人生,着实值得痛心。但生机勃勃的林亦森,又千真万确是老天赠予他的无价之宝。
陈敬轩没好气地起身,猛地把窗帘拉严实:“你不会是看到姓秦的做了两天好人,又开始鬼迷心窍了吧?太容易原谅,不觉得自己很傻吗?”
“我从来也不恨学长,谈不上要原谅啊。”
林羽鹿微微惊讶,毫无迟疑。
听到这呆话,陈敬轩自然更加郁闷。
林羽鹿平静异常:“我从不否认对学长的感情,也不否认自己很傻。但早就想清楚了,我唯一希望的他不给我,他给其他的,我也没兴趣。”
陈敬轩反问:“可你不就是想和秦世在一起吗?看样子,现在他开始回心转意了。”
林羽鹿没太多力气,讲话很慢,但字字清晰:“学长真的本性善良,知道我吃了苦、生了病,知道小森是他的亲生骨肉,难免受到触动,所以我早就相信,他会接受孩子的。”
明显不想听这些美言,陈医生眉头死紧。
片刻后,林羽鹿轻叹:“不过……可能你会觉得我脑袋不正常,但就算是我这种命如草芥的家伙,也只渴望真诚纯粹的爱。”
爱情是什么东西,谁也没有标准答案。
而像林羽鹿这种爱做梦的天真小鬼,又将把它想得如何美好,便更难揣测。
陈敬轩意识到自己身为医生越界太多,逐渐收敛情绪:“看到你从ICU里出来,身体渐渐好转,真的替你开心。以后可别再重蹈覆辙。”
自鬼门关走过一遭,林羽鹿的精神世界改变多少,只有自己心知肚明。
没再像从前那般无奈认命,他反而抬眸浅笑:“我会尽力的。”
瞧着那易碎的样子,陈敬轩实在心酸,试图伸手揉揉银色的短发。
结果尚未触及,门便被极没素质的推开。
秦世满目狐疑:“也该聊完了吧?”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上前,扯过纸巾想帮林羽鹿擦净肚子上的凝胶。
小鹿蹙眉闪躲:“我自己来。”
那使劲按着病号服的倔强模样,警惕性一百分。
陈医生边收拾仪器边哼笑:“自重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
生活发生了沉重的变故,再短的时间,也会让人对过往日常产生恍如隔世的错觉。
春深时节,集团被税务部门点名抽查,加之林羽鹿状况稍微稳定,秦世终于抽空去应付了一番公务。
早就憋着劲儿巴结他的各路人马听到风声,如过江之鲫纷纷登门,想尽办法能多聊上几分钟才算甘心。
尽管已经飞速应对了,再返回医院时,仍已夕阳西下。
许皓帮忙拎着东西,乐呵呵地追着秦世健步如飞:“老板,我就知道癌症肯定会好转的,吉人自有天相啊。”
秦世哼道:“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不是怕你想不开嘛,”许皓趁机劝说,“总而言之,现在也算是happy ending,你就和小鹿好好的吧,再把人搞丢就真找不回来了。”
闻言,秦世不禁侧眸:“用你操心?”
鉴于父亲是老爷子的左膀右臂,许皓并不怕这位他从小看到大的老板,依旧笑意轻松:“祝福也不行吗?虽然各方面条件差了点,但看久了也觉得小鹿这人挺可爱的。”
“请问,什么时候要你看了?”秦世突然停步,不悦地抢走他手中的礼物,“去把最近的检查数据整理清楚给我!”
话毕他便自顾自地上了电梯。
许皓无语耸肩,终是听话而去。
*
推开病房门的瞬间,秦世见林羽鹿竟在床边站着活动,不由愉悦:“看来今天精神不错。”
可他定睛瞧了瞧,又觉哪里不对:“你在做什么?”
林羽鹿把稿件和眼镜盒装进医院发的周边布袋里,回头眨了眨眼:“学长,你忙完了?我跟你商量件事。”
不对劲。很不对劲。
秦世面上的笑意不自觉地退去,甚至没有出声回答。
“最近我问过医生,像我这种情况不住院也是可以的,按时吃药,定时来检查便好,”林羽鹿慢条斯理地解释,“所以我就想着,还是出去住了。”
……
五脏六腑如被狠揍,秦世面色逐渐变冷:“为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
“学长把我从泰国带回来,为我安排的这一切,全是救命之恩,”林羽鹿眼巴巴地瞧着他,“我能活下来再见到小森,真的好幸福,所以对学长也充满感激。”
此时此刻,秦世已经猜到他的心思,不由握紧了手中的袋子。
林羽鹿苦笑:“但这住院费实在太贵啦,我负担不起。幸好之前的房东说可以回去继续住,也能养猫的。”
正在床角舔毛的棉花糖轻轻扭过耳朵。
“谁说你可以把猫带走?”秦世反问后更加不悦,“你也不准走,医院住腻了就跟我回家!”
