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婚事
毡包内,术尔策正在审问,后面是一排手握长枪的铁林勇士。
帖萨尔跪在灰白色的毛毯上,脸上的神情既懊恼又耻辱。
术尔策坐在盖着兽毯的椅座上:“说吧,帖萨尔,你为什么要违反军中法令?”
“我没什么好说的。”
“帖萨尔,现在不是你和别人置气的时候。作为审判官,我问你,你就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样我才能依照法令看怎么叛你的罪,判你什么罪,受多重的处罚。”术尔策说,“快说吧,你都对速莱也朵做了些什么?”
“一个全身赤裸的美人一边挤牛奶,一边冲你眨眼说笑,你说作为一个男人我能做什么呢?”帖萨尔反问。
“作为男人你见到美女情难自已,我可以理解。但你别忘了你还是旭烈格尔首领亲封的先锋将军,是万千血狄勇士们的英勇表率。首领多么看重你,赐予你如此多的荣耀,你还认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是理所当然的吗?”
“你别说了,术尔策。我是愧对首领,但我从未觉得自己的罪行是理所当然的。每次作战我帖萨尔哪次没有冲在前面,抢到的好马财宝我都献给了首领。只是这一次我上了女人的当,我愿死于乱刀之下以证明自己对首领的忠诚。”
“好吧,既然你都承认了,那依照军中法令,帖萨尔你恐怕要受些皮肉之苦了。”术尔策将桶里的木牌抽出掷于地上,两个勇士将双腿麻木的帖萨尔拉扯起来,绑于木架上,准备对其施以鞭刑。
“术尔策将军。”
术尔策抬眼,发现毡包内进来了个个无关的人:“达日巴特,你不回去处理自己的事务,来这里做什么?”
“同为族内的审判官,我来学习学习您是怎么判案子的。”
“不敢当。”
为了避免徇私舞弊的情况发生,旭烈格尔封了两个军中审判官,一个是在血狄族内地位较高,灵活变通的达日巴特,另一个则是在归顺者里威望较高,沉稳内敛的术尔策。
如此安排,也是希望两人相辅相成,相互制约。
“行刑!”
术尔策一声令下,鞭子就狠狠落在了帖萨尔的身上。
“达日巴特!你赶紧出去吧。你在这儿只会让我感到更加丢脸!”帖萨尔紧咬牙关,在自己以前的兄弟面前受刑,更是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瞧见帖萨尔身上的衣服已经渗出了血,达日巴特看罚得差不多了,就走到了术尔策身侧低语了几句。
“好了,停下吧。”
帖萨尔喘着粗气,脸色煞白一片。
“帖萨尔,念于你初犯,且称心悔过,首领说免你死罪,降为千户,剥夺你在王帐内参加族内会议的资格。”术尔策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在达日巴特的搀扶下,帖萨尔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毡包。
“帖萨尔!”在外面焦心等待的女人,连忙冲过来查看帖萨尔的情况。
“弟妹,帖萨尔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了。”达日巴特识趣离开。
“你怎么样啊?”
“哎,还好被抽了几鞭子……我还以为我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帖萨尔叹了口气。
“旭烈格尔首领也真是的……你为了他出生入死,立下多少功劳,他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就要砍你的脑袋。”
“你个妇人懂什么?军令放在那里呢!首领赦免了我的死罪已经是顾念旧情了!”
“我懂什么?如果不是我去找首领夫人求情,求她看在我要变成孤儿寡母的份上帮帮忙忙,你以为你能这么快从那铁林人手里逃出来吗?”妇人没好气地说。
“你……去找了首领夫人?”帖萨尔愣了愣。
“你跟着旭烈格尔首领这么多年了,首领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吗?违逆他的人,死在他刀下的没有一万也有一千,还多你一个吗?”妇人低声说,“你以为首领不会动你,却不知昨日刑台都已经挑好吊死你的麻绳了。”
帖萨尔后背不由冒出一阵冷汗。
“首领是杀人的剑,夫人就是那纳剑的鞘。我算是看出来了旭烈格尔眼里根本容不得一点沙子,你那些下属挚友为你求情的全都被轰出去了,也就楚楚夫人心善,顾念着你我,能在首领那为你说上了话,救了你一命……等过几日你同一起去夫人那……”
“我知道,我知道。”察觉自己是死里逃生的帖萨尔擦了擦额头上的话,低声应和着自己夫人说的话,再也没之前咄咄逼人的气势了。
****
“首领夫人。”
“首领夫人。”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林昭昭发现最近部族里的将士贵族们见到自己都格外恭敬有礼。以前有些对他视而不见的,现在都挂着笑脸主动和他攀谈问候几句。
帐内堆积起来的礼物也是越来越多,每日都有贵族的夫人们变着理由花样来找他,或送些吃的,或送些用的,一个个都满脸笑容,格外热情,就好像是在刻意讨好他一样。
“少爷,你现在这样就好像中宫里的皇后娘娘一样。”苏合光是记录礼物都忙不过来了,“每日群女人昏定晨省,早晚请安的。”
“呵,我要是真当了皇后娘娘,肯定不忘主仆情分,封你做大内总管如何啊?”林昭昭躺在榻上懒懒地说。
“少爷,您真会说笑的。再过两年我还想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呢?”
“哦?听你这意思是看上哪个姑娘了吗?”林昭昭有些好奇地问。
“哪有。”苏合慌忙否认。
“老师。”两人说着话,正巧萨日莎来找林昭昭。
“不会是萨日莎吧。”林昭昭随口问。
“当然不是了!这架子上都是灰,我出去打些水回来!”说完,苏合就满脸通红的跑出毡包了。
“不会吧,难道真被我给说中了?”望着苏合慌张逃离的背影,林昭昭嘴里嘟囔着。
“老师说中什么了?”萨日莎问。
“哦,没什么。”林昭昭回过神,“有什么事吗?”
萨日莎来向林昭昭问询庆典祭祀上的礼制仪式,新教徒越来越多,眼下正是革故鼎新的好时候,类似女人不能祭祖这样的旧例,萨日莎想全都革除掉。
“如今萨满教以神女为尊,平日事务都由你来话事,若是再设置局限女子的规矩确实是很不合适。”林昭昭轻声安慰,“不过此事推行必定会遇到不少阻碍,不要着急,也不要害怕。你放手去做,若有人为难,你背后还有我和首领。”
“我知道的,老师。”萨日莎眼神柔和。她心里明白其实今晚自己不是非要跑这一趟的,这种事老师肯定会支持自己,为自己撑腰的。
她今晚过来,其实主要还是因为自己许久未见老师的面庞,未听见老师的声音……
“对了,萨日莎有一事我想问问你?”林昭昭忽然开口问。
“什么事,老师。”萨日莎抬头。
林昭昭迟疑了片刻,“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萨日莎愣了下。
她看着面前的老师,一时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领会错对方话中的意思。
“咳咳。”林昭昭有些尴尬,“就是心悦之人……”
像是脑海里想起了什么,萨日莎脸上又是一怔,她望向林昭昭眼神有些闪躲,抿了抿嘴唇,低头不语。
“你不要怪老师多事啊,你看你也到了许配结婚的岁数了,家中又无人替你操持……如果你看中了草原上的哪个男人,老师可以帮你……”林昭昭虽然口齿伶俐,但说媒说亲这种事他还从没干过。
苏合是自小跟着他的,于林昭昭而言,两人虽为主仆,但苏合更像是他患难与共的弟弟。苏合喜欢萨日莎,林昭昭自然是乐见其成,一个是他的弟弟,一个是他的学生,两人如果真能撮合到一起,也算是亲上加亲了……当然,林昭昭也不会乱点鸳鸯谱,所以他没有直接提苏合,而是想先探一探萨日莎的心意。
“老师,我可以不嫁人吗?”萨日莎沉默了许久开口。
“啊?这个……”林昭昭愣住了,完全没想到萨日莎会这么说,“你是有什么难处,还是不想……”
“我不想嫁人。”
“你为什么会不想呢?”林昭昭心里一惊,他明明记得之前萨日莎不是这样的。
这孩子不会是被旭烈格尔那事给伤透了心吧。
“我不喜欢男人。”
“啊?”林昭昭又是一惊,不喜欢男人是什么意思?
“男人们整天就知道打仗、喝酒、头脑简单,举止粗鲁,高兴了给你个笑脸,生气了就拿你出气……我不想再和他们过日子了……”萨日莎抬起头,眼中含泪地望着林昭昭,说出自己的心事。
“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你父亲和兄弟那样的。”林昭昭安慰道,“你放心,就算要找,老师也肯定会给你找一个品性良善的人。”
“品性良善?这里的男人有几个将我们当成人看待的。”萨日莎抓住林昭昭的手,哀切地说,“老师,我不想嫁人。我只想一辈子侍奉在您的身边,就让萨日莎像现在这样陪在您左右不行吗?”
第62章 称汗
林昭昭傻眼了,他今日才知道过去的事给萨日莎留下了多么沉重的阴影。
想想也对,被身边最亲近的男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萨日莎不想再接近男人也不是什么怪事。
只是可惜了他家苏合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恐怕是一片痴情要落空了。
“老师知道了,你不想嫁人那就不嫁了。”林昭昭摸了摸萨日莎的头。
“真的吗?老师。”
“嗯,我怎么说也是部族的女主人,难道还养活不你一个小女娃吗?”
“谢谢老师。”
“起来吧,不谈这事了。”林昭昭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想自己愿意照顾萨日莎,何尝不是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
幸亏他当年遇到的是旭烈格尔,如果是赤儿思那样的人渣呢……
家人逼迫下的盲婚哑嫁,那种孤立无援,背后无人撑腰的悲凉,他不想自己的学生萨日莎也要经历一次了。
将萨日莎送走没多久,旭烈格尔便回来了。林昭昭往外望了一眼,夜已经很深了。
旭烈格尔穿了一套镶着铜钉的墨色草原长衫,套着皮质的腰带,黑暗里的身影笼着一层青白色的月光,瞧着冷漠疏离。再凑近些,林昭昭才看清那不是月光,而是一层薄薄的霜露。
“外面有些冷了吧。”林昭昭问。
“你屋里炭烧旺些,草原上就是这样,白天热晚上冷。”男人脱下外衣,还不忘叮嘱林昭昭照顾好自己。
“乌拉达金派了人来说想来投奔我,但我拒绝了。”
“当初是他主动离开你的,现在看你混出头了,又想来找你了。”林昭昭感叹这老头的不要脸。
旭烈格尔坐到火堆边,林昭昭给他倒了些水,“现在每天都有投奔我们的人,营地已经不知道重新圈画过多少次了。”
这段日子旭烈格尔都是早出晚归,回来后会同林昭昭说说族内的事,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也会询问林昭昭的意思。
“洛初。”
“嗯?”
“我想在今年祭祖的时候称汗。”
林昭昭愣了下,只是觉得这一日终于是来了,倒也没太惊讶:“取得什么尊名?”
“格日勒。”旭烈格尔说,“格日勒汗。”
“格日勒是光明的意思,你自己想的?”林昭昭微微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给自己取个更加威武霸气的尊名。”
“嗯,胡尔汗他们倒是给我拟了不少,但最后还是定了这一个。”旭烈格尔望着林昭昭,“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吗?”
林昭昭犹豫了一会儿,“为什么?”
