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我九岁时就杀过人,见过……
说是喝茶, 但其实是个鸿门宴,魏家若真心想同他们结交,怎会半路拦人, 用这种半劝半迫的方式请人上楼?
伙计们胆战心惊,一路跟随叶秋水走上二楼, 雅间门口站着几个望风的仆从,看到叶秋水走上木梯, 转身推开门。
屋子里不止有香行行首,还有其他几个同样做香料生意的人, 大家围坐在茶桌边, 雾气缭绕, 虽在品茶
, 可气氛却僵硬沉肃,叶秋水刚跨过门槛,身后雅间大门便“砰”一声被关上了。
一同过来的伙计吓得抖了抖, 小声地唤了唤叶秋水, “东家……”
“没事。”
叶秋水低声道,安抚他们。
一名长相凶狠的男人瞄一眼叶秋水,鼻腔里似乎冷哼了一声,“叶小东家好大的架子,喝个茶, 还要请几回。”
叶秋水深呼吸一口气, 走上前,扬起笑容, “行首相邀,晚辈诚惶诚恐,有什么礼数不周到的地方, 还请各位看在我年幼,刚接手铺子生意的份上,多多海涵。”
魏行首只是冷笑,任她端着茶盏站着,几个人一言不发,没有一个叫她落座,也没有人搭理她,叶秋水神情平静,自己喝了茶,叫仆从拉来一张椅子,她兀自坐下。
几人诧异看她一眼,魏家上来就给下马威,叶秋水见招拆招,直接无视,总之不见慌乱之色。
魏行首开门见山,“叶小娘子,你们宝和香铺如今可是厉害啊,在这曲州,还有我们其他几家的活路么?从前就算是你们胡大当家,见了我也要给三分薄面,可叶小娘子如今是完全不将我们魏家放在眼里了,莫非这曲州你们宝和香铺还要一家独大不成?”
一家生意做得好,别家难免要有亏损,魏家是行首,这几个月,连着有人找他哭诉,他们不敢单独找叶秋水麻烦,忌惮她有个进士义兄,于是撺掇了许多人,大家一起聚在茶楼,要叶秋水过来,她一个晚辈,还是个小女子,凭什么猖狂,管铺子这么久来,竟也一次也没找魏行首孝敬过,他早就看她不满了。
叶秋水不喜欢搞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曲州的各种商会就如同地头蛇一样,要交保护费,入会费,各家的盈利还要抽出两成给魏家。
先前也曾有商人不满,奈何魏家在曲州横行霸道惯了,大当家早年杀人蹲过大牢,是个穷凶极恶的泼皮,若谁与他作对,他就叫人到铺子前闹事,说谁家的香料有毒,用完身子不舒服,咳血,被针对的商人百口莫辩,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府也懒得管,魏家用这样的方式搞垮了许多同行。
大家都不想招惹他,为了息事宁人,只能拿钱孝敬,或自愿将独门配方送给魏家。
胡娘子虽然有手腕,但也不愿招惹是非,然而,这场平衡被叶秋水打破了,胡娘子身体不好,这两年将铺子全权交给叶秋水打理,宝和香铺的生意越来越好,还开了好几家分店,货物远销泉州府各地,有时候,甚至还会同番邦商人谈生意,再加上,她有个进士哥哥,越发名气大,魏家上个月已经关了两间铺子,抢生意完全抢不过她。
“魏行首这话真是折煞晚辈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叶秋水笑,“不过是巧合罢了,大家不过是图名气,凑热闹,过了一阵子,谁还能想到咱们铺子,在曲州,香料生意上,要说第一,自然非魏前辈莫属了,晚辈不敢托大。”
小娘子唇红齿白,看着娇软柔弱,年纪大概还未及笄,但说话却很老练,人又天生一张巧嘴,她若示弱,旁人也不忍再威逼胁迫。
魏行首黑沉沉的脸色稍微缓了缓,他抬眸,扯起嘴角一笑,“我也知道,小娘子刚接手铺子不久,不懂规矩这是自然的,我们魏家不是什么不讲理之辈,这样吧,我说个法子,咱们今日就将这事了了,以后大家和和气气的。”
一旁其余几个商人纷纷恭维,“您说,您说。”
“小娘子将香谱还有技艺交出来,就当是会费,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客客气气的,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魏行首敲了敲桌面,盯着她。
叶秋水神情淡然。
身后的伙计面露急色,每家的香料配方,与精炼的方法是绝不可能外传的,叶秋水将合香与药理结合,做出许多东西,还有些是她自己亲自跑了许多地方,从京师还有省城学来的,都是别家没有的技巧,这正是宝和香铺近来生意越发蒸蒸日上的原因,倘若传出去,他们铺子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可言,值钱的不就是这些吗?
今日这杯茶,打的原来是这样的主意。
几人注视着叶秋水,他们都是生意场上的老狐狸了,叶秋水这种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在他们眼里就同过家家似的,凶一下怕是就要掉眼泪,更何况周围围着一群凶煞恶煞的老前辈,不吓破胆就不错了。
然而,叶秋水似笑非笑,眼底漠然,“交不了。”
“你说什么!”
魏行首提了提声,对她的回答诧异又不满,眉心紧皱。
“大家都是做买卖的,应该知道,弱肉强食,生意场上,原本就是各凭本事。我对香行没有兴趣,不会入会,也不会交什么会费。”
魏行首横眉怒目,拍案而起,“竖子猖狂!”
叶秋水仍坐着,眼皮都没抬一下,身后的伙计满脸警惕,忍不住道:“你们一群人就是欺负我们东家是个小娘子,有意思吗?从来就没有这样的规矩,做生意的,谁不是各凭本事,明明是你们技不如人,还以多压少,欺人太甚!”
话音刚落,一旁冲出来几个小厮,一把按住那个说话的伙计,将他踹倒在地。
叶秋水急道:“阿进!”
唤作“阿进”的伙计叫了一声,被一脚踹到腹部,痛得蜷缩起来。
另一个伙计上去拉人,也被打倒在地。
他们不敢对叶秋水动手,但一个香铺伙计算什么。
魏行首站起来,几人逼近叶秋水坐着的地方。
他们是忌惮进士,可是,江泠远在京师,况且,魏家心里有数,他们不会对叶秋水动手,只是逼迫,要她自己主动退让。
叶秋水知道他们不敢对她怎么样,她冲上前,想要拦住殴打伙计的人,但是刚起身,便被按住肩膀。
魏行首走到她面前,躬身,笑盈盈看着她,“叶小娘子,我们也是诚心与你商谈,你身边这两个伙计太不懂事了,我自作主张,替你……”
话未说完,叶秋水突然伸手握住桌上用以装饰的花瓶,猛地砸击桌面,“啪”的一声,瓷质的细口瓶身顿时四分五裂,她握着瓶颈,用裂口抵住魏行首,一旁的几人霎时僵住,魏行首话说到一半,整个人都不敢乱动了。
叶秋水冷笑,“我九岁的时候就杀过人,见过血了,你们真当我好欺负吗?”
六岁的时候,她看着亲生父亲在面前咽气,无动于衷,九岁,拿刀捅伤了拐卖孩童的人牙子,她并非光靠赔笑就能在曲州站稳脚。
“你们跟我玩泼皮无赖,倚老卖老,好啊,我不怕惹是生非,咱们有本事就闹大,我年纪小,手上不知轻重的,若待会儿碰了谁,我先道歉。”
叶秋水一字一顿,目光扫视周围,她自己震碎花瓶,划伤了手,血一滴滴落下来,面色却不改。
香行的人只是想给她个下马威,让她别同他们作对,他们以为叶秋水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娇滴滴的,吓一下就哭,要什么给什么,哪成想,她发起狠来,一身戾气,宁愿鱼死网破,也绝不让步。
魏行首意识到,她不是个好拿捏的,要是真闹大了,对他们来说没有好处。
几人脸上色彩纷呈,面面相觑,互相对视。
魏行首看着她,语气渐渐缓和下来,“秋水妹子,我们糊涂了,同你闹着玩呢,你看看你的手都被划伤了,别激动,闹着玩的。”
“闹着玩?”叶秋水嗤笑,“可不是这么算的,我铺子里的伙计被你们打成这样,难道也是闹着玩。”
魏行首的脸很黑,踟蹰片刻,“我向你赔罪。”
他抬手,示意小厮散开,趴在地上的两个伙计被打得鼻青脸肿,吃力地站起身,走到叶秋水身后,担忧道:“东家……”
“没事,都退后。”
叶秋水目视前方,挡在他们面前,气氛僵持片刻,她缓缓垂下
手。
魏行首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样,以后你们宝和香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们两家井水不犯河水,行吧?”
魏行首开口道:“今日的事就这么算了。”
行首松口,香行的其他人也缄默不言。
叶秋水站在两个伙计前,沉声道:“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从此以后,我们几家互不干涉,宝和香铺不入香会,至于其他,与我无关,我也不会插手魏行首的事情,晚辈有错,确实急功近利,伤了和气,下个月,我会关了城北的铺子。”
话音落下,几人面上露出喜色。
宝和香铺分店多,原本只在珍祥街,后来又开到别的坊市去,抢了几家的生意,如今,叶秋水做出让步,自愿关闭城北的铺子,皆大欢喜,他们再想闹那就是得寸进尺了。
“小娘子好魄力,那就这么办吧。”
魏行首笑了笑,请她重新入座。
“不必了,晚辈不爱喝茶,诸位请便吧。”
叶秋水颔首告辞,几人也未曾阻拦,她领着两个伙计离去。
“阿进,元福,你们怎么样了,伤得重吗?”
一出茶楼,她立刻问道。
元福摇摇头,“我没事,阿进怕是有些严重,眼睛都睁不开了。”
另一名伙计先被打趴下,嘴里都是血。
叶秋水皱着眉,神情不忍、担忧,她轻声道:“我们先回铺子,我找大夫给你们看看。”
他们坐上马车,带着货物回到珍祥街,看到两人这鼻青脸肿的模样,铺子里的其他人也吓着了,连忙搀扶着伙计到后院休息,叶秋水找了大夫,挨个给他们看过。
“还好还好,都是皮肉伤,没伤到骨头,擦擦药就好了。”
大夫说道,叶秋水听后,悬着的心落下,她的手也被包扎过了,花瓶震碎时划破手心,大概要好几日写不了字了。
叶秋水安慰阿进与元福道:“这个月你们就不用来了,好好在家里养着,工钱我也照常给,再额外给你们发十两银子。”
阿进与元福一听,顿时喜笑颜开,伤口也不痛了。
还是小东家大方!
掌柜在一旁,不禁忧愁,“不过,我们真的要关掉城北的铺子吗?这也太欺负人了!”
叶秋水却道:“关了好,几间铺子而已,却可以免去被这些人纠缠,城北开不了铺子,我们就开到别的地方去,小小一个曲州,不值得我们这样争来抢去。”
曲州算什么,叶秋水的目标可不只是在曲州称老大,香行的人为了这些利益勾心斗角,叶秋水却已经目光放到更长远的地方了。
她将图纸拿出,找到胡娘子,和几个老师傅一起,研究去京城开铺子的事情。
掌柜摇头,“在京城开铺子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你知道哪个路段的生意好吗?能在京师做生意的都是有靠山的人,咱们是小地方的,斗不过他们,还是别去冒险了。”
胡娘子抿了抿唇,“那里的租金比曲州贵上数十倍,一旦亏损,这些年攒下的老本就全没了,我们亏不起。”
叶秋水脸上的笑容逐渐落下,没有想到大家都不愿意。
“可是我想试试。”
叶秋水说:“我用我自己的钱,还有入股的那一份,我都带走,要是亏了,我不连累宝和香铺。”
“你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攒下那些钱,太冒险。”
胡娘子劝她,“那里的行情是怎样的,你打听清楚了?你知道从哪里进货,知道该怎么定价,你怎么吸引人来买你的东西呢?京师各行各业的生意,是被垄断的,我们这些贸然闯进去的人,根本融入不了。”
她们一个接一个劝说,弄得叶秋水也有些犹豫了,她不禁想,是不是自己被京师的繁华迷乱了眼,所以才会那么迫切地想要去京师闯荡?
叶秋水叹了一声气,捏着图纸的手紧了紧,“我再想想吧。”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世界之大,一望无边。……
城北的铺子关了后, 香行的人果然没有再来找过麻烦,几家井水不犯河水,平日见了也只当做没看见。
去京师开铺子的想法被暂且搁下, 叶秋水心里一直记挂着,盘算自己有多少本金, 够挥霍多久,其实胡娘子她们说的也并无道理, 宝和香铺在曲州有固定的客源,只要一直这么开下去, 不愁赚不到钱, 而去了京师, 那里人生地不熟的, 没有靠山,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打拼,若是亏损了, 这些年积攒的家底也要赔光, 那个时候,她回到曲州,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么?
生意场上原本就是你来我往,今日倒下一个,明日会有另一座高楼筑起。
叶秋水不禁犹豫, 怕自己太贸然冲动, 会亏得血本无归。
宝和香铺的生意依旧红火,夏末的时候, 叶秋水同一名番邦商人谈了笔生意,许多人眼红,可也奈何不了她, 她虽然不在城北开铺子,可是泉州府,省城却多了几家分店,香行的人很懊恼,觉得当时不应该同叶秋水闹僵,应该打好关系,拉拢她,但是现在懊恼也没用了,宝和香铺与他们划清界限,而那叶秋水也不是个好招惹的人。
店里进账多,大家的分红也多,掌柜笑着对叶秋水说:“小东家,您瞧瞧,咱们铺子越来越好了,这么经营下去,不愁吃喝,京师啊……那是大人物的地盘,在那里做生意小心翼翼的,生怕惹了谁,不说钱没赚到,反而将命丢了,还是咱们小地方好,你说是不是?”
叶秋水低低“嗯”了一声,看着眼前的账目,上面的数字翻了几倍,她赚了很多钱,几辈子衣食无忧,小时候立下的目标早就不在话下,可是叶秋水现在并不只是想赚钱,她想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去闯荡,去尝试,但也害怕失败,怕自己被打趴下。
*
秋天的时候,王绪维邀她一起去城郊骑马,叶秋水去了,发现王聿章也在,半年不见,他长得更高更俊了,也考上县学,据说明年要被举荐去国子监读书了,王家想办席庆祝,又怕太招摇。
王聿章见到叶秋水,忍不住同她说话,关心她的近况,叶秋水礼貌地回应了几句,他便旧事重提,说起想要提亲的事。
现在与以前不一样了,他以后要去京师读书,半只脚踏进仕途,王聿章想,现在重新同叶秋水提亲,她会不会动摇。
但叶秋水拒绝得很明确,直言,自己的决定不会更改。
王聿章很难过,找了个由头回家去了。
有这一茬,下次王绪维再找叶秋水去骑马,她都借故推辞。
过了一段时间,王绪维陪王夫人来铺子买香,偷偷和她说,“芃芃,我哥定亲了。”
叶秋水诧异地看向她。
王绪维淡淡地笑了笑,“就前几天的事,是秦学究的女儿。”
秦学究是县学里的先生,王夫人亲自去说的亲,王聿章被拒绝几次,还魂不守舍的,王夫人恨铁不成钢,赶紧为他定下亲事,男孩子嘛,成家后也就认命了。
“等过两年,秦小娘子再大些就成亲。”
叶秋水点点头,“那恭喜你兄长觅得良缘。”
“芃芃,我真怕你因此与我疏远。”
王绪维忸怩了一会儿,说道:“我哥哥是我哥哥,我是我,你不理他就是了,你得和我做好朋友。”
王绪维伸出手,拉了拉叶秋水的衣袖。
她害怕因为王聿章,芃芃会避嫌,以后不和她玩。
“当然啦。”
叶秋水笑嘻嘻拍了拍她,“我与你情谊始终如一,不会变的。”
王绪维终于松了一口气,问她,“那咱们过几日还去骑马吗?我哥不来,我不让他来。”
“去!”
