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如何拢住妻主的心(三)……
大致了解南羽白最近在忙活什么事情后, 尤以莲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呀,忙着管理府里的事务是好事。殿下愿意放权给你,你呢也接得住, 这当然很好。”
“但是你不能因为这样就舍弃殿下对你的感情啊。一干起活儿来就忘记自己身边还有个需要照顾的妻主啦?皇室之人不比寻常人家, 今日她喜欢你, 能放权给你, 明日她喜欢别人,自然也能放权给别人。瞧瞧君后和沈贵君, 后宫那点权力如今还在他们之间传来传去不带消停的呢。”
“如今正是新婚燕尔,这个时候肯定是她最喜欢你的时候,你不加把劲儿勾住她, 还想什么时候勾住她?”尤以莲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严肃地说,“等她不愿意再见到你的时候吗?那时就晚了。”
南羽白睁大了眼睛,他瞳眸里满是震惊与紧张的神色。震惊于尤以莲说的话如此有道理, 又紧张于妻主是不是真的开始不喜欢他, “那小爹觉得,妻主现在是故意不回来见我了吗……”
“这很难说, 她这个人心思深沉, ”尤以莲摇了摇头, “谁能把握得准呢?”
“不过么, 既然是不知道的事, ”尤以莲轻笑着说, “不如你就亲自去问问她?”
南羽白为难地说:“可是殿下现在在军营, 我一个男子,不便去那种地方。”
“傻孩子,”尤以莲冲他勾了勾手指, 无奈地笑道,“附耳过来,我同你讲——”
*
南羽白只觉得自己又学到了全新的知识。
亲自送尤以莲离开后,他迫不及待把红菱和绿云叫到跟前,询问道:“你们知道殿下平时爱吃什么吗?”
红菱和绿云一齐摇了摇头。
绿云说:“殿下在饮食方面没有特别的喜好,非要说的话……殿下特别喜欢喝酒?”
南羽白仔细回忆自己和叶昕一块用膳时的场景,失望地发现叶昕几乎每一道菜都会夹一筷子,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偏好。
绿云道:“不如等殿下回来,主君亲自问问就知道啦。殿下肯定非常乐意告诉您的。”
南羽白贝齿轻咬住红润的唇瓣,他心里生了几分委屈的心思,低低道:“何时能等到她回来呢?我怕她就此不回来了……”
绿云笑说:“这里是殿下的府邸,殿下怎会不回来?”
“就算回来了,殿下要是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南羽白担忧地说:“要是这段时间她在外头认识了其他男子怎么办?”
一番拈酸吃醋的话惹得红菱和绿云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主君怎会如此想?”绿云笑道,“殿下喜欢您还来不及呢。”
“你们个个都说得好听”,南羽白委屈得都快落泪了,“那殿下为何不回府看我?”
“主君您千万别哭啊。要是殿下知道我们把您弄哭了,我们会死的!”绿云吓得魂都快飞了,他笑不出来了,连带着红菱的脸色也十分萧肃,沉沉的不怎么好看。
南羽白摆明了不信他的话,不肯应声。
绿云真真是有口难言,心里跟吞了黄连一样苦,“主君,奴说的全是真的!”
他绞尽脑汁地想主意,赶紧道:“殿下肯定是有原因的。而且殿下日日在军营,那里个个都是女子,殿下哪里有机会见到别的男子呢?认识别的男子、移情别恋是子虚乌有的事。”
南羽白依着他的话,认真地思忖了一番,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
绿云暗暗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继续劝慰道:“殿下给您把戏班子请到府中,为了您把整条东街的糖人儿全买了,还为您寻了汉凌王做义母,让她做您的倚仗……更重要的是,殿下将府内事务全权交到了您手里,主君,您如此怀疑殿下对您的真心,要是让殿下知道了,岂不是伤了殿下的心?”
南羽白发现绿云说的话和尤以莲说的话虽然截然不同,却都很有道理。
他越听越觉得羞愧,却也越发觉得茫然,只能默默在心里唾弃自己,“是啊……我不应该的。”
“可是绿云,我该怎么办,我只是太想妻主了,”南羽白声音里多了几分涩然,说话声也越来越低、越来越小,“我太想见她了……”
绿云失笑道:“主君,您一直是个聪明的人,连雅贵君都夸您学东西很快,怎么一旦遇着殿下,您就犯傻了呢?”
他附到南羽白的耳边,故作神秘地说:“您可以写几句情诗让红菱送去啊。”
“保管殿下看了,恨不得连夜飞回您身边。”
南羽白听完讷讷地说不出话,一时间只觉得绿云和尤以莲的主意怎么一个赛一个的多。
他怎么就想不到这些呢。
果然学无止境,自己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南羽白捂着羞得发热的脸颊,默默地在心里记下了。
*
于是叶昕接下来每日都能收到府里送来的东西。
这天,她看着湘云手里提着的食盒,无奈地问:“今日又是什么糕点?”
湘云每回一次府,回军营时手里总要再拿点东西回来。
湘云绷着一张木头脸:“是主君亲手做的桂花糕。”
“昨日是他亲手做的绿豆糕,前日是他亲手做的芙蓉酥,大前日是他亲手做的水晶饺”叶昕觑了她一眼,“我不是说不必送了吗?你没把我的话告诉殿君?”
“说了,”湘云垂下脑袋,“主君每次都点头应下,紧接着又把东西塞给属下,不容属下拒绝。”
叶昕哑然失笑:“这是做什么?”
整日在厨房里学做这些东西,难道不累吗?
“明日回府时,就跟殿君说,我不爱吃糕点,叫他别送了。”
第52章 第 52 章 如何拢住妻主的心(四)……
于是叶昕没再收到糕点。
她开始收到各种贴身衣物。
譬如换季的衣物, 南羽白亲手做的袜子,夜里可披在肩上的防寒外衫,京城当下流行的漂亮皂靴……
叶昕看着湘云捧着的一个小盒子, 轻轻叹了口气。
她掂了掂肩上的衣服, 放下手中的兵书, “今日又送了什么过来?”
“可以驱赶蚊虫的小香囊, ”湘云一板一眼地复述: “主君说,不知道殿下喜欢哪种味道的香料、哪样款式的香包, 所以叫我全部带过来,供您挑选。”
叶昕打开盒子,盒里堆叠着二三十几个小香囊。
每一个香囊的颜色都是浅色系的, 香味也都很清淡柔和,并不过分刺激,都是她喜欢的基本款式,跟前几天送来的衣服的颜色也都很搭。
叶昕挑了挑眉, 她隐隐约约地反应过来了。
“主君没什么话带给我吗?”
湘云摇头:“没有。”
叶昕浅浅勾起唇角, “罢了,随他吧。”
她转而问道:“临华宫修缮的怎么样了?”
“南主事送去的材料很充足, 顾将军派去的人手也足够, 宁诗大人说再过三五天就能修好。”
“母皇那边怎么说?”
“宁大人说, 宁家能及时完工, 圣上虽有不满, 却拿她没办法。”
长夜漫漫, 叶昕弯腰将烛台上的灯火又挑亮一些, “南收帆从前一直巴结太女,又是王青的直系下属,母皇绝对不会怀疑她是我的人。至于顾知棠, 母皇应该会找个机会敲打她,不让她和我走太近。”
“什么样的机会呢……”叶昕低声地自言自语,湘云沉默地站立,垂着脑袋,如同一座死气沉沉的雕塑,她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
叶昕直起腰,轻轻“啊”了一声,笑了起来,“我怎么忘了,王家受太女指使,正准备在朝堂上参顾知棠一本。”
她对湘云吩咐道:“去告诉宁诗,让她老娘这两天随便找点证据,在朝堂上参王家和太女一本。”
“参奏的事情要足够严重,最好比太女参奏顾知棠的事情更加严重,”叶昕慢悠悠地说,“告诉宁诗,她宁家效忠的机会来了。”
“是!”
湘云得了命令,迅速退出营帐,连夜往宁家赶去。
*
南羽白卯足了心思送东西去军营,发现叶昕不再拒绝,便送的越发勤快。
除了让湘云每日代送东西之外,他开始让红菱帮忙送晚饭。不管是什么好吃的他都要再备一份,每次都把整个食盒装得满满当当。
红菱每天见到叶昕说的都是同一句话:“主君说这个菜味道不错,希望能和殿下一同品尝。”
没过几日,军营里的女人们就开始对叶昕和南羽白公然秀恩爱的无耻行径“怨声载道”了。
大家都还是单身女子,夜里个个都孤枕难眠,就叶昕一个有夫郎的,本来就惹人艳羡。结果她的夫郎还那般温柔体贴,成天不是送吃的送穿的,生怕她冷了饿了,每日送来的衣服和伙食都不带重样的,让她们看得又是眼红又是牙酸,恨不得立刻飞回家也娶一个知冷知热、温柔体贴的好夫郎。
叶昕想找人对练都没人愿意搭理她,与她说话时也酸里酸气,“你在这里呆那么久做什么?练什么练!再这么冷落你家夫郎,他就要跑了!”
叶昕哭笑不得,酒过三巡跟顾知棠随口说了一下这件趣事,没成想也遭到了对方的阴阳怪气。
“我说你要不还是快走吧。红菱和湘云天天来回跑,就为了给你送东西,”顾知棠语气里满是郁闷,“别说我那些手底下那些人了,连我都快看不下去了。”
“你是成家了,我们这些长年待在边疆的人,别说成家了,我们连男子的手都没拉过!”
“我们也不是嫉妒你,我们是羡慕啊,羡慕得牙都快咬碎了!”
叶昕唇角难以抑制地上扬。
她的夫郎小脑袋瓜还挺聪明,一边让她形成习惯,每天都要收到他送来的东西,一边让军营这一大群单身女子都以为她是在秀恩爱,从而看不惯她,不愿跟她靠近。
“好了好了,”叶昕忍不住笑道,“我也无意长久待在这里。这样,给我两天时间收拾东西,两天后我就离开。”
只不过,她不准备提前告诉南羽白这个消息。
恰恰相反,她还要让湘云去跟他说,她在军营住的很舒服,准备长住下去。
她真的好奇,南羽白还有什么小手段来引诱她回家。
顾知棠捏着酒杯的手不自觉地一顿,又迅速恢复正常,她轻哼了一声,眼睛不去看叶昕,只道:“随便你。”
叶昕见她别扭地连几句告别的话都说不出口,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也不再言语,只笑着同她碰了一杯清酒。
翌日,湘云从南府回到叶昕的营帐时,又带来了一样东西。
叶昕从她手里接过薄薄的一纸信封,问道:“今日没有衣服,也没有吃食了?”
湘云绷着一张脸:“是。”
叶昕并不急着打开信封,只夹在两指之间,一双含笑凤眼看向湘云,“主君有没有说什么?”
湘云:“主君说他最近在练字,但碍于没有良师教授,无法知晓自己是否有长进。特送信一封,希望殿下能把信看完,再回信指点一番。”
叶昕慢条斯理地撕开信封、取出信纸,好笑道:“怕不是接下来日日都要给我写信了。”
待她摊开纸张细细一看,果不其然——
哪里是什么练字需要她指点,分明是找借口给她写情诗。
她像是饶有趣味似的,如同发现有趣的事一样,故意低声地一字一字地念给自己听。
仿佛仅仅透过纸上的清隽小字也能看到她的小夫郎落笔时的羞赧模样。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知。”
——倒也不是一首向她倾诉闺怨的诗词。
没有怨气,没有哭诉,只有跃然纸上的思念。
叶昕眉眼渐渐浮现温柔的神色,手指在纸张上往返流连,声音也不知不觉低软下去。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她低低地笑出了声。
两世。
整整两世,她从未有过心情如此愉悦的时刻。
——罢了,罢了。
就随心而行吧。
“湘云,收拾东西,今夜就回家。”
第53章 第 53 章 如何拢住妻主的心(五)……
南羽白没能收到回信, 他暗自失落了一瞬,又立刻打起精神,准备明天再写一封送去。
他先用食物和衣服让妻主习惯自己的存在, 让她每天都会想到他, 然后断掉食物和衣服, 把这些东西都变成信, 让她在潜移默化中形成与他互相写信的习惯。
等到习惯养成了,他就可以在信里委婉地请求妻主过来见他啦!
南羽白默默地在心里复盘自己定下的整个计划, 给自己打气完毕,他捏紧了盘在自己一双手臂上的用以舞蹈的一道素色轻纱,安静地等待绿云替自己打理身上被汗水稍微打湿的舞裙和擦干他额上的汗水。
“主君, 您休息一会儿吧,”绿云心疼地说,“您练舞都练了一个时辰了。”
南羽白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我得赶紧学会。”
等妻主答应和他见面的时候, 他必须要有一点才艺来讨妻主欢心才行。
正如尤以莲所说, 妻主喜欢什么,他就该学点儿什么。
“可是奴从未听说过, 殿下有欣赏戏曲和舞蹈的爱好啊, ”绿云说, “万一殿下不喜欢, 主君这些日子不是白学了吗?”
如今南羽白除了处理府内日常事务, 进宫陪雅贵君聊天以外, 还要花大把的时间跟着宫里头那位鹊哥儿学唱曲儿与跳舞。
鹊哥儿是雅贵君听说南羽白想学歌舞, 专门给他推荐的。因为这事儿还特地吩咐他不必频繁进宫看望,只管花时间尽情练习。
“可是我也不知道妻主有什么爱好,”南羽白就着绿云的手, 低头抿了一口茶解渴,才轻声开口道,“我都学一学,总有一样是妻主喜欢的吧……”
其实就算绿云不说,南羽白心中也知晓叶昕从前的爱好是什么。
——是美酒和美人。
去逛青楼还要夸她一句循规蹈矩哩。
偶尔大街上看上谁了就直接掳走,还没人敢说上半个不字。
想起封子安被掳去花船、两人还肌肤相贴地喝酒那件事儿,他心里就隐隐觉得难过。
他的妻主从前可风流了,以后真的能收心吗?