“格日勒,是光明,也是昭昭之意。”
“……也亏你寻出这样一个共处说来给我听。可别再同其他人说了,草原霸主的尊号,这么大的福气我可没法消受。”林昭昭转了转眼睛,轻轻哼了哼。
“我就是想着你取的。”旭烈格尔皱了下眉头。他原以为林昭昭听了会高兴,谁想对方非说他是别有用心。
“谁知道你是想着什么取的?”林昭昭撇了撇嘴,“总之,取尊号这么大的一个事你可别牵扯到我的身上来。”
“这有什么扭捏的?”
“谁扭捏了!”
“你脸都红了。”
“这是火光照到脸上了。”林昭昭努力辩解,然而男人在他脸上摸了摸马上就拆穿了他的谎言。
“脸都热了。”
“……被火烤的。”
“你取这样的尊名也太招摇了。”林昭昭靠在男人怀里,有些难为情。
“我觉得很好。”男人在他耳畔低声说,“我想将自己爱人的名字公之于众,或者你直接将名讳改过来,让他们唤你昭昭夫人。”
“那不行。”林昭昭脸上更热了,“名字什么的我不在乎。”只要人能在一起就行了。
“我在乎。”
旭烈格尔是有些刻板的人,他喜欢的是林昭昭那就是林昭昭,就像离了弦的箭簇,射出来就不能改变方向了。
“行行行,伟大的格日勒汗,你说什么都是正确无误的。”林昭昭学着样给男人行了个礼。
“取笑我?”旭烈格尔笑了笑。
“臣不敢……”还没等林昭昭一板一眼地打趣完,他就被男人横抱了起来,带回榻上去了。
***
祭祖日之前,五色彩绸条在空中飘舞。
百人的草原乐队吹拉弹唱,女人们穿着部族长裙展开双臂,跳着有力欢快的舞蹈。
科列奇部覆灭后,许多百姓四处逃散,流离失所。在林昭昭的建议下,旭烈格尔以合兰朵儿子木古台的名号,召集这些无处可去的科列奇部百姓,让他们一起归降于血狄部落。
旭烈格尔称雄乌拉草原的心愿终于达成了,他所征集的军队已经达到五万之众,统治的人口也已经超过了五十万。
逃去大梁的里瓦德太子虽未能抓住,但他那些人马已经成不了气候。至此乌拉大草原七十二部群雄割据,年年征战的局面算是告一段落。
周围是部众们欢庆高呼的声音。
萨日莎穿着萨满服饰,赤着脚,摇着鼓,带领着一群信徒们在巨大的鼓面高台上进行请神祈福的仪式。
她双膝跪在地上,高举双手,神情虔诚高洁。
旭烈格尔牵着林昭昭的手,他们一起沿着台阶逐级向上走去。直到走到萨日莎的身前,两人对视一眼,单膝跪地,对着碧蓝的苍穹举起双手。
萨日莎站了起来,对着底下的信徒和部众们高声宣布:“长圣天让我告诉诸位,我将这片富足的土地呵这片广阔的天空一起赐给旭烈格尔和他的夫人林楚楚。从今日起,让他成为格日勒汗吧!”
“格日勒汗!”
“格日勒汗!”
“格日勒汗!”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旭烈格尔站了起来。林昭昭瞧着男人高大威武的背影,嘴角勾了勾,这一世他终于见到了旭烈格尔头颅高昂、俯视众生的模样。
他低下头想同众人一起行跪拜礼,肩膀却被一只手给摁住了。
林昭昭木木地仰起头,跪在地上的身子已经被旭烈格尔不由分说地扶了起来。
“这不合规矩。”林昭昭心里有些慌。他同旭烈格尔一起祈福本就是破例而为,如今男人居然还要让他一起接受部众的跪拜!
“若什么都论规矩,你我结亲都是不能算数的。”旭烈格尔用只有林昭昭能听见的声音说,“以前祭祖我无法带你去,如今我能自己来定规矩了,就绝不可能委屈了你。”
“可是……”林昭昭很是为难。
“睁眼看看吧,洛初。你为部众所做的,所有人都记在心里。他们的跪拜你受得起。”
林昭昭望着底下密密麻麻匍匐跪拜的人群,他眼睛微微湿润,内心说不出的复杂。
“伟大的长圣天在上,至高的光辉普照乌拉大草原,是你们让血狄部重获新生。我愿将所有土地、所有财物和所有粮食与亲臣子民同享!”旭烈格尔的声音响亮有力,清晰地传进了所有部众的耳朵里。
“格日勒汗!”
“格日勒汗!”
“格日勒汗!”
又是一阵如海潮般热烈的欢呼。
“走吧。”旭烈格尔握住了林昭昭的手,两人走上了又三十位勇士举起的白色台面上。
白色台面在勇士们扛举下缓缓走向了部众之中。林昭昭捏着旭烈格尔的手,手心都是汗。这样隆重的场面他没有见过,他尽力保持住仪态,在部众们的欢呼簇拥下,好不容易才坚持到了新建的王庭。
装着轮子的台阶推了过来,旭烈格尔回头,见身边的人像石头一样迟迟不动。
“怎么了?”
“腿……有点软。”
稍微缓了缓,林昭昭才同旭烈格尔一起踏上了用羊毛编织出来的长毯,走进了属于他们的第一座王庭。
王庭的最上方还放着那把从科列奇部收缴来的宝石王座。
“你把这椅子搬来干什么……”想起之前的干过的荒唐事,林昭昭又是一阵面红耳赤,小声骂道。
“给国后坐的位置啊。”
“回去收拾你。”林昭昭不动声色地在男人手心里掐了一下。
两人在群臣注目下落座。胡尔汗上前,单手打开文卷,站在旭烈格尔身侧宣读。
“格日勒汗的口谕。”
将军们整齐站好,单膝跪地。
“从今往后,大漠南北,诺尔河内外,西至巴鲁,东至山林,皆为格日勒汗的属地,其中百姓结为格日勒汗的属民。”
“遵旨。”
“加封女主人林楚楚为血狄国后,将属地属民分为五十千户,达日巴特为第一千户官,术尔策为第二千户官,哈萨德约为第三千户官,巴根为第四千户官,黑勒木为第五千户官,帖萨尔为第六千户官……”
“沙拉里格。”旭烈格尔说。
“臣在。”沙拉里格顿了顿,然后走上前来跪下行礼。
“沙拉里格你是我的兄弟,是我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也是陪我同生共死的功臣。”
沙拉里格怔住了,他没有想到旭烈格尔会当众承认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血脉。
“从今往后,我的身边会有你的一个位置。你可以同我一起参与血狄国事决策,犯九罪不罚。”
这一刻他等太久了。比起其他赏赐,他要的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一个认可。
沙拉里格深吸了口气,额头用力抵在地上。
他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谢格日勒汗隆恩。”
第63章 封赏
“胡尔汗上前听封。”
胡尔汗恭敬地跪在地上,旭烈格尔走了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在我们覆灭黑戎族的时候,是你不惧艰险,迎难而上,为我出使科列奇部。因此被可耻的王汗凶砍去了一条手臂。是你给我们争取了一段休养生息的日子。”
“大汗,这是身为臣子应当做的。”胡尔汗眼里含了些泪,“而您不嫌弃我水夷族低贱奴隶的身份,将我当作人一样对待。如此大恩大德我就是流尽这一身的血都无法报答。”
“不,你早已不是什么奴隶了。自从你跟随我以来,协助国后颁布诸多法令,为我献计献策,你的智慧是我们血狄部的宝物。”旭烈格尔向众人宣布,“封胡尔汗为部族监察官,上至万户,下至奴隶,你可以监察虚伪奸诈的人,惩罚偷盗欺骗的人,处死十恶不赦的人,可以在同我商议上修缮法令,犯九罪不死。”
“谢大汗!”胡尔汗感激涕零。
旭烈格尔这番封赏难买引得底下的人议论纷纷。奴隶加封这样的事是草原历史上极其罕见的。
“在血狄谁都不会是一辈子的奴隶,只要能为血狄族做出贡献者,都能像胡尔汗一样受到封赏。”
林昭昭嘴角上扬。胡尔汗是他建议旭烈格尔树立的典范,一方面可以让那些不作为的贵族警醒,一方面也可以让其他奴隶看见自己的出路。
旭烈格尔背过身,漆黑的眼眸正好望向林昭昭。
林昭昭轻挑眉毛,不知道对方封赏封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看向自己。
“血狄能从一个几百人的小部落,走到如今几十万人的大部族,还有一个人的功劳是绝对不能忽视的。”
旭烈格尔走到了林昭昭面前,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那双满是诧异的眼眸。
“洛初,记得那一年你不远万里,从富裕的大夏京城来到我的身边。你没有嫌弃我落魄的家世,也没有抱怨草原上的艰辛,一路陪伴着我,帮我教化百姓,种植农务,颁布族内各项法令。”
“因为你血狄的孩子们开始认字读书,血狄的老人们不再食不果腹。如果不是你,血狄也不会有今日的强盛。”
“大汗言重了,这些都是臣……妾该做的。”林昭昭嘴角僵了僵,心却跳得厉害。
旭烈格尔能记得自己的付出辛劳他固然高兴,但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在今日加封时突然向众人提起。
“不……没有夫人,就没有格日勒汗。”旭烈格尔握着林昭昭的手,“从今以后,你不仅是我的国后,还是血狄的最高断事官。”
“大汗,最高断事官是做什么的?”有人好奇地温。
“最高断事官是我教化子民、举荐人才的化身。主管王庭财物,协领族内监察,无论什么人都不能违背最高段事官说过的话,他所提的国策可以写在青史文书上,他所写的法令所有人都要遵守。面见我无需通报,必要时可以代表我行使大汗之权。”
所有人都听得怔住了,心里暗暗吸气。与林昭昭的诸多特权相比,封赏奴隶胡尔汗这事一下子变得不值一提了。
“这……最高断事官和中原的丞相也没什么区别了吧。”有人喃喃地说。
血狄上到贵族将领,下到奴隶百姓,谁不知道格日勒汗对国后的宠爱?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格日勒汗的宠爱并非男人对女人,上位对下位的施舍,而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爱慕。
确实是前所未有,说是部族第二个大汗也不为过。
这样大的权力交到一个女人的手里……如果是放在以前,肯定会有不少人要站出来反对。但是今日在旭烈格尔宣布完后,整个王庭居然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异议。
林昭昭看着旭烈格尔,他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最高断事官,还不谢恩吗?”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男人对着他无声笑了笑。
“谢大汗。”林昭昭低头行礼,直到重新落座,心里那份如梦似幻的虚妄还是没能散去。
旭烈格尔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速莱也朵。”
“哎,臣妾,在。”听到男人终于唤到了自己的名字,速莱也朵有些兴奋地跪地等候男人的旨意。
“帖萨尔,你跟随我征战多年,多次出生入死,立下诸多不赏之功。我将速莱也朵赐予你,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大汗。”速莱也朵面上有些不情愿,虽说做个将军女人也还不错,但她更想服侍眼前这个高大威严的男人。
“速莱也朵你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美人,将你配给帖萨尔将军也算是我顾及你的心愿了。”旭烈格尔面无表情地说。
“就是啊,不是你自己选的我们帖萨尔将军吗?”旁边有人调笑道。
帖萨尔低着头,脸上有些羞耻。
“胡尔汗。”
“臣在。”
“给速莱也朵五十人作为陪嫁,谢恩吧。”
“谢大汗。”帖萨尔站起身,走得仓促。
“谢大汗。”跟在后面的速莱也朵瞧着也是无精打采,瞧着一幅心灰意冷的模样。
持续了三天三夜的庆典,祭祖封赏终于结束了。
夜里,林昭昭正在桌案边,用纸笔勾画着什么。旭烈格尔走过去询问林昭昭在画什么。
“我在为你画虎符。”
“虎符?那是什么?”旭烈格尔问。
“啊,虎符就是兵符。在中原是用来调兵遣将,传布号令用的。”林昭昭向旭烈格尔解释,“它分为左右两半,其上刻有独一无二的铭文,有子母口相合。你拿右边,将领拿左边。你若派人去调遣军队,两边靠上严丝合缝,军将才能听令调动。”
“草原统兵一呼百应,这个铜疙瘩有什么用吗?”
