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咔哒,呜——”
绿皮火车走得慢,差不多三分钟,最后一节车厢才缓缓从谢安青眼前经过,她看到之前被咬住裙子的女人此刻头发凌乱,脸色煞白,赤脚站在开了阀的水渠里浑身僵硬。
而造成这一幕的罪魁祸首国庆正在路边转圈,看起来很暴躁。
谢安青握紧笛子,手背上的骨骼逐渐变得明显,上面延伸着淡青色的血管。
秒被拆分,时间异常缓慢。
终于,道口的红灯变黄,栅栏抬起,谢安青大步走过来牵走国庆,把它拴在树上,然后折回来询问水渠里的人,“有没有受伤。”
挂起瀑布的远山一样的声音,高峻幽深,沉稳厚重,于是本该是关心对方是不是出事了,担心她出事了该如何妥善解决的话便找不出半分着急语气。
连语调都不像询问,而是平铺直叙的陈述。
陈礼眼皮低垂,盯着水渠和道路交界处的一株龙葵看了几秒,缓慢抬头,对上一双日落青山似得深瞳。
和刚刚的声音如出一辙。
神情目光,五官骨相也都是同等风格——风吹不乱,天塌不惊,好像遇到任何情况都不会轻易失控。
陈礼琥珀色的眸子微动,一闪而逝,伸手把滑落到左臂上的那根肩带勾回锁骨旁边。
谢安青背光站着,本能随着陈礼的动作垂眼,看到她肩上被什么东西磨红了一片。
这个痕迹不像国庆能弄出来的。
但也许是有别的什么情况发生。
谢安青的视线重新回到陈礼脸上,等她回答,却不想对方只是坦坦荡荡打量着她,几秒后,不知道发现了什么,绷着的嘴角忽然动了动,露出上扬的角度。
谢安青不着痕迹地抿了一下嘴唇,黑漆漆的眼睛回视着,觉得对方的审视过于直白,目光过于深长。
这才是她们第一次见面而已。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谢安青怕事情闹大,国庆会被打死,尽管这是它被收养的3年间,第一次攻击人,依然有可能触碰到农家犬管理制度,遂忽略一切不合时宜的注视,说:“抱歉,国庆以前被穿红衣服的人虐待过,对这个颜色很敏感。”
陈礼目光不错,终于出声:“这恐怕不能成为它攻击我的理由。”
“自然。”谢安青说:“疫苗、医药费、精神损失费,只要合理,我都会赔偿。”
陈礼:“是吗?”
陈礼的裙摆早已经被水浸透,一侧沉甸甸贴在腿上,一侧轻拂拂飘在水上,顺流的鱼苗从她裙边经过。
谢安青说:“是。”
陈礼短促而愉快地笑了一下,打量的目光终于从谢安青脸上挪开。她的眼皮微垂着,长而直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点阴影。谢安青看到她从水中走出来,站在离自己很近,又不会冒犯的地方,动手提起湿漉漉的裙摆,露出右侧小腿。
“那就先带我去打疫苗。”
她白得没什么瑕疵的皮肤上划开道伤,没了流水的冲刷、稀释,血转眼就流过脚踝。
谢安青没有犹豫:“好。”
谢安青快步转身,牵着国庆往田埂上走。
她的鞋还在大青树下扔着。
脚刚跨进道口,谢安青忽然想起什么,她一顿,手腕用力把国庆扔进河里,确保它不能再攻击人,随后快速扯下脖子里松松垮垮的领带,往回走。
车边,陈礼刚刚握住了门把,拉开之前,她在水里浸泡太久,已经凉到发僵的脚边忽然涌上一股热气,紧接着是小腿。
这一处的热气是完全实质化的,不松不紧缠绕一圈。
又一圈。
风吹白杨,半明半昧的光线落在陈礼身上,她眨了一下眼睛,低头看过去。
去而复返的人单膝下压蹲在自己脚边,用领带裹住了她血流不止的伤口。
背面被正脸更加有距离感的人,手指却是热的。
————
村卫生室和村部在同一个院子里,分置东西两侧。
谢安青把自行车停在树荫下,拴好国庆,快步朝卫生室走。
卫生室今天没人,只有一只猫被绑在架子上打吊瓶。
谢安青掀开门帘走进来,问:“姐,村里有没有狂犬疫苗?”
卫生室唯一的医生谢秀梅不假思索:“有。你被咬了?”
“不是。”谢安青转头看了眼已经走进来的陈礼,“她。”
谢秀梅侧身,上下打量一番陈礼:“不是我们村的?”
