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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嗯?”

    贺宴舟怔住了一会儿, 四肢仍是僵硬。

    被窝里两人之间的热气浮动着,相宜说的话,他有些听不懂。

    秦相宜从怀里伸出两只手, 扒在了他衣领上,向后挎去:“把外衣脱掉, 这样子睡觉不舒服。”

    贺宴舟便木楞楞的任由秦相宜脱去了他的外衣, 他的体温便更大限度的释放出来, 烧得被窝里发烫。

    秦相宜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拉着他的手轻轻拍着,柔声说了一句:“睡吧。”便沉沉闭上了眼。

    贺宴舟看她当真睡去了, 又有些不甘心浮上来, 却再不敢吵她, 可他莫名其妙地进了她的被窝,如今被她拉着,竟就要这样同床共枕了。

    他心底激荡不已, 能与姑姑在一张床上睡觉,是他肖想已久的心愿。

    他缩了缩腰腹,不敢碰到她,又为男人的构造感到羞耻。

    月上中天的时候,他终于消退下去所有不甘和欲念,内心平静下来, 他的手仍还放在她的腰上, 感受着她小腹的起伏, 隐约还有她身体别的部位的起伏, 他就这么拥着她沉沉睡去,这一夜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日一早, 千松推门进来叫姑娘起床的时候,看见床上多了一颗头,险些吓了一大跳,又看见地上垂落着的男性衣裳,姑娘在他怀里睡得很沉,千松平静下来,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不可思议,却又顺理成章。

    好在春霁院本就偏僻,往常几乎不会有人来,他们俩这看似大胆的行为实际上却很理所应当。

    千松不敢在房里多待,准备先去外面买早点回来,等他们醒来以后就可以吃。

    千松从春霁院走出来,关上院门,准备出去,正好碰上过来找小女儿的戚氏。

    千松自是低调路过顺道行礼叫了声:“夫人好。”

    戚氏瞥了她一眼,本没打算理她,似是想到些什么,又道:“正好你也跟你家姑娘说说这件喜事儿,我娘家今日就要带着文德过来下聘了,婆母说了,这婚事一切从简,就不必按着三书六礼的流程来走了,过几日来一顶花轿把人抬走就是了。”

    千松一脸莫名其妙:“我们姑娘不是说了不嫁吗?谁能把她抬得走。”

    戚氏顿住脚步,斜眼看她:“她说了不算数,儿女婚嫁向来是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听她娘的赶紧嫁人,难不成想在家做老姑娘。”

    千松气急,想反驳,又想起屋子里还有人,不好将他们惊醒,便跺了跺脚,一气之下跑了。

    就由着她逞两句口舌之快吧,千松心想,姑娘心里自有成算,不必跟她计较。

    千松跑到街角买了早点,正要回府,路过药店时,咬了咬牙进去又抓了一副药,不管姑娘用不用得着,总要先备上。

    一切都买好后,千松回到府中,进了春霁院。

    那两人已经醒了,如今正裹在被子里不知在做什么。

    “早上好,宴舟。”

    “早上好,相宜。”

    千松站在屋外咳了两声:“姑娘,今天要进宫上值,该起了。”

    秦相宜瞪大眼看着贺宴舟:“你,你是不是该去上朝。”

    贺宴舟头枕在她的枕头上,摇了摇头,皇上都不上朝,他上什么朝。

    皇上虽不上朝,这青京城的一整个朝廷系统却还是会照常到太和殿前点卯,集合在一处开个小会,贺宴舟不在的情况,这还是头一次。

    他今日睡得沉,恍惚间就睡过了,他看着怀里的温玉,心里想着,怪不得皇帝不上早朝,换成他,他也不想上了。

    千松把早饭端上桌:“不知贺大人爱吃什么,我在街角随便买了些吃食,大人将就吃吧。”

    贺宴舟摆摆手表示无碍:“辛苦你了,千松。”

    他坐到床边,刚把衣裳穿好,秦相宜半支着身子在里面,还未开始穿衣,贺宴舟刚跟千松说完话,又回过身去顾她:“你要么躺回去,要么起来穿衣服,这样会着凉。”

    千松小脸一红,眼前这幅画面当真是像自己的小姐和未来姑爷在一起同鸳帐,即将又要起来一起应付夫妻生活里的柴米油盐。

    这般想着,千松干活都卖力了许多,似乎是全将昨晚和姑娘的对话抛在脑后了。

    若是贺大人真能娶了姑娘,姑娘自然就不用想着走了。

    总之,怎么样都好。

    千松将从药铺里抓的药放在桌上,贺宴舟见了忙问道:“这是什么药?千松,你生病了吗?”

    千松看了眼秦相宜,脸红红的,不好说出这是什么药。

    贺宴舟见她看秦相宜,便更要抓住不放了。

    秦相宜从床上起来,她也不知道千松抓了什么药回来。

    她关切地问道:“千松,你生病了?”

    秦相宜俯身要从床边够鞋子来穿,贺宴舟蹲下身子,将她的脚握在手里,秦相宜没能挣开,只能任由握着给自己穿鞋了。

    千松道:“我没有生病,姑娘,这药是给你吃的。”

    秦相宜看着千松的脸色,眨了眨眼,顿时明白了所有,现在更是啼笑皆非。

    贺宴舟索性将千松手里的药拿过来,打开看了看,用手拨着:“川芎、当归、桃仁、红花……这是?”

    他识得药材,却不是很懂药理,这几样药搭在一起是治什么的他也琢磨不出来,千松支支吾吾不说话,去看秦相宜,秦相宜一张脸泛着红,也不说话。

    她伸手将贺宴舟手里的药拿过来:“这药我不吃,别问了。”

    她眉眼翻飞瞥了眼千松,有些无语,千松讪笑两声,她还不是看这俩人都睡一个被窝了才去抓的这避子药,姑娘愿意吃就吃,要是不愿意吃就算了。

    千松觉得,贺大人也不像是不负责的男人,这么想着,她朝贺宴舟投去了几个打量的眼神。

    贺宴舟被她盯得怪不自在,人家实际上什么也没干。

    两人坐到桌前,千松买了一叠包子、一叠脆油条、一叠萝卜丝丸子回来,外加一大壶豆浆。

    她伺候着两位主子在桌前坐下吃饭,秦相宜怪不习惯的,她与千松两人在的时候都是同坐一桌吃饭,比起主仆的关系,她们二人更是相互依靠的姐妹。

    还没等到她开口,没想到贺宴舟倒是开口了:“千松,你一早上出去买饭辛苦了,你也坐下吃吧,我自己来就行。”

    千松正拎着铜壶在给他们碗里倒豆浆,听见这话一愣,贺宴舟却已经夺过她手里的铜壶,给自己和秦相宜碗里倒豆浆。

    他平时在家里都是自己照顾自己,怀玉不会做那么多的事,青京城里像他这样的公子,房里至少也有两个小丫鬟伺候,贺家却没有这个规矩。

    贺家男子配小厮,女子配丫鬟是规矩,男女不可混着来。

    可以说在成婚之前,贺家男子都没正经与几个女人打过交道。

    贺宴舟不习惯有人站一旁伺候他吃饭,秦相宜拉着千松坐下了,眼下看起来倒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用完早饭后,两人又约着一起进皇宫,阳光透过冬日的云层洒下来,空气清冷而新鲜。

    秦相宜今日索性连轿子也不坐了,跟贺宴舟一起叫着千松从后门出了府。

    一行三人,难得的宁静悠闲的早晨。

    这两人便没有分开过,千松心里揣着事想说,一直没找着机会说。

    秦相宜与贺宴舟走到街上也是并肩紧紧挨着。

    两人靠得近极了,千松跟在后头都看得心惊。

    二人便是如此明摆着了吗。

    秦相宜的步伐轻盈,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

    冬日宽大的袖笼垂着,倒让千松猜测着里头两人的手是不是悄悄勾缠在一起。

    青天白日里,二人自然地越靠越近,宽大的袍袖下,他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像是最简单却最温暖的动作,默契而不言。

    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已化作日常,不需要用语言去表达。

    两人往皇宫走的路上,正好是散朝的官员往出走的时候。

    倒有不少官员朝着贺宴舟迎面而来。

    “贺大人,今日在朝中为何没见到你?”

    贺宴舟立着身子,拢在宽袍大袖下拉着秦相宜的手却未松开,远远看去两人只像是因站得近而衣袖相叠。

    “我起晚了。”

    面对同僚的问话,贺宴舟回答得理直气壮,至于他身旁的女子,朝日的阳光打在她脸上,琳琅之光,熠熠生辉,她一身绿色宫装,滚边镶了一圈金线,整个人站在光下,美轮美奂。

    “这位是秦掌珍,也要去宫中上值。”

    那人便礼貌问好:“秦掌珍好。”

    秦相宜不知道对方是何官职,便点点头就算问好,目光低垂,安静而从容。

    只是在阳光下静静地站着,她像一朵被风轻抚的花,柔和中带着一抹不言而喻的美丽。

    她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也绝不像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应是哪家尊贵的夫人。

    这一路碰到的人不少,贺宴舟都统一回复这一套说辞。

    但他还牢牢抓着秦相宜的手。

    秦相宜想抽回来时,又被他紧紧抓了回去。

    微风吹过,衣角摆动,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交织成一片,紧密而温暖。

    眼下不能承认这一份关系,抓着她的手便是贺宴舟唯一的坚持。

    她心头涌上一股柔软的情感,却没有说破,只是任由他这样握着她的手。

    进了皇宫,一如既往地,秦相宜去司珍房,贺宴舟去太和殿。

    可今日贺宴舟在从司珍房到太和殿之间,还去了趟太医院。

    他口中报出早晨看到的药材名称。

    太医院的人却告诉他:“贺大人说的这是避子药的药方,一般是在房事后用,可避免女子有孕。”

    贺大人许是在查什么事情,太医院的人不会多问他。

    贺宴舟倒是就地愣住了,各位太医就这么看着朗眉疏目的贺大人一张脸连同着一对耳尖发起红来。

    千松必是误会了什么,才急匆匆赶着早晨出去抓了避子药回来,贺宴舟心底倒真是不甘起来,昨晚过得未免有些寡淡。

    他摆了摆手,从太医院出来,心里是一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又对千松的做法有些哭笑不得。

    他哪里敢做那些啊,他所做的,深夜翻墙来看看她,已经是他最大胆疯狂的行为了。

    他心中涌上些许失落与无力感。

    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真正打破。

    一阵自己给自己的难堪过后,他的心思沉重起来,步伐仿佛承受着千钧重负。

    他要做的事情还实在太多,光是一个裴清寂,他怎么可能只满足于将裴家抄家而已,姑姑经受的一切,他都要替她还回去。

    如何搞垮一个裴家,对于一早在官场浸淫了多年的贺御史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可对于清流贺家的贺宴舟来说,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要整治什么人,他通常习惯摆证据讲事实,可这一次他要搞阴的。

    却没想到,在他下手之前,裴清寂先找上了他。

    今日到太和殿前,朱遇清也在,看着贺宴舟的眼神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舌,仿佛即将要把他彻底吞吃入腹。

    贺宴舟顶着那样的眼神,到景历帝跟前行了跪礼,接着替他处理起今日的政事。

    大殿内的气氛一如既往的压抑,似乎是两股力量在无声地对峙。

    “贺大人,你可知皇上现在最大的烦恼是什么?”

    朱遇清在一旁阴恻恻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挑衅。

    景历帝在龙椅上闭眼休息,仿佛对外界的纷扰毫不在意。

    贺宴舟捏着折子的手一僵,抬眸朝皇上看去,皇上能有什么烦恼呢,无非是又想用钱却没有钱用了。

    朱遇清又道:“北方战事消耗的钱粮自然是收不回来,不如就再苦一苦百姓吧。”

    他说得大义凛然又理直气壮,贺宴舟现在连生气的余力也没有了。

    一双眼淡然无波地扫向朱遇清,等着他接下来的发言。

    对于挑衅贺宴舟这件事情,朱遇清早已驾轻就熟,他笑意微扬,接着说道:

    “皇上,如今缓解困局的办法臣想了几个,无非是加重赋税、征收徭役这几种,皇上想要美人,不如先从西域美人改为派使臣到民间去搜罗贫民家的美人,但凡选中的,也算是帮贫民收纳女儿,减轻贫民负担了,这也是大好事一件。”

    听着朱遇清越来越离谱的发言,贺宴舟气得想反驳,心中满是愤慨。偏偏对方还挑衅似的看他,就像是专门为了激怒他一样。

    朱遇清知道,只要是为了百姓的事儿,就算贺宴舟知道是坑,也会去跳。

    贺宴舟今日偏不开口说话了,他冷冷看着朱遇清,随便他又出了些什么损招,无非就是想把他拉下去。

    但朱遇清却没再说什么了,二人齐齐出了太和殿。

    朱遇清道:“有个叫裴清寂的人想见你一面。”

    “不见。”贺宴舟答得干脆。

    冬日正午的阳光刺眼,二人站在大殿前,朱遇清略微落后他一步,站在他侧后方说话。

    大雪已经过了,青京城还未下雪,不光是青京城内,青京城以北都未降雪。

    “是关于秦相宜的事情,他要你必须见他一面,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朱遇清说得漫不经心,眼尾轻佻地挑起,只是充当了一个传话的角色。

    他与贺宴舟从小斗到大,贺家与朱家也一直在争斗,在最初的气消下去以后,朱遇清现在盯着贺宴舟的后脑勺,其实并未有太多一定要扳倒他的想法了。

    厌恶贺宴舟,与贺家争斗,几乎是朱家人的本能。

    朱遇清望着贺宴舟的侧脸,神色复杂,心里只是在想,并且问出了口:“贺宴舟,不是,你还真跟秦家姑姑搞在一起了啊,这真不像你,你家里人知道吗?”

    他与裴清寂商议的事情,朱遇清今日在大殿上并未照着说,裴清寂想要贺宴舟的命,朱遇清在开口前犹豫了。

    裴家在伊犁有几座矿场,只是天高皇帝远,矿场的产出景历帝把控不了,每年矿场进献给皇帝的宝石也只有区区几箱。

    但裴清寂告诉他,那些矿场每年的产出惊人,足以解决如今朝上面临的所有危机。

    朱遇清也不得不感叹,裴清寂为了扳倒一个贺宴舟,连这个都能说出来。

    裴家只是在京城的家被抄了而已,实际上背后财富巨大。

    他要朱遇清向皇上一五一十说清楚裴家矿场的情况,再指派贺宴舟前去伊犁调查情况,为朝廷带回巨额财宝。

    朱遇清曾经想了很久,要怎样才能让皇上认为这趟差事非贺宴舟不可。

    可他后来发现,几乎不用想任何理由,这趟差事就是非贺宴舟不可。

    没有人能拒绝那么大一座金山的诱惑,除了贺宴舟,他如果去了那边,真的会将那些财宝都带回来,以解决朝廷的危机。

    但是裴清寂的计划是,贺宴舟一旦去了伊犁,就回不来了,矿场上要杀死一个人多的是办法。

    这件事情皇上知道一半,朱遇清建议皇上让贺宴舟去西域运送一批美人回来。

    在景历帝心里,这是一件大事。

    皇上心里在想着,怎么让贺宴舟心甘情愿地出发。

    朱遇清心里在想着,只要将矿场的事情说出,贺宴舟必会心甘情愿出发,他心里一定也想着要去扳倒裴家。

    朱遇清不想让贺宴舟死,但他与裴清寂的合作已然成型,上头还有一个等着坐收渔翁之利的皇帝。

    贺宴舟没有回答朱遇清的话,但他还是去见了裴清寂。

    他想了解姑姑的所有事,裴清寂是他不得不见的一个人。

    这人如今还敢跑到他跟前来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贺宴舟捏紧了拳,这次却不打算用武力解决问题。

    裴清寂在茶楼上坐着,整个人看上去气定神闲。

    贺宴舟来时,他正冲泡好了一杯清茶,缓缓推至对面的桌沿,毫不客气道:“贺大人,请坐。”

    贺宴舟也不客气,掀袍在他对面坐下,紫色官袍还在身上,彰显着他朝廷命官的身份,锦衣宽袖、玉冠帛带,只坐于此处,便是风姿迢迢、天人之姿。

    一个是公子世无双,一个只是个普通的商人。

    裴清寂从不在意这些外表上的东西,他穿惯了灰布麻衣,棉布束发,动作间仍无一丝一毫地退让和胆怯。

    他朝贺宴舟身前的清茶点了点头,淡然道:“尝尝,你应该熟悉这个味道。”

    贺宴舟看着他并不言语。

    裴清寂自己端起茶杯品了起来,随后闭上眼品味其中余韵,很是陶醉的模样。

    “相宜的茶技是我手把手教的,贺大人,喜欢吗?”

    裴清寂望向贺宴舟,眼神中带着些兴味,似乎很好奇对方的反应。

    裴清寂抿嘴笑着,上次他与朱遇清一同去秦家时,唯有贺宴舟身前的茶不同,他一眼便能看穿。

    这两人的把戏实在是太明显了。

    裴清寂却不热衷于将自己看透的这件事情到处宣扬,因为秦相宜是他的,自始至终都是,眼前这位只是偶尔出现的一个小喽啰而已,将贺宴舟打发走了,相宜还是他的。

    本想直接让朱遇清帮忙,把贺宴舟调到伊犁去,可裴清寂实在有些舍不得自家那些矿山,也害怕遭到贺家的报复。

    他决定再给贺宴舟最后一次机会,只要贺宴舟愿意退缩,裴家愿意与贺家交好。

    贺宴舟放在桌下的手捏紧了拳,但面上仍是波澜不惊,这人便就这些招数吗?

    他看也不看桌上的茶,这脏东西怎可与姑姑的茶相比。

    贺宴舟来此,只是为了多了解一些相宜的事情,至于裴清寂能使出来的招数,他想他还应付得来。

    “除了她的茶以外,你知道她身上还有那些东西是我的吗?”

    贺宴舟抬眸淡淡望着他。

    “她的肩上、背上、腰上、臀上、腿上……都是我给她留下的痕迹,贺大人见过了吗?”

    裴清寂眼尾挑起,看他的神色,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

    “贺大人不会还没见过吧,啧啧,可惜了,我是为贺大人可惜,你这么怜惜她,连脱下她的衣服都不敢,可知道她的身子早就脏了,不值得你这般怜惜。

    第42章 第 42 章

    贺宴舟捏着拳看他, 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他如今倒是更加庆幸自己没有碰过姑姑,在成婚之前他绝不会碰姑姑。

    这是他与姑姑之间的事情, 与裴清寂无关,贺宴舟脑子尚还清醒。

    裴清寂挑了挑眉, 没想到这贺宴舟还不愿意退缩。

    “裴清寂, 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裴清寂在犹豫, 在观察对方的神色。

    他想知道贺宴舟对相宜的感情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贺宴舟,我会把你们俩的事情告知众人,我这个前夫说的话,大家会信。”

    贺宴舟仍是不动声色, 敢作敢当是贺家人的担当, 就算这件事情被所有人知道以后会更难将婚事推进下去, 贺宴舟可以脱离贺家,独自背上骂名,与姑姑在一起。

    裴清寂看着对方的脸, 心里一紧,难得的开始发慌,可对方越是这样,他越是嫉妒得想要发疯。

    贺宴舟凭什么对相宜有这么多的占有欲,越是这样,裴清寂越不要让人知道这件事, 相宜是他的, 永远都是。

    “那么, 要是你不离开她的话, 她就会死呢?”

    裴清寂的神情越发阴厉起来,他是个疯子。

    贺宴舟死死瞪着他:“裴清寂, 你没有机会动手的。”

    裴清寂忽然笑了笑:“谁说我要自己动手,是律法会杀了她。”

    裴清寂身子往后一倒,靠在座椅上,忽然轻松了许多。

    “贺大人还不知道吧,相宜曾经杀过一个人,后来她亲手将那人给埋了,我如果将这件事情说出来,她会死的,贺大人,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你离开相宜,我会爱她照顾她一辈子,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她的这个秘密。”

    裴清寂说得轻松,现在换成贺宴舟去观察他的神色了。

    判断他是否在说谎。

    可惜的是,裴清寂认为自己没有在说谎,自然面上也没有漏洞。

    “贺大人不信的话,可以去昌萝山下挖,人就埋在那儿,对了,你知道埋的那人是谁吗?”

    贺宴舟心里飞速转过了一百种思绪,他想的是,以贺家的能量能否将这件事情给压下来,贺家虽是清流,从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情,可像是杀了一个人这样的事情,能掀得过去吗?

    贺宴舟看起来稳如泰山,实际上已经快要想疯了,他会去皇上跟前跪三天三夜,也要把这件事情掀过去。

    “那人是谁?”

    裴清寂盯着他笑,忽然不想说了,他将手横叉在胸前,道:“贺御史,在宫内当值的女官杀了人,归不归你管啊,应该安个什么罪名上去啊,铁面无私、光明磊落的贺大人,不会想要包庇她吧。”

    贺宴舟不欲再与他说下去,裴清寂的底牌应该也就是这了,他心里以下定决心,这件事情他能帮相宜掀过去,不就是用权势压人吗,大不了他去找朱遇清取取经。

    贺宴舟从座位上站起来,掀袍就要离去。

    裴清寂却突然道:“那人是彩云公主。”

    “你说什么?”

    “我说,被秦相宜亲手埋在昌萝山下的人,是当今圣上的大公主,彩云公主。”

    裴清寂站起身,立在他身后,在他耳后幽幽说道:“贺大人,现在知道怕了吗?只要我把这件事情说出来,皇上会要了她的命的,你贺家再有权势也没用。”

    贺宴舟忽然转过身,眼眸里凶相毕露,是任何人都未曾见过的贺宴舟,他凑在裴清寂耳边,用极小的声音道:“我贺家正发愁要不要换个皇帝呢,裴清寂,多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我会让你知道我贺家的权势。”

    说完,贺宴舟将官袍一甩,大步迈了出去。

    关于景历帝的罪状,贺家随随便便就能立出一大堆来,但换朝不是一件低风险的事情,而无论君主是谁,背叛君主都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这个风险不是指的对贺家的风险,而是对整个江山的风险。

    皇帝本身大多数时候只代表着一个意向,并不重要。

    景历帝登基十五年以来,贺家还算兜得住底。

    离开了裴清寂所在的茶楼,贺宴舟心开始砰砰直跳起来。

    彩云公主失踪一年,现在算起来,正好是相宜与裴清寂和离的时候,那么一切都对得上。

    贺宴舟按下阵阵心慌,顶着午后的太阳,腿阵阵发软,相宜啊相宜,你到底是如何从裴府脱身出来的。

    在回宫之前,他牵了匹马快速奔向昌萝山,他也弄不清楚心里的想法,实在是太乱了。

    按照他本来的计划,他此时应当向皇上提议辞行了,现如今他却走不了了。

    他不能眼睁睁将相宜留在京里。

    来到昌萝山下,这里丛林遍布、漫山遍野的,他无从寻找。

    白冥冥的阳光将这里的一切照得刺眼,贺宴舟伸手挡着光,另一只手拨开杂草,当真开始找寻起来。

    他的思绪十分复杂,绞在一块儿像一团乱麻。

    彩云的音容笑貌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那是个极明媚的小姑娘,说起当时她离开皇宫的原因,虽说不能确定,但贺宴舟隐约知道,是因为皇上想要将她嫁给自己,彩云不愿意才跑的。

    皇上的原话是:“朕看这京城里没有比贺卿更好的男儿了,朕最爱彩云,当然要给彩云找最好的男子相配。”

    贺家怕再出现类似的事情,赶着筹备给贺宴舟挑一个家世普通的媳妇。

    他与彩云关系还可以,在皇宫里常碰面,跟皇上不同,彩云是个很开朗善良的小姑娘。

    贺宴舟一边拨开杂草,一边回想着。

    宫里无人敢说,已经失踪一年的彩云极有可能是死了,他今日乍然得知这个消息,心里说不难受是假的。

    他一边叹着气,一边找寻着每一个凸起的小山包,相宜她力气小,身子也弱,那么细的一根手腕,扛着锄头必然挖不出多么深的坑,很可能只是赶着黑夜随意将人埋在了某个隐秘的角落,才至今没有被人发现。

    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相宜挥舞着锄头一下一下,将彩云埋进地底的模样。

    贺宴舟出现了亦正亦邪的一面,他一边悼念着彩云,一边想着要如何将这件事情彻底掩过去。

    就算是裴清寂要说,也要讲证据,怕只怕皇上怒火攻心之下,不讲证据直接要将人处死。

    待他找到彩云后,会将她重新挪一个安全的地方。

    可找了一下午也无果,贺宴舟站直身子,在冬日眼光的烘烤下,竟顺着额头流下了一滴一滴的汗。

    他看了看日头,该回宫了,要去接相宜下值,晚上再来挖吧。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驾着马又回了皇宫,手指间一直在发颤。

    秦相宜正在给自己的凶器簪子嵌宝石,司珍房内是一片岁月静好,千松拿着灯烛替她照亮一些细节处。

    “姑娘,贺大人来了。”

    千松举着灯烛小声说道,秦相宜抬眸往窗外看了一眼,还是那道紫色身影,背对着站在窗外,就那么静静等着。

    她看着他宽阔的肩背出了会儿神,又柔柔笑着回到了眼前的工作中。

    萧司珍走到她身后,知道她在做什么。

    “相宜,你想好了?准备什么时候走。”

    秦相宜看了眼窗外,笑着道:“尽量多陪他一阵吧,待到我实在待不下去的时候,你也知道的,我母亲打算将我嫁人了,秦家我是待不下去了。”

    萧司珍抿了抿嘴唇,拍着她的肩道:“有任何需要的,随时找我。”

    秦相宜埋头又静静做了一会儿,将簪子别在头上,司珍房的人逐渐散去,她走到贺宴舟身后。

    “宴舟。”

    她的声音柔婉,她的面目温和。

    贺宴舟转身静静看着她,道了声:“姑姑,走吧。”

    前后无人,秦相宜主动拉起他的手,在他手心里挠了挠,贺宴舟垂头朝她笑了笑,握紧了她的手。

    贺宴舟是观察力顶尖的人,秦相宜也是。

    “宴舟,你的衣摆上怎么有泥,你去哪儿了?”