林羽鹿愣了愣:“为什么?”
为什么呢?根本没来得及为他描绘个幸福的理由。
瞧见小鹿柔弱的样子,秦世努力控制着脾气,尽量用耐心的语气解释:“我知道我之前伤了你太多次,我会改的,如果你讨厌不明不白的关系,我也可以——”
“可以什么?给我个名分吗?”林羽鹿苦笑着打断他,“像学长这种聪明人,也会因为我的不幸,就给我跨越阶级、坐享其成的待遇?”
所有字句,皆是模仿对方过往的嘲讽,想必当初印象深刻。
秦世脱口而出:“是我乐意。”
林羽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如果学长哪天不乐意了,我又该滚去哪里?”
说完他继续温和补充:“再说,就算你乐意,我也不乐意。这次来东港,除了求学长接受小森的话,其余全是谎言,唯有四年前最后见面所讲,才是我的真心实意,我早就放弃喜欢学长这件事了,此生此世,再不要有什么瓜葛才好。”
近来彼此相处也算和谐,有种尽释前嫌的错觉,着实惑人心智。
“那小森呢?”秦世猝不及防,明显被这席话气到,上前拉住他的手腕,“你肚子里的孩子呢?凭什么你想走就走!”
林羽鹿终于显出几分难过:“我现在没能力照顾小森,而且我认真考虑过了,跟着学长他会有更好的未来,还是拿着老爷子给的亲子鉴定落户给你吧。只求学长有空的时候能让我看看他就好……”
说到这里,故作出来的从容终显出几分裂痕。
林羽鹿不舍地闭上眼眸,哽咽着呼吸了下,才又竭尽全力地轻声反问:“身体是我自己的,学长拿宝宝做威胁,是逼我打掉的意思吗?”
……
许是心怀郁结,说完他便狼狈地咳嗽起来。
这些话对秦世而言,全是虚假希望背后那不加掩饰的绝望,纵然开始努力去改变自己了,甚至窃喜过小鹿不懂心怀怨恨、咄咄逼人,可事实上,温和的林羽鹿比谁都倔强。
他从未有悔,也从未改过初衷。
如山崩海啸的病痛掩饰过太平,而今林羽鹿终于心猿归正。
被无视与被抛弃的愤怒过于强烈,远胜于四年前百倍。
秦世几乎禁不住冲动想把小鹿按在病床上绑好,吻住那不断冷言冷语的嘴唇,可理智告诉他,如果再这样行事,错误必将覆水难收。
沉默之际,林羽鹿努力去挣脱被学长拽红的手腕。
一次不成便再一次、又一次……
像蚍蜉撼树,像愚公移山。
总之,便是坚持要脱离这份控制,容不得半点商量。
呼吸困难的秦世猛地甩开他:“哪里也不许去,你敢往外走试试!”
说完就气到摔门而出。
被丢在原地的林羽鹿揉了揉痛处,又开始打包为数不多的行李。
好奇的棉花糖扑通往包里一跳,仰头瞧望,天真无邪。
林羽鹿戳了下猫的鼻子:“我带你走,才不听学长的。”
*
已经很久没抽过烟了,想抽的时候,摸遍全身也没找到可用的打火机。
夜色已至,秦世站在院中的梨树下思绪空白。
正魂不守舍之际,许皓那家伙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老板!你又惹什么事了?小鹿刚刚把发过的工资都退了,还说要尽快办离职!”
秦世迟疑回视,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很是头脑灵光的许皓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确认:“其实……你早就被甩了,对吗?”
第40章一天 不怕打扰任何人
“林先生中餐和晚餐吃得不多, 这样很不利于治疗。无论二位有什么矛盾,都请以病人的身体为重,否则前功尽弃。”
医生传来苦口婆心的微信。
秦世点开看过, 又飞速关掉, 倦怠地靠在沙发上陷入沉默。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他有两日未去医院, 只吩咐不准让林羽鹿离开病房半步。
结果看来,无非逃避而已,绝非长久之计。
“要我说, 既然算不上情投意合,你就少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秦陆溜达着盘动手里的玉球,“现在可是法治社会, 凭什么限制人家自由?”