“如今你有几万人的军队,几个将领,尚且还能管治过来。等你哪日有十万之众,十多位将军,领地再翻上一倍,你就知道它的用处了。”
“国后懂得可真多。”男人从身后环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肩颈上。
“别闹。我忙了好半天,要是害我画毁了,别怪我等会儿罚你。”林昭昭警告旭烈格尔不许动手动脚。
“洛初要罚我?”
“干嘛!你不是封我当了这什么最高断事官吗?我难道不能罚你吗?”林昭昭哼哼两声。
“最高断事官能罚将领贵族,没说能罚大汗的。”男人说。
林昭昭“切”了一声,故意阴阳怪气地说:“真没意思,连你都罚不了,那还叫什么最高断事官啊?根本就不是‘最高’的。”
“洛初脸色变得真快啊。”男人伸手,轻轻掐住林昭昭的下巴,将这张漂亮的脸掰过来看向自己,“前日封赏完那一晚,还说自己志不在此,不想插手族内事务,结果到了今日有人又嫌弃我封他的官不够大了。要不这大汗的位置让你坐吧。”
“我哪有?说得我和要谋反的佞臣一样。”林昭昭眼珠子看向一边,“你现在可是大汗了,一言九鼎,别整天胡说八道的,还给我扣这种株连九族的大罪,听得都让人害怕。”
“你怕什么?你九族里不就只剩我吗?”男人的脸在他脖颈摸索着。
“哎,你这人——!我只是和家里没有来往,到你嘴里倒成了我九族之内全死光了一样。”林昭昭没好气地摁住男人的脑袋,“起开,起开。”
“不。”旭烈格尔拒绝,“你明日再弄吧。”
“你干什么啊!这是我的公务!”
“夜色深了,什么公务都该往边上放放。”旭烈格尔低声说,“更何况现在是你该履行职责的时候了。”
“什么职责?”林昭昭没听懂。
“当然是身为国后的职责。”旭烈格尔将人一把抱走,“该侍寝了。”
****
第二日下午,旭烈格尔召集诸人商议国事。作为最高断事官,林昭昭也能光明正大地加入其中。
胡尔汗率先向旭烈格尔禀报一件要事。
“听闻您在草原称汗,大夏今年派来了接纳岁币的钦差,目前已经到达朔平附近了。”
“什么是岁币?”很多人都没听过这新鲜词。
“岁币,就是朝廷每年向外族输纳的钱物。”胡尔汗向诸位解释。
“什么?我们之前给大夏那么多粮食,还帮他们消灭了科列奇部这个大祸患,他们还要我们给他上贡!这叫什么话啊!”帖萨尔拍着大腿很是愤慨。
然而还没等他发完火,周围不少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帖萨尔将军,你弄错了。岁币不是我们给大夏钱,而是大夏给我们钱财啊!”
“啊?”帖萨尔愣了愣,完全无法理解,“这大夏怎么回事?好端端为什么要给我们上贡?难道他们也想当我们格日勒汗的子民吗?”
“他们应该是想要与我们和平共处吧。毕竟之前他们才和科列奇部缠斗,就算是大国,也需要休养生息。”哈萨德约将军看向旭烈格尔说。
“大夏皇帝委派来的是什么人?”旭烈格尔问。
“听说是赵瑞王爷。”
第64章 觐见
“这赵瑞王爷是个怎么样的人?”旭烈格尔等人虽然与大夏打过交道,但见过最大的官员是大夏抚平大将军韩自成,还是在战场上刀兵相见的。
至于大夏的什么皇帝、王爷、皇子的,他们还真没有人亲眼见过。
“赵瑞王爷是当今皇帝的叔叔。”作为在京城待过的人,林昭昭也算是知道些宫中秘闻,“当年老皇帝继位,怕自己的皇叔们篡位,先后杀了许多人,只有这位赵瑞王爷活了下来。”
“其他王爷都死了,就这赵瑞王爷活了下来,那是他很有本事的意思吗?”达日巴特问。
“这……”林昭昭欲言又止,作为大夏曾经的子民,有的话他不太好说出口。
“不,不,不,和达日巴特将军您说得截然相反!”这时见多识广的马保罗笑着对众人说,“之所以这位赵瑞王爷能保住性命,就是因为他文不成武不就,筑室道谋庸弱无能,不会对皇帝有任何的威胁。但凡在大夏打听一番,就会知道,这个赵瑞王爷是马屎表面光!”
“哈哈哈哈!”众将领都被马保罗的话给逗笑了。
“洛初,这赵瑞王爷当真是个如此无用的人吗?”旭烈格尔问林昭昭。
林昭昭叹了口气,但还是点了点头。
“大夏的皇帝还真奇怪啊!居然宠幸一个绣花枕头。”
“大汗,大夏国皇帝派这样一个草包过来,您还去见他们做什么呢?就那些钱粮,可不值得您去给他下跪。”沙拉里格冷声说。
“是啊,大汗。”
“对,让我去跪这个王爷我脸上都臊得慌。”
听到众将领的起哄声,林昭昭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向旭烈格尔的脸色。
“不,我要去一趟,亲自看看大夏的皇亲国戚是什么样的。”旭烈格尔说。
“既然如此,我也要去。”沙拉里格立刻跟上一句。
“你去做什么?”旭烈格尔蹙眉。
“去看看我们以后的敌人是什么样的。”沙拉里格神情内敛,眼神却锋利如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目光扫过林昭昭停顿了下。
那双与旭烈格尔有三分相像的眼眸,有野兽般的欲望和冷血,让林昭昭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旭烈格尔低声问。
林昭昭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才发现其他人都已经退出去了,只剩下他和旭烈格尔两个人。
“没什么。”林昭昭摇了摇头,“我明日同你一起去朔平。”
“你也去吗?”
“沙拉里格能去,我不能去吗?”
“不,我只是看大家刚才商议的时候,你有些心不在焉。”旭烈格尔说,“我本来就是想带你一起去的。”
“我不是心不在焉……我只是……”林昭昭轻叹一声。
他到底是土生土长的大夏人。大夏也是他年幼时立志想要报效的国家。
今日胡尔汗对“岁币”的解释其实并不正确,至少据林昭昭所知,在琼朝的时候,岁币仍然是外族向中原进贡的财物。
听着大家对大夏的冷嘲热讽,林昭昭心里也是矛盾至极。
一方面他为旭烈格尔与血狄的成就感到骄傲,另一方面又为自己曾经的故土感到可悲可叹。
“草原与中原是命定的宿敌。”旭烈格尔忽然开口。
“……”林昭昭愣住了。
“草原部族和中原的仇恨之深是无法追溯到源头的。就算是我以前也抢掠过大夏的商队和粮车,杀过那些企图反抗的士兵。”旭烈格尔平静地说,“而在我小的时候,我也亲眼目睹了中原的士兵肆意逮捕边境的草原人,将他们像牛马一样捆绑在街头贩卖。”
林昭昭知道旭烈格尔说的是真的。在大夏国力最强盛的那些年曾经发布过减丁之令,每隔三年就要派兵去草原各部屠杀青壮年,将女人和孩子抓走贩卖。
他记得他们林府里曾经有过一个马夫,就是林老爷花五十文买来的草原奴隶。
“你想说什么?”林昭昭抽出自己的手,轻声问。
“如果大夏愿意维持眼下的和平,互不干预,那在我死之前,血狄不会主动向大夏开战。”
“你……说的是真的吗?”林昭昭有些不可置信。他明明能感觉到的,旭烈格尔的野心并不仅限于此……
“我可以向你承诺。”旭烈格尔重新握住了林昭昭的手,认真地说,“大夏是你的故土。既然你心里留念着它,那我就不会让你难做。”
林昭昭愣住了。他没想到旭烈格尔能为他退让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露出这样的神情?我难道看不出你的心思吗?”旭烈格尔捏了下林昭昭紧绷着的脸,幽幽叹了口气,“有这么诧异吗?我平日对你难道不也是百依百顺的吗?何时让你失望伤心过?嗯?”
“这……能是一回事吗?”林昭昭偏过脸去,心中的触动让他有些想哭,低声骂了一句“傻蛮子”。
他确实不该诧异的。上辈子这个人为了他临死前的一句气话,就能背井离乡,抛弃所有的权力与荣耀,同他的那一捧尸骨缩困在暗无天日的宅院里。
想起过去种种,林昭昭抱住男人的脖子,眼泪又止不住往下掉。
“洛初。”
“……”林昭昭没搭理,就像是抱着水上唯一能救命的浮木,紧紧抱着旭烈格尔,不愿放开。
“这是怎么了?突然和个孩子一样。”旭烈格尔愣了愣,轻轻拍了拍林昭昭的后背。
“你管我。”紧贴着他的人凶巴巴地说。
“眼泪鼻涕都蹭在我身上了。”旭烈格尔打趣他。
“就蹭你身上,你嫌弃我?”一边说着,有人脑袋还故意在他肩头上蹭了蹭。
“不敢。”旭烈格尔将怀里人轻轻搂着。
他还从未见过林昭昭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你要一直对我这么好,听到没有。”林昭昭闷声说。
他知道自己这样说很任性,可被这样一个男人全心全意宠爱着,换谁会愿意失去呢?
“好。”旭烈格尔也是无奈笑了笑。他不对自己的人好,还能对谁好呢。
林昭昭抬起头,旭烈格尔摸了摸他冰凉凉的脸:“眼睛这么红……”
还没等旭烈格尔说完,一个吻落在了他的唇角上。
那股淡淡的幽香同柔软的发丝滑过他的脸侧,让旭烈格尔一下子呆愣住了。
林昭昭又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你发什么呆啊?”林昭昭有些窘迫,他今日难得主动些,结果男人和个木头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没想到……你……”旭烈格尔说到一半没了声,林昭昭低头居然发现对方耳朵红得厉害。
“臭蛮子,你装什么呢?又不是第一次坐花轿的大姑娘,我就亲你一口,你、你你摆出这副模样干什么?”林昭昭也是尴尬得很,不知道男人在搞什么名堂。
平日里和色鬼上身一样,毫无矜持可言,今日倒是规规矩矩的……青涩得和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一样……
“你……以前也没亲过我。”旭烈格尔眼神挪开,尴尬地抿了抿嘴唇。他也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有这种反应。
“这还是第一次。”
“你和我开玩笑呢,我们成亲这么久,我怎么可能……”林昭昭仔细回想了一下,然后惊讶地发现他好像确实是第一次亲旭烈格尔。
“真没有。”男人看了他一眼,眼睫又垂下,低声说。
林昭昭想自己是不是眼睛得病了。
他居然在威震草原的格日勒汗身上,隐隐瞧见了委屈巴巴的模样?就好像是一只受主人冷落的狼犬。
感觉心被一箭射中了。
他居然有一天会对这臭蛮子心生怜爱?