    贺宴舟道:“哦,是陪皇上逛御花园的时候沾上的。”

    秦相宜摇了摇头,将手抽出来:“不对,就算是下雨天,你的衣摆也不会沾上泥,更何况只是逛御花园而已,宴舟,你骗我。”

    能让贺宴舟顾不得衣服沾上泥的事儿,一定不轻。

    贺宴舟垂头无奈地看她:“相宜,你没有秘密吗?”

    秦相宜愣了愣,她有秘密啊,横亘在她身体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就是她的秘密,但她将衣领束得又紧又高,将这个秘密牢牢埋在衣领之下。

    贺宴舟看到了她眼里的躲闪,心脏抽着疼,他希望她能直接告诉他她所有的秘密,而他会一一帮她摆平,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秦相宜垂着头,自己也有秘密在身,那便不好再对贺宴舟刨根问底了。

    她会错了贺宴舟的意,贺宴舟也会错了她的意。

    既然他不愿说,那便不问了吧。

    贺宴舟有些失落,胸腔里空落落的,看着她移开视线,接着往前走,心里实在是揪着疼。

    “姑姑不再关心我的衣摆为何沾泥了吗?”

    秦相宜摇摇头,眉目婉婉如画,她说:“我关心啊,宴舟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我就自己猜。”

    还是那副温婉动人的样子,她是从来不跟他置一点气的,这么一句话,像是服软。

    可她又是绝不会主动去说自己的秘密的。

    贺宴舟却让步了,他也从不会与她置气,就算她至今仍不信任他。

    “相宜,我去了昌萝山。”他定定看着她。

    秦相宜止住脚步,心底咯噔一声,有些慌乱。

    虽说一早就预感裴清寂所说的是真的,可现在贺宴舟见了她的神色,从此心里多了个无底深洞,叫他再不能安眠。

    替她掩过彩云这件事,对彩云包括他自己何尝不是一种背叛。

    在旧友、公道与她之间,他无条件选她。

    秦相宜眼睫微颤,索性眨了眨,目如清水,抬眸看他,水光潋滟,原来他说的是这个事儿。

    秦相宜倒是松了一口气。

    贺宴舟同样看在了眼里,转而心里升起了更大的疑惑。

    “宴舟啊,你去昌萝山做什么?”

    他低头看她,姑姑的眉眼婉约似水,却朦朦胧胧、如隔云端,看不真切。

    “姑姑,你心里不是都清楚吗?”

    他问得冷淡,实际上蜷在一起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掌心,唇角似扬微扬地在笑。

    秦相宜眉眼看了他许久,带了些试探与观察,她眼眸眨了眨:“你说的是彩云公主的事情吗?你见过裴清寂了。”

    贺宴舟声音有些哑,没人知道他心里正承受着什么,他伸手从侧面握住了秦相宜的脖子,大拇指蹭过她的脸颊,她脸上细白的肉被他捏住掐痕,耳垂上坠着的琉璃铛,撞在他拇指上,在他指间乱晃。

    “不止,姑姑,还有你身上的伤,我今晚提剑去杀了他吧,杀了他后,你带我去找彩云,我将她换个地方埋,替她好好垒一个坟。”

    郎君逼得近极了,狠厉的目光打在她脸上,言语却十分冷静沉着。

    秦相宜怔忡片刻,所以贺宴舟所有事情都知道了。

    美人垂目,红了眼眶,眼睫上似有光芒闪过。

    郎君一颗心便彻底慌了,他的手抚在她颈侧,堪堪能握住她一整个脖颈,将她半张脸颊埋入掌中,任由自己克制不住的力气将她掐出红痕。

    可他仍温声软语地说:“相宜,有我在,这些事情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怕。”

    秦相宜歪头由他的手掌托住她的脸颊,一片温软嫩滑溢在他掌间,贺宴舟心化了一片。

    秦相宜身子软软地朝他身上倒去,两人齐齐跌在墙边,现在倒是他被她按在墙上了。

    这光天化日的,或者说,天色渐沉,宫里的人如今都各有各的去处,点灯的点灯,摆膳的摆膳,这条路倒是寂静得出奇。

    秦相宜红唇朝着他挪去,在贺宴舟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便含着他的唇开始吸咬起来,发出闷闷的“嘤哼”声,似乎极为动情。

    她眼眶还发着红,眼尾垂下长长弯弯的睫毛,睫毛上还挂着晶莹。

    贺宴舟虽心里发疑,却还是受下了这个吻,他缓闭上眼,脑中思绪杂陈,她却在忘情啃咬着他的嘴唇,一浪接着一浪的来。

    美人红唇香软,忘情又忘我,鼻中哼出的“嘤哼”声越来越重,就要将他拆吃入腹了。

    贺宴舟没动手也没动嘴,就那么抵在墙上任由她吻着,几次想抬起手,都还是作罢。

    美人挪开唇,额头相抵,气息相撞,她的胸腔因动情而起伏着。

    “宴舟,我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用怕吗?”

    她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像一只依人的小鸟,她不露声色地问他,软绵绵的声音有些娇嗔黏稠,倒像是真要依偎他了。

    贺宴舟喉结微动,嗓音越发哑起来,她扯了扯他的袖子,眼中闪烁着光。

    “嗯,都交给我就好。”

    他的声音沉而哑。

    明明刚过弱冠之年,却像是突然扛起了极大的责任。

    嗯,男人本就该扛起责任,扛起自己女人的责任。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秦相宜勾唇笑着,她的手撑在他胸前,指尖微勾,在他胸前绕起圈圈。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贺宴舟的理智回来了一些,眼眸中浮现出的迷离变成了正色。

    “你说。”

    看着怀中的女人,贺宴舟胸腔内涌起一股保护欲,他想,他一定会护着她,不管她做了什么。

    “宴舟,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贺宴舟伸手帮她挽过耳边碎发,喉结滑了一下,眼眸渐沉,嗓音喑哑:“我知道,你是姑姑。”

    是他第一眼看过去就会敬慕的人。

    “要是我就如裴清寂所说的那样呢?”

    贺宴舟揽着她的纤纤细腰,远处又有脚步声传来,二人寻了处无人的角房躲了进去。

    进来了以后,房间狭窄,光线昏暗,气味干燥。

    倒是忘了,他们躲什么呢,二人只要分开站着就好了。

    可他们现在还抱在一起,她的腰肢远不似他曾以为的那样笔挺如松,搂到手里才知,是多么的纤软,窈窕玲珑、盈盈一握。

    进而又想起裴清寂所说的,她圆圆翘翘的臀,这般想着,贺宴舟的手便一寸也不敢乱挪动了,手下凹凸有致的弧度已经令他禁不住遐想。

    他凑她耳边,唇温滚烫,几乎是咬着她耳朵在说话,气声道:“姑姑,那你是吗?”

    秦相宜身体僵着,好像感觉,贺宴舟巴不得她是那样的。

    贺宴舟从不行差踏错,他认定的,如何都是对的。

    秦相宜是什么样子,他都全盘接受。

    秦相宜眼睛定定看着他,里面似有深深漩涡,引着他自愿沦陷,一步步走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是一间幽室,傍晚的光线昏暗到了极致,只能看见她皮肤上一段一段的白。

    秦相宜轻轻推开他,二人交缠的气息逐渐拉远,这个过程很长。

    她后退了几步,在窗外光线正好能透进来的位置站定了,那昏昏亮亮的日月交替的光正好打在她身上,将她浑身勾勒出一层圣光,清冷又迷人。

    她定定看着他时,似乎在判定,这个男人是否会永远忠诚于她,她的结论是,他会。

    她莞尔道:“宴舟,今晚来找我,我会把那件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你。”

    贺宴舟终于松了一口气,但紧接而来的,是他又高高悬起的一颗心。

    秦相宜站在他够不着的位置,忽然背过他去,解下了衣襟,一层一层的繁琐裙装相继落地,直到剩下最后一层白得透光的衬裙。

    贺宴舟听得见自己沁入骨血的沉重呼吸,而最后一层,秦相宜脱得干脆。

    她的肩背光滑,随着衬裙滑落,她的身体一丝一丝被展露在他眼前,不留一寸余地。

    他倒吸一口凉气,冬日凉气入肺如刀割。

    她的腰间挂着一根丝带,粉红色的,就在腰窝处空悬着。

    细腰、圆臀……笔直修长的双腿。肩背白皙如雪,宛若雕刻出来的曲线,是仙境中的圣女。

    肌肤在莹莹光照下,透着珍珠的白润,除了其中横亘着的,伤痕。

    秦相宜其实身材并不纤瘦,从那层层叠叠的板正宫装里释放出来的,是极致的肉韵,体态娇盈满,肌雪柔光盈处,似玉腻香如雾。

    贺宴舟的手在颤,她离他不远,但又很远,他一步也不敢靠近。

    她是这样的直白坦诚……

    带着某种悲怆而坚韧的美感。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的呼吸沉重却不急促,窗外的寒风被隔绝在外。

    他的心似乎被狠狠撞击,一下一下的,叫他抓心挠肝儿。

    她的身体如同一幅画,温柔却冷漠,诱人却遥远。她站在那里,仿佛是一个谜。

    他无法触及她。

    美人如花隔云端,催心肝……

    从肩背到臀,再一路往下,有些消散了的,有些仍留有旧痕的,一览无余。

    而秦相宜这一举动似乎并不是为了引起他的怜爱。

    她双手抱住肩,轻轻抚摸着自己,“宴舟,这便是我心底里最大的秘密了,你还心悦我吗?”

    她侧着头,目光看向虚无,又似在看他。

    而贺宴舟终于迈动了他那扎根在地上的双腿,缓缓朝她走进,走到伸手便能触到她的位置。

    他先去拉了她放在肩上的手,用手指抚了抚她侧着的脸颊,她仍是背对着他的。

    他的手从她指尖滑落,落到了她的背上,秦相宜不知道他触到了什么地方,她的背脊被引起阵阵的颤栗,沿着他的指尖。

    她的肩膀圆圆的,有些肉,背脊却凸出了骨头,她的腰侧凹出了两条弯弯的弧线,越发显得臀圆翘的肉韵。

    后来,他俯下了身子,而她背上的触感,从他微凉的指尖变成了滚烫的湿热。

    他在吻她,沿着背脊,一寸一寸的吻她。

    那温热滚烫的触感令她一寸一寸的酥麻,可她,喜欢极了。

    他看到她从眼眶里落下的热泪,垂在肩头。

    他缓缓伸手放在她的肩上,又绕过他的肩,环抱住她,手放在她的胸前,紧紧将她镶进了怀里。

    秦相宜受不住他的吻,她轻颤着唤他:“宴舟……”

    贺宴舟将她抱得更紧了,像是要勒进骨血里一般。

    她身前的触感光滑,是丝绸的缎面,薄薄布料下的触感柔软而蓬松,而这一次,他没有僵硬,也没有刻意地避开,就只是那么,环抱住了她,而不在意自己手掌下的事物。

    又或者说,他在意了,可他不想避开了,任由那些事物溢出他的掌心。

    她所有的体温都在紧贴着他发烫,他们从未如此亲密,他在她身上烙上了每一枚吮吻,漫布她全身的伤痕,他毫不避讳地触碰她,正如她所展现给他的那样。

    夜幕降临,跟她走在一起,像是一脚踏进了深渊,是与贺宴舟往常绝不相同的一条路,但他走上来了,他紧紧跟在她身边。

    第43章 第 43 章

    秦相宜在前面走着, 他们继续沿着这条宫道缓缓前行,贺宴舟的视线始终落于她之上,现在他比她落后了半步。

    他的手背上凸着青筋, 秦相宜刚刚第一次知道,贺宴舟的力气很大, 大到足够将她揉碎, 他克制那些即将要迸发出来的力量的模样, 十分动人。

    秦相宜端着手,一如既往地淡漠神情,好似什么都不曾放在心上过,她的眼底很空, 除了直视贺宴舟时会有的婉婉笑意以外, 其余时候都是空空泛泛的。

    在抛开所有的情绪过后, 他们如今走在没有遮掩的宫道上,贺宴舟不得不想起彩云的事情,她说, 刚刚他看到的那些是她最大的秘密,那么彩云呢?

    秦相宜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彩云公主的事情,因为她答应过彩云公主,一定不会将她的去向说出去。

    可是秦相宜不想对贺宴舟说谎,她需要一些时间来总结自己要说的话。

    两人缓步走着,前方突然两列军士急急跑过, 皆穿盔带甲, 望之森然。

    皇上跟前的王公公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贺大人, 贺大人留步。”

    若是往常, 看到这样的情形,贺宴舟必是要回太和殿一趟的, 他今日却不想,他想跟着姑姑出宫去,一直这么走下去,一步也不分开。

    奈何赶在出宫前王炎过来拦住了他:“贺大人,皇上有请。”

    这位大太监的身子俯得极低,从没有对贺宴舟如此恭敬过,可见事态之急迫。

    贺宴舟无奈回过身,不紧不慢地对着秦相宜:“姑姑,你先回去,抱歉,我今日又不能送你了,那件事……你别急,我会处理好的。”他指的是彩云的事情。

    两人站在宫门后,秦相宜有些着急,看后面人来人往的样子,她有些后悔不早些跟贺宴舟说清楚了,她面上急切,她想现在就把事情说了。

    她面目慌张,贺宴舟朝她点了点头,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便被王炎推着走了。

    秦相宜望着贺宴舟离去的紫袍身影,第一次责怪起自己的隐瞒。

    “宴舟!宴舟!”她急匆匆喊了他两声,在这庄严肃穆的宫门口,声音显得突兀又急躁。

    贺宴舟转身看她,不顾王炎的催促,耐心等着她说话。

    秦相宜感觉到有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攀上她,有打量、有疑惑。

    而她顶着所有目光走到了贺宴舟跟前,两人的距离挨得极近,王炎撇开头,自觉保持静默。

    贺宴舟眉眼温和,周围来往的侍卫没能扰乱他的专注,注视爱人的神情。

    “宴舟,”秦相宜深吸了一口气,咬着舌尖凑他耳边小声道:“彩云就在北境,还好好活着,我们上月刚通了信,她如今不叫彩云,叫雪傲穹。”

    她几乎是咬着他耳朵说出来的,当着所有人的面。

    说完,她退了两步,目光沉沉看着他,宴舟是自己人,她决不能隐瞒他的,彩云要的只是远走高飞,再不要有人去打扰她的生活。

    她不知道告诉贺宴舟这些有什么用,但她有一种预感,她还是说了。

    贺宴舟进了太和殿,殿上气氛压抑得叫人窒息,朱遇清站在景历帝身旁。

    “南方出了一支农民起义军,声势浩大犹如蝗虫过境,眼下正直奔京城而来,阁老,你可有办法。”

    贺宴舟扫向一旁的父亲,贺朱两家尽数在此。

    农民的生活太苦了,苦久了自然会反,这早已是贺家人意料之中的事,好在农民确实没有多大的威力。

    朱遇清道:“皇上,农民连饭都吃不饱,掀不起多大的事儿来,依臣看,不过是虚张声势,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出兵镇压起义,以免有损我朝天威。”

    现在两面夹击之下,祖宗基业、皇朝根基皆是摇摇欲坠。

    别看景历帝面上如何焦急,实际上,他心里稳得很,已经在私自想着,等起义军真的打过来了,该带着他的后妃和哪些亲信往哪个方向跑。

    朱遇清瞥了眼贺宴舟,道:“皇上,当务之急是立马筹备军资,听闻裴家在伊犁还有极大的几座矿山,每日可产千金,不如叫贺大人亲自去一趟,待筹集了军资,一切问题可解。”

    到现在为止最大的问题还是钱的问题。

    朱遇清所提,正是他一早与裴清寂商量好的计谋,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将贺宴舟推出去,朱遇清躲过了贺家父子投过来的目光,垂头瞥向一旁。

    景历帝闻言,心觉甚好,顺便再叫贺卿帮他带美人回来,便望向贺宴舟,贺阁老也在此,倒让景历帝不好直接下旨指派贺宴舟了,须得阁老同意才好。

    贺宴舟站出来,果断道:“皇上,臣愿为求和大使独自前往北境止战。”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贺文宣看着立于高堂之上站得笔直的儿子,有些惊讶。

    贺家自然不会任由皇上想把贺宴舟派到哪儿去就派到哪儿去,而贺宴舟如今说的这话,也完全没有与家里商量过。

    贺宴舟早已做了这般打算,只有先将北方战事停了,百姓才能慢慢休养生息,好起来,否则就算国库有再多的银子也是全部堆到战场上去,南方农民的问题也根本无法解决。

    阁老垂下眸,盯着大殿的地面,没有发言,表明他默认了这件事。

    景历帝和朱遇清皆是一愣,朱遇清本来的目的是将他调到伊犁去挖矿,景历帝的私心是让贺宴舟去伊犁顺便给他把西域美人带回来。

    贺宴舟偏偏说了另一条路出来。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他这一趟,理论上讲,是没有危险的。

    可那毕竟是战场。

    阁老不言,景历帝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面容几番疑惑、挣扎过后,问了一句:“贺卿,你确定?”

    “臣确定,即刻出发。”出于某种私心,贺宴舟本就已经已经拖了很久了。

    求和这样的事情,非得文官去做才行。

    在谈判这件事上,贺卿既然愿意去,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贺卿,你是好样的,朕相信你一定能办好这件事。”

    皇帝虽说仍为美人感到有些可惜,但贺宴舟的决策是大势所趋,公认的真理,皇上不好不同意。

    贺文宣目送儿子一路往北离去,马蹄溅起风尘,几乎一刻不停,心中喟叹不已。

    贺宴舟在离开之前,时间紧迫,实在来不及亲口找相宜告别了,他还有几个必要的人要见。

    大理寺梁泰便是其中一个,他们是多年的好友,但非必要不相见,两人走的道不同,贺御史虽说负责收集官员罪状呈交大理寺,但他并不认同大理寺的处刑手段。

    梁泰知道,宴舟找自己,必定有要事。

    只见对方急匆匆从马上下来,一身风尘。

    “梁兄,我又要事,即将出京一趟,劳烦你帮我盯着裴清寂,一旦他有什么动静,立刻将他拿下。”

    梁泰愣了愣:“可这没有证据的事情,我如何能拿下他。”

    贺宴舟紧抿着唇,声音坚定:“你只管将他拿下,我会给你证据。”

    梁泰注视着贺宴舟的神情,贺御史变了,他的神情里是一种暗示,一种认同大理寺阴暗手段的暗示。

    梁泰应了这件事,贺宴舟当即上马飞奔远去。

    时下,景历帝正在淑妃宫里,刚才在朝上的烦恼全都一扫而空了。

    眼下只有璨璨灯烛、翠绕珠围、美人摇颤的美好景象,还想那么多做什么呢,天大的事情,不也有贺大人去办了吗。

    王炎跪在帝侧,为他捧着香炉,景历帝喜欢用人来捧着香炉,本想叫几个小太监来办这事,王炎忠心,说要自己来。

    皇帝身边折磨人的小事情数不胜数,王炎都甘心包揽了,皇帝对他格外宽容些,属于是如果哪天到了需要弃城逃亡的时候,也必须要带上他的那种程度。

    但皇帝知道,有贺家撑着,天不会塌下来。

    “爱妃,这危急关头,朕才知道,贺家才是良臣呐。”

    淑妃道:“若是秦总兵在,北境那些蛮夷早就被打跑了,哪里还会拉拉扯扯打上这么久,把国库都耗干了。”

    这乍一说起秦家来,景历帝望着床帐,不免又想起许多。

    他有些自责:“朕把贺卿的未婚妻许给别人了,贺卿会不会怪朕,要不,还是把秦家女还给贺卿吧。”

    淑妃妖娆妩媚地躺在他怀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

    “皇上这么变来变去的,有损皇上威严,不好。”

    淑妃往他怀里拱了拱,做出一副极为崇拜皇上威严的小妃子模样。

    正在下面跪着捧香炉的王炎,眼珠子转了转,忽道:“皇上,奴才刚刚看见,贺大人与秦家那位姑奶奶关系甚是密切,倒像是……倒像是……”

    皇帝瞅了他一眼,慢悠悠道:“倒是什么你说呀。”

    “倒像是早有私情……,那耳鬓厮磨的模样,啧,奴才这残缺身子看了都发酥。”

    皇帝本来被酒色浸染的浑浊眼眶就那么亮了一瞬,不得不说,得知贺卿竟然与秦家姑姑有私情的这件事情,使他有些兴奋。

    “呵,朕还以为,贺家一家子都是老古板呢,这老古板搞起花样来,比起朕来还要不遑多让。”

    淑妃从皇上身上起来,小心揣摩皇上的意思,她实在是摸不准景历帝。

    皇帝恍惚间又想起了秦雨铃的那张脸,秦雨铃生得那般美,她姑姑定也是极品美人儿。

    眼下皇帝正要用贺宴舟做事,心里头也想对贺宴舟好点儿。

    “既然他喜欢秦家姑姑,那就把秦家那姑奶奶赐给他做妾吧。”

    王炎笑呵呵地:“皇上英明。”

    淑妃却道:“皇上,贺家有规矩,不纳妾的,您这一招怕是又要惹恼太傅了。”

    皇上听到这话,有些生气,他家孙子都搞出那么不正经的事情了,一家子还假惺惺立个不纳妾的规矩,真是一家子假正经,装得令人生厌。

    “哼!既然是他们自己家定的规矩,那也怪不得朕了,朕本只是想对贺卿好一点儿。”

    “明日就叫内阁拟旨,将贺宴舟与秦家那姑奶奶,对了,她叫什么名字?算了,这不重要,将他们二人赐婚,就说,是朕为他们二人的情意深受感动,务必要凑成这一对佳偶。”

    景历帝现在心里有双重快感,一是想到自己为贺卿做了件好事,二是贺家那一家子老头肯定要气惨了。

    “淑妃,宫里许久没办百花宴了,你办一场吧,把京里年轻的男男女女都叫来,在御花园里好好热闹一场,对了,秦家的也要叫上。”

    淑妃垂头无奈领了是。

    皇上揣着什么心思淑妃一清二楚,可青京城里能来皇宫里参加宴会的,都是官家的小姐,他就算想,也不可乱来。

    可唯独那个秦家……秦家现在的满堂女眷可没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家主撑腰。

    淑妃不知道,自己宫宴那晚随手指了一下的秦雨铃,竟就这么深深扎进了皇上的心里。

    她当时指向秦雨铃,不过是想借机把话题引到给贺宴舟赐婚上。

    现在皇上阴差阳错又愿意给他们二人赐婚了,反倒是把秦雨铃给盯上了。

    贺宴舟骑着马,城门大开为他让路,现下已经行出二十里路,早已远离了京城。

    秦相宜在春霁院里等了很久,没能等来贺宴舟。

    她心情沮丧,宫里必是出什么事了,幸好她将该说的话都说了,必不会叫他担忧。

    贺宴舟一贯让人安心,她想,他会及时送信来的。

    千松在一旁守着她:“姑娘,贺大人今天应该不会来了,咱么先回去休息吧。”

    “千松,你明日一早就出去打探打探消息,看看是出何事了。”