叶秋水答应道:“不过,我自己会买一匹马,从前那匹就不用再劳烦牵出来了。”
那匹马是王聿章养的,娇小温顺,叶秋水不喜欢。
她喜欢高头大马,喜欢追逐竞技,喜欢风从耳边呼
啸而过的感觉。
改日,叶秋水去马场挑马,师傅看到她的模样,领她去看温顺的小马驹,告诉她,这些马性子好,适合小娘子骑,不会乱跑,也不会乱踹人,就是胆小,腿短,脚程也慢,所以走不快,走不远,小娘子们都喜欢骑着出门踏青玩。
叶秋水看了看,没说话,转而自己走到另一个马厩,里面的马个头高峻,看着便威风凛凛。
师傅说:“这些马呀,性子烈,不容易驯服。”
叶秋水问:“跑得快吗?”
“快,很多都是驿站送信用的。”
马很高,用鼻子睨着人。
叶秋水笑了笑,说:“牵出来,我试试。”
“小娘子骑不了,这些马很凶,还是刚刚那几匹温顺。”
叶秋水沉声说:“我就要这个。”
马夫打开栅栏,牵出她想要的那匹,体型健壮,与她个子一般高,同来的伙计都忍不住腿软,劝说:“东家,咱还是别试了,这要是摔下来,可不得断两根骨头。”
“没事。”
叶秋水伸手,摸一摸马的鬃毛,“我就要这个。”
她挑的小黑马不服生人,拱了拱前蹄,鼻子喷出热气。
叶秋水偏头躲了一下,跟着师傅一起走到马场,
她系上攀膊,挽起头发,打扮得干净利落,走上前,马夫叮嘱她几句话,将缰绳递给她,叶秋水踩着马镫翻身而上,还没坐稳,胯.下烈马果然挣扎起来,弓起身子,往前蹬踹蹄子。
叶秋水身形看着纤瘦,腿还没有马的四肢粗壮,伙计站在一旁战战兢兢的,想扶又不敢伸手,叶秋水拽着缰绳,神情严肃,上下颠簸,梳好的发髻都乱了,那马倔强得很,沿着马场撒腿跑,试图将背上的人抖下来,叶秋水虎口都被磨出血了也没有松手,她想起马夫的话,时而趴伏下来,夹紧马腹,降低重心。
伙计攥紧了拳头,为她捏了把汗。
叶秋水咬着牙,癫得五脏六腑都好像移了位,黑马一个前跃,她半个身子都甩了出去,剩下一半死死扒住马背,手背的青筋几乎撑破皮肤,越是这个时候,叶秋水心里越生起一股莫名的斗志,喉咙里似乎涌上一股腥甜,她磨了磨牙,沸腾的血液充斥于四肢百骸。
黑马沿着马场四处冲撞,马背上的少女发髻散乱,黑发飘扬,几次都险些飞了出去,又在最后一刻抓紧缰绳,重新坐稳。
不知道为何,尽管她看着娇弱,但偏偏身上爆发的血性比烈马还要强,从最开始的犹豫、小心,到压制,她的气势越来越盛,手上满是血,脸也磕伤了,嘴角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但笑得越发不羁、张狂。
她就是要驯服这匹马,她就是不服!
伙计还有马场的师傅们站在围栏外,捏紧拳头,目不转视,心也跟着七上八下,一开始还为她担忧,可渐渐的,叶秋水每一次被甩出去,又凭着一口气吊着,手脚并用爬回马背上时,几人会忍不住爆发欢呼声。
她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压制克服烈马的刁难,直到黑马精疲力尽,再也挣扎不了,最后认命地停了下来,任她驱使。
天黑了。
叶秋水浑身是汗,虎口的血浸透了粗粝的缰绳,大腿被磨得发疼,甚至无法站立。
她缓缓驱使马,跑回栏杆旁。
马夫连忙冲上前,扶着她下来。
伙计们围过去,端茶送水。
叶秋水虎口鲜血淋漓,头发散乱,像个疯子,但笑得却很开心,她得意昂起下巴,说:“我就要这只。”
马夫心中佩服,觉得是自己以貌取人,太小看这个少女了。
叶秋水付了银子,牵着马离开。
宝和铺子有马厩饲养运货的马,叶秋水给她的黑马取名小白,拍拍它的脑袋,顺了顺鬃毛,养在铺子后面。
过几日,王绪维邀她一起去骑马时,叶秋水牵着她的小白出门
王绪维见到的时候都惊呆了。
“芃芃,你这马好生威风!”
比人还高呢!
叶秋水炫耀地拍了拍它的脑袋,小白油光亮丽的鬃毛被编成一排排麻花辫,还绑了丝绦。
王绪维笑了好久。
叶秋水翻身上马,勒紧缰绳,王绪维也不甘示弱,骑马与她并行,两个人绕着城郊草场跑了好几圈。
她目视前方,四周景色在眼前轮转更换,呼啸的风从耳畔掠过,叶秋水想起近来不开心的事,被香行刁难,想要去京师开铺子,又受到劝阻,所有人都在劝她,不要冒险尝试,叶秋水被说得动摇,觉得她太冲动,还没有规划好,就想着那么遥远的事情。
她心里闷闷的,一个不痛快,夹紧马腹,不知不觉间,骑乘的速度越来越快,王绪维渐渐落在后面,她一个人冲在最前,冲出草场,被一股力量驱使,没有掉头,而是继续向前狂奔。
王绪维在后面大喊,她置若罔闻。
冲进密林,四周树木高大,了无人烟,叶秋水没有停下,向着山顶冲去。
马蹄踏过处,惊起一片飞沙,傍晚时分,群鸟从空中掠过,衣袖猎猎,似与风声应和,乌发飞扬,身影如离弦之箭。
远处夕阳渐沉,叶秋水追逐着天边那一抹即将消逝的余晖,似乎只要她想,就可以这样一直奔跑到世界的尽头。此刻,所有的烦恼与束缚都被抛在了这马蹄扬起的烟尘之后。她与烈马融为一体,仿佛是这天地间最自由的生灵,随心所欲地驾驭着自己的方向,带着无尽的豪情壮志奔向天际。
叶秋水双眼微眯,紧紧盯着远处,最终冲破树林,天光乍现,飞鸟疾驰而过,
她忽的顿住,在山顶徘徊。
许久,密林里响起回音。
“芃芃!”
王绪维焦急地呼唤,紧赶慢赶,总算跑上山顶,她吓坏了,以为叶秋水的马发疯了,驮着她不要命的冲进林子里,要是摔了,后果不敢设想。
一群人风风火火地闯过去,林子里栖息的鸟被惊起,风吹过树叶,沙沙声如万蝶振翅,如千层浪叠,王绪维冲上山顶,看到一个女子骑马立在涯前,凝视远方。
王绪维驱马向前,见到山顶的景致,不由愣住。
站在这里能俯瞰整座曲州城,城外,群山连绵,云雾缭绕,似隐似幻,山的那一头,其他城池的轮廓微微显现,半隐在云层后,蔓延到更远的地方。
世界之大,一望无边。
叶秋水久久盯着远方,夕阳余晖落在她身上,似镀了层金边。
良久,她忽然开口,没头没尾地说道:“我要去京城。”
王绪维“啊”了一声,“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你不是刚回来还没两个月?”
“不一样。”
叶秋水说:“这次不一样,先前我是去看我哥哥,这次,我是为我自己而去的。”
她想去更远的地方闯荡,无论结果是好是坏。
夕阳渐渐落下,看完景色,几人骑马下山。
告别王绪维后,叶秋水回到铺子,同大家说了这件事。
胡娘子听后,没有继续劝说她,沉默许久后走上前,拉住她的手,眼中有光芒微微跳动。
“好孩子,你想做什么便做吧,无论结果如何,总之,宝和香铺一直留着你的位子。”
叶秋水郑重点头。
回到家,立刻收拾行李,书,账目,图纸全都叠好放在箱子里,她花几日的时间将铺子里的生意安排好,启程的时候,有许多朋友送行。
相熟的小姐妹一包一包地给她送衣物,干粮,马鞍旁快要挂不下,小白的背都挺不起来了。
“哎呀,我又不是不回来啦!”
叶秋水一个个安慰,王绪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搂住她的腰啪嗒啪嗒掉眼泪。
“芃芃,你可不能忘了我。”
“知道知道!”
她摆摆手,说:“我走啦,各位留步。”
一群人看着她上马。
叶秋水这次去京城,没有乘车,也没有坐船,而是选择自己跟随商队骑马过去。
她身形灵活,握住缰绳,回头再看了众人一眼,转过身,马蹄飞扬,身影渐渐消失在山林尽头。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我妹妹来了。”……
翰林院中, 众学士身着公服,埋首在案前工作,二甲进士需要去各个部门学习朝廷的基本运作, 在翰林院,除了研究经史子集外, 还要学习礼仪,包括朝会, 祭祀等朝廷重大活动的礼仪流程,另外, 就是参与国史的编修工作了。
这些事情都有人争着做, 大家想要表现, 早日通过考核, 获得更高阶级官员的青睐,那种繁杂琐碎的,例如整理档案, 搬运书籍这样被视为低等任务的活, 没有人愿意干。
一层层书架的末尾,江泠坐在角落,翻阅书籍,握着笔手抄到纸上。
阳光透过架子,落在书案上, 空气中灰尘洋洋洒洒, 他神情平静,落笔稳重, 一旁,坐着另一个三甲进士,是严敬渊的侄子, 叫严琮,江泠去拜访恩师时经常遇见,两个人比较熟。
江泠不爱说话,在翰林院都是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只有严琮时不时与他交谈。
“我手好酸,太多了。”严琮写着写着叹道,停下笔,抄书抄了一日,他手腕酸痛得已经抬不起来了。
“放着,我一会儿抄。”
江泠淡淡道,眼皮都没有抬。
他抄书时身姿端正,一连坐几个时辰,也没见肩塌下去半分。严琮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感叹,“嘉玉,你真不是一般人,你不累吗?我手要断了。”
“习惯了。”
少年时为了赚钱,在书局从早坐到晚,笔下未曾停过,他不能停,停了工钱就会少,来了翰林院,也是一日到头做这样的事,根本谈不上辛苦。
严琮站起身,走了两圈,活络活络筋骨,刚走没几步,门外涌进来几人,与他们一样都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同在翰林院学习。
“前些天一直下雨,阁楼潮湿,有些典籍要拿出来晾晒修补,江嘉玉,你去。”
江泠抬起头,“今日不是我当值。”
“我们都要编国史,还要写公文,哪有时间做这些,反正与你说了,爱干不干,到时候掌院怪罪起来可不怪我们。”
说完便“砰”地合上门。
“你们……”
严琮“啧”了一声,冲上去就要理论,江泠喊住他。
“没事。”
“什么没事啊,由着他们这样欺负你?”
严琮跑回去,“什么脏活累活都叫你干,我们是来学习怎么做官的,不是当洒扫嬷嬷!”
江泠低头写字,说:“在阁楼上整理典籍可以看到许多东西,那些书平时没有机会翻阅。”
都是翰林院珍藏的古籍,只是晦涩难懂,有些甚至是古时候传下来的孤本了,摆放在阁楼上,掌院很宝贵,那些书,远不如已经有前人注解,条例详细清晰的书好看,大家都没什么兴趣,江泠倒是一直很好奇,但没什么机会看到。
要不是前些天下了许久的雨,架子潮湿,掌院怕书受潮破损,叫人搬出来晾晒整理,他是碰不到的。
别的进士不愿意做这样的粗活,更热衷于参加诗会,宴席,在官家身边做文学侍从,若得官家赏眼,兴许不需要在翰林院等待考察就可以直接被授官。
江泠拒绝宋家的示好,等于与宋家决裂,平日在宫里遇到都装作不认识,他又身有残疾,性子清冷,不站队,不巴结任何人,在翰林院一直被排挤,那些能接近官家的活,他从来接触不到,每日不是抄书就是整理公文。
严琮都要看不下去了。
他是叔父养大的,严敬渊逢人就夸江泠如何如何,要他多与江泠接触、学习,严琮一开始不服,可后来相处久了,渐渐发现,江泠不似外人口中说的那般刻薄寡恩,性格孤僻,叔父眼界高,他夸的人,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平日若有谁故意挤兑江泠,严琮都会站出来,其他人不敢招惹他,往往收敛许多。
听到江泠这么说,严琮笑了笑,“你是真喜欢看书,咱们在这几个月了,也没见你恼过,诶,他们这样欺负你,你真不生气啊。”
江泠抄完书,收拾好笔墨,踩着木梯走上阁楼,说:“还好。”
只是觉得不值当,浪费时间,横竖在翰林院,他们不会做出多么过分的事情,做杂物其实也没有什么,整理藏书可以积攒许多知识,翰林院的书是外面买不到的,江泠只希望自己能多待几个月,只怕自己来不及全都看完。
严琮心中只余佩服。
拿着扫帚,一起走上阁楼。
叔父说了,江泠为人冷淡,没有亲友,人虽寡言少语,但却很仁义,与这样的人交友,远比同那群好高骛远,追名逐利的人厮混在一起收获得多。
他素来沉稳冷静,看着他埋首于桌前写字,将一切摒弃于外的模样,再浮躁的人都能平静下来。
翰林院的藏书都很珍贵,江泠将书搬出来晾晒后坐在空地上翻阅,太阳下山前,将书全部归整入库后收拾东西离开。
“明日有诗会,你去吗?”
走出巷子的时候,严琮忽然问道。
他喜欢参加诗会,交新朋友,认识小娘子,但江泠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而且明日宜阳郡主也在,据说宜阳郡主貌若芙蕖,娇贵明艳,听说她也会参加诗会,京中的士子都一窝蜂地涌过去了。
严琮想拉着江泠一起,不过他很少会去诗会。
江泠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远处,倏地传来一声呼唤,嗓音清甜,“哥哥!”
穿着檀色素罗襦,罩芙蓉梅花纹半臂,腰间系鹅黄色绦带的少女站在路边,笑面盈盈,身量高挑,眉宇间有一股英气,举止间神采飞扬。
严琮怔愣,环顾四周,不知道那小娘子在唤谁。
不只是他,连江泠都晃了一下神。
叶秋水的变化太大了,几个月不见长高一大截,身形趋近于一个成年女子,胸前起伏,四肢纤长。
愣神之际,叶秋水已经走到面前,仰起脸,甜甜地笑了一下,“你总算出来了,我打听许久才知道翰林院在哪儿。”
江泠回过神,朝严琮示意,“严兄,我妹妹来了京城,诗会我就不去了。”
“哦、哦哦……”
严琮呆呆点头。
叶秋水是乘马车出来找他的,车停在巷子外,她拉着他过去,掀开帘子,座椅上垫了软垫,一旁还温着茶,叶秋水按着江泠坐下,给他倒一杯水,“哥哥,歇一歇,一会儿就到馆舍了。”
江泠端着茶水,人还是愣着的。
“怎么突然来了?”江泠看向她,“来之前也没有给我写信,我好去城门接你。”
“我想着,哥哥现在肯定很忙,没事!我来过一次了,有经验。”
叶秋水笑着说:“哥哥,你平时是不是都是走回住的地方?”
“嗯。”江泠说:“省钱。”
他很节俭,穷惯了,能省则省。
叶秋水无奈,“租马车才多少钱,我又不是没有。”
回到馆舍,叶秋水去和掌柜说,租一辆马车,以后接送江泠去翰林院上值。
馆舍里的伙计掌柜看到叶秋水来了都欣喜得不得了,只因叶小娘子出手阔绰,人也随和,大家都喜欢与她相处。
江泠看到馆舍檐下拴着一匹黑马,体型矫健高大。
看着威风凛凛,但是却扎着几条麻花辫,绑着丝带,就连马鞍都绣着鲜艳精致的图案,馆舍里许多人围在一旁打量。
黑马脾气不好,打了个喷嚏,把围观的人吓走了。
江泠扫去一眼,叶秋水与掌柜说完话了,跑过来,说:“哥哥,这是我的马,小白!”