就是想想哄哄他,抱抱他,摸摸他的脑袋……林昭昭震惊至极,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对一个单手就能拧下自己脑袋的男人产生这样的情愫。
心疼?想保护他?难道是他扮女人太久了吗?
他把旭烈格尔当儿子产生母爱了?
林昭昭被自己弄傻眼了,脑袋里也是天马行空,乱糟糟一片。
他想不明白,但手已经摸上了男人的脸。
“不就亲一下,有什么的。”
他低下头,在旭烈格尔的注视下,又亲了一下。
“你要是喜欢,每天都亲你。”
林昭昭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鬼话。反正他就是这样说出口了。
“洛初。”旭烈格尔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人满是痴迷。毫无疑问,这便是他心之所向。
****
朔平城,官府。
一个身穿蟒袍中年男人靠在椅背上,两侧各站着一个挥扇的婢女。一位身披盔甲的将军站在前方,向外高声呼喊:
“宣血狄部旭烈格尔等觐见!”
旭烈格尔带着林昭昭、沙拉里格、达日巴特以及几名血狄勇士一起走到官府堂前。
然而旭烈格尔和林昭昭刚跨过门槛,他们身后的人就被官兵用长枪拦住了去路。
“呵,居然还不让人进?”沙拉里格冷笑一声。
“这大夏王爷的架子确实是不小,看样子我们是没资格见了。”达日巴特说。
“你们在外面等着吧。”旭烈格尔转身吩咐。
第65章 奴隶
宫中的规矩多,礼仪也多。御前失仪又是掉脑袋的大罪。
来见这位赵瑞王爷之前,林昭昭还想着要教导旭烈格尔一下,结果真要他做给别人看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那可是大夏的王爷啊。”虽长在天子脚下,但林昭昭还是第一次见皇亲国戚。
“无事,你到时候跟着我就行。”瞧着林昭昭紧张地辗转反侧,最后倒是旭烈格尔安慰起了他。
林昭昭跟随旭烈格尔走入大殿,主位上的男人体态臃肿,眯着眼睛,一幅昏昏沉沉没有睡醒的模样。
一个上了年纪打瞌睡的老头?大夏的王爷就是这样的?林昭昭微微蹙眉,对皇室抱有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
“草原血狄部格日勒汗参见赵王殿下。”旭烈格尔右手放在胸前,声音沉稳镇定,不见惶恐。
而琢磨了一路的林昭昭正想学着妇人的模样行礼,抬眼却瞧见他面前的男人脊梁笔直,丝毫没有要跪拜的打算。
这蛮子……还真一如既往的狂妄……要是等会儿这个赵瑞王爷追究起来怎么办?
林昭昭一边心里数落着,一边挺直了腰背。旭烈格尔没有行礼,他要是行礼了,反而更加奇怪了。
“平身。”还没睡醒的王爷悠悠开口。
“……”还平身呢,他们两就没有行礼啊!林昭昭也是无语,弄了半天这王爷还没睁眼瞧过他和旭烈格尔。
旭烈格尔也没说话,转身就在旁边找个位置坐下了。
这会不会太放肆了些?这蛮子自然地好像和回自己家一样。林昭昭眼皮跳了跳,只能跟着旭烈格尔身后入座。
等他们都坐定了,赵瑞王爷又慢悠悠地开口:“赐座。”
林昭昭:“……”
您老就不能睁开眼睛看一看吗?作为一个大夏人,林昭昭都不由感到羞愧。
旁边的将领用力咳嗽了好几声。
闻声赵瑞王爷这才睁开了睡意惺忪的眼睛,定睛一看发现在“肃静”和“回避”的官牌下已经坐着一男一女了。
“嗯?”赵瑞王爷明显是愣了下,似乎没想到旭烈格尔和林昭昭居然会如此无礼,有些诧异地看向身边的将领。
“旭烈格尔,这是大夏朝廷赏赐给你们血狄部的岁币清单。”那将军走了过去,将一卷黄纸交给了旭烈格尔。
旭烈格尔展开扫了一眼,便将清单交给林昭昭过目。
“让他们回驿馆休憩吧。”赵瑞王爷有些不满地开口。
旭烈格尔抬眼望了过去,赵瑞王爷不由咽了咽口水。
“草原血狄部格日勒汗告退。”
依旧没有行礼,一说完旭烈格尔就带着林昭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赵瑞王爷这才感到了冒犯,后知后觉生起了气来。
“什么格日勒汗?谁封他这个格日勒汗的啊?”赵瑞王爷指指点点起来。
“殿下,旭烈格尔称汗一事皇帝陛下已经应允了。”
“就算是陛下应允了的……那他刚刚见我为什么不下跪行礼啊!”赵瑞王爷越想越生气,“将我这里当作他们草原的毡包一样,想来就来,想坐就坐,想走就走,无尊无卑,像什么话!”
“殿下,那你方才就该指责他们的无礼行径啊。”那将军也对这赵瑞王爷很无奈,人家旭烈格尔都已经走的人影都没了,你现在在发牢骚又有什么用处呢?
赵瑞张了张嘴,郁闷懊恼的情绪萦绕在他的胸口无法发泄。
“哼,等我回去就奏明皇上,让他攻打这傲慢无礼的旭烈格尔。”赵瑞王爷不忘说着狠话。
前年才征讨了草原上科列奇部,国库现在哪里还有银子再征讨旭烈格尔?要是真有这么多人力财力他们大夏给人家送钱吗?
将军心里腹诽,但面对这昏庸无能的赵瑞王爷,也只能再口头上附和几句。
“对了,陛下还让我同这蛮人商议件什么事来着?”赵瑞王爷摁了摁自己的额头,“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想不起来……”
将军无声叹了口气,背过身朝那黄花梨螭龙纹屏风行了一礼,语气略带恳求:“姬学士,您再不出来,这皇上的差事就没法办了。”
屏风之后,一个人站了起来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衣冠胜雪,乌发如墨,一双淡然温和眉眼让人如沐春风。他走得不急不缓,就连那轻晃的衣摆都颇有韵律,能品出几分高旷清逸的风度。
瞧见他走出来,将军就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和一问三不知的赵瑞王爷不同,这位年纪轻轻的姬学士反而是让他真正心悦诚服的人。
姬有光在堂前站定。
或许是看起来太俊丽高雅的缘故,明明他也没有行礼,赵瑞王爷却不觉得自己有被冒犯。
“王爷,您这几日车马劳顿,夙兴夜寐,实在辛苦。您安心休憩,切莫再操劳伤心了,剩下的事有臣来帮您。”
“好,好,好。”听到有人如此为自己着想,还替自己接下了重担,赵瑞王爷很是高兴,“姬学士聪慧敏锐,颖悟绝伦,是陛下都赞不绝口的国之大才。事情交给姬学士来办,本王十分放心。”
“王爷谬赞了,有光受之有愧。”姬有光语气不卑不亢。
他微微颔首,退下。与他温润如玉的气质截然相反的,无人瞧见他眼里转瞬即逝的讥讽和厌恶。
“这大夏的赵瑞王爷还真是有意思啊!听声音我还以为他病魔缠身,好景不长了。”沙拉里格说。
“他们又不像我们顿顿吃肉,身体病弱些也是情理之中,哈哈哈。”达日巴特笑着说,“有段时间没有来朔平城,趁着这个机会,给我家女人再买些好东西。”
“达日巴特叔叔,您现在还真是……开口闭口都是女人。”沙拉里格有些不屑。
“你小子还说起我来了!以前不是你整日吵着要女人的吗?”
沙拉里格愣了愣,像是想起了过去的事,面上微微露出一丝赧然。
“对了,你还是第一次来朔平吧。走,达日巴特叔叔等会儿好好待你逛一逛这里的集市。”达日巴特拍了拍沙拉里格的肩膀,“这大夏的集市是真热闹,卖什么的都有,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七十二行都齐全了。”
“切,总有一天我会打进来,将这里所有的财宝金钱绫罗绸缎全都搬回草原,让那什么赵瑞王爷天天给我哥下跪请安。”
“哈哈哈,你小子真是嘴大喉咙小,你怎么不说要当这大夏的皇帝呢!哈哈哈!”
沙拉里格和达日巴特在后面说笑,林昭昭同旭烈格尔走在前面。
“这赵瑞王爷啊……”林昭昭叹了口气。他这次过来其实还想和大夏钦差谈论两族贸易的事。
谁想对方派来的是这样一位头脑昏沉的人,怕是说了也是对牛弹琴,很难达成共识了。
这时街头的一处高台上忽然敲起了锣鼓。很多人都被吸引围聚过去,林昭昭和旭烈格尔也走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各位父老乡亲们都请过来上上眼吧。”几个官兵押着几个蓬头垢面的孩子走了上来。
“这些都是草原人的孩子,长大后个个身强体壮,能挑能扛。你养个一两年,他们以后给你干活,放马,赶车都不在话下。一百文一个,有没人买的!有没有啊!”那士兵冲着底下的人大声吆喝着。
“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怎么还卖一百文!这也太贵了吧!”底下有人讨价还价。
“那是你不懂行!他们草原人身上流着的血是分高低贵贱的!这几个小家伙的先祖是草原上的什么贵族,自然价格要比贵一些。”那官兵解释道。
“贵族有什么用啊!买回来也不是一样干活的。”然而下面的人并不买账。
林昭昭抬眼,发现旭烈格尔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
“有没有人要的!有没有人要的!”
“我全都要了。”林昭昭忍不住开口。
“对!这位白衣姑娘全都要了!她全都要了!”瞧见林昭昭要买,那士兵顿时喜笑颜开。
没有同旭烈格尔商量,林昭昭给了钱,将这四个孩子全都买了下来。
四个跪在高台上的孩子身体被士兵像牲口一样拖拽起来,听到自己好像被一个女人买走了,也都耷拉着脑袋,没有什么反应。
“你们还走得动路吗?”直到林昭昭走到他们面前轻声询问,他们才有些麻木地抬起头。
好漂亮的人。
四个孩子瞧见林昭昭的容颜都不由出神,一时间连害怕和不安都忘记了。
“你买他们做什么?”有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过来。
“他们是草原的子民,还都是些孩子。我瞧着可怜,不如买了带回去。”林昭昭看向旭烈格尔,“我看他们腿上都是伤,还都光着脚,不如雇辆马车走吧。”
旭烈格尔没说话,上下扫视一番这四个孩子,最后还是让达日巴特去雇了辆马车过来。
“上车吧。”
四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露惶恐,一时间居然没人敢往前走一步。
“快些!听不懂话吗?”倒是沙拉里格十分不客气地催促,四个孩子才赶紧上了车,“真是给草原人丢脸,一个草原男人就算是死,也不该向畜牲一样被人卖来卖去。”
“沙拉里格。”林昭昭低声呵斥,让他别再对几个孩子说这么难听的话了。
沙拉里格冷哼一声,驾着马车往驿馆回去了。
回到驿馆,林昭昭让阿古苏帮这四个孩子清洗一下,又让苏合去置办了四身孩子的衣物。
第66章 赐名
“夫人。”阿古苏领着四个孩子走了进来。
四个孩子都穿上了新买的衣服,梳过了有些发黄的头发,也洗过了脏兮兮的脸。他们站在林昭昭和旭烈格尔的面前,低垂着头,看着安静又乖巧。
“都抬起头来。”旭烈格尔说。
四个孩子抬起了头,面孔稚嫩青涩,鼻子高且窄,嘴唇偏薄,眼珠色淡,不像中原的人眼睛,也不像是草原人的眼睛。
“天空一样蔚蓝的眼睛。你们是查苏人?”旭烈格尔微微蹙眉,“不,查苏人的头发应该是像金子一样。”
“我们的母亲是查苏人。”见旭烈格尔戳破了他们的身世,其中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少年只能开口回答。
“查苏人常年驻扎在雪山之下,因为白色的皮肤,金色的头发,被誉为‘草原上罕见的珍珠’。”旭烈格尔向林昭昭解释,“大概是因为身上流了一半查苏人的血,所以那人才说他们是草原上的贵族。”
“你们是怎么落到他们手里的?”