    千松应下,将秦相宜搀着回了房。

    竹影纤纤,灯烛晃晃,秦相宜站在一鼎烧了银丝炭的炉子前宽衣。

    一整个秦府,如今恐怕也只有她的屋子里用上了碳炉,毕竟时日还没到最寒冷的时候,不是最金贵奢侈的人家,都还未开始烧炭的。

    秦相宜不缺这点银钱,这一身娇贵的习性还是裴清寂给她养成的。

    往常每年,她在裴府过得再不好,外表看去都是光鲜亮丽,每年往秦家送的礼更是堆成山,连带着老夫人和哥嫂一家都过得很好,往年秦府里早一个月也烧上炭了。

    现在戚氏掌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开始安排这些呢。

    秦相宜回了娘家以后,自己屋子里有什么好的,也免不了要往母亲屋子里送一份。

    她自己本身俸禄不低,嫁妆又多,虽说这里面大部分都是裴清寂给的,但她花起来也不心虚。

    现在春霁院的杂物间里还储满了今冬要用的银丝炭呢,该给春芳堂送去的时候,秦相宜却拦住千松。

    “千松,咱们以后只过自己的日子,什么东西都不要往春芳堂送了。”

    说起来,她这一月当真没再给公中交过份子钱,也没吃过家里一口饭。

    戚氏恨得牙痒痒,却也拿她没有办法,心里想着反正马上就能将她嫁到自己娘家了,到时候她的嫁妆还不是随戚家分配。

    江老夫人现在在春芳堂里,正安眠呢,忽的被冷醒了。

    赶紧叫来身边的李嬷嬷:“嬷嬷,是不是突然降温了,多加了层被子,怎么还是冷呢。”

    李嬷嬷连忙来查看她:“老夫人,时节到了,没办法,您今晚先熬一熬,明天我就把炭炉子安上,等用上炭,屋子里就不冷了。”

    老夫人蠕了蠕嘴:“这才十一月份,哪至于,是我身子骨老了,扛不得冻,你也别去找老大媳妇要钱了,你去我箱笼里拿些银子出来,明日就安置炭炉子吧。”

    老夫人裹在被子里受冻,又斟酌了一会儿:“胜哥儿那儿也要用上,你就拿我的银子去办。”

    李嬷嬷有些犹豫:“老夫人,那些是您的……”攒了半生的体己钱,棺材本。

    江家原本并不富裕,也不是青京城里的人,秦老将军本也不是什么富贵之家出来的,老一辈成婚的时候,大家都是平民子弟。

    后来秦老将军上战场去了,留了个秦天柱在家里,由江老夫人一个人教养长大,她的夫君常年在外,她不仅要每日提心吊胆的,害怕丈夫哪天突然战死沙场了,还要拉扯一个儿子。

    儿子出生的那天,江老夫人也是一个人生下的孩子,西北战事激烈,她的丈夫实在回不来。

    也因此,秦天柱的性格与他母亲十分相似,没有父亲教养的孩子,懦弱是天性,他不学武,只从了文。

    在秦天柱长大后,读了书又几乎快到该娶妻的年纪时,秦老将军刚好受了功勋,成了将军,后来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举家搬到京城了,江老夫人也成了青京城了最风光的将军夫人,

    江家也顺势搬到了京城,开始逐步经营起自己的势力来,现在看起来,倒比秦家还要风光些。

    后来西北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和平,秦总兵在家里待了很久,期间与妻子有了女儿。

    江老夫人怀秦相宜的时候,丈夫一直陪在身边,可谓是将关怀做到了极致,女儿出生以后,也是受尽了万千宠爱,不仅有父亲一直陪伴在身侧,还有满京城的权贵上门祝贺她的满月。

    江老夫人当时虽也被人追着捧着,她抱着怀里金玉包裹的女儿,可她一颗心却怎么也舒服不起来,想起自己曾经在土瓦房中独自一人抚养儿子的艰辛,便觉得现在收到的一切都不够。

    尤其是女儿收到的一切,她倒觉得,儿子真是吃了大亏,要是她先生了女儿,后来才生的儿子就好了,儿子得到再多众星捧月都是应该的。

    秦家在京城也没有什么根基,都是从乡里出来的人,江老夫人虽成了官夫人,见戚氏商户门楣也觉得高贵极了,那戚家的千金小姐穿着浑身衣裳都是锦缎做的,当即同意了这门婚事。

    殊不知戚氏本就是想着秦家一家子是从乡下搬到京城里来的,没什么见识,那秦天柱一看就好钓上钩,没想到一钓还真上钩了,两人私相授受了好长一段时间,两家才说了亲成了婚,两方都觉得这是一门极好的婚事,都觉得自己高攀了。

    谁知道老将军没活多久就死了呢,戚氏觉得自己嫁到秦家的福总共也没享几年。

    秦相宜几乎完全是被父亲带大的,从小母亲就不怎么爱管她,母亲总是说:“以前你父亲常年不在家,我带你兄长已经费了全部心神了,你该心疼母亲,恰好把你生在了秦家如此繁盛的时候。”

    秦相宜的成长过程中,虽然父亲时不时地还是要出趟远门,但京里的伯伯夫人们,都爱照拂她,她几乎从未察觉过,母亲对她,其实是有些厌恶的。

    儿女爱父母是天性,秦相宜虽然没从母亲那里得到过多少爱,但她爱母亲。

    后来她到了适婚年龄,父亲虽然想替她好好操持婚事,那时候却已经身体不大好了,在她嫁人后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出嫁前她确信自己一直在被爱着,所以和离的时候她的坚信自己回了娘家会继续被爱,现实却给了她一个巴掌。

    她出嫁前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就是哥哥娶了嫂嫂,嫂嫂在家也会看父亲的脸色,待她极和善。

    结果现在,全都变了一副脸了。

    秦相宜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由千松脱下衣服,千松望着她的身体细细审视着。

    “姑娘,又淡了些了。”

    月光洒进窗棱,照在她身上,肩背上的肌肤莹莹如玉,若是忽略掉上面那些隐隐若现的伤疤,就如一条光华如练的粉光丝绸,美轮美奂。

    越是如此,千松越是满目怜惜,姑娘本是多洁白光滑的皮肤啊。

    秦相宜本身却不是太在意,能消下去最好,消不下去就算了,她会接纳自己,这些是她生命里的一部分,是她完美又幸福的前半生被打碎的信号,昭示着,自此,过去的幸福与美好都已经消失了。

    千松仔细地给她抹上药膏,又覆上厚厚一层乳膏,这些东西虽然没什么大用,但用了总能给个安慰。

    “听闻北境永泽国有一种药膏,可以祛除一切疤痕,连缺了一块肉的刀伤也能抚平,姑娘,咱们以后若有机会去北境,得到那种药膏,就好了。”

    秦相宜垂着头若有所思,她轻轻点了点头:“这样也好,若是要嫁宴舟,我还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好的。”

    他会一下一下轻吻她的伤痕,将她拥在怀里,告诉她:“我接纳你的所有,姑姑。”

    他对她的身体爱不释手,而她也心甘情愿被他抚弄。

    她的伤痕不止遍布在背部和臀部,还有前胸和腿根。

    而他一一吻遍。

    千松浅浅笑着,见姑娘又拿出一沓子从司衣房要来的白鹤绒,动起针线来。

    “姑娘这是要做什么物件儿呢?”

    秦相宜本是不善针线的,但手巧的人,要是用心想做了,也能做得好。

    “冬日里年纪大一些的夫人腿脚冰凉是常事,用白鹤绒做一对护膝套在腿上,又轻便又保暖。”

    千松愣了愣,犹疑道:“姑娘这是做给……老夫人的?”

    秦相宜笑着摇了摇头:“是给贺夫人的。”

    她虽然与贺夫人相处得不多,但是贺夫人是个极好的人,不需要再多相处就能知道。

    从初见面起,贺夫人就完全接纳了她,不仅一直照顾她,在宫宴上,毫不吝啬地给她介绍所有曾经攀不上关系的夫人小姐,一直站在她身后用手臂支撑着她。

    秦相宜第一次感觉到,有人像父亲一样,在皇宫里告诉她,她背后有人撑腰。

    “不管最后能不能做得成家人,我想对贺夫人表明一份心意。”

    第二日一早,千松还未来得及出门去打探消息,贺夫人已经派人找上了门来。

    贺夫人跟前的丫鬟来得低调,并未惊动秦家人,已经将秦相宜请了出去。

    “秦姑娘,我家夫人托我来告诉你一声,贺大人有圣上派的急事要去北境一趟,许是一个月都未见得能回来,你也不必担心,若有难处,可随时上贺府大门。”

    第44章 第 44 章

    丫鬟口齿伶俐, 三两下将主人家要她交代的事情交代完了。

    秦相宜还未曾反应得过来:“北境?那边不是正在打仗吗?”

    丫鬟也不知其中缘由,便道:“正是为了此事去的,公子去得急, 皇上后面派了一对兵马跟上去的,姑娘, 我只知道这么多。”

    秦相宜回过神来, 见那丫鬟要走, 又伸手拉住她:“你等等,我有一样东西托你带给你家夫人。”

    那丫鬟疑惑着回头,秦相宜将千松送过来的一对鹤绒护膝递给她,是她昨晚连夜做好的, 倒是不难做, 只是鹤绒珍贵, 司衣房也没有多少,秦相宜性格和缓温柔,司衣房的同僚都喜欢她, 便愿意留给她一些好东西。

    那丫鬟去了东西走后,秦相宜站在屋檐下发了很久的呆。

    他昨天……走了啊。

    秦相宜本来也在筹备着,该从司珍房辞去职务,挑个时间远走高飞了。

    可后来贺宴舟那样待她,贺家人也那样待她,她便打算一直待到不能再待下去为止。

    对于她能嫁入贺家的这件事, 她还是不太愿意相信, 与其寄希望于别人, 不如自己给自己找好退路。

    “北方在打仗, 千松,我真是担心他。”

    千松扶住她:“姑娘, 今日该去宫中上值了。”

    抛开别的不谈,她与贺宴舟之间本也就像是由一条极细的、几乎隐形的丝线穿起来的,若没有哪一方去刻意维持,便是随时可能会断掉的。

    贺宴舟说走便走了,秦相宜虽不怪他走前未说一声,却还是忍不住在想,若是没有贺夫人好心前来通知她,贺宴舟就算哪天突然消失了,她也无从得知呢。

    这根线很脆弱,让她知道了,她是她,贺宴舟是贺宴舟。

    他们两人从一开始就是不被世俗所容得下的关系,任他们之间有再好的交情,再彼此心心相印,也不会将这条线再塑造得结实一些。

    秦相宜转身朝宫里的方向走去,千松急匆匆跟上。

    她的步伐有些轻飘飘地踏在地上,情绪有些低落,无从找寻。

    千松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不知道为什么姑娘突然这样低落了。

    “姑娘,不必太担心贺大人,咱们还照常过咱们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实在不行,提前先到萧司珍那儿辞了官,往后就一直待在家里便好。”

    秦相宜恍惚道:“我的家在哪儿呢?”

    她或许曾把贺宴舟当成她的靠山了,她在这世间踽踽独行时,好似有了些安全感。

    小时候的那些性格有些蹦出来了,秦相宜有些察觉到,就比如,她说话再不像之前那样温顺,做事也大胆了许多。

    可是贺宴舟一走,她一颗心又瘪了下去,心慌得很。

    她刚一走到宫门处,天上又飘起雨来,今天走得急,千松都还未来得及带上一把伞,多为秦相宜披上一层斗篷。

    现在雨淋下来,还怪冷的。

    她两手抱着肩,忽然觉得这世间没有比自己更可怜的人了。

    “咱们快些走,走到司珍房就好了。”

    宫道两旁的墙都没有檐,躲雨都没处躲,还好这雨下得小,不像夏日的雨那样,瓢泼下来一瞬间将人淋得湿透。

    就是那一丝一丝的凉意,顺着人的衣领往里钻,透心凉得刺骨。

    秦相宜走着,头上忽然多了一把伞,她心里一颤,有些惊诧,这把伞她认得,是宴舟的伞,宴舟常常举在她头顶的那一把。

    可她一回头,见着了一个她不认识但常常站在宫门口守卫的侍卫。

    纪达一板一眼地为她撑着伞:“秦掌珍,接着往前走吧,卑职会一直在您身后撑着这把伞的。”说完,他掏出怀中的另外一把伞扔给千松,贺大人一开始就给他留了两把伞。

    千松惶惶接过,有些怔愣。

    至于侍卫,无论下雨还是暴雪,都是光秃秃站在外面值守的,此时自然也是露在外面,只支起一只手举伞,秦掌珍到哪儿,伞到哪儿。

    秦相宜疑惑着,可没有雨点打在身上,冷气散了些,她也不必再将双手抱着肩了,可还是冷。

    走了一会儿,纪达又说:“等等。”

    眼下正到了贺宴舟平时的值房,他们往常常路过的。

    纪达从里面拿了一件斗篷出来,巧的是,正是秦相宜曾穿过的那件,贺宴舟的斗篷。

    “给,你自己披上吧,还有这个。”

    秦相宜披上斗篷,贺宴舟的气味环绕上来,刚刚的那些低落情绪,便都不在了,因为宴舟还在,他们之间的那条线很明显,并不是隐形的。

    秦相宜从纪达手中接过一个暖手炉,这个暖手炉倒是用粉红色的缎面套上的,做得精致可爱极了。

    “这是?”

    纪达道:“这个也是贺大人留下的,特地交代了他值房里的同僚,每日将这暖手炉灌好热汤,等着卑职来取,秦掌珍,有卑职在你不必担心,卑职很靠谱的,保证比贺大人还靠谱。”

    纪达拍了拍胸脯,一副自信的样子。

    千松笑着道:“我不信,你怎么可能比贺大人还要靠谱。”

    纪达道:“卑职要是不靠谱,贺大人也不会在临走前单就嘱咐了卑职,卑职比贺大人靠谱的地方就在于,我知道宫里每一列宫人的去向,我带着秦掌珍走,秦掌珍在这宫里照样不必害怕遇到任何人。”

    纪达说着说着,也不自称“卑职”了,他私底下与贺宴舟的关系是真好,宴舟要他帮忙,他自然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秦相宜抿嘴笑着,忽然就高兴起来了,在这冷寂的冬日雨天里,她的笑如春风吹裂冰湖,如第一朵桃花绽开花瓣,周边万物皆黯淡了颜色。

    纪达看得一愣,垂头嘀咕道:“怪不得宴舟这么放心不下她。”

    秦相宜继续往前走着,纪达在她身后打着伞,手臂伸得笔直。

    她当真没再被淋到一丝雨,她的肩上披着贺宴舟的斗篷,便周身都被他的气味、温度环绕着,手上的粉色手炉丝丝蔓延着温暖,一直蔓延到她周身上下,浑身泛起一股暖融融、酥麻麻的感觉。

    她从没否认过自己心里对贺宴舟的“臣服”,就算他不告而别,在她心里,他仍是她爱如珍宝的少年郎。

    姑姑会一直□□舟。

    但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孤苦无依的时候,人见人嫌、无人爱她,她会将自己贬进泥里,就像裴清寂每次骂她那样,她的外表越是清贵端庄,心底里便越是自卑自贱。

    她差点又要走进那绝路里去了,贺宴舟不在。

    可她现在忽的又被捧进云端里了,她被温暖和关心包围着,从自卑自贱到自尊自贵之间,只差一个贺宴舟。

    秦相宜捧着暖呼呼的手炉,忽的,纪达又从怀中掏出另一只手炉来,往千松怀里一扔,千松又一次被迫接住了他扔过来的东西。

    “这是我早上出门时我妹妹塞给我的,你拿去用吧,这宴舟也真是的,伞倒是准备了两把,手炉怎么不知道准备两个。”

    秦相宜抿嘴笑着,纪达说得是,不过,她自己的丫鬟,当然得她自己照料。

    现在想想,早上出门走得急,还真是她不对,自己心情不好,连带着千松也跟着遭罪。

    秦相宜觉得,往后自己要多学学如何照顾人才是,照顾人和照顾自己,本也是一体的。

    她想起贺夫人所说的纪家,歪头问道:“纪大人的妹妹是纪静吗?”

    纪达眼睛一亮,笑道:“秦掌珍认识我妹妹?”

    秦相宜道:“算不上认识,见过一面。”

    转眼间已经到了司珍房,纪达收了伞,说了声:“待秦掌珍下值,卑职再来接。”

    姿态做得恭敬,倒跟贺宴舟刚开始的时候一模一样,但是没宴舟做得那么漂亮、那么赏心悦目,让人看了就忍不住眉眼弯弯朝他笑。

    秦相宜回了纪达端端正正一礼,该做的礼数要做到位的。

    纪达受了礼,转身的时候脸都红了一片。

    宴舟这姑姑也太好了,他跟她相处这么一段距离,往常那大嗓门都夹了起来,只敢温言温语地跟她说话,如今人家朝自己端端行了一礼,他的脸都快红到脖子根儿了。

    害,也不至于,宴舟叫他帮这个忙,也不是没给他好处,宴舟的原话是:“尽你所能地关照她,除了我明确指出的这几点以外,送人必须送到家门口,其余的,你看着办,总之做得越全面越好,你做了什么事都记录下来,等我回来给你计分,十分升一级,我回来到皇上面前拿功劳给你换。”

    这清流贺家出身的贺宴舟如今也开始拿官职换利益了,纪达真是想感叹一句:美色误人!

    秦相宜在司珍房内,安静地完成今日的活计。

    在用铲刀雕刻一只手镯上的莲花时,一直以来极端平静的心突然跳了跳,不告而别的贺宴舟的面貌又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

    他……应该会好好回来的吧。

    要是不能呢?

    秦相宜当真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她能承受吗?

    贺宴舟对她而言无非是凭空出现的一个人罢了,她喜欢他,也依赖他,更欣赏他,或许,她把这些称□□,宴舟值得被她爱,姑姑会□□舟,相宜也会□□舟。

    可在这个过程中,她未曾真正对他升起过占有欲,若是贺宴舟哪天离开她了,这是一件她早有预料的事情。

    千松焦急拉起她的手,又急又怨道:“姑娘!”

    秦相宜恍然回神,原来是铲刀戳到手了,戳出了深深的一道口子,汩汩往外冒着血,染红了镯子上的莲花。

    她怔怔望着千松,忽道:“千松,我疼。”

    千松心疼极了,捧着她的手,萧司珍拿来药箱往桌上一放:“你们俩怎么跟小孩子似的,先止血。”

    千松把秦相宜的手递到萧司珍手里,萧云意手脚麻利地帮她处理好伤口,无奈道:“又不能给我干活了。”

    千松瞥了姑娘一眼,这点伤还不至于干不了活。

    但秦相宜却点了点头,理所当然道:“是啊,干不了活了,我疼着呢。”

    千松闻言有些诧异,可紧接着而来的,她意识到了,姑娘会说疼了!

    姑娘受了伤会眼巴巴地望着她!

    千松心软了一地,好姑娘,不干活就不干活了,本来也想找萧司珍辞职了。

    萧云意瞪着她:“知道你心里想着情郎呢,坐在这儿玩儿吧。”

    知道疼了是好事,萧云意也颇有些感慨。

    转眼往窗外一看,早上那侍卫又来了,萧云意打开门,盯着他:“你有何事,还未到司珍房散值时间。”

    纪达眼巴巴将装着糕点的食盒递过去:“劳烦,代贺大人给秦掌珍的。”

    东西塞进了萧司珍手里,只得接过。

    于是刚刚受了伤的秦相宜,如今又有香甜软糯的栗子糕吃了,千松还给她泡了杯茉莉花茶相配,将姑娘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转眼到了该下值的时间,秦相宜跟千松收拾好东西,一出门又碰见了站在门口的纪侍卫。

    纪侍卫站得板正,一路将秦相宜送至宫门。

    出了宫门,秦相宜自己走便是了,转头又碰上了怀玉。

    怀玉被公子丢下了,没能跟上去,现在眼巴巴地蹲在宫门口等秦相宜。

    “怀玉,你在这里做什么?”

    怀玉道:“我在这里等姑娘,公子特地嘱咐的,带您去新家,对了这是钥匙。”

    怀玉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恭恭敬敬呈给秦相宜。

    秦相宜有些疑惑:“这是什么钥匙?”

    怀玉道:“新家的钥匙。”

    “新家?”

    怀玉指着东街的方向:“诺,就在那边那条街上,热闹着呢,公子特地为您买的新宅子,公子说了,您若愿意,随时可以搬过去住,不会有人质疑什么的。”

    秦相宜还尚未反应过来,今天一天,贺宴舟看似走了,却是无处不在,他看似不告而别,实际上,却处处为她留下了记号。

    被怀玉引着上了轿,她坐在轿笼中,跟着左摇右晃,街边的烟火声逐渐入耳,秦相宜忽然抚上自己的肩,她有一瞬间觉得贺宴舟离她好远了,可他又告诉她,他一直在她身边,要是她肩上的印记还在就好了,贺宴舟留下的牙印,总是那么容易消散。

    秦相宜忽然想,贺宴舟要是狠狠咬了她一口就好了,至少现在那印记还在。

    直到轿子一路往东街最热闹的地方驶去,那栋自己一早就喜欢上的宅子映入眼帘。

    秦相宜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与宴舟,当真是知己。

    怀玉挥挥手,叫人放下了轿子。

    “就是这儿了,秦姑娘,请下轿吧。”

    怀玉此次只是带她过来认认门,往后秦姑娘就知道公子给她布置的家在哪儿了。

    怀玉引着她进门,少不得要昂首挺胸将公子做的布置都自豪地给她介绍介绍。

    进门处便是一座假山做嶂,须得绕过它才能看见里面姹紫嫣红的一片天地,前厅是极花团锦簇的热闹景象,不像秦相宜平时为人,她却喜欢极了。

    越往里走,便越是清幽,一景一木皆是古朴雅致,简单中却蕴含着奢华。

    景致过渡有致,走到卧房时,环境便完全沉入了幽静中,任宅外街声鼎沸,也闹不进这里来。

    再看卧房内的布置,金丝楠木嵌螺钿的镂空处泛着七彩光辉的拔步床、珊瑚细腿的八角几配上两条珊瑚圆椅、八仙八宝纹的梳妆柜……倒像是把她一整套嫁妆配齐了似的。

    一旁还倚着张贵妃榻,秦相宜坐在上面不自觉地腰肢一软往上一靠,神色懒媚地四处打量着。

    怀玉别开头道:“秦姑娘,此处您大可放心住进来,这宅子挂的是贺家的名儿,我们夫人说了,必要时候您可对外称是贺家的远房表小姐,有什么事情我贺家担着就是了。”

    千松脸上笑逐颜开,姑娘这不是就有靠山了么,秦家也不必回了。

    秦相宜面上挂着笑,这里的每一样大大小小的布置,都是用了心的,宴舟必是仔细揣度了她的心思来布置的,她心里自然欢喜。

    可是……像如今这般,她倒是像他养的外室了,既然没有名分,她如何好住进这里呢?