秦世突然坐直身体:“他才刚好转几天?随时都需要人照顾!”
“喊什么?”秦陆淡定道,“这种事让医生判断就行了,难道林羽鹿还能再度弃小森于不顾, 故意去寻死不成?”
思及小鹿的确有积极配合治疗的态度,又总在翻看剧本, 秦世欲言又止。
秦陆朝他冷哼:“还有什么借口?”
……
永远都能得偿所愿的大少爷终于在亲人面前承认:“我不甘心。”
“你啊, ”秦陆拧眉反问,“整天在外面得意洋洋地跟只花蝴蝶一样,连追人都不会吗?”
*
追求别人?
被众星捧月了二十五年的秦世从未认真想过这件事,更何况林羽鹿本才是殷切付出的那一个。
回医院的路上,他思绪起伏不止, 直至徘徊在病房外,终别无选择地承认:自己在小鹿面前唯一擅长的事,就是如何奚落和欺辱, 根本端不上台面。
罢了,再糟糕也得面对。
秦世冷着脸推开房门。
“……学长?”
林羽鹿大概已经睡了,瘦弱的身体只把被子撑出微弱的起伏,半睁开的眸子也显得茫然。
秦世放下车钥匙,故作寻常地脱下外套换拖鞋,好似仍在继续近来疲惫但平静的生活。
慢慢洗过手,又寻来水喝。
实在没闲事可做,他才低声开口:“为什么不吃饭?关着你就要闹绝食吗?”
“没这么想,”林羽鹿苦笑,“但总归有些难受。”
秦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观察他,许久才问:“你想离开医院独自生活,谁来照顾你?知不知道短时间内再复发,神仙也难救?”
竟然愿意好好交流了,稀奇。
林羽鹿艰难地支起身子,咳了声道:“学长,我并不是个需要依靠照顾,才能活到现在的人。”
不仅不是,他甚至孑然一身,永远独行。
“这段日子,学长陪我度过最艰难的时刻,我会永远记住,”林羽鹿依然真诚,“前两天我也讲话过分,经历过这么多,还和学长有了孩子,说你我互不相干真不应该,小森已经永远把我们联系在了一起。”
秦世哼笑:“你知道就好。”
林羽鹿抬眸直视:“但也仅此而已。”
……
“好聚好散吧,”林羽鹿又诚恳道,“学长明明可以和任何人好好讲话,为什么却总对我发脾气呢?是我曾经的感情不知天高地厚,还是如今坚持放手冒犯了你?”
努力冷静过两天,秦世终于没再被愤怒所控制,他甚至有些哀求之意:“小鹿,别说这种话,这次……是我哪里又让你失望了吗?”
“没有,”林羽鹿眨了下眼睛,“但我想过自己的人生,总围着学长转,真的好累。”
的确应该喊累,也该喊痛,痛不欲生。
秦世压抑住心底翻涌的情绪,关心追问:“好,但你怎么生活?生着病又怀着孕,谁会雇你工作?”
“陈医生借了我点钱,”林羽鹿微笑,“以前也介绍过些出版社给我,最近问了问,接到些笔译工作啦。还要麻烦学长把之前的行李还给我。”
又是那个陈敬轩……
秦世不满蹙眉。
林羽鹿安慰:“学长,普通人活着不需要那么多,一个月几百块也可以吃得很好。不过治病的钱就要等等了,眼前我没余力。”
琥珀色的眼眸如一泓秋水,平静自有力量。
沉默许久,秦世终于侧头:“随便你,不过每次检查我都会去接你,这事没得商量。”
似乎不再坚持划清界限,林羽鹿轻松答应:“好的。”
秦世又要求:“小森想见你时我也没办法,你不能拒绝。每晚给我打个视频电话报平安,我要和女儿讲话。”
“怎么会拒绝小森呢?”林羽鹿欲言又止,“才一个多月……讲什么话……”
秦世理直气壮地质疑:“你不报平安,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死在外面了?”