谢安青:“不是。”
谢秀梅:“那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谢秀梅说着起身,从桌子后面往出走。
谢安青:“偶然遇到的。”
话落,谢安青的手机忽然响了,她看一眼号码,按下接听:“蓓蓓。”
谢蓓蓓:“姑,你快来一趟村部!小晴说三叔家的四只小猪全嘎了!”
谢安青蹙眉:“确定四只?”
谢蓓蓓:“确定肯定!”
谢安青:“我马上过去。”
谢安青把手机扔进裤兜,对谢秀梅说:“姐,这边你处理,我去趟村部。”
谢秀梅:“嗯,你去忙。”
谢安青重新拨了个号,打着电话快步离开。
卫生室里恢复安静。
谢秀梅两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看着陈礼脚踝上的血迹说:“狗咬的?”
陈礼:“不是。”
谢秀梅:“那是?”
陈礼静默两秒,收回投在中药柜上的视线:“水阀刮的。”
“那带你过来的人怎么问我有没有狂犬疫苗?”
“我记错了。”
陈礼回身,低头看了眼仿佛还残留有手指热度的小腿,说:“可能要麻烦您帮我打破伤风。”
————
隔壁村部。
网格员谢小晴看到谢安青进来,连忙走上前说:“书记,四只小猪一天之内全嘎,这也太蹊跷了吧!”
谢安青:“你去看过没有?”
谢小晴:“看过,没外伤,没口吐白沫,脸色也没什么异常……”
“猪没脸色。”谢蓓蓓适当提醒。
谢小晴“哦”一声,继续说:“看不出来怎么回事。”
谢安青:“那就等保险。我刚已经打了电话,他们半小时后到,你接了人直接带去勘现场。”
谢小晴:“赔偿呢?我谈肯定高不了。”
谢安青:“到那一步了给我打电话,我谈。”
谢小晴:“好!”
谢小晴火速拿起遮阳帽走人。
谢安青说:“国庆在外面栓着,顺便把它带回村里。”
谢小晴:“好。”
谢小晴一走,村部又只剩下谢安青和谢蓓蓓。
谢蓓蓓吃惊地盯着谢安青说:“姑,你巡视水库的这三个小时都经历了些什么?”
衣服半湿不干,裤腿上满是泥。
脸上都有!
领带还没了!
“姑,你……”
“你好。”
谢蓓蓓的声音突然被打断,下意识往门口看。
一看不得了。
女人个子很高,脸上带着笑,身上的衣服和她姑的一样,要干不干,还有些皱。
重点!
她姑不见了的领带现在在她腿上!
暧昧!
太暧昧!
一定有猫腻!
谢蓓蓓按捺着猛窜出来的八卦之魂,一本正经道:“你好,这里是东谢村党群服务中心,有什么能帮你的?”
陈礼:“我想找你们书记。”
“我们书记?”谢蓓蓓睁大眼睛,看看谢安青,再看回陈礼,觉得哪里有些荒谬,“你都拥有我们书记的领带了,还不认识她的人?”
陈礼目光微顿,下一秒,原本只弯了一点的嘴角慢慢上移,和同样卡了一下的谢安青对视着,说:“谢安青?”
谢安青不语。她已经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了,陈礼,她在微博上有约,在平交道口等了一周的人。
————
东谢村是农业产业村,收入全靠种植粮食和水果蔬菜等经济作物,发展很慢,导致道路硬化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实现,偏偏这里靠山近,受季风和地形影响,旱涝、冰雹、连阴雨等灾害性天气常见。
可成熟期的农作物最怕这些。
有时运气好熬过了,还有长达三个月的汛期。
暴雨加道路难走,他们再怎么贱卖,外地商客都不愿意过来。
农产品销售不出去,村里人一年的辛苦就全白费了。
谢安青尝试过很多办法无果后,在网上找到了近几年最炙手可热的摄影师陈礼,希望借助她在视觉上影响力,带火这里的山水景致,再用山水景致的流量把助农直播号做起来。
只要有了自己的渠道,她就是一筐一筐背,也会把村里人辛辛苦苦种出来农副产品送出暴雨中的泥水路。
谢安青的目标不是一开始就定在陈礼身上,她也联系过各路明星演员、时尚达人、网红博主,还有像陈礼这种火在某一个圈里的名人。
只有极少数人回复了她,隔得时间很久,让她诈骗也找个好点的理由。
陈礼是唯一一个立刻回复,且答应了的。
她说是最近来,但没给具体时间,她就每天去一趟平交道口,看有没有陌生人来。