    怀玉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秦姑娘,不瞒您说,这宅子的事儿确实还瞒着我们贺家几位族老呢,我知道您心里有难处,但我们公子的心意便是这样了。”

    说完,怀玉垂下头,公子是极希望对方好的,不管这宅子在外人眼里看来是什么意思,公子的初心必是一派赤诚。

    秦相宜扫去脑中思绪,是啊,尽管她住进这里像极了世俗所言的外室,可她心里却坚信,宴舟与贺夫人绝无此意。

    再说了,若是真要她做外室……秦相宜心里想着,如果那人是贺宴舟的话,她也没什么不愿意的。

    这般想着,她倒是忽然咯咯笑起来,真想不到宴舟养外室的样子:她是他金屋藏的娇,而他每晚背着正室夫人偷偷溜到她这里来,为的却不是吟诗论道、谈心赏月,就单单是为了和她春宵一度,贪她的香。

    秦相宜明知他不是这样的人,却止不住开始幻想起来,若真是那样的贺宴舟,对她而言也真是迷人得很。

    他若要与她春宵一度,她又何尝不想与他春宵一度,她想看着那个方正不阿的君子是如何在她的千水裙下肆意风流,又是如何与她鸳鸯被里挽春风。

    怀玉走后,秦相宜软软倒在贺宴舟为她布置的鸳帐里,嗅着桃红色的锦被,纱帐遮住她的视线,在她眼前晃啊晃,逐渐神离恍惚。

    她塑起来的风骨塑久了,倒真的以为自己是那般脊骨挺直的人儿了。

    如今娇怯倚帘,无限风情,眼波溶溶含着情,秀媚如云若可餐……才是真的她。

    日子过得很快,秦相宜当真与千松一起,陆陆续续将春霁院里的东西都搬进了栖云馆。

    奇异的是,她已经好几天没回秦府住过了,秦家全家人竟无一人察觉。

    秦相宜本还想着,该怎么跟母亲说,把这件事情糊弄过去,毕竟家里人也不一定会同意她没名没分地搬出来。

    尤其是嫂嫂会说:“你本来就名声差,给我们家丢脸了,现在还要搬到别人家去住,更不害臊了。”

    秦相宜几乎能想到她会说什么。

    好在她搬出来的这段时间,家里人还真就没有察觉到什么。

    她不缺银子花,她把那些本来应该交给公中的银子,直接交到了会仙楼。

    会仙楼是青京城里最大的酒楼,饮食却不是很贵,至少像秦相宜这样阶级的人物,顿顿吃是没什么压力的。

    她干脆叫千松递银子在会仙楼订了一日两餐,每顿还专门有人送过来。

    巧的是,这个花销跟她之前每月交给嫂嫂的数额一样。

    住在栖云馆的日子很闲适,贺家每日会派下人前来打扫,想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养一屋子下人也不合适。

    应该是贺夫人安排的,秦相宜心里揣着满腔的感激,在司珍房干活都麻利多了,她想着,空余出的时间再给贺伯母做套头面。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着,她虽然心里很想贺宴舟,但平日里却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填满了,司珍房的工作很忙,栖云馆周围的生活很热闹,栖云馆有时候会来客。

    今日是贺夫人亲自来的,往常她身边的丫鬟常来,给她带些消息或是什么的,也更加坐实了栖云馆里住着的人的身份是贺家远房的表小姐这一点。

    “伯母,您来了。”

    秦相宜坐在前厅的院子里,这里被贺宴舟修得花团锦簇,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这样多能在冬日里开花的植物。

    花团中间是一张石桌,配着四根小圆凳。

    冬日里天冷,秦相宜让千松将这几个小圆凳上都绑上了厚厚的一层粉红色蓬蓬带花边的棉花垫子,坐在上面软软的,人很快就暖和起来了。

    秦相宜端坐在其中一个圆凳子上,一袭白裙曳地,整个人清雅又高贵,她亲手烹了茶,或许是抱着些在贺夫人面前表现的心思。

    在旁人看来,她是何等的端庄美人,就像古画里的仕女,长发围腰,长裙曳地,而她斟茶的动作柔而缓,声音如同观音仙乐:“伯母,请用茶。”

    贺夫人知道她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每次一见到她,总会又被她惊艳一回。

    泡个茶而已,这一套一套的动作就是见多识广的贺夫人也看得呆了。

    她本来在想,儿子为什么独独就喜欢她,秦相宜的气度确实不凡,一身风骨看上去也是儿子会喜欢的。

    可是贺夫人现在不禁在想,她儿子所喜欢的,会不会单纯就是相宜的美色呢。

    瞧这皓腕纤纤、肤容凝雪,虽说坐得笔直又端正,可那腰肢窈窕,似垂堤细柳。

    是绝世而独立的佳人。

    贺夫人看得都有些羡慕自家儿子了,哪个男人不好美色,娶了这样的妻子回家,宴舟往后必定是夜夜销魂了。

    这般想着,贺夫人笑得越发柔和了,握住秦相宜的手,连连表达自己的喜爱:“相宜啊,宫里的旨意下来应该也就是这两日的事儿了,伯母寻思着,要不要去你家见见你母亲呢?”

    第45章 第 45 章

    当初贺家向秦雨铃提亲的时候, 贺夫人想也没想过要去,就到时候下聘的时候见一面就行。

    贺家重礼数,但也不会轻易把礼数做得太过。

    贺夫人不知道为什么秦相宜会愿意搬出来, 也不知她家里是何情况。

    但若对未来新妇满意,合该与对方母亲商量的。

    秦相宜道:“伯母, 我与我母亲, 实不相瞒, 我不愿再见我母亲了。”

    她话说得不遮不掩,就算被贺夫人质疑身为女儿的孝道,也要实话实说。

    要论孝道,自有兄长尽孝。

    若是贺夫人会因此对她有什么看法, 她也认了。

    贺夫人闻言迟滞了一下, 却没再深问。

    “那你的意思是, 你们俩的事情完全由你自己可以做主?”

    秦相宜面容严冷,点点头:“是。”不知是从何而来的魄力,但的确如此。

    贺夫人表示了解了, 这才想起今日来意:“对了,我今日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秦相宜面色恢复如常,眉黛温柔,润人心田。

    “北境那边传回来的消息,说宴舟已经顺利抵达了,如今已经入了我方大军的营帐, 了解战况, 不日就会出发到永泽国将领处谈判, 就我跟你说话的这会儿, 还不知情况进行得如何了,我一收到消息, 就惦念着过来告知你一声。”

    秦相宜怔愣片刻,有些迟疑,这个消息算不上一个好消息。

    贺夫人又道:“你不必担心,兵交使在其间,是古之通义,战场上谁都可能有危险,宴舟却不会。”

    秦相宜点点头:“伯母说的,我懂的。”

    贺夫人站起身,也不再与她多言,自己今日来这一趟,本也只是为了告知她一声这个消息,没想到相宜烹的茶实在好喝,倒让她多说了几句。

    “我就先走了,你自己好好的,我瞧你脸上肉倒是圆润了一些。”宴舟走之前,特意往家里传了信,要贺夫人务必照管好秦相宜,要不然贺夫人也不至于三天两头派人往她这里跑。

    再是未来的儿媳妇,现在不也还不是呢么。

    贺夫人起身欲归,秦相宜赶忙轻盈地移步上前,微微欠身:“伯母慢行,晚辈恭送。”

    贺夫人临走时还忍不住看她,二人相送至门前,秦相宜双手交叠于腰侧,福身时腰肢弯折的弧度优雅自然,倒跟她在宫中作为掌珍时行的礼不同,如今却是,小女儿神态毕现。

    贺夫人走后,心中也是思潮起伏,喜欢她得紧,现在就算没了儿子的吩咐,她也止不住地想照管着这姑娘。

    还有儿子临走前留的最后一句话,贺夫人虽然没当一回事,却还是止不住在想,宴舟当时说:“母亲,如果我,如果我回不来了,您也帮儿子照管她,至少将宅子留给她,护她好好活着就行。”

    贺夫人对他这话嗤之以鼻,哪至于那样啊,可还是为儿子这一腔真心感到心惊。

    秦相宜既然自称了“晚辈”了,那便是直白地承认了,她跟了贺宴舟。

    她的辈分高,若不是因为贺宴舟的关系,她与贺夫人当是平辈。

    可这一句“晚辈”叫得,她心里也甜滋滋的。

    秦相宜独自回了栖云馆,不得不说,这座宅子可真是好啊,她与千松独自二人住着,纪达侍卫还时不时前来巡视一番。

    纪侍卫明明是守皇城的,如今还兼管了守栖云馆前面半条街的范围。

    纪达可不白干,他将这些事情一件一件地都记在小本本上呢。

    本以为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下去,等着贺宴舟回来,天下大定之时,再慢慢商讨他们的婚事。

    秦相宜对这件事不急,她的年纪早就过了适婚年纪了,到最后这事儿不成,她也早就打算好了,与千松一起浪迹天涯去,这天下总有一个部落容许独身女子安家。

    可是忽有一天却等来了,母亲的呼唤。

    说来也是可笑,秦相宜搬出家去这么久,家里竟无一人察觉,这终于察觉的一天,却是戚家兴致高昂地抬来了花轿,倒多亏江老夫人一再强调事情要办得低调,否则这两家结亲的喜事怎么可能传不到正在东街住着的秦相宜的耳朵里。

    江老夫人知道自己女儿不愿意嫁,索性也没提前跟她说具体的日子,就连红嫁衣也是花轿都来了才急匆匆叫人送到春霁院,想的是一口气给她换上嫁衣两个老嬷嬷一边搀一个架着人就往花轿上走。

    她想,女儿应该也不是完全不愿意嫁,被人推着搡着的,还来不及考虑太多,也就嫁了。

    可这日清晨,一行人端着嫁衣浩浩荡荡来春霁院的时候,却发现人和物都已经空了,这里哪还有什么新娘子。

    江老夫人心里慌了,好好的一个女儿,人呢?

    “老夫人,你家的新娘子呢?”

    戚家请来的媒婆问道。

    江老夫人嗫嚅着嘴唇:“我也不知道啊,人呢?”

    她女儿人呢?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去哪儿了呢?

    江老夫人少了个女儿,贺家却多了位在栖云馆住着的表小姐。

    戚氏道:“相宜是不是进宫上值去了,先别急,派人到宫门口去问问。”

    江老夫人就怕当天堵不到人,婚期特地选的司珍房的休沐日,今日只要没有宫妃特意把人叫过去,都不会进宫上值的。

    “你说得对,先叫人去宫门口问问,人要是在宫里,就去把人堵回来。”

    这花轿都来了,聘礼也下了,婚书也签了,人怎么就不见了。

    江老夫人心里慌着,慌的却是,不知该怎么向戚家交代。

    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决定将女儿嫁到戚家的这件事情,也不需要她自己的同意,眼下婚书已签,女儿便是戚家的人了。

    戚氏进了春霁院,人不见了她不慌,倒是第一时间搜寻起秦相宜的嫁妆来。

    秦相宜的那几十箱子嫁妆,从裴家带回来时,戚氏就一直看得心痒痒。

    人不在了不要紧,嫁妆得先带到戚家去。

    秦相宜本也没在春霁院里放过嫁妆,她的嫁妆里但凡值钱一些的东西,一直寄存在钱庄里,家里只有几个空箱子。

    眼下她的嫁妆全都在栖云馆里放着,也没别的原因,栖云馆如今十分安全,是她真正的家。

    秦家派人去宫里问自然也是无果,秦相宜今日确实休沐。

    “她一个女子,除了宫里和家里,还能去哪儿呢?”

    “婆母,报官吧。”

    “你说什么?”

    戚氏指着春霁院里空荡荡的库房:“人没了东西也没了,相宜肯定不是赶早出去了,必定是出事了,当务之急只能报官了。”

    一个女子失踪了这样的事情,官府会接手,但不会去找,京兆尹每日要处理那么多的事情,从何去管一个女子的失踪案。

    但是能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秦相宜终于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坐在栖云馆内品茶的时候,得到了千松从外面带回来的信息。

    “外面都在传,你失踪了。”

    秦相宜笑着道:“你说什么?我每日还在见客呢,谁会说我失踪了。”

    她的确每日还在见客,但她住在这里的事情只有贺夫人与贺宴舟身边的人知道,除此之外,萧司珍也知道。

    “是老夫人,和你丈夫报的官,现在满城皆知你失踪了。”

    秦相宜笑出声来:“我丈夫?你指的是我前夫吧。”

    千松正色道:“不,就是你丈夫,姑娘,老夫人自作主张,与戚家签订的婚书都已经递交户部备案了。”

    怎么说呢,还没有上花轿拜堂的,就不叫夫妻,但是在衙门那儿,就算是夫妻了。

    千松说话说得还怪诙谐的,说完坐到秦相宜对面,撑着脸托着腮与她对望着。

    看来这件事情在他们两个心中,都不是什么大事。

    “你知道吗?老夫人到衙门去报案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前来宣圣旨的太监。”

    秦相宜叹了声气,她早已经从贺夫人那里得知了皇上将要赐婚的事情,事到如今,她与宴舟的婚事当真就这么艰难吗?

    “然后呢?”

    千松道:“两方人马撞到一起了呀,太监正宣旨呢,说皇上要给你和贺大人赐婚,这时候你那姓戚的‘丈夫’掏出婚书来,说你是他的妻子,就算是皇上也不能夺走,老夫人气得脸都绿了。”

    听到这儿,秦相宜有些想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现身去挽回自己与宴舟的婚事。

    可她母亲亲口说她失踪了呀,她要是现在从贺家名下的栖云馆不明不白地蹦出来,对任何一方都是一种背刺。

    贺家好心给她提供立个安身之所,她不能做这种事。

    她母亲既然说她失踪了,她现在就只能失踪到底。

    秦相宜可没忘了,她有靠山的,她的靠山是贺家。

    这事儿闹得满城皆知,贺家怎么会不知道。

    至于那劳什子婚书,要撕碎也不过是贺家一句话的事儿。

    秦相宜头一回感知到,自己傍上贺宴舟,还真是傍对了。

    贺夫人是赶在黄昏前来找她的。

    “我观你神色,倒还算悠然自得。”

    秦相宜悠悠抬眸望向贺夫人,眼睫微颤:“劳伯母担心了,我就是知道伯母会替我解决这件事情。”

    她话说得直白,整个身心却都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之中,呼吸沉沉地望向贺夫人。

    贺夫人也不怪她直白,她盯着她的眼,秦相宜刚刚还悠然自得,坐在石凳上做茶,现在眼眶倒是发起红了,微颤的眼睫上隐约冒出一二滴几不可查的晶莹。

    她的眼神殷切:“伯母……”带着些依恋。

    贺夫人叹了声气,道:“我算是知道你为何说不愿再见你母亲了,世上也确实没有这样的母亲,我本还奇怪,为何你搬来这么久,你母亲竟不说什么,唉,算了,你索性也别回那个家了,现在你再回去,就成别人家的媳妇了。”

    一滴清泪从她颊边滑落,顺着白皙如玉的肌肤缓缓淌下,在下巴处稍作停留,最终滴落在灰色石桌上,洇出一小片淡淡的湿痕。

    “伯母知我苦衷。”

    她伸手拂去下巴上的泪痕,胸腔内是震撼与感动交织的奔涌,倒是不得不落下泪来。

    贺夫人握着她的手:“你住在这儿,本也是借的贺家表小姐的名头,干脆你往后就是贺家表小姐,我娘家姓张,往后你也姓张,就叫……”

    贺夫人歪着头想了想,“就叫,张念薇如何?”

    这名字取得娇俏,贺夫人觉得,甚合她心意。

    她娘家张家远居溪川,是溪川的大族,表小姐张念薇千里迢迢来京里探亲,与贺家长孙情投意合、结成连理,这一套故事真是合理得不能再合理,去他的皇帝赐婚,现在不稀罕那个。

    秦相宜不能再回秦家去,这一连串的丑事发生,她就算有了皇上赐婚,也不好再嫁给贺宴舟了。

    更何况,那宣旨的太监,连圣旨都没读完,被那一团乱麻的景象吓得连忙回宫去了,空留秦家老夫人跪地悔恨。

    贺夫人道:“‘薇’字是一种花的名字,寓意女孩儿心思细腻、容貌姣好,且有着坚韧的性格。”

    她又锤了锤手道:“怎的我早没想到这一招呢,不对,还是应该先问问你,你可愿意脱离秦家,从此世上再无秦相宜,只有张念薇了。”

    秦相宜心脏剧烈跳动着,凝望着贺夫人热情殷切的目光,她点了点头,自己也未曾想过,这会是事情的发展方向。

    ‘秦’姓是父亲的姓,乍然变成姓张了,还有些不习惯:“不过,伯母,我往后该称您什么呢?”

    她与贺夫人同姓,便该称她为……姑姑。

    “该叫我姑姑,你还是秦相宜,我们都知道你是相宜,但外面那些人不知道呀,不过何必在意外面那些人呢?”

    贺夫人宽慰她道。

    秦相宜便掀起裙摆,正正当当行了一个跪拜大礼,正式磕了头:“姑姑。”

    起身时,已是满脸热泪,她没有想到,自己竟就这样重生了。

    是真的重生。

    她再也不是和离妇秦相宜了。

    看着她满脸热泪,贺夫人也是百感交集,自己这个决定做得突然,还未告知家中人,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既然是秦家人自己报的失踪,贺家这边接手处理起来倒也方便。

    “相宜,我最后再跟你确认一遍,世间再无秦相宜了,你可能接受?”

    秦相宜既然失踪了,就再也不要回去。

    那个秦相宜早已满身疮痍,世人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评价她,她没什么可怀念的。

    见她点了头,贺夫人道:“我会向京兆尹说清楚……咬死你失踪了这件事情,张念薇的户籍我会尽快办好。”

    是说秦相宜死了还是说秦相宜就是失踪了,话语在贺夫人舌尖打了个转,还是说成失踪了,她身为一个母亲,不敢想象另一个母亲得知自己女儿死亡的心情。

    虽说她并不知道江老夫人是什么性情,但她身为母亲,实在是做不到这件事。

    更何况,大家都在青京城内生活,张念薇和江老夫人,迟早有一天要碰见的。

    到时候江老夫人知道了相宜已是张念薇,是官府留了名的张家张念薇,也不敢纠缠,但却知道了自己女儿还好好活着。

    贺夫人觉得,不管江老夫人到时候是欣慰还是怨恨,她自己都已经做了同为一个母亲能做的。

    秦相宜刚刚也在犹疑,直接让官府通报自己已经死亡,事情要来得干脆得多,没有后患,可是……母亲纵是再伤她的心,她也不愿这么去伤母亲。

    她朝贺夫人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她的心绪起伏,这就要变成另一个身份了吗?

    贺夫人又道:“我会往我娘家去信,坐实你的身份,旁的便不用担心了。”

    贺夫人起身要走,既然后续的事项已经敲定,她便没什么好多说的了,赶紧去把事情办好才是要紧的。

    贺家是掌权势的大族,张家在溪川势力也不弱,偏偏两家都从未想过利用权势来办成些什么事。

    像是平白给人安个身份这样的事情,贺夫人还是第一次干,可她心里也一清二楚,这样的事情办起来,对贺家来说太简单了。

    就是到皇上跟前去说,皇上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说辞圆来圆去,圆成了这么一套:

    “张家十多年前走失的幼女找回来了?一路找到了京城她姑姑那儿?”

    “是的,就是这么个事儿,你这儿能办吗?孩子挺可怜的,在外头漂泊了半生,贺夫人……额,也就是她姑姑,准备就将她养在京城了。”

    户部掌管户籍的官员,一听到是贺家的事儿,那还有什么不能办的。

    秦相宜在当天下午就拿到了自己的新身份文书,看着上面写着的姓名,泪滴不禁从眼角滑落。

    张念薇……张念薇,贺夫人给她起的名字叫张念薇,是一个寄予了美好祝愿的名字。

    张念薇,年十八,于十三年前走失,期间被清白人家收养长大。

    虽说身世坎坷了一些,但运气很好,那户人家十分善良,正是京郊王员外家,家有千亩良田、成群牛羊,奴仆也是成群,张小姐一直被精心呵护着长大,王员外待她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贺夫人还特地带她跟王员外见了一面,王员外是京郊有名的大地主,面相和善,对贺夫人极为尊敬。

    两方见了面,算是把这件事情的逻辑彻底圆了。

    张念薇虽然年幼走失了,但还是清清白白的千金小姐一个,王员外亲口所说:“我闺女可是藏在深闺里娇养着长大的,你们当然没见过。”

    张念薇的事情闹得不大,贺家找回一个表小姐而已,大家都不太关心。

    反而是秦家姑奶奶失踪的事情,被江老夫人一嚷嚷,眼下已是满城皆知。

    失踪就失踪吧,失踪的背后却还有两桩婚事,一桩就不说了,另一桩却是皇上亲自赐婚,两桩婚事撞到一起,这可不得了。

    那太监回宫回话的时候,手都吓得哆嗦,但还是一五一十将事实说了个清楚。

    景历帝叹了声气,也不犹豫:“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朕自然不能拆别人的姻缘,这圣旨作废也是情有可原。就是朕,现在怎么看这秦家和戚家有些不爽呢?这戚家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江老夫人觉得女儿失踪之事有疑,一定要闹到官府去请官爷查明真相。

    可惜现在着一整条线上的官员都被贺家交代了口信,哪里会在意这个案子呢。

    贺夫人可是说了:“贺家不喜欢秦家,以后秦家的案子都不许办。”

    如此一言便轻轻将事情揭了过去,秦家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什么也算不上。

    就在女儿找不回来的时候,之前传来的圣旨又被正式宣布作废了,江老夫人的一颗心呐,当即碎成了碎片,如今再看戚家,是怎么看怎么不爽。

    她指着媳妇鼻子骂道:“要不是你一直催促着要将相宜嫁给你庶弟,相宜如今已经是皇上赐的婚事了。”

    戚氏叉着腰,她不怕婆母,这个家如今已是她的天下,若不是还有一层孝道压着,她早就不想管这个老不死的了。

    “贺宴舟之前是我女婿,就算皇上真要给他们俩赐婚,你老脸上好意思吗?我倒是怀疑,相宜早跟贺宴舟搞上一腿儿了,真是不害臊,现在皇上已经宣布圣旨作废,你闺女就算再回来,也不可能再嫁到贺家去了。”

    裴清寂这阵子忙于应付之前被抄家带来的余韵,虽然皇上下旨他们家还是皇商,可生意还是受到了波及。

    在他得知秦相宜失踪这个消息之前,他率先得到的消息是:秦相宜嫁给戚文德为妻了。

    裴清寂从成堆的账本里抬起头来,独自坐在阴暗的书房里,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他的情绪而变得凝重压抑。

    手中紧握着的茶杯,被他攥得指节泛白,溅出几滴,洇湿了桌上的账本,可他浑然不觉。

    秦相宜竟敢嫁给别人?或者说,那人竟敢娶她?

    眼中燃烧着的怒火仿佛要将这夜色吞噬。那火焰跳跃闪烁,似是要冲破眼眶的束缚,无尽的不甘如潮水般在胸腔中汹涌澎湃。

    他的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肉高高隆起,每一次的咬合都像是在发泄着内心深处的愤懑。

    “贱人!” 他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却充满了怨毒。

    猛地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掷向墙壁,“砰” 的一声巨响,瓷盏破碎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茶汤沿着墙壁缓缓流下,宛如狰狞的泪痕。

    蛰伏已久的温润外壳逐步碎裂。

    他霍然起身,双手握拳,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脚步急促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那颗破碎又不甘的心尖上。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相宜与那戚文德新婚之夜相依相偎的画面,嫉妒如同毒蛇一般噬咬着他的灵魂,让他几近疯狂。

    眼角竟悄悄滑下了一滴泪。

    第46章 第 46 章

    “戚家, 戚文德……”他的嘴角微微抽搐,露出一抹扭曲的冷笑。

    戚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一条世间最阴狠的毒蛇盯上了,到手的新媳妇跑了, 戚家众人现在正垂头丧气着,犹豫着要不要上秦府把聘礼要回来。

    江老夫人坐在春芳堂的木椅上, 呆呆望着前方, 不知在想些什么, 相宜已经失踪三天了,外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她这个做母亲的,如何能不担忧呢。

    她的面上是一种夹杂着懊恼与心痛的复杂神情, 相宜可能是自己走的, 她心里隐约有这么一种揣测。

    好好的女儿, 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她心里隐隐作痛,她的相宜啊。

    这孩子就这么说走就走了,担忧与心痛之余, 江老夫人心里对她十分失望。

    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可真是绝情啊。

    虽说不知道皇上是如何将相宜与贺宴舟凑在一起的,老夫人心里也有多番设想,心想,这孩子若真跟贺宴舟有事儿,干嘛不早说呢。

    今天, 贺宴舟还没从北境回来, 贺家宣布了一件事, 要将刚找回来的表小姐许给自家长孙, 这表哥与表妹的亲事,走到哪儿去说也是合情合理的, 表哥与表妹,天生是绝配。

    再联想起之前皇上赐婚的事情,众人心想,是不是贺家实在是怕了皇上了,这才赶紧给自家孙子安了个中规中矩的婚事。

    戚氏走到春芳堂,道:“婆母,官府不立案,您得将事情的严重程度说清楚呀,相宜身上带着那么大一笔嫁妆银子,再找不回来人可怎么办呐。”

    江老夫人抬眸瞪向戚氏:“你就一点不担心她人如何了?怎的张口闭口都是银子。”

    戚氏也不心虚,站直了身子,微微扬起下巴,嘴角却又微微上扬,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在嘲讽着什么。

    她双手交叠在身前,手指上的金戒指在日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婆母,相宜人是不见了没错,可现在吃亏最大的是戚家呀,人家可是平白丢了一个媳妇儿,您现在有什么好发愁的呀,既不用操心相宜了,还有三个前程大好的孙女儿。”

    “说起银子来,您也别怪我张口闭口都是银子,铃儿马上要嫁人了,两个小的紧跟在后面眼巴巴地望着,还有胜哥儿,胜哥儿年纪还小,可往后科举、娶妻、入仕,哪一点不需要银子打点。”

    戚氏揣着手,把话说得实在是有理有据,老夫人本来还对她恼恨,这儿媳妇真是冷血无情。

    戚氏却觉得,婆母的女儿都跑了,婆母可不是彻底落在她手了吗。

    秦相宜再如何不争不抢,人家可是每天要去宫里上值的女官,也是看在自己母亲的份上愿意让着家里人,她不想让她母亲为难。

    戚氏不光讨厌秦相宜,她更讨厌婆母,现在这母女俩拆开了,一个老不死的东西在家里还有什么话语权?