“同族人走散……被抓走了,然后一路被贩卖到这里。”
林昭昭轻叹了口气,战乱之中,孩子是最为无辜的。
“你们的家人……”
“没有家人。”
“……”林昭昭愣住了,与他的震惊不同,四个孩子面上没有流露出一点悲伤难过。
“你们可有名字?”林昭昭又问。
“我们有很多名字,每一任主人都会重新给我们起一个名字。”
四个孩子都这么小的年纪,无名无姓,无依无靠……林昭昭听得心里不是滋味。
“阿古苏,带他们住下吧。”
“走吧,孩子们。”阿古苏招呼着孩子们,其中有一个稍大些的男孩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旭烈格尔。
“你看着我有什么事吗?”
“你是旭烈格尔吗?”听到这个少年居然敢直呼男人的名字,在场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我是旭烈格尔,你认识我?”旭烈格尔望着那双蔚蓝色的眼眸。
“我不认识,但我听说过你。”这少年倒是意外的有几分胆识,没有被旭烈格尔冰冷疏离的面孔吓到,“他们说是你杀了科列奇部的王汗。”
“没错,你和王汗有什么关系?”
“王汗的军队杀了我们的父母,毁了我们的家园,他是我们的仇人。”少年跪在了地上,头重重磕下,“您帮我们报仇雪恨,是我们的恩人,我们甘愿成为您的奴隶。”
另外三个孩子见自己的哥哥如此做,虽然有些懵懂,但也都学着样匍匐在了地上,嘴里念着一样的话。
“您是我们的恩人,我们愿意做您的奴隶。”
“你们不是我的奴隶。”旭烈格尔说,“我也不需要你们。”
少年愣了下,面色僵住,以为是自己太差没有入得了旭烈格尔的眼。
“你们是我夫人花钱买下的,他才是你们的主人。”旭烈格尔又说。
少年忽然领悟过来,转过身又向林昭昭跪下:“我们愿意跟随夫人……”
“好了,好了,都起来吧。你们身上都是伤,别再跪来跪去的。”林昭昭让阿古苏赶紧带这四个孩子下去,“小伤不治拖成大病就不好了。买些药给他们擦一擦,最好在请个大夫过来。都去好好休憩着吧。”
“是,夫人。”阿古苏说。
****
晚些时候,林昭昭又去看望了一下这四个孩子。四个孩子应该是太久没吃饱了,都在狼吞虎咽啃着肉骨头,但瞧见林昭昭来了,都放下了手里的食物,想要起来行跪礼。
“都坐下,不准再跪了。”幸好林昭昭拦住了他们。
“是,主人。”孩子们虽不解用意,但都很听话,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子前。
“也别喊我主人,你们……就喊我老师吧。”林昭昭叹了口气,想到这四个孩子没有父母,又与自己有缘,便想将他们留在身边教导。
“老师……是什么呀?”一个孩子小声问。
“就是教导你、照顾你的大人。”林昭昭笑了笑。
反正他学生已经很多了,也不差这四个小家伙。
“我们是您买来的贱民,不配得到您的教导。”
林昭昭闻声望过去,发现是之前同旭烈格尔说话的少年。
看着恭顺,实则心里很警惕他的示好。感觉是个很机灵的小家伙。
“我花更多的钱买下你们,自然就是为了好好教导你们。如果不能把你们培养成更加有用的人,那我多花的钱不就亏了吗?”林昭昭语气温和。
少年愣了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们原本都叫什么名字?”
“老师,我叫……”其中一个孩子刚想说,又被少年打断了,“还请主人赐名。”
“行吧。”林昭昭轻叹一声,“但我不会取草原的名字,只会起中原的名字,你们介意自己多一个中原的名字吗?”
“不会。”
“你们都是我买来的,那都和我姓吧。”一下子给四个孩子取名字,饶是读了不少书,林昭昭还是感到有些犯难,“你们兄弟正好四人,按伯仲叔季取,也好分辨些。你们中谁是大哥?”
“我是。”刚刚说话的少年站了出来。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林昭昭轻声说,“取一个乾字,为勉力上进,自强不息之意。就叫林伯乾吧。”
林伯乾?少年愣住了,他以为对方给他们起的会类似阿猫阿狗这样好叫的绰号,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然是十分认真在给他们起名字。
他们每一个人名字里都有着美好的寓意与期盼。
“老二呢?”
“我。”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举起了手。
“你这孩子倒是瞧着精神抖擞,器宇轩昂,给你取一个‘奕’字吧。”林昭昭说,“你叫林仲奕。”
“老三呢?”
“你的眼角怎么这种红啊?”
“他刚刚哭鼻子了!”老二林仲奕大声说。
“我……没哭。”
“小孩子哭鼻子不丢人,但等你以后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就不能总丢眼泪了。”林昭昭摸了摸对方毛茸茸的小脑袋,“缥缥有凌云之志,愿你日后气逾霄汉,正气昂扬。”
“你就叫林叔凌。”
“哦。”老三还小,也不太听懂得林昭昭口中的话,但知道自己有了新名字,他还是很高兴的。
“还有个最小的呢?”林昭昭走向那个最小的孩子,忽然愣了下看向林伯乾,“她是一个女孩?”
林伯乾脸色一白,以为林昭昭是生气了,连忙跪下说:“我们不是故意欺瞒您的,那些人觉得女孩子卖不出好价钱,才故意将小妹打扮成男孩,想和我们混在一起卖掉……”
“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只是惊讶而已。”林昭昭看着这小女孩,圆圆的脸蛋长得甚是可爱。
“我和哥哥们一样能干活,我会缝衣服,还会烧火!”小女孩大声说,漂亮的眼睛望着林昭昭,“我不比他们差的。”
“哈哈哈。”林昭昭被这女孩给逗乐了,将这孩子抱了起来,“谁说你比你哥哥们差了,我现在最得意的学生可和你一样,也是个女娃娃。”
“我也要名字。”小女孩抱着林昭昭说。
“好,我想想,给你取个最厉害名字,好不好?”林昭昭思索一下,“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厉害的人就像桂花,不会招摇炫弄,兰薰桂馥,经久不衰。小丫头,你以后就叫林季桂吧。”
“好!”看见林昭昭在笑,小女孩也咯咯地笑了起来。
屋子里顿时一片欢声笑语。
此时此刻就在他们所在屋子的隔壁,沙拉里格正和旭烈格尔坐在一起商议其他的事。
“没看出来她还挺喜欢孩子。”听着墙另一边的笑声,沙拉里格挑了下眉,“部族里多得是奴隶生的孩子,她还非要再买回来四个。”
“你就算不称呼他一声国后,也该称他一句嫂子。”旭烈格尔淡淡地说,“再这样没大没小的,别怪我教训你。”
沙拉里格撇了下嘴,“哦”了一声。
“四个孩子而已,他喜欢就养在身边好了。”旭烈格尔说,“就当是玩物,给他解解闷。”
“我就不懂了。既然她这么喜欢孩子,为什么还不赶紧给你生几个?这么多久了,她肚子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沙拉里格也是感到奇怪。
“我的女人肚子没有动静,你倒是比我还着急?”旭烈格尔冷冷扫了自己弟弟一眼,吓得沙拉里格忍不住打一个激灵,差点被茶水呛住。
“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沙拉里格咳嗽好几声。
“……”旭烈格尔搭理他。
沙拉里格没忍住又试探问一句:“应该不可能吧,这么多年你们肯定上过了吧。是她肚子不争气,还是你……”
“沙拉里格,你想死吗?”旭烈格尔眼眸转了过来。
“啊,不提了,不提了。是我话多,你们怎样和我没关系。”
对兄长的惧怕是刻在了骨子里,纵然沙拉里格已然成年,但还是无法走出被旭烈格尔压制的阴影。
“我走了。”像是怕下一刻就被人摁住,沙拉里格赶紧抬屁股走人了。
第67章 拜访
将四个孩子安顿好,看着他们阖上眼睛。林昭昭回到了房间,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却瞧见旭烈格尔仍坐在烛火边等他。
“你还没睡啊。”林昭昭走了过去。
“怎么这么晚?”旭烈格尔站起来,熟稔地帮林昭昭拆开发髻,墨色的长发滑过他的手心,“他们闹你了?”
“没有。都是很乖很懂事的孩子。”林昭昭摇了摇头,“林叔凌晚上有些发热,给他喂了些药,阿古苏又用打湿了的布给他擦了擦身子,刚刚睡着。”
“林叔凌?”作为草原人,这个名字旭烈格尔读起来有些涩嘴。
“对啊。”林昭昭将自己给孩子们取的名字说给旭烈格尔听。
“你看起来很高兴……”旭烈格尔从铜镜里偷窥着林昭昭的神情,又想起沙拉里格说的,林昭昭或许很喜欢小孩子这件事。
“小孩子嘛,挺可爱的,你不喜欢吗?”林昭昭笑着说,“小脸软得和包子一样。”
“……”旭烈格尔不是很喜欢孩子。
沙拉里格算是他一手拉扯大的。所以虽然他没有过子嗣,但他有过养孩子的经历。
吵闹、别扭、蛮横、叛逆,听不懂人话,和牛犊子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做的混账事总是能够出人意料的……如果不是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有时候简直是令人无法容忍的存在。
当然,这世上很多孩子都要比沙拉里格好教导,可养一个孩子总是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的,更何况林昭昭还一下子养了四个,那能留给他旭烈格尔的心思就没有多少了。
“……”旭烈格尔在偷窥林昭昭的时候,林昭昭也从铜镜里瞧见了男人皱成“川”字的眉头。
林昭昭喜欢孩子,但孩子也是他的心病。
这世上什么难事他都能学,都能干,唯独生孩子这事他是用再多劲儿也没有法子的。
《礼记·昏义》上说,“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
世人成亲为的就是繁育子嗣。
“宗系绝,祭祀废。”林昭昭是不在意他们老林家的香火,他巴不得那个姓林的老混蛋绝嗣绝后。
可旭烈格尔不一样。
旭烈格尔不仅是草原上高贵的黄金血脉,他还需要有人来继承他打下的这一大片家业。
相比林昭昭,旭烈格尔明显更需要一个孩子。
可身为男人的林昭昭再怎么扮女人,他也终究生不出一个孩子。
这是个无解之结。因为他也无法接受旭烈格尔为此去宠幸别的女人。
“要是我们能有个孩子就好了。”旭烈格尔低声说。他想如果是他自己的孩子,他心里或许会好受些,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嫉妒了。
林昭昭沉默了半天:“可我们不会有孩子……”
“那你正好多陪陪我。”
男人凑过来抱住了他,在他脸庞上亲了亲。可林昭昭心里不是滋味,根本提不起一点兴致。
“你怎么了?”
