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自剖 升官发财,美人在怀,人生幸事。……
有那么一刻, 宁绥十分想要感慨,当他差点死去,世界突然开始爱他。
先是大额委托费从天而降, 现在连一向颐指气使蛮横无理的公安都愿意把他敬为上宾。宁绥倚在警队的沙发上,翘起二郎腿,颇有些得瑟地朝夷微扬了扬下巴。早上急着接待客户,没怎么关注夷微, 现在闲下来了仔仔细细一打量,才发觉他宽肩窄腰长腿,五官又精致挺拔,比自己都适合穿西装。
升官发财, 美人在怀,人生幸事。
“林队长, 不是我不想帮忙。咱们可是公安,把这些怪力乱神搬到台面上讲, 多少有损形象吧?”他呷了一口茶水,好整以暇道。
案件本身并不复杂。死者是一位外科医生, 却在离职十二年后回到了已经被废弃的医院旧址,并在自己曾经的办公室中剖开了肚子, 把每一个内脏都取了出来, 最后呈跪姿失血过多而死。且由于案发地是一片荒地,根本没什么人会路过, 还是一群不知死活非要趁假期去探险的少年发现了尸体, 慌里慌张地报了警。
只是想想现场的血腥程度,宁绥都忍不住咋舌。夷微皱着眉头,幽幽道:“真的有人能剖开自己的肚子吗?下得去手吗?”
“有的,以前上法医课的时候, 老师讲过一个案例,官员身中十一刀死亡,最后定性为自杀,但这起案件明显没那么简单。”宁绥接着问,“然后呢?为什么为认为案件跟闹鬼有关?”
从头到尾宁绥都是不赞成过于关注鬼神的,即便真有灵异作祟,发端也必定是人祸。看整个刑警队都是一副面色苍白、萎靡不振的颓败,他谨慎地猜测:
“不会是缠上你们了吧?”
民警没有作声,而是调出了一段视频资料,招呼他过去查看。
看视角,视频应该来源于警局的楼道监控,左下角的时间显示是上周三的凌晨两点。起初一切如常,但很快,监控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漂浮的方框。
“只有扫描到人脸时,监控才会出现这个方框。”民警解释说。
可方框标注的地方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更别说是人脸了。
“你看见人脸了吗?”宁绥小声询问夷微。
“我要是说看见了,你们会害怕吗?”夷微卖了个关子。
就在第一个方框在屏幕四周漂浮了许久后,画面中又跳出了更多的方框,杂乱无序地移动,它们不断复制、扩充,最后挤满了整个屏幕。同样的,楼道里始终没有其他任何人或物出现。
最后,所有的方框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快速移动,消失在了画面里。
如果一个方框代表一张人脸的话,也就是说……
宁绥没有再说下去,探询地看向民警,得到了确定的答复。
“你们检查过监控系统吗?会不会是设备出问题了?”他还在试图寻找科学的解释。
“不会,设备都是小长假刚刚检修过的,事后找人来查,也没有查出任何问题。”林勇超看起来也很头疼。
宁绥放大画面,盯着方框消失的方向:“那边……是法医实验室?”
“对,储存尸体的冰柜也在里面。”
宁绥长了教训:“别告诉我尸体又丢了。”
“没有没有,我们后来加强了安保设施,尸体还在。”
“那就好……仁爱医院旧址对吧?”宁绥拷了一份监控视频,起身说,“我先复印一份案卷,然后去现场看看。”
第一次以顾问的身份参与刑事案件侦查,虽然目前还毫无头绪,但不影响宁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对他来说,赚大钱高兴,能力被认可同样值得庆贺,尤其是被曾经看不起他的人认可。
谁说世俗公权力和鬼神公权力不能搭配合作?
他先是去了一趟便利店,而后抱着案卷钻进驾驶室,把案卷堆在夷微的腿上,问:
“现在可以说了吧,你都看见什么了?”
“很热闹,男女老少都有,还都穿着病号服。”夷微闭上眼睛回忆,“怨气很重,是来报仇的。”
“报仇?我猜也是。可是为什么要缠着民警们不放?”
夷微嘴角一撇:“谁知道呢,大概是民警阻碍他们鞭尸了吧。”
话音刚落,前方的警车鸣了一声笛,示意他们跟上。
仁爱医院是隶属于市第一中心医院的中外合作机构,当年创办的时候大张旗鼓,但很快便没了声响。平心而论,宁绥自己看病也只认三甲,名头越花哨,大概率越没水平。后来仁爱医院并入了本院,地址也从原来的平舒区郊区新阜湖畔搬回了市区,旧址便荒废了,再加上平舒区的财政常年捉襟见肘,拿不出钱翻修废弃建筑,导致城区外围总是一片荒凉景象。
“他一个医生,能干什么遭报应的事呢?”宁绥百思不得其解。他小时候体弱多病,被亲生父母带着跑了好多家医院,每次发病都能被医生及时抢救回来,导致宁绥对医生这个职业一直有着崇高与圣洁的滤镜,如果不是理科太差,他高考报志愿很可能会去学医。
“理科差?有多差?”夷微贱兮兮地把脸靠在他肩膀上,眼睛亮亮的。
“我化学考过四十六分,方程式都不会写,考试之前全靠背题。”
趁着等红绿灯的空隙,宁绥转过脸和他对视,实在觉得他现在很像一只仰着头看人的漂亮小鸟,没忍住亲了一口:“啧,不要打扰我开车。”
案发已有半月,但现场弥漫的尸臭与血腥气依然久久没有散去。二人套上脚套之后才随领路的民警迈入医院。急诊大楼的门口已经被警方封锁起来,后面是一条空旷的长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褪色的宣传画和急救流程图。地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偶尔能见到几处新鲜的脚印。
“这些脚印是那些孩子留下的吗?”
“只能说有一部分是,还有很多没办法跟那些孩子对应上。”民警支支吾吾的。
“很多?”宁绥追问。
“我们初步勘查下来,大约有十几个是无主的脚印。”
“那些孩子们呢?现在怎么样了?”
上一个敢擅闯刑杀之地的邪祟还是活了几百年的斗良弼,而身为检察干警的应泊在有九字真言护体的情况下,只是跟他打了个照面,就一连发了一星期的高烧。这次十几个厉鬼的规模,如果真的缠上了那些弱小的孩子,后果可想而知。
“有三个探险的时候太害怕,提前跑出来了,只是受了点惊吓。还有三个留在里面发现了尸体,回家之后就一病不起,精神上也出了问题。”民警简单解释,“但这也不归我们警察管,有病得去看医生,您说对不对?”
“三个孩子的地址和联系方式都留给我吧,我得去看看。”宁绥从西装内袋中抽出几张北帝符,塞进民警手里,“偷偷拿回去,贴在办公室门上,应该会有效果,要是怕被发现就藏在告示栏后面。北帝派出品,质量有保证。”
三个人经过一间病房时,夷微停住了脚步。床铺早已被搬空,只剩下锈迹斑斑的铁架床框,墙壁上挂着的氧气罩和输液架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声响。
“咯吱。”
床底有什么在动。
今日天阴,屋内的光线也不明朗,看不真切,只能看出是一团黑色的影子。民警随身没有带枪,不敢贸然冲上去,壮着胆子呵斥说:
“什么人?不许动!”
病房里没有阴气,应该是躲藏起来的人或是小动物。但宁绥起了坏心眼,凑到民警耳边阴恻恻地说:“你怎么确定是人呢?”
民警的五官瞬间偏离了原本的位置:“哥们儿,你可别吓我,我就是一辅警。”
言语间,夷微已经靠近病床,伸手将那黑影拽了出来,是个人形生物。乱蓬蓬的头发和胡子,以及又脏又破的棉袄都显示,这是个流浪汉。
“躲在这儿干什么啊?你不怕半夜闹鬼?”
流浪汉看着他的金瞳,发出一声怪叫,跳起来就要冲出门去,被宁绥和民警拦了下来。
“穷还是要比鬼可怕一点的,你没穷过,你不明白。”宁绥拍拍流浪汉的后背安抚他,把他交给走廊里的民警,“带回去安顿好。总在外流浪,说不定哪天又多了起命案,都到年底了。”
他忽然想起来,案发之后现场就被封锁,按理说不会有人闯进来,想必这名流浪汉在案发前就藏身于这里了。
思及此处,宁绥又一把将流浪汉拉了回来:“你都看到什么了?”
也许是他询问证人的方式过于直接粗暴,流浪汉的惨叫越发凄厉,拼命挣扎着想从他的控制中逃脱。争斗中流浪汉一脚踢翻了病房墙角的堆放的物件,宁绥定睛一看,那竟是一处祭台,上面摆放着新鲜的水果和糕点。流浪汉慌忙扑上去,把那些祭品都揣进了怀里。
原来他是用这些祭品果腹的,可谁会在废弃的医院祭祀呢?
“吃祭品会吃出一身阴气的——不过你好像也没别的可吃了。”宁绥无奈地两手抱胸。他返回楼道,向楼上看看,说:
“麻烦你们看好他,也许他会是关键的证人。我们两个去医生办公室看看,不用跟上来。”
医生自杀的现场在大楼三层318号房间。宁绥不愿意让民警跟在身后,主要是担心来来往往人太多,潜藏于这里的一些其他存在不敢现身。
“压一压你的气势,别吓着他们。”他叮嘱夷微,“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怎么伪装,现在就怎么伪装。”
“哦。”夷微悻悻地跟在他后面。
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着的。宁绥轻轻推开,从口袋中掏出几颗大白兔奶糖,故作无意地扔在身后。
年长的鬼魂遇到有道行的生人不会主动现身,但小鬼可管不了那么多。听见“刺啦”一声响,宁绥急忙,却只看见一只苍白的纤细手臂一闪而过,方才撒落的奶糖已经不见踪影。
心下了然,他略等了等才拉开办公桌的抽屉,里面放着几张泛黄的纸,明显是年头已久。宁绥一一翻阅,眉头却不由自主地皱起:
“自愿捐献器官申请书?”