    秦天柱一向懦弱,小时候跟着老夫人在乡下长大,没什么见识,如今更是什么事都听妻子的。

    戚氏的手里不光有三个女儿,还有一个儿子,她早就认为自己才是一家之主了,江老夫人又哪里能想到,家里只是少了一个秦相宜而已,格局竟会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

    戚氏说着说着,老夫人觉得,自己确实没那么多哀伤担忧的情绪在了。

    相宜从出生起,身边人就喜爱她,喜爱得多了,老夫人就觉得,自己得少喜爱她一点,凭什么都喜爱她呢,可有丈夫盯着,她也不得不做好一个母亲该做的,久而久之,她真的觉得自己爱孩子了,事事都是为了她好。

    现在被戚氏这么一说,老夫人复盘了一下自己如今的处境,儿子做官,三个孙女出落得漂亮,老大已经要嫁人了,嫁的是京里数一数二的高门,剩下两个肯定也差不到哪儿去。

    至于她唯一的烦恼,人生里唯一的污点——和离归家的女儿,现在已经消失了。

    这么说起来,她还有什么好发愁的呢。

    戚氏手指上戴着的金戒指晃得她眼晕,儿媳妇正笑着,秦家的日子一天天在往上走,真好。

    戚氏看着婆母逐渐对自己和颜悦色起来,两人皆是平和喜乐。

    “戚家要带走聘礼就带走吧,不过,若要把聘礼带走,就得去户部先把婚书一笔勾销了。”老夫人如此说着,自己既然没收到聘礼,自然也不愿将十月怀胎的女儿写到别人家去。

    把事情商量完,婆媳俩就这么决定了,往后就当家里没这个人了,皆大欢喜。

    正要临走时,戚氏又问:“那要是……人后面又回来了呢?”

    失踪了一阵子又回来,那可真是再一次把名声臭到家了,江老夫人光是想了想,就觉得不能接受。

    皇上那边的婚事没了,女儿回来要么又回娘家来待着,要么到戚家去。

    江老夫人沉思着,脑中闪过一道思绪,却又不愿说出来。

    她嗫嚅着嘴唇,自己这样是否,有些太无情了。

    她闭上眼,可是这么一大家子还需要她守护,媳妇说得没错,家里还有三个前程远大的孙女,还有一个孙子,有些东西是必须要割舍掉的。

    更何况外头人说的话不中听,她女儿身上实在是有太多事情交织了,天生就是外人的笑柄。

    在睁开眼时,老夫人心里仿佛经过了极激烈的挣扎,浑浊的老眼周围布满了皱纹,脸上纵横的沟壑渐深,极艰难地叹了声气,说道:“三日后,要是再没找到人,就对外宣称,她死了吧,再到户部去把她户籍销了,往后她若是再回来,也不是我秦家的女儿了。”

    这个决定做得艰难,可江老夫人不得不做,她到祠堂里给丈夫上了柱香:“夫君,你别怪我,咱们家终归还得靠儿子,靠孙子。”

    与此同时,秦相宜在栖云馆内开辟了新的堂屋,为父亲打造了一座新的牌位,是被打磨得锃光瓦亮的檀香木,香气清幽,用金丝勾了边,慈父名讳几个大字更是找贺太傅亲手写的。

    如今将这牌位供奉在栖云馆堂屋内,秦相宜恭恭敬敬上了香磕了头。

    “父亲,女儿不孝,但是女儿新生了。”

    秦相宜失踪的事情终是闹得全城皆知了,但与她相熟的人都提前得了信。

    今日栖云馆来的客正是萧云意。

    “你说不来就不来了,之前的活儿还没做完呢,淑妃娘娘的头冠也才做了一半。”

    秦相宜道:“你拿过来我继续做就成了,这都是小事。”

    秦相宜端端立在厅堂里,招招手叫来千松:“去街上打点酒来,还有,买半只烧鹅回来。”

    栖云馆住着真是方便,一出门什么都有,那些酒肆茶楼皆是通宵地开着,一整个青京城没有哪里比她这里热闹了。

    秦相宜自从“失踪”以来,就一直未曾出过门了。

    坐在前厅里,一边饮茶,便能感受到一门之隔以外的街道上:

    茶肆中茶香袅袅,不时传出文人墨客的高谈阔论声与爽朗的笑声;

    酒楼里酒旗飘扬,珍馐佳肴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还有鼓声、乐声,人们谈笑作乐的声音……

    而栖云馆宛如这片繁华喧嚣中的一处静谧港湾。

    馆内庭院深深,假山怪石错落有致,潺潺的流水绕过石间。

    皆是贺宴舟精心之作。

    几株红梅在墙角傲然挺立,即使在热闹的街市旁,也能守住一份属于自己的清幽。

    屋宇之上飞檐斗拱,雕纹精美,日耀其下,影落独特。

    这繁华与静谧的交织,恰似她如今的心境,虽身处尘世,却能超脱于纷扰之外,在这栖云馆中,静守着自己的新生。

    萧云意道:“你如今浑身的气质真是潇洒,我都有些羡慕你了。”

    她坐在躺椅上摇来摇去,长裙曳地,树上的花瓣洒了一地,点缀着她的白裙。

    冬阳煦煦,透叶斑驳,碎影洒身,晕淡金芒,宛如披纱,益显超尘,类仙子矣。

    萧云意笑着,缓步朝她走过去,在她旁边的躺椅上也躺下:“待贺宴舟回来,你们这表哥表妹的,就该谈婚论嫁了吧。”

    表哥与表妹成婚,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秦相宜掩在书下的面容浅浅笑着:“你这话说得我还怪不好意思的,我大他这么多岁,如今也成了表妹了。”

    “可不是么,张念薇今年十八岁。”

    萧云意的话音还有些酸酸的:“你容貌生得好,如今扮起十八岁少女来,竟也毫不突兀,倒像是真的十八似的,何不干脆就真当自己是十八呢?过往的那些年就当是一捧烟,散就散了,都是梦。”

    她就这么倒在栖云馆的摇椅上摇啊摇,仿佛沉入了一场美梦,直到外界铺天盖地地传起来,她死了的消息。

    是她母亲亲口所言的,秦家人如今已经到户部销了她的名,世间再无秦相宜。

    果真是断得干脆,秦相宜透过阳光洒下来的斑驳碎影,怔愣了很久,方才回神。

    “我母亲这是……不要我了?”

    她当初搬出秦府时,从未想过那竟是个诀别,她来来回回搬了很多次,却一次也没见上母亲一面。

    如何能叫人不悲伤呢。

    第二日一早,贺夫人赶着晨雾就来了:“今日要进宫赴百花宴,你快收拾收拾。”

    倒是一点也没给她伤春悲秋的时间,贺夫人收留了自己娘家的侄女,秦相宜现在算是贺家人,进宫赴宴得跟着贺家走。

    “可是……宫里许多人怕是认识我。”

    秦相宜有些迟疑。

    贺夫人道:“你现在是张念薇,顶着同一张脸迟早要见人的,我贺家咬死了你是张念薇,就没人敢说你不是。”

    贺夫人说得言之凿凿,秦相宜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抱上一棵大树了。

    更何况,秦家人自己咬死了秦相宜已经死了,现在就算要拆穿她,也没有办法。

    她从衣橱里挑了件衣服出来,贺夫人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柜子里另一条颜色鲜艳的裙子拿出来:“记住你现在的年纪,你才十八。”

    张念薇与秦相宜,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秦相宜怔愣间,已经被贺夫人拉着做到了梳妆台前。

    她不仅嫌她的衣裳穿得深沉,还嫌她的发髻盘得老气。

    将她的头发彻底拆了,又将自己身边的丫鬟叫过来:“给她盘一个双垂髻,现在小女孩儿都爱这种发髻。”

    秦相宜愣着,双垂髻,自己自出嫁后,就再未梳过这样的发髻。

    “再去把我匣子里那支蝴蝶戏珠簪子拿来,还有那对红宝石耳环,衬她这肤色正合适。”

    丫鬟们手脚麻利地忙碌起来,贺夫人则在一旁亲自指挥着。她拿起眉笔,轻轻地为相宜描眉,口中念叨着:“这眉毛可得画得弯一些,瞧着才更有神采。”

    接着,又挑选了一盒淡淡的胭脂,在秦相宜的脸颊上轻轻晕染,将她一张脸抹得红扑扑的。

    这乍然往镜子里看去,两腮桃红,少女眉眼弯弯的娇俏模样呈现眼前。

    “伯母,我已经许久未用过这般艳色了。”

    贺夫人端详着镜中的美人,二人视线在镜中相撞,美人微怔间,娇羞垂下了头,两腮起了薄红。

    金蝶戏花步摇垂在她鬓边,顶端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金蝶,蝶身微微颤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翩然起舞,下方坠着几串小巧的金铃铛和晶莹的珍珠流苏,走起路来,铃铛轻响,珠翠摇曳,尽呈俏皮灵动、华贵绮丽之态。

    她头上的珠钗还远不止于此,贺夫人似乎热衷于给她打扮。

    “王员外家何等豪横,必是将闺女养得花枝娇俏的,你现在是我贺家的表小姐,以后可不能再那么素淡。”

    秦相宜痴痴望向镜中的自己,竟比以往还要明艳动人。

    粉面晕红,恰似春日桃夭初绽,兼具少女之灵动娇俏之态,亦不失大家闺秀之温婉娴雅之范。

    “既然都收拾好了,那咱们就赶紧进宫赴宴吧,也好让所有人看看,咱们贺家的表姑娘姿容绝世。”

    这是她成为张念薇以来,第一次出门,贺夫人察觉到了她的紧张,握紧了她的手,给她安慰。

    秦相宜道:“伯母,可曾听说我母亲做的事了,如今外面人皆以为相宜已死,我怕这消息传到外面去……”

    贺夫人愣了愣,便懂她说的意思:“是你想得周到,我会尽快派人到北境去,率先告诉宴舟这个消息。”

    秦相宜听得心内激荡:“伯母,都怪相宜给您添麻烦了。”

    “好孩子,这些话都不必说了,走出了这个门,你得叫我姑姑。”

    过去的事情,都不必再提了。

    走出栖云馆的大门,是天光大好,一派繁荣的景象,而贺家的表姑娘就住在栖云馆内,甫一出门,就引来了多方打量的目光。

    而秦相宜,也正式迈入了她的新身份——张念薇。

    百花宴在御花园举行,由淑妃主持,来的都是女眷。

    皇帝坐在离御花园不远处的高台上,可尽揽下方景象。

    他本也只是为了让宫里热闹热闹,才叫淑妃办了这个百花宴。

    还有就是,他想再见一面令自己魂牵梦萦的美人——秦雨铃。

    “听说,贺家新认了个表姑娘。”

    淑妃剥葡萄的手一顿,柔柔笑道:“是呢,刚把侄女找到,贺夫人可宠爱她得紧呢,听说,当场就说了要把表小姐许给贺宴舟呢。”

    皇帝点了点头,贺宴舟还没回来,现下正要讨好贺家,那荒诞的赐婚既没有赐成,又得罪了太傅,皇帝心里很苦恼。

    “那表小姐刚被找回来,以前必是吃苦了,封她个郡主当当吧,也好宽慰贺家。”

    倒是秦家那个秦雨铃,祈雪宴上遥遥一眼,心中虽觉她甚美,但也不至于是他要抛下皇帝的脸面违背自己赐婚的旨意抢来的女子。

    可这些天,他脑子里却总是浮现出那人的侧脸,他本也只看到了一个侧脸而已。

    还有隐隐约约的,秦雨铃投向他的,敬慕又向往的眼神。

    淑妃坐在一旁,悄然打量皇帝的神色。

    江老夫人心里是又悔又怨,本想就这么算了,就当是丢了个女儿,可相宜已死的消息一传出来,往常老将军的那些旧友竟又冒了出来。

    她寻常怎么不知道相宜竟还有这么多人关心呢。

    可那些人闹着说一定要来祭奠一番将军的二小姐,不得已,秦府西院儿又搭了个灵堂出来,好供人祭拜。

    如此也好,就算相宜又回来了,看见这,也不敢再回来了。

    就在此时,戚家发现自己家的生意忽然遭到了多方打压,急急忙忙找到戚氏那里。

    “妹妹,你那儿还有银子吗?家里现在正危急着呢。”

    往常秦家再有多的银子,也被戚氏填给娘家了,如今是真没有多少了。

    可是娘家的事情她不能不管呀,本来她是一直虎视眈眈盯着秦相宜的巨额嫁妆,可现在秦相宜跑了,戚氏心里也有主意,公公留下来的一大笔银子,肯定还在婆母手上。

    铃儿要出嫁,丈夫要升官,处处都要打点,有的是理由从老夫人那里抠银子。

    “哥哥放心,妹妹会替家里筹钱的。”

    再不济,等铃儿去了朱家,也能从朱家抠钱出来呀,秦家一家子定是要往上走的。

    “爱妃,你觉得朕坏不坏。”

    淑妃妩媚地倒在他怀里,神情诱惑:“臣妾觉得皇上坏得很呢。”

    景历帝握着淑妃的柔夷:“爱妃,朕指的不是这个坏,你明白吗,朕……”

    皇上有些痴痴地望着御花园的方向,淑妃顺着目光看过去,正是秦家三姐妹来了。

    三姐妹今日穿得倒是珠翠满头、锦裳绣带。正是戚氏从老夫人那里抠来的银子置办的。

    老夫人身边的李嬷嬷还一直说:“当年老爷将这银子交给您时,千叮万嘱要您留着傍身……”

    老夫人想着,自己本就失了女儿,往后半生便都得指望儿子儿媳了。

    戚氏得了银子,自是喜笑颜开:“您老就等着享福吧,要不说您老命好呢。”

    百花宴上,贺家表小姐姿容出众,由贺夫人引着与众女和众夫人见过了面。

    “贺夫人真是好福气啊,宴舟本就是人中龙凤了,现在又来了个温婉灵秀的侄女儿,我都等不及要看他两人站一块儿了,定是壁人降世、世间罕有。”

    听了这话,贺夫人自是乐得合不拢嘴。

    秦相宜见状心想,自己得了贺家的好处,往后更不能给贺夫人丢脸才行,她头一回为自己的容貌感到沾沾自喜,被人夸着,脸上难免起了红晕。

    见前面有小姐们围在一起投壶,秦相宜缓步上前凑热闹。

    看着手里被塞进来的轻飘飘的羽箭,一看就是小女孩儿玩的样式,她忽然笑了,今日必要拿下魁首。

    不光是为贺夫人争光,她自己心底的那股好胜劲儿也上来了。

    她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抿唇,轻轻挑起眉毛,微微屈膝,随即抬手,一箭飞出。

    羽毛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在阳光下闪着光,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箭头稳稳地插入壶口,正中红心。

    而她身上的粉裙也随着动作摆出一朵花儿一样的幅度,在阳光下漂亮极了。

    “哎呀,真是厉害!”几位小姐发出一阵惊叹,鼓掌称赞。

    就在此时,送旨的太监到了,园内众莺莺燕燕便都跪地听旨。

    谁也不知道今日怎的突然来了圣旨,都跪在地上面面相觑。

    “封——溪川张家张念薇,为永宁郡主——”

    皇上的圣旨还是一如既往地,十分简陋,夸也不夸一句。

    秦相宜愣了一会儿,才发觉是在叫她,是啊,她是张念薇。

    秦相宜抬头接旨,“秦”是父亲给她的姓,“相宜”是母亲给她的名,如今都不算数了。

    她乐意做这个张念薇。

    在她抬头的时候,众目仰视着她,有羡慕也有嫉妒。

    秦雨铃跪在最后面,看到那张脸时,生生愣住了。

    秦雨汐和秦雨嫣正要张口说:“那不是姑姑吗?”

    秦雨铃捂住了她们的嘴:“我们的姑姑已经死了,乱说话当心被抓起来。”

    可那,可那明明就是姑姑啊。

    小孩子看人不是看的人的气质和打扮,看的就是五官。

    秦雨铃心想,家里不想要姑姑,姑姑也不想继续做姑姑,两方都满意的事情,何必去拆穿呢。

    更何况,就算她现在出来拆穿,又有什么用呢。

    秦相宜眉心最明显的那颗痣,如今已被花钿覆盖,她背后还有贺家和郡主的身份撑腰。

    贺家书房内,太傅正端坐着,这时,外头有下人进来报信儿:“族长,有好消息,刚从北境快马运回来的信。”

    太傅展开信,正好今天大家都在这里。

    太傅虽然年迈,声音却仍是中气十足:“好得很,信上说,宴舟已经顺利与北境永泽国和谈,两方已经止战,大军不日就要回朝,而宴舟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有人当即道:“宴舟出马,哪里还有什么不行的,他可是我们全族用心培养出来的孩子。”

    太傅嘿嘿笑着:“咱们手心里捧着的天之骄子,马上也要成婚了,好事一桩接着一桩的来,今年除夕,我贺家定要热热闹闹的大办一场!”

    “等来年再把他们二人的婚事一办,我也能早日抱上重孙子。”

    书房里一众长老其乐融融,完全没有把外头此时闹得沸沸扬扬的秦相宜的死讯放在心上。

    贺夫人派去北境报信的人,虽是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却还是不知道,贺宴舟在完成任务后,独自脱离了军营,牵了马正日夜兼程地往回赶。

    第47章 第 47 章

    张念薇容貌恰如其名, 温婉如春水,清丽如桃花。肌肤白皙如凝脂,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佳人。

    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微微弯起, 像是春日里含苞待放的花蕾,带着些许柔弱的羞涩。

    可她与秦相宜不同的点在于, 秦相宜是含蓄内收的, 而张念薇是张扬明艳的, 或许她的本意并不是张扬。

    但这样一位从贺家带出来的粉裙少女,有着与生俱来的出众美貌,还刚被封了郡主,不可能不张扬。

    秦相宜成了张念薇, 张念薇的人生要光明正大的明媚。

    她展颜笑着, 笑得比春日里的牡丹还要艳丽, 当秦雨铃怔怔朝她看去,两人目光对上的时候,秦雨铃竟说不出话来了。

    她不好意思去称呼那位众星捧月的女子为“姑姑”。

    尽管, 那明明就是她姑姑。

    裴清寂在酒楼喝了个烂醉如泥,在做好对戚家的一系列报复规划并让下人去逐步执行之后,他在酒楼喝了三天三夜的酒,撕心裂肺。

    嘴里不停喊着:“相宜,相宜……”

    他真的好爱她……

    他知道自己以前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可那都是因为他爱她啊……

    虽说一年前相宜逼着与他和离了, 可在他心里, 她一直都是他的妻子。

    看着地上碎成一片一片的酒坛, 他拿起其中一片锋利的碎片, 往手腕上比划了比划。

    曾经相宜手腕上常出现这样的伤口,他看着心疼, 却不愿意放她离开。

    在每一个他提不起来的深夜里,看着心爱的女人独自对影自怜,自己却无能为力,他便会陷入疯狂。

    他甩着自己:“这软东西,给我硬起来啊!给我硬起来!”

    可他无论怎么歇斯底里,都还是没用,他红着眼眶,只能将多余的力气发泄到她身上去。

    裴清寂身边的小厮找了很久才找到烂醉如泥的他。

    “公子,不好了,夫人她,夫人她,她死了!”

    裴清寂浑浊的脑袋瞬间清醒过来,他抓住小厮的衣领,目眦欲裂:“你说什么?你说夫人死了?”

    “公子,是秦家老夫人亲口所说,千真万确,秦府偏门都摆上灵堂了。”

    裴清寂听了这话,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身边小厮慌了神,连忙推了他两把。

    裴清寂瞬时起身:“不行,我要亲自去秦府问,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是我的妻子,永远都是!”

    小厮想拉他没拉住,公子如今这样貌看起来不像是个正常人,他害怕公子做出些收不了场的事情出来。

    裴清寂如今的样子,谁又能拦得住呢。

    他从酒楼里扑腾出来,往秦家飞奔而去,却被一列军士挡住了去路。

    “我们是大理寺的,跟我们走一趟。”

    裴清寂浑身酒气,迷迷糊糊间就被带走了。

    梁泰心想,宴舟说的是,裴清寂一旦有任何动静,都要立刻将他拿下,他如今从酒楼上狂奔出来算不算动静?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拿下再说。

    裴清寂挣了几下没能挣脱,一个醉鬼就这么被扭送到大理寺,这幅画面竟出奇的和谐。

    那小厮慌慌忙忙冲出来,看着前面两列铁骨铮铮的带刀士兵,吓得一动不敢动。

    转过身撒开腿往裴家跑去。

    梁泰招呼一行手下把裴清寂一路压到了大牢里,既是将他当成罪犯抓起来的,那么待遇自然也跟牢里的罪犯一样,尽管梁泰并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儿。

    “先把他架起来。”

    没罪的人进了这里,也非得吐出自己的几桩罪来不可。

    裴清寂仍是醉醺醺的模样,被人拉拽了两下,竟直接晕死了过去。

    梁泰坐在典狱长席上,皱眉打量着他。

    自己就这么把人抓进来,肯定不行,上头问起来说不过去。

    贺宴舟走得急,也没给他留多的信息。

    梁泰招了招手,示意先把人弄醒。

    便有人提着一桶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冷冽冰水往他身上一泼。

    瞬间,裴清寂清醒过来,他只感觉全身处处有一阵剧烈的刺痛,仿佛每一根神经都被冰针狠狠扎刺着。水流迅速渗透了他的灰布衣衫,冰冷的寒气如铁,紧紧包裹住他全身的皮肤,使之再也不能动弹。

    梁泰端起热茶抿了一口,斜眼看他,这才哪儿到哪儿,这只是牢里里最普通的使人保持清醒的手法罢了。

    裴清寂想蜷起身子,四肢却被牢牢捆在架子上,困顿的大脑目前还来不及思考过多,只顾得上躲避这渗入骨髓的剧痛,他咬紧了牙关来抵御这股寒气。

    身上湿透的冬衣再也起不到温暖的作用,反而变成了拖在他身上的冰冷的盔甲,将他焊在这名为刺骨严寒的牢笼中。

    身边的手下放了张纸在梁泰面前,梁泰提起笔随意蘸了墨:“说说吧,都犯了些什么事儿?”

    裴清寂被痛苦占据的大脑分出了一小部分,他这才打量起自己的处境来。

    “这是哪儿?”干涸又粗糙的嗓音流淌出来,还有些天真的意味在其中。

    梁泰不耐烦地放下笔,看来今日是问不出什么了,还是等宴舟回来再说吧。

    他起身欲走,裴清寂尚未摸准形势,一旁的手下上来问他:“大人,给这人怎么招呼。”

    梁泰垂头想了想,开口道:“每天先给他来一套最基本的,就狱里每天早晨提神醒脑的那一套,其余的等贺大人回来再说。”

    贺宴舟歇马于京城三百里外的驿站,他骑的战马一日可跑百里,计程三日,便可返回京城。

    自他离京这月余以来,驱驰不辍,鞍马劳顿。

    这驿站偏僻静谧,他独自在二楼的破旧房间内歇息,倒有心思思及姑姑了。

    他的眼睛亮得如同夜里的星辰,一眨不眨地盯着京城的方向,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他的喜悦感染。

    与相宜自初遇那天起的所有事情,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中反复轮转、挥之不去。

    在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心中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姑姑,可姑姑在最后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了,他心里颇为感激。

    正因如此,他在北境才得以见到彩云一面,从此心里大定。

    彩云如今不叫彩云了,叫雪傲穹。

    一想到这儿,贺宴舟轻笑,从前只觉得彩云比起寻常女子来说,要顽劣得多,一点也没有女子的温婉模样。

    如今才知道,原来她的志向如此远大。

    北境之地,仿若被天地抛弃的荒野边陲,狂风如怒兽,卷携着冰冷的雪粒与沙粒呼啸而过,每一下都要割裂他的脸。

    贺宴舟一个文官,实在是有些经受不住,一袭使臣的红衣站在雪地里摇摇欲坠,他费力地极目远眺,却看到了一个伴着苍鹰出现的,浑身被狐皮包裹着的像一头熊的女人。

    原来彩云如今已经是边疆外一个小部落的首领,贺宴舟进了她的部落简直哭笑不得,笑话她这就是换了个地方过家家,还不如跟他回京城做公主。

    雪傲穹有些疑惑:“贺宴舟,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一路跑到这里以后,唯一还在通信的就是秦相宜了。

    可相宜答应过她,不会将她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后来她知道,这姓贺的竟然跟相宜搞到一起了。

    贺宴舟耸耸肩:“没办法,她如果不说的话,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她俩真像两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儿互相瞒。

    在离京三百里的客栈里,贺宴舟一边想着一边发笑,后来在他与永泽国皇子的谈判中,彩云竟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他如今心焦渴,唯盼早日归京,拥相宜入怀,他要将自己的心意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要她也说出承诺——终身相伴之诺。

    至于裴清寂,他发誓,这次一定要整死他,还顾什么仁义道德。

    这驿站在荒郊野外,贺宴舟连日赶路,已经许久未整理过仪容。

    驿站的楼体十分破旧,木门嘎吱作响,门上的铁环生了锈,开合时总是发出阵阵低沉的回响。

    他倚在窗边往楼下看去,门口两侧栽着几颗枯萎的柳树,偶尔有风吹过,枝叶沙沙作响。

    楼下有人在喝酒,有些吵闹,一种混合着酒气、柴火气、野草味的空气迎面而来。

    贺宴舟皱了皱眉,准备把窗户关上,让马好好歇一晚,他明日继续赶路回京城。

    由于他走得太快,皇上派去一路保护他的军队,一次也没跟上他过。

    角落里烛火闪烁,昏黄的光芒让一切看上去朦胧不清。

    睡一觉吧,睡醒了继续赶路。

    他抱着剑,倚在窗边的横榻上,就这么闭上眼陷入了浅眠。

    他的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一直来不及清理,如今看上去,倒像是个行走江湖的剑客,不修边幅。

    可他很快又被惊醒了,因为他听到楼下那些商人嘴里谈论到了一个名字。

    “说起秦家,真是可惜啊,当初我还跟着老将军上过西北战场,不过我只是一个小兵,嘿嘿。”

    “秦家有什么可惜的,我只是为老将军感到可惜,当初最疼爱的一个幼女,就这么跟着他去了。”

    “我记得当初那幼女出生的时候,我还去秦家喝过满月酒呢,老将军将她抱在怀里,疼爱极了。”

    贺宴舟睁开眼,霍然站起身,提着剑就往楼下冲去。

    他那因连夜未能休息好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看上去骇人。

    底下一桌围着篝火喝酒的商人,听见动静纷纷抬起头来看他。

    只见对方虽说面容有些不修边幅,但也比他们这些常年在外奔波的人要精细多了。

    对方身上穿着贵族阶级穿的那种锦服,手上还提着剑,可这面上的表情,倒像是想杀人一般,可仔细看去,里头燃着的哪里是怒火,分明是哀伤。

    “这位兄弟,你有话好好说,先把剑放下。”

    贺宴舟呼吸急促而沉重,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的青筋凸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半天才张嘴将话问出口。

    “你们刚刚说的秦家,是哪个秦家?”