这个问题他也私底下求教过尤以莲,尤以莲支支吾吾,最后只是叫他不要太过相信女人的情话……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南羽白强打起精神,重整旗鼓,继续跟着鹊哥儿练了起来。
*
叶昕快马加鞭回到府邸时,已是月上柳梢。
门口的小厮来不及通报,她已经直奔后院而去。
已是到了就寝的时间,后院早就熄了灯,除了守夜的小侍,周遭只剩一片静寂,唯有幽幽的蝉鸣声在夏夜里偶尔响上几声,衬得偌大的后院越发空旷孤寂。
上半夜是绿云值守,他正候在外室浅眠。敏锐地听到靠近的脚步声,匆忙起身到外头看看。
“殿……!”
绿云惊讶一瞬,正要下跪行礼就被叶昕抬脚轻轻抵了一下膝盖。
叶昕见他站直了待命,低声吩咐:“去书房。”
南羽白睡得正香,她不想吵醒他。
红菱也跟着绿云一块去了书房。
整个府邸都因为叶昕的回归再次变得庄严肃穆,小厮的脸色也全都变得战战兢兢。沉闷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只剩下不知情的某个人此刻还沉浸在香甜的睡梦里。
书房里,红菱和绿云接连向她汇报府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叶昕沉吟了一会儿,两人俱都屏息不语,直到她屈指敲了敲桌面,两人才悄摸儿地松了一口气。
红菱得了令,立刻上前为她斟茶。
叶昕的语气分外慵懒:“听起来也没什么大事。”她笑了笑,“不过,主君为何独独钟情于学跳舞和唱曲儿?你们跟他说什么了?”
“殿下明鉴,奴什么都没说。”仿佛想到了什么,绿云顿了顿,他仔细措辞,开口道,“想来是殿下曾经去过青楼,而青楼的小公子们个个唱跳俱佳,所以主君觉得殿下应该会喜欢歌舞。”
叶昕想起从前那些混账事,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这事儿她一时半会还真没法怎么解释。
难道要直接说她不是人而是鬼,从前的事都不是她做的?
原主以前就跟个疯子没两样,她一直故意模仿原主发疯,如果她说自己是鬼,南羽白大概率只会觉得她又犯病了吧……
万一南羽白真的相信她是鬼……
本来胆子就小,到时只怕是要被她吓坏了。
“算了,他这么猜测也没错,”叶昕说,“就让他这么认为吧。”
她只要表现出只是因为喜欢歌舞才去的青楼,南羽白应当能安心不少。
绿云点头应是。
“殿下今晚要在书房休息?”
叶昕嗯了一声,“不要打扰主君了。”她吩咐道,“你回去继续守夜吧。”
待屏退两人以后,她起身走到一堵墙前面。
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锦绣山河图,浓墨重彩的颜色勾勒出波澜壮阔的壮美河山。
美则美矣,却不知勾勒其间的是鲜艳的颜料还是艳色的鲜血。
——这是她听从叶晚鹰的命令,在战场上杀了元山年并伪装她死于匈奴之手而得到的奖赏之一。
这幅画当时就挂在侧殿里。她向叶晚鹰讨要,叶晚鹰便大方地送给她。
至于另一个奖赏,就是南羽白了。
要说元山年犯了什么大罪,倒也没有。只是因为元山年久驻边疆,手上掌控的兵马太多,遭到了叶晚鹰的忌惮。
这才安排顾知棠前去顶替元山年,让顾知棠当元帅,反让元山年当副将。
然后让她趁乱杀了元山年。
叶昕当然知道元山年绝无二心。奈何君心难测,作为昔日的托孤重臣,元山年年纪比叶晚鹰还要大上数十岁,叶晚鹰不免怀疑她拥兵自重,甚至想架空皇权。
班师回朝以后还要对元家时刻盯梢,还不如在边疆把人就地解决。
如今把她的小儿子元玉书赐婚给太女,既拉拢了人心与军心,又给太女提高了声望,可谓一举两得。
叶昕想起元山年被她背刺、回头看她时的那一抹绝望又震惊的目光,闭了闭眼。
没什么好说的。
如果手下留情,就轮到她被叶晚鹰赐死了。
再度睁开眼,她的眼中平静无波无澜。
叶昕伸手揭下画布,暴露在眼前的,是一条漆黑而狭窄的地道。
这条地道,不偏不倚,直通临华宫。
叶昕无声地扬唇。
自己向叶晚鹰讨要的,何止是一幅画那么简单。
她讨要的,分明是画里的东西!
第54章 第 54 章 如何拢住妻主的心(六)……
直到大清早枝头的鸟儿开始叽叽喳喳地鸣啼, 尚带几分凉意的朝阳照亮了整个后院,南羽白才在绿云的伺候下起身洗漱。
穿好衣服坐在梳妆台前的时候,他还带着几分睡意, 迷迷糊糊地任由绿云帮自己梳发。
“主君今日想梳什么样式的发髻?”绿云笑着问他。
南羽白睡眼惺忪, “就跟昨日一样吧。”扎一个高高的马尾就好, 不要影响到他练舞。
绿云忍不住笑着说:“可是殿下昨晚刚回来啊。主君还是打扮一下再去见殿下比较好吧?”
“你说什么?!”
南羽白纤长的睫毛剧烈一颤, 墨玉般的黑眸睁大,澄澈而明亮, 他倏然回头望向绿云,睡意一扫而空。满头青丝如绿波荡漾,落在颊边衬得他的肌肤更为白皙透明, 平添一丝脆弱的惑人美感。
南羽白急切地抓住绿云的手,说话间竟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哽咽,“妻主……妻主她回来了?是何时的事!”
绿云连忙扶着他重新坐下,“主君别急, 听奴给您解释, ”他安抚说,“殿下人现在在书房休息。等梳好头发, 奴带您过去找殿下。”
南羽白闻言立即端端正正地坐好, 带着鼻音的声音显得软声软气, 他催促着绿云:“那你快点。”
绿云憋着笑, 正准备应声, 隔着珠帘, 外室的门倏然被人推开了。
他转头望去, 瞧见来人,神色一肃。
绿云忽然放下了手上的梳子,南羽白正不知所以, 便听到对方朝外边喊了一声“殿下”。
南羽白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噌地一下站起来,匆匆转身,和一双含笑的凤眼恰好四目相对。
南羽白眼眶瞬间就红了。
叶昕还保持着撩开珠帘的动作,不等她将手放下,南羽白就如同一阵风一般向她跑过来,猛地扎进她怀里。
叶昕堪堪稳住脚步,见对方冲着自己莽撞而来的力道如此之大,另一只手连忙顺势揽住南羽白,扶着他一同站稳。
“跑这么急,当心摔了。”叶昕声音慢悠悠地调侃他。
南羽白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腰,脑袋也埋在她怀里。
不肯抬头看她,也不肯说话,就那么死死地倔强地抱着。
叶昕垂眸只能瞧见他的发顶。
未束的如缎青丝倾泻而下,轻轻拂过她手背,顺滑而柔软,仿佛每一根发丝都在小心翼翼地无声诉说对她的思念。
叶昕抬手勾起他下巴,果不其然,对方眼眶红红,盈盈如水的眼睛湿漉漉,憋着泪花的小模样好不可怜。
南羽白没有反抗,纤细的柳腰随着他仰头的动作弯出一道漂亮柔韧的弧线,如画的眉眼噙着泪光,他倔强地咬着下唇,连一丝哭音也不肯发出来,叫叶昕看得心头忍不住一软。
“哭什么?”她从绿云手里接过帕子,替南羽白轻轻擦拭他红得生出了几分艳丽的眼角,要掉不掉的几颗眼泪实在惹人怜惜,叶昕低声哄着他,“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南羽白眼也不眨地看着叶昕的脸,像是怎么看也看不够一样,
他呜咽着说,“我……我还以为妻主不要我了。”
叶昕哑然失笑:“不会不要你的。”
南羽白声音带着隐隐的哭腔:“可是您好久都没回来……”
叶昕调笑道:“看到你给我写的信,我不就连夜赶回来了吗?”
南羽白被这句话噎得脸颊漫上浅浅的绯色,“可是您昨晚回来,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叶昕低低一叹:“见你睡得香,不舍得吵醒你。”
南羽白:“可是……”
“嘘——”叶昕轻声打断了他的话。
她索性把人抱起来,走到梳妆台前才把人放到凳子上,“坐好,我帮你绾发。”
南羽白软软地“嗯”了一声,乖顺地任她动作。
坐在镜子前,他蓦地想起尤以莲告诫过自己:不要太过相信女人的情话。
但他还是忍不住,眼巴巴地看着镜子里站在他身后帮他梳理头发的叶昕。
她长身玉立,蟒袍玉带,帮他梳发的动作慢条斯理,却带着格外清冷的贵气,叫人看了便难以移开眼睛。
这样的人一旦温柔起来,轻易便能让人不知不觉地沦陷。
“妻主。”他小声地唤道。
叶昕眼也不抬,细心地替他绾着发:“怎么了?”
“您出去的这段时间,真的不是因为厌烦我、不想见到我吗?”
叶昕看了他一眼方才憋着泪花憋得粉红的鼻尖,出奇的耐心:“不是。”
南羽白于是肉眼可见的开心了起来。
他克制地抿着唇,再唤:“妻主。”
叶昕懒懒地“嗯”了一声。
“我最近刚学会了一首曲子,是跟宫里的鹊哥儿学的,”南羽白期期艾艾地看着镜子里的叶昕的身影,“我待会儿唱给您听好不好?”
叶昕应声:“好。”
“我还在学跳舞,就快学成出师了。您给我一点时间,过几天我一定跳给您看。”
“好。”
“父君教我的我已经都学会了,父君还夸我聪明。府内的事情我也能料理得井井有条了。”
“好。”
“我近来还新学了几样糕点和菜品,等会儿做给您尝尝。”
“好。”
……
室内的气氛逐渐变得温情而融洽。
绿云识趣地悄声儿离开,为他的两个主子留下了相处的空间。
待到出了门,他整个人总算松懈下来。红菱倚在门口问他:“殿下呢?”
绿云瞥了她一眼,开心地说:“正和主君温存呢。”
“这下好了,殿下顾忌着主君,脾气也会收敛许多,我们的日子以后会好过很多的。”
红菱也跟着露出一个轻松的表情:“主君是个有本事的。”
不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唱戏声,绿云顿时好奇起来:“大清早的,戏班子的小公子就在吊嗓子啦?”
红菱摇头:“平时也没见他吊嗓子。”她说,“听这个声音的方向,应该是亭子那边传来的。”
绿云脑子转得快。他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不要脸的贱.蹄子。要不是主君这几日喜欢听曲儿,哪里会留他们待在府里?哼,知道殿下回来了,就想来勾引殿下了。”
红菱看着他:“这方面你经验多,你说怎么办。”
“别让他坏了殿下和主君的心情。殿下和主君不高兴了,我们也没好日子过。”绿云抬脚就往亭子走,“要是这小浪蹄子连累了我们,我一定要他好看!”
*
开开心心地亲自给叶昕做了一顿早膳后,南羽白便匆忙去书房收拾叶昕的行李。尽管行李只有一个包袱,南羽白依然重视得紧,俨然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
可等他看见包袱里全是自己寄过去的衣物,香囊,皂靴如今又尽数带回来了,他不敢去看叶昕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眼睛。
南羽白还亲自带着小侍重新布置了一番后院,这才期期艾艾地来到叶昕面前问她今晚可不可以搬回后院睡觉。
叶昕就安静地坐着看南羽白高高兴兴地忙里忙外。
看他跑到自己跟前这么问,叶昕眉梢轻挑,伸手捏了捏他脸颊边的软肉,故意问道:“后院都收拾好了没有?有准备我的被褥与枕头吗?”
南羽白坐在她跟前,闻言着急地握住她捏着自己的脸的手,“当然有的。我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妻主搬回去一块住了。”
叶昕嘴角挑起轻佻散漫的弧度,看着南羽白可怜兮兮的包子脸模样:“可是,我最近喜欢睡前洗
脚”
“洗脚盆我已经备好了,热水等晚膳后我也会准备的,”南羽白连忙说,“以后每天睡前我都会帮妻主洗脚的。”
“我还喜欢睡前看书”
“妻主想看什么书,只管告诉我,我去书房替您取来。”
“我还喜欢睡前对弈一局”
“围棋我也略懂一二,我可以陪妻主对弈,”南羽白抓着叶昕的手,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只求妻主给我一点时间,我从现在开始一定好好学。”
叶昕逗他逗得正欢,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可是你学这么多,学的过来吗?”
“我都可以的,”南羽白语气焦急且坚定,“妻主喜欢的,我都可以学。”
叶昕讶然一瞬,随即凤眼勾起一个温和的弧度,她反握住南羽白的手,慢慢把玩了一阵才笑着说:“既然如此,那就听夫郎的安排吧。”
南羽白别提有多高兴了,眸子里全是闪烁的星星,方才的焦急与委屈一扫而空。
蓦地,他大着胆子坐到叶昕腿上,软着声说:“妻主真好。”
叶昕瞧着他:“去哪儿学的?”