*
云弥和镇上新派来的村支书聊了一整晚,一直到半夜都舍不得放对方走,索性留下那位刚研究生毕业的女娃娃过夜。她现在是这个村子的村长,村口有一棵大榆树,因此这里被称作“上榆村”。
怒目明尊临走前同样给上榆村留下了阵法,不过不是用来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而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溯光二人不知所踪,一旦折返,整村人都毫无还手之力,上榆村一夜之间便会沦为废墟。
两个女孩洗漱完后,盖着同一张被子长谈。村委书记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厚厚的,跟乔嘉禾一样一身书卷气。她对村子的发展有自己的见解,从基层治理一直讲到乡村振兴,云弥听得半懂不懂的,只觉得她很厉害。
而在村外,月影扶疏,榆树粗大的枝条上,分明盘踞着两条蛇影。
第72章 落阴 你是说,那些厉鬼是获得了地府准……
几份自愿捐献器官申请书出自不同人之手, 时间同样是十二年前,早于医生离职的时间,有捐献肾脏的, 也有捐献卵子的,年龄在十几岁到七八十岁不等。宁绥沉吟着通篇看完,面色凝重道: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夷微正跟蹲在角落里的小鬼玩石头剪刀布。宁绥拿着申请书转过身来,差点被吓得左脚绊右脚摔一跤。
“我说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夷微玩了五局, 五局都赢了,随即得意洋洋地站起身来,小鬼立刻坐地大哭。宁绥又拿出几块糖递给小鬼,问夷微:“你套出什么话了吗?”
“他跟案子没什么关系, 是看咱们在附近徘徊,才拿着物证来碰运气, 想讨口吃的。”夷微冲小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小心楼下的帽子叔叔把你抓走。”
“帽子叔叔会不会把他抓走我不知道, 不过眼镜叔叔打算把他抓走了。”
宁绥扶正眼镜,半跪在小鬼面前, 帮他擦掉脸上的污泥和泪水:
“小朋友,你家长在哪里啊?”
小鬼不说话, 一面哭, 一面扒开糖纸,把糖囫囵个儿吞进肚子里。
“他魂魄太弱了, 听不见你说话。”
夷微向小鬼做了个鬼脸, 把手放在小鬼头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叽里咕噜的低吟。宁绥听不懂,只觉得熟悉,便问:“上方语?”
“我也不知道, 之前抓鬼的时候跟鬼学的。”
小鬼懵懵懂懂地点一点头,同样回以低吟。夷微了然道:“他是弃婴,生下来没几天就死了。爸妈当时都是未成年,辍学早早走上了社会,养自己都困难,更不可能留下他。”
他捏了捏小鬼的脸蛋,说:“找鬼差带走吧,不然好好的孩子就要被大鬼吃掉了。”
宁绥给几张申请书都拍了照,下楼找到民警,把申请书原件交给他们:“去找找这上面签字的人吧,如果我猜得没错,应该都死了。”
夷微送走了小鬼,和他会合。宁绥找他借了个火,点燃几张北帝符,把纸灰撒落在各处,以驱除污秽。
“走吧,该去看看那些爱探险的朵拉了。”
然而,夷微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以前一般不会有人专门给他打电话,除了宁绥。他有些茫然地接起:“喂?哪位?”
“你那个客户,叫我过去试镜……”
“挺好的,去吧,别耽误赚钱。”宁绥拍拍他的肩膀,“我自己可以的。”
有警方的铺垫,宁绥跟受害者家属的交流还算顺畅,虽然一进门他还是被一屋子人的古怪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比起他们不掩饰的打量,屋内沉闷压抑还带点阴森的气氛更让宁绥不舒服。这还是他跟灵异鬼怪打了这么久交道以来,第一次还未发生冲突就有些喘不过气。他忍不住开口:
“好热闹啊。”
各种意义上的热闹。
受害的几家是发小。病情最严重的孩子从医院回来后便开始发高烧说胡话,甚至出现了梦游的情况,有时会午夜一个人站在楼顶上,差点就要跳下去。家长大小医院都跑过,但都给不出具体意见。
很典型的被鬼迷了的症状。只是驱鬼的话,不需要宁绥出手,让夷微在孩子身边守一晚上就够了,但更重要的是查清楚这些鬼怪为何现身,又为什么缠着孩子不放。
“我试试观落阴吧。”宁绥双手叉腰,“你们有人愿意帮我一把吗?”
观落阴最早是闾山派的秘法,是指驱动元神进入阴司地府,与之并列的名词还有“元辰宫”。按理来说,北帝黑律相对排外,并不允许法官修习别家,尤其是佛家法术。北帝派自古以来都是父传子子传孙的模式,但到了邓老天师的父亲那一代,因为一些历史原因断了传承,邓父被打断两腿,游街示众,早早抑郁而终,只留下了妻子和儿子邓向松。
后来邓向松人至中年遭遇下岗潮,妻子关霞也死于非命,万念俱灰的邓向松便生出回归道门修行的念头,但苦于没有师承,只好携幼子邓若淳四处云游,集百家之长,才重新创立了北帝派。
如果说,最早的北帝行刑法官会将北帝黑律奉为圭臬,如今的北帝法官则基本视之为无物了。比如北帝黑律禁止法官酗酒,也不影响宁绥每每出门应酬时喝得烂醉,虽然他是被迫的。
孩子的父亲自愿做实验的小白鼠。宁绥将他安置在椅子上,要求他双脚离地,又要来一条黑布,蒙住他的眼睛。
“接下来我要驱动符咒引你神魂出窍,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按我说的做,听得明白吗?”
孩子父亲慎重地点了点头。
宁绥用朱笔画下符咒,一边施咒一边放符,顷刻,孩子父亲悬空的两脚竟开始上下移动,仿佛踩在了路面一样。
看来是成了,围观的众人都是目瞪口呆。宁绥诱导性地发问:
“告诉我,你看到什么了?”
“是一片森林,黑压压的,有点瘆人。”
“森林?跑到哪里去了……”宁绥也大惑不解。元辰宫是每个人死后在阴司的府邸,不论是富丽堂皇还是简朴破败,总该有一座房子,怎么会是一片森林呢?
“再往里走走。”他催促说,“没有见到宫婆吗?”
宫婆是守护元辰宫的神灵,每个人都有都属于自己的宫婆,负责打理看管元辰宫。孩子父亲没有回答,额头渐渐渗出冷汗,良久,他声音打颤说:
“我看到了一个人,应该是男的,穿着黑色的长袍,手里……拿着一面旗子。”
宁绥问:“旗子?什么样的旗子?”
“跟他的袍子一样,是黑色的,上面有绣花,但我看不清。”
此话一出,宁绥脸色大变:“黑令旗?!”
不过片刻,孩子父亲忽然惊恐地尖叫:“他……他看到我了!”
“看来是有邪祟侵入了孩子的元辰宫,快跑,别回头!”宁绥迅速掐诀,为孩子父亲争取逃回阳间的时间,不料,孩子父亲迟疑了一下,拒绝说:
“不行,我的孩子在他手里!”
“你先出来,我能把他救回来!”宁绥想要阻止,却顿觉心口一阵抽痛,仿佛有什么正在向心窍里钻。他俯下身,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黑色的血泊中央,赫然蠕动着数条虫子。
是蠡罗山中的蛊虫。
“我……我当时不是都吐出来了吗?”他顿时手足无措。幻境顷刻崩塌,他只好挟着孩子父亲的魂魄回到现实。意识模糊间,他看见夷微出现在门口,踉跄着向自己跑过来。
“阿绥,阿绥,听得到吗?”夷微一把揽住身体瘫软的宁绥,“感觉怎么样?”
“没事……刚才好像被人打了一掌。”宁绥抚着心口,半跪在地,“让我缓一缓。”
也许是束缚魂灵的幻境被打破的缘故,不一会儿,昏迷的孩子竟也随其父一起清醒了过来。其他人顾不上宁绥他们俩,一窝蜂冲进卧室查看孩子的情况。夷微愤愤地向他们隔空挥了几拳,被宁绥拦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
“我正在拍摄呢,突然感觉你这边不对劲,就趁他们不注意闪了回来——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通过元辰宫看看孩子的情况,却被一个怪人袭击了,不过,那个人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宁绥忽然觉得筋疲力尽,好像全部精气都被方才那一掌吸干了,他把脸埋在了夷微怀里,“我们回家吧,我想睡一会儿——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夷微将他打横抱起来:“好,我带你回家休息。”
宁绥本来是打算打车回家的,却未曾想,夷微将他安顿在自家车的副驾驶上,自己坐在驾驶位上,轻车熟路地放手刹、起步。宁绥慌忙按住方向盘,问:
“你会开吗?没有驾驶证,被交警抓了可是要拘留的。”
“你不是让我学车吗?看你开了那么多遍,早就学得差不多了,放心吧。”夷微有模有样地把车从车位里倒出来,“总算是让我摸到方向盘了,眼馋好久了。”
宁绥虚脱地倚在座椅靠背上,问:“你知道黑令旗是什么吗?”
“没听过,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一般来说,生人死后,生前恩怨罪过都由酆都阴曹地府主持定夺,但如果是有大冤在身的枉死之人,向地府请来一面黑令旗,就可以回到人间向害人者寻仇,届时不要说是人间的法师,就连大罗神仙也不能干预,不然会被死者的怨气反噬。”
闻言,夷微沉吟道:“你是说,那些厉鬼是获得了地府准许,才找到医生寻仇的?”
“对。查到现在,你觉得医生会是做了什么遭人记恨的事?”宁绥调出了相册中的申请书照片。
“……器官贩子?”
宁绥不置可否,说:“我想,孩子们不知死活地闯进医院,导致医生的尸体被发现,打扰了厉鬼寻仇,所以被牵连了。而警察们又把医生的尸体好好地保存起来,同样也被迁怒了。”
“我这辈子只在天上和人间待过,地府黑咕隆咚的我不喜欢,所以一次都没闯过,不太了解。”夷微讪讪地,“可是,任由鬼物自行报仇,要是拿到黑令旗的厉鬼杀错了或者杀多了,又或者下手太重了,该怎么办?”
“我也不清楚,我们是北极驱邪院的,属于天官的编制,但地官的活也要干,只负责把鬼打入铁围山或者直接打散。至于底下具体怎么运作,我就不知道了。”
想了想,宁绥又补充说:“所以我们阳间刑法不赞同同态复仇是有原因的,不是因为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只是因为不符合罪刑法定,一旦滥用必然会导致对无辜者的侵害。可是完全禁止同态复仇对法治又有很高的要求,毕竟我们所说的公平不仅是对犯罪人的公平,也是对被害人的公平。”
“对犯罪人和被害人公不公平我不知道,有人趁乱给了你一掌,对你很不公平,所以我生气了。”夷微似笑非笑。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搭在宁绥身上。
“睡一会儿吧,很快就到家了。回家之后我再探探你的经脉,上次的蛊虫可能没吐干净。”
第73章 异变 等到太阳升起,他还能听到染着困……
虽然有了安身之处, 祈和瞽也基本不会回家,只在外游荡。成年人之间应该保持礼貌的边界,宁绥没兴趣多问, 反正自己在这里,他们又不会跑。
夷微抱着他回到卧室,把他轻轻放到床上:“还疼吗?”