骏马通体乌黑,油光水滑。
叶秋水取名字的风格一如既往,白马叫小黑,黑马叫小白。
江泠点点头。
叶秋水不由好奇,“哥哥,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别人听到小白是我的马时,都很惊讶。”
他们都不敢相信,娇滴滴的小娘子会骑这样的高头大马,小黑脾气差,性子烈,谁碰它它都要
撅蹄子。
江泠说:“是你就不惊讶。”
他觉得很符合叶秋水的风格,她爱美,爱打扮,喜欢精致漂亮的东西,但是不妨碍她性格倔强,跌倒咬碎牙也绝不服输。
看到这马,江泠就能猜到她为了驯服烈马一定受了很大的罪,但是她并不在意,神情张扬,还有些臭屁。
叶秋水嘿嘿一笑,和他一起走进屋子,她的包裹已经放在桌上了,叶秋水带了许多东西,比上次来京师还要多,她说:“哥哥,我这次是要来开铺子的,要常住。”
江泠颔首,“好。”
“看好地方了吗?”
他问道。
“差不多了,明日我再四处看看。”
叶秋水带了曲州土产,有江泠喜欢的吃食,还有张教谕、同窗们给他寄的信。
江泠坐在桌边,一边吃米酥,一边翻开师长的信,叶秋水在收拾她的行李,跑来跑去。
熏黄的灯光跳动着,不知为何,同样的屋子,今夜江泠却突然觉得温暖了许多。
等他回完信,扭头,发现一旁已经没有声音了,叶秋水不知何时伏在簟席上,闭着眼睛,睡得很沉。
她连日骑马赶路,到了京城,来不及休息,又去找他。
江泠走过去,抱起她放在榻上,拉高被子。
少女呓语一声,翻过身,缩进被衾里。
江泠坐在一旁看了许久。
他放下帘子,转身,从柜子里抱出另一套被褥,铺在地上,和衣而眠。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纤巧的足踩在地上,白得晃……
叶秋水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榻上的帘子放下,遮住外面刺眼的阳光,透过幕帘, 叶秋水看到外间坐着一个人影。
她挑起帘子一看,乌衣束发的男子侧对着她, 肩背挺直,坐在窗前看书, 窗户半开,阳光穿过雕花窗棂落在他身上, 一身疏影, 如郁木苍华, 他面无表情时, 更显侧脸轮廓坚毅。
听到身后的动静,江泠放下书,转头看向她。
叶秋水散着发, 没有穿鞋, 纤巧的足踩在地上,白得晃眼。
江泠移开目光,手指按在书页上,想了想又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将摆在一旁的绣鞋拿过来。
“地上冷。”
叶秋水趿拉穿上绣鞋, 笑了笑, “谢谢哥哥。”
她问道:“今日不是休沐日,哥哥没去上值吗?”
“告假了。”
江泠一大早就去同掌院说了, 他妹妹进京,要请两日假陪她四处看看。
掌院很好说话,随他去了。
其实原本今日也没什么事, 别的士子都去参加长公主府的诗会了,宜阳郡主快到适婚的年龄,长公主想在今年登科的新士子里挑一位做女婿。
年轻未婚的士子们摩拳擦掌,都过去了。
江泠问:“你想去哪里玩,我陪你。”
叶秋水披上衣袍,到架子前洗漱。
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先不玩,我想去西门街看看铺子。”
江泠点头,“好。”
收拾完两人一起出门,皇城大街在宫门附近,周围达官贵人多,庄严肃穆的宅院鳞次栉比,出入皆宝马香车,那里的租金已经是天价了,叶秋水租不起,退而求其次,准备在更往西的地方租赁店面。
上次她已经四处打探过,西门街在西宫门外,距离富人居住的皇城大街不远,来往人群密集,同时,西市周围还有许多百姓与番人居住,再往西一些,便是国子监与太学等众多学府,学生常就近闲逛西市。
叶秋水早已将先前绘制的图纸内容烂熟于心,像是来过许多遍一样驾轻就熟,她知道西市哪里繁华,周围有什么小巷、从哪条捷径走可以快点到达想要去的地方。
听到她说要租门面,西门街的商人热切殷勤地向她推荐,这些商人很会话术,将自己名下的店面夸得天花乱坠,稍微不懂行的听到这些话就会心动。
叶秋水四处打量,观察周边环境,人流量,心里已经有了盘算,面对商人的推销,她只是笑,老板话说的再好听,她都没有要点头的意思。
江泠跟着她去了许多地方,看了七八间铺子,叶秋水始终不满意,帮忙带路的馆舍伙计忍不住问道:“娘子究竟想要怎样的铺子?西市繁华,租金也不贵,正适合做买卖。”
“我知道。”叶秋水继续往前走,“我确实想在西市租个店面,不过方才看,这里已经有好几间香料铺子了,如果周围有太多同行的话,那么香料竞争就会很激烈,而其他铺子已经在京城开了许多年,有自己的客源,也早就已经打出名声,我初来乍到,不一定能脱颖而出。”
叶秋水想了想,继续道:“最好,我租的店面附近可以有一些互补的铺子,例如茶馆、布料店。喜欢佩戴香囊的大部分都是一些风雅的文士,他们常去茶馆喝茶,去文器店买文物。京师的贵夫人们为人讲究,人员太复杂的地方她们不愿意去,首饰铺子、成衣店,香粉铺是她们经常出入的地方,我卖香料,针对的客人就是这群人,我得琢磨她们的喜好。”
伙计一听恍然大悟,江泠若有所思,说:“再往西走是太学、国子监等学府所在的坊市,更远的地方就偏了。”
出了西门街,离人流密集区太远,所以铺子必须选在这几块地方。
叶秋水一琢磨,觉得有道理,能在国子监这些地方读书的,多是勋贵子弟,学生喜欢喝茶,喜欢办诗会,而京师文人又流行簪花配香囊,这附近有不少茶馆文器店,往来探望家中子弟的女眷很多,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
叶秋水立刻叫伙计带路,几人走到太学附近,她沿着街道走一圈,发现这里还没有同行,考虑采光、租金、进货路线的问题,叶秋水最终盘下了西门街的一间铺子。
她开始雇佣工人,写信回曲州,告诉胡娘子她已经选好店面,胡娘子立刻挑了几个做事麻利,人又机灵的伙计去京师协助她,阿进,元福都来了。
叶秋水去城门接,几人一副乡下人进城的模样,畏畏缩缩不敢乱看,进了城立刻松了一口气,阿进压着声音:“吓死我了,那守卫拿着长戟,这被戳一下不得串成串呀!”
几人哈哈大笑,叶秋水笑着安慰,“他们就是这样啦,不凶一点怎么震慑坏人,没事,我刚来京师的时候我也害怕,眼睛都不敢乱瞟。”
他们来的时候带了许多货物过来试卖,叶秋水暂时没有大规模的去置办材料,伙计们还在路上时,她已经着人将店面装饰好了,货物过来了直接摆在架子上,开业前,叶秋水给附近的人都送了小香囊,笑盈盈地说:“晚辈出来乍到,来京师做些小本买卖,以后大家就是邻里啦,若晚辈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还请多多海涵。”
她是曲州来的,说话时杂着闽地的口音,附近的其他商户一听就听出来了,小地方出来的商人,大家都有些嫌弃。
京师的生意哪里是那么好做的,尤其是东家还是个小丫头,大家更瞧不上了。
转悠一圈,香囊并没有送出去几枚,原本兴冲冲跟着叶秋水一起去给附近邻里送东西的伙计们都蔫了吧唧的,心里预感不妙。
叶秋水捧着一包香囊,深呼吸几口,笑着安慰大家,“没事,我们开我们的。”
她请江泠题字,让师傅照着字雕刻,叶秋水的铺子叫做“檀韵香榭”,牌匾挂在店面前,十分气派。
吴靖舒知道后,开业当日,亲自带着家中女眷过来捧场,齐夫人乃伯爵之后,在京师是很有身份的贵妇人,她过来捧场,自然也带动其他人凑热闹,铺子生意红火,伙计们先前的担忧一扫而空,干活再累都舒坦。
叶秋水笑了一日,晚上等没有客人了,脸上的笑容又落下。
她坐在桌前,算了片刻账,发现铺子的收益并不乐观。
表面上兴盛,但其实,远比她预估得要差得多,虽说开业第一天是为了打出
名声,盈不盈利无所谓,但照这个势头下去,香铺生意是做不长久的。
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叶秋水神情严肃,握着笔,心想,她刚来到京城做生意,这里的人对她的铺子并不熟悉,他们更信赖已经开了许多年的铺子,并且瞧不起她这个小地方来的商人,不能迅速积累自己的人脉,在这样一个遍地人才志士的地方,是站不住脚的。
叶秋水沉吟许久,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
告假两日结束,江泠回翰林院上值,严琮参加了好几场诗会,见到他,兴冲冲地同他说起长公主府如何恢宏气派,宜阳郡主多么娇艳动人。
江泠脸上没什么表情,兀自翻动书页,严琮嘴一直没停,说着诗会上的事,感叹不知何人能得宜阳郡主青睐。
郡主貌美,家世高,整个皇室都将她当明珠一样宝贵着,因此也养成了她骄纵的性子,诗会上,若谁才学不佳,会被宜阳郡主当庭鄙夷,回去后,大概这辈子在京师都别想再抬起头了。
官家与长公主兄妹情深,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宜阳郡主又是她唯一的女儿,长公主为女儿相看夫婿,没别的要求,只要人品贵重,家世差些没什么,毕竟这世上,除了皇室,也不会有比宜阳郡主更身份尊贵的人了。
江泠不感兴趣,严琮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他突然冷不丁开口,“你公文还没写。”
刚刚还口若悬河的严琮一下子顿住,脸白了几分,忙低下头写字。
掌院让他们学习写公文,但严琮这几日忙着逛诗会,早将这回事忘一边了。
这会儿让他写公文,他还真编不出来,眼珠子咕噜一转,瞄向江泠,手肘拱了拱,“诶,嘉玉,你教下我呗。”
江泠是个好性子,求他帮忙,他不会不答应。
果然,江泠放下书,转过来告诉他公文该怎么写,抬头、格式、字体……
江泠说了几句,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停下,看了严琮一眼。
严琮有些纳闷,“怎么了?”
“我要收束脩。”
江泠淡声道。
“啊?”
严琮惊呆。
他说:“你去西市的檀韵香榭买个香囊,就算束脩了。”
“这是哪儿,新开的香铺吗?”
“嗯。”江泠颔首,“我妹妹的铺子。”
“你妹妹?”严琮来了兴趣,扬唇笑起来,公文拨到一旁,“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上次那个等你的小娘子?”
少女容貌秀丽,让人见之难忘。
江泠转过头,黑沉沉的眸子凝视着他,带着几分警告。
严琮嘿嘿一笑,不敢吊儿郎当,将公文重新推上前,“行,改日我带着家中兄弟一起去光顾,江兄妹子开的铺子,我肯定要去看看的。”
下了值,两人一起出去,在门口分别。
马车等在巷子外,叶秋水做事周到,冬天快到了,马车里提前铺了厚厚的软垫,箱笼中还装着暖手的香炉。
江泠坐上去,马车开始慢悠悠往馆舍赶,叶秋水忙于生意,这几日都住在铺子里。
走了没多久,马车骤然一停,整座车身都晃荡了好几下。
江泠从书上抬起眼。
马夫声音微颤,“官、官人……前面是宜阳郡主的车驾。”
巷子不大,前方停着一辆华丽精致的马车,车身宽敞,将巷口完全挡住,旁人无法经过。
江泠立刻下车行礼。
“你就是那个江泠?”
马车中有人开口,声音倨傲,紧接着,侍女掀开帘子,里面坐着一名身穿鹅黄色素罗大袖的明艳少女,她居高临下扫视立在马车前行礼的男子,他长相清正,仪态端方,宽大的公服穿在身上,衬得人更为冷峻威严。
宜阳郡主冷哼一声,“连本郡主的诗会都敢三番五次推辞,真是好大的架子。”
长公主府的诗会、赏花宴邀请了全京城的年轻士子,可有个叫江泠的却从来没有来过,宜阳郡主是何许人也,何时有人这般不给她面子了?
不过是个乡下来的进士,难不成还要人三请四请吗?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那叶秋水,实非池中之物……
江泠面色平静, 只道:“臣残躯之身,自觉于众前行动不便,断非侮慢郡主之举。乡野之人, 蒙官家隆恩,幸添进士之列, 万不敢骄满。”
他说话滴水不漏,礼数又周到, 再斥责什么倒显得咄咄逼人,宜阳目光垂下, 落在他身上, 打量一番。
诗会上有进士提起他, 说他行动不便, 人又孤僻,来长公主府恐污了贵人眼,宜阳一开始以为此人其貌不扬, 粗鄙不堪, 可隔着帘子听声音,恰如其名,如泉水激石,泠泠作响,也端得是一副周正端方的相貌。
她冷哼一声, 扯下帘子。
江泠退到一旁, 对马夫说:“老伯,我们出去, 让郡主车驾先行。”
“诶,好好好。”
巷子不容两辆马车通行,他们更不可能叫郡主退让, 马夫连忙驱马调转,驶离巷口,换了另一条路走,只是这一绕,路途就远了不少。
回到馆舍,叶秋水不在,她忙于买卖,这些天到处跑,揽生意,揣摩京师人的喜好,每天都忙得脚不着地,饭都没空吃,得闲了就啃两块馒头糊弄糊弄。
京中有名的香师太多了,叶秋水过去在曲州数一数二,来了京师无人搭理,不过也没关系,做这样的决定前她就料想到会发生什么事情,买卖哪有一帆风顺的。
远处传来打更声,路上没什么人了,元福看了看外面,准备关门歇业。
叶秋水坐在堂中算账,怕头发碍事,用布巾缠上,打扮简素,拨算珠的手指快出了残影,伙计们收拾着店面,洒扫整理,蓦地,门外出现一个身影,阿进看了看,笑着扬声,“东家,是江郎君!”
叶秋水抬起头,已是深夜,江泠出现在铺子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他走进来,将食盒摆在桌子上,说:“夜宵。”
分量做了很多,差不多铺子里的伙计都有。
大家立刻围上去,叶秋水放下算盘,走到他身边,“哥哥怎么来了?”
“你没回馆舍,我过来看看。”
一群人围在桌子前吃饭,阿进砸吧砸吧,“这是哪间食店的饭菜,很是可口。”
叶秋水一尝就知道了,“是哥哥自己做的吧?”
江泠环顾铺子,闻言点点头。
大家伙儿都惊呆了,“咱官人还会做饭呢?”
“当然会,哥哥手艺可好了!”
叶秋水扬起下巴,神情很是得意。
江泠无奈地笑了笑,扭头看向别的地方,铺子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看着很清爽,叶秋水还特地在二楼品香的地方摆了两张茶桌,一旁燃着香氛,坐在那儿扭头正好可以看到外面车水马龙的景致。
只是她初来乍到,没有人脉靠山,这些天的生意并不是很好。
江泠很少过问铺子的事,只会隔几日来看一看,给叶秋水送些吃的,向自己的同僚推荐,让他们有空就来逛逛。
吃完夜宵,叶秋水送江泠离开,铺子后院也有几居瓦舍供伙计们住,叶秋水这几日抽不开身,也住在这里,这附近多是店铺,无论白天黑夜都很嘈杂,隔几步还有秦楼楚馆,几乎夜夜笙歌,不适合读书人住,还是馆舍清静。
到了路边,江泠停住,回头看叶秋水一眼,“好了,回去吧。”
少女站在桥下,月白的裙裾拂过岸边的草尖,她提着灯,月色朦胧,人影绰绰。
“哥哥路上小心。”
叶秋水将手里提着的灯递给他。
削白的指尖捏着木柄。
江泠接过,握在
手中,走了几步,回头,叶秋水仍站在桥下,目送他离开,见他看过来,扬起嘴角轻轻笑了一下。
江泠收回目光,身影消失在道旁。
回到铺子时,大家已经陆陆续续去休息了,叶秋水坐在桌前,垂首一笔一划地写着拜帖,京城有许多有名的香师、商人,她想要与他们结交,曲州太远了,以前叶秋水会就近去泉州府等地购置货物,不过泉州府的货物若想运到京师,东西太多就要走水路,可香料这种东西经不起水上长时间的漂泊,容易损耗,以前的路线走不得了,必须与新的供货商建立联系。
第二日一大早,叶秋水就将帖子送了出去,回应她的人很少,大家并不想和一个名不见传的小丫头有什么过多的交集。
叶秋水并未气馁,备上礼物,继续送帖子。
她每天都会练很久的字,学习写帖子,言语间盛满了真诚,被拒绝也未曾恼怒,还会送上礼物,研究前辈的香料配方,写出自己的见解,附在拜帖后。
几日后,有一个卖沉香的商人接了她的拜帖,叶秋水定好雅间,早早在茶楼等候。
等了片刻,一个穿着富奢,谈吐不俗,举手投足间看得出见惯世面的商贾走上二楼,叶秋连忙起身上去迎接,行礼,两人寒暄几句,叶秋水说出自己期望与对方合作的想法,并站起身,亲自为对方斟茶。
商贾的脸色看着却很不好看,叶秋水姿态放得更低,说话温声细语,倒完茶递上前,态度诚恳。
商贾脸色阴沉,直接站起身,拂开她的手,眉宇间有几分愠怒。
“没规没矩,真是下里巴人,叶小东家还是趁早死了在京师做生意的心吧,小心血本无归!”