他们这里偏远路差,能来,且打扮时尚的,十有八九就是她要等的人。
至于今天为什么没把陈礼认出来,谢安青有自己的解释:这个人和她想象的,出入太大。
陈礼,家境优越,能力出众,16岁就在南极拍到罕见的红色极光,极光下,帝企鹅抬头仰望。
她凭借这张照片火速出圈,往后,国内外的奖项拿到手软。
她的行踪极为神秘,既不参加公开活动,也不亲自领奖,网上没有任何她的照片。
但有很多关于她的桃色新闻。
谢安青查陈礼资料的时候粗略统计过,她和她那13位前任们的分分合合如果做成ppt,至少有100m。
她的前任都是极为性感时尚的女人。
换句话,陈礼是同性恋。
但在此之前,谢安青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因为陈礼的微博性别、百度百科全是“男”,感情史也很渣男,谢安青就下意识以为她本人是男。
她为了把陈礼的人品和作品分开,几乎翻阅并背诵了她从出道到现在发表的所有作品;为了不在合作期间同这位“渣男”扯上多余的关系,她则每天穿得和老干部一样在村里晃。
她以为一切万无一失,现在看来……
也不算多此一举。
取向固化在性感时尚上的人,不会突然对一个死板无趣的老干部产生兴趣。
谢安青走到陈礼面前,朝她伸手:“东谢村书记,谢安青。”
陈礼回握:“陈礼,摄影师。”随即侧身靠在服务柜台旁,偏头看着她说:“谢书记,你不是说会在平交道口接我?我给你留言,你却没有理我,还让你的狗咬我。”
谢安青抓到陈礼话里重点,快速打开微博看了眼。
陈礼在两个小时前给她留言了。
她那时候在巡山脚下的水库,手机没有信号。
“抱歉,”谢安青说,“今天有点忙。”
陈礼:“看出来了。”
说话同时看向门口,一个拘谨的年轻女人走进来,视线扫过陈礼,走过去跟谢安青说话:“谢书记,我的房子收拾好了,供电所那边说要你给出个证明,才能装电表。”
谢安青:“行。”
谢安青接过女人的资料往里走。
余光瞥见陈礼,她停下脚步说:“陈小姐,村部空调坏了,今天不适合谈正事,您一路奔波,也比较辛苦。麻烦您在车上等一会儿,我尽快处理完手上的事,带您去休息。”
陈礼:“ok。”
陈礼漫不经心地直起身体往出走。
她的车在树荫下停着,靠墙有一个公告栏,一侧张贴着防溺水宣传图,一侧是村两委现任干部名单。
谢安青排在首位。
谢安青
女
汉族
1995.05.23
中共.党员
东谢村第一书记
陈礼的裙摆被烈日烘烤,蒸腾出热气,她随手拎了拎,曼声道:“才26啊。”
比她小了3岁零1个月又7天。
————
安装电表的证明很简单,谢安青复印资料,填写证明模板,不到五分钟就处理好了。
谢蓓蓓坐在谢安青对面,全程盯她。
谢安青看到也当看不到,打印一完成立刻关了电脑,起身走人。
谢蓓蓓的八卦之心得不到满足,继续盯人,企图感化。
她姑竟然真的停下了!
“查到她是谁了?”谢安青说。
“那当然!”谢蓓蓓炯炯有神地盯着陈礼最近获奖的那张照片说:“她也太厉害了吧!年纪轻轻拿那么多奖,年收入还在什么什么榜上!我宣布,我从今天开始移情别恋,恋的对象是她!”
谢蓓蓓一伸手,差点把显示器戳谢安青那桌。
谢安青扶了把,抽出党建材料下面的漫画书,指着摊开的那页说:“她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就是想破脑袋,她也不会变成漫画里这些深情的女主角,为你哭为你笑,为你放弃一切不顾一切。倒是你,如果不想和上次一样莫名其妙被甩,就趁早打消不该有的念头。”
谢蓓蓓的伤心事无端端被提起,眼眶一下子红了:“你别胡说!我有自知之明的好吧!我这么说只是欣赏!欣赏!放眼整个村部,不!整个东谢村,就你的长相够得着她找女朋友的标准!是你该小心!”
谢蓓蓓嗓门大,这会儿又在气头上,一通吼结束,眼眶都憋红了。
谢安青把漫画放回去,抽了张纸压她眼睛上,淡却笃定地说:“放心,她不喜欢我这样的。”
这是谢安青凭分析判定的现在。
后来陈礼命都要没了,紧紧抓着的还却不是绳索,而是谢安青亲手丢掉,又被她偷偷捡回去的,一条再普通不过的手工项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