“嗯,还是疼, 帮我揉揉。”
他拉着夷微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强撑出一个笑,本意是想靠撒娇安抚夷微的恐慌情绪,但他掌心的冷汗和控制不住的战栗暴露了真实情况。
“……好凉。”夷微反握住他的手, 试图将真气渡给他,可暖流刚漫至经脉, 便被一股力量挡了回去,散溢到四周。
“怎么回事?”夷微不信邪地又一次尝试, 可无济于事,反倒是宁绥终于撑不住, 一把推开他,痛苦地蜷缩着身子:“快停下, 不行……”
他不是第一次向宁绥输送真气, 以往从未出现排斥的现象,夷微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两手, 一时之间乱了阵脚。他踌躇半晌, 说:
“我给师父打个电话。”
“不要!”宁绥拉住他,用力摇摇头,“能自己解决的事,就尽量不要告诉师父师兄。师父年纪大了, 师兄性子又急,我不想让他们担心。你能理解我的,对不对?”
“可是——”
宁绥不由分说地把他抱在怀里:“没关系的,之前多凶险不都捱过来了?书房还有一张符,你帮我调成符水,喝下去睡一觉就好了。”
夷微迟疑许久,揉揉他的脑袋:“那……你等我。”
疼痛的地方与被焚枝扎穿的伤口并不完全重合,所以应该不是旧伤复发。而且,比起撕裂伤或者穿刺伤,这种疼痛更类似于心脏不堪重负快要爆炸的胀痛,伴随而来的是难以抑制的狂躁与杀意。宁绥摘掉眼镜,躺在床上,望着停在窗棂上的麻雀,竟然生出了一种徒手捏死它的冲动。
“我只是太难受,休息一下就好了。”他扶着额头,如是开导自己。
夷微端着符水回到卧室,扶他坐起来,一口一口将符水喂下:
“喝完就睡吧,我在旁边,难受就喊我。”
纸灰的口感时常会使宁绥想起喝冲剂时沉积在碗底的药渣,含在口中既不能吐出来,又实在咽不下去。夷微又倒了些水稀释一下,才哄他一口气喝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心口的抽痛终于稍稍有所缓解。
宁绥软软地靠在夷微怀里,有气无力地问: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是啊,为什么呢?宁绥骨子里虽然傲气,但不是一个刚毅强硬、野心勃勃的性格,他很清楚自己的软弱,办案时对上了稍微凶悍点的法官检察官,他都会发怵得想要推掉案子。
也许是突如其来的疼痛挑断了仅存的坚强吧,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不想再去思考拯救世界或是公平正义的宏大议题,只想躲在爱人的怀里,向他述说自己的依恋。
回溯到事件最初,宁绥只是想赚一单故意杀人案的代理委托费,却未曾想踏入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阴谋。
可要是没有这些惊险的经历,他又怎么和命定的人相知相爱,又怎么见识无数人为了生存与自由所做的斗争呢?
他又往夷微怀里贴了贴,无赖道:“别管,就说会不会。”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在你身边。”
夷微这一点让宁绥非常满意,几千年的得失变迁早已将他锤炼得安如磐石,他永远能托住自己的惴惴不安,也从不会认为只有不到三十年阅历的宁绥是浅薄的幼稚的。就算半夜三点把他摇醒,问他“如果我变成了面包小狗你还爱不爱我”这种矫情问题,他也只会认真地转转眼睛,然后说:
“能变成芋泥味的吗?”
“如果我——”宁绥脱口而出,又忽然打住。
“嗯?”
“算了,我也不知道要问什么。”宁绥笑笑,“睡了,希望明天早上能收到新的线索。”
他的手冰凉冰凉的,索性放到夷微的肚子上暖暖。
“你积极得像是公安会给你发绩效奖金一样。”夷微没有拿开他的手,无奈地帮他盖好被子。
早上起得过早,又奔波劳碌了一整天,宁绥很快睡熟了。夷微轻轻解开他上衣的扣子,那道贯穿胸膛的狰狞伤口仍然清晰可见。
邓若淳和乔嘉禾都先吞下了蛊虫又吐出来,为什么他们安然无恙,只有宁绥体内还有残留?
而且,为什么他会突然开始排斥自己的真气?
会是残存的那一缕九凤神识的缘故吗?
果然,不该同存的东西一天不除,就始终是心头大患,不知祈和瞽什么时候能回来,虽然夷微并不想向他俩求助,但他更舍不得宁绥受苦。他始终不愿宁绥与祈和瞽走得太近,除了不信任,也有那点可怜的占有欲和控制欲作祟。
他自己已经如飘零世间的孤雁,那两人不外如是。虽然他很喜欢高高在上地嘲讽他们是丧家之犬,可话又说回来,他自己难道不是吗?
他在书房里翻出的书上有一句话: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他想,这句话用在任何一个有一定智力有复杂感情的动物身上都合适,包括一只身与心都伤痕累累,还无家可归的秃鸟。
一生光明磊落的怒目明尊第一次畏畏缩缩地尾随跟踪一个人。他像一只被嫌恶驱逐惯了的野狼,躲在暗处肆意窥探那个看上去光鲜亮丽的年轻人,慢慢的,他甚至开始遐想如何进入那人的生活。夷微仍然记得,他决定在宁绥面前现身时最后的念头。
“你是这世间唯一与我有关的人了,应该不会视我为异类吧。”
他想和这个世界有所联系,而宁绥就是连结他与世界的钩索。
多奇妙啊,那个被窥伺的人现在就躺在自己的怀里,呼吸平稳而和缓。等到太阳升起,他还能听到染着困意的“我爱你”,然后与他拥吻缠绵,消化彼此最原始的爱欲。
人总是贪心的,一无所有时想要拥有,拥有之后便想独有。
“可不可以只爱我一个?”
这个问题他憋了很久,却一直没能问出口。“一个”的指代在他这里十分狭义,不论是大爱还是私情,他都想据为己有。
可他不能这么任性。他知道宁绥需要的是一个彼此扶持的战友、一个强大的保护者、一个悲悯的神明,而不是一个为爱失魂落魄的偏执的疯子。他当然愿意扮演伪装一辈子,只要能换来长长久久的相守。
一夜未眠。微弱的天光中,夷微凝望着宁绥恬静的睡颜,弓起身子,在他胸口的伤疤处落下一吻。
“嗯……”
不知梦到了什么,宁绥轻轻呓语。
宁绥是在大亮的日光下自然醒的,身体舒适了许多,心口的痛感也基本消退了。他习惯性地向身旁一抱,却抱了个空,夷微已经起床了。
没在卧室,那一定是在厨房了。宁绥极力睁开眼,摸到手机一看,竟然有一连五六个来自公安的未接通话——都被夷微拒接了。
“这孩子,耽误正事。”他自言自语,连忙回拨过去。
“喂,喂,宁律师,哦,没什么大事。”电话那边的大嗓门震得宁绥耳朵疼,“听说您昨个儿吐血了,怎么回事?现在怎么样了?”
消息还挺灵通,看来是跟那家人有关系,怪不得愿意大发善心帮忙找阴阳先生。宁绥一手捻着眉心,说:“应该是没休息好,太累了,谢谢关心。案子有新线索了吗?”
“您猜怎么着?您说的还真没错,我们连夜把那些申请书上的人都查了一遍,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啊……”宁绥一向受不了无端的殷勤,“怎么死的?”
“非法器官移植手术,基本都是死于术后感染和器官坏死。”
“死者做的手术?看规模应该是团伙作案吧?家属当时为什么没报警?”
“我们正在着手走访受害者家属,大概需要几天。一中队负责起底器官贩卖组织,二中队——”
“打住,怎么突然开始向我汇报起工作来了?”宁绥没兴趣听他们的工作安排,万一泄密很有可能赖到自己头上。他听出对面欲言又止,问:
“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我?”
“死者家属下午来接受询问,我们想……”
宁绥叹了口气:“我下午过去,记得提前跟门卫说好。我脾气有点臭,不喜欢等人,别让我再跟你们发火。”
挂断电话,他伸了个懒腰,气沉丹田,大喊一声:“好——饿——啊——”
不知道巴甫洛夫养不养鸟,条件反射定律在宁绥家的鸟身上也很应验。他刚喊完一嗓子,卧室门便被推开,夷微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馄饨走进来,坐在床边:
“我以为你不会醒这么早呢,吃完再睡会儿。”
“你不在我身边,我睡得不踏实。”他迫不及待地伸手接过碗,又被烫得缩回了手,“嘶——是你手包的吗?”
“放心吧,皮都是手擀的。”夷微知道他嘴挑,就差从种麦子开始做了。他舀起一勺放到嘴边吹凉才喂给宁绥,每一个馄饨都是宁绥一口的大小。
“好吃!”宁绥的情绪价值一向给得很足,“下午还得跑一趟刑警队,哎呀,不想去,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我一个神棍了。”
“还不是你非要往自己身上揽活?”夷微摇摇头。
宁绥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笑眼弯弯地看着他:“你昨天晚上……”
夷微的脸颊腾地一下泛起红晕:“昨天晚上怎么了?”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偷偷把空调暖风关了?”宁绥的笑容变得狡黠,“还没到供暖的时候呢!”
“我、我看你在踹被子,怕你上火才关的。”
他早该知道,宁绥就是喜欢趁这种时候捉弄他的。
第74章 飞头 宁绥摇摇晃晃地转身面向卧室中的……
还没靠近会见室, 一阵刺耳尖厉的哭嚎便传进了耳朵。宁绥皱了皱眉头,强迫自己摆出一副温润的假笑。
上一次他陪委托人去签认罪认罚,委托人也是这样撕心裂肺地哭了一下午, 作为承办检察官的应泊既没有安慰也没有发火,只把人晾在一边,自顾自地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宁绥凑过去一看,发现他在偷偷写审查报告。
但很快宁绥便想起来, 他现在是警方的顾问,不是提供服务的卑微律师。既然案件当事人和警方都不会给他发钱,那他为什么要给所有人好脸色?
想到这里,他又把笑容藏了回去。曾经用来嘲讽别人的“无耻的公权力走狗”, 终于也落到了他自己头上。
“突然昂首挺胸干什么?”夷微帮他把领带扶正,“今天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可以逞强了, 让我来,听见没有?”