叶秋水一脸纳罕,杯盏中的茶水晃了一下,溅在手背上,烫得她嘶了一声。
“这是怎么回事?”
阿进想要追上前询问,“刚刚不是还谈得好好的吗?”
叶秋水喊住他,站在雅间内,摇了摇头。
她放下茶水,神情凝重。
若今日商贾是故意过来给来难堪的,其实他不必特地跑这一趟,不接她的帖子就是了,为何会突然发作,一定是刚刚她哪里得罪了他,只是叶秋水这个外乡人不知道罢了。
她去了馆舍,问那里的掌柜,京师有没有什么独特的社交礼仪,掌柜让她演示一遍,遇到那位大商贾后都做了些什么。
叶秋水将迎他进雅间,行礼,倒茶等一系列的动作演示了一遍。
掌柜一看,摇了摇头,说:“在京师,像小娘子这样的后辈,应行深揖礼,双手高举至额头,一鞠鞠到底,以示敬重。”
叶秋水张了张嘴,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样的讲究。
“像小娘子你刚才那样行礼,太随意了,在前辈眼里,极为不尊敬,难怪他会生气。”
叶秋水道:“可是这在我们曲州,就是大礼啊。”
“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礼仪、风俗文化,小娘子得入乡随俗呀。”掌柜笑了笑,“这敬茶也有讲究,用什么茶,什么茶具,里面的学问大着呢。”
叶秋水叹了声气,“是我疏忽了,竟忘了想到这一层。”
元福问道:“东家,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那人好像已经生气了,现在去赔罪还来得及吗?”
叶秋水抿了抿唇,摇头,“来得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会再去拜访,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好好学习京师的礼仪,免得再惹人笑话。”
第二日一大早叶秋水就重金聘了一位曾在宫中呆过的教习嬷嬷来教习自己礼仪,走路、行礼、斟茶敬酒……嬷嬷教习严厉,稍有不慎就会被打板子。
叶秋水肩背挺直,来来回回学习走路、行礼,第一日结束时手酸得抬不起来,捏了好一会儿才能动,第二日,因为行揖礼的时候肩膀不够直,被嬷嬷罚靠墙站了两个时辰。
她每日天不亮就去学礼仪,而后再去盯铺子,夜里众人都歇下了,叶秋水也不忘翻阅古籍,去学习何为茶道,名士是如何品茶焚香的。
一日睡两个时辰,白天出现在铺子时也是精神抖擞的,绝不会给客人展示一点疲软无神,无论何时都是笑容满面,殷勤热切地去介绍自己铺子里的东西。
叶秋水还购置了一批富人所使用的餐具,她以前在曲州无法无天,不拘小节,来了京师得学会这里的礼仪,讲究的大户人家,饭前饭后光是净手、漱口就有好几道流程,叶秋水反复练习,还不忘练字,看书学习其他人是如何写拜帖,反反复复背诵,练习,记有批注的纸都写了厚厚一沓。
等教习嬷嬷笑着告诉她可以出师时,已经冬天了。
京师下起小雪,叶秋水郑重地写下拜帖,托人送到那名商贾府邸,不久后有小厮回话,他家老爷愿与叶秋水在茶楼一叙。
叶秋水心里有些紧张,挑了得体的衣服穿上,选了适合时节的茶与点心,早早在茶楼等候。
不一会儿,商贾走上阁楼,叶秋水起身去迎,抬手作揖,姿态谦逊,手臂、肩背没有一处瑕疵,商贾挑了挑眉,有些诧异。
待入座后,案上摆着的也是他喜欢的茶,对于不同的茶叶,注水的高度和速度有讲究,需要根据茶性熟练操作,不精通的人只会贻笑大方。
但少女动作优雅从容,手法轻巧精确,一看就知道是下了苦功夫,敬茶时,双手捧起,无论是礼仪还是技艺,都挑不出一丝可以指摘的地方。
商贾不禁刮目相看,接下茶,抿一口。
叶秋水嘴角扬起,但也只是淡淡一笑,沉稳、端庄,喜怒不形于色。
前辈喝了茶,那就是认同她这个人了。
后续的生意与合作,二人交谈甚欢。
叶秋水来到京师三个月,终于谈下第一笔大买卖。
二人一直谈到太阳落山时,商人起身,叶秋水出门相送。
回去的路上,商贾忍不住感叹:“那叶秋水,实非池中之物啊,来日必有大作为。”
这个世上,能认清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并为此竭尽全力的人少之又少。
少女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没有气馁,没有恼怒,而是努力克服这种差异,她目标明确,迎难而上,越挫越勇。
这笔生意谈下后,往后便轻松许多,叶秋水开始见一个又一个商人,参加商会,再大的场面她都礼数周到,无可挑剔,一点也不像小地方出来的人,短短几个月,迅速积累起自己的人脉。
初冬的某一日,叶秋水去齐府拜访吴靖舒,齐府的梅园在京师很出名,一枝上可以有四种花色,每年梅花开放时,吴靖舒都会在梅园办宴会,请众夫人小姐到家中赏花喝茶。
宜阳郡主也在,齐府的赏梅宴办得很热闹。
叶秋水准备了许多礼物,送给在场的夫人小姐,花厅中点着香氛,是叶秋水特地调配送给吴靖舒的,她很喜欢,叫丫鬟在花厅点上。
客人来了后,闻到味道,好奇地问吴靖舒是什么香,她指一指不远处正在逗小小姐玩的少女,说:“我干女儿送的。”
大家都看向叶秋水,小娘子站起身走上前,欠身行礼,落落大方。
有些人知道她是穷乡僻壤来的,曲州那样的地方,京师的贵妇人们瞧不上,原本有些嫌弃,可女孩举止款款,眉眼如画,让人见之喜爱,丝毫不见粗鄙,也没有小家子气。
众人都新奇地打量,有夫人问起香从何处买来的,叶秋水说:“回夫人,是晚辈自己做着玩的。”
“你会调香?”
说话的人声音惊诧。
叶秋水点点头,说她有个铺子,叫檀韵香榭,在西市太学附近。
“我好像有些印象,刚开不久吧。”
“是。”
夫人笑了笑,“有机会定要去看看。”
叶秋水直接赠给她们几枚香囊,她早有准备,来赴宴就是为了拉拢客人的,其中香料乃精心调配,就连香囊上的图案都是请大师先画出样式,再送去有名的绣坊,请绣娘制作而成。
样式精巧,气味宜人,有小姐接过后爱不释手。
宜阳郡主好奇地打量送到面前的香囊,她用惯宫廷名香,对外面的合香有些好奇。
气味很好闻,甜而不腻,叫人闻之欲醉,宜阳很感兴趣,想叫那叶娘子上前说两句话。
这时,一旁突然传来窃窃私语,宜阳
郡主就坐在几人前面,将她们的交谈声听得真真切切的。
“她就是那个姓叶旳丫头吧,长得也没什么特别的,谈不上多漂亮,我还以为是什么绝色天仙,看不上凡夫俗子呢。”
“表哥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人,真是瞎了眼,不过一个低贱的商女子,能迎她进门是她的福气,她这样的身份,难不成还想高攀皇亲国戚吗?”
说话的人语气不善,宜阳侧目看一眼,身旁的侍女会意,垂首低声道:“郡主,那两位是孟府的小娘子。”
宜阳身份高贵,一般门庭的人听都没听过,孟府是哪个,根本不知。
她扬了扬下巴,“喂。”
还在窃窃私语的两个人顿时一激灵,颤颤巍巍,不敢应答,宜阳瞳光浅,泛着琥珀色的光芒,耀眼明艳,不可逼视,她目光定定落下来,两位孟府的小娘子意识到郡主是在说她们,吓得脸色苍白。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我没听明白,那小娘子与你们有什么过节?”
孟小姐煞白着脸,二人低着头,犹豫很久才支支吾吾,小声说起缘由。
原来,孟府的表少爷姓王,家在曲州,今年春向一位商女提亲数次被拒,那商女就是叶秋水,王家不算小门小户,王公子能在国子监读书,也算是人中龙凤了,他不计较叶秋水低贱的身份,诚心求娶,可叶秋水竟然拒绝了?
凭什么,她有什么资格拒绝王家的提亲,换成其他与她同样门第的女子,早就欣喜若狂。
王公子曾在孟家住过几年,与孟家小姐、郎君一同在家塾读过书,关系很好,她们听到这样的事情,心中很不满,今日见到本人,忍不住说起这件事,话里话外尽是讥讽。
可这毕竟是家中私事,求娶被回绝一事太丢人了,两人不敢大声议论,但没想到竟然被郡主听到了。
她们吓个半死,说完埋下头,肩膀微颤。
“哦。”
宜阳移开目光,懒散地看向四周,视线最后落在那个绿衣少女身上。
方才宜阳还觉得她有意思,想叫她过来玩玩,可如今听了孟家娘子的几句话,不免觉得,那个姓叶的少女,趋炎附势,心比天高,不是什么好人。
她顿时没了兴趣。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不是兄妹,是姘头才对。……
初春, 藏书阁里冷得如同地窖似的,仿佛手指只要从袖口伸出就会被冻掉一截,严琮冷得直跺脚, 不远处,江泠拿着单子核对书目, 指节又青又红,长了两块冻疮, 他面色寻常,一一整理架子。
为了防止明火点燃书册, 藏书阁内不允许烧炭火, 一到冬天便冰冷刺骨, 大家不愿意干活, 连公文都不大乐意写了,这些活计都推给了江泠,他要写许多字, 还要校正国史, 一天要在这宛如冰窖的地方坐上好几个时辰。
就是入了春,京师的气候也依旧很严寒。
在翰林院已经大半年了,江泠还没有见过官家,别的进士大多受人举荐,已经在官家面前露过几回面, 甚至有些番邦来京师朝见, 他们也会过去迎接,但江泠负有腿疾, 朝廷怕影响脸面,一般不会让他去出席这样的场合。
对此,江泠早有所料, 心里波澜很少,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平静。
严琮反倒为他着急,“你想想办法啊,官家记不住你这个人,想不起来要提拔你,要是考察不过,会被黜落回乡的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江泠淡淡道:“我尽我所能,该做的都做了,若我真的不适合留在官场,回乡做个教书先生也好。”
严琮无言以对,“我真是佩服你,超然脱俗了已经。”
江泠心绪平静,他知道自己走路比别人慢,仕途上自然也慢,能一步步地往前走,那就往前走,不能,人生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
严琮问起铺子的事,说他前几日去檀韵香榭买香囊,带回去后母亲还有家中姊妹都很喜欢。
“我打算多买些,祠堂的香篆也不够用了。”
严琮问道:“对了,嘉玉,你同叶小娘子是亲兄妹么?为何不是一个姓氏?”
江泠正低头写字,闻言,回答道:“不是亲兄妹。”
“我知道了,是义兄妹吧。”
江泠点点头,“她于我而言,同亲妹妹没什么区别。”
“看得出来。”严琮笑了笑,“感情真好,就同一个娘生的似的。”
话音刚落,一旁传来其他士子的嗤笑,“兄妹是假,姘头才是真吧,这世上,哪来什么义兄妹之言,怕是情真意切,难舍难分才对。”
江泠手中笔停了下来,目光冷冷地看过去,“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别的意思啊。”说话的士子笑容促狭,“我就是那个意思,欸,嘉玉,我若是你,我定然不会叫自己妹子在外抛头露面,伤风败俗的,我要拖回来,打断腿,对了,你妹妹做的什么买卖,卖什么的,莫不是……”
他话未说完,江泠忽然站起身,拂开面前的桌椅,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冷着脸,一言不发,猛地挥拳砸上去。
阁中静默一瞬,下一刻,士子惊叫,“江嘉玉,你疯了!”
江泠脸色阴沉,扯着他的领子,将人摁在地上,他看着脾气好,但绝不温顺,下手狠厉,一拳砸得那个士子眼睛都睁不开了。
严琮愣了片刻,回过神,冲上去拉人。
“嘉玉!”
拉了一下还拉不动,江泠平日清冷沉静,鲜少与人发怒,大家都以为他很文弱,可严琮忘了,他少年时便经常干农活,劈柴打水,力气极大,发了怒几个人都拉不起来。
被打的士子一开始还在怒骂,后来则哆嗦着求饶,抱着脸直嚎:“我错了、我错了……嘉玉,我再不敢胡言乱语了,我吃了酒不清醒,我混说的……”
江泠被严琮拉开,他漆黑的眸子里虽平静无波,可却阴沉得直叫人发颤,士子被打得鼻青脸肿,意识到自己不该拿他妹妹打趣,哽咽一声,被江泠盯着,大气不敢出。
他缓了缓,低声道歉。
江泠不予理会,振了振衣袖,拉好自己的衣襟,转身离开。
“你做什么?”
严琮追了上去。
“找掌院认错。”
江泠沉声道,走出阁楼,径直往掌院的值房走。
他打了人,犯了错,要去领罚。
掌院是非分明,听到江泠动手打人,吓了一跳。
中邪了!外面的疯狗冲进翰林院咬人江泠都不可能打人的。
掌院询问清楚缘由,知道事出有因,没有过多怪罪,扣光江泠本就少得可怜的月俸,罚洒扫阁楼两个月,抄公文一百篇。
另一个口出不逊的士子,被罚得更重。
今日的事叫人大开眼界,严琮也吓了一跳,确信,谁要是敢对江泠他妹妹不敬,江泠能和人拼命。
*
每隔一个月,士子们学写的公文要交给掌院查阅,接着再拿给官家过目,考察这近一年来新科进士们的表现,待再过一段时间,可能就要对部分人进行授官了。
大半年来,有些人的身影很活跃,京师大大小小的诗会宴席都能看到他们,这些人目的性太明确,急功近利,心思不放在民生上,只顾着结交位高权重之人,掌院很不喜。
他将众人写好的公文拿给官家,官家见了,神色忽明忽暗。
“这是写公文,还是写诗赋?”
皇帝看几眼,将一张辞藻华丽的公文团成一团,扔废品一样丢出去。
公文这种东西,理应严肃求实,而有些人写的文章,徒有其表,空洞无物,皇帝眼底有微微的怒意,“公务之事,岂容他们这么胡闹,不知道在卖弄什么东西,这样的人,就是做了官,也论不出个所以然来!”
掌院垂着头,不敢应答。
官家励精图治,最是痛恨这样靡靡的风气。
掌院了然,这几个人怕是要被黜落了。
皇帝沉了沉气,继续翻阅其他的公文。
他取出一篇,仔细阅读,再看一看撰写者的名讳,“江泠……”
掌院立刻道:“启禀官家,此人就是那个有些跛足的士子。”
皇帝抬起头,细细询问起他在翰林院的情况。
掌院一一道来,这半年多,不管旁人怎么刻意轻慢,青年都不骄不躁,平日教年轻士子做官的礼仪、学问,也是他听的最认真,问的最多,他的文章有理有据,实事求是,无论寒冬酷暑,都不会偷懒,始终坚韧如一。
掌院知道,别的士子私下里都孤立排挤他,不让他有面圣的机会,掌院从来没有去出言制止这个现象,只想看看青年会如何应对,事实证明,江泠如一棵青松,毅然端立,面对诸多不平,泰然应之。
京中传言众多,是是非非,真真假假,难以评判,耳闻不如目见,青年是什么人,见过他的文章也就明白了。
皇帝沉默,想起当日殿试,他本来想点那名士子为一甲,他文章写得好,样貌甚佳,做个探花,将来尚个宗室女也是够格的,可考虑到他足有隐疾,形象不佳,再加上那些传言,皇帝最终将他的名次往后推了几位。
可严敬渊极力担保,这让皇帝很动摇。
他放下纸张,沉思片刻,说:“儋州是不是缺个县令?”