“没有去哪里学。”南羽白想起自己曾问尤以莲,青楼的男子都是如何伺候女人的,尤以莲就说过这一招。
他岔开的修长紧致的小腿下意识瑟缩,小脸艳红如海棠,嗫嚅着,“就是想要妻主抱。”
叶昕看着他不停躲闪又充满期冀的一双星眸,笑了一声,如他所愿。
她抓着南羽白的手抚摸到自己衣襟处,哑着声儿,陪他演了起来:“那就请小郎君帮忙揉揉胸口吧。”
“许久不见小郎君,本殿想你想得心口疼”
第55章 第 55 章 。
“娇莺欲语, 眼见春如许……”
“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未面,则道来生出现, 乍便今生梦见……”
亭子里, 戏班子里的珍哥儿身着戏装, 素色水袖舞得雅致, 嘴里哼唱着最近在府中日日唱给南羽白听的《牡丹亭》。
他忐忑地看了一眼守在亭外长廊的周兰儿,正哼唱的声音戛然而止。
“兰公子, 我这样唱,真的能让殿下注意到我吗?”
周兰儿白了他一眼,“我娘亲就是这里的管家, 我说的你不信,你还想信谁?”他双手环在胸前,不耐烦地说,“要是不敢勾引殿下, 你现在就走, 现在就回你的房间去,从今往后老实待在戏班子里唱戏。等到南羽白听倦了《牡丹亭》, 把你们通通赶出府去。”
“对不起兰公子!我只是不知道殿下是否跟殿君一样爱听《牡丹亭》, 这才想着换一曲来唱, ”珍哥儿面色惊慌地道歉, “我这就继续……”
周兰儿不屑地嗤了一声, “不过是殿下爱听, 南羽白为了投其所好, 也跟着假装喜欢听罢了。他南羽白算老几?”
他私心里就不信自家殿下会为那个蓬门荜户的南羽白做到这个地步。
“可是,那晚……”
珍哥儿想起那晚在一品居叶昕为南羽白出头的一幕,叶昕的举止让他忍不住为之心动。
一个女人, 为了自己的夫郎竟能做到如此地步。甚至敢不顾礼法,公然抱着自己的夫郎离开当时的是非争议之地。
连皇商之家的陈念生都为之心折,他又怎会不心动?
幸而上天垂怜,他一介平民男子,这辈子竟也能有一个接近叶昕的机会!
“你又在瞎嘀咕什么呢?”
周兰儿不耐烦地说,“不是你求到我母亲面前,求她给你一个面见殿下的机会吗?我母亲不同意,而我如今偷偷给你一个机会,你怎么又一副扭扭捏捏、畏畏缩缩的小男子模样了?!”
“没……没,”珍哥儿连忙回过神,“兰公子,我是想说,殿下为了殿君,不仅愿意得罪太女,还在云水阁为殿君找了汉凌王做靠山,这……这份宠爱是实打实的啊……”
周兰儿闻言面色狰狞一瞬,又迅速强压下去,“女子成亲后都会收心的,殿下自然也是如此。关南羽白什么事,换一个男子结果也是一样的!”
若是和殿下成亲的人是他……
不,本来应该是他!
他的母亲周桐把控着府内的事务,他又有经常见到殿下的机会,他本该跟殿下有一段日久生情的时光!
连南羽白这种家世差劲的人都能做皇府主君,他如何做不得?!
珍哥儿被周兰儿癫狂的神色吓了一跳,他不敢再说话,只能继续吊着嗓子反复唱着《牡丹亭》那几句词曲。
婉转承合,凄楚哀望。
如同曲中所唱的一般,一个男子从美梦中惊醒,想在现实里找到在梦中与自己春风一度的、那位多情又深情的女君……
绿云和红菱前后脚来到亭子里时,一眼就看到了周兰儿和珍珠两人。
一个踮着脚尖看湖里嬉游的金色鱼群,一个勾着指尖咿咿呀呀地吊嗓子。
绿云和红菱对视了一眼,他率先扯起一个不带温度的笑意,出言嘲讽道:“看来,有人脑子坏了,痴心妄想想当主君呢。”
珍珠听到绿云的声音,急急忙忙冲他行礼,周兰儿明显知道他来了,却继续不疾不徐地喂鱼。
绿云冷笑着看着他们:“怎么?大清早的,二位这么有精力,都跑到亭子里闹腾来了?”他轻飘飘地开口,“既然如此,都跟我去厨房帮忙生火做饭去?”
珍哥儿霎时跪了下去:“绿云公子见谅,奴只是过来吊嗓子而已……奴也是为了能更好地为殿君献艺。”
“哦?是么?”绿云走到他跟前,俯视着他,闻言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平日里不吊嗓子,昨夜殿下才回府,今天一大早你就吊起来了?”
珍哥儿头一回被大户人家的小厮刁难,一时间有些顶不住,
他视线频频往周兰儿的方向看去,“奴……奴……只是碰巧而已,兰公子可以为奴作证的!”
不等周兰儿开口,绿云轻轻“啊呀”一声,笑了起来:“这年头,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被叫公子了?”
“有的人呐,他老娘做管家,那是他老娘有本事,关他本人什么事?可惜在府里时,连个最低等的小厮都算不上,跟个隐形人似的。珍哥儿啊,你眼睛怎么这么不好使,搭上了他周兰儿这根屁.用没有的线呢?”
“绿云,你平白辱我是什么意思!”
周兰儿还在栏杆边悠闲地摆着姿势,半句话没讲就被绿云骂得狗血淋头,当即怒火中烧,气急败坏地朝绿云骂道:“我母亲可是皇府的管家,我怎么就连个小厮都算不上了?!你说话放客气点!”
绿云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说的不过是实话而已,怎么就辱你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周兰儿,“怎么?你这么脆弱啊,听不得实话吗?”
“平日里你爱挤在管家身边,仗着管家的权势狐假虎威、作威作福,我不与你计较。可如今你是狐假虎威太久,得了失心疯了,连找人勾引殿下的下三滥路子都敢使,”绿云小嘴一张,伶牙俐齿,“周兰儿,你是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府里上上下下都由得你安排了?”
“若是扰了殿下休息,信不信殿下把你俩的脑袋都摘下来当球踢?!”
周兰儿站直了身子:“我没想打扰殿下休息,休要无端污蔑我!”
绿云不接他的话,“再说了,殿下爱的是美人,美人你们知不知道?”挑剔的视线往两人身上一扫,“你们两个……最好要有点自知之明,别玷污了殿下的眼睛!”
“你!”
周兰儿气极,张牙舞爪地往绿云扑过来,伸手就要打他,“你就是个低.贱的小侍,有什么资格跟我这么说话?!”
绿云身手利落地往红菱身后一躲。红菱立刻出手。
周兰儿没反应过来就被红菱一巴掌扇得头脑嗡鸣,脚步虚浮着失去平衡,瘫倒在地。
红菱冷着一张脸,“休得动手。”
周兰儿反应过来几乎气疯了。他坐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被扇肿的脸不停地凄惨地叫,“你们两个贱.人!我要见殿下!我要向殿下告发你们,让殿下把你们都杀了!”
红菱脸色更冷了,绿云也冷笑着看着他撒泼打滚,“殿下在为主君梳头呢,没那个闲工夫来看你耍猴戏。”
周兰儿神色一怔:“殿下、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他脸色忽的一变,狰狞着神色冲绿云说,“你休想骗我!殿下对南羽白根本没有男女之情,她只是为了气太女,才故意抢了太女的夫郎!”
“我可不像你一样不怕死,敢拿殿下当挡箭牌,”绿云轻嗤了一声,“殿下压根不认识你,你还想让殿下替你做主?真是天大的笑话。”
珍哥儿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在他身边撒泼的周兰儿,“兰公子,你骗我?!”他没有大户人家那些繁复心机,一听没了见到叶昕的机会立刻反水,“你明明说殿下认识你、对您有好感,又说殿下喜欢听曲儿,你可以引荐我当侍君……”
“闭嘴!”周兰儿急声呵斥。
绿云听着先是一愣,紧接着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姓周的,你是真的失心疯了,殿下对你有好感?哈哈哈哈……”
被人当面耻笑,周兰儿气得唇瓣直哆嗦。
他瘦弱的小身板从地上爬起来,心底却自信于当日叶昕与他开口交流的一幕,这一幕在他心中日夜念想,经时累月,叶昕的眉眼早已在他心中熠熠生光,
周兰儿自信地挺直了腰,他咬紧了牙,忍着怒气,说话也振振有词:“那时殿下喝醉了酒,就躺在花丛里,还专门让我留下,把我母亲赶走,跟我说了好些话呢!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去问殿下!”
红菱皱了皱眉,出于谨慎的心理,她看了绿云一眼。
绿云却毫不畏惧,他故意拿手帕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是么?那你说说,殿下专程把你留下,都跟你说了什么话啊?”
“殿下见了我便好声好气。不仅没有丝毫坏脾气,还问我平日喜欢做什么!”
绿云轻轻“哦?”了一声,“然后呢?”
周兰儿瞪了他一眼:“什么然后?”
绿云笑眯眯道:“就这么一句,你就敢夸口殿下跟你说了好些话?真是不要脸。”
周兰儿闻言脱口而出:“殿下还跟我聊了好些家常事。问我京中流行什么甜食、吩咐我出门跑腿去华环阁买零嘴儿。还问我除了出门买零嘴,喜欢外出玩什么呢!”
绿云脑子转得飞快,他心里通透,一下子便明白了。
“原来主君那时吃的鲜芝饼是你买的。”
绿云最是懂得杀人诛心,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那时殿下为了哄主君喝药,专程送了主君好多京中流行的甜点。原来,竟是你买的。”
“既是如此,”绿云假模假式地给他行了个礼,“我与红云便替主君先行谢过。”
“你胡说八道!”周兰儿几乎是尖叫着喊出了声。
倏地,他转身离开亭子,“我不信,你一定是骗我的!”他絮絮叨叨的说,“我要亲自去找殿下……对、对,我要殿下为我做主……”
周兰儿的眼中充满憎恨,他倏地侧头对绿云恶狠狠道,“我要殿下将你赐死!”
说着,忽然往后院的方向小跑而去。
“红菱,抓住他!”绿云冷声道,“别让他打扰了殿下与主君!”
珍哥儿早已被眼前针锋相对的一幕吓得两股战战。他眼睁睁看着周兰儿被红菱单手拎着脖子像抓小鸡仔一样抓回亭子里,然后掏出绳子把人捆在了柱子上。他吓得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周兰儿被这么一绑,脑子没有清醒,反而越发癫狂起来,“哈……你们怕了?怕了就赶紧放开我,不然我让殿下杀了你们!”
绿云白了他一眼,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好好在这里待着吧。”他对红菱说,“你在这里看好他们,我现在就去请示主君。”
红菱道:“可是殿下和主君相处正欢。”
绿云想了想,“也是。”
他招手示意其他小厮上前,从小厮手里拿了两碟碎干饵,一碟塞到红菱手里,“那我们先喂鱼喂着玩儿吧!”
红菱给了正不停喊着赶紧解绑的周兰儿一个平静的眼神,问绿云说:“要不要我把人打晕?吵死了。”
鬼哭狼嚎的声音戛然而止。
绿云偷笑了一声,“别管他。”他嘲讽道,“这个胆小鬼。”
周兰儿敢怒不敢言。
他知道红菱是真敢这么做的。
绿云还想再嘲讽周兰儿几句,视线一抬,忽的在一角回廊顿住。
红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了周桐的身影。
周桐也在看他们。
她惨白着一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红菱和绿云起身,给了她一个面子:“周姨。”
周兰儿一看见周桐,立刻又激动起来:“母亲,母亲救我!”
“你闭嘴!”周桐痛心地看着他,“你跟一个戏子想耍什么把戏,你以为我不知道?!”
她费尽心思把自家儿子调离皇府,不肯让他往叶昕跟前凑。谁知他找不到面见叶昕的机会,竟把主意打到了一个戏子头上!
“你想让戏子用歌喉吸引殿下的注意力,再让戏子把你往殿下的跟前引荐,这样就有机会跟殿下见到面了?”周桐又是生气又是悲哀,“然后呢?”
“就因为你曾经跟殿下说过两句话,你就觉得殿下对你有男女之情了?”
周兰儿不甘心地说:“母亲,您根本不知道当时殿下跟我说的话是什么。难道您敢说,依照殿下以往的脾性,会去问一个陌生男子喜欢吃什么甜食吗?母亲,那个时候殿下的情绪很平和啊,不是吗?”
周桐也隐约觉得叶昕似乎有哪里变了。
但叶昕的脾气本就反复无常,她爱问什么就问什么,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谁都管不着,也都不敢管。而且她本来就喜欢美丽的事物,看上南羽白那副好看的皮囊才对南羽白那么好也不是没可能。
非要说最明显的变化的话,就是叶昕回京后杀的人少了。
可……叶昕杀人的心思少了,她一个贴身管家有什么不满的?难道天天把脑袋拴在裤腰带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吗?!
周兰儿见周桐一时之间沉默下来,以为周桐是被他说服了,连忙说:“母亲,快去找殿下来为我们母子做主!殿下肯定还记得我的,只要您愿意在她面前提起我的名字!她一定记得我!”
周桐再也听不下去了,扬手便朝周兰儿的脸上扇了一个巴掌:“你住嘴!混账东西!”
身为五皇府的管家,她的地位在京中也深受旁人敬重甚至是到了敬畏的地步。原本倚着她这样的身份,足以给自己的儿子谋求一个不错的亲事。
可谁知——
“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蠢货,殿下岂是你这身份低.贱的小厮能肖想的?!你也不想想自己的家世,你老娘我在京中什么官职都没有,给不了殿下半分助力,更没法儿给你准备那么多嫁妆,让你带过门,咱家没权没钱的,殿下乃堂堂皇室之女,凭什么会看得上穷人家的男子,又凭什么娶你过门?”