“好吧,”林羽鹿阻住他的得寸进尺,重新躺回被子里,“要求到此为止,晚安。”
*
久违的城中村小屋,推门而入虽嗅到些湿气,却令人内心平静。
东港暖得很早,此际秦世和其他人一样,早就换上了轻松的短袖,唯有林羽鹿还套着毛衫,看起来更显单薄。
他环顾过房间,回头道:“谢谢学长了,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秦世放下手中的袋子,什么都没讲,外面走廊中便传来挺热闹的动静。
转眼间,家政公司的员工们鱼贯而入,显然是早就有所计划,边迅速用专业工具清扫卫生,边陆续搬入全新的家具和电器,全然不顾林羽鹿的慌张阻拦。
半个小时后,原本贫寒冷清的环境就已变成温暖舒适的模样,童话里的魔法师不过如此。
被挤到天台上的林羽鹿呆望着人家帮自己铺床单、填冰箱,表情不由越来越郁闷:“学长,不是说好了吗?你不能又这样,我不想接受。”
“你不想接受,我女儿想,”秦世瞥来不容商量的眼神,“孩子又没做错什么。”
……
天知道他是真渴望留下自己的血肉,还是故意把这个当成引诱小鹿努力活着的借口。
林羽鹿无奈点头:“好,再见。”
眼瞧着工作人员陆续离开,实在没什么继续留下来的借口。秦世只能走到刚收纳好的药箱边,对着手机备忘录再次检查,而后吩咐:“每次吃药时给我拍照片,没发就是没吃,到时候你等着。”
林羽鹿哦了声。
继续站着多少尴尬,秦世转身走,又迟疑,忽然毫无预兆地用力把他搂入怀里,抱得死紧。
林羽鹿本能地想要挣扎,可脑海中跟过幻灯片似的,想到这些年,这些天,太多悲喜让他心生不忍,最终便只是抬起手,轻拍了拍秦世的后背:“学长,我会好的,你也要过好自己的日子。”
体面地告别,拥抱似乎无可厚非。
但久违结束的禁锢让小鹿心生迟疑,终感觉到脖颈间有灼热的呼吸和无法忽视地亲吻,方才变脸挣扎:“……你放开我!走开!”
意识到到怀里意志强烈但力气全无的可怜抵抗,秦世终于松手,目光复杂地看了眼林羽鹿,方才沉默着迈出了这间他本不屑停留的陋室。
林羽鹿苦笑叹息。
*
阳光很是明媚,却晒得人浮躁至极。
缓慢地出现在楼门口,秦世停在那里许久,终抬手戴好太阳镜,遮住颇为糟糕的表情。
疑神疑鬼的许皓忙滑上车窗,生怕他伤及自己这个无辜。
“学长!”
谁知林羽鹿的声音竟在露台边响起。
秦世如梦初醒地立即转身。
许皓又把车窗开了条缝,恨不得将耳朵架上去偷听。
两分钟后,林羽鹿拿着几个精致的盒子下楼,有点气喘吁吁,走到秦世面前说:“这个你拿回去和小森一起吃吧,我香蕉过敏。”
什么正常人会对香蕉过敏啊?
不靠谱的话差点脱口而出,秦世望向手中香蕉口味的长颈鹿蛋糕,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在林羽鹿只是无所谓地笑笑,又一步一步努力朝楼上走去,再无留恋之意。
见状许皓不禁啧了声。
秦世立刻投去恼怒的眼神:“你想说什么?”
“我还敢说什么啊,”许皓哼哼,“老板,好想看你带小鹿去上分手综艺,让你听听网友们直言不讳的客观评价。反正,你值得。”
*
一下子脱离特级病房无微不至的看护,依然患病在身的林羽鹿当然有些不适应。
次日他醒得很早,煮了牛奶和鸡蛋来吃。服药时稍犹豫了几秒,但还是给秦世发去照片。
之后,浇花,喂猫,晒晒旧衣服。
再之后,极专注地改了挺久的剧本,对几处情节沉浸地反复推敲,直至虚弱到眼皮打架,方才又躺回被窝昏沉睡去。
恢复些精神已是日暮时分,林羽鹿把刚煮好的意面和装着三颗大草莓的小碗放在桌前,重新戴上眼镜,翻开出版社发来的英文原稿。
不知是哪个刹那,他恍惚想起什么似的,拿起手机破天荒地放了首喜欢的歌曲。
温柔治愈的音乐回荡周身。
再不是儿童故事,也不怕打扰任何人。
衬着窗外夕阳中粲然的三角梅,满心美好。
轻咬断味道尚可的面条,林羽鹿阅读攻即将要翻译的书名:A Long Day……
原来完全属于自己的一天,竟有这么长啊。
他忽闪了下眼眸,暗自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