“回禀官家,正是。”
儋州偏僻,穷乡僻壤,民生凋敝,未曾开化,被派去那里任职的官员都是叫苦连天。
掌院恨不得抹一把汗,官家提起这个地方,难道是想让江泠过去当县令吗?
不一会儿,皇帝说:“既如此,那就让江泠去儋州任县令一职,明日,召他入宫觐见。”
*
梅园一宴后,许多贵妇人来铺子光顾生意,叶秋水自知比名贵上乘她比不过京师其他富有底蕴的香铺,一开始,叶秋水觉得自己从小地方来是缺陷,可时间久了发现,这同样也是她的优点,闽地有太多神秘而特殊的香料,港口的海船经常带回番邦异香,这些都是其他铺子没有的,也是檀韵香榭区别于其他香铺的地方。
为了保证香料从海上运回时不会受潮损坏,叶秋水重新计算了路线,增加了成本,包了两艘船专门用来运送货物,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请了许多伙计帮忙,仓库、作坊都有专门的人轮流值守,来了京师,制作成本翻倍,租金也贵,掌柜推荐降低成本,保证盈利,叶秋水没有同意,宁愿减少产量也不能在成本上动手脚。
“京师的人都是见惯好东西的,你想以次充好,拿差的敷衍他们,客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样生意是做不长久的。”
叶秋水算好账目,拿钱给他们,“目光放长远些,打出名声,还怕以后赚不到钱吗?”
负责进货的伙计接过钱,颔首称是。
叶秋水常去参加宴会,不管是哪个夫人见了都要称赞,她的礼仪学得不比京师大户人家的小姐差,叶秋水肯下功夫,愿意吃苦,她打定主意要做什么,那就一定会做好,做到极致。
自然,在京师做生意也并非一帆风顺,官府的人来找过几次,要叶秋水交香税,京师规矩很多,不管是做买卖,还是其他什么,都要有门道,货物经过关口,也需要通行符牒,叶秋水打听官员夫人的喜好,制作合香,投其所好,好不容易才打通了关系,只是每次过关的货物数量都有限,还要交钱,不然官府就会将货物扣留,没法运到京师来。
一重重,一关关,远比叶秋水设想得困难许多,解决一个麻烦,前头总还有更大的难题等着。
京中若有什么宴会叶秋水能出席的都会出席,自然,也有些地方是绝对不允许她去的,京师不少人认为她身份低贱,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去了听到的也多是讥笑之语,叶秋水时常被冷落在一旁,没人同她说话。
京师贵人最是注重教条规矩,但凡有点脸面的人家都不会让女儿出去抛头露面,惹人指指点点,叶秋水走南闯北,开铺子,做生意,她的许多行为在众人眼里已经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了。
开春后,京师的人喜欢去城郊踏青,郊外有座庄园叫做芳园,占地大,园内还有跑马场,每年无论哪个时节都有贵人喜欢聚在这里。
长公主在芳园设宴,请了许多人过来,还办了马球赛,到场多是勋贵。叶秋水是被吴靖舒拉过来的,论她的身份这样的场合是不配参加的,吴靖舒疼爱她,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不怕旁人乱说话,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让叶秋水和她一起看马球赛。
叶秋水没来过这样的地方,知道自己身份比不上在场的勋贵,因此只跟着吴靖舒身边,除了行礼外,低眉顺目,不发一言,生怕丢了吴靖舒的脸。
“你别担心,长公主殿下为人和善,不会为难你的。”吴靖舒拍了拍她的手,“其他人也不会没事找你麻烦,今日带你过来就是让你见见世面,你不用见什么人,就坐在我旁边,吃吃东西,看一看,玩一玩就好了。”
“好。”叶秋水小声道:“谢谢干娘。”
前方坐着长公主,她虽已年过四十,但看着却很年轻,她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威严,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家风范,莲步轻移,却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压迫感。
吴靖舒带着叶秋水上前行礼。
长公主笑了笑。
叶秋水呼出一口气,与吴靖舒一起走到不远处坐下。
宜阳郡主坐在母亲身侧,身着拖地锦缎长裙,头戴翠玉步摇,满身珠光宝气,矜贵明艳,宛若将天地光芒聚于一身。
宜阳扫一眼齐夫人身旁的少女,神色淡淡,看向别处。
这样的地方,她居然也来了,什么身份,竟然还巴结上齐夫人,做了吴靖舒的干女儿。
她哼了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
一旁的长公主听了,掀起眸光,看向坐在身后的娇俏少女,挑眉淡笑,“怎么了,宜阳?”
宜阳说:“刚刚随齐夫人一同来的那个人,身份卑贱,芳园也是她能来的地方?什么身份,也敢跑到这来,真不怕丢人现眼。”
宜阳自持身份,最看不起那些趋炎附势,为了一点点利益便毫无尊严,谄媚逢迎的人,先前听了孟家两位小姐说的话,不免对这个姓叶的商女有了偏见。
长公主听了却笑,看向已经随吴靖舒落座的少女。
换做其他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来到这样的地方,都会吓得抬不起头来,还会出糗犯错,可她姿态谦逊,翩翩有礼,据说还是小地方来的,能做到这一步,实为不易。
长公主道:“本宫倒觉得,那位小娘子很是有本事呢。”
“巴结人的本事倒确实不差。”
宜阳翻了个白眼,要不然,堂堂伯爵之后的齐家大娘子,怎么会认这样一个人做干女儿?怕不是被诓骗了。
郡主年幼,又是含着金汤匙长大,天真烂漫,长公主闻言,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远处,叶秋水端端正正地坐着,偶尔看一眼台下,马球场上,年轻的少男少女衣袂翻飞,意气风发,大家的注意力很快放在了这些人身上,宜阳也早就将什么叶啊花的抛之脑后,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又百无聊懒地收回目光。
长公主问:“你不是最爱看马球赛了吗?”
“马球赛还是堂哥打得最有意思,他不在,我看这些人都像过家家。”
宜阳目光散漫,觉得无聊。
宜阳的堂兄叫做薛琅,是靖阳侯府的世子,性格不羁,从小到大一直无法无天,不受管教,因为缺德事干
多了,前年被他老爹一脚踹去军营,再也没回来过。
薛琅不在,别的兄弟姊妹不敢带着郡主胡闹,宜阳不免觉得无趣。
正发呆时,马场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叫,一名正骑着马,握着马球杆的妇人不知为何,突然身影一晃,她脸色苍白,险些从马背上摔下。
因为人无力,掌控不好马,缰绳松开,马儿下意识继续往前狂奔,马场上霎时混乱。
叶秋水坐在看台边上,恰巧距离失控的马很近,她来不及多想,立刻站起,吴靖舒刚想拉她,叶秋水已经跳了下去,眼疾手快拽住缰绳,将马拉了回来,上面的妇人白着脸,身体晃了晃,直接栽下。
叶秋水下意识伸手去接,两个人一起摔下,叶秋水抱住妇人,成了个肉垫,被砸得眼冒金星。
众人惊呼,吴靖舒大喊,“芃芃!”
“那是谁啊?”
“是苏娘子,怎么回事,快下去看看!”
苏府的下人冲过来,手忙脚乱扶起趴在叶秋水身上的女子,她捂着小腹,小口吸气,直喊痛。
叶秋水胳膊疼得没法动,除了吴靖舒担忧地唤她,没人管倒在地上的她。
她自己爬起来,按着腰,一瘸一拐地上前,妇人情况看上去很不对,长公主已经叫人去传太医了,等他到还要一会儿,叶秋水拂开挡在面前的人,不管众人异样的目光,按住妇人的手腕,摸了摸脉。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亭亭玉立的少女。
吴靖舒火急火燎地下了看台, “芃芃。”
少女蹲着身,手指搭在妇人腕上,马球赛停了下来, 大家都注视着她的动作。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她在做什么,把脉?她不是香师吗?”
叶秋水医术不精, 只是当初为了调配合香向曲州的老大夫学了些皮毛,她看的书多, 且过目不忘,摸了摸脉, 确认脉象, 立刻伸手抬起妇人的身子, 让她侧卧躺下, “夫人有身孕了,方才骑马动了胎气,躺下来会减少对血管的压迫。”
“什么, 有孕?”
妇人身旁的女眷惊讶出声, 妇人本人也是惊骇,显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怀有身孕,方才打马球时,动作强劲,气势高涨, 这才动了胎气。
“是, 月份很浅。”
叶秋水伸手按住妇人,将一旁座位上的软垫团起来, 塞在她的臀部下,让她左卧躺着,舒缓疼痛。
“真的假的?”
一旁有人狐疑道, 不相信叶秋水说的话。
“喂。”宜阳郡主走过来,姿态高傲,睨了叶秋水一眼,目光冷淡,语气倨傲,“你说是就是了?你让苏大娘子躺下来可有依据?若她真的怀有身孕,因为你的刻意卖弄反而加重了伤情,你赔得起吗?”
郡主话语不善,嘈杂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
叶秋水抬起头,对上宜阳的目光,很快又低下头,谦卑道:“民女曾在医书上看到过,妇人若是动了胎气,应当垫高臀部,呈左卧姿势,这样可以舒缓疼痛,防止血液不流通。”
“书上说的又不一定就是对的。”宜阳轻哼,“还是快叫大夫来吧,这种事情耽误不得。”
“就是就是。”孟家的小姐说:“这里不是你能随意卖弄的地方,苏大娘子出了什么事,你担得起吗?”
叶秋水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垂着头退至一旁。
长公主已经派人去叫太医了,今日芳园有马球赛,少不得磕磕碰碰的,太医一直伴驾左右,很快就赶来。
“恭喜夫人,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太医把了把脉,笑着说。
妇人脸上满是惊讶,“真的呀。”
“千真万确。”
一旁的女眷说:“你自己有没有身孕都不知道?还来打马球。”
“我一点也不知道。”妇人露出尴尬的笑容,“哎哟,这事办的,让大家担心了。”
长公主问道:“苏大娘子身体怎么样了,胎儿可有受到影响?”
“没有,大娘子身体康健,修养修养便好了,大娘子方才侧卧及时,没有挤压到血管,没什么大碍。”太医笑着说:“微臣开两幅方子,苏大娘子万不能再骑马了,情绪波动,对胎儿不利,虽然没什么大碍,但总归动了胎气,且现在月份浅,更要多注意。”
“是是是。”
妇人讪讪一笑。
她被侍女们扶起,送到院子里休息了。
马球赛打到一半,有郎君喊道:“我们继续吧,来个人顶替一下苏大娘子的位子。”
长公主招呼大家继续坐回去看马球赛,吴靖舒过来拉叶秋水,小声说:“你真是要吓死我了,方才那马都失控了,横冲直撞的,多凶险啊,你就那么跳下去,若是伤着了怎么办?”
叶秋水垂着目光,低声道:“方才没想那么多,我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吴靖舒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不怕,你又没有做错什么,不过,我还不知道,你竟然还会医术。”
吴靖舒很是惊喜,慈爱地看向她。
“不算会。”叶秋水腼腆一笑,“就是看过几本书,以前研究制香时,了解了一些药理而已,方才给苏大娘子诊脉只是歪打正着。”
吴靖舒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只了解一些就懂这么多,还是咱芃芃厉害,做什么都有天赋。”
叶秋水被她夸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走吧,还坐刚刚那地方。”
“好。”
叶秋水跟着吴靖舒坐回去,大家也都散开。
宜阳还站着,她没想到那个小娘子竟然真的会把脉,说的话也不是信口胡诌。
宜阳有些吃惊,想等她邀功,但少女什么都没说,太医来了,她就退到一边,等苏大娘子确认没事后,同吴靖舒一起坐回看台了。
长公主轻笑,“怎么,现在觉得自己先前的看法有失偏颇了?”
宜阳回过神,哼道:“才没有。”
郡主重新坐下,看向马球赛。
傍晚,芳园里的宴会结束,赢了马球赛的人有长公主亲自簪花,少年郎们面若冠玉,意气风发,站在面前很是赏心悦目,回城的时候,长公主忍不住问道:“这么久了,你可有看得上的?”
“没有。”
宜阳目不斜视,看都未看这群人几眼,“都是凡夫俗子。”
郡主对他们倾慕的目光熟视无睹,年轻郎君们心神失望。
他们要么贪图郡主的美貌,要么贪图郡主的家世地位,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谄媚,毫无真心实意,宜阳一点兴趣也没有。
长公主无奈至极,“你若选不出个结果来,到时候官家给你指婚,你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宜阳有些恼怒,反问:“我就非得成婚,非得嫁人?”
长公主道:“你的身份,注定了嫁娶之事重中之重,宜阳,有时候,我真后悔将你保护得太好了,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明白。”
宜阳性子骄纵,听不下去,将头扭向一边。
*
芳园有夜宴,但齐府的下人过来禀报,说小姐有些吐奶,吴靖舒很着急,同长公主禀报一声,很早就回去了,叶秋水与她一同离开,先去了一趟齐府探望吴靖舒的女儿,吴靖舒想留她在府上过夜,叶秋水怕太过叨扰,婉拒了。
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铺子都歇业关闭,叶秋水悄悄推开后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看到堂中坐着一个人,似乎等了许久,听到开门的动静,抬起头,看向她。
“哥哥怎么在这里?”
叶秋水小声问道。
“下了值过来看看。”
江泠走进,“听元福说你今日同齐夫人去芳园了?”
“嗯。”叶秋水点头,“干娘说要带我去见见世面,多认识一些人,对做生意有好处。”
忘了从哪一日起,叶秋水就这么叫了,吴靖舒待她很好,一直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对待。
不过,芳园那样的地方她应当不会再去,叶秋水不是傻子,感觉得出,宴席上好像有许多人不喜欢她。
孟家的小姐说话夹枪带棒的,叶秋水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们,郡主似乎也不喜欢她,这些都是她招惹不起的人,叶秋水怕惹祸上身。
她垂着眸,应付这些事情要花很多精力,很疲惫。
叶秋水缓缓呼出一口气,回神,看向江泠,不知看到什
么,目光微眯,她凑近几分,盯着江泠的脸,“哥哥。”
“嗯?”
江泠刚一出声,话音顿住,面前的少女突然伸出手,指尖碰了碰他的下颌,触感微凉。
“这里怎么好像有点青紫。”她担忧道:“你受伤了?有谁欺负你吗?”
亭亭玉立的少女,带着蔷薇香的长发轻扬。
江泠偏过头,说:“不小心磕到了。”
叶秋水半信半疑,还在研究。
她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出,这淤青是白天江泠和同科进士打架打出来的。
叶秋水准备去掌灯,仔细看一看。
江泠伸手拉住她,待叶秋水不解地看过来,他又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
江泠沉默了会儿,问:“你饿吗?”
叶秋水微微睁大眼睛,笑出声。
她想了想,说:“好像是有点儿,今日在芳园,没好意思吃太多东西。”
江泠淡淡地笑了一声,“嗯,那出去吗?”
叶秋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路上很安静,她看上去有些忧愁:“好像要宵禁了。”
说完又笑起来,“没事,我们快一些,宵禁前回来!”
两人一起跑出后院,道上还有几间铺子未曾关门,叶秋水看到有卖馄饨的,拉着江泠在路边坐下。
“我觉得还是我们家附近的糖水铺子最好吃。”
叶秋水尝一口,凑近了同江泠说。
江泠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问:“芃芃,来京师开铺子,你开心吗,有没有后悔过?”