“哦。”宁绥心虚地目光乱飘。
会见室内统共三男二女, 其中两个是警察。宁绥向他们一一颔首致意,说道:
“你们就是死者家属?久等了。”
“没有没有, 我们也是刚来不久。”死者家属并未对他的身份生疑。宁绥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大模大样地坐在沙发的中央, 开口发问:
“具体的事件和调查结果, 我们的民警应该都跟你们说了吧?”
家属迟疑地点点头:“是,但他做的那些事, 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
“不用紧张, 我们也只是猜测,还没下定论。起码在这个案子里,你们是被害人一方。”宁绥宽慰地笑笑,“找你们来是想问问, 这段时间,或者是之前,你们有没有经历一些不合常理的事?”
怕家属不理解他的意思,他又补了一句:“各个方面不合常理的,还有你们知道的其他事都可以说说。”
沉默良久,他们终于肯开口道来。其中一名女性介绍说:“我是他的妻子,我们结婚有二十多年了。他之前是市第一中心医院的外科大夫,我是护士,结婚后我选择回归家庭,他收入虽然算不上太高,但至少养活全家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拍了拍身旁年轻男子的肩膀:“这是我们的孩子。”
“嗯,然后呢?他被调去仁爱分院了?”
“准确来说,是他自请去分院的。其实以他的能力,老老实实在本部待下去,未必不能干出些成绩,当时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医院的发展中心始终是在本部,去了分院很可能会被边缘化。但他看中了分院开出的高额薪资,说什么也要调过去。现在想想,他之所以一意孤行,也许是在那时就跟犯罪团伙勾结上了。”
把争分夺秒与死神抢命的圣地当成自己牟取暴利的屠宰场,实在令人唏嘘。
“他……你们家里那段时间很缺钱吗?”夷微插嘴问了一句。
“谁会嫌钱多啊,有50%的利润就敢铤而走险,有100%的利润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至理名言。”宁绥见多了这种为了钱不要命的事,手下有八成以上的案子犯罪动机都能用见钱眼开概括。他也不想用“人性本恶”这种谁都能说一说的屁话来评判他们的罪行。君子论迹不论心,同样是生来就有恶念,为什么有的人可以坚守原则,有的人则落入了犯罪的深渊,这才是他身为法律人应该思考的问题。
“后来他攒够了钱,就离开了医院,开始自己做点小生意,慢慢把生意做大了。他靠做手术贩卖器官赚了多少,我们也不清楚,期间也没有人上门找过我们的麻烦。警察同志,不是我们故意要包庇他,你们想想,正常人谁能想到自己的家人会在外面做这种勾当?”
说到这里,她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女人抬眼请示他们,宁绥点了点头。
然而,电话那边的人似乎格外惊恐,带着哭腔哭诉着,女人的神情越发凝重:“……什么?家里又闹鬼了?”
“又?”宁绥抓住重点。
女人无暇回答他,急忙回复电话那边说:“好好好,我们马上回去,你躲在卧室别出去!”
宁绥和夷微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又来活了。
“走吧,一起回去看看。”
一行人火急火燎地赶去救人。路上,据死者妻子说,案发前后每至午夜家里都会发出异响,窗帘外还有隐隐约约的黑影。他们始终和对面保持电话畅通,今天撞鬼的是女人在家养胎的儿媳,说是午睡醒来后下楼扔垃圾,爬楼梯时总感觉身侧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她回望过去,竟然看到了一颗悬浮的头颅,头颅下方连缀着杂七杂八的内脏,还在向下渗血。
不论她爬到第几层,那个头颅总会如影随形地出现在对应的位置。她飞奔回家,锁上了房门和卧室门,才打电话向他们求助。
“飞头蛮?这次的对手学得有点杂啊。”宁绥迷茫地挠了挠后脑。
飞头蛮据传是秦时的南方少数民族,后来慢慢变成了东南亚一带法师追魂索命的邪术,国内同样有术士修习。宁绥先前也见过中了南洋邪术的案例,佛牌、小鬼古曼童一类比比皆是,虽然没有对症下药的法子,不过以不变应万变总不会出错,一切恐惧来源于火力不足。一张北帝符若是搞不定,再来一记天蓬大法也足够了。
老实说,这种事情处理得太多,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厌倦。他瞥了夷微一眼,说:
“交给你了。”
夷微一挑眉:“保准叫它有来无回。”
女人的儿媳在长久的噤声后,又一次颤颤巍巍地开口:“那、那个脑袋进屋来了……它在撞卧室门!”
电话中果真传来了一段不停碰撞的巨响。宁绥一脚油门加紧,向后吩咐说:“电话给我。”
他隔着电话发动金光神咒:“……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律令!”
撞门声渐渐消失,儿媳压着哭声细听,问:
“它走了吗?”
“说不好,不过你先别出去,我们马上就到。”
为了节省时间,他们没有乘电梯,宁绥和夷微一马当先,三两步冲上楼,站在门口才想起来自己没有这家的钥匙。夷微抬手轻推了推门,房门竟然直接开了。
根本没锁上。
宁绥打心眼里想说一句“笨死了”,但出于教养没说出口。救人要紧,他们径直闯了进去,急急敲着卧室门:
“开门!警察!”
还好,房内很快响起了脚步声,一位挺着孕肚的年轻女子打开房门,看见他们之后长出了一口气,眼里还含着泪花。
“谢谢,谢谢,刚才真的太吓人了。”
奇怪的是,进屋后二人都没有感受到邪祟存在的气息。虽然猜测那飞头是慑于金光咒的威能逃离了现场,但担心它再杀个回马枪,宁绥不放心地说:
“算了,我们在这里守一晚,不然总是不踏实。”
他倚在客厅的沙发上,整理案件的脉络:一名贪财的外科医生与贩卖器官的犯罪团伙勾结,非法进行器官摘除和移植手术,因为手术条件和技术原因导致多人术后丧命,但始终没有受到法律的惩罚。也许是受害者家属找来道行高深的术士,也许是受害者本人在阴司地府鸣冤,又或许二者兼有,一众受害者得以集结起来,让加害者以同样的方式——自剖腹腔而死,付出了代价。
这让宁绥想起了师父邓向松和师娘关霞。关霞在世纪交接的治安最为混乱的年头遭遇混混抢劫,身中24刀而死。邓向松闻讯赶到时,妻子早已经断气了,但凶手却因患有精神疾病没有受到惩罚。
至于凶手是不是真的有精神病,尚且存疑。可以说,邓向松决心重振北帝派,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替妻子报仇。可惜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没能做到,却意外地开拓了人生的另一条路径。
这也是为何宁绥很少同师父师兄谈论自己工作的性质。不论是出于多么理性的认知,在受害者面前扮演为加害者辩护的形象,都实在有些过于残酷了。他从未与师娘打过照面,从朴素感情上体会不了师父和师兄的痛楚,更没资格劝他们放下和宽宥。
客厅没有开灯,那家人都瑟缩在卧室中不敢出来。天色渐渐黯淡昏沉,就在宁绥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听见夷微用气音说:
“……来了。”
他心里一沉。
一种强烈的被窥视感涌上心头,它虽还未现身,却仿佛无处不在。昭暝剑不在身边,宁绥一手掐作剑指,防备着黑暗中可能出现的一切突发情况。
就在此时,屋内又一次出现了“咚咚”的撞击声。宁绥下意识地走到防盗门前侧耳细听,才发现那声响根本不是从房门外传进来的,而是从卧室内向外传播。
它一直在屋里。
随即,一声女人的惨叫炸开,夷微似乎早有预料,掌心红芒闪动,那惨叫逐渐变得歇斯底里,仿佛是在极力挣脱出神力的控制。宁绥冲进卧室,却看见这家的儿媳瘫倒在床上,肚子比起先前胀大了数倍,她的家人连滚带爬地逃窜,连丈夫也不敢凑近。
他走上前去,掀开女人的衣服,却见那被撑得只剩一张皮的肚子上浮现出一张满是血色的人脸,双眼圆睁,五官都几乎被撕扯开来。随着红光大盛,人脸竟被生生扯出了女人的肚皮,是一颗没有身体的头颅,连带着一串内脏一起被牵引至客厅。
待他追了出去,只见夷微轻轻攥拳,那头颅立刻炸成碎片,一道黑影被逼出,血液和脑浆喷溅在了四周,也喷溅在了宁绥的脸上。
然而,比起恐惧和震惊,一股更强烈的欲望涌上了宁绥的大脑。
鬼使神差地,他用手指蘸了一下脸颊上的血液,伸出舌尖一舔。
血,是血。
他已经听不清夷微审问鬼影的声音了,嗜血的兴奋摧枯拉朽地吞没了他的理智。宁绥摇摇晃晃地转身面向卧室中的众人,眼中渐渐泛起杀意的猩红。
第75章 血饲 宁绥两腿下意识地缠上他的腰,迎……
扑上去, 只需要一下,就能剖开他们的胸膛,咬断他们的喉管, 用他们滚烫的血液滋润干涸的唇舌,在杀戮中放纵暴戾的天性。
人之本能之所以是本能,正在于无论多么坚不可摧的意志力都难以克服。房内的几个手无寸铁的人在此时的宁绥眼中,像是几块入口即化的肥肉, 不需要咀嚼就能填饱辘辘饥肠。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扑了过去,用蛮力扼住一人的两肩,脆弱的颈侧暴露在眼前,他张口便咬。
“唔!”
人类退化的牙齿已经无法迅速刺破血肉, 他撕咬了许久才品到了一丝血腥味。耳边传来的不是惨叫,而是一声隐忍的闷哼。
是夷微, 他察觉到了异常,闪身挡在了其他人身前。
“阿绥, 醒一醒!”
熟悉的声音短暂地唤回了宁绥的理智,他慢慢松口, 有些茫然地与夷微对视。
他猩红的双眼让夷微有些不知所措:
“你……”
但很快,口中残存的血腥味又一次勾起了他的杀意。夷微瞥了眼房间中惊恐万状的众人, 随后不顾他的反抗将他打横抱起, 径直离开了此处。
夷微下不去手打晕他,只好用衣服和领带把他捆在了车后座。颈侧还在不停冒血, 血流淌到了肩膀上, 渐渐打湿了衬衫。
怎么会这样?宁绥嗅到血腥味后的眼神,跟那些尸傀简直一模一样。
难道……是九凤的最后一缕神识也被怨念污染了?