“我想睡了。”林昭昭冷声挣脱,独自上了床榻,背过身去躺下。
“……”见林昭昭如此冷淡,旭烈格尔不好强求。只能在床榻的另一边躺下。
房内一片死寂。两人各靠一边,中间却好像是隔着海角天涯,没有人越过界线。
这一晚上,哀思如潮的林昭昭自己抹了抹眼泪,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而旁边的旭烈格尔也是一夜未眠,心中很是沉闷,不知道林昭昭为什么忽然对自己如此冷漠。
早上起来,两人都很有默契,昨晚的事像是翻了篇,还是同平日一般的说话。
只是旭烈格尔脸色黑得不太好看,林昭昭的举止上也少了几分的亲密。
“大汗您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啊!”达日巴特望着旭烈格尔的脸说,“眼下的……戾气有些重啊。”
旭烈格尔心里烦,不想提昨晚的事。
“是不是驿馆的床太硬了,您睡得不习惯啊。”达日巴特小心翼翼地问,“要不我等会儿出去买下棉絮给您垫一垫?”
“快别说了。”沙拉里格在旁边用力拽了拽达日巴特。他们跟着旭烈格尔这些年什么破地方没睡过,想想也知道不是床榻出问题,而是和他一起睡床榻的人出问题了。
“你干什么啊。”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沙拉里格低声说着,他可不想一大早就被人无端迁怒了。
“大夏的岁币什么时候能送来?”旭烈格尔沉声问。
“大概还有筹备个一周。”
“为什么这么慢?”
“……”达日巴特傻眼了,他哪回答上为什么。
“都出去。”
达日巴特同沙拉里格一起退了出来。
“这大夏准备的钱拿不出来,我总不能直接去赵瑞王爷的兜里去掏吧。”达日巴特叹气,“哎,你说这人当了王的是不是都一样,猜不透心思,喜怒无常的。”
“你自找的。”沙拉里格耸了耸肩,脸上一幅“我早就提醒过你”的模样。
“将军,外面有人求见大汗。”这时一名士兵走来通报。
“大汗心情不好,今日不见客。”达日巴特摇摇头说。
“啊,哦。”那士兵呆了一下,随后转身就要走。
“等等,等等。”沙拉里格喊住了士兵,“是什么人?”
“殿下,是一个大夏人。”士兵回答得有些艰难,“好像是那个什么王爷派来的,说要同大汗商量什么……我中原话会得不多,后面的没太听明白。”
“那赵瑞王爷弄什么幺蛾子?”达日巴特受了气正寻没处发。
“去看看。”沙拉里格和达日巴特对视一眼,两人跟着士兵身后。
到驿馆门口。白玉长冠,眉如远山,眼如星辰,阳光落在一身文人素衣上,美得夺目。就连地上的影子都如节节墨竹,透着遗世独立的风骨。
青年的目光瞧见了他们,双手互握,合于胸前,淡然温和地向他们作了一揖。
“妈的,这大夏的男人怎么比女人还好看?”达日巴特瞪着眼脱口而出。
“别乱说话。”沙拉里格摁了摁达日巴特肩膀。
达日巴特轻轻咳了咳,想着自己怎么如今也是个大将军,象征着血狄的脸面,连忙摆出庄重威严的模样,走了过去。
“想必两位便是血狄部的沙拉里格殿下和达日巴特的将军吧。”
“哦?你这个大夏人居然认识我们?”达日巴特有些惊奇。
“沙拉里格殿下年轻有为,是格日勒汗的左膀右臂,达日巴特将军战功赫赫,是血狄部开国功臣。两位都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英雄,我自然是认得的。”
“哈哈哈,没想到我和沙拉里格的名声都传到大夏去了。”达日巴特性情直爽,这几句话已经夸得他心花怒发,完全忘了自己要为难对方的想法。
“你是什么人?”沙拉里格倒还算淡定,询问起对方的身份。
“在下姬有光。”
“那个赵瑞王爷让你来干什么?”
沙拉里格语气并不友善,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然而姬有光全然不在意,不徐不缓说出自己的来意。
沙拉里格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对方既不谄媚,又不尊大的语气,反而让他心生戒备。
直觉告诉他,这个叫姬有光的大夏人可不是像赵瑞王爷那样好驱使的劣马。
“你和我们来吧。”沙拉里格领着姬有光去见旭烈格尔。
“大汗,有个……”沙拉里格皱着眉头,中原的官名实在是拗口难记,翻成血狄语也不知该怎么说。
“殿下,还是我自己来吧。”
姬有光上前一步,声音端正,如清泉般流畅。
“晨明殿学士,文臣阁修撰姬有光参见血狄格日勒汗。”
听到这纯正清晰的血狄语,旭烈格尔抬眼打量起面前的人:“你这血狄语和谁学的?”
“回格日勒汗,我的血狄语是自学的。”
“自学?”
“是。皇帝陛下的旨意,同草原的主人商量草原的事,我用草原的语言方能显出对格日勒汗诚心。”
瞧着这人能说会道的模样,旭烈格尔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林昭昭,语气都不自觉放缓了许多。
“算你有心,你替赵瑞王爷前来要同我说什么事?”旭烈格尔抬手,让姬有光坐下说话,“坐吧。”
“谢格日勒汗。”
“你们也一起听听吧。”
“是,大汗。”沙拉里格和达日巴特也一并坐下。
姬有光向旭烈格尔传达了大夏皇帝的意思。原来科列奇部的里瓦德太子投奔了大梁后,集结旧部,仗着有大梁过撑腰在大夏边境引起不少骚乱动荡。
大夏皇帝鞭长莫及,遣兵镇压,虽有一时之效,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待大夏兵马一撤离,就又出来兴风作浪,弄得边境百姓苦不堪言。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皇帝知晓旭烈格尔在草原称汗,便想请旭烈格尔帮忙除了里瓦德太子这一党毒瘤。
“果然这天下就没有白给的银两啊!”沙拉里格冷哼一声。
“里瓦德太子与格日勒汗有杀父之仇。这次有大夏从旁助力,您将这个祸患彻底拔除了,草原之上就再也没人敢于您作对了。”
旭烈格尔沉思了会儿,看向沙拉里格:“去将夫人请来。”
第68章 往昔
“早听于勇陵将军说起过,格日勒汗与楚楚夫人琴瑟和鸣、伉俪情深。”瞧见国家大事旭烈格尔还要找自己的夫人商讨,姬有光眼眸藏着一缕玩味,“两位和亲结缘在我朝传为佳话,这份情谊着实是令人称羡。”
“哎,我们夫人可不是寻常女人。”达日巴特说,“楚楚夫人是我们血狄的最高断事官,在你们中原,相当于一国丞相。你可别因此起了轻视之心啊。”
那个女人?最高断事官?姬有光心里诧异,面上不显。
“达日巴特将军,楚楚夫人曾经可是名动京城的高门贵女,游园会上一手反弹琵琶技压四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夫人之才名有光怎敢轻视?”
“反弹琵琶?那是什么?”达日巴特望向旭烈格尔。
旭烈格尔也不知道这反弹琵琶是什么技艺。但他知道姬有光说的恐怕不是他的洛初,而是那个本要嫁来草原的林楚楚。
“姬学士,你以前见过我夫人吗?”旭烈格尔眼神暗了暗,想眼前这人会不会认出林昭昭的身份。
“只是听闻,不曾见过。”
听到姬有光如此说,旭烈格尔暂时放了心,端起桌上的茶盏,没再说什么。
***
秋日阳光和煦,并不晒人刺眼。林昭昭坐在小院子的石桌边,望着手里的书卷。二哥林仲奕正带着小妹林季桂蹲在花坛边捡树枝玩。
“喂,我哥喊你过去一趟。”有人打破了这份安静美好。
林昭昭支着下巴,没瞧挡了自己阳光的人影,懒懒地说:“看来有人是皮又痒了。”
沙拉里格面色一僵,随后恢复如常:“这么多年了!老用我哥压我有意思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昨晚闹翻了!你这招没用了!”
“有没有用,挨打的比谁都清楚。”细腻修长的手摁了摁书卷,林昭昭眉眼一抬,“放心吧,我要是哪天真跟你哥闹翻了,也有别的法子来治你。”
“林楚楚……”
林昭昭竖起两根指头。
这是他和沙拉里格之间的不成文的规定,一日之内满了三次,那沙拉里格就别怪林昭昭找人来收拾他了。
“国后,大汗请您过去议事。”沙拉里格咬了咬牙说。
“早这样好好说话不就行了。”林昭昭站了起来,离开前不忘冲两个孩子挥了挥手。
“当真是幼稚。”瞧着林昭昭泛着柔光的眉目,沙拉里格收回目光,嘴里嘀咕。
“大汗找我干什么?”两人走出院子,往里屋走。
“大夏王爷又派来了个说客,伶牙俐齿的小白脸,窜拖我哥替他们去打大梁。”沙拉里格没好气地说,“我说你们大夏人心眼可真是多啊!这算盘在京城打的,响得我在王庭都听得到。”
“多大人了还这么心浮气躁?我平日都白教你了?”林昭昭有些嫌弃地上下扫了扫沙拉里格。
沙拉里格捂着耳朵:“你别和我说道理,留着等会儿同那个姬有光说去吧。”
像是被什么捆缚住了手脚,林昭昭忽然停了下来。
“你刚才说谁?”
“我说谁了?”
“你刚才说了姬有光。”
“对,姬有光。赵瑞王爷派来商议的人就叫姬有光。”沙拉里格察觉到林昭昭脸色的变化,“你怎么了?”
“我……”林昭昭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觉得老天爷真是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姬有光?
怎么可能?
同名同姓?