周桐怒道,“更何况,你的容貌比主君差了多少,你丝毫没有自知之明吗?主君是京城第一美人,你呢?!”
周桐眼中满是难以言喻的哀恸,“若是此事教殿下知晓,你我母子二人的性命都要不保了!”
别说什么好亲事,也别说还有什么管家身份了,能活命就不错了!
周兰儿的内心被骂的有点儿动摇了,可心中熊熊燃烧的嫉妒之火不断地蚕食他的理智。
归根结底,是不甘心。
他真的不甘心!
他的身世不好,南羽白的身世又好到哪里去呢?!若非殿下愿意扶持南家,就凭太女和南家决裂之事,南家早就该滚出京城了!
那些想讨好太女的人自然会寻些由头把南家给活活折腾死!
他一个守着贞节、清清白白的男子又不是那些一双玉臂万人枕的青楼公子,他攀高枝怎么了?那个南羽白不也是攀高枝的货色吗?!
“母亲,像殿下这般愿意因为夫郎而照拂夫郎的家人到这个地步的女子,这世上能有几个?”周兰儿眼中噙着泪,颤着声,语气里满是不甘心,“世上的女子,要么家境不错,只娶门当户对的或能给自己带来助力的夫郎,要么是穷酸文人,一朝发达又要另寻新欢。至于剩下的那些,又穷又翻身无望,儿子一旦嫁过去,就是吃苦的命!”
“母亲,你告诉我,像我这样的人,若是不能嫁给殿下,我能嫁给什么良人呢?!”
周桐气得几乎浑身颤抖,“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像你这样,若非我能给你安排,你早该嫁一个乡下人吃苦去了!至少为娘能为你谋一个商户的正室,只要你争气点生个女儿,你就能一辈子享清福!”
“你怎么敢,怎么敢妄想一步登天,肖想着进了皇室?!”
周兰儿咬紧了唇,哽咽着哀求:“母亲,求您了,就给我一个机会吧至少,至少让我见到殿下一面,兴许殿下真的记得我呢?如果殿下真的不喜欢我,我也能死心母亲,求您了”
哀莫大于心死,周桐见自己的儿子是真的没救了,她如此相劝、如此痛骂都骂不醒周兰儿的心,便只能另寻他法。
周桐看向一旁沉默许久的红菱和绿云,忽然对着他们跪了下去,她弃自己管家的身份于不顾,拉下脸哀声恳求:“二位都看到了也听到了,此事皆因我这个不孝子而起,非我所意。奈何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我儿真是失心疯了,一门心思要去打扰殿下。”
“此事若让殿下知晓,会坏了殿下与主君的心情。也请二位能谅解我这个老母亲的心情,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说着,情到深处,周桐竟朝红菱和绿云磕了一个头,“求求你们,容我将这个混账带回去关起来好好管教……我保证,一定不让他再在府中出现!”
字字恳切,情理得兼。
绿云这只小狐狸却丝毫没有被她的话术打动。
“管家莫要折煞我们,还是快起来吧。您一个管家,就这么跪我与红菱,不合适。”他嗓音平静,“原本我是不会与旁人解释那么多的,看在您是管家的份上,我就多说一句。”
“若是人人都像您一样,只要跪下求我们办事,我们便答应,现如今,我与红菱还有命活着吗?”
绿云看着周桐被怼后迅速变得灰败的神色,客客气气地把人扶了起来,话里话外却全是拒绝的意思,“还请管家不要为难我们了。”
说着,他让腿脚快的红菱迅速去后院向殿下与主君禀报。
事关管家,要遣要留,应由殿下来安排。
不多时,红菱回来了,素来冷冰冰的脸色却透出几分不自在的神采。
绿云见她这副模样,心下虽感到奇怪,仍问道:“告知殿下或主君了吗?”
红菱点了点头,“告知了。”
“殿下和主君怎么说?”
“我刚汇报完,殿下还没说话,主君……主君忽然发出奇怪的“嗯”的一声,然后不停地喊殿下“妻主”,还说了几句以前青楼的小公子对殿下说过的话……”
绿云:?
红菱赶紧解释得更清楚了些,“他们在房间里,靴子和外袍都丢在门槛外。”
她脸上泛起一抹几不可见的红,“主君……闹完以后,殿下就说,别拿这种小事烦她,让我们滚远点。”
第56章 第 56 章 ……
南羽白垂眸看着躺在自己腿上小憩的叶昕, 动作轻柔地替她按摩脑袋。每每拂过叶昕昳丽的眉眼,他的指尖总是流连忘返,仿佛总是摸不够、也永远看不够似的。
两人才折腾过一番, 叶昕闭眼枕在南羽白腿上, 她衣襟大敞, 神色慵懒, 几缕乌黑长发落在因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的白皙胸口,黑白分明的美色愈发勾勒诱人的曲线,
她像是一只吃饱喝足的漂亮妖精,大发慈悲地在南羽白身侧逗留,叫他有幸能得到片刻的欢心。
南羽白看得心跳加速, 连按摩的指尖也不自觉微微发颤,却依然强制自己保持轻柔的力道,好服侍叶昕睡个舒心的回笼觉。
然而他这点轻微的情绪起伏依然被叶昕敏锐地捕捉。她从长袖里探出修长的手指,抓住南羽白颤抖的圆润指尖轻轻摩挲, 带着温暖的安抚的味道, “怎么了?”
“没事,”南羽白反握住她的手, 像是怕惊扰到她, 轻声地应话, “妻主没睡着吗?”
“差点儿, ”叶昕微微睁开眼睛, 在他脸上停驻一瞬, 确信他真的没事, 又缓缓阖上,“昨夜睡得晚,刚才又陪你闹了一阵, 还真有些困了。”
南羽白被叶昕那双多情的凤眼看得心头怦然。
他最喜欢叶昕这样看着自己,眼底流露出的那份关心与在意,就像是把他整个人都装进心里去了一样,“那我再替妻主按一按,妻主快睡吧。等用午膳时我再叫醒您。”
叶昕笑了笑,“不用按了,我自己再躺会儿就能睡着。”南羽白还没来得及失落,又被她一句话哄得高兴起来,“你先去处理周桐的事吧。”
这就是默认周桐和周兰儿的事由他管了。
身为皇府的主君,有权管理后院已是莫大的荣宠,前院的事不可干涉。管家管着前院,是对一家之主负责的,轮不到主君来管。
就拿太女身边的墨画来说,即便他只是太女身边的一个贴身小侍,他甚至连管家都不是。可他入了太女的眼,只需对一家之主的太女负责,日后即使是太女的主君也管不了他。
“可是我还想再跟妻主待一会儿,”南羽白又是开心又是不舍,“我想一直陪着妻主。”
叶昕手长脚长,伸手轻易便从旁边抓过一个枕头,脑袋一歪便从他腿上离开。
她歪着脑袋躺到了枕头上,衣衫再度散开了些,裸.露一侧肩头的雪白和隐约的胸口,搭着一张慵懒的艳丽面容,是一种堪称放荡的漂亮,惹得人挪不开眼,她闭着眼,故意逗南羽白道:“快去吧。你再不去,我就自己去处理了。”
“不要!”南羽白一点儿都不想让那个周兰儿跟叶昕碰面,
他连忙爬到了叶昕身上,抱住了叶昕的腰,红着脸贴在她白皙的肩头蹭了蹭,小声地抗议,“妻主说好了这事让我处理的。”
他的妻主一看他哭就会说软话哄他,万一那个周兰儿也学他这样掉眼泪,引起了叶昕的怜惜怎么办?
周兰儿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就跟封子安和南羽璃一样,他们都想引起妻主的注意,然后抢走他的妻主!
叶昕任由南羽白趴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一只手摸摸她的腰,一只手碰碰她的脸,肩头散开的衣服还不断被他蹭着往下掉。小动作不断,俨然一副要跟她一起睡觉的淘气劲儿。
叶昕纵容着他悄悄使坏的小动作,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闭着眼哄他:“乖一点,快去吧。”说着,她忽的用气音笑着说,“今晚我再让你摸个够。”
南羽白听得脸颊一热,手上的动作僵了一瞬,羞得像条滑溜的泥鳅似的,立刻从叶昕怀里爬了起来。
他掀开垂落的纱帐,羞答答地下了床,好半晌才憋了一句,“坏妻主。”
隔着层层叠叠的轻薄纱帐,叶昕低低笑了一声,又惹得南羽白面红耳赤,她问道:“不要?”
正被小侍伺候着穿衣的南羽白急得差点咬到舌尖:“要的!”
说完他反应过来,一时间又羞又恼,自己扯着衣带掀开珠帘快步走到外室,欲盖弥彰地对小侍吩咐道:“我……我自己穿,你出来给我梳发吧。”
小侍低着脑袋。主子在玩闹,他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看。听到南羽白的吩咐他如蒙大赦,赶紧跟着南羽白离开了寝室,“是!”
*
南羽白来到亭内时,珍哥儿已经醒了过来,跟周兰儿一块被红菱押在地上跪着。
绿云上前扶着南羽白在亭子里坐下,“主君,”他很是机灵,看殿下没过来,就知道殿下此番放权,是要助主君在府中立威了。
他把事情从头到尾仔细讲了一遍,“主君,您看该怎么处理?”
周桐也跟着跪在一旁,看到只有南羽白一个人过来时,眼睛一亮,不等南羽白说话,立刻磕头讨饶,高声恳求:“求主君饶我们母子一命!”
南羽白生性善良,决计不会像殿下一样嗜杀。周桐不一会儿就泪流满面,他哀伤地望着南羽白,“主君,看在我兢兢业业为皇府操劳数十年的份上,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看在我前些日子毫无保留地教会了您许多事务的份上,求您饶了我们性命吧!”
绿云立刻呵斥道:“住嘴!主君还没允许你说话,你怎可如此不敬?!”
他回头对南羽白说,“主君莫要搭理她,您是心善之人,她是故意拿捏您的。依着府内的规矩,该怎么处理全听您的安排。”
南羽白垂眼看了看周兰儿,又看了看珍哥儿,“你们两个呢,有什么话想说的?”
珍哥儿是个唱戏的,哭起来我见犹怜,隐约有几分年轻时的尤以莲的影子,“求殿君饶了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唱戏,再也不敢动歪心思了!”
周兰儿却冷笑了一声,对珍哥儿说,“你求饶又有什么用,他不会放过你我的。”
南羽白闻言一双杏眼无波无澜,他平静地问道:“为什么?”
不顾周桐使劲对自己使眼色,周兰儿仰头倔强地同南羽白对视,“因为珍哥儿像极了你那个抢走你母亲的小爹。而我曾和殿下说过话,你嫉妒我,肯定不会让我再见到殿下,肯定要报复我。都是男子,我怎会不知你的那点心思?”
南羽白笑了一下,脸上没有丝毫被挑衅的愤怒之色,反而坦诚地夸赞他:“你说得对。”
周兰儿脸色一变:“你……”
“我怎么了?”南羽白看着他。
“你承认得这么快,不怕殿下觉得你是个妒夫?”
“不怕,”南羽白语气平静地说,“殿下不会知道的。因为殿下把你们三个交由我全权处理,我怎么处理,她都不会过问。所以,殿下什么都不会知道。”
周兰儿心中一惊,南羽白不是个唯唯诺诺的小男子吗,怎么……怎么变得这么……
“枉你自诩是个善良之人,如今我们三人的性命都在你手里,你若是处死我们,”周兰儿咬牙道,“你也不过是个道貌岸然之辈!”
绿云登时就要上前揍他,南羽白却把绿云拦住了,“我善良,就合该被你们爬到头上作威作福吗?你这幅同我说话的态度,可还记得我主君的身份?”
南羽白杏眼微弯,笑容干净,不怒自威的模样依稀跟雅贵君有三分像,“我处死你们还是不处死你们,不由我说了算,由这府中的规矩说了算,如此,你可满意?”
周兰儿沉默了一瞬,还是忍不住说:“如今你是主君,规矩还不是由你信口胡诌?”
一旁的珍哥儿却一个劲地求饶,一直说自己再也不敢了。
南羽白无奈地叹了口气,“兴许你一直觉得我好欺负,可我劝你,还是好好说话吧。”他的声音又轻又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不论你如何激怒我,我也不可能放你见到殿下。”
说完,他侧头吩咐绿云:“周兰儿出言不逊,掌嘴二十吧。”
周兰儿突地慌张起来,他本能地想躲,身后的红菱却死死抓住他双手,把他摁在地上,叫他无处可跑。
绿云刚抬手,南羽白又说:“逃避处罚,可见其知错不改,再加二十。”
“是。”
绿云从前充当叶昕的打手时,别说打人了,杀.人的事他也干过。
他暗暗用了狠劲,抬手扇人时手风干净利落。直把周兰儿扇得头昏耳鸣、口鼻流血,连哭喊的力气也没有。
不等周桐替自己的儿子求饶,南羽白便将目光投向她,率先开口:“求情之前,你要先明白一件事:如果你的儿子不犯错,我也不会这么对他。”
他的声音平静如水,却让周桐无端后背发寒。
南羽白,这个皇府的主君,从唯唯诺诺、一无所知的闺中男子,到熟知后宫打.杀下人的腌臜手段的皇室中人,在叶昕的放养下、在沈言的调.教下,这个男子正在快速成长。
温文尔雅,处事得体。表面如沐春风,内里不怒自威。
毫无疑问,他表现得相当出色。
“周桐,你曾经是管家,对府上的规矩是最了解的。”南羽白黑曜石般的眼睛看着她,平和的目光里却带着刺骨的审视,“你来说说,依照规矩,你们三个都要怎么处理?”