车子停稳,他把宁绥扛在肩上回了家,被挣扎的宁绥结结实实踹了好几脚。他像安抚婴孩一样, 将宁绥护在怀里,试探地露出颈侧的伤口。
怕宁绥咬不开表层皮肤,他又以掌为刃,沿着齿印的方向划了一道。随后按着宁绥的后脑,贴了上去。
他自认并不怕疼,但齿尖反复刮蹭伤口边缘,带来细微的酥麻,像涟漪一般冲荡着他的神经。血液被一丝一丝地从皮肉中抽离,柔软的唇瓣吮吸着周围的皮肤,舌尖缓慢地打着转。恍惚中伤口仿佛成为了他的另一张嘴巴,被宁绥的唇舌侵入舔舐,就像……就像是一个激烈的吻一样。
他竟然有些兴奋了。
血液中亦有神力留存,可以压制怨念。如果这样能抑制宁绥的病情,就算要用自己的血喂养,也不是不可以吧。
“……没事了。”他轻轻抚摸着宁绥后脑的发丝,“别怕,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
先前狂躁的宁绥似乎因为尝到了血变得安静了许多,脑袋慢慢垂了下来,搭在他的肩膀上。夷微托着他走回卧室,坐在床边。
宁绥的神志还未清醒,唇角边染着些许鲜红的血迹,领带也在刚才的挣扎中被扯开,露出领口下白皙的肌肤。没来得及咽下去的血顺着唇角流下,滴在锁骨上,像绽放的花一样洇晕开来。
夷微含住一口水渡给他,帮他漱去口中的血腥气,又情不自禁地伸手摘掉了宁绥的眼镜,将他按在床上,呼吸愈发粗重。
“阿绥……”他俯身啜掉锁骨上的那滴血,“……可以吗?”
脑海中没有方才的记忆,只当是情人间突如其来的意趣,宁绥两腿下意识地缠上他的腰,迎合他每一个炙热的吻。
“嗯……”
记不清是如何结束,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结束,只记得所有的清醒与克制都在无尽的快乐中天翻地覆,一如波涛中的木筏被风暴打翻摧毁。两人筋疲力尽地躺在彼此怀中,宁绥把玩着夷微的长发,轻声说:
“你今天……”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刚刚都发生了什么?我们不是在别人家里吗?”
夷微不想说实话:“鬼藏在了孕妇的肚子里,被我揪出来打得魂飞魄散,它的脏血溅了满地,然后我们就回来了。”
但他颈侧还没完全自愈的伤口暴露了蛛丝马迹,宁绥拨开他的长发,看见那狰狞的伤疤时明显一愣:
“这是什么?”
夷微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那个脑袋太灵活了,我一时大意,就被咬了一口。没关系,一会儿就愈合了。”
可怜的飞头蛮不仅死得极其惨烈,死后还要被泼脏水。
宁绥半信半疑,但一时也找不出他话里的破绽,只好急急忙忙地掀开被子下床:
“我去拿药和纱布。这么重的伤,你怎么不早说啊?”
“回来。”
夷微当然不可能乖乖就范。他攥住宁绥的手腕,又拉回了自己怀里。
原因无他,要是抹上药再裹上纱布,宁绥就更咬不破了,总不能现咬现拆。
“我说啦,没关系。你看,这不是很快就长好了吗?”
他的指头在伤口处一抹,便只剩下了粉红色的牙印。宁绥不放心地按了按:“还疼吗?”
“小伤而已。”夷微用散乱的长发盖住了疤痕。
“你问出什么了吗?”
“没来得及问,但是靠窥探记忆知道了个大概。”夷微摇摇头,“那些受害者都是生活困顿走投无路才想到卖掉器官,却不曾想搭上了命。但凡家里能帮衬帮衬,都不至于走上这条路,再加上器官贩子也给了些赔偿,所以家属没有过问,选择了息事宁人。其中一个女孩死在了手术台上,死后尸首又被贪财的父母卖掉结了冥婚,不得解脱,又没地方申冤,悲愤之下决定自行报复,但也因此被阴司中的一个黑术士利用。”
“术士以报仇为诱饵,将所有受害者的魂魄搜罗到一起,将他们炼化为己用。不过,在吞噬那些冤魂后,他也兑现了承诺,制造了一系列事件。杀了医生还不够,还想他的家人偿命,动用了飞头术,结果被我捏碎了。”
说到这儿,他怅然地把脸贴在宁绥的胸口:“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认识你以后,我做出每一个决定之前都会反复斟酌合不合法理与情理。”
“应该……算正当防卫。”宁绥把枕头垫高,“所以,黑令旗也是假的咯?”
“大概吧,那么厉害的东西,不可能随随便便下发。”
“枉死的得偿所愿,作恶的罪有应得,只是警方那边又要用自杀草草结案了。”
再多的感慨也只化成一声叹息,宁绥忽地想起祈和瞽,问:“对了,那两个出门跑风的怎么还没回来?”
不知是不是在外面玩得太忘情,一连数天,宁绥用祈留下的断发尝试呼唤,都不见他俩的踪影,这让他难免忧心。
“不回来正好,反正我也不想看见他们。”夷微撇撇嘴。
宁绥狐疑地看着他,目光凝结在夷微的颈部。他分明记得那里的伤已经愈合得只剩疤痕,但近段时间来他时常能看见那里还在流血,而且伤口的范围越来越大,以至于夷微会把扎起的长发放下来,掩盖伤口的一片狼藉。
他回想着近日发生的事,每当那股奇怪的杀意涌上心头时,他都会失去意识,恢复清醒后,大脑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他不由分说地撩开夷微的头发,比对着皮肤上的牙印。
和自己一口大小差不多。
“没有,你不要多想。”夷微甩开了他的手,把长发放回原处,但无异于欲盖弥彰。
“是我咬的?”宁绥不敢置信,“我——”
“我说了你不要多想!”
宁绥被这一声怒斥震得微微一怔,但很快顶了回去:“这跟饮鸩止渴有什么区别?不行,绝对不行,我能控制自己。”
但病发时神智不清的他做不了这个主,只能在清醒后看着夷微被血浸透的伤口暗自神伤。一筹莫展下,他从后抱住夷微的腰,放软语气哀求:
“楼下的烘焙店新出了一款麻薯,你去帮我买一点吧。”
夷微当然猜得出话中的意思——他又要发病了,想支开自己。
“没关系,阿绥,只是一点血,我撑得住。”夷微转过身,解开领口的扣子。
“别过来!”宁绥用力推开他,指着客厅房门,“走!走啊!”
夷微踌躇良久,终究是红着眼眶夺门而出。宁绥拿起一把水果刀冲进浴室,打开花洒,试图用水的清凉唤回一丝意识。
不行……根本没用。皮肤下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战栗从骨髓深处蔓延至全身的每一个末梢,如同冬日里赤/裸站在寒风之中,罹受着无形的凌迟。
“血……我想要血……”
汗水不受控制地渗出,呼吸变得急促而艰难。宁绥压抑着混乱不堪的思绪,口中咬着衣角,举起右手的刀,直接刺向了左手手掌!
“啊!”
流水盖不住痛苦的呜咽声,随着他举刀落刀的动作,血液逐渐溶在水泊中,染红了整个浴室的地面。
“好疼,好疼……”
时间变得异常缓慢。他的面色已经变成了惨白,额头青筋暴起,整个左臂除了疼痛再无其他知觉。宁绥靠在浴室墙边,颓然地看血随水涡流入地漏,不停安抚自己:“晕过去就好了,晕过去就结束了。”
最后一丝血迹也消失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失去了意识。
他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见了师父和师兄,梦见了归诩和重明,梦见了九凤和她的子民。在梦中,他伸手想抓住他们,却什么都抓不住,眼睁睁地望着那些人事物都离他远去,化成泡影。
再醒来时,夷微守在他身边,他受伤的手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
乔嘉禾也在旁边,她是因为总打不通电话,才上门来找人的。
“师父,你真傻。”她握紧了拳头,“什么都自己扛,你扛得了吗?”
宁绥虚弱地向她一笑。夷微似乎无比疲惫,轻声说道:
“我们去银瓶凼吧。”
第76章 音讯 是祈和瞽的面具,贴脸的一面血迹……
伤了一只手, 宁绥的生活各方面都不方便。吃饭腾不出手扶碗,聊天打字也只能用一根大拇指,甚至连打领带、解扣子都需要帮忙。
夷微冷着脸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就算宁绥有意讨好卖乖,主动贴上去吻他,他也不为所动,吻过之后依然保持冷脸。
宁绥自讨了个没趣儿, 老老实实地抬起胳膊,让他帮忙穿衣服,暗忖着:“完咯,又开始了。”
上一次把夷微惹生气, 还是夜遇阴兵那天,但是这一次他好像意见更大了。所幸夷微再生气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 不会使得宁绥难堪,只是回家之后屋里降到冰点以下的氛围让宁绥好想逃却逃不掉。
“不知道的还以为溯光扛着制冷机来了。”他自言自语。
有的时候, 家庭地位和经济实力不一定成正比。
之前宁绥至少还可以选择眼不见心不烦,两个人分房睡互不打扰, 现在可不一样,他完全不敢想自己要是偷偷搬到侧卧去, 会有什么惨烈的下场。
如果背对着夷微侧躺, 那势必会压到自己的伤手。如果平躺,他也能用余光感受到夷微的注视, 半边身子都会因那攫取也似的目光竖起汗毛。
如果壮着胆子面对夷微躺着, 那他睡着之后就会不由自主地往夷微怀里钻。虽然夷微不会推开他,只会搂得更紧,但非常有损吵架冷战时的颜面。
“别看我了,快闭眼啊!”他在心里默念。
“宁绥。”
神识中响起夷微的声音, 叫的是全名,看来情况不妙。宁绥惊慌地应了一声:“嗯?”
“你心挺狠的。”
说完这句话,夷微翻了个身,不再言语,只留宁绥心绪大乱:
“他什么意思?”
宁绥当然知道夷微想不通的是什么:明明两个人都走到了这一步,明明知道夷微会对自己予取予求,自己还是不肯完全依赖他。其实宁绥也捉摸不透自己,思来想去,可能只有四个字:
天性凉薄。
“你不想伤害他,可是他看到你伤成这个样子,难道就会很好受吗?他本来就只有你了,你再把他当外人,让他怎么办呢?”宁绥也在积极地自我批评。
可是病灶还在,病还会复发,他没有多余的手可以扎了。夷微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领口都比之前开得大了些,摆明了是在引诱他。
事已至此,宁绥只有一个愿望:千万不要在律所和法庭上发病,抱着同事和法官啃。
祈和瞽依然没有音讯,虽然将银瓶凼纳入了行程,但银瓶凼在哪儿,如何与九凤一族交涉,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他给师父师兄打了个视频电话,老实坦白了一切,还好,家人没有责怪他。邓若淳看着他裹了好几层纱布的手,半是开解半是戏谑地欢呼:
“呜呼,一只拳套!”