他知道叶秋水的买卖做得很辛苦,比以前在曲州要累几倍,可赚的钱并不多,想要在京师站住脚,哪里是那么容易的,这里的人每一个人轻易都得罪不得,一步错步步错。
叶秋水说:“很累,有一些后悔,但是也没有很后悔。”
“来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些啊,我要的不是结果,是过程,我就想出来多见一见,看看外面是怎么样的。”
“没事!”叶秋水仰起脸,笑容明亮,“你不用担心我哥哥,我知道京师的贵人对我有偏见,不过没事,慢慢来,实在不行,我回老家,对吧。”
叶秋水吃一口馄饨,烫得龇牙咧嘴,边哈气边说:“我可不会轻易被打趴下。”
她认定了什么,只会义无反顾。
江泠说:“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碰到不知谁家的下人,似乎已经找了许久,一见到叶秋水就冲上前,笑着道:“叶小娘子,总算找到你了,小人是安国公府的仆人,咱家大娘子姓苏,特意叫小人过来一趟,说是一定要同小娘子你好好道声谢。”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授知县一职。
安国公府世代为将, 老国公夫妇数年前战死沙场,满门忠烈,家中只剩女儿苏叙真一人, 安国公临死前将女儿托付给部下,后来苏叙真与一名不见转的参将成婚, 官家感怀苏家满门忠烈,让那位参将继承了国公之位。
苏叙真性子率真, 不拘小节,平日骑马射箭随意惯了, 经水素来不利, 也没当回事, 哪成想自己竟已经怀有两个月身孕, 她还骑马颠簸,打了半日马球,这胎儿没出事, 也幸亏她是将门虎女, 身体比寻常女子要康健太多。
苏叙真大大咧咧,知道自己有身孕后,立刻回国公府修养了,一门上下都在忙活,她也没想起那帮她拉住马的少女来, 回到家, 婆子伺候着她躺下,苏叙真才猛然回过神, 说要好好感谢一下人家。
国公府的下人打听了许久,才找到叶秋水,“我们大娘子说了, 一定要找到您,您若不嫌弃,改日定要过府一叙,我们大娘子想请您喝杯茶,当面道谢。”
苏叙真如今是双身子,还动过胎气,不宜走动,想叫叶秋水到国公府走一趟,备下厚礼款待。
叶秋水颔首,笑盈盈道:“苏大娘子太客气了,只是小事而已,还劳您亲自登门一趟,既然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好好好。”国公府的下人抬手拜了拜,“那就说好了,小人这就回去给我们娘子回话了。”
下人离开后,江泠问道:“今日在芳园发生何事了?”
“安国公府的苏大娘子突然腹痛,我上去给她把了把脉,脉象是喜脉,苏大娘子不知道自己怀有身孕,打马球时动了胎气,但是没有大碍,她太客气了,还叫人过来道谢。”
叶秋水跨过门槛,“对了,哥哥,你在翰林院也快一年了,是不是要授官啦?”
“嗯。”江泠说:“还不知要去往何处,前几日考察要写的公文已经交给掌院了。”
叶秋水双手合十,“希望哥哥可以在京畿附近任职,离得近,见面也方便。”
江泠轻笑,“也不一定就能授官,要是考察不过,会被黜落归乡。”
“不可能的!”
叶秋水“呸呸呸”几声,“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你怎么会被黜落呢,你都那么认真了,每日起早贪黑的,要是你当不了官,那就说明……说明官家他没眼光……唔。”
话音刚落,江泠突然抬手,捂住她的嘴,眼神带着警告,还有些无奈,低声道:“这样的话能乱说吗,被旁人听到怎么办?”
蔑视皇威,说官家的不是,要掉脑袋的。
叶秋水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呜呜”两声,连忙点头,眼珠转了转,警惕地看向四周,生怕隔墙有耳。
看着她呆呆的模样,江泠嘴角上扬几分,下一刻,温热的气息拂过手背,掌心下就是少女柔软的唇瓣,叶秋水含糊不清地说下次再也不会乱说话了。
江泠的手臂猝然僵住,指节蜷曲了一下,收回手,有些不自在。
叶秋水还在自顾自地说话,“明日一大早我就要去护国寺上香,求佛祖保佑,哥哥仕途顺利,早日实现抱负。”
江泠目光不知落在何处,须臾,回过神。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送叶秋水回到铺子,待她落锁,进去休息后,江泠转身回馆舍。
一大早,叶秋水真的去了护国寺,给江泠求了签,接着,她前去安国公府探望苏大娘子,苏叙真有孕在身,国公府的守卫也比往常更加森严。
安国公陆庆不在府中,与苏叙真成亲后,陆庆将老母接到京师居住,陆庆还有一个父母双亡的表妹,去年来京师投奔姨母,如今也住在安国公府。
穿过几道长廊,七绕八绕地总算到了后院,丫鬟进去通报后,有人出来领叶秋水进门,苏叙真的卧房不同寻常,叶秋水一进门就同一面高大的兵器架打了个照面。
刀剑削铁如泥,兵刃森寒夺目,叶秋水打了个颤,绕到一旁。
“吓到妹妹了吧。”
榻上传来女子爽朗的笑声,苏叙真二十有二,相貌成熟俊逸,举手投足间满是英气,昨日马球赛时也是一骑绝尘,年轻郎君们没有一个人能追得上她,若不是她因身孕退场,昨日的魁首一定是她。
叶秋水上前拜见,礼数端庄,只是刚要弯腰,苏叙真就立刻抬了抬手,一旁闪出一个侍女,托着叶秋水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她拉了起来。
叶秋水顿时愣住,苏叙真笑了笑,摆手,“我不讲究这些规矩,天天看着人对我拜啊跪的,我吃不消,坐吧坐吧。”
叶秋水上前,在榻边坐下。
“大娘子身体如何了,可还有不适?”
苏叙真摇头,“没事儿,昨天回来,睡了会儿,起来吃了十张馍馍,舒坦得很,一点也没觉得不适。”
苏叙真说话随意,一点架子也没有,看着叶秋水问:“妹子,我听人说你从曲州来的,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我娘就是闽地人,跟你说话的口音差不多,哎呀,你真厉害,一个人在京师开铺子,不容易吧。”
“还好。”
苏叙真轻笑,顿了顿,又说:“你也别太在意那些人说的话,他们懂什么呀,一天到晚就是说什么家世,身份,我去他爷爷
的,一群托祖上荫庇的家伙,还真把自己当盆菜啦。”
昨日在芳园,苏叙真没少听到其他人的窃窃私语,说像叶秋水这种身份的人,哪来的资格进芳园,又凭什么坐在看台上,一个商人,在王公贵族面前也配同席而坐?没让她端茶送水就不错了。
苏叙真最讨厌别人嚼舌根,明明她看着小姑娘哪里都很好嘛,多厉害,刚及笄的年纪就能一个人来京师闯荡,开一间铺子,京师的租金多贵呀,而那些在芳园里嘀嘀咕咕的人,享受着家族的供养,倒瞧不起真正有本事的人了。
说完又抬手掩了掩嘴,哂笑,“哎呀,瞧我这嘴快的,说了些不该说的粗话,没吓到你吧?”
叶秋水含笑摇头,“没有。”
倒是有些惊讶苏叙真竟然会说这些话,她也是王公贵族,身份比吴靖舒还要高贵。
叶秋水道:“我没有很在意,不管怎样都是自己选的路,走就是了。”
苏叙真听了哈哈大笑,“是,就得这样,管他呢,妹子,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格。”
她坐起来,前倾几分,问道:“你卖的是什么香,我也喜欢这些,不过我不太懂,也挑不出适合自己的。”
叶秋水想了想,说:“什么都有,我觉得大娘子适合柏香,味道清正,淡雅,还有一股冷峻,坚毅之感,正如大娘子给我的感觉。”
“好呀好呀。”
苏叙真点头微笑,“改日我去你铺子里瞧瞧。”
“大娘子若是不嫌的话,我明日带给您,您怀有身孕,需要好好休养,还是不要走动吧。”
“这多麻烦啊。”
苏叙真有些不好意思,“哪能如此麻烦妹子你。”
“不麻烦不麻烦。”叶秋水斟酌了一下,“我觉得,与大娘子一见如故。”
和苏叙真交谈很舒服畅快,一点也不像在芳园里,面对其他贵人时那般拘束,谦卑。
苏叙真不由大笑,“巧了不是,我对妹妹你也是一见如故,我一看到你我就喜欢,既然如此,以后你可要常来安国公府。”
叶秋水笑着点头,“好,还望娘子别嫌弃我叨扰。”
“哪里哪里。”苏叙真一摆手,“大夫不让我出门乱走动,我闷在家里也无趣,京师里的人说话总是拐弯抹角的,我听着就头疼,我就喜欢爽快的人,巴不得你日日来呢。”
叶秋水在安国公府做了许久的客,苏叙真本来还想留她在府上吃饭,但叶秋水要管理铺子便没有留下。
离开的时候,在长廊尽头撞上一人,俏丽的脸,穿着浅黄罗裙,弱柳扶风之姿,眉眼间透着楚楚可怜,看到叶秋水的一瞬间,她的眼底有一丝警惕涌现。
女子打量叶秋水几眼,问:“你是何人?”
下人同她解释,“回表小姐,这位是大娘子的客人”
安国公陆庆的表妹,如今暂居于国公府中。
叶秋水行了个礼,不知为何,不太喜欢面前这个女子,她打量的眼神里带着警惕、如同看到敌人一般,好像生怕叶秋水要与她争夺什么一样。
这个表妹,似乎也不想与她多言,淡淡一礼后便摇着团扇走了。
叶秋水收回目光,离开国公府。
回到铺子,伙计告诉她,江泠被官家传召了。
叶秋水顿时紧张起来,“官家可有说让哥哥去做什么?”
伙计摇了摇头,“我们也是听馆舍的人说的。”
叶秋水不由握紧了拳头,手心出了些汗,猜测,应当是为了授官的事情。
她没心思管生意了,坐着等急了,站起来倚在门边等,时不时抬头张望,来回踱步。
傍晚时分,有人来报喜,说官家授江泠儋州知县一职,不日就要离京赴任。
大家欢呼起来,知县对他们而言,可是天大的官!
叶秋水笑了一下,给报喜的人一锭银子打赏。
送走人后,澎湃的心情冷静下来。
对了,儋州是哪儿?远吗?
她问铺子里有见识的老师傅,老师傅说:“儋州啊,远得很呢,又穷又偏僻,离京师十万八千里,郎君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当官啊,犯人倒是经常被流放到那里。”
进士们再不济也会留在京畿附近为官,在天子脚下,升迁快,去儋州那样的地方,这辈子算是完了,仕途不用想了。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我不介意鱼死网破。”……
官家设了宴, 一直到深夜,江泠才回来。
几人簇拥着江泠进门,要赏钱, 他将荷包里的钱分出去后,目光移向不远处的叶秋水。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围过来道谢, 而是站在一旁,嘴角虽然在笑, 眼神却没什么光亮,看上去心绪重重。
大家散开后, 江泠走上前, 叶秋水怔愣之际, 他突然抬起她的手, 在她掌心也放了一枚喜钱。
叶秋水呆了一下,淡笑,将喜钱握在掌心。
“怎么了?”
江泠问她。
“哥哥, 能不能不去那么远的地方。”
叶秋水犹豫了许久, 轻声问道。
他们都说儋州很偏僻,其他官员再差也不会被派去那里上任,远离京师,升迁之路难如登天,是不是官家不喜欢他, 被京师的传言误导了, 所以才将他扔到那个地方?
“官家已经下旨,文书都送过去了。”
这件事已经无法改变, 今日官家赐宴,同科的进士都有了新的去处,有的继续留任翰林院, 有的去了六部,除了那些犯了错,为官家所不喜的人之外,江泠是境遇最差的一个,儋州不只是偏远,重要的是,几乎没有升迁的机会了。
叶秋水了解后很气恼,气官家的决定,江泠努力读书这么多年,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她很不甘心。
“没事的。”
江泠知道她伤心,安慰道:“这样也挺好的,为一方长官,治理一方城池,不正是我想做的吗?”
“不一样的。”
接触的东西不一样,获得的机会也不一样,别人一步一个脚印是在往前走,可江泠却要绕许多远路。
江泠抬起手,拍了拍她的头,“真的没事,其实去儋州也挺好的,京城是非太多,那里反而清静。”
天子脚下,纷争不休,伴君如伴虎,当大官哪里是那么轻松的,为一方郡守,远离争斗,至少能平安。
叶秋水想了许久,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她攥紧了喜钱,说:“我去收拾东西,备好行李,同哥哥一起去。”
“不行。”江泠拒绝道:“京师的铺子不要了?你不用跟着我去。”
“可是……”
儋州太远了,书信难以送达,更难以见面,叶秋水想和江泠一起去儋州。
江泠不同意,舟车劳顿,地方落后,他不想叶秋水跟着他一起去吃苦。
京师铺子的生意好不容易才好起来,她渐渐在京师积累起自己的人脉,去了儋州,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她若是不管不顾跟着走了,这里的伙计怎么办,大家跟着她跋山涉水来到京师,背井离乡,这个关头,叶秋水要是离开了,该多让大家失望,她张了张嘴,再说不出坚持的话,做不到将大家丢在这里。
江泠去收拾行礼,叶秋水跟在他后面,默默地清点物件,将所有要带的东西都收进箱子中。
叶秋水不能去儋州,要和江泠分别许久,下次再见是个未定数,听人说儋州临海,潮热,不利于有腿疾的人常住,叶秋水连夜做了一副护膝,熬了几个通宵,双目弄得通红,赶在江泠赴任前将护膝给他。
她手艺不精,护膝做的很粗糙,但用料极好。
江泠收下,细心放在箱子中,离开前,他去拜访了严敬渊还有掌院,与几位敬重的长辈告别,严敬渊知道他要去儋州上任,这与预想的结果不一样,去了偏远之地,太消磨志气,意志不坚定的,可能一辈子就耗在那小小的职位上了。
他微微叹气,但是官家的决定更改不得,只能抬手重重拍了拍江泠的肩膀,沉声道:“别忘了,天道酬勤,自强不息。”
江泠颔首,“学生明白。”
严琮也不知道说什么,上前揽住他,拍了拍。
江泠登船离开,叶秋水站在岸边,下意识往前跟了几步,男子回首,叶秋水站在人群中,仰头看着他,面庞看不清晰
大船驶动,逐渐消失在江心雾气中。
*
上次去进货的管事回来了,叶秋水亲自去清点货物,对着账本细算,她事事亲力亲为,货物还没看完,眉心已经拧做一团。
管事的双手扣紧,脸上汗津津的。
叶秋水冷着脸将账本递给他,“李管事,我上次就说过,在我手底下做事,绝不可以阳奉阴违,也绝不允许为了提高利润降低成本,当时你们怎么同我保证的,为什么这次进的货物中有这么多的次品,你怎么同我解释?”
李管事神情难堪,硬着头皮说:“东家,我就是按照您说的去办的呀,这批货……它就是这样的……”
叶秋水气笑了,“李管事,你当我三岁小孩,以为我做买卖是在同你玩过家家吗?我给你多少钱,你就给我运多少货来,别想以次充好,在我眼皮子底下耍心思,依照律法,我若将你扭送官府,你可免不了流刑。”
少女声音阴寒,目光冷淡,李管事顿时脸色一白,意识到她不是在开玩笑,“东家,我这……”
叶秋水转身,示意一旁的伙计将他拖出去。
如今在京师做生意,不立威,无规矩,不成方圆,以前她可以宽容一次,可如今,倘若纵容这种投机耍滑的风气在,人人效仿,她这铺子还开不开了?
李管事被伙计夹住胳膊,他哭着求饶,“东家,我错了,我再不敢贪了,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李管事人到中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被拖到店外,挣扎激烈,周围人指指点点,李管事一边蹬腿一边哭嚎道:“东家,我错了,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没办法呀,我不想流放呜呜……”
叶秋水置若罔闻,觉得吵闹,叫人堵住他的嘴,直接送去官府。
远处,宜阳郡主的车驾停在一间脂粉铺子前,听到闹哄哄的动静,遣侍女去问一声。
片刻后,侍女回来告诉她,檀韵香榭的李管事私吞进货的钱,买了一批次品回来滥竽充数,被东家识破,东家发怒,让伙计将他送到官府。
侍女说起李管事求饶的话语,他声称自己走投无路,一家老小都等着他赚钱吃饭,自己也是无可奈何,求东家原谅,以后绝不敢再犯。
宜阳摇了摇扇子,“那她同意了吗?”