周桐声音颤抖:“我、我……”
“既然你儿子说,府中的规矩是我信口胡诌的,那我就听听你嘴里的规矩,”南羽白说,“也好让你的儿子听一听。”
周桐垂下头,“主君见谅,我……我忘了……”
“是真的忘了,还是不敢说?”
南羽白站起身,绣了牡丹花的衣摆轻轻摆动,如盛放的层叠花瓣,漾起优雅而高贵的摇曳姿态,“不说也可以。身为管家却记不清府中的规矩,乃是疏忽职守之罪。按罪名,该重责十五大板。你想先试试这个刑罚吗?”
“我……”周桐心神动摇。
“换做年轻人,还能挨得住,”南羽白平静地述说着事实,“您一把年纪了,十五大板,就能先要你半条命。”
周桐脸色灰败,她嘴唇抖了抖,终是开了口,“按照规矩,以下犯上,掌嘴二十;疏忽职守,十五大板;不守贞节,处.死;冒犯主子,处.死;不忠不敬,处.死。”
那厢绿云已经停手了。
他骄傲地向南羽白上报:“主君,四十巴掌我打完了。”
周兰儿已经满脸是血,双颊肿胀,他倒在地上,哀哀地小声哼叫。
周桐连忙挪过去抱住他,心疼地流泪,她哀声地向南羽白恳求:“主君,我一条老命,死不足惜!只求您能饶过我儿性命……”
“他若是不冒犯我、不冒犯殿下,何至于此?”南羽白杏眼琼鼻,温声轻语,倾城的眉眼一如既往的动人心弦,说出的话却不似往日那般怯弱。
他心中百般思量,想起尤以莲和沈言教给他的诸多道理。
不论是打着杀鸡儆猴的心思,还是依照规矩办事的原则,他都没有理由放这些人一马。
他……
他是雅贵君的女婿,是五皇女的一府主君,更是上了玉牒的皇室中人。
他的一言一行,都会招致旁人的注意。
轻则立威失败,他将被京城的公子们看一辈子笑话;重则害得叶昕和雅贵君也跟着他一起丢脸,譬如,雅贵君教婿无能,叶昕管家无方……
南羽白垂眸看着他们三人,纤长的睫羽在眼底落下浅浅的阴影,“谁叫你们觊觎我的妻主呢……就凭这点,我也不能轻易放过你们。否则,日后谁都模仿你们,又教我如何自处呢?”
“你们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考虑,为了自己的性命考虑。何曾为了我这个主君考虑过分毫?”
周桐自知有罪,可她依然祈求道:“但您是高高在上的主君,而我们只是下人,您有权决定我们死,或者生。”
南羽白闭了闭眼,他转过身去,自己抓住自己轻颤的手,强行克制发抖的身体,“按规矩,你们都要死。”
“不过你说得对,我是一府之君,有权力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
周桐的眼睛倏地一亮,下一瞬,南羽白的话却有如晴天霹雳:“所以,两个选择。要么,你们三个一起死;要么,你们三个一块去人市。”
珍哥儿顿时哭得死去活来:“主君,求您饶了我吧! 全是周兰儿怂恿我的,我再也不敢了!”
那种地方、那种地方!
是女子当做仆从发卖,男子当做罪奴发卖,永世不得翻身的地方!
女子还好点,只消一辈子给人干活,直到干不动为止;男子却连小侍都没资格做,别说去青楼卖艺了,顶天了也只能去勾栏那种地方卖.身,死了也只能去乱葬岗做个孤魂野鬼。
周兰儿也知道怕了,他哑着声想求饶,张嘴却又吐出一口血沫来,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周桐难以置信地看着南羽白纤瘦如柳的倩影,“主君,这分明是生不如死的选择!您……好狠的心呐……”
南羽白强压下心头的恶心感,“我说过了,你们若是不冒犯我与殿下,何至于此?”
“半柱香的时间,选吧。”他轻声开口,“半柱香后,就由我来替你们选。”
毫无疑问,把人发.卖出去的影响力更大,京城里知道此事的人也会越多,自然能震慑更多的怀揣歪心思的年轻公子。
而且,人的求生欲在死亡关头是极为强烈的。
当镊亮的铡刀悬在头顶时,没有人会坦然赴死;当刀锋缓缓落下时,哪怕只能求得一时的活路,人也往往会选择……
即使三人都沉默不语,南羽白心中也已然明晰他们最终的选择。
可当半柱香燃尽后、三人跪谢他的不杀之恩时,南羽白心中还是莫名生出了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绿云见他神色怏怏,立刻示意红菱把三人带出亭子,
他对南羽白说:“主君,我和红菱现在就把他们送出府,免得您看了心情不好。”
南羽白沉默着点了点头。
绿云想了想,又笑嘻嘻地安慰南羽白,“若是殿下知道您方才的表现,一定会夸您做得好的。”
南羽白看着湖底翻腾游玩的金色鱼群,心底的烦闷散开些许:“真的吗?”
“当然!”绿云肯定地说,“殿下最担心主君吃亏了。只要您不吃亏,不论您做什么,殿下都会夸您做得好的。”
南羽白被哄得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他对绿云说,“不用留在我身边,你去帮红菱吧。”
绿云望着他,小心地问道:“那您?”
南羽白抿着唇,无声地笑了一下。此时此刻,他恨不得马上回到叶昕温暖的怀里。
他想要她抱着他、亲着他、哄着他。
只要待在叶昕怀里,他就什么也不怕了,什么也不难过了。
可他不舍得吵醒叶昕。
“我去厨房亲自为殿下做午膳吧。”南羽白低声说,“只是不知道殿下喜欢什么菜色,我只能尽量多做一些了。”
绿云总算放下心来,“那您赶紧去厨房吧,我现在要叫人打扫一下亭子里的血迹,不能留您在这儿赏鱼了!”
他故意推搡南羽白上了步辇,笑道,“主君只管放心。只要是您亲手做的,殿下都喜欢!”
第57章 第 57 章 元玉书(一)
南羽白过门不久就匆匆立威, 将皇府的管家母子送去人市之事,不过半日便传遍了京城。
一时间惹得贵府名门的诸多公子又是惊诧又是艳羡。
惊的是南羽白手段委实强悍,羡的是叶昕对枕边人的无上宠爱。
落在南羽白身上这份实打实的宠爱, 便是这世上身份与地位最高的男子——也就是宫里头的君后王氏屏锦, 也比不上他南羽白半分。
无论府外传的多么沸沸扬扬, 府里的叶昕都置若罔闻。
她睡了一个饱满的回笼觉, 枕着柔软的红香绫罗枕头、盖着贴肤的江南蚕丝被衾,不比京畿清苦吵闹的日子, 皇府里清静舒适,令她一觉醒来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迷蒙之感,连骨子里都觉得无比松泛。
在花园里一边用膳一边听戏子唱曲儿时, 叶昕还懒洋洋地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落筷子,没什么胃口似的。
南羽白也跟着吃不下饭,生怕是自己的手艺不好, 讨了叶昕的嫌。他紧张地看着叶昕:“妻主, 中午的饭菜……不合您的胃口吗?”
叶昕单手撑着额头,姿态懒散地半倚着石桌, 闻言放下了筷子, “倒也不是。”她望向身侧的南羽白, 扬了扬唇, 慢腾腾地措词, “我只是有些……睡懵了, 现在还没醒过神儿。”
说完, 她又看向眼前唱戏的年轻男子,语气轻松地调侃自己,“瞧, 我脑子都有点糊涂了。记得之前唱牡丹亭的小公子好像不是这位……也好像是这位……反正记不清了。”
南羽白身子不自然地一顿,他起身来到叶昕旁边,为她轻轻捏着肩膀,小心地观察叶昕的神色,“记不清,就证明不重要。妻主何必耗费心神去想这种小事?”
叶昕见状不再倚着石桌,她仰起弧度修长的脖颈,往身后一靠,自然地仰倒在南羽白怀中,“你说的对。”
她舒适地喟叹了一声,懒得再思考些什么,这番信赖的放松姿态让南羽白又惊又喜,他连忙把腰挺得更直了些,好让叶昕能靠得更舒服点。
“反正这个戏班子是为了你才请到府上的。”叶昕拉长了音调,语气懒散,“你喜欢与否最重要。”
南羽白克制不住嘴角上扬,尽管他内心知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如果我不喜欢了、听倦了,也可以随我处置吗?”
“这是自然,”叶昕捉了他一只手到跟前细细把玩,轻笑了一声,“心肝儿何须多此一问?”
唱戏的公子吓得抛着水袖的手一抖,身侧的女伴没接住,赶紧主动上前缠住他的胳膊,暗中用力把他捏疼了,把他硬生生疼得清醒了,小公子才勉强白着脸掐着嗓子继续唱了下去。
叶昕听出了一点猫腻,但她不甚在意。
身后南羽白同她说着话,一把嗓音倏然端得温柔似水、清脆灵动,听起来竟是比眼前几个唱戏的还要抓人耳朵,“妻主,您多少吃一点儿吧,别饿着肚子。”
他轻声建议道,“不如这样,我们也别让下人布菜,妻主也不必动筷子,您想吃哪一样就告诉我,我亲手喂您。”
叶昕轻飘飘地“嗯”了一声,散漫地调笑:“心肝儿疼我。”
南羽白脸上慢慢泛起红晕,眼尾也跟着漾起缱绻的笑意,“妻主高兴便好。”
他不舍地松开叶昕,远离了叶昕温热的体温,又转瞬坐到叶昕身前,顺势截住她看向戏子的目光。
南羽白拾起筷子,依照叶昕抬手指向的菜品,开始享受起投喂的乐趣。
他每喂一口,都要一边观察叶昕的神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询问她:“好吃吗?”
叶昕“嗯”了一声又一声,实在应得过于频繁,最后只能无奈地看着他,笑道:“你亲手做的,都好吃。”
南羽白惊得睁大了双眼,连手中夹着菜也忘记喂给叶昕,只堪堪停在自己身前。
“妻主怎么知道,都是我做的?”
叶昕主动倾身凑上前,一口咬上去。
含笑的凤眼也跟着凑到他眼前,浅色的琉璃眸子里深深地倒映着他的模样,看得他脸红心跳,“因为心肝儿对自己的手艺太不自信了。明明很好吃,却总要多问我一句。”
南羽白被夸得笑弯了眼睛,他声音里透着满足的雀跃和欣喜,“妻主喜欢就好。”
叶昕看了他好一会儿,也跟着笑。
她忽然轻声说:“喜欢。”
南羽白怔了一瞬,脸颊忽然变得有些烫。他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羞涩又澄澈,忍不住胆怯地别过眼去,又很快地鼓起勇气转过头来,对上叶昕温柔含笑的目光。
“我……”他嗓音轻颤,“我也喜欢……”-
“殿下,主君!”
绿云匆忙从回廊向花园跑来,把南羽白吓了一跳,还未说出口的话就这么硬生生被截住了。
他又羞又恼,悄悄瞪了绿云一眼。
绿云被瞪得不知所以,他眼神茫然,“主君,我做错了什么吗?”
南羽白被抓包了,一下子更害羞了。
叶昕也回过神来,她回头看向绿云,笑了一声:“先说正事。回头你再去跟主君领罚。”
绿云又是茫然又是委屈地应了一声,这才开口禀报,“杨依淮领着元玉书登府拜谒,如今两人都在门外候着。”
叶昕眼睛微微一眯,“他们怎么会一块过来?”
绿云恭敬道:“杨依淮说她是带着陛下的口谕来的。陛下有令,要殿下即刻入住临华宫,以陪伴陛下身侧,尽享母女天伦之乐。恰逢元小公子进宫拜见君后,元小公子知道杨依淮要来殿下这里后,就请求君后让他一同过来见一见殿下与主君。”
不等叶昕说话,南羽白倏地眼睛一亮,赶紧道:“玉书定是专门过来见我的。”
叶昕看向南羽白:“为何?”
“妻主有所不知,”南羽白笑意宴宴,开心地说,“玉书是我唯一的闺中好友。”
叶昕闻言挑了挑眉,“怎么说?”
“我和玉书是在同文馆相识的,那时我与他尚且年幼,”南羽白回忆起从前,忍不住轻声感慨,“因为我总是在考核中拿第一,而他总是位列第二,他便对我产生了好奇,主动同我攀谈起来。我们便渐渐互相认识,成了朋友。”
“得知我在家中的艰难处境后,他十分可怜我,就趁着在同文馆见面的间隙偷偷给我塞银子,好让我去打点府中下人。我不愿收,他便说那些都是他闲暇攒下的一点零花钱,不影响他的日常开销,还说我若是觉得愧疚,日后记得如数奉还就好。”
“我至今还记得欠他的银钱的数目。与殿下成亲前,我身无分文;与殿下成亲后,尤以莲把我的嫁妆还给我了,我如今有钱了,却一直找不到机会把钱还给他。”
叶昕沉吟了一瞬,突然道:“那等会就把银钱加倍还给他。五倍,十倍,二十倍都行,一定记得还给他。”
南羽白不知叶昕为什么给出这样的反应,但他也觉得自己还钱是理所应当的,便讷讷地点了点头。
叶昕又问:“还有呢?你跟他之间还有什么事?”
“那时,我被小爹困在家中,不能出门玩,见面时玉书便会同我讲外边的趣事。花灯节是什么样的,有多好玩,他都会同我细细讲述。”说着说着,南羽白不安地看了叶昕一眼,又立刻收回眼神,“还有妻主您……您强抢街上男子的桩桩件件,也是他跟我讲的。”
叶昕听了却没多大反应,南羽白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偷偷松了一口气。
她问道:“还有呢?”