“痛死了,哎哟,师父的心都痛死了。”邓向松抬手擦擦眼角。
“你们怎么不骂我啊?”宁绥心虚地问。
“骂你有用吗?你又不长记性,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德行吗?”邓若淳无奈摇头,又提高音量说,“他不高兴就不高兴呗,本来手扎烂了就疼,还得看他脸色,当我们离了他就没办法啦?”
夷微似乎不吃这个激将法,冷冷地甩过来一记眼刀。
“嘘!嘘——”宁绥忙示意邓若淳噤声。
“祖师爷传下来的符水都不管用了……其实还有一个法子。”邓向松沉吟半晌,“回来再说,电话里说不清,听见了吗小绥?”
宁绥也犯了难:“我这边还有个案子,一时半会儿走——”
他还没说完,便被邓若淳的大嗓门轰得缩了缩脖子:“案子案子,天天就知道你那案子,我真服了,每次给你打电话都是案子。”
“可是一单就能挣上百万,我执业这么久也没接过这么大的案子。”
“你爱挣多少挣多少,跟我没关系,跟爸也没关系,我俩只关心你这条命。”邓若淳态度强硬,“你真是——人家给你甩脸色也是你活该。”
夷微虽然始终没参与讨论,但也没离开过,若即若离地在宁绥旁边兜圈子。听了邓若淳的气话,他没拉住自己的嘴角,露出了一个转瞬而逝的笑。
无心插柳柳成荫。多年来在政法圈子里摸爬滚打,宁绥察言观色的能力练到了极致,已经把他的笑意尽收眼底,迅速向邓若淳眨了眨眼睛,搪塞说:
“行,我安排一下时间,保命要紧。”
说完,他挂断了通话,不由分说地把夷微按倒在沙发,自己跨坐在他腿上。
他很清楚自己的优势,也很清楚夷微的劣势,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完美的计划。
“对不起。”
“错哪了?”夷微还不肯饶过他。
服软只是权宜之计,如果再来一次,宁绥还是会把刀刃对准自己。他趴在夷微的肩头,不发一言,良久才嘀嘀咕咕地说:
“你还真生气啦?”
“谁跟你生气了?我才没那么无聊。”夷微攥着他的手腕,把他的伤手抬起来,“阿绥,我真想不明白,你怎么下得去手?”
“这……最多算轻伤,何况还是我自己的手。我跟你说,我都想好了,下次再犯病的时候,你就一耳光把我打晕,这样咱俩都不用受罪。”
“对,对,你是你,我是我。分得这么清楚,下一步就是要把我赶出去咯?”夷微嘲讽地笑笑,接着问:
“你不会真的认为,我是因为你不肯咬我才生气吧?”
宁绥微微睁大眼睛:“那是为什么?”
“我气的是你对自己太狠了。不论发生什么事,你第一个念头一定是牺牲自己。归诩算是圣人吗?连他都说得出‘我救不了所有人’这种话,你做得到吗?”
宁绥一时语塞。夷微坐直身子,仰头看着他:
“我最开始害怕你跟归诩一样傻,做不到的事也要逆天而行,现在发现,你比他还傻,在你眼里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那怎么办呢,你也听到我哥说了,我就是这个德行,你生气也没用。”宁绥干脆开始耍赖皮。
夷微定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末了,竟然垂眸认真思索起他的话来:
“你说得对,生气归生气,不代表我不爱你。不过——”
领口倏地一紧,宁绥低头一看,夷微坏心眼地把他的领带打了个死结,得意洋洋道:
“你这几天打字、吃饭、洗澡、换衣服都得仰仗我,你最好斟酌斟酌再说话,宁律师。”
*
最后一次作为证人帮警方想好怎么结案能不被检察院找茬之后,宁绥从手提包里拿出户口本,像薅小鸡一样,一把将刑警队长林勇超搂到怀里:
“林队长,实不相瞒。”他指了指坐在一边的夷微,“他其实不是我的实习律师,他是……”
林勇超不明所以,尴尬地咧着嘴看他硬挤出两滴眼泪。宁绥用臂弯挡住自己,不时传出几声抽噎:
“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
夷微虽然真实年龄略有些年迈,但外表不过二十四五的俊俏小伙,再加上基本没有被社会工作和人情世故捶打过,乍一看还真没有宁绥老成。
“哎呀,亲人相逢,好事,哭什么啊?”林队长很给面子,
“是啊,你说,这么多年没见了。我该上学上学,该工作工作,现在也算闯出些名堂了。我这个弟弟二十多年风餐露宿的,饿了只能捡垃圾吃,冷了只能把报纸裹在身上取暖,路上的狗见了都能踹他一脚,我这个当哥哥的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可难受了。”
夷微皱起了眉头:“我什么时候捡垃圾吃了?”
他甚至没有否认被狗踹过。
林勇超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问:“那……我,或者我们公安有什么能帮你们的吗?尽管说吧,咱俩的交情就不用跟我弯弯绕绕的了。”
“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宁绥瞬间变脸,把户口本递到他面前,“就是我弟弟的这个户口,您看能不能帮忙上一下,手续什么的可能有点困难,因为时间太久,我们也联系不到当时经办的人了。”
虽然林勇超明面上主管刑侦,但他同时也兼任了区公安副局长,要是能帮忙打个招呼,夷微这个黑户的户口也就好说了。
宁绥摇动三寸不烂之舌:“通融通融嘛,现在这个社会,没有身份证到哪儿都走不通,您说是不是?我是个律师,不是不懂规矩,但凡有办法解决,也不至于来麻烦您了。”
“户口啊,好说好说,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呢。”林勇超松了口气,“现在上边也在要求简化户口登记的程序,鼓励黑户去登记户口,你们先去派出所办理,有问题回头再说,好吧?”
“好,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还有个问题亟待解决。宁绥盘腿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定定地看着夷微:“户口本上不能没有姓氏,你得给自己想一个。”
不论是西王母赐名还是自己取名,夷微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姓氏。他绞尽脑汁地思考了许久,道:“那……随你姓?”
“那哪行啊,快点,自己想。”宁绥也犯了难,拿出手机查着百家姓。忽地,他一拍脑门:“西王母是不是有自己的姓?我记得她叫缑回来着。”
“她的名字太多了,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有这么个名字?”夷微撇撇嘴。
“解决了,你随母姓‘缑’就行。”
数天后,夷微终于拿到了属于他自己的身份证,成为了一名享有权利的新公民。宁绥的户口本上也多了一页,终于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夷微美滋滋地拿着身份证爱不释手,躺在沙发上看了一下午·,天黑了还舍不得放下。宁绥正在阅卷,忽然听他问道:
“咱们明天是不是还得出一趟门啊?”
“明天?干什么?”
“民政局啊。”他一脸古怪,“还有个证没领呢。”
“……咱俩可领不了那个证,最多办个意定监护。”宁绥哑然失笑,“婚姻制度主要是为了保护个人财产,你有什么个人财产不想让我染指吗?”
夷微想了想,摇摇头:“没有。我就是觉得那个证好看,想留个纪念。”
阳台隐约响起一阵杂乱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高空掉落下来。夷微警觉地过去查看,却迟迟没有动静。
宁绥看他的背影僵在那里,不由得紧张问:“怎么了?”
夷微缓缓转过身,手里拿着两样东西走了回来。
是祈和瞽的面具,贴脸的一面血迹斑斑,显然是直接从脸上扒下来的。
第77章 洪灾 他是在为蠡罗山牺牲在山洪中的人……
在面具之后, 两位傩使也从高空坠落,掠过阳台前,被夷微出手捞了回来。
二人都已重伤昏迷, 面部一片血肉模糊,五官都被锉平锉烂。瞽的右臂少了一截,只余一只袖管来回飘荡。
宁绥愕然立在原地,半晌才缓过神来, 手忙脚乱地把二人拖进屋里。夷微打开窗户向上望去,似乎发觉了什么,掌中现出焚枝,向高空掷去。
他记得祈在玩笑话中提及过, 傩面是长在面部的,摘下面具无异于直接把脸皮揭了下来。
熟悉的手法。能做出如此狠绝之事的, 除了溯光还能有谁?
宁绥将祈搂在怀里,强压着惊慌, 试图唤醒他:“祈,阿祈, 听得到吗?怎么、怎么会这样?”
祈已经无力支撑,头颅缓缓垂落下去, 只在口中发出些许呓语:“救人……救人……”
“蠡罗山。可阵法没有被侵袭……”夷微感受着傩面上残存的气息, 安抚宁绥的情绪,“他俩心脉尚稳, 性命无虞。”
他话音刚落, 焚枝挟着焰光从大敞的窗户钻进来,枪身串着两条背生双翼的巨蟒。楼下的中年阿姨发觉了外面的异象,把头探出窗外,惊骇地高呼:“哎哟哎哟这是嘛啊?”
两条巨蟒横亘在客厅中, 很快化成了灰烬。夷微沉声道:“果然,溯光在向我们挑衅。”
“他到底有完没完?九凤连渣都不剩了,他还想干什么?”宁绥几乎有些崩溃了,他甚至不敢去想祈和瞽这些天来都遭遇了什么。夷微叹了口气,手中红光复现,沁入重伤的二人体内,用神力为之续命。
祈略微醒转,双眼渐渐聚焦,与宁绥对视。片刻,他双手捂着脸,凄厉尖叫着挣脱出宁绥的怀抱,爬到墙角紧紧抱着自己的两肩,将脸埋进两腿之间,整个人缩成一团:
“不要!别看我……别过来!”
“是我啊,是小绥,别怕。”宁绥慢慢靠近他,又一次把他揽进怀里,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安抚道,“这里是家,没事了,没事了……”
祈身体一僵,不住地颤抖着,又随着宁绥的安抚慢慢放松下来。他抽噎着紧紧抱住宁绥,把鼻涕眼泪和脸上的血都蹭到了他身上:
“小家伙,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宁绥捧着他的脸:“我就在这儿,你看着我。”
“不要看我!我现在很丑,会吓到你的。”
祈像是受惊的小兽一样,极力挣扎着扭过头去,不愿让宁绥看到他的正脸。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他跪坐在地,失声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死在那里啊?”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连这么久都不联系我?”宁绥也压制不住喉间的哭腔,红着眼眶问。
目光在宁绥和夷微之间挪移,祈的神情看上去极其自责。他心一横,坦白道:
“溯光一直停留在蠡罗山没离开过,为的就是等你们走后再屠杀山民灭口,可你们留下的阵法把他和他豢养的妖龙都挡在了外面,大举进攻又太惹眼,他就——”
“他就怎么样了?”