    一个大汉手指指向外面:“就,就京城里那个秦家,还能有哪个秦家。”

    “哦,秦家怎么了?”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问话的声音倒还正常,如果他的牙齿没有咬得咯咯作响的话。

    那几个长着络腮胡的大汉看到他有些害怕。

    “就,就,秦老将军家的二小姐病亡,我们一行刚从京城里出来,他们家还摆着灵堂呢。”

    很多人认秦家还是以老将军为主,并不在意秦家已经有了孙辈,叫老将军的女儿还叫着二小姐。

    贺宴舟握着剑柄的手因过于用力而指节泛白,他颤着声音道:“消息可属实?”

    “千真万确,她母亲亲口所说,若不是我们急着赶路,当时定要去给二小姐磕一个的。”

    贺宴舟提着剑往外走去,每一步都踏得很重,脚步却有些踉跄。

    嘴里还念叨着:“姑姑,姑姑。”

    那些商人对视一眼,叹着气道:“许是认识二小姐的人吧,唉,说来也真是唏嘘,上次进京还听说她和离的消息,这短短的时间内竟然……唉。”

    “没什么可唏嘘的,如今世道乱,高门里死了位小姐倒是稀罕,可这京城外,哪家哪户没死过人。”

    人命本来就脆弱,就算是高门里锦衣玉食养着的小姐,也抵抗不过阎王爷收命。

    几个人聊到半夜,回了房间挤在一张大通铺上休息,这件事情终究不会在他们心里揣多久。

    毕竟死人这样的事情,随处都在发生。

    贺宴舟此时已经骑着马跑出了很远,进了山路。

    墨云蔽月,夜色入浓稠墨汁,沉甸甸地压在荒野之上,盖在他的心头。

    那些人说的话,他不敢相信。

    所有信息都能对得上,是他承受不住的结果。

    马蹄声疾,如骤雨狂敲大地,在他高高甩起的马尾后一路溅起烟尘。

    他的面容实在疲惫,一袭黑袍在疾风中猎猎作响,他的眼眸被沙子迷了眼,磨得刺痛,但他一刻也不敢停。

    双眸紧盯着黑暗,仿佛再快一点,跑得再快一点,就能将这夜色看穿,寻出一条光明来。

    早知道,早知道自己就学着朱遇清那样做个纨绔了,他只要一直守在她身边,管那些百姓和江山做什么呢。

    他心中的信仰,从小就被树立起来的信仰,逐渐崩塌,他再也不信那些“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他只要他的姑姑……

    缰绳在他手中绷得笔直,磨破了他的掌心,裂开了他的虎口。

    马儿的每一声嘶鸣,四蹄腾空,每一次落地,都将他高高地抛起,再重重地踏在土地上。

    在这十二月的严寒中,汗水湿透了马背,也浸湿了他的衣衫,二者已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他不知道用尽全力,这匹马儿最终能到达什么地方,可他一刻也不敢停。

    无论如何,他要亲眼见到她。

    值此小年良辰,贺府上下张灯结彩,上下一片欢腾,一早就热热闹闹忙活起来。

    朱门铜环,皆系红筹,随风轻摆,秦相宜一早晨起来心情大好,由千松穿戴着来了贺府。

    这几日她每天清晨早早地就到贺夫人面前陪着,贺夫人要教她管家,更要带着她见客。

    今天一早坐到梳妆台前,千松打开她的梳妆匣子,里头多了许多各式各样小姑娘戴的钗环首饰。

    又拿出一条桃红色的裙子给她穿,秦相宜盯着裙子拧眉:“千松啊,这裙子你又是从哪儿给我翻出来的。”

    正是当初千松和贺宴舟都要她穿上去宫宴,她却没穿的那一条。

    后来好像被宴舟带走了,秦相宜也记不太清了。

    千松笑呵呵把裙子往她身上套:“姑娘之前说,这裙子是小姑娘穿的,如今再穿已经不符合年龄了,可是,姑娘现在就是十多岁的小姑娘啊。”

    秦相宜有些无奈,却也笑着任由千松给自己把衣裳穿上了。

    这条裙子实在艳丽至极,小姑娘穿穿倒没什么,若是妇人穿了,定要叫人说成是妖媚惑人。

    一袭桃红色齐胸襦裙,恰似灼灼夭桃绽于春日枝头,明艳而娇柔。

    裙身以细腻锦缎织就,绣满繁复花纹,金丝银线勾勒出的牡丹绽蕊吐芳,蝶舞翩跹其间,栩栩如生,随着她的莲步轻移。

    腰间束一条鹅黄丝带,盈盈一握,丝带末端垂着叮当作响的银铃,伴随步伐轻轻晃动,发出清脆声响,如环佩叮当,与她头上簪着的步摇交相辉映。

    一头乌发如墨云,高挽成两团垂在耳侧的髻,分别别上一支镂空雕花的金蝴蝶步摇,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摇曳生姿,光芒闪烁在发间,宛如星辰点点。

    鬓边配着几朵粉色桃花状的花钿,盈盈欲坠,与她面上的淡淡红晕相映成趣。

    千松对自己的这一套成果满意极了。

    来了贺府,今日贺夫人在前厅正忙着。

    府内庭前,高挂着的红灯笼散发着暖煦的光,在白日里并不明显。

    飞檐拱斗上日照金光,丫鬟小厮们穿梭其间,面上含笑。

    园内露天,阖家围坐。

    太傅端坐主位,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目光慈爱地看着满堂儿孙。

    秦相宜一来,贺家众姐妹就将她拉到一桌坐着,这段时日,她们的关系已经处得很好了。

    如今圆桌上摆着花篮,欣荣拉她坐下。

    “表姐,来跟我们一起插花。”

    女眷们一片欢声笑语,几位夫人围坐在一旁,筹备着一会儿祭灶神。

    “今冬的瑞雪还未降临下来,真是愁人啊。”

    “小年了,就别说这些丧气话了。”

    正说着,忽有人抬起头抹了抹脸,刚刚脸颊上闪过一丝冰凉。

    有些难以置信。

    又抬头接了接,这次却是看见了真正的六角雪花。

    雪花极小一片,六角的纹路十分好看。

    一点,又一点,直到终于确定地大喊出来:“下雪了!下雪了!”

    众人便纷纷从手中的事情中脱离出来,抬头望天。

    雪花来得渐次徐徐,一片、两片……无数片。

    直到一片白茫茫的如柳絮飞舞的景象映入眼帘。

    这才敢真的确定:“瑞雪降临了!”

    阖家老少正言笑晏晏之时,只见庭前苍穹之中,雪花纷扬而下。

    庭前高挂着的红灯笼,在那暖煦的光晕映照下,多了点点碎琼乱玉,为这朱红翠绿的庭院添了一抹素雅纯净之色。

    秦相宜微微仰头,任由雪花轻抚脸庞,偶有雪花落于睫羽之上,恰似凝霜。

    太傅亦起身,踱步至门口,望着这漫天飞雪,捋须笑道:“此乃瑞雪兆丰年之象,看来新岁必是祥和丰饶。”

    秦相宜也笑着,跟着点点头,对于她来说,新的一年一定也是极好极好的一年。

    贺宴舟下马的一瞬间,那匹曾在战场上熠熠生辉的战马便彻底倒下,余生再也没能起来。

    可它以最快的速度,将贺宴舟送回了京城。

    他来到秦府门前站定,此处并无什么异样,秦家的人还在正常生活着。

    他又绕到偏门,位于秦府西侧幽静之处,一座素色的帷幔自梁枋垂下,将灵堂的空间笼罩其中。

    此处白色的帷幔四处飞舞,随着次渐落下的雪花,拂到他的脸上,如霜雪般洁白。

    乌木制成的灵柩摆放在正中,灵柩前的牌位上字迹清晰,逝者名讳及其生卒年月深深映入了他的眼帘。

    贺宴舟再也无法欺骗自己,连日以来的沧桑与劳累一下子涌上心头,他滑跪到了地上。

    是铺天盖地的绝望,仿若一具被抽取了灵魂的躯壳。

    那曾为相宜热烈跳动过的心脏,此时的每一下收缩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身体微微颤抖,他想要呼喊她的名字,却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溢出破碎的呜咽。

    在极致的痛意袭来之时,他忽的想到了什么,那是一种不甘。

    他忽然有了一些力气,他站起身,走至灵柩前,将手放在了灵柩尚未封死的乌木盖子上。

    他闭上眼,知道此举对相宜不好,很不好。

    可他不得不这么做,如果不打开再看她一眼,他将永世不得安宁。

    “相宜,相宜……”

    他的口中便只会说出这么一句。

    “对不起,姑姑。”

    两行热泪随着那细碎的呜咽滑落在棺椁之上,浸湿了乌木。

    任由绝望将他吞噬殆尽。

    往后余生,他竟也不知道自己该为什么而活着了。

    就在他双手用力即将要推开乌木盖子之前,灵堂外传来了脚步声。

    贺宴舟手滞了滞,尚能维持片刻清醒。

    秦雨铃恰好路过此处,又听见灵堂内有人在呜咽哭泣的声音,想是又是哪位祖父的老友前来悼念姑姑了。

    姑姑自己的好友都知道实情,会来此地悼念的也只有还惦念老将军当年之情的人。

    既是祖父以前的熟人,那必定是非富即贵的,秦雨铃心里想着,自己正好前去结实一番。

    结果却看见了泪还没有擦干净,一只手放在棺椁上的,贺宴舟。

    她顿时感到有些尴尬,毕竟是她的前议亲对象。

    贺宴舟,怎么是……这副模样……

    贺宴舟垂着头没说话,也没做出别的动作。

    秦雨铃愣了愣,奇怪地看着他:“你不知道?”

    贺宴舟抬眼看她:“知道什么?相宜她……到底是怎么没的。”

    这话他问得艰难,可他不得不问。

    秦雨铃神色复杂,指了指门外东边的方向:“贺公子回家去便知道了,你们家最近正认了个表小姐,你母亲张罗着将她许配给你呢。”

    秦雨铃将事情串起来,几乎很快就想通了这整件事,也不知皇上突然将自己改赐婚给朱遇清,有没有贺宴舟的手笔,原来他早就跟姑姑搞在一起了。

    贺宴舟拧眉看着秦雨铃,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秦雨铃上前去护住棺椁:“贺公子,你就信我一次吧,就现在,赶紧,回你自己家去!”

    贺宴舟第一次直视秦雨铃的眉眼,他看得无比认真,他心中满是疑惑,却还是没道理的,信了她的话。

    他将手放下棺椁。

    抬步朝外走去。

    他本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在此之前,他唯独知道自己该拼命往回赶。

    在看到灵柩与牌位的那一刻起,他竟不知自己余生该如何度过了。

    眼下有一个人给他指路,尽管那个人说的话没道理极了。

    可他还是莫名奇妙地听了。

    回家的这一路走得漫长,因为秦家的灵堂如同有一根丝线连在他身上,叫他回去。

    同时又有一根丝线连在家里,叫他回家。

    就连祈了许久未能下下来的雪,此时也落下来了。

    他未曾发觉,直到头发上汇集了一层白花花的霜,顺着头顶冰凉浸骨,惊得他一哆嗦。

    贺府如今阖家其乐融融,太傅一开口,底下的小辈们一个接一个地说着漂亮话儿。

    “说起来,宴舟也该快回来了,按照信上说的脚程,应该也就三日内了。”

    闻言,秦相宜垂下头,有些隐隐的期待与担忧。

    她抬眸望向贺夫人道:“姑姑,您派人给宴舟递的信,可递到了吗?”

    贺夫人犹豫着道:“哎哟,我倒是忘了这茬儿了,主要是听老爷子说,我派人递信过去的时候,宴舟已经出发往回走了,这要么两方在路上碰到,要么就是错过了。”

    秦相宜怔怔的,要是没能把信儿递给他,宴舟听到了另一个消息,可怎么办呀。

    贺夫人安慰她道:“没事儿,天大的误会,等他回家看到你,也就消了。”

    如今家里一派热闹繁荣,若是宴舟早些回来就好了,一家子热热闹闹地过个小年,再迎来瑞雪,便是再有什么烦恼也该消了。

    秦相宜垂下头抠着手指,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她不愿宴舟有一刻的伤心,一点也不要。

    说起来,都怪她母亲,她明明只是失踪而已,若不是母亲要闹,她连失踪都不算。

    秦相宜抠着手指,一片焦急之心,已经好久没为生母生过气了,现在又气得跺脚。

    旁人不在意这个,她却知道,宴舟若是听到她死了,怕是会疯。

    她都不敢想。

    眼见着雪落得越来越大,贺夫人招呼着家里的晚辈长辈:“好了好了,咱们挪到厅堂里去玩儿,就别在这里淋雪了,当心着了风寒。”

    秦相宜收了思绪,将手揣在狐皮暖袋里,也准备起身往回走。

    一时间,贺府老者走在前方,抚着长须,笑声爽朗,后面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辈,几位小姐互相推让、笑声清脆,从瑞雪纷扬走到满室温馨中。

    秦相宜坠在女眷后头慢吞吞走着,千松坠在她身后搀着她,主仆俩都裹着毛茸茸的兔毛披风,将一张娇嫩小脸埋在绒毛中。

    她这段时日长胖了不少,如今脸圆滚滚的。

    外头忽然走进来一个人,这人风尘仆仆,身上的锦袍满是尘土,原本鲜亮的色泽覆上了一层霜土,边角处甚至有些磨损,衣角在风中微微摆动。

    发冠还算端正,可几缕乌发凌乱,曾经整齐束起的发髻也松散了许多。

    脸庞上带着灰尘,难掩眉眼里的疲惫,满是血丝的目光,忽的迸发出欣喜之光,犹如夜空中最闪耀的星辰。

    灰尘掩着的眉修长而舒朗,在这大雪纷飞的时节,恰似春山含翠。

    “相宜,相宜……”

    他的声音实在是有些嘶哑了。

    他的脚步也实在是有些踉跄了。

    秦相宜站在即将要步入厅堂内的门槛前,掌着栏杆看他。

    无数的雪花横亘在他们中间,雪花砸在她的发髻上,打在他的脸上。

    贺宴舟注视着相宜的眉眼,再不敢挪开一分。

    呼啸的风吹起她的衣袂,似蹁跹蝶翼,领口与袖口皆镶着洁白的兔毛,那柔软的绒毛在风中微微颤动。

    小桃红在漫天飞雪中肆意飞舞。

    如今粉面娇俏,她的睫羽上逐渐覆上了白莹莹的雪花,压低了她的眼眸,她轻颤着,看不真切来人。

    来人也看不真切她。

    她未施过多粉黛,却眉如远黛,唇若点樱,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恰似暖阳,温暖而动人。

    他看她的神情便是眷恋。

    一寸不敢放过。

    他不敢相信眼前这如梦似幻的景象,所有的疲惫与沧桑在这一瞬间被拂去。

    在她柔柔朝他绽开笑意的时候,他胸腔内仿若擂鼓般的回响齐鸣,叫他此生再不敢忘。

    第48章 第 48 章

    他小心翼翼将她浑身的每一个细节收入眼底, 她挽起的发,她上扬的唇角,她扬起的衣袂, 她睫毛上的雪,她脸颊上的红……

    她不一样了, 可贺宴舟说不出来她是哪儿不一样了。

    他的嘴角上扬, 眼中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 迫不及待朝她大步走去。

    腰间玉佩撞得叮当作响。

    在他即将要触及她的时候,他忽然收住了所有因情绪而奔放的肢体。

    唯有嘴上还喃喃着:“相宜,相宜……”

    这两个字始终绕在他的舌尖,这几日辗转流连。

    他还是怕, 要是碰她, 她就消散了怎么办。

    相宜怎么会穿着小桃红的衣裙, 站在他家里,就这么等着他。

    这如梦似幻的场景,倒真像是一场梦。

    他实在是害怕梦醒过来, 连日的辛劳与奔波,他几乎没有任何睡眠,神情早已恍惚。

    若有分不清梦与现实的情况也是有的。

    他就那么顿住了,眼里满是哀伤与小心翼翼。

    秦相宜往前迈了两步,伸手捧住他的脸,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茬, 胡茬上挂着细微的沙粒, 摸起来有些粗糙, 刮得她手疼。

    她在心底叹了声气, 看他这样子,她真是心疼啊。

    “宴舟, 别哭,一切都还好好的呢。”

    她拉着他往回走,这漫天风雪越下越大,真是迷人的眼。

    她一直被暖炉烘着的手轻轻牵起他。

    贺宴舟一颗心快要融化。

    姑姑不嫌他手脏,也不嫌他手糙。

    他那粗糙又黑乎乎覆着灰土的手掌磨着她娇嫩的肌肤。

    他好坏啊。

    他被她牵着走,热泪夺眶而出,一滴接着一滴的掉。

    他呜咽着道:“姑姑,我,我看到你的灵柩了,我真的以为,我真的以为……”

    一个大男人,声音哑成这样,又软成这样,真是会撒娇。

    秦相宜心里无奈,谁叫她有个那样的生母呢,她叹了声气,她要惯着宴舟的。

    或许本来对生母只是无感了,如今又添了层厌恶,那些人真讨人厌啊。

    “别哭了,宴舟,你看我不是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嘛。”

    她的笑容是春日绽放的花,她娇嫩的手不仅愿意牵他的手,还愿意抚摸他的脸,姑姑抚摸得温柔极了。

    像是能包容万物般包裹住了他的脸。

    她耳垂上的珍珠润盈洁白,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散发着柔和的光泽,绵绵而悠长。

    他这才发现,她如今满头珠翠辉辉,一头乌发再不是一丝不苟的发髻,而是两缕荡在耳边的垂挂髻。

    她的步摇会随着步伐打出清脆的叮当声。

    她的脸蛋圆嘟嘟的,粉嫩嫩的。

    雪很快将地面和屋檐覆盖上了白茫茫一片,乍眼望去,真是苍茫。

    所有人都避到厅堂里面去了,唯有他们二人还在外头站着。

    这又冷又寂的氛围,在秦相宜将他拉进厅堂里的瞬间,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看看这是谁回来了。”相宜柔婉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他怔怔去看,她笑得明艳,语气倒比他这个贺家人还要熟稔。

    厅堂内温暖如春,炭炉子到处摆着,高悬的雕花灯烛洒下柔和而明亮的光,八仙桌上摆着的各式瓜果、羊羔美酒的香味弥漫着。

    女眷们身着绫罗,发髻上簪着的金步摇随着动作晃动,穿梭其间。

    “是大哥回来了。”

    “可是大哥,你怎么是这副模样?”

    贺欣荣言笑晏晏的望着哥哥,贺宴舟只觉得一进了这里面,浑身舒畅。

    而相宜就在他的身侧站着,与家中女眷的模样一般无二。

    她长胖了,如今脸圆圆的,身上衣裳华贵。

    贺夫人从里面出来,见着他两眼放光:“这就回来了?我以为还得两三日呢,回来了就行,你先回房梳洗梳洗,换身衣裳再来拜见老爷子。”

    这是规矩。

    贺宴舟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家人们都在,包括相宜。

    贺夫人见儿子这副模样,简直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这不都到家了嘛,有什么好委屈的了。”

    贺夫人勉为其难地把儿子揽进怀里安抚了一番,叹着气道:“唉,本是派了人过去给你传消息的,我们都不知道你竟回来得这么快。”

    贺宴舟止住泪,他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不好看。

    可是他一想起自己这几日经历了什么,就真的委屈。

    张今瑶拍着儿子的背,杏眼瞥了眼一旁站着的秦相宜:“先别哭了,有好消息,你瞧瞧你,身上这么邋遢,去好好更衣,完了再来见过你表妹。”

    贺宴舟愣了愣,表妹?他记得秦雨铃跟他说,家中打算为他和表妹定亲。

    “母亲不可。”他一脸慌张,舌头打结,话也说不出来。

    贺夫人笑着,还真就要瞒他一瞒,将他硬生生推给了一旁候着的怀玉:“去,将他洗涮干净了再带出来,别吓着表妹。”

    贺宴舟一脸慌张地被怀玉推着走,他去看相宜,相宜却仍是站在那儿笑意盈盈地看他,双目澄澈明亮闪烁着灵动的光。

    贺夫人对儿子狠心,姑姑对宴舟可不狠心。

    她琼鼻秀挺,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春若樱桃,隐在毛茸茸的兔毛围领里,她歪着头,轻咬下唇,似是有些害羞,她微微屈膝,及其惹人怜爱地叫了他一声:“念薇见过表哥,表哥安好。”

    她的小桃红裙子被开合的门拂起衣摆,她腰间系着的丝绦绣着精致的蝶纹,也随风飘起,她身姿婀娜,乌发梳成的双垂髻簪着几枚珠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双眸羞怯含星。

    就在那一瞬,怀玉关上了门,将表哥与表妹彻底隔绝。

    贺宴舟是被怀玉推着走的,他的神情仍是恍惚,原本深邃有神的眼眸此时空洞茫然,只隐隐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在眼底闪烁。

    他的脚步虚浮,这巨大的惊喜让他的双腿失去力气。

    他伸手抓着怀玉,微微颤抖着,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整个人沉浸在这难以言喻的情绪中,久久难以自拔。

    怀玉是强制性将他扒光了,再将他整个人按进浴桶里的。

    良久,才听到公子口中说出话来。

    公子的声音很沧桑,必是极疲惫了。

    他说:“怀玉,这段时间都发生了哪些事?”