“还有……”南羽白想了想,说,“其实也没什么了。都是我跟他之间相处的一些小事了。”
叶昕刨根究底,问他:“比如?”
“比如,玉书经常说我太死板了,他说我太守男训男戒里的教条,总考第一名也不一定是好事。”南羽白笑着说,“可我也经常劝他不可太过离经叛道,免得惹祸上身。他虽能位列第二,却总是不认同那些教条,都是靠死记硬背拿的分。而夫子看在他将军府的背景,总是偷偷给他放水,这才让他拿了高分。”
“可谁知玉书的母亲会……死在了边关,”南羽白不禁为自己的好友难过起来,“从前他的日子过得比我好,府里府外都会被人用好话架着捧着。却没想到,如今我有幸嫁给了殿下,日子渐渐好过起来了,他却不好过了……”
“从前仗着元老将军的名头,纵使玉书如何离经叛道、口出不逊,也无人敢招惹他。可如今……”南羽白轻叹了一口气,“我知他一定过得不好。母亲逝去,门府败落,玉书的爹亲又只是一个小侍,他肯定很难得到从前一样的优待。从前那些被他得罪过的公子也一定会反过来踩他一脚。”
叶昕安慰道:“他已经被母皇赐婚给了太女,仗着太女主君的身份,不会有人敢过分欺凌他。”她示意绿云把戏班子带下去,这才继续开口,“正如你与我成婚一样。倚仗皇府主君的身份,再也没人敢看低了你。”
南羽白忽然起身主动坐到了叶昕腿上,叶昕也跟着伸手拥他入怀,动作自然又温柔,两个人默契得仿佛水到渠成一样。
南羽白温顺地抱住叶昕的腰,眉睫低垂,不叫叶昕瞧见他湿润的眼眶,“是。我很感谢殿下。因为殿下,我不仅没被人看低了去,殿下还为我找了汉凌王当义母、为我扶持南家、为我找来父君教我如何驭人谢谢殿下”
叶昕扬了扬唇:“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而且夫郎持家有道,管家有方,我在外也能不被旁人看笑话,”叶昕变着法儿地夸他,“归根到底,还是我的好夫郎聪明又通透,什么事都能做的尽善尽美。”
南羽白很快又被叶昕三言两语哄得脑袋昏昏,他开心得连脚底都有些飘飘然,都快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可是玉书和我不同。”南羽白很快就没了眼泪,可他还是忍不住替多年的好友担忧起来,“太女她”
叶昕打断他的话,低声提醒道:“心肝儿,你要知道,若非他被赐婚给太女,日子只会更加不好过。成为太女的主君,是他唯一也是最好的出路。”
“我知道的,”南羽白点了点头,“可是太女先前为了和我的婚事,和您闹得那么厉害,甚至闹得举京皆知。我知道外头的人都说太女还喜欢我。那些讨厌玉书的公子为了攻击玉书,更加喜欢拿这件事欺辱玉书。”
“一个男子还未过门就不得妻主的喜欢,意味着在妻家站不住脚、直不起腰,传出去确实沦为了天大的笑柄。”
“所以,我心有愧疚,实在不敢见玉书。”
“却没想到,他愿意主动来见我……”
叶昕不以为意:“总之这也是他最好的出路了。”
南羽白没法儿反驳,可他还是忍不住替好友说话:“但太女真的不是玉书的好归宿。”
叶依澜对不喜欢的人有多绝情,看他的好弟弟南羽璃他就知道了。至于君后,他绝对不比雅贵君好相处。
叶昕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太女已是除了母皇以外的至高之位,若是连太女都无法成为他元玉书的好归宿,谁又能成为他的归宿呢?”她垂首附在南羽白白嫩的耳廓边,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落在南羽白耳朵里却似是一道炸雷一般,“难不成是我吗?”
早不拜访晚不拜访,就在她放手让南羽白处理了前院的管家后,元玉书就急不可耐地要跟随杨依淮登门拜访了?
南羽白脑子都快不会转了,他怔怔地抱着叶昕,嘴唇翕动半晌,一句“不可能”却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叶昕轻轻吻了一下南羽白软乎的脸颊,她似是猜到了南羽白要说什么,轻笑了一声:“我说的是如果。”
想到元山年,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杀意在眼底无声涌动,“心肝儿,我是说如果我和元玉书之间只能选一个,你会选谁?”
第58章 第 58 章 元玉书(二)
望着眼前气派非凡的巍巍皇府, 元玉书一双小腿控制不住地打颤。
他紧张地朝身侧的侍女靠近了些。
五皇女是当今的爱女,因此开府时便拿了京城最好的地段,修建时更是极尽豪奢, 远远超过了太女府邸所制规格。从外边望去, 整个五皇府堂皇富丽、金碧辉煌, 成片的耀眼的金色无所顾忌地迷人目光, 外边奢侈而靡丽,里子却隐隐显出空旷而肃杀的冷意。
而更令人觉得心底发冷的是, 这里面住了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鬼。
察觉元玉书的靠近,侍女嫌弃地瞥了元玉书一眼:语带轻蔑:“公子,您要是害怕, 就不该上赶着来五皇府。”
她冲元玉书抱怨:“您说您一个未婚男子,奉命进宫后就该赶紧回府,老实呆在您自个儿的闺房准备嫁人,而不是巴巴地跟着杨大人来见五殿君。”
元玉书瞪了侍女一眼, 反驳道:“我只是见昔日好友一面而已, 又没有在外头瞎逛,”看到对方冲自己翻了个白眼, 他的气势又弱了下去, “君后也是同意了的就算你向大爹爹告知此事, 大爹爹也不会责怪我的。”
话虽如此, 侍女仍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总之小的奉劝您一句, 今时不同往日, 您别再在外头惹是生非,否则谁也保不住您,主君也不会饶了您的。”
想到那个对自己非打即骂的大爹爹, 元玉书浑身打了个寒颤,连忙说:“我知晓的。”
侍女又教训他说:“您昔日的好友现在是高高在上的五殿君。别像从前一样没大没小的,说话做事没个分寸。”说到府里的那位,她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惧意,“要是惹了五殿下不快,当心您和我都小命不保!”
看着对方脸上不加掩饰的恐惧,元玉书心里生出了几分压抑了许久的痛快,“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何止是我?”说到这位,侍女赶紧压低了声音,“全京城谁不怕五殿下?连太女都被五殿下气得病了个把月,差点活活气死过去。”她再次教训元玉书,“所以您待会儿必须规规矩矩的,少说话,别惹事。”
元玉书在心中暗暗将太女和五殿下做了个对比,他看着前头带路的绿云,心里大致有了计较。
在侍女惊惧的目光中,他忽然向前快走了几步,来到绿云身边,
元玉书脸上现出一个自认为和善的笑:“绿云公子,请问殿下对殿君真如传闻中那么好吗?”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悄悄往绿云手里塞,“公子见谅。作为朋友,我只是担心殿君过得不好……若能告知详情,我感激不尽。”
绿云早就听到身后断断续续的动静了。
杨依淮被红菱领去议事厅。他是个男子,出入后院方便,就被叶昕吩咐前来接待元玉书。
主仆二人面和心不合,听两人话里头的意思,元家的主君是不怎么待见元玉书的,所以连一个侍女都能踩到元玉书头上作威作福。
可元玉书不收买自己的贴身侍女,反过来收买他,还想从他口中打听殿君的消息……
绿云不动声色地接过银子,也跟着笑了,“你想知道什么样的详情?”
元玉书见他接了,脸上止不住地激动,他压低了声音,“劳烦公子告知,殿下成亲后,是否真的转了性子,对殿君宠爱有加?”
绿云点了点头。
元玉书更加激动了。
人人都说女子成婚后就会收心,变得顾家和疼爱夫郎起来,原以为是句胡话,没成想果真如此!
元玉书忙问:“那传闻中殿下为了替殿君出气,先后把欺负殿君的平安郡主和君后痛扁了一顿,揍得他们差点一命呜呼,是真的吗?”
“据说殿下在殿君面前下跪痛哭,发誓再也不去青楼,一生一世只守着殿君一人,也是真的?”
“据说在府中,殿君说让往东,殿下就不敢往西,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十分惧内。被殿君发卖了贴身的管家,一句话都不敢说,也是真的?”
绿云:“……”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再这么传下去,殿下的形象就要从一个凶残的煞神变成一个……惧内的煞神了!
绿云嘴角微微抽搐,“你这都是听谁说的?”
元玉书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京城的年轻公子们内部都是这么传的。”说罢,他又赶紧抬头看向绿云,眼底亮晶晶的,“所以殿下真的惧内吗?”
绿云对此不敢评价。
为了殿君,殿下连“惧内”这种丢大女人脸的不齿名声都默默认下了。
这般明目张胆的偏宠,放眼整个京城,只怕也就殿下独此一家了。
他委婉地承认,“……殿下确实很喜欢殿君。”
元玉书肉眼可见的十分高兴,口中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
绿云多看了他一眼,笑道:“听你这意思……你更像是关心殿下,而不是关心殿君吧?”
元玉书见他收了自己的银子,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目的。他又多塞了一块银子过去,这是他背着元家的人偷偷攒下的最后一点积蓄了。
“绿云公子,实不相瞒,我确是为了殿下而来。”他情真意切地说,“还请公子告诉我殿下的性情、喜恶、日常作息,近来兴趣……一来为了保命,免得我与我的下人惹得殿下不快,二来也是为了给殿下留个好印象。”
元玉书一边动之以情一边晓之以理,“我与殿君是好友,更是殿君昔日的恩人,您帮我,也相当于是在帮殿君。而且,事成之后,我一定会给您更多的金银珠宝,也会在殿下与殿君面前替您多多美言几句。”
绿云随意地抛了抛手里的两锭银子。若是给了普通人家,已经足够一家五口吃穿不愁二三十年。
“公子出手好生阔绰,” 他语气轻快,顶着一张笑脸,像是因为银子而变得态度亲切起来,“可这种事您亲自去问殿君不是更好吗?我只是一介下人,没有资格见到殿下;而殿君是殿下日日相见的枕边人……他才是最了解殿下的人呐。”
“这……”元玉书一听,当即后悔给了绿云那么多钱。
他就剩这么一点积蓄了,难不成半点消息都买不到吗?
元玉书不死心地问道:“公子,就算您不如殿君了解殿下,可您身在府中,多少也该知道一丁点儿关于殿下的消息吧?”
绿云一口咬死,“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他笑眯眯地继续撺掇元玉书,“这些事,您去问殿君不就什么都知晓了吗?”
元玉书正懊恼着,一听这话越发恼了,当即脱口而出,“说得轻巧!他要是不肯告诉我怎么办!”
绿云闻言状似恍然,“原是如此。”
见元玉书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地捂住自己的嘴,他不屑地将银子抛飞了出去,眼露鄙夷之色:“本以为你是来和殿君叙旧的,没成想你是来跟殿君争宠的。”
元玉书见状瞪大了眼,像是震惊于绿云变脸如此之快,“你、你不是收了吗?又为何……?”
他的爹爹告诉他,他给了别人好处,别人又愿意收他给的好处,自然就要替他办事的。
以往不管他给了什么,旁人都是感恩戴德地收下,甚至就算他什么都不给,也会有人主动请缨替他做事,眼前这种情况他还是头一次遇见……
“我是收了,”绿云嗤笑了一声,“可我又反悔了,不行吗?”
不去看元玉书一瞬苍白的脸色,他自顾自快步走在前头带路,不再搭理对方,“行了,快跟上吧。别让殿君久等了。”-
被绿云领到园外拱门时,元玉书的思绪还是一团乱麻。他心慌腿又软,一路上不敢再跟绿云甚至是回廊两侧对自己行礼的小侍搭话。
“……元公子,别发呆了,”绿云一连声儿地唤他,将元玉书移游的神思勉强给唤了回来。
绿云笑容显得单纯又俏皮,可在元玉书看来却显得十分诡谲莫测。这般面善心狠之人,令他后背阴测得直发毛。
“元公子来得不巧,殿下正和殿君在花园里一同用膳呢,”绿云拐着弯儿地暗示元玉书皇府不欢迎他,他温声警告道,“您进去后记得规矩些,别扰了殿下与殿君的雅兴。殿下是个性情如何的人,想必您也有所耳闻……我就不再多嘴了。”
元玉书讷讷点头。
绿云扔掉了他的银子,不肯接受被他收买,他也后知后觉地对绿云所说的话存了疑虑。
叶昕疼爱南羽白应该不假,但他是否对南羽白千依百顺,就不得而知了。
“知道规矩就行,”绿云笑道:“那您就快进去吧。”
“那个……”元玉书这才发现自己的贴身侍女不见了,他支支吾吾半晌,“我的侍女呢……”
男子出门时都需要有女子陪同。这个侍女正是元家主君,也就是他的大爹爹派到他身边的眼线,对他进行严格看守,以确保他出嫁前不会再惹事生非。
而且这个侍女方才还瞧见绿云将他的银子扔了出去!这事要是让大爹爹知道了,大爹爹肯定能弄死他!
“我先帮您把人关起来了,”绿云笑道,“您是太女的钦定夫郎,您的下人却瞧见您贿赂我这个皇府的下人。这要是传出去,我家殿下怕是又要跟太女起纠纷了。”
“事关重大,您的人须得暂时扣留。”绿云脑筋一转,又问道,“若是我家殿下同意放人,我再让您把人带回去,可好?”