“他就,他就让那些妖龙撞断附近的山脉,冲毁所有河道,引起了山洪。虽然你们人族反应迅速,还有提前预警,可那些山民为了保护好不容易得到的田地和庄稼,不顾阻拦跑到山上去,用身体挡住洪水,然后……”
祈的言语已经因为悲痛变得支离破碎:“他们亲口跟我们说,是山外的人们给了他们新的生活,他们不能让那些人失望。”
是啊,是啊。被云权高压统治下的山民永远只是替贵族拉磨的牲口,从不敢奢望能从那些蠹虫口中乞来一星半点能果腹的食物,被怨念侵蚀后连土地都日渐荒芜。宁绥的脑海中反复呈现身处蠡罗山中时,亲眼目睹的那无数巨龙冲撞山脉的景象,忽然明白了溯光的用意:
他是想让所有人都切身体会,应龙一族面对不周山倒塌时的绝望。
祈怯怯地拉住宁绥的手,声音越来越低:
“跟着你们回来没多久,我们想再寻找些吾主留下的痕迹当作念想,就背着你们偷偷溜回蠡罗山了。事态紧急,起初我们也只当是一次普通的洪灾,便没有通知你们。可是刚现身没多久,我们就被溯光抓了个正着,阿瞽的手也是为了保护我被墨玉砍掉的。”
宁绥向后望去,瞽艰难地用左臂支撑着地面,试图坐起来。发觉宁绥怜悯的目光,瞽颇有些不爽,开口讽刺:
“看什么?你不也一样?”
宁绥抬起手,反唇相讥:“我跟你不一样,我伤好了之后这只手还能用,就是笨拙点。”
祈这才发现他一直藏在身后的伤手,慌忙捧在自己掌心查看:“小家伙,你的手……是谁干的?”
“我——”
宁绥的话还没说完,祈便怒不可遏地转向夷微,斥责道:
“你怎么回事啊?!他一个人你也保护不好吗?还好是左手,要是伤了右手,他下半辈子怎么办?”
“……对不起。”夷微垂下眼睛,也不为自己辩驳。
“是我自己扎的,特意把他支开才动手,你怪不着他。”宁绥替夷微解了围。祈凝眸思索半晌,问:“对了,九凤的那只眼睛呢?丢了?”
闻言,宁绥跑进书房,在抽屉中翻翻找找,取出一个匣子,里面是九凤之眼的残渣。他指了指夷微,轻笑说:
“当时跟他打架的时候被他一枪戳碎了,我们找了很久,只能找到这些碎屑。”
“这就够了。”祈将碎屑都捡进自己掌心,朝着瞽招了招手,“过来吧老伙计,给吾主打了这么多年工,也是时候享受些恩惠了。”
他合上双眼,屏气凝神驱动九凤残余的力量。可他掌中的白光只是一瞬便迅速消弭,祈面露难色:
“最多只能救治一个人。”
宁绥第一个摆手拒绝:“我不需要,我有现代医学,马上就能把纱布拆掉了。而且这些天夷微把我伺候得挺舒服的,没有左手也可以。”
他看看祈一身深可见骨的伤痕,又看看瞽空荡的右臂,一时之间也犯了难。
“你来吧。”祈看着瞽,用命令也似的语气说道,“把手,不是,把袖子给我。”
瞽瓮声瓮气地干脆道:“不需要。”
祈双眉倒竖:“没有手你怎么弹琵琶?”
“那就不弹。”
“就应该让你用嘴去接她那一刀。”
祈不由分说地扯过他的袖子,用眼神示意宁绥按住他:
“闭上眼,很快就好了。”
然而,白光再度闪灭,瞽的断臂并没有重新长出来,只有断面附近的伤口愈合了。
“怎么回事?”祈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又一次尝试,碎屑却只是微微泛起光亮,顷刻便随他眼里的希冀一同熄灭了。
“也许是只能修复没有伤及命脉的伤口,不能让断肢重新长出来。”夷微半蹲下来,把手搭在伤臂的断面,“……拖得太久,我也没有办法。”
瞽没有作声,面上看不出情绪,祈的眼中难掩落寞。他拉扯着自己不成样子的五官,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拉着宁绥问:
“我现在是不是特别丑?”
原来他还在纠结于自己的脸。宁绥哑然失笑,故作思索状:“其实本来的面具也没好看到哪儿去。”
祈:“……”
宁绥刮了一下他的鼻尖,说:“在这里好好养伤吧,我安排一下时间,尽早回蠡罗山看看。”
夷微戏谑问:“不办案子了?”
“还办啥案啊,人都快死没了。”宁绥甩过去一个白眼,“代理意见我都写好了,出庭交给其他律师吧,大不了多分人家一点钱。”
他站起身,话音里带了些寒气:“我去给邓若淳打个电话,让他多带几个师兄弟一起过去。”
*
帮祈和瞽把侧卧的床铺好,宁绥晃了晃伤手,说:
“我现在也只有一只手,边边角角不平整的地方还是你们自己来吧。”
他没有让夷微来做这件事,毕竟宠物鸟是一种粘人且嫉妒心极强的生物,能容留他们两个在家已经是出于爱屋及乌的额外退让了。宁绥向主卧努了努下巴,挤眉弄眼地低声说:“挤一挤吧,不然你们就得有一个人去睡沙发了。”
他丢给二人一个小瓶:“这是符水,上一次给你们治伤也是用的同一种符,涂上之后会疼一会儿,忍一忍就好了。”
回到主卧,屋中一片漆黑。宁绥打开灯,却见夷微紧紧裹着被子,连脑袋都没露出来。
“我只是去帮他们铺了个床,别的什么都没干。”宁绥蹑手蹑脚地靠近,“你不开心啦?”
“……没有。”夷微从被子里钻出来,眼中布满血丝,显然是刚哭过。
宁绥意识到,他的情绪与自己无关,忙转动头脑回想,很快得出了结论:
他是在为蠡罗山牺牲在山洪中的人们悲恸。
毕竟是他庇护了几千年的子民,也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们,却如沙砾蒲苇一般,被呼啸的洪水席卷而去,而他却全然不知。宁绥一时也想不出词句开解,只好揽住他的肩头:
“他们不会怪你的。”
“我倒宁肯他们恨我怨我。”曾经的恩怨都在此刻一笔勾销,化成了本能的怜悯和痛惜。夷微哽咽着,踌躇许久才继续说:“我一直都知道,其实他们本性不坏,我都知道。”
窗外传来一阵碎裂声,宁绥翻身下床,凑到窗前向下看去。
瞽站在楼下的路灯旁,砸烂了自己的琵琶。
第78章 复制 柔软的唇瓣袭上皮肉,用轻重适宜……
满目疮痍。
为了加快速度, 宁绥一行人直接租了两辆越野车,筹措了大量物资带进群山脚下。因为受灾严重,山隘层层设卡, 多辆自行赶来支援的私家车都被工作人员拦住,一一劝返。
正当宁绥担忧进不去山愁眉不展时,后车的邓若淳敲开了他的车窗,递给他一张证明:
“喏, 通行证。打着道教协会的名号批下来的,之前试过,能用。”
沐霞观落成之后,每逢大型灾害都会以协会名义筹集善款, 参与救灾。
宁绥如获至宝地接过通行证:“好,我去问问。”
隘口守关的工作人员竟然是当时的反抗军成员。宁绥拿着通行证走到近前, 两人都是一愣,随后默契地相视一笑。
“救人。”宁绥指向身后的两辆车, 把通行证出示给对方,“物资在车上。”
还有大部分物资在夷微的识海里。
头顶的崖壁不断有碎石掉落, 砸在车前。龙群已经撤退,只是山脉在反复摧折后还能支撑多久, 谁也不知道。
从山隘向内进发, 沿途随处可见简单搭起的帐篷群。受灾山民被分开安置在几处平稳地带,老弱病孺瑟缩在一起, 青壮年则集结起来参与救援。宁绥一行人把车停好, 不远处传来年轻女性的高声呼喊:
“快看,是——”
他们闻声望去,守在民众身边的云弥向他们快步跑来:“你们怎么来了?”
“听说这里发洪水了,放心不下, 过来看看。”宁绥打开车后备箱,“带了不少东西——来搭把手。”
他一面搬东西,一面问:“除了山洪,还有其他不寻常的事吗?我担心那两条长虫还贼心不死。”
云弥略微沉吟:“有一件事我正在调查。先前有一支大约十多人的搜救小队进入山中,一直没出来。但很多人都说夜里见过他们的身影,就在营地,可白天却怎么也找不到人。”
她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怔了一会儿。
“等一下。”邓若淳走上前来,“你的意思是,如果这些人走出来了,白天不可能不现身;如果他们没走出来,晚上也不可能有人见到他们,对吗?”
“对,是这个意思,现在还无法确定他们是死是活。”
“啧,怪了。”宁绥手托着下巴。他侧脸看向夷微:“你有什么头绪吗?”
“先守株待兔一晚看看。”
夷微似乎有所猜测,但没有明言:
“通知所有人,一旦发现他们的踪迹,立刻向我们汇报。”
*
营地条件有限,宁绥把车内布置好,让乔嘉禾能有个相对安静整洁的休息空间。没想到对方毫不领情,抱着她的玩偶,笑容有一些心虚:
“我不用,我睡营地就可以了。师父你睡车里吧,你今天奔波一整天,肯定累了。”
“啧,这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你在车上能安全点,听话。”
“不——要——”乔嘉禾嘴里嘀嘀咕咕地。她的目光不时瞟向不远处的帐篷,宁绥不经意地望过去,云弥躲在帐篷中后,一直向他们这边张望。
好朋友重逢,总要叙叙旧。
“好吧好吧,拿你们没办法。”宁绥也只能识趣地成人之美,“注意安全,遇到情况及时通知我。”
他不仅把车停在了一处隐秘的角落,还用迷彩的车罩把车盖得严严实实,防止有人趁乱抢劫。夷微几次想要插手,都被推到一边,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见宁绥怎么伪装都不满意,他把手藏在背后,偷偷打了个响指。
车不见了。
宁绥先是警觉地四下看看,很快便明白是夷微的手笔,他两手叉腰,质问说:
“有这技术你不早拿出来用?”