侍女摇了摇头。
宜阳身居高位,仍怀怜悯之心,看那中年男人半头白发,哭得涕泪横流,不管原因为何,看着也实在可怜。
宜阳起了恻隐之心,皱眉,“这叶秋水,当真心狠,真是比传说中还可恶,是个冷血肠的,那李管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都这么求饶了,难不成她还要逼死人家不成。”
侍女不敢说话,宜阳直接一抬扇子,叫他们拦下几人,将李管事接回来。
叶秋水正在铺子里算账,蓦地,宜阳郡主府上的侍女竟走了过来,叫住她。
“叶东家心狠手辣,姓李的管事不过因一时糊涂犯了点小错,他如今既已知错就改,得饶人处且饶人啊叶东家,我们郡主心善,不忍他受罪,叫人将他带走了,他惹下的亏空,我们郡主替他补上。”
话里话外包含讥讽之意,叶秋水心觉莫名其妙,颔首称是,郡主爱怎么样怎么样,别找她麻烦就行。
宜阳将李管事带回府中,不仅帮他填好亏空,还赠他重金赡养父母,爱护子女。
长公主知道这件事后不赞成,甚至批评了宜阳,“此人贪财失信,你竟将他带回府中?”
“可是他很可怜啊。”
“可怜也不是为恶的理由。”
“他会改的,他说他知道错了!”
长公主无奈,只能随她去。
宜阳很生气,像是要证明自己的决定没错似的,不仅给李老头重金,还让他留在府中,管理事务。
然而没多久,宜阳私库频频失窃,短短一个月丢了七八件金银玉器。
公主府里进了贼,连日戒卫森严,最终,那些丢失的物件一部分从李管事房中搜了出来,另一部分已被他拿出去转卖了。
宜阳吃惊不已,恼羞成怒,叫人将李老头打个半死。
长公主说:“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明明事实已经在警告你了,无底线的心软,只会给自己惹祸上身。”
宜阳气得不行,将李老头赶出府中。
隔几日,她再次路过檀韵香榭,看到叶秋水时,下意识冷哼一声。
叶秋水:“……”
宜阳觉得她肯定在嘲讽自己,怒道:“别以为本郡主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叶秋水无话可说,不知怎么又惹了这位主子,默默滚一边去了。
*
留在京师的日子,叶秋水没事就去国公府找苏叙真玩,苏叙真性格开朗,不在乎身份贵贱,叶秋水与她交谈时不用守那么多的规矩,可以随性所欲一些,国公府还有一个大夫,是苏叙真从军营里带回来的,医术高超,叶秋水经常向他请教。
她学什么都快,又肯用心,老大夫就喜欢机灵的后生,她请教什么都细心解答,叶秋水还和他说起自己以前在船上遇到瘟疫,她用香薷、艾草等药草给大家治病的事,大夫听了点点头,说:“江上潮湿,确实容易得湿病,艾草可以祛除湿气,香薷能化湿和中,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你这些是从哪儿看到的?”
“同船上的渔手请教学会的,他们常年在船上生活,有经验。”
老大夫又考了几个问题,叶秋水一一答出。
老大夫扭过头,笑眯眯地打量叶秋水:“小娘子有没有当大夫的打算,老夫可以教你。”
“啊?”
叶秋水呆了一下,说:“我没想要当大夫,就是好奇,因为许多香料也有药用功效,所以我才多看了几本书。”
老大夫叹气,知道她在京师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商人了,不说富可敌国,也是赚得盆满钵满了,当什么大夫啊,人家看医书,也只是因为研究合香配方。
他难得遇见一个好学且天赋高的后生,就想认作徒弟,然而人家没那心思。
大娘子的药煎好了,叶秋水端起来,送去给苏叙真喝下。
月份渐渐大了后,苏叙真不常在外走动,无聊就坐在庭院里,请一群壮士到后院比武弄枪,赤.裸着上身的健壮侍卫一身肌肉虬结,如几匹凶猛的野兽般厮杀在一起,腹部收缩,汗水轻颤滚落,整个院子里都弥漫着躁动的气息。
苏叙真看得津津有味,侍卫越是打得不可开交时,她越是激动,拍手叫好。
叶秋水坐在一旁,又惊又吓,她以前去齐府,吴家的女眷坐在一起都是听曲,看戏,来了国公府,苏叙真闲暇时居然是这么解闷的。
男子赤膊打架,肌肉勃发,叶秋水眼睛不知道往哪儿放,只能端起茶水,看似兴致寥寥,实则眼珠越过杯壁往外看得入神。
原来男子的身体长这样,宽硕,健壮,发力时腰腹紧绷,轻颤,汗水顺着块垒分明的沟壑滴落。
这是叶秋水第一次在没有衣物的束缚下观察到年轻男子健硕的躯体,她看得脸热,苏叙真在一旁取笑她,“这有什么,我们女人就该多看看这些啊。”
“以前我随父母住在军营,每天早上都能看到将士们赤着膀子操练,哎呀,来到京师后,文人多,大家都很含蓄,这样的画面是再也看不到了。”
叶秋水放下茶盏,问道:“姐姐以前也上阵杀敌吗?”
“是呀。”
苏叙真直起身子,回想起从前的事情,说:“我们苏家世代为将,四世三公,我从小就在军营长大,只不过到我这一代,我爹娘只有我一个女儿,我继承不了国公之位,所以招人入赘,陆庆是我爹的部下,为人老实,我爹娘死后
,陆庆继承了国公之位。”
说完,她侧目看了叶秋水一眼,“秋水妹子可有许人家?”
叶秋水摇了摇头。
苏叙真笑得很不正经,说:“我府上有许多年轻侍卫,个个身形颀长健硕,送你一个?”
叶秋水头摇得同拨浪鼓似的,一双杏眼瞪大,像是受到了惊吓,苏叙真立刻哈哈大笑。
她不拘小节,说话也随意,一场武斗结束,苏叙真叫人给侍卫拿了赏赐,几人退下后,侍女过来点上香,驱散空气中淡淡的汗水味。
苏叙真伸出手,“秋水妹子,给我看看我的脉象怎么样。”
前不久,叶秋水同国公府的大夫更细致地向大夫请教了把脉的方式,她将手指搭上去,感受肌理下微微跳动的脉搏。
须臾,叶秋水轻轻一笑,“脉象平稳,姐姐气血很足。”
苏叙真收回手,笑得热烈。
她闲来无事,请叶秋水去自己的兵器库赏玩,说到兴头上,拉起大弓就要展示,吓得叶秋水连忙伸手去夺,“姐姐如今月份大了,不能这般用力,会伤到自己。”
“哈哈,我给忘了。”
苏叙真讪讪一笑,她身体好,经常忘了自己怀有身孕的事。
从兵器库出来,路上遇到安国公陆庆,他刚下朝,大步跨过门槛,正要往苏叙真这儿来时,一旁的长廊下忽然出现一个少女的身影,正是陆庆的小表妹,娇滴滴、喜悦地喊了一声“表哥”,雀儿似的扑来,却在看到苏叙真的一瞬间,身形一颤,如同受了什么惊吓似的低下头,目光闪了闪,低声唯唯诺诺道:“表嫂……”
苏叙真挑眉,“哟,小表妹。”
少女眼睫颤动,头低得更低了。
陆庆见了,心生怜意,低头安慰表妹两声,让她去自己母亲院里玩。
苏叙真翻了个白眼,拉起叶秋水,“走,妹子,我们看射箭去。”
国公府内有武场,兵士在此操练。
陆庆追上来,“我陪夫人一起去。”
苏叙真不搭话,他跟上来一会儿,又突然开口,“宛娘年纪小,她身世可怜,来京投奔母亲与我,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惹夫人不快的,夫人多担待些。”
苏叙真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只拉着叶秋水往前走,陆庆又说:“武场都是汉子,夫人如今怀有身孕,刀剑无眼的,少去为妙。”
话音落下,话题又回到方才的事上,苏叙真出身高,目中无人,他害怕自己那娇弱无骨的小表妹受了欺负,委婉地提醒苏叙真不要欺负无辜少女。
话语喋喋不休,叶秋水都听烦了,眉心微皱,觉得这安国公陆庆着实有些蹬鼻子上脸。
“夫人,你……”
苏叙真走进武场,陆庆在一旁,话说到一半猛地被拦住。
大娘子的贴身侍女挡在面前:“请国公爷避让。”
陆庆脸色又青又绿,他如今可不是小小的参将了,已是位高权重的安国公,在外面谁见了他不要行礼,也只有回到国公府,还要低声下气的,就连苏叙真身旁的侍女都能对他不敬。
他脸色阴沉,杵了会儿才转身离去,背影看上去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气。
武场上,兵士拉弓射箭,绕着场地跑马,他们对苏叙真很恭敬,见她过来,纷纷停下来行礼,苏叙真颔首,让他们不必顾及自己在场,该做什么做什么。
大家很快恢复秩序,武场训练有素,一切井井有条。
苏叙真说:“这些都是我的府兵。”
叶秋水环视一圈,敬仰地看向苏叙真,“好厉害!好威风!”
“是吧。”
苏叙真得意地笑。
叶秋水侧目看了一眼已经走远的安国公,觉得有些奇怪,但是说不出来。
那厢,陆庆去了母亲的院子,小表妹伏在母亲膝头,老妇人和小娘子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见他过来,唉声哭诉。
“你可是安国公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能叫一妇人踩在头上。”
“表哥,表嫂怕是不喜欢我,我在这儿只会碍眼,惹表嫂不喜,明日我就回并州了……”
陆庆连声道:“使不得,你孤身一人,我怎能放心你离去,你就在这住着!”
少女掩面抽噎,老妇人唉声叹气,男人握紧拳头,目光幽深。
*
铺子里有什么新的香,叶秋水第一时间都会先送给吴靖舒与苏叙真,除了研究香谱外,叶秋水就是跟着老大夫学药理,将其与调香结合,她名下的货船从港口运回天竺、波斯、暹罗等地的香料,这些外族异香与常见的香料调配在一起,做成香包,很受百姓喜欢。
叶秋水常去宴会,要是有人说她什么,叶秋水还没来得及反应,苏叙真就会站出来替她骂人,她是个泼辣的娘子,常常将人说得脸红羞愧。
不过叶秋水一直没搞懂,为什么京师里的贵人喜欢对她指指点点,明明她什么也没做,没偷没抢,但世族的人就是不喜欢她,看到也是一张冷脸,居高临下,叶秋水与苏叙真,与齐府走得近,也会被人说三道四,说她身份卑贱,还想攀高枝。
终于有一天,叶秋水在一场夏日宴上听到城西孟家的娘子与人交谈,说起一些旧事。
叶秋水顿时了然,知道缘由,心里气闷,直接走上前,重重一咳。
躲在假山后正窃窃私语的几人停下来,闻声看过去,见到是她,脸上顿时闪过几分慌乱。
孟家小姐闺名元,她目光闪烁几下,很快又冷静下来,挺直了脊背,她是名门千金,还怕一个商女吗?
叶秋水径直走上前,孟元警惕地看着她,“你要干什么?”
周围其他的小姐面面相觑,有人想上来打圆场,叶秋水只盯着孟元,说:“孟小姐,我有些话想和您说。”
孟元脸色微变,昂起头颅,想要拒绝,可一想,这事闷她们心里许久了,她今日不吐不快,于是屏退众人,让小姐妹们先离开,她留下自家丫鬟,与叶秋水单独站在假山后交谈。
“你要和我说什么?”
叶秋水先弯腰一礼,“我原先不知您与王家的关系,王夫人是我的长辈,我敬重她,若我有任何地方得罪了孟家,我在这里,先向你赔罪。”
“我与王家公子幼年相识,只是有些儿时的情分在,远谈不上男女之情,我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高门贵户,这件事情,当初就已经同王家说好了,我也未曾大肆宣扬,败坏任何人的名声。”
孟元冷笑,“你来到京城后,也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攀附齐家,国公府,我算是明白了,难怪你当初拒绝表兄的求娶,是因为你瞧不起王家,瞧不上我表哥,你眼界高得很呢,还想攀附什么样的高门?”
她是什么身份?泥潭里打滚的丫头罢了,就算有些家产,那也是小门小户,配官家子弟根本不够格的,表兄不计较她的身份,诚心求娶,她竟然拒绝!
孟家知道这件事后,觉得丢脸,又气愤。
孟元同人说含糊其辞地说起这件事,只是将王家隐瞒了,京师许多人从孟家口中得知,叶秋水一心高攀名门世族,痴心妄想,更加瞧不起她。
叶秋水神情平静,开口,“孟小姐是气愤我拒绝了王家公子的求娶?”
“对。”
孟元道:“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王家看得上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叶秋水笑,“因为王家公子身份比我高贵,因为他是官家子弟,所以他的求娶,我不能拒绝,甚至必须感恩戴德,必须磕头跪谢,认为这是上天给我的恩赐吗?”
她气势沉沉,一字一顿,孟元呆住,片刻后回过神,僵硬道:“难道不应该吗?你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身份,你自己不清楚吗?”
“我清楚,我当然清楚。”叶秋水说道:“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我只想经营好我的铺子,让我的伙计跟着我能赚到钱,我敬重长辈,结交好友,凭何在你们眼里就成了我不择手段攀附权贵?再小的人物,也有她的骨气,我不会因为我
出生低,就心甘情愿地像个货物一般,只要被贵人相中,便唯唯诺诺地接受。”
叶秋水直视她,掷地有声,“从事情发生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到过这件事,不曾诋毁过王家公子半分,可是你们呢,你们是怎么咄咄逼人,不肯罢休!”
孟元神情怔愣,被她的质问喝住,“我……”
她是循规蹈矩的小娘子,一时之间,竟也不知怎么回答这些话。
叶秋水敛衽一礼,只道:“我言尽于此,孟小姐,我虽然身份低微,但也不介意鱼死网破,下一次再让我听到这些话,别怪我将一切事无巨细地说出来,到时候王家、孟家的面子可还挂的住么?”
孟元又羞又怒,急道:“你……你敢!”