    怀玉拿起丝瓜瓤给他搓背,啧啧,这泥都裹了好厚一层。

    “公子,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热气缓缓弥漫上来,一路的风霜终于得以消解。

    贺宴舟微微仰头,靠在桶沿上,缓缓闭上了眼睛,极其微弱地用鼻腔“嗯”了一声,示意怀玉接着讲下去。

    他实在太累了,到现在,他终于信了这不是梦,他终于得以安宁的、惬意的,听听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怀玉一边替他清除身体的污垢,一边给他讲:“说起来,公子走后,本来皇上也下旨给你们赐婚了的,无论如何公子都该跟秦姑娘在一起的。”

    “哦,不对,秦姑娘如今不叫秦相宜了,叫张念薇,跟夫人姓,也就是公子你的,额,表妹。”

    怀玉只是个小厮,讲述一件事情总是这么没逻辑,若是以前的贺宴舟,定要叫他停下,按照事情发展的逻辑顺序重新讲。

    可他没有睁开眼,反而将手揣到了胸前,挪了挪在浴桶里的身体,将自己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态,唇角微微勾起,说了句:“继续。”

    怀玉搓澡搓得更起劲了。

    “公子离开后,我只是按照公子所说的那样,将下值后的秦掌珍从纪侍卫那里接过来,将她带到栖云馆去看看,告诉她,那个地方她可以住,是公子特意为她准备的,可是没想到秦姑娘就那么搬过去了,令我们都意想不到的是,秦家人竟没有任何一个人察觉她搬出秦府了。”

    贺宴舟嘴唇紧紧抿着,相宜家中的情况,似乎从未对他说过,他其实,并不知道她在家中过得艰难。

    怀玉又接着道:“这还不是最离奇的,要我说啊,公子你一回来看到是这样的情形,难以理解是正常的,这其中但凡有任何一件事情的荒诞程度弱了点,最终都造不成这个结果。”

    贺宴舟拧了拧眉心,怀玉讲话不仅没逻辑,废话还多。

    好在他今日极有耐心,尽管表妹还在等着他。

    一想到这儿,他唇角又开始勾起来了

    怀玉将他乱糟糟的头发一点一点梳下来,仔细清理。

    “公子您知道秦家人是怎么发现秦姑娘不在了的吗?嘿!竟是因为秦家老夫人给秦姑娘说了门亲事,结果等花轿都抬来了,新娘子却不见了……”

    贺宴舟揣在胸前的手忽然换了个姿势,他将手把在浴桶边上,手臂上沿着脉络的青筋凸起。

    他微微扬起下巴,往常那一派正气又清明的双眸忽然变得狭长,闪烁着幽冷的光,嗓音低沉而沙哑:“还有这事?那门亲事又是谁家?”

    这事情一套接一套的,怀玉本就有些理不清思绪不知该先从何处说起了,好在有公子提醒他。

    “哦哦!说到这儿,我又想起来好多!那门亲事就是秦家如今当家夫人的娘家,戚家。戚家那个叫戚文德的,笑死我了,当初皇上赐婚的旨意都下来了,那戚文德拿着秦家老夫人跟他签好的婚书大喊:我才是秦相宜的丈夫!”

    说到这儿,怀玉专门停下来,瞅了瞅公子的神情。

    贺宴舟还算淡定,目光却叫人胆寒。

    这些敢攀附相宜的人,都该死。

    怀玉的思维又发散了出去:“说到这个,那戚家如今也有人在报复他们,公子一定想不到,轮不到您亲自出手,戚家自有裴清寂收拾,裴清寂最近把戚家的生意搞得很惨,戚家人已经开始拆东墙补西墙了,估计秦家如今仅剩的家底也要被戚氏搬空,也未必能堵住亏空,不得不说,裴清寂此人,手段还是挺狠的,谁惹了他,他一定将人往死里整。”

    怀玉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公子临走前特意交代他,除了看好秦姑娘以外,还得把裴清寂给看好。

    “不过那裴清寂已经被梁大人抓进大理寺了,说到这儿,公子,梁大人那边还等着您呢,说是现在实在没有证据,那姓裴的就是个滑不溜秋的泥鳅,说话滴水不漏,若是再找不到证据,就只能将人给放出去了。”

    贺宴舟轻笑两声:“这大理寺办案,未免有些太讲道理了,没有证据还不会编造证据吗?那么多只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罚,他们不会用吗?”

    怀玉被公子这阴冷笑声吓得一抖:“公子,你往常不是还说,大理寺办案不讲道德吗?你还写过一篇长文痛斥他们,说重刑之下必有冤狱。公子一直提倡对待罪犯教化大于惩罚,如今怎的,怎的……”

    贺宴舟往常确实是站“法施仁义、刑秉宽仁”这套准则的,不光是他,贺家所有人都是这一派的教徒,皆因贺家祖上的那几本传世著作中所写,贺家世代所传承的,就是这样的思想和文化。

    被怀玉细心清理过的墨发肆意地散落在肩头,几缕发丝遮住了他深邃的眼眸,透着一丝危险。

    他举起手掌:“怀玉,比起坚持我过往以为是对的东西,不如真正掌控些什么。”

    修长的手指苍白而骨节分明,而紧接着展现的是他蓬勃的生命力。

    “我只是不想,再继续做个书上教导的那种好人了。”

    他靠一己之力止了北方的战役,挽救了数万生民,让整个国家得以休养生息。

    他做这些从不是为了邀功,而是发心就是如此。

    他做事情不论对错,只论发心。

    怀玉听不懂公子的话,便又接着往下讲,不过,接下来该讲到什么了来着?

    贺宴舟抵在浴桶边上,侧头便能望见窗外的雪,良久,他张口,话音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相宜她……怎么会病亡呢?”

    外头的人都以为她病亡了,秦府甚至还有个灵堂,这也是贺宴舟见到灵堂便深信不疑的原因。

    这件事情如何能是假的呢?或者说,凭空怎么能编造这么一件事情出来呢?这太荒唐了。

    怀玉叹了声气,又接着跟他说:“说来话长……”

    夜色逐渐笼罩下来,天空是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大片大片的雪花毫不吝啬地纷纷扬扬飘落,不过半天时间,地上、檐角上、树枝上、花瓣上,已经堆积起了厚厚的雪层。

    人只要站在外面待上一会儿,头发就会变得花白。

    贺府内灯火通明,到夜幕降临时红红的灯笼才凸显出它的喜庆来。

    仆人们开始穿梭于各个角落,忙碌而有序地筹备着小年夜的晚宴。

    贺宴舟由怀玉梳洗干净,怀玉重新为公子墨缎般的长发冠上玉冠,穿上通身无一丝褶皱的华服,腰间佩上价值连城的玉佩和禁步。

    珠玉相撞,清脆悦耳,他很快稳住了身形,端的是陌上人如玉,与生俱来的矜贵。

    朱红灯笼高悬,明亮的光晕照在熠熠生辉的贺府门匾上,满府洋溢着节庆气氛。

    贺宴舟来到正堂,桌椅都已经摆放得规整,桌面铺陈着绣工精巧、花纹繁复的锦缎桌布,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雅致碗筷以及剔透玲珑的酒杯。

    往常贺家纵是年节时候,又何曾这样隆重过。

    再看来往丫鬟仆从皆是笑嘻嘻的,看来老爷子今年给的红包大。

    他唇角绽开温润的笑,再往前看去,家里人都在,今日人到得很齐。

    姐姐妹妹们都聚在一处玩闹,相宜也在其中,二人目光穿过厅堂骤然对视,又悄然挪开。

    他知道她在这儿,她永远都在这儿,她已经是他的家人了。

    贺宴舟便笑着,提袍走到老爷子身边去。

    “爷爷,孙儿拜见。”

    老爷子已经知道他回来了,见他到自己跟前来又是一副相貌堂堂的模样,很是欣慰。

    “回来了就好,这一路可还顺利?”

    他看着孙子,倒觉得宴舟此行下来沉稳了不少。

    “回爷爷,一切都很顺利。”

    太傅满意地点点头:“我知道你的能力。”

    贺宴舟颔首,站到一旁去。

    “爷爷,谢谢啊。”

    老爷子愣了愣,看了他一眼,笑道:“谢我做什么?该谢你母亲,这些事情都是她安排的。”

    贺宴舟嘴角噙着笑意,再也没有放下来过。

    “爷爷我也该谢谢的,若不是您同意,这事情办起来恐怕没那么顺利。”

    老爷子斜睨了他一眼:“油嘴滑舌。”

    贺宴舟唇角轻扬,一抹浅笑若隐若现:“那爷爷,我什么时候可以成婚?”

    老爷子被他几句话哽塞住:“你,你表妹才十八岁。”

    贺宴舟笑意更加泛滥,险些藏不住了,他垂下头,耳尖红红的。

    “十八岁已经可以成婚了。”

    祖父这分明是在找借口,就不要他这么快如意,可他难道不值得拥有最好的吗。

    “你表妹反正已经在家里了,你就与她再好好相处相处,看看合不合适,晚两年再成婚也没什么的。”

    贺宴舟低下头:“爷爷,求求你了,我现在就想成婚,就现在。”

    老爷子就想逗逗他,他自己也想早点抱曾孙子。

    他抚须“嘿嘿”一笑:“你要成婚,今晚恐怕不行,总得先把三书六礼的流程给走完吧。”

    太傅本也不想叫孙子着急,这事儿啊,定要办得叫他满意才行。

    今日来的客多,不光是贺家住在老宅里的几房,还有以前分出去的不少亲戚,得了族长的信儿,今日都会来。

    外间逐渐热闹起来,贺宴舟能听见里面那些姐姐妹妹们嬉闹的声音,烛光将她们的身影打在窗纸上,他能分辨出哪一道是相宜的。

    炉火将所有人的脸蛋烘得红扑扑的,他母亲身着绮丽华贵的衣裳,正在指挥仆从进行最后的餐前布置。

    雪依旧轻盈地落在贺府的屋宇、树梢以及庭院的每一寸土地上。

    将这一片温馨欢愉的氛围衬得愈发美妙动人,在这小年夜的漫天风雪中,贺府沉浸在浓浓的团圆温馨中。

    贺宴舟陪着祖父,见了一波又一波的客。

    郎君身姿挺拔如松,不停地拱手作揖,动作利落、君子之仪:“伯伯好、伯母好。”

    声音清朗,让人听来心生愉悦。

    他做起这样待客的事情来游刃有余。

    是最谦逊有礼的郎君。

    而他一回头,便知爱人在何处。

    “听说今瑶找回了侄女,如今养在膝下,也叫出来给我们见见。”

    贺家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张念薇就是秦相宜,只有以老爷子为主的一小部分人知道。

    这件事情的影响始终不好,不好叫人知道真相。

    不过也没关系,无人会抓着真相不放。

    秦相宜被贺夫人带着走出来,正正好立在贺宴舟身旁。

    两人并肩而立,都是家中最小的后辈,一个风姿卓越、一个温婉可人,真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的一对儿。

    表哥身姿修长挺拔,表妹亭亭玉立在旁,身着桃红色罗群,如盛开的桃花般娇艳动人。

    表哥朝她一笑,表妹便害羞地垂了头。

    贺夫人笑着向众人介绍道:“这就是念薇。”

    任谁看了这金童玉女的美好画面,都不得不夸一句:“今瑶真是好福气。”

    贺家早传出消息,要给表哥表妹订婚,这两人是一对儿,已经是公认的了。

    到了饭点,大家全都围上圆桌去吃饭。

    秦相宜坐在小女孩儿们这一桌,贺宴舟坐在郎君们那一桌,两人隔桌相望。

    老爷子坐在主桌上,率先举起酒杯:

    “诸位,值此盛宴,老夫心内甚喜,看这厅中满堂祥瑞,愿吾家子弟,于仕途上秉持清正,忠君爱国,为社稷尽忠效力;

    亦盼吾家女眷,温婉贤淑,宜家宜室,福泽满门。

    且祈愿四海升平,百姓安乐,吾等齐心,共守这盛世之景,尽享太平之福,令家族荣耀,世代相继,绵延不绝。”

    众人皆举杯同祝。

    太傅又斟了满满一杯酒,刚刚一番话说下来,已经有些热泪盈眶了。

    “另,今日我贺家长孙,宴舟,刚从北境回来,不负家族所望,值此良辰吉日,老夫便亲自做主为他与他表妹张家念薇订婚,待明年春暖花开之日完婚。”

    第49章 第 49 章

    此话一出, 秦相宜倒成了在场最惊讶的那一个了。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着,抬眼,却见贺宴舟目光灼灼正盯着她。

    除了他们二人以外, 所有人都在为这门亲事祝贺。

    纵是贺宴舟,也从未想过自己与姑姑的婚事能够来得这样正大光明。

    所有人都在为他们祝福。

    刹那间, 周围的一切喧嚣都化为乌有,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彼此,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隔着珍馐佳肴、杯盏交错遥遥相望,虽未言语,未近咫尺,目光交融里倾诉着无数情愫。

    玉树琼枝, 熏炉温帐, 酒力渐浓春思荡。

    隔着酒盏, 秦相宜定了定神,贺宴舟凝视着她,嘴唇在动, 他在说些什么。

    她便认真注视他,读懂他的唇语。

    可他说了很大一段,她以为他或许只是想对她说两三个字而已。

    秦相宜读过的书不多,但是她却看懂了贺宴舟说的。

    一字一句,他的神情专注而虔诚,他的默读唇语, 却在她的脑海中激荡, 那股情绪是那么强烈, 那么震撼, 叫她永生难忘。

    他说的是:“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 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决。”【1】

    秦相宜后来在想,他何故对她会有那般强烈的情感,她其实,并不是多好的一个人。

    她甚至可以说,贺宴舟以往所喜欢的,她的那些特质,她都是装的。

    可是命运将她带到这样的境地了呀,上天是有在善待她的呀。

    待酒鼾耳热,这场宴席也到了该散的时候了。

    “过几日再上门拜年。”

    “慢走。”

    秦相宜也是要走的那个,她目前还住在栖云馆。

    好在栖云馆离贺府并不远。

    贺宴舟主动走到她身旁,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朝她伸出手:“表妹,我送你。”

    他伸手将她扶上马车,在一旁骑马护送,就像他往常每日送她回家一样。

    不过这次,是他送她回他们共同的家。

    栖云馆内的一草一木,皆是出自他手建成,是他所有心意的结晶。

    月光轻柔地洒在青石板路上,贺宴舟身着一袭月白色锦袍,衣袂随风轻拂。

    贺府门口聚集的众人,皆是看着这一对表兄妹赞叹不已。

    贺夫人走到大门前,贺宴舟刚上了马。

    贺夫人忽的对他道:“宴舟,快去快回。”

    贺宴舟骑在马上望着母亲,抿着唇,轻微点了点头。

    贺夫人便放了心。

    宴舟是家里最听话懂事的后辈,家族礼仪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传承。

    马车开始行驶起来,秦相宜独自坐在这通体奢华的马车之中,她轻撩开勾勒着繁复花纹的窗帘,往外看去。

    宴舟骑在马上,如往常一样,她能看见他起伏的背影。

    她抿唇笑着,便觉得再没有比如今更幸福的时候了。

    很快就到栖云馆了。

    贺宴舟翻身下马,将她从马车上扶下来。

    那温温热热的手掌掌住她的一瞬,她才恍然惊觉,宴舟回来了。

    她垂下头,想起,他回来以后,他们至今还未好好说过话,唯有刚刚无声的誓言在她耳边回响。

    千松已在栖云馆门前等待,见着贺宴舟眼前一亮。

    “贺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千松的声音里满是惊喜。

    贺宴舟朝千松笑了笑,千松一怔,贺大人月下容颜,真是……纵是见了再多次,也不得不感叹,他一袭月白长衫,行走间清风相随,君子端方,暖彻人心。

    他从马上拎下来一盒子胭脂鹅脯,递给千松:“你今日没来吃席真是可惜,祖父已经为我与表妹订婚了,你今后叫我姑爷便是。”

    话说得平淡,听起来没什么太兴奋的语气。

    可千松回他:“可不行,还未正式成婚呢,称不得姑爷。”

    千松只拎着吃食望着姑娘笑,没想到姑娘的婚事竟进行得这样顺利。

    再看姑娘的表情,定是藏着满腹心事要与她说。

    秦相宜走到千松身边,堪堪挨着栖云馆的门槛,就要迈进去了。

    她望了眼贺宴舟,柔声道:“表哥,我就先进去了,明天见……”

    贺夫人都叫他快去快回了,定是不要他在这里多耽误的意思,他也是答应了的。

    可这贺宴舟,也不走,就那么跟着表妹进了栖云馆。

    他黏在表妹身后,寸步不离,千松拎着食盒回自己院子去了。

    眼下没人了,他又叫她:“姑姑。”

    秦相宜身子一僵,她向来遭不住他这样叫她。

    她站在院子里,不敢回头,但他逐渐逼近的呼吸打在她的后颈,拂动了她的碎发。

    栖云馆的院落被修建得繁花似锦,美得像一幅画。

    夜里的月光笼罩下,繁花反倒更艳。

    她鬓边的发丝随着微风轻轻摇晃,贺宴舟的下巴硌在了她的肩上。

    他撒着娇:“姑姑,你想我吗?”

    紧接着是他的两根手臂,从后面往前伸过来,牢牢箍住了她的腰。

    越来越多的头发垂下来,颈间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她心头一颤。

    腰被他箍得更紧。

    秦相宜伸手拉住他:“宴舟,你勒得我有些紧,松开些吧。”

    他往常温柔极了,也不似这般呀。

    他却不听,只将头埋在她颈间喘着粗气。

    那气息越来越重,秦相宜心里想着,他好不老实。

    他将手往上挪,挟住她的下巴,命令道:“把头转过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秦相宜当真将头侧转过去,正好对上了他的热气。

    她的眼眶微微发红,将要落下泪的模样,她轻咬嘴唇,红彤彤的嘴唇像是熟透的樱桃,即将要被咬破,泵出汁水。

    他似是无视了她的楚楚可怜,伴着一声吸气重重含住了她的唇,肆意啃吸,好不怜香惜玉。

    手上动作却是不停,穿过她的披风在她腰上不停游走,将将要碰到上方。

    他又松开嘴,命令她:“进屋去,把衣服脱了。”

    在他松开她的短暂片刻里,秦相宜嘴唇通红一片,像是刚被蹂躏了一通,眼角当真挂上了泪珠,要掉不掉的样子。

    偏她还配合他的很,他叫她进屋去,她就当真往屋子门口走去,打开了门。

    他叫她脱了衣服,他又紧接着跟了进来。

    屋子里暖和多了,炉子里一整天都烧着碳。

    裴清寂留给她的嫁妆很多,秦相宜以前不愿多花那些钱,现在却乐意花得很。

    她日常生活奢靡,尤其是现在。

    满头珠翠,价值能供寻常人家生活一辈子的红宝石,只是她鬓边做配的花钿。

    只是如今那些价值连城的珠钗,全都松松斜斜了下来,在她的云鬟雾鬓之下歪斜插着。

    她转过身痴痴望着贺宴舟,此时像个拿不准主意的小女人。

    她将手放在衣领的系带处,用惹人怜的眼神询问,真的要脱吗?

    贺宴舟月白色的身姿仍旧挺拔如松,就那么看着她,双眸深邃如幽潭,犹如寒夜星辰,牢牢锁定目标。

    秦相宜背过身去,也不是没在他跟前脱过,他要看就给他看好了。

    秦相宜巴不得他多看呢,只是……

    她心一横,手一扯,衣领上的系带应声而解。

    小桃红就那么蹦了出来。

    贺宴舟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亲手替她解了剩下的衣带。

    唯剩一件粉色肚兜。

    他道:“姑姑还真爱粉色,看来我为姑姑准备的这张床,一定极合姑姑心意。”

    秦相宜随着他的目光扭头看去,她的床上,有粉色的床帐,粉色的被面……

    她确实喜欢。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轻啄她的唇和脸。

    在她还未察觉的时候,背后唯剩的系带被解,一块儿丝滑的布料就那么划走了,随后便是一只肆无忌惮的手到她身前。

    他的手掌很大,却没有她父亲的手掌那样糙,但还是微微带了些糙砺感。

    是握毛笔的手,握得住毛笔,却握不住她。

    唇还未分离,他似是要黏上她的唇瓣似的,她躲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

    掌间不停地溢出,他不停地包揽,他要全部包揽,可东西滑呀,又滑又满,四处往外溢,包得住这边,包不住那边,哦对了,还有一个,那便是两只手都要用上了,纵是两只手都上阵,也不能完全包揽任何一个。

    秦相宜被他又亲又搞得心软软,腰软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嘴唇又被他堵着,一口气也不让歇地索取香甜,便只能从鼻腔里时不时发出“嗯”的声音。

    那个“嗯”,究竟是满足还是抗议,秦相宜也搞不清楚。

    她索性将腰往前贴,腰窝狠狠地弯出一道弧线,贴紧他。

    “宴舟,好不公平。”

    她忽的扭头挪开唇,他的唇擦着她的脸颊而过,手里动作未停,她躲得开一处,躲不开另两处。

    他问她:“哪里不公平?”

    问得冷静,他的手像是不受他支配似的丝毫没有停顿。

    她未着寸缕,满头珠钗具散,挂在鬓边摇摇欲坠,细碎的雕花步摇随着她的喘息微微晃动,雕花处勾着几缕发丝,花瓣似要凋零,在风中颤抖,让人心生怜惜。

    美人抬手欲抚鬓边乱发,她轻咬下唇,眼中满是懊恼,他却还衣冠完整,公子如玉。

    发钗凌乱难掩她天生丽质,这不经意的失态,叫人移不开眼。

    贺宴舟从前不敢动姑姑。

    他是君子,君子心里所想的,与实际所做的,应该要一致才对。

    所以他就照着心里所想的做了。

    他腰间的禁步和玉佩在动作间相互勾缠,碰撞出极混乱的声响。

    她给他做的禁步如今就紧紧贴在她的大腿上。

    他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

    “姑姑,没有什么不公平的,我叫你脱光了衣服,只是为了给你上药。”

    他两只手都挪开了,又开始一本正经地打开药瓶。

    秦相宜一阵错愕,痴痴仰躺在床上,白花花一片,他刚刚那一番侵蚀,真是无情。

    她躺在床上挪了挪头,挺了挺身子,花蕊纤细柔弱,那被揉掐得粉嫩的花瓣舒展傲然,面容愈发娇艳。

    美人腮边残留的泪渍与脂粉混合,双眸里夹着灵动光彩,眼角眉梢皆是风情与娇俏,叫人既想狠狠蹂躏,又不禁心生怜惜。

    贺宴舟喉结动了动,拍了拍她的腿:“背过身去。”

    秦相宜“哦”了一声,听话地背过了身。

    凌乱的发丝横亘在背上,贺宴舟不厌其烦地撩开她的头发。

    秦相宜静静听着他的呼吸,他当真就只是在给她涂药而已了。

    “宴舟出行千里,可念奴?”

    她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

    贺宴舟指尖微顿:“想。”

    贺宴舟从栖云馆出来,月已上中天。

    他却仍未回家,而是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他捏紧了掌心,姑姑的触感犹在掌心,叫他沾之上瘾,永远不能戒除。

    幸好,幸好,姑姑已经是他的了。

    二人站在大理寺门前,梁泰一脸无奈:“这深更半夜的,你为何非要将我叫起来,明日天亮了再来不行吗?”

    “再说了,牢里又不分什么白天黑夜,那些犯人只能见到黑暗,见不到阳光的,要我说,你就好好回去睡一觉,明日再来搞他。”

    贺宴舟抬步往里走去:“来都来了,话那么多,再说了,明日是明日的事,今日是今日的事,我今天必须先把他整一顿。”

    梁泰跟着他进去:“你的意思是,你明天还要来?”

    “对,我每天都来,你把牢房钥匙给我一份。”

    贺宴舟走进这阴暗潮湿的牢房,月白色锦衣像是丝毫不怕被弄脏似的,如他往昔一般,洁白温和。

    此处阴暗潮湿,一踏进这里,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空气里弥漫着腐臭的气息。

    梁泰道:“真想不到贺家那光风霁月的长孙竟然有一天会来我这儿,我这牢房看起来都亮堂了不少,搞不好,那些犯人以为你是来救他们出去的。”

    贺宴舟立在牢房前,一扇扇厚重的铁门紧闭着,门上铁条横竖交错,锈迹斑斑,宛如狰狞的獠牙。

    血腥气袭来,也不是墙上的东西是锈还是血。

    贺宴舟周身散发着一种清正之气,他立身于世,行得正、坐得直,每一步都将大地踏出铮铮回响。

    牢房里陆续有人被惊醒,见是梁大人来了,还以为是天亮了。

    便又开始哆嗦起来,天一亮,这些狱卒换了班,马上就要给他们来一套清晨例行操作——一桶冰水了。

    这冬日里的一桶冰水浇在身上,竟比酷刑还要疼,活像生生剐下一层皮来。

    走至最里面的一间普通牢房,贺宴舟看到了被困在狭小囚笼中身形蜷缩的裴清寂。

    “其他犯人我不管,你只管给我他这间的钥匙。”

    裴清寂在牢里待了几日了,他算是这里面过得最轻松的犯人。

    但他仍没逃过每日的例行泼水,再加上他被困在狭小囚笼之中,几乎难以伸展四肢,如今已是神情萎靡。

    虽然他现在蓬头垢面,头发如杂乱的枯草,原本那张还算清秀的脸庞,如今眼睛深陷下去,缓缓转醒。

    这几日一直没人理他,除了每天清晨会有人来泼他一身冰水以外。

    如今忽有脚步声迈进来,他下意识以为是每日清晨来泼水的人到了,连忙蜷缩成一团,用背朝向来人,尽可能将身体与冰水的接触面降到最低,尽管这样做徒劳无功,那些水迟早会浸透他的全身,无一处逃得掉。

    贺宴舟脚步站定,看着这个身体一边抽搐着一边做出防御姿势的男人,偶尔还有几声微弱的呻吟,似是在哀求这无尽的痛苦早日结束。

    贺宴舟眉头紧紧拧起,又强迫自己松开。

    人都已经到他手里了,任他怎样都行。

    可他一想到姑姑曾与这个男人在一起,他就,他就……

    瞧他那副可怜模样。

    见许久未有水泼过来,裴清寂缓缓松开了蜷着的身体,转身朝上方看去。

    许是他家里人终于要将他捞出去了。

    他不免有些欣喜。

    可紧接着的,他的嘴角逐渐往下,眼底疑惑。

    “贺宴舟?”