那家伙不应该在京城风风光光的在做他状元郎吗?怎么会突然跑到朔平城这种边塞之地?总不会才上任没几年就被贬下来了吧。
林昭昭脑袋里乱七八糟的,直到他在门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花开花落终有时,相逢相聚本无意。今日能与格日勒汗共饮,是我的幸事。”
这道声音不知是穿过了多少岁月回到他的耳边。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两辈子的时间连在一起,林昭昭都算不清楚了。他只记得那年梅蕊飘雪,有人在暮青桥头抛给了他一壶热酒,冲他洒脱地摆了摆手。
“花开花落终有时,相逢相聚本无意。”
“等我衣锦还乡日,定不会忘了提携你这个好兄弟。到时候赏你个大官当当。”
多年前的记忆都模模糊糊的,林昭昭好像记得自己当时回了一句“滚你大爷”,然后就看着那人上了渡船,渐渐行远。
实在是过得有些太久了,久到年少的画面都褪去了颜色,笼上茫茫迷雾。
林昭昭抵在窗外,没有忍住,还是飞快地往屋里望了一眼。当瞧见坐在旭烈格尔身边的那道身影,脑海里尘封的画面又刹那间鲜明了起来。
迷雾都散开了。
姬有光。
居然真的是姬有光。
“你站在干什……”沙拉里格感到奇怪,话说一半,林昭昭就转过身用指尖抵住嘴唇,示意对方不要大声说话。
这女人发什么毛病?沙拉里格一愣,但还是没有再出声。
眼下他是绝对不能露面了。林昭昭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虽然他男扮女装这么多年了,虽然他的脸皮已经磨得很厚了,虽然直到现在还没人识破过他的男儿身份,但是他还是没办法穿着女人的衣服出现在姬有光的面前。
“姬学士。”想着自己等会儿穿身衣裙,夹着嗓子,走进去的场景。
男人的嘲笑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响起。
“嗯?林昭昭?是你吧林昭昭!你怎么……穿成这样?好兄弟,几年没见你怎么当上这么大的官了,居然变成血狄的国后了啊?哈哈哈哈!”
啊,想死……好想死……要是自己男扮女装和亲嫁人的事真给姬有光这小子知道,那还不如直接把他就地埋了吧。
真是太可怕了。
林昭昭脸上没了血色,果然他绝对不能忍受这种事发生。
“喂,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沙拉里格惊讶于林昭昭的脸色。
沙拉里格呆住了。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身体……不太舒服,恐怕无法议事了。”林昭昭声音发颤,听起来确实是十分虚弱。
“喂,你没事吧。”沙拉里格心里跳了一下,像是被林昭昭给吓到了,他抬起头想去找旭烈格尔,却被林昭昭给拦住了。
“我没事,我自己回去休憩就行。你别打扰你哥议事。”林昭昭说。
沙拉里格往房内望了一眼,见旭烈格尔正和大夏人聊着,便抬手扶住了林昭昭说:“我送你回去。”
***
“沙拉里格怎么还没来?”又聊了好一会儿,旭烈格尔感觉到了不对劲。
“是啊,让他去喊夫人过来。怎么这么久,还没见到人。”达日巴特皱眉,“不会是自己跑出去,把正事忘了吧。”
“他还没这么糊涂。”
“我让人去看看。”达日巴特刚想说什么,却瞧见旭烈格尔站了起来。
“你先在这陪一会儿姬学士吧。”说完,他就能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哎,大汗,这……”达日巴特有些尴尬失措,只能看向一旁坐着的姬有光,“见谅啊,姬学士,你有什么话同我说也是一样的。我们大汗他……视妻如命……只要是遇到和夫人相关的事,其他事全都要往后靠一靠。用你们中原话说,就是英雄敌不过美女……”
“达日巴特将军是想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吧。”
“对,对,就是这意思。”
姬有光安静听着达日巴特说话,目光幽深难测,脸上似笑非笑。
没想到啊,林楚楚这个女人居然还有如此手段。
他原以为这女人嫁来草原肯定过得孤苦难熬,不得善终,没想到倒是让她一跃当上了国后,在草原过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好日子了。
姬有光抿了口茶水,没人察觉他嘴角的冷意。
真是可惜这格日勒汗了,好不容易从草原杀出一条血路,结果却被林楚楚这样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血狄的气数看样子注定是长久不了的。
姬有光心思百转。
他面上应和着达日巴特的话,同时也不忘了从这些直肠子的草原人嘴里套一些有用的东西。
“我之前听于勇陵将军说,你们血狄人不仅会像夏人一样耕种囤粮,还开始教孩子们读书习字?”
“是啊,这些都是我们楚楚夫人的功劳。说起来真是要谢谢你们大夏的皇帝,将楚楚夫人送来了我们乌拉草原。你敢信吗?就不说那金灿灿的粟米了,就说我那从小玩马粪长大的儿子现在都会和我说‘之乎者也’了!”达日巴特感慨,“哎,自从楚楚夫人来了后,我们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过了。”
“这些都是楚楚夫人教你们做的?”姬有光微微蹙眉,总感觉达日巴特说的这些事,都不像是那个自私傲慢的女人能做出来的。
“当然。”达日巴特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方才不是说要让草原人和大夏人多做生意多走动吗?我们夫人之前写过一篇策论,大汗让我好好研读,您要不要看看?”
“策论?”姬有光心里怪异。最多也就写写风花雪月,那女人还会写策论?
他从达日巴特手里接过。
“姬学士?”
姬有光看着纸卷上熟悉的字迹,一动不动,直到达日巴特唤了他不知多少声。
第69章 橘瓣
书卷上的字迹鲜明润丽,并非普通人书写时的横平竖直可比拟的。
坚实婉转的用笔,连贯流畅的笔画,错落有致的章法,字字灵动,可谓是“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美得惊心动魄。
“这是楚楚夫人的……亲笔?”姬有光望着书卷出神。
“是啊。”达日巴特问,“怎么了?姬学士。”
“不像她……一个女子的笔迹。”
倒像是他一个朋友的。
不,应该说绝对是那人写的。
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他太熟悉这字迹了。
只是那人的笔迹怎会出现这些蛮夷的手里?那个女人到底做了什么?
姬有光眼中泛起晦暗的波澜。这件事他势必要弄个水落石出。
“达日巴特将军。时候不早了,赵瑞王爷还在等我回去复命。”
“这……”面对男人的催促,达日巴特也很难做,“你且坐着等等,我让人去看看那边是什么情况。”
“麻烦将军了。”
****
“夫人在哪?”
“回大汗,夫人在房中休息。”
旭烈格尔大步穿过长廊。
泛红的阳光从东面来,从东到西,抹去阴暗。窗外映着长长的人影,那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桌边,手里在摆弄什么。
旭烈格尔偏头望进去,瞧见向来沉不住气的少年,正在全神贯注地剥着橘皮。
“你当真是难伺候。”沙拉里格低声抱怨,“剥皮就算了,还要将橘络也给撕扯干净,是不是等会儿还要人喂你吃。”
“我也没让你弄。”林昭昭躺在榻上,他没空搭理外面的沙拉里格,心里还想着姬有光的事。
“我只是看你不舒服,帮我哥照看一下你。”沙拉里格眼眸垂下,这话也不知是说给里间的林昭昭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内心听的。
他哥哥爱的女人,他年幼时的老师,藏着一段泛善可陈,早早注定无疾而终的少年情愫。
他们之间只有这些而已。
“剥好了,给。”沙拉里格语气很不耐烦,手里的那枚橘子倒是剥得干干净净的。
他起身想将果肉递过去,却被另一只手给接住了。
沙拉里格抬起头,瞧见了自己的哥哥。
两人四目相对,沙拉里格心猛跳了一下,随后又很快安定了下来。
“我本来是要带他过去了,但走到一半,他身体难受得厉害,我就将他扶回来了。”沙拉里格低头说。
“沙拉里格你在和谁说话?你哥回来了?”里间的林昭昭听到了些动静发问。
“为什么不告诉我?”男人盯着他。
“他不让我告诉你。”感受到莫名的针锋相对,沙拉里格语气缓了缓,“怕耽误你的正事。”
“下次记得告诉我。没有什么事比你嫂子更重要。”男人转身低声嘱咐。
沙拉里格愣了下,随后故作漫不经心挠了挠自己的耳朵。
“知道了,知道了,我走了。”
兄弟两人擦肩而过,一个踏出房前的门槛,一个掀帘走了进去。
旭烈格尔走进里间,将手里的橘子放下,林昭昭还躺在榻上。青丝铺散着,白洁如藕的手臂抵在双目上,慵懒随意的样子瞧一眼就能勾了男人的心。
“商议完了?大夏派来的人走了?”林昭昭依旧四仰八叉地躺着,像是完全不在意进来的人瞧见自己这幅毫无仪态可言的模样。
“没有。”
“没有?没有你怎么回来了?”林昭昭惊异,直接坐了起来,睁大眼睛望着进来的男人。
“你哪不舒服?”旭烈格尔没回答,而是走到床榻边坐下。
“我……”林昭昭顿住了,随口乱说,“我肚子疼。”
“吃坏东西了?”旭烈格尔微微颦眉,“我给你揉揉。”
“不用,已经好多了。”林昭昭想拒绝,然而男人的手已经落到了他的小腹上方。
“冰凉凉的。”旭烈格尔说,“衣服穿少了。”
“不少……”林昭昭抿了抿唇。
他的不舒服也并非全装的。知道姬有光过来后,他的胃就有轻微的痉挛,估计是太紧张担心的原因。
林昭昭不由眯起眼,身上也放松了。男人的手心十分温暖,顺着一个方向轻揉着他的肚子,还是挺舒服的。
“以后哪不舒服和我说。”瞧着青年和猫咪一样的蜷缩着身子,旭烈格尔眼眸又深了深。
“你又不是医师,我和你说干嘛。”
“我可以照顾你。”
听到这话,林昭昭心里也是一暖:“你现在是格日勒汗了,不能心思全都挂我一个人身上。”
“那我不做格日勒汗了。”
林昭昭愣了下。
“那可不行,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你说不做就不做了,岂不是便宜别人了!”他故意打诨,“你不想做格日勒汗,我还想当最高断事官呢!”
“洛初还真是个官迷。”旭烈格尔无声笑了笑。
“切。”林昭昭感觉喉咙有些干了,“我有些口渴了,刚刚沙拉里格不是说有橘子……”
“那个掉地上,不干净了。”旭烈格尔摸了摸林昭昭的头,“我去给你重新剥一个。”
“哦。”林昭昭望着男人走去外间的背影,感觉怪怪的。
***
“将军,沙拉里格殿下说,夫人身体突然不适在房内歇下了,大汗正在一旁陪着。”士兵说完退下。
“看来还真是不巧啊,姬学士。今日你恐怕要先回去了。”达日巴特有些歉意地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
“无事,夫人的身体要紧。”姬有光依旧温和淡定,完全没有因为久等而恼怒不耐。
“那我去和格日勒汗辞行。”他站起身顿了顿,“有光不才,对医术药理也有所钻研,不知楚楚夫人身子哪不舒服,我可否看看,或许能帮上些忙。”
“你还懂医术?”达日巴特诧异。
“向太医署的老师们讨教过一二。”
“太医署不是给皇帝看病的地方吗?那你的医术一定很高明吧!”
“寻常头疼脑热还是能看一看的。”
“那走吧,我们去看望下夫人。”
***
林昭昭渴得不行,来外间给自己倒了杯茶,看见摊着一桌子的橘子皮。白色的经络纠缠在男人的指腹上,一丝一缕娓娓坠落。
林昭昭眼神微微闪烁。
他老是使唤旭烈格尔。倒不是因为他真柔弱到了不能自理的地步。
有些难以启齿……主要是这画面确实是瞧着人赏心悦目。
怎么说呢?就好像娇俏可人的美女忽然执剑起舞,气吞山河。
一想到那双握刀勒马、大杀四方的手,为了他小心翼翼地剥着水果,沾满了酸甜的汁液,他心里就有种诡异的满足。
“给。”男人重新给他剥好了橘子。
想到昨晚的事,林昭昭动了坏心眼,没接过来,张了张嘴。
男人顿了下,明白他的意思。将橘子一片片掰下来,喂到了林昭昭的嘴边。
有一瞬,柔软的唇舌触碰到了指尖。
“唔。”林昭昭漂亮的脸皱了起来,不经意地舔了下嘴唇。
这是想勾走他的魂吗?旭烈格尔又将一瓣橘片送过去,这次他仔细看着那橙色的果肉被吞入,咀嚼,咽下。
“酸吗?”