“不用了!”元玉书恨不得那个侍女死了才好。
可他一对上绿云那双仿佛能看透他的心事一样的笑眼,委实叫他心底发慌,“我、我的意思是说……一切都听您的安排。”
被绿云先后恐吓了两次,元玉书此时心里远不如来时那般自信。
一边小碎步步入花园,他一边仔细回忆前些日子被大爹爹强迫着刚学完不久的所有礼节,生怕出错一星半点,左思右想间,元玉书四肢却越发僵硬,他不得不刻意拿捏着动作、极为缓慢地给叶昕行了个下跪的大礼。
按理说叶昕是个没什么耐心的贵女,最烦那些行事拖拉、只讲虚礼的人。
许静文便是因此讨了叶昕的嫌。
也正因此,元玉书行礼未毕便心道要糟。
他手脚一瞬冰凉,喉咙不由自主发紧,死活挤不出丁点声响,最后竟是连一句问安的话都挤不出口。
元玉书低垂着脑袋,跪姿僵硬,一时间只觉得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就在元玉书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了叶昕一声轻笑。
她的语气轻且淡然,全然没有发怒的迹象,“久闻元家小公子生性活泼、无所拘束,比起那些循规蹈矩的公子,多了一分有趣,少了一分呆板,举手投足间别有一番洒脱动人之处——”
“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听到叶昕这番突如其来的夸赞,南羽白和元玉书同时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第59章 第 59 章 元玉书(三)
南羽白原本还在疑惑为什么叶昕要问自己那样的问题。
他想不明白妻主和好友之间有什么冲突, 非要让他只能选一个。
即便只选一个,南羽白一时之间也很为难,不知该作何抉择。
可叶昕这番突如其来的对元玉书的夸奖, 让他一下子懵了头。
他看了一眼和自己同样怔住的元玉书, 又马上抬眼看向松松搂着自己的叶昕, 却发现她的目光直直落在了跪在地上的元玉书身上, 眼里似乎还带着几分兴味的光彩。
方才提及元玉书的归宿之事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南羽白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妻主……”他连忙轻拉了一下叶昕的手指, 惹得叶昕又吻了一下他的脸,视线却依旧在元玉书身上徘徊。
南羽白急得心似火燎,燎得他对元玉书生出了几分恼意。
纵然他不舍好友嫁给太女, 也不代表他愿意将自己的妻主拱手让给元玉书啊!
“还跪着做什么?”
叶昕对傻愣愣地盯着自己瞧的元玉书扬了扬唇,语调懒懒散散的,“既是洒脱之人,就不必遵守这些无趣的规矩了。这一点, 你跟我倒是有几分相似。”
元玉书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脸连着耳朵都烫得厉害。
他听着自己分外鼓噪的心跳声, 沉闷的咚咚声,敲得他耳膜不停震颤。
从前他竟不知叶昕生得如此好看, 对上她那双含笑多情的凤眼时, 他几乎被晃花了心神。
若说一开始的征愣是因为叶昕对他莫名的夸奖, 后来的征愣便是被她分外明艳的容貌所惊扰了心智。
“谢殿下, ”元玉书含羞带怯地起了身, 见叶昕欣赏无所拘束的性子的人, 他立刻见势而为地展现自己, “其实我自小便不喜去同文馆,那些所谓的男训我更没怎么翻阅。”
叶昕饶有兴味地开口:“这么说你也不喜欢那些虚礼?”
“是的!我跟殿下一样,”元玉书赶忙应下,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讨好叶昕,“我也很不喜欢。”
“京城的男子学那些虚礼学得说话做事都是规规矩矩的,呆板极了,”元玉书道,“原以为只有我自己这么想,没成想京城的女子们也是这么想的,甚至还说我性子是独一份的洒脱有趣……”他悄摸儿地偷看了叶昕一眼,又小脸通红地移开了眼,“这般夸我,不过是诸位娘子们对我的厚爱了。”
南羽白闻言瞪大了眼睛。
元玉书为了夸奖自己竟是把全京城规矩懂事的年轻公子们全贬了一通,而自己这个同文馆年年拔得头筹的男子更是首当其冲,被他贬得一文不值。
而且他不敢自己夸自己,还要借女子的嘴来夸自己才好。
这这哪里是真的洒脱之人,分明是故作清高罢了!
叶昕垂眸扫了一眼怀里气得不轻的南羽白,唇边的笑容隐隐又上扬了一点。
谁叫她的小夫郎在她和好友之间左右为难、难以抉择呢?既然如此,她就只能勉为其难地帮她的小夫郎做一做选择了。
叶昕“嗯”了一声,薄唇轻启:“不错。”
南羽白听到叶昕又夸了元玉书一次,再也坐不住了。
他忽然站了起来,如柳腰肢轻轻一摆,挡在叶昕跟前,霎时便截断了叶昕的视线,“妻主,京中并非所有的女子都觉得玉书性子有趣。”
他的嗓音水亮脆净却又不失婉转舒和、小意温柔,勾得叶昕回想起他今早模仿青楼公子引诱自己时的青涩动情模样,“不怕妻主笑话,曾有不少满腹经纶的秀才娘子们夸我才情兼备、品学兼优。”
叶昕眸光暗了一瞬,又立刻掩饰如常。
她笑道:“我回京后,确实也听说过你的名声,”自家夫郎不惜借美色勾引她,就为了也能得到她的一句夸奖,她自然不吝于此,“你的声名远扬,有人说你才情兼备,也有人说你才貌双绝……”
叶昕捉着南羽白的纤白玉指反复摩挲,好听话张口就来:“依我看,你是才华、情趣、美貌三者皆有的小公子,冠绝京都的美名非你莫属。”
三言两语就把南羽白哄得眉眼弯弯,笑颜殊色更胜海棠三分。
他轻声嗫嚅:“妻主怎么夸得比旁人还要夸张……”
“怎会夸张?”叶昕继续使劲儿夸夸,“而且,即便你没有才华、没有情趣,可你是京城第一漂亮的小公子,许多人都会因此喜欢你的。”
南羽白期期艾艾地问道:“那妻主呢,妻主也喜欢吗?”
元玉书被彻底无视,心中忿忿不平。他不过是说自己性情有趣而已,南羽白马上就要反驳说有趣和才华是可以二者兼备的,那股子严防死守的劲儿,丁点儿不肯让他在叶昕跟前表现自己。
见两人之间的氛围仿佛越来越升温,蜜里调油似的,元玉书忍不住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所谓各花入各眼,娘子们欣赏的男子也各不相同,”他试图替自己挽回一点颜面,对南羽白道,“殿君也难以代表京城所有娘子们的想法吧?”
听到元玉书的声音,叶昕便不再回答南羽白了,她甚至伸手要把南羽白拨到一旁。
南羽白急得立刻回捉叶昕的手,然后蓄意引着她将手落到自己腰侧。
叶昕不争气地被引了过去。
可她面上装的淡定极了,一边顺着南羽白的动作,一边故作不解地问,“夫郎这是做什么?”
南羽白神色羞赧,小声地同她咬耳朵:“妻主帮我揉揉好不好,早上我……我腰有点酸……”
酸是有点酸,但也不至于到了酸疼难忍的地步。
可南羽白就是不想让叶昕跟元玉书说话。
元玉书分明是来者不善。
叶昕依言开始装模作样地动手动脚,也懒得再搭理元玉书。
南羽白一边忍着羞意,默认叶昕在自己身上肆意动作的手,一边出声回应元玉书:“你我只是男子,如何能代表诸多娘子们的想法,又如何知道娘子们的想法呢?你这样的说法从一开始就不对。”
元玉书阴阳怪气道,“许久未见,殿君变得如此巧言令色,我自是不及。”
被元玉书在叶昕面前处处贬低,南羽白也很生气,“比不上你装模作样,故作清高。”
叶昕手一顿,觉得自己仿佛被指桑骂槐了一般。
她轻咳了一声,略微不自在地放下了手。
南羽白也顾不上生气了,生怕是叶昕不喜他这样的说话方式,慌里慌张地唤她:“妻主。”
叶昕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没事,我只是手酸了。”说完,她示意南羽白,“你先坐下吧。腰不舒服,就别一直站着。”
南羽白忽然有种搬起椅子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他想说自己腰不酸了,可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叶昕似笑非笑的审视神情,他就害怕得紧。
无法,他只得乖乖回到石桌另一侧坐好。
元玉书再次对上叶昕的昳丽面容,心跳声情不自禁地又变得剧烈起来。
他痴痴呢喃:“殿下……”
“行了,”叶昕打断他的话。
戏已经演够了,叶昕站起身,准备去见杨依淮,“既然你是来找羽白的,你们就好好聊吧。我就不留在这儿打扰你们了。”
“殿下!”
南羽白和元玉书的呼唤声双双响起。
南羽白才跟着叶昕的动作站起身,元玉书已经迅速上前,极其大胆地扯住了叶昕的袖子。
他的行为让南羽白和叶昕都始料不及。
叶昕从未想过有人敢这么冒犯自己。
且元玉书没武功傍身,没法儿伤害她,她也就没怎么对元玉书设防。
不等叶昕和南羽白反应,元玉书扑通一声跪在了叶昕脚下,泪水夺眶而出:“殿下!求殿下救我!”
南羽白蹙着眉头想要上前,却被叶昕抬手制止了。
她几乎是被元玉书这种不知死活的愚蠢行径气笑了。不过是一个有点小聪明的绿茶男人,还真想顺杆爬了。
可在南羽白眼中,叶昕不但没有生气地惩罚元玉书,反倒好像还有点高兴,说不准真的对元玉书起了什么兴致。
南羽白神色逐渐苍白,一颗心透彻冰凉,好似要直直掉进谷底,此刻他只恨不得赶紧把元玉书赶出府去,再也不让他来了。
可他却不敢扰到叶昕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昕状似“关心”地询问元玉书:“你什么意思?”
元玉书暗喜于叶昕没有惩罚他。不枉费自己这番试探,看样子叶昕对他不算无情。
可表面上他还是惺惺作态,佯装认错:“我方才一时情急碰了殿下,忘了礼法,还请殿下恕罪。”
“虽说这只是虚礼而已,殿下也不爱这个,可终归是我僭越了。”元玉书仰起头,小脸白皙,泪水从发亮的黑瞳里颗颗滚落,修长秀美的身形在衣裙下若隐若现,无力地跪坐在地上的柔弱姿态别有一份脆弱之美,令人望而生怜。
他眉型秀气,眼尾下垂,这番落泪之姿显得他如同一朵风雨中的小白花,看上去单纯而无辜。
若换做旁人,只怕恨不得赶紧把这样单纯柔弱的男子抱进怀里好一番怜惜。
可惜叶昕没搭理他,她不说饶恕、也不说不饶恕。
“你想说的只有这个?”
元玉书明显征愣一瞬,无辜的神态差点没能维持住。他连忙低下头去,假装是为了擦眼泪,“不是……”
叶昕不再言语,放任他跪在自己脚边嘤嘤啜泣。
元玉书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叶昕搭话,心中惊疑不定。
他有些捉摸不透叶昕的想法。一会儿夸他夸得像是对他深感兴趣,一会儿却又对他的示弱无动于衷
这样的性情也太反复了。
“我是想……”
反正自己已经跪在这儿,也没什么退路了,元玉书心一横,高声道,“我想求殿下救我!我不想嫁给太女!”
第60章 第 60 章 元玉书(四)
“我母亲战死, 大爹爹心思狭隘狠毒,将母亲生前所有小侍都赶去寺庙苦守青灯。若非圣上要我嫁给太女,我爹亲也要一并被赶出府。”
为了让叶昕能更理解自己如今的落魄地位, 元玉书补充道, “就跟南府一样, 我的大爹爹比那个邱巧灵还要恶毒千百倍。我现在在元家受的苦比起那时的殿君有过之无不及。”
“可我还未过门, 太女却突然生了重病……”
元玉书啜泣道,“外头的风言风语越发甚嚣尘上, 有的说太女真正喜欢的人不是我,我是自讨没趣,腆着脸攀高枝, 有的说我克妻,还未进门便害得太女卧床不起,若是真的过了门,怕是要害得太女英年早逝……总之 , 都是无端指责我种种不堪与错处的言论……”
叶昕面无表情, 指尖却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叶依澜当然要死。
她必须死。
“原本想着,即便元家对我如何不好, 我去讨好君后与太女才是最重要的, ”元玉书擦了擦眼泪, 道, “可谁知, 君后也听了那些风言风语, 也认为我命不好, 先是克死了母亲,如今又要来克死太女,对我没有好脸色。”
“我多次求见太女, 太女却差墨画命令大爹爹将我看好,不许我去扰她养病。”
“殿君出嫁后至少苦尽甘来,可我还未出嫁,却提前预知了所有苦楚,”情至深处,元玉书越发泣不成声,他眼泪仿佛流不尽似的,满脸都是泪水,“我别无他法,只能来求殿下与殿君救我逃出生天。”
“元公子真是说笑了,”叶昕嗓音淡淡,“左右不过是你和太女之间的婚娶之事,与本殿一个外人没什么干系吧?”
“而且这婚是圣上亲口所赐,你是想拉着本殿跟你一起违抗皇命?”叶昕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你好大的胆子。”
“不敢!我绝不敢违抗皇命!”元玉书连声否定,这可是诛九族的重罪,他慌了神,“殿下明鉴,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昕:“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正因我不敢违抗皇命,所以我只能求到殿下这儿来,”元玉书赶紧道,“此前殿君一样是被指婚给太女,但殿君却能平安无事地嫁给您,可见殿下有大本事。”
叶昕挑了挑眉:“所以?”
“所以,”元玉书忽然开始害羞起来,说话声音也弱了下去,“我想……”
叶昕朝南羽白的方向觑了一眼,发现他气得眼尾都红了,连嘴唇也咬得泛白,“你想?”