“我没什么不敢的。”
叶秋水留下这一句后,拂袖而去。
孟元愣在原地,气得握紧拳头,险些维持不住风度。
她冷静片刻,转身,忽地与站在假山后的宜阳郡主对上视线,宜阳郡主目光冷傲,看着叶秋水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孟元走上前,颤声,“郡主,我……”
宜阳没有理她,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下,转身离开。
第90章 第九十章 讨厌的叶秋水。
从京师往儋州赴任的路途两月有余, 江泠身边只有两个老奴,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 儋州偏僻,天高皇帝远的, 这里的官吏也带着一身痞气,不服管教。
江泠的行李很简单, 四季的衣物,平时腿疾发作时要吃的药, 还有朝廷发放的公文, 常看的书, 一些过路的银子。
儋州城有了新知县, 下属的县丞主簿们并没有当回事,新上任的知县很年轻,只有二十岁, 是刚及冠、好拿捏的年纪, 当地的官吏虽然面上敬重,实际上却很懒散,被外派到这样的地方任职,必然没什么靠山,也不得官家喜欢, 他们无需讨好奉迎。
驿站的差使看到风尘仆仆的主仆几人, 接过青年递来的身份文书,立刻让人去通传, 说新知县已经抵达儋州。
县衙内,无论官吏还是差役皆懒散无比,已是日上三竿, 白天都过了大半,县衙的门都没有打开,等人进来报信,几名县衙官员才赶紧忙慌地收整一番,端起一张笑脸前去城门迎接。
赶了两个月的路,江泠晒黑许多,他走进儋州城,环顾四周,地面飞尘扑簌,道旁有许多衣衫褴褛的乞丐,破洞篓子被风卷起,在地上滚来滚去,江泠弯腰捡起,放到一边。
身后的老仆嘴角抽了抽,没想到儋州是这样式。
跟着江泠一起来上任的奴仆是叶秋水重金雇的,为人老实巴交,寡言少语,不多嘴,只埋头做事,去照顾孤身赴任的江泠最合适不过。
县丞赶到城门,抬头一看,街旁立着一个高挑的男子,头戴斗笠,宽大的帽檐下,露出半张锋利清俊的脸,男子穿着一身布袍,手持竹杖,气质文弱,可听到有人策马而来,抬起头,露出一双眼睛,眉眼间凝着一抹严峻肃穆之意,目光似薄刃,叫人不敢直视。
县丞勒马停下,走上前,抬手抱拳行礼,“知县大人,鄙姓姚,是儋州城的县丞。”
江泠颔首示意,开门见山,“县衙在何处?劳烦姚县丞带下路。”
县丞哂笑一声,搓了搓手,说:“不急不急,江大人初来儋州,我们一早就在酒楼摆下宴席,只待为大人接风洗尘。”
管他有没有靠山,受不受官家器重,来了儋州,就是一伙人了,这次的宴席也是为了拉拢新知县,往后大家一起同谋福祉。
然而,新知县完全不领情,江泠淡声道:“不必了,今日早些将公务交接完毕才是要紧事,姚县丞,带路吧。”
江泠抬了抬手,示意县丞上前。
县丞一脸为难,没想到这知县竟这么不给面子,他犹豫了一会儿,只能转身带路。
县衙在城中坊市交汇处,原本位于最热闹的地方,但走进一看,那模样竟破败不堪,牌匾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看上去摇摇欲坠,石阶上青砖缺了几个角,走进后,门后更是生了几团齐小腿高的杂草,公堂似乎已经许久未开了,推开门,一股尘土扑面而来,江泠抬手挥了挥,一只老鼠明目张胆地从他脚面窜了过去。
江泠:“……”
姚县丞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引他向前,公堂后是衙门管放卷宗的屋子,里面架着几张桌椅,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被老鼠蚁虫啃掉一截,摇摇晃晃,不成气候。
江泠走进去,掩着面,拂开飞扬的尘土,让老奴去找几个扫帚来,将值房好好洒扫一番。
姚县丞站在一旁,殷勤地拉开椅子,请知县入座。
江泠没有坐下,他背着包袱,环顾县衙内部。
姚县丞跟在后面介绍,年轻知县长着一张足以入画的脸,身长玉立,气质清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有些跛足,需拄杖走路,行动也缓慢。
值房后是知县起居的地方,有三间厢室,主间给知县住,旁边的矮房是老仆的住处,另一间江泠用来做书房。
知县未曾成婚,家中无女眷子嗣,孤身一人,姚县丞将他的生平底细都打听清楚了,松了一口气,告诉其他官吏,新知县不足为惧。
来到儋州第一日,江泠先将许久未曾住过人的后院打扫一番,收拾出能住的屋子,接着与县衙其他下属完成交接工作,他正式上任,当晚,儋州城的富商、官吏在酒楼设下宴会,要为知县大人接风洗尘,江泠没有去。
他让县丞与典史将近几年的税收、卷宗册子全都拿了出来,摆在值房中,江泠在屋里坐了几天,从头开始翻,有任何缺漏有疑点的地方都被他记在纸上。
几日后,江泠拿着整理好的册子将县衙所有的官吏召集过来,对着上面的内容,一个个传人上前问话。
这几年,儋州记下许多糊涂账,因为远离皇城,所以官员乡绅为所欲为,肆意修改账目,增添税收条目,根据现有记载的田亩总数来算,税额与其大相径庭,哪怕只是差了分毫,知县都将错处揪了出来,叫人无可分辩。
短短几日,江泠罚了一批人,这时候,原本没有将他当回事的官绅们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这位年轻的知县大人不是来混吃等死的,是来做实事的。
他不参加宴会,不收金银珠宝,不要貌美姬妾,来了儋州,雷厉风行料理完堆积数年的糊涂账目,重开公堂,开始处理积压已久的案子。
姚县丞与其他官吏私下会面,众人神情严肃,相互对视,姚县丞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当夜,一名匪徒持刀潜入县衙,翻窗闯进知县的卧房,径直冲向床榻,举起匕首直接刺下去。
铮的一声,匕首扎进床板中,怎么也拔不出来,耸起的被衾下根本没有人,匪徒脸色一变,欲拔出匕首逃跑,头顶忽然罩下一个麻袋,匪徒一着急,越是想要将匕首拔出,越是被束缚,最后被五花大绑,打得鼻青脸肿丢在卧房空地上。
江泠手持烛台,侧脸忽明忽暗,他示意老奴堵住匪徒的嘴,揭开面罩。
第二日,知县身边的老奴捧着一个盒子送到姚县丞府上,姚县丞心里觉得奇怪,心道,难道昨夜的刺杀失败了?疑惑之下,他打开箱子一看,霎时间,血腥气扑面而来,里面赫然躺着一截握着匕首的断臂。
姚县丞脸色一白,腿软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我们大人说了,他新上任,不懂的地方多,以后还要多请教各位,至于从前的事,我们大人可以既往不咎。”
姚县丞忙不迭点头,“是、是,下官知道了……”
经此一事,底下的官吏不敢再胡来,新官上任三把火,江知县做事果断,大家只能老老实实将亏空填满,待清理完冗杂的账目后,江泠开始坐镇公堂,一开始,百姓不愿意走进公堂,怕挨板子,但知县撤了杖棍,大开县衙大门,他端坐堂中,眉眼
沉静威严,如一柄公正法明的戒尺。
众人陆陆续续走进,磕头行礼,一声皆一声的诉冤声响起。
江泠耐心倾听,为不平之人主持公道。
很快,新知县的威名在儋州城传开。
*
初秋,叶秋水摘下早桂,晒干后弃去杂质,同檀香、沉香一起研磨成粉,最后加入龙脑香,合香气味宁静深邃,桂花的甜香清新自然,似乎将秋天的美好融入其中,龙脑香质地清凉,在香气的顶端形成一种空灵的氛围,增加了气味的层次。
她让绣娘做了数个香囊,放入新制的桂花合香,重阳时,京郊芳园有宴会,叶秋水将香囊送给相熟的女眷,每个香囊上的图案都不一样,是根据不同人的喜好所定制,譬如,吴靖舒的侄女喜欢荷花,香囊上就绣了一朵秀丽的粉荷,林翰林的女儿芳名兰,赠给她的香囊上绣的就是君子兰。
叶秋水常去齐府,吴靖舒的侄女齐三娘与她相熟,收了东西,拿在手中认真端详把玩,喜爱得不得了,“芃芃,这香气味真好闻,我拿回去挂在书房,看书的时候闻着这气味便觉得舒快。”
叶秋水笑了笑,苏叙真坐在一旁把玩她的香囊,她如今已经五个月身孕,腹部微隆,仍改不了贪玩的脾性,重阳宴摩拳擦掌就要登高,被叶秋水按住了,劝说许久才肯罢休。
有的小姐闻不了桂花,叶秋水便做了其它花露赠予她,对方接过时都有些受宠若惊,道:“叶娘子真是有心了。”
远处,宜阳郡主看到这一幕,脚下不由加快几分,走过去。
见郡主过来,众人连忙齐身行礼。
叶秋水低下头,欠身,轻声道:“民女见过郡主。”
精致秀美的裙裾拂过草地,芙蓉碎金的印花在阳光下闪着明亮耀眼的光泽。
宜阳随意抬手,目光停留在面前垂首的少女身上。
据说孟家小姐病了,近来的宴会都未曾参加。
看到叶秋水,宜阳耳边莫名想起不久前在假山后听到的铮铮如铁一般的话语。
“再小的人物,也有她的骨气,我不会因为我出生低,就心甘情愿地像个货物一般,只要被贵人相中,便唯唯诺诺地接受。”
宜阳走上前,站在叶秋水面前,睨视着她,等着她呈上香囊,宜阳想,这次她可以勉为其难收下叶秋水的东西。
郡主下巴微扬,神情倨傲娇矜,等了一会儿,叶秋水都没有动静,宜阳垂下视线,与叶秋水对视,目光有些困惑。
她为什么还不送我香囊?
叶秋水不明所以,郡主要干什么,怎么不说话。
宜阳眼睛睁大几分,瞪着叶秋水。
叶秋水在心中飞快思考自己又哪里得罪了郡主。
郡主为人讲究,又讨厌她,叶秋水做香囊时便没有做郡主的一份,反正她也不要,干嘛还要触霉头,要是惹郡主不喜,郡主回去找长公主告状,给她治个罪就完了。
宜阳咬了咬牙,恶狠狠地瞪着叶秋水,也不说话,一旁的其他人都看傻了,齐三娘试探着唤,“郡、郡主?”
宜阳怒道:“叶秋水!”
她明白了,叶秋水根本就没有给她准备香囊,别人都有,就她没有。
还是那么讨厌!
见郡主叫自己,叶秋水立刻道:“民女在!”
她都要跪下了,手心出了一层冷汗。
宜阳气死了,越看越气,拂袖而去,背影看上去怒意沉沉。
“怎么回事啊。”
苏叙真伸手拉叶秋水,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估计郡主不想看到我,我一会儿离远些吧,不出现在她面前就好了。”
苏叙真点头,几人绕到别的地方去玩了。
郡主气势汹汹地走进亭中,长公主看她一眼,“又怎么了?”
宜阳没有说话,坐在一旁生闷气。
她性子娇气,不好相与,在京师几乎没有要好的小姐妹,宜阳享受被众人簇拥的感觉,但又时常感到无趣,总是一个人玩。
而那个从乡下来的叶秋水,一开始无人搭理,可渐渐的,大家了解她后,喜欢她的人越来越多。
宜阳气闷地说道:“没什么。”
*
重阳登高完,回到家中,叶秋水收到江泠的信。
他已经抵达儋州,说起近来的见闻,儋州的人文风俗,随信一起送来的是他准备的土产,好吃的好玩的塞满一整箱,叶秋水坐在簟席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信,确认,江泠现在很平安。
她伏在案前,提笔给江泠回信,告诉他,她现在也很好,铺子里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她认识了越来越多的新朋友。
重阳一过,没多久就是冬日了,长公主带着宜阳进宫给官家与皇后请安,皇后拉着宜阳的手,笑容慈爱,“宜阳真是大了,同朵花似的。”
宜阳轻轻笑,心中却沉闷,她到了及笄的年纪,听人说,官家曾经问起她的婚事,可能要为她赐婚。
母亲说,她们这个身份的人,婚事不一定能由着自己做主。
宜阳心不在焉,回到府中,同长公主说:“母亲,我想去蜀中找堂兄玩。”
靖阳侯世子薛琅在蜀中参军,宜阳想去蜀中找他。
长公主一心想为她说一门亲事,精挑细选,宜阳知道,其实母亲想用她的婚事作为纽带来巩固地位。
“不行。”
果然,母亲听完便皱起眉,“宜阳,你早已过了贪玩的年纪了,你迟迟未曾做决定,那我便帮你选好,安庆侯府的二公子还未婚配,与你适龄,还算门当户对。”
“我不要。”
安庆侯手握兵权,长公主想要与其联姻。
“为什么又不要,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去年,长公主想要在新科士子里挑人,可是宜阳谁都不喜欢,不是嫌这个丑,就是嫌那个家世差,其实都是她的借口罢了,长公主要拉拢人心,儿女婚事是最好的手段。
“没有理由,我就是不要!”宜阳说道:“我不要嫁人,我根本就不喜欢他们,我不要随便找个人盲婚哑嫁。”
长公主笑了,“嫁谁不是嫁?”
她年轻的时候,与现在的驸马也是政治联姻,不都是得过且过么,只要不触及到自己的利益,与谁成婚不是一样?
宜阳无法理解,但是她做不了主,长公主的耐心已经快被她耗尽了,官家想要为她赐婚,这是个未定数,君令不可违,不如现在就早点物色好人选,定下婚事。
“反正我不要。”
宜阳嘀咕说道,长公主让侍女关上门,走之前说:“你自己好好想想,我是为你好。”
宜阳趴在窗前,神情哀愁。
快了,要么听长公主的话与安庆侯府的公子成亲,要么等待被官家赐婚。
要是堂兄在,现在一定能替她想想办法。
*
有一批货物出了问题,叶秋水不得不亲自出面,带着商队重新去置办。
苏叙真听说了这件事,大手一挥,说:“我拨几个人同你一起去。”
“不用啦。”叶秋水摇摇头,“商队中随行都是一些经验老道的伙计,还有镖师,这次也就是去进一批货,没多久就回来了,何必劳烦。”
苏家的府兵哪能随意调遣,虽然她和苏叙真关系好,但若是传出去,还不知道外人要怎么说三道四,叶秋水从小就跟着商队到处跑,经验多,不会出什么事。
“那好吧,你路上小心些。”
苏叙真拍了拍她的手,想了想,又叫侍女去兵器库里取出一架小弩,让她带在身上。
小弩构造精巧,巴掌大一块,易于使用,叶秋水没有客气,直接收下。
先前的
货物在路上浸了水,不能用了,工期因此耽误,叶秋水打算亲自随商队再去置购一批,用不了多久。
这批货物价格昂贵,寻常人难以大批量进购,调动货源,但叶秋水已经是个有名的香师,她亲自出面,香商总要给她几分薄面,东西买全后,全部装箱入册,商队准备启程回京。
穿过一片树林时,一群带着刀,凶神恶煞的山匪忽然冲出,将商队包围,叶秋水请了镖师护卫,山匪一出来,两方人马打作一团,伙计欲驾车离开,奈何山匪人多势众,将山路堵住,抢夺货物,有伙计想要阻拦,反被一刀刺穿腹部,叶秋水神情惊慌,立刻让大家弃车保命,货物可以不要,命不能不惜。
她策马狂奔下山,没想到山匪早就在树丛中设下埋伏,叶秋水一个没注意被绊马绳绊倒,连人带马飞了出去。
远处,镖师不敌,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车上的名贵货物被一扫而空,叶秋水摔在地上,沿着斜坡滚了好几圈,身上的衣裙被勾破,浑身都是蹭伤,她疼得眼前发白,硬撑着地爬起来就要跑。
一名山匪已经疾驰到面前,笑容猥琐,“好漂亮的小娘子。”
他走上前,一把捞起叶秋水,扛在肩上,策马离去。
伙计在后面追着大喊,“东家!”
*
叶秋水头晕目眩,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倒在草垛上,旁边传来低低的哭泣声。
她睁开眼,发现身边还有几个女子,有的与她一般大,有的似乎已经嫁人,梳着妇人的发髻,无论年纪,但都是貌美如花的清秀佳人。
大家都在哭,拍动门窗,脸上满是无助。
叶秋水坐起来,爬到门边,透过缝隙往外看,门外,有一群土匪正在喝酒吃肉,为劫掠得来的丰厚钱银庆祝。
屋内关着七八名女子,等他们吃饱喝足后,即将对这群可怜的女人施暴。
叶秋水目光一颤,他们的商队遇到山匪劫杀,死伤惨重,货物被抢光,而她被山匪掳回贼窝。
其他人不知是死是活,叶秋水捏紧了拳头,心中有些慌,身上摔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她翻出腰间的香囊,将里面的草药掏出来,抹在肩膀正在流血的伤处。
止住血后,叶秋水摸向藏在袖中的小弩,细数里面有多少支利箭。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少女的斥骂声,“大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母亲是嘉安长公主,你们要是敢对我不敬,我母亲不会放过你们的!”
“哈哈哈哈长公主?我还是皇帝呢!”
“你,你敢对我舅父不敬,我要叫官家砍断你的头,我告诉你们,想活命的话就放我回去!”
叶秋水呆住,这个声音……
她凑到门边往外张望。
体型健壮的山匪一巴掌扇过去,娇弱的少女被打趴在地上,满头珠翠砸落,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吓得不敢再说话。
“死婆娘,吵吵嚷嚷。”
紧闭的房门被拉开,地上的少女被人拖起,扔了进来,重重摔在地上。
“给老子老实点!”
叶秋水爬上前,低低唤道:“郡主?”
狼狈的少女抬起头,眼睛发红,娇楚可怜,泫然欲泣,正是宜阳郡主。
叶秋水扶起她,“您怎么会在这儿?”
宜阳咬着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
宜阳不想嫁给安庆侯府的公子,想要去蜀中找堂兄,她偷偷跑出来,哪曾想靠近巴蜀时遇到山匪,护卫都被杀了,她被掳掠至此。
未曾想,讨厌的叶秋水竟然也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