“有些酸。”
“我尝尝。”
“还又那么多,你尝呗——”还没将话说完,林昭昭就给人吻住,尝去了滋味。
不知是因为昨晚的不愉快,还是因为有些日子没亲密了,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男人动作比往日来得生猛,就好像要同他干仗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口中没了橘子味,林昭昭腿都软得站不住的时候,男人才放开了他。
“要死啊你。”林昭昭脸上泛红,抹了下自己嘴角的血。
“死洛初身上可以吗?”
“有病。”林昭昭眼神流转,两指在男人胸前掐了一把。
旭烈格尔手搂上了他的腰。
两人也是老夫老妻了,不用猜来猜去。眼神对上就知道彼此都有兴致,今晚可以干正事了。
“大汗,姬学士要走了。”走廊上传来了达日巴特粗犷的声音,“夫人身体如何啊?姬学士说他懂医术,可以帮忙看看。”
“大汗。”一墙之隔,男人清透如玉的声音响起。
旭烈格尔罕见地发出了烦躁的声音。好不容易才同自家夫人冰释前嫌,亲密如初,结果碰到了这两个搅事的家伙,他内心的燥怒不言而喻。
“不管他们。”他低声说着,想将怀里的人抱回里屋。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外面的那一声“大汗”,直接将他卿卿夫人给喊成了石像了。
林昭昭给吓傻了,整个人都萎了,一动都不敢动。如果他刚刚没听错的话,那是姬有光的声音。
而且离他们非常非常近。
“你把手稍微抬起来点。”他低声说。
“为什么?”
“快点。”
旭烈格尔虽不懂,但还是照做了。
林昭昭微微弯下身子,从男人手臂的空隙处悄悄望去,随后就立即站直身子,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男人的胸膛上。
旭烈格尔:“……洛初?”
然而此刻林昭昭脸色煞白一片,根本说不出话来。他方才瞧见了姬有光的脸,就在外间的窗口处。
第70章 莫逆
“完了,完了。”林昭昭再低头望了眼,眼角的余光在扫到姬有光的时候,就立刻又收了回来。
林昭昭身子一寸寸凉了下来,后背都冒起了冷汗,整个人紧趴在旭烈格尔身上,生怕被窗外的人发现什么端倪。
“大汗?”见屋内迟迟没回应,达日巴特又唤了一声。
姬有光立于窗口,隐隐瞧见屋内交叠在一起的人影,眉间有沉思之色。
“让他们走。”林昭昭声音有些颤。
不是他胆小,不敢赌。
虽说他和姬有光也将近八九年没见过了,他如今的模样姬有光也未必能一眼认出来,但林昭昭刚才想起了件相当要命事。
姬有光不仅和他相熟,这小子还是认的他嫡姐林楚楚。
“大汗?你没事吧?大汗?”见旭烈格尔还没出声,达日巴特有些担心了,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想要进去一探究竟。
“让他们走……求你……让他们走……”
旭烈格尔低头看着怀里的人,那人眼里的慌乱像被碎石溅起的水面,随时会流淌下来。
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呢?
旭烈格尔一直没开口,他很想知道他的洛初还藏着什么的秘密。
直觉告诉他,只要什么都不做,他就能得到答案。
然而瞧着林昭昭慌张得要命的模样,他还是心软了。
“我没事。姬学士有心了,夫人已经歇下,今日先请回吧。”直到听到旭烈格尔开口,林昭昭高悬着心才落下来了。
“那有光改日再登门拜访。”姬有光又往屋里望了眼,确定映在地上的是两道人影后,便被达日巴特送了出去。
直到听见外面的脚步走远,惊魂未定的林昭昭这才缓过神来。幸好旭烈格尔的手在他后腰上撑了一把,不然他真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真是要吓死人了……”人都走了,林昭昭还是忍不住心有余悸。
“是谁吓到你了?”
林昭昭脸上神情又僵住了。他都忘了自己还要和旭烈格尔解释。
“没……”林昭昭不由想打岔回避这个话题,然而男人已经捏住了他的下巴,不给他逃的机会。
如野兽般直来直往的目光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就像是想将他的心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全都刨出来一样。
“你怕他?姬有光?”男人像是在问他,但说出来的话确很笃定。
旭烈格尔这家伙有时候真的挺吓人的。
或许是多年厮杀培养出来某种本能,很多时候他都不需要像林昭昭那样悉心洞察、冷静分析,就能轻而易举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也许就是上位者的直觉。你在他面前很难藏得了事,伪装也好,谎言也好,一切都会无所遁形。
林昭昭招架不住旭烈格尔的“审问”,只好一句一句地向对方坦白。
“那位姬学士他在京城待过,他认识真正的林楚楚。”林昭昭眼神飘向一边,“我怕他刚才进来就将我的身份戳穿了。”
“我问过他,他说他不认识林楚楚。”旭烈格尔说,“他骗我,为什么?”
“估计是不想节外生枝吧。总之,我是不方便再见他了,你不知道,他这人聪明得可怕,要是不小心被他发现了……”
“既然如此,杀了便是了。”旭烈格尔说。
林昭昭头皮一紧:“为什么要杀他?他……可是朝廷命官,你杀了他那是要出大事的!”
“只要弄干净些没人知道是我们做的。”旭烈格尔语气平淡,不以为意,“这姬有光看起来就是个聪明人,也许他已经发现了什么说不定。以防万一,还是让他永远开不了口比较稳妥。”
“你干什么啊?怎么一言不合就要杀人啊!”林昭昭有些急了,推开面前的男人。
“为了守住你的秘密,杀几个姬有光我也不在乎。”男人反握住他的手腕,硬是将他又拽回来。
屋子里一片死寂,林昭昭瞪着旭烈格尔,旭烈格尔望着林昭昭。林昭昭想走,但手被紧紧抓住,根本挣脱不开。
“放开我。”林昭昭咬了下牙。
抓着他的手反而握着更紧了。
林昭昭受不了了,他不明白眼前的男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不是,你好好的要杀他干什么啊?姬有光连看都没看见我的脸!他能发现什么啊?”
“我不杀他。”旭烈格尔说,“你能说实话吗?你明显认识他。”
“……”林昭昭神情一僵,“你诈我?”
旭烈格尔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傻蛮子一点都不傻,相反还贼得很。
“是,我认识他。我们以前在一个私塾里念书,算是同窗好友吧。”林昭昭破罐子破摔,全都交代了。
“同床?你们睡过一张床?”
“放你娘的屁。”林昭昭眼睛睁得老大,旭烈格尔实在是语出惊人让他没忍住爆了粗口。
林昭昭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同窗!同窗好友!同窗之情你懂吗?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情分。”
“像沙拉里格和萨日莎?”
“那倒不是,比这友好一些。”
“帖萨尔和达日巴特?”
“我和姬有光是莫逆之交,不是酒肉朋友。”
“莫逆之交……”旭烈格尔眼眸暗了暗,“那你方才见他为什么那样害怕慌张?”
“哈,您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为什么慌张害怕?”林昭昭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我们两换换身份,如果是你嫁到我京城林府,穿个锦绣长裙给我当娘子,十年后你不知情的弟弟突然来京城看你,你不慌张?你不害怕?”
“……”旭烈格尔脸色明显滞住了,难看得像咽了只苍蝇。
“看样子你应该明白了。”林昭昭轻拍了下男人的脸,然后长叹一声。
“嗯。”
这确实是件十分可怕的事。
“我都坦白完了。”林昭昭拍了拍男人的肩膀,手滑到衣襟处捏住,再次郑重地叮嘱,“总之,无论如何,林昭昭就是林楚楚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姬有光知道,不然林昭昭就和死了没区别了,你能明白的吧。”
“明白。”旭烈格尔微微颔首。他已经知晓了林昭昭的难处,自然会帮忙遮掩。
这不是什么麻烦事,只要商议时都不让林昭昭出面,就不用担心被姬有光发现什么。
然而等到姬有光再次找上门来的时候,旭烈格尔才明白林昭昭口中“他这个人聪明得可怕”是什么意思。
“格日勒汗,姬有光有一事相求。”青年不卑不亢地站在了旭烈格尔的面前,微躬的身躯像一把竹刀,筋节强韧。
书中的“大雅君子”应当就是如此倨傲高洁的姿态吧。
“你要求什么?”旭烈格尔问。
“我要求一人。”
“谁?”
“京城林家……血狄国后同父异母的弟弟,林昭昭。”
“本汗从未听过林昭昭这个名字,更没听过我夫人在京城林府还有什么弟弟。”旭烈格尔手攥紧,旋即又松开,“就算是有,我也只从大夏娶了一个叫林楚楚的女人,其他的人我不知道。”
这大概是旭烈格尔第一次说谎。
不是不会,只是大多数时候他不屑,也没必要这样做。
但今日他破例了。
因为他想尽快将眼前这个碍眼的人驱赶走。
“我同夫人的弟弟莫逆于心,相遂为友,已有十五载。他就是在纸上随手留一笔我也能认得出来,达日巴特将军给我看过楚楚夫人写得策论,那是林昭昭的亲笔绝不会有错。”
“你是说本汗将你的好友藏起来了?”旭烈格尔声音凌厉。
“姬有光不敢。我只想见一见楚楚夫人,问问她是否知晓林昭昭的下落。”嘴上说着“不敢”,但那漆黑的瞳孔里根本没有一丝惧怕。
“放肆!本汗的国后是你想见就见的?”旭烈格尔用在拍在桌子上,惊得外面值守的士兵皆是一颤。
姬有光依旧不动如山:“还望大汗成全。若能寻回挚友,姬有光定会投桃报李……”
“滚出去。”
旭烈格尔已经不想再听姬有光说下去了。
姬有光抬起了头,细细打量着面前不怒自威的男人。原本他还有三分疑虑,如今瞧旭烈格尔如此强烈的表现,他反而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林昭昭就在血狄,而且这件事格日勒汗估计还是知晓的。
“恳请格日勒汗将吾友林昭昭还给有光,让我带他回家。”
将林昭昭还给他?
让他带林昭昭回家?
旭烈格尔深吸一口气,姬有光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挑衅着他的理智和底线。
如果怕洛初责怪他,他真想现在就将这颗过于聪明的脑袋给砍下来。
“滚。”男人站了起来,背过身去。
姬有光本还想说什么,一阵骇人的寒意打断了他。
当发现男人的手已经摁在了腰间的弯刀上时,他知道今日是聊不下去了。
“姬有光告退。”
森冷的杀意并没有吓退姬有光,他收敛目光就从容退了出去。
比起其他的,他更加在意今日这位格日勒汗所展现出来的一些东西。
像是被冒犯了的愤怒?
为什么?当真是奇怪。
走到街巷的马车边,一道黑影跪在了姬有光的脚边,从对方手里接过密令。
“明日我要在朔平城每座高台上都听见这出戏。”姬有光吩咐。既然格日勒汗不让他见林楚楚,那他只能让林楚楚自己来找他了。
“是,少爷。”黑影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