“我想跟殿君一样,成为殿下的夫郎,”元玉书红着脸,眼中满是期冀,“即使只能做小侍,我也心甘情愿!”
堂堂将门之子嫁作小侍,传出去当真丢份。
叶昕对此有所了解,将门之家同那些文臣豪绅都不太一样,对结亲之人的家境并不讲究,而是更为看重结亲之人的品德,不慕名利、洁身自好、谦和有礼更是重点加分项。
以她的条件来看哪一项都不过关。
而且元玉书如果真的不顾一切嫁给了她这个纨绔,就败坏了他整个家族的名声。
从前他因着将门之子的身份高高地被人捧起,如今他也要被将门之子的身份缚住手脚不得自由。
不同于南羽白的母亲南收帆,一个四处游走的商人而已,南羽白从一开始就没什么所谓的好身份。
叶昕侧头看向南羽白,果不其然,他脸上显而易见地写满了对昔日好友的失望与愤怒。
“心肝儿,”叶昕只唤了一声,他微微含泪的眸光立刻紧紧落回了她身上。
南羽白心底对元玉书的失望顿时一扫而空,只剩下自己或许要帮叶昕纳小侍的不安之感。
可他不敢插话,不敢干涉叶昕娶小侍的决定,更不敢上前,因为她方才制止了自己的靠近。南羽白就站在原地,嫩白的手心还撑在石桌旁,只敢咬紧唇瓣、用一双泪光盈盈的眼睛回望叶昕。
看上去又乖又可怜。
比元玉书装出来的可怜模样多了几分真正引人怜惜的、小意温柔的隐忍。
叶昕掌心朝上,手指朝南羽白轻轻勾了勾,只见他泪盈盈的眸子倏然一亮,随即像只能蹦能跳的雪白兔子似的朝她而来。
看他那么容易就被自己调动得开心起来,简直一副不值钱的小模样,叶昕也忍不住笑了一声。
“慢点儿,”她动作自然地扶住南羽白的腰,帮他稳住差点没刹住的脚步,“外人面前,要有点主君的样子。”
元玉书眼底期冀的光彩骤然消失。
他怔怔地抬头仰视叶昕,叶昕的视线却没再落到他身上。
“你是主君,后院能不能添人要经过你的同意,此事就交由你做主吧,”她嗓音温润,“宫里来了人,我得去见见。”
这话给足了南羽白面子。
虽说后院添人须得经过主君同意,可只要一家之主点头,主君基本也只能走个流程跟着点头而已,否则善妒、专横、无德的恶名届时通通安到主君头上去了。
南羽白眼睛弯成一个好看的月牙,“妻主去吧,”他软着声同叶昕说,“我已经……知道该怎么选了。”
叶昕故意逗他:“都选?”
“不可以!”南羽白脱口而出。
都选就等于放任元玉书彻底抢走叶昕和他的主君之位,只要稍稍把从前他和叶昕相处的种种都换成元玉书和叶昕共处的画面,他就觉得自己难过得快要窒息,甚至觉得生不如死,比从前在南府时所受的痛苦还要再痛上千倍万倍,是他再也无法承受的烈烈煎熬。
叶昕扬了扬唇,安抚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她低声叹道:“我的好夫郎。”-
目送叶昕离开后,元玉书还保持着跪坐在地上的姿势没有动弹。
绿云依照叶昕的吩咐,把元玉书的侍女带到花园里,听凭南羽白处置。
南羽白听完绿云一五一十的禀报后,让绿云去库房取了三百两银子,放到了元玉书身边。
“昔日我借你不到三十两,今日我还你三百两,”南羽白敛眉而坐,“你走吧,今后就当你我素不相识。”
“看我落魄,你很得意?”
元玉书沉了一瞬,忽然出声。
“我无此意。”南羽白轻声道。
“那你为何不帮我?!”元玉书眼神一瞬阴毒,他恨声道,“我曾帮过你,你却恩将仇报,眼睁睁看我陷入困境!你真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要我如何帮你?!”南羽白亦是忍着自己的怒火,可昔日好友一朝翻脸,甚至颠倒黑白地先来指责他,纵使他脾气再好,他也忍不住了,“玉书,平心而论,你如今的困境是我造成的吗?旨意是圣上下的,婚事是元府点头认下的,我怎么帮你?”
“你可以劝殿下纳我过门,不就可以救我了吗?!”元玉书道,“而且我若过了门,你我都是好友,我又是你的人,我还可以帮你固宠,帮你一起守住殿下的后院,防住外边那些莺莺燕燕。”
“你不仅是个自私的人,还是个自私的妒夫!你这般性子,总有一天,殿下一定会厌弃你的!”
“若真按你所说,你帮我固宠,阻止旁人接触殿下,你我就不算妒夫了吗?”
南羽白道,“身为将军府之子,你满身傲骨,若真过了门,难道甘心永远当个小侍吗,你不会肖想主君的位置吗?你真的有把我当作你的朋友吗?”
元玉书呼吸一滞,瞥过头去哼了一声。
“玉书,是我自私,还是你自私?”南羽白语气里满是失望,“你背着我收买绿云,伺机接近殿下,又公然当着殿下的面贬低我来衬托你自己,桩桩件件,你真的有把我当作你的朋友吗?”
“而且你有没有想过,你嫁给殿下当小侍,是在打你那死去的母亲的脸?元老将军一生正直磊落、最是看重名声,她的女儿哪个不是只娶一夫,她的儿子哪个不是外嫁作主君?即便是你狠毒的大爹爹,也没把你嫁给旁人当小侍!”
“你母亲不疼你吗,你就不能为你死去的母亲想想,为你的姐妹兄弟们想想吗?元府的好名声难道要毁在你身上吗?”
元玉书也红了眼眶,但他倔强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与我何干?!”
“再说了,谁说小侍就不能当主君?等我嫁给殿下后”
话没说完,元玉书忽然慌张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南羽白看着他,怅然地笑了一声。
“玉书,你从前自在惯了,更是自私惯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个坏习惯是时候改改了。言多必失,你迟早栽在自己手上。”
“从前你仗着自己是元老将军最疼爱的孩子,云水阁会专门为你留下最好的饰品,云锦阁会专门为你送去时下最流行的布匹锦缎,同文馆的老师要给元府几分薄面,即使考核时你一字不答,也会把你提到第二名的位置,京城的公子们更是把你高高捧起”
“所有人都要给你一个面子,那是看在元家的份上。”南羽白道,“元家与你何干?元家保你十几年高高在上,到头来,你却连你母亲死后的名声都要弃之不顾了。玉书,你扪心自问,你真的不自私吗?”
一番话精准点中了元玉书内心的死穴,元玉书崩溃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再也控制不住地痛哭出声:“那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我已经没有活路了啊”
南羽白垂下眼眸,藏在袖中的青葱手指轻轻蜷起,每一根手指仿佛还带着被叶昕摩挲过的体温,他的整只手,或者说他整个人,他的身体,每一个角落都沾染了叶昕的气息。
“我有个主意,你想不想听?”
元玉书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求生的稻草一样,急切地跪到南羽白身边,“你说!”
“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你救救我!”
“不论如何,你都得嫁。”南羽白声音放得极轻,只有他和元玉书之间能听到,“但是,为了稳固主君的位置,你要保证太女的后院干干净净,即使后院有人,也要对你服服帖帖。”
元玉书擦了擦眼泪,他点了点头:“有道理。太女的后院,如今有一个南羽璃,还有一个贴身的墨画”
“如果不能听话,都要想办法处理掉。”南羽白嗓音放得更轻了。
元玉书为难道:“可太女不会同意的。”
“那你就想办法,暗中解决,”南羽白道,“你的爹亲,你的大爹爹你见过的后院的腌臜事也不少,你自己想办法。”
“至于君后和太女,她们已经明示不喜欢你了,难道你还要忍气吞声任由他们欺负吗?”南羽白道,“看在元府的面上,更看在死去的元老将军面上,你绝不能让她把元家看贬了、把你看贬了、欺负死了去。”
“对,我绝不能败坏元家的名声,败坏我母亲的名声,”元玉书眼神动容,闪过一抹坚定,“她不给我面子,我这个将军之子也不是好惹的!我才不信那些什么男德男训,我从小就不学!她敢欺负我,我也不让她好过!”
南羽白本就长得漂亮无害,眉眼柔和下来越发显得与人亲近,他嗓音也清雅含翠,“那你打算怎么做?”
元玉书想了想,哼声道:“我就折腾她的后院,折腾她的小侍!那个什么南羽璃,还有墨画,我天天打天天骂,实在不行我就到大街上去哭去骂,我给她丢人现眼!既然她不给元府面子,那我也豁出脸面去,我也去败坏她的名声,叫全京城的人都来看君后和太女的笑话!”
届时他已经嫁出去了,只要他不干那些伤风败俗的外边找人的腌臜事,他在妻家如何蛮横不讲理,那也是他个人的品德问题,与元家毫无干系。
不仅与元家毫无干系,而且还能让太女和君后丢尽颜面,叫人笑话他们皇家的人竟也管教不好自家的夫郎,实在是管家无方。
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届时,元玉书能让太女的脸丢到叶晚鹰面前,丢到前朝众大臣面前去。
看着正在构想如何折腾太女、一脸得意的元玉书,南羽白捏紧了袖口,他神色挣扎地闭了闭眼,
很快睁开,眼底只剩一片清明。
借元玉书的手,他能让南羽璃吃尽苦头,能替自己报仇,还能对付一下与妻主素来不睦的太女。
一举两得,已是极好。
元玉书高高兴兴地拿着三百两银被送走后,绿云拿着湿帕走到南羽白身侧。他缓缓跪下,给一直保持静默的南羽白轻轻擦了擦脸。
他心疼地劝慰道:“主君,别哭了。”
“我哭了吗?”
南羽白茫然地伸手去碰自己的脸,果然沾染到了满指的湿意。
“主君,您如果不舍得那个元玉书被太女害死,会为他流泪,刚才不要叫他去折腾太女的后院就行了,”绿云不解地说,“您这是何苦”
“他已经想害我了,我哪还能放过他?”南羽白唇瓣轻咬,哑声说,“而且,我总要为妻主着想着想。若他跟太女在一条船上,元府的人、还有敬仰元老将军的那些将士们,就都会帮着太女一起欺负妻主。”
绿云点了点头,“那元玉书那个侍女呢?如何处理?”
南羽白:“还关着吗?”
绿云:“还关着。”
“放回去吧。”南羽白轻声开口。
夺去他人性命这种事,他做起来还是有些难受,“不论那个侍女如何告状,元玉书是要出嫁之人,他不会死的,顶多受点皮肉之苦。”
事情很快便经由绿云传到叶昕耳朵里。
彼时叶昕正在听杨依淮向她禀报宫里的状况。
附耳听了绿云的汇报,她目光不觉一漾。
“那个侍女,就依主君的话,放了。”
杨依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元玉书是她带来的,对方说是要来见殿君,可此刻看来,对方的侍女似乎和叶昕起了什么问题。
“殿下,”杨依淮试探地说,“不合心意的人,杀了便是。不过一个侍女,出不了什么大事的。”
叶昕坐在高位上,她慢腾腾地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这是今早南羽白替她亲手戴上的。
她的夫郎细心又熨贴,她身上的衣袍、脚上的皂靴、头上的发冠与流苏银簪,应该说她身上的每一处,都是南羽白亲力亲为地帮她打理妥帖的。
闻言她觑了杨依淮一眼,“我当然不介意动手。可我的夫郎心善,见不得血。”
杀了自然最好,元玉书是以见好友的名义来五皇府的,叶依澜怪罪不到她头上。
不杀,侍女把事情传了出去,说太女的夫郎其实是为了来见她,叶依澜和叶晚鹰都要对她有意见了。
不过问题不大,横竖她已经要进宫了。
爱怎么传就怎么传吧。
杨依淮见她一谈到南羽白,整个人的锋锐都收敛不少,连眼神都变得柔和起来,她心中一动,连忙夸赞道:“殿君果真是蕙心纨质、淑人君子。”
叶昕轻笑了一声:“你这是夸他的话,对着我说做什么?回头记得当着殿君的面再夸一遍。”
杨依淮连忙保证道:“我一定记得。”她跟着笑道,“但是我也一定得当着您的面多说说殿君的好。我一夸殿君,殿下您就笑。您心情好,大家的心情也会跟着好。”
叶昕眼尾轻挑,“有那么明显吗?”
杨依淮信誓旦旦地点头:“有。”
叶昕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玉扳指贴到侧脸时,冰凉的触感让她又想到了南羽白握着她的手替她戴上的模样、又一遍一遍地细密亲吻她掌心的模样。
叶昕忍不住又垂眼低笑了一声。
“就是这么笑的!”杨依淮立刻出声,一惊一乍地把叶昕的神识叫了回来,“殿下您刚刚提到殿君时,也这么笑!”
叶昕抄起桌上的宣铜镇纸就往杨依淮身上砸,杨依淮不敢躲,被直直砸到肚子时偷偷松了口气,还好肚子上肉多,这样一砸只是轻轻疼一阵,要是砸到肋骨脑袋什么的,怕是要砸死她了。
可她吃不准叶昕的心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不敢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好。
杨依淮故意装作受到巨大重击似的,像是疼痛万分一样,一手拿开镇纸握在掌心,又赶紧垂着眼悄悄观察,一手捂着肚子,配合地哎哟哎哟叫唤起来。
叶昕无视她的叫唤声,“别看了,镇纸是风磨铜的,千金难买。”
她一句话就让杨依淮倏然坐直,乐得找不着北:“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