    他的声音苍老了许多,如今听起来十分沙哑。

    贺宴舟高高在上的俯视他,眼神清澈如镜湖,毫无杂质与阴霾,与人对视时,似能直直照进人心深处。

    裴清寂只闪过了一丝叫贺宴舟捞他出去的念头,贺宴舟是好人,会捞他出去。

    但他很快回过味来,自己好端端的突然被抓进大理寺监牢,这些人至今也不能说出他到底犯了何事,他很聪明,如今贺宴舟站到他面前来,岂不正是说明,是贺宴舟要整他。

    贺宴舟往后瞥了眼梁泰:“叫个狱卒进来帮我。”

    梁泰被他那一闪而过的眼神吓了一跳。

    但贺宴舟很快恢复如常。

    来了两个狱卒,梁泰叫他们:“听贺大人吩咐。”

    “是。”

    贺宴舟招了招手,指着囚笼里蜷缩着的裴清寂,他现在这样也太舒服了。

    “没有架子吗?先把他架起来。”

    裴清寂双目血红,却还是对贺宴舟保有一丝幻想。

    “贺大人,贺大人!我没犯事,你不能抓我,贺大人如此这般不讲法理,岂不是背叛了你贺家满门清流。”

    贺宴舟做到典狱长席上,抬眸看他,那一贯温润的眼眸里忽然闪出了阴恻恻的光。

    虽穿着一身月白色衣袍,却叫人害怕。

    裴清寂双手双脚都被固定在了木架子上。

    贺宴舟又叫人挪了个炭盆进来,那炭盆底下配有支架和轮子,方便随时挪到有需求的牢房,确保烙铁随时出于炽热状态,那滚轮在地面上滑动的声音深入骨髓,裴清寂这几日已经听过无数遍,随之传出的,是惨叫。

    那炭盆滋滋冒着火花,滚烫热气扑腾而出。

    裴清寂有些慌,忙道:“贺宴舟,你不能这么做!你这是犯法的,咱们俩之间本身也没有仇没有怨。”

    贺宴舟手往炭盆上伸了伸:“真是怪冷的,端个炭盆进来暖和多了。”

    他将手烘热了又收回来,望着掌心发了会儿呆,忽嗤笑道:“谁说我们之间没有仇怨了,你虐待我妻子多年,我如今要加倍报复回来。”

    裴清寂面容有些扭曲,他实在是不想受刑:“相宜不是死了吗?贺大人,我求求你,之前的事情算我错了,你把我放出去,我立刻到相宜坟前去磕头。”

    裴清寂都忘了思考相宜为何会是贺宴舟的妻子了,不过无论事实是怎样,他现在都要求贺宴舟,讨好贺宴舟。

    他说是他的妻子,那便是他的妻子。

    “贺大人,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贺宴舟从座椅上起身,从狱卒手里接过烙铁,这是一个由前方尖锐三角和后方的方形悍成的烙铁,以满足不同部位的施刑需求。

    他将烙铁放在裴清寂身上比划了一下,那人当即吓尿了,他比划的正好也是那处。

    比划完了,才正式将烙铁放进炭盆里加热。

    贺宴舟一句话不说,裴清寂感觉他是认真的。

    “贺宴舟,你疯了吗?”

    贺宴舟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裴清寂感到难以置信的同时,紧接着而来的是巨大的害怕。

    他面庞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二罗,双眼瞪得纪达,死死盯着握在贺宴舟手里的,正在炭盆中炙烤这的烙铁。

    他嘴唇剧烈哆嗦着:“贺宴舟,我裴家是皇商,你不能动我,皇上不会准你动我。”

    烙铁寒光闪烁,他这几日已经无数次问道皮肉被烧焦的滋滋响声与刺鼻气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在炙烤烙铁的这个过程中,贺宴舟很有耐心,他本是见不得这些的,可若是这东西施展到裴清寂身上,他就期待极了。

    姑姑,宴舟替你报仇。

    裴清寂身上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紧紧贴在后背,在那烙铁逐渐变红的过程中,他呼吸都几乎停滞,简直受不了这种煎熬。

    不过贺宴舟没让他等太久,在烙铁全部变红的同时,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将烙铁完完整整印到了裴清寂的□□。

    夜里,一阵嘶吼如决堤的洪水从他喉咙深处喷涌而出,划破了整个大理寺牢房的死寂,将所有犯人惊醒,尖锐得如同夜枭啼鸣。

    他的双目瞬间充血,原本就突出的眼珠几近爆裂,布满血丝的眼眸中满是极致的痛苦与恐惧。

    额头青筋暴起时,如一条条蜿蜒扭曲的蚯蚓,随着嘶吼声剧烈跳动,他不可思议地望着一脸平静的贺宴舟。

    至此他才真的信了,贺宴舟会动手。

    贺宴舟手臂用力,青筋凸起,他用力地拿烙铁往他□□摁,面上却无任何表情。

    裴清寂此处本就无用,不如迟早给他废个干净。

    裴清寂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四肢疯狂挣扎扭动,铁链与地面碰撞发出“哐哐”巨响,和着嘶吼声交织成一曲惨烈的乐章。

    第50章 第 50 章

    汗水如瀑布般从他身上倾泻而下, 混着泪水模糊了双眼,却冲不淡那蚀骨的疼痛。

    裴清寂张大嘴巴,持续地咆哮着, 似是向这份残酷讨要一丝怜悯。

    梁泰抵在门框上,“啧”了两声。

    “宴舟, 你这犯人不行啊, 就这区区一个炮烙之刑, 叫这么大声,简直太弱了。”

    烙铁不再滋滋冒烟的时候,贺宴舟收回了手,浅笑着:“我会一步一步将他锻炼成牢房里的老油条的。”

    他放下烙铁, 收回了手, 他的指尖微颤, 紧接着的是一种快感涌上心头。

    贺宴舟握了握拳,好让刚刚因过度用力而有些僵硬的手恢复。

    他坐在座椅上,半张脸隐于黑暗, 剩下的半张脸没有任何表情。

    梁泰见惯了这些,自然没什么感觉。

    可贺宴舟的后劲儿才刚上来,他需要一些时间缓和。

    他对这件事情本身并无多大感觉,但他看着裴清寂奄奄一息的模样,眼眸深处闪烁着兴奋与贪婪。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他嘴角上扬,勾勒出一个弧度, 那笑容却没有半分温度。

    “天快亮了, 给他浇一桶冰水, 别叫他装死。”

    贺宴舟从牢房内走出来, 终于见到天光,他的月白色锦袍上没有沾上一丝一毫的污迹。

    梁泰提醒他:“裴清寂到底犯什么事了?裴家人三番两次找上大理寺, 再来我可就兜不住了。”

    裴家是皇商,不是可以任意欺凌的小老百姓。

    虽说不知道为何好兄弟忽然转变了性情,但他们这些“浊流”,也有一套处事准则,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只是这套标准不是按照道德来界定的,而是各凭本事来界定。

    贺宴舟要硬生生压过一个裴家,还是压得过的,可若是始终没有确切证据,贺家不占理,贺宴舟未必兜得住。

    虽说裴清寂曾经试图杀害过彩云,但彩云现在还好好活着,她并不想被人找到,无法出来作证,更没有她的尸身可以出来作证。

    这件事情贺宴舟安不到他身上去。

    天彻底亮了,牢房内开始传出一阵阵惨叫。

    贺宴舟对梁泰道:“把你这儿所有犯人的卷宗调一份给我,我会把裴清寂的罪证编造出来。”

    贺宴舟虽然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但他若是要做,那必定是熟练极了。

    裴清寂人虽然进来有几天了,但他之前做的布局还在持续起效。

    戚家如今生意上的漏洞越来越多,如同紧绷的弦,本来东拼西凑还能盘得动,现在却摇摇欲坠,只能依靠借款勉强将生意维持住。

    戚氏的哥哥又一次找上了她的门。

    “妹妹,你手上还有没有钱,家里急用。”

    戚氏皱眉:“哥哥,我上次不是刚给过你一笔吗?”

    “家里现在困难,若是不填银子进去,之前的一切就都白费了,咱们家还倒欠人家好多呢……”

    “害,说了你也不懂,你只要知道,现在若是没钱继续维持,咱们家就彻底完了。”

    戚氏怔怔道:“怎会如此……”

    可她没办法呀,哥哥都这么说了,她必须得替家里筹钱呀。

    想到老夫人之前随手就让李嬷嬷给她的一匣子白银,戚氏心里想,婆母那里一定还有多的钱。

    老人家攒了大半辈子,怎么会没钱。

    “哥哥放心,妹妹一定想方设法替你筹钱。”

    送走了哥哥,戚氏心里在想,这下可用什么办法再问婆母要钱呐,铃儿的嫁妆也置办得差不多了,虽说不算多气派的,但也算体面。

    看着从官场里回来的丈夫,戚氏心生一计,丈夫的官职这么多年没动过了,也该动弹动弹。

    若是以要为丈夫打点上司的理由去找老夫人要钱,老夫人应该不会不给的。

    今日是“秦相宜”的头七,西院儿搭的葬礼台子终于能收起来了,戚氏想起来就晦气。

    随便找几个人,抬着空棺材拖到山上去下葬了便是。

    可没想到,今日送葬的宾客竟来了这么多。

    江老夫人出来看到这么多以前的熟人,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都是老将军以前的友人,沾的还是那时候的光。

    “说起相宜啊,她小时候我还抱过她,竟就这么没了。”

    江老夫人记得眼前这位夫人,正是她给刚满月的秦相宜送了一副长命锁。

    江老夫人当时看到那挂在女儿胸前的长命锁,心里颇为不爽,儿子出生的时候,哪有那个呀。

    “相宜真是可怜啊,自她出嫁后,我们也没有见过面了,唉,听说她后来又和离了,真是红颜薄命。”

    此时京郊某个绿草如茵的庄子里,贺家几个姐妹约了京里交好的公子小姐们出来打马球。

    今日雪停了,太阳灿烂得很,照得草坪上金灿灿、绿油油的。

    贺家本就是个大家族,人口多,大家又交友广泛,这样一来,今日京城里但凡叫得出名号的公子小姐们便都来了。

    秦相宜上回在宫中百花宴上就夺了投壶的魁首,又被皇上封了郡主,今日更是引人注目。

    大家都免不了要品鉴品鉴这位刚出现在京里的郡主的风姿。

    秦相宜穿着一袭浅绿色的骑装,衣料是质地上乘的云锦,在冬日阳光的映照下,是极其吸人眼球的活泼又尊贵的少女。

    腰间束着一条藕荷色的锦带,不仅勾出她不盈一握的少女腰,更添了几分灵动娇俏。

    下身着的马裤利落又干练,脚蹬一双黑色小皮靴,靴面上镶嵌着几颗圆润的珍珠。

    头戴一顶小巧的软毡帽,帽檐微微上翘,几缕乌发从帽檐旁垂下,随风轻抚她粉嫩的脸颊,念薇小姐明眸善睐、眉眼如画。

    她手持一根精致的马鞭,鞭杆以紫檀木制成,鞭梢则是柔软的丝绦,系着一颗小巧的金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当她玉手轻挽马鞭,身姿挺拔地站于骏马旁,真是叫人移不开眼。

    小姐们全都跃跃欲试,想要到球场上一较高下。

    秦相宜站在此处,便又许多往常见都未曾见过的年轻公子上前来。

    “郡主刚回京中,应是头一回打马球。”

    秦相宜捏着鞭子,挑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郡主,这匹马对小姐们来说有些太高了,那边有些小马驹,用不用在下帮郡主重新挑一匹。”

    “表妹。”

    这一声“表妹”,嗓音温润如春风化雨。

    贺宴舟一来,围在秦相宜身旁的公子们便散了。

    谁还不知道就在昨晚,贺老太傅当中宣告了贺宴舟与郡主张念薇的婚事。

    秦相宜朝贺宴舟望去,那人眉眼弯弯,如松如玉,一袭青色衣袍,昂然而立。

    果然是她的,世间最好的宴舟。

    贺宴舟回府重新梳洗了一番才来的。

    刚刚贺夫人看着赶着清晨才迟迟归家的儿子,差点想打他一顿。

    “还未成婚呢,这成何体统!”

    贺家的规矩尚在,像他这样的,按家规得打一百鞭。

    贺宴舟乐意喜欢谁都没错,可若是婚前做这些事情,家里那些族老是真的会发怒的。

    “母亲,我见朋友去了,久了未见,一聊起来就聊了个通宵,并未在栖云馆久留,儿子发誓。”

    张今瑶眼瞅着儿子,观察他许久,儿子的品性她知道。

    “既然回来了,就快去收拾收拾,今天天气好,她们约着要去京郊打马球,你也去。”

    贺宴舟温柔笑着:“是要去陪着表妹的。”

    “表妹,会骑马么?”

    贺宴舟一手扶着马,极温柔地问道,他的眼眸恰似一泓秋水,澄澈而明亮,流转间尽是柔情蜜意。

    秦相宜望进那样的眼里,仿佛世间所有美好都能倒映其中。

    可她笑意盈盈转过身,翻身上马:“驾!”

    马鞭飞舞,很快将表哥抛在身后。

    草原广阔无垠,湛蓝天空是一块宝石,与绿意绵延的草地相接,手持缰绳,玉手纤纤,她是天与地之间的精灵,她驾驭枣红色高大骏马的身姿矫健,烈烈夺目。

    刚刚那些试图教她的公子便都瞪直了眼。

    贺宴舟站在后面轻笑,她可是将门出身的女子。

    当驰骋至草原高处,她微微侧身,回首远眺,风撩起她的衣袂,咧咧作响,叫人移不开眼。

    贺宴舟便牵了匹马出来,上马朝她追去。

    阳光倾洒在开阔的马球场上,刚刚抽好签列成双方的骑手们已列阵以待,气氛轻松闹腾,男男女女聚在一块儿,不过是打着玩儿。

    不巧的是,表哥表妹竟分别在一队。

    秦相宜眉眼弯弯,恰似月牙儿:“表哥,等会儿可不要让着我呀。”

    她与身旁的女伴轻声交谈,贺宴舟看到她肩膀微微抖动,似乎在讨论一些战术问题。

    随着一声号角吹响,双方便都动起来。

    秦相宜率先朝着马球奔去,手中球杆挥舞得虎虎生风,贺宴舟朝她驶去,试图截下她的去路。

    秦相宜眼眸锐利,瞪向他,不慌不忙,轻夹马腹,□□良驹心领神会,侧身一闪,巧妙避开锋芒,同时挥动球杆,精准地将马球挥向己方队友。

    队友接住球后,奋力前冲,又被对方多人包抄,几匹马互相挤撞,骑手们身体前倾,球杆在空中交错碰撞,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星四溅。

    就在这时,马球被击飞,直直朝着场外飞去。

    贺宴舟见状,毫不犹豫驱马转向,朝马球追去。

    后面队友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秦相宜紧随其后,她在马背上俯身探身,几乎与马背平行,手臂伸展到极致,就在马球即将落地的瞬间。

    两根球杆精准的相撞,互相勾住。

    秦相宜厉目望向贺宴舟,忽然咧起嘴,声音很娇的叫了一声:“表哥~”

    秦相宜收回球杆,精准地往马球上一勾,将球稳稳带了回来,顺势转身,再度冲向对方球门。

    贺宴舟没再追上去,他垂下手中球杆,自嘲地笑了笑,怎么就中计了呢。

    此时,对方防守愈发严密,球门附近骑手们紧密排列,筑起一道人墙。

    秦相宜目光坚定,毫无惧色,双腿夹紧马腹,在接近球门时,瞅准对方防守的一丝破绽,高高扬起球杆,用尽全身力气挥击而出。

    马球入炮弹般呼啸着飞过众人头顶,直入网底。

    刹那间,队友们跳着欢呼。

    秦相宜骑在马背上喘着气,揉了揉发疼的手腕。

    还真是太久没骑过马了,就这么浅浅活动一下,累得遭不住。

    她狠狠喘息着,将手覆在胸腔上,心跳剧烈得一下一下锤在她的掌心,心跳声震耳欲聋。

    这是生机与自由的声音。

    她一边喘息一边笑着,虽然自己已经赶不上小时候了,可是这么打一场下来,真是酣畅淋漓,她终于觉得,自己真正活过来了。

    她还年轻啊,往常总有人说她和离归来都一把年纪了,可是她现在心跳得雀跃,回首处,表哥遥遥望着她。

    她还年轻,她的人生,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今日朝堂上殿中群臣皆在,因着贺宴舟立了大功刚回来,皇上难得的也上朝了,想要当中奖赏他一番。

    贺宴舟正式向皇上述职,自己此行前往北境种种。

    皇上大喜,自是要给他封赏。

    “朕听闻你就要与你表妹成婚了,朕还特意赐了她一个郡主的身份,才好配得上朕的贺卿。”

    贺宴舟磕头道:“待与表妹成婚后,定来叩谢皇上大恩。”

    景历帝注视着贺宴舟的神情,打量他怎的没有伤心呢,听说他的旧情人死了。

    不过也是,男人理解男人,女人嘛,没了一个还有别的。

    除此之外,今日朝堂上还有一件事情。

    吏部的徐大人,忽然出来启奏:“陛下,如今吏部缺几位贤能之士,臣遍寻朝堂,有一人才能出众,堪当此任,此人名叫秦天柱,任职于翰林院,臣以为,派他进吏部定能不负圣望。”

    徐大人眨了眨眼,没办法,收了他家的钱,虽然给的不多,左右要的也不是什么大官。

    戚氏为着这事儿,可是从老夫人那儿又敲了一大笔银子出来,说是要给丈夫打点官职,其中一大笔银子都给娘家拿去了,一小部分进献给了徐大人。

    钱给的不多,徐大人这番话说得生硬,一脸坦然。

    皇上又没收到好处,凭什么听他的。

    可皇上捕捉到了他的姓:“秦天柱?”

    是秦雨铃的父亲吗?

    贺宴舟站出来,仍是那一身正气的模样,所有人的目光便都又集中到他身上去了。

    “皇上,臣知道此人,此人在经商一事上颇有天赋,不该去吏部,该去户部,臣正好有一门差事可以派他去办。”

    皇上目光温和地落在贺宴舟身上:“贺卿快说。”

    “臣调查得知,裴姓皇商在西域有大量的矿山,每日可产千金,不如将秦天柱作为使臣派往西域,严查裴家,将属于朝廷的矿山归还给朝廷!”

    朱遇清扭头奇怪地看着贺宴舟,他怎么抄他的招。

    只要是如今的贺宴舟说出的话,皇上便没有不同意的。

    “那边依贺卿所说吧,那秦天柱但凡少带回来一颗金子,朕拿他是问!”

    旨意下到秦家的时候,戚氏脸都快笑烂了。

    是皇上亲自安排的差事,而不只是吏部的一纸调令。

    “夫君,你只要把这件事情好好完成了,回来必定是风风光光的呀,升官进爵指日可待呀。”

    江老夫人皱着眉,有些不安心,自己花出去那么多银子,就换回来一个这?

    那西域偏远又艰苦,儿子这一去,没个一年半载的回不来。

    江老夫人年纪大了,如何能不担忧。

    秦天柱拿着圣旨道:“皇上叫我即刻就出发,夫人,你替我收拾行装吧。”

    戚氏是欢欢喜喜地把丈夫给送走的,如今这家里更是她说了算了。

    秦相宜一死,家里果然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唯一叫人烦恼的就是,娘家的情况仍是一点儿也没好起来,那么多银子投进去,竟是一点儿用也没有。

    可真让人发愁啊。

    戚氏一扭头,怒目瞪向江老夫人:“婆母,都怪你,你要是早多拿些银子出来,咱们多打点一些,夫君也不会一下子被派那么远。”

    江老夫人退后了两步,被戚氏那眼神有些吓到,这人怎的突然变了副脸孔。

    李嬷嬷赶紧护在身前:“夫人,你怎么能对老夫人这么说话。”

    丈夫都已经走了,戚氏也不装了,她老早就不想管这老不死的了,现在凭什么还好好跟她说话。

    “婆母,我劝你乖乖听话,你要是不听话,当心我将您老草席子一卷,直接丢到大街上去。你儿子已经走了,你女儿也已经死了,你又能找谁诉冤呢?你也该看清楚局面了,搞清楚这个家现在由谁做主。”

    江老夫人看着完全变了个脸色的戚氏,手指指着她:“你……你……你这个恶妇!你这是不孝!当心我把你告到官府去!”

    戚氏笑着道:“你告呀,你要是告了,不光我恨你,铃儿恨你,你的孙子更会恨你。”

    戚氏两手往胸前一揣,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江老夫人面如死灰,可她没想到接下来还有更过分的。

    如今府里的下人本就换了一波了,这些人不光是先前不认秦相宜为主子,戚氏一喊,他们连老夫人也不认。

    老将军留下的老人,除了一个李嬷嬷外,早就不在了。

    戚氏大手一挥:“去,把春芳堂里里外外给我翻个底朝天,把所有银子和值钱的东西都给我翻出来。”

    秦天柱一走,这戚氏真是完全变了一副模样,简直与之前判若两人,连理也不讲了。

    没一会儿,戚氏面前堆了高高一座财宝山。

    “我就说嘛,公公当年打了那么多场胜仗,回回圣上都有赏赐,那么多财宝都去哪儿了?原来真是被你藏着的。”

    江老夫人气得心肝儿颤,偏偏她跟李嬷嬷两个根本阻止不了这些人。

    她丈夫留给她的东西,凭什么被说成是她藏的。

    “婆母,你也别怪媳妇儿,家里还有这么多口人呢,你一个人藏着这些好意思吗?”

    江老夫人满脸绝望,除了骂她,什么也做不了,这戚氏怎的突然变得这样坏呀。

    “待天柱回来,我一定向他一五一十说清楚你这个毒妇的罪名!”

    戚氏笑起来:“呵呵,婆母,你倒是提醒媳妇了,夫君回来之前,你这个老不死的也该死了,到时候他回来了,我会让他多给你上两炷香的。”

    江老夫人气得双手直发抖,她布满皱纹的脸此刻涨得通红,胸脯剧烈起伏着,一双浑浊的眼透着怒火,却没有任何攻击性。

    她在想,自己明明盼着日子越过越好的,和离的女儿不在了,儿子升官了,孙女有了好婚事了,现在为何又变成这样了?

    儿子一走,戚氏突然就变了副脸色,江老夫人一脸的难以置信,不过这个毒妇可不会给她反应过来的时间,当即就把春芳堂抄了个底朝天。

    戚氏翘着手指,一边叫人收拾春芳堂,一边往手上涂着红蔻丹:“婆母,要我说啊,你早该多仰仗着相宜的,相宜若是还在,媳妇也不敢这么对你。我是可惜相宜没嫁进我戚家,相宜若是嫁进了我戚家,你们娘俩,才真叫被我牢牢掌控,踩在脚下了。”

    老夫人怒骂道:“你嫁进我秦家,也是我秦家人了,你怎么敢!”

    春芳堂收拾得差不多了,所有之前的物件儿都已经翻出来了,连老夫人当年入了京城新做的被面也没有放过。

    “你这把年纪了,睡这么好的床做什么?我看柴房就挺适合你的,不如你从今天开始,就搬到柴房里去住吧。”

    江老夫人颤抖着身子,满心盼着儿子能赶紧回来替自己主持公道,拍着大腿道:“儿啊,你啥时候回来啊,我可咋活哟。”

    戚氏“哼”了一声,没再管她,叫人搬着东西走了。

    李嬷嬷上前拦住她:“夫人,你这么做也太过分了,你这般虐待婆母,告到官府去是该被杀头的!”

    江老夫人握着自己头上的发簪,有人在夺她头上的发簪。

    “这是我夫君亲手给我做的,你们不许抢,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天理了!”

    不光是发簪,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老将军留给她的。

    老将军走前,除了女儿,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妻子。

    “往后你守好这些财宝,安心度过晚年。”

    是独守空房多年替他养大儿子的妻子,老将军不得不将积年攒下来的圣上赏赐都留给她,才好放心的去。

    “你们不许抢,这都是我夫君留给我的啊。”

    戚氏言语刻薄,这才哪儿到哪儿,她手上多的是折磨人的手段。

    “吵死了,堵住老东西的嘴,将她关到柴房里去,还有李嬷嬷,一并关进去。我劝你们老实点,要是真敢去报官,我就掐死你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