“你又不让我插手。”夷微悻悻地。
他们在距人群不远的地方搭了张帐篷。刚把帐篷掩上,宁绥便急不可耐地解开皮带。夷微见状忙把他揽进怀里,一手按住他解皮带的手,另一手迅速拉上帐篷的拉链,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夷微看上去大惊失色:“你干什么?现在?”
“我……我是那种人吗?”宁绥哭笑不得,“我后腰好像被什么虫子咬了,被皮带磨得又疼又痒,你快帮我看看。”
“哦。”夷微不自在地撇撇嘴。他把宁绥的衬衫掀上去,裤子褪到腰部以下,皮肤上出现了一片紫红色发黑的巨大脓包,其中还有两个锥针粗细的洞眼,在往外冒着星星点点的黑血。
“看着不像是虫子咬的,像是什么爬行动物留下的牙印,蛇吗?也不像。”
他的鼻息忽地喷在受伤的皮肤上,连同他独有的炙热温度,撩拨着那处敏感的神经。宁绥只感觉自己的发丝都颤了颤,身体不受控地发软,腰却被跪坐在地的夷微牢牢把住。
“站直,我帮你把毒素吸出来。”
柔软的唇瓣袭上皮肉,用轻重适宜的力度向外抽取着脓血。宁绥把住他扶在自己腰侧的手,失笑说:
“我好像有点明白,嗯……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地要我吸你的血了。”
夷微没说话,只有微小的啜吸声回响在两人之间。
“好了,我看颜色变浅了。”夷微吐掉脏血,不放心地用指头抹了抹伤口,一缕真气钻进血眼。他翻出创可贴贴上去:“先不要沾水,观察两天。”
宁绥扶着腰盘腿坐下,用夷微的半边身子做靠背,还不忘提提裤子:
“你以前睡过帐篷吗?”
“没有,帐篷是新鲜玩意儿,昆仑墟没有,蠡罗山里更没有,之前我都是直接睡在树上的。”夷微诚实地摇摇头,“听说还有什么睡袋之类的东西。我不理解,在袋子里睡一整晚,不怕把自己憋死吗?”
“会不会憋死不知道,但失温是真的会活活冻死。”
宁绥看了眼时间,感觉眼皮越来越沉:
“我洗漱一下,得睡了。跑了一整天,困死我了。”
他钻出帐篷,找了个靠近溪流的树根洗漱。牙膏的泡沫还含在嘴里,他抬眼瞥见邓若淳藏在一块大石头后探头探脑,便开口问了一声:
“哥?你在那里干什么?”
“嘿,你过来。”邓若淳压低了声音,远远地朝他招手,又指了指营地边缘的林地,“你看,那边有人。”
宁绥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像邓若淳一样鬼鬼祟祟。他弯着腰快步靠近,两人躲在一起窥视着林地后的景象。果真,在影影绰绰的树木枝叶后,隐约传来人的脚步声,听来约有十人以上,还有人的脑袋在枝叶上方飘动。宁绥定睛一看,其中有一个染着一头黄发,月光下格外显眼。
他凑近邓若淳耳边:“云弥说,失踪的搜救队员里,就有一个黄头发的高个子。”
看来和云弥说得一样,那群不知是人是鬼的存在现身了。
邓若淳转了转眼睛:“跟上去看看?”
师兄弟永远在这种事情上极有默契。宁绥快速漱掉口中的泡沫,把口杯一丢就要动身。邓若淳一把拉住他,问:
“等一下,不带你们家大鸟一起吗?”
“哎呀,带他干嘛,就咱们几个能打的,要是都走了谁守塔?”宁绥一摆手,又小心谨慎地解释说:
“主要是我伤还没好,他肯定不让我到处乱跑。”
“那你可悠着点,千万别伤着。他要是问责起来,我可打不过他。”
“不是还有你保护我么。”宁绥挤眉弄眼,“快追上去吧,待会儿人都走光了。”
他们压轻了步伐,跟在人群最后。这是一支身着登山服的队伍,随身都带有专业的登山器材,如果二人猜得没错,他们八九不离十就是那支失踪在莽莽群山中的搜救队。
他们一路向着林地深处走去,四周的黑暗如同一张无形的网,越挣扎越收紧,将所有人紧紧束缚其中。无边的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是野兽抑或其他生物,无从得知。那些人仿佛不知疲倦,行进的速度始终没有变化。
一路上,邓若淳都在驱动净天地神咒祛除四周秽气。他的目光锁定在前方的人群,眼底却渐渐泛上一层迷茫:
“不像是鬼,没有阴气,跟人一样。”
诚然,宁绥也没有感受到一星半点的阴煞之气。他从西装内袋中抽出一张北帝符,挑在指尖,口中默念九字真言。不一会儿,那北帝符竟飘飘然而起,仿佛长了眼一般自动向前方的人群飘去,无声无息地贴在最后一人的背后。
“连北帝符都不怕,不会真的是人吧?为什么不跟大家会合呢?”
然而,宁绥很快发现了不对。他伸出手指头,一个个地清点队伍里的人数,眉头渐渐蹙起:
“失踪的队伍只有十四个人,我数了好几遍,这个队伍里有十五个人。”
更令他震悚的是,那多出来的一个人,跟邓若淳的装束完全一样——甚至可以说,就是凭空多出来的,另一个邓若淳。
另一边,夷微在帐篷里翻来覆去等了许久,一直没见宁绥回来。他等得有些不耐烦,只好拉开帐篷向外张望。
“去哪了?洗漱需要这么长时间吗?不会在山里还想着洗澡吧?这里的水可不干净。”夷微自言自语。
“你是在找我吗?”
头顶忽然传来宁绥的声音,夷微闻声向上看去,宁绥以一种古怪的姿势伏在帐篷上,两眼空洞洞地看着他。
“阿绥?”
不对,此人虽然与宁绥有着一模一样的外表,气质和谈吐却完全不同。可夷微也没有从这个“宁绥”身上感受到邪祟的气息,一时之间一头雾水,只好试探地询问: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第79章 寄生 你就不打算把他留下来吗?这样你……
邓若淳当机立断, 从树根下摸出一块石头攥在手心,压轻脚步追上前面的队伍。宁绥也反应过来,找了根沉甸甸的木棍, 趁队伍末尾那个“邓若淳”不注意,一击将其打昏在地。
确保前面的队伍毫无察觉,兄弟二人将“邓若淳”拖到一棵大树后,细细端详。不仅是眉眼、发型, 连衣服都和邓若淳进山时穿的一模一样。
邓若淳把另一个自己的裤管撕开,膝盖处有一个深褐色的伤口,他若有所思:“我四五岁的时候练功,把腿摔骨折一次, 后来膝盖这里一直都有一块疤。”
“呀,一个邓若淳就够让人头疼了, 又多了一个。”宁绥发着牢骚。邓若淳无心跟他斗嘴,蹲下来, 两指贴在昏倒之人的颈侧动脉。
“是人,跟咱们都一样。”
他一脸怜惜:“真是个俊小伙, 可惜是赝品。”
“又多了一个人跟你竞争北帝派掌门了。”宁绥嘴上开着玩笑,面色却格外凝重, “也就是说, 你被复制了?”
似是在回应他的推理,倒地的那人耳鼻中钻出数只蛊虫, 带出暗红的血迹。离开人体不久, 蛊虫便失去活性,四腿一蹬不动了。宁绥见状忙抽出一张卫生纸,嫌恶地捻住蛊虫。
这些蛊虫却与先前的那种略有区别,尾端生有紫红色的暗纹。
“怎么办?杀掉?”邓若淳问, 手掌横在颈间。
“啧,我没杀过人,下不去手。”宁绥为难道,“起码得绑起来,不然假冒咱们回去骗人就坏了。”
四下静得只剩风吹枝叶的簌簌声,宁绥蹲在地上想办法,神识中忽然响起夷微的声音:
“阿绥?你人呢?”
“我我我我我在河边跟师兄聊天呢。”被抓包的宁绥慌得说话都结结巴巴。夷微没有多问,只是接着说:
“有变,速归。”
兄弟二人扯下附近的藤蔓,将那个复制人死死绑在大树树干上。藤蔓上的尖刺划破了邓若淳的手,一滴血从他掌心滴出,落在另一个他的脸颊上,那半边脸登时被腐蚀得可见白骨。
宁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手:
“正反物质湮灭?”
“太诡异了,还不如见鬼呢。”邓若淳拉上他就跑,“快去请怒目明尊!”
二人一路连滚带爬回到营地,宁绥站在自己的帐篷前,犹疑着不敢进去。
“发生什么事了?”他神识传音询问夷微。
片刻,夷微拉开帐篷,探出脑袋,用一种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宁绥颤动着嘴唇,嘀嘀咕咕地问:
“怎、怎么了?”
夷微没说话,仍旧用神识交流: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宁绥同样回以意念:“嗯,听得见。”
“好,这是真的。”
夷微掀开帐篷迎他进来,邓若淳摸出太阿剑,紧随其后。看到帐篷里昏死之人的身影,宁绥骇然道:
“又一个我?”
他猛地想起了什么,一把扒开那人的衣物,发现腰部同样也有一模一样的被蚊虫叮咬的伤痕。他不死心地把那人翻过来,解开衬衫扣子,发现连胸口的疤都与自己完全一致。
“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都是一样的,我确认过。”夷微摇摇头,“只是,他的体内没有九凤的神识,也没有你们所说的‘炁’,无法与我神识相通。换言之,他只是个没有任何特异功能的,完全普通的你。”
“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你出去之后不久,我在帐篷上看见他的,就趴在顶上,阴森森地看着我。”
“你被骗了?他没对你做什么吧?”宁绥忽然紧张起来。
“骗我?怎么可能?”夷微狡黠地笑笑,“我假装没看破,把他哄骗进来,然后从背后一记手刀打晕了——毕竟顶着你的脸,我下不去杀手。”
“也就是说,他不仅和我的外貌相同,甚至还有我的记忆?”
宁绥夺过太阿剑,颇有些泄愤一样,照着地上那人的额头就是一击。果然,又有几只蛊虫从七窍钻了出来,随即“啪”地一声脆响,蛊虫体内冒出一股青烟,而后便没了动静。
“如果与蛊虫有关的话,是不是说明……”宁绥托着下巴思考,“每一个被蛊虫寄生过的人都会被复制?”
三人同时脸色一变:“不好,嘉禾!”
他们粗暴地将乔嘉禾的帐篷撕开时,两个女孩相拥着睡得正酣,却被他们闹出的动静强行拉出梦乡。云弥迷迷糊糊地看着三个大汉张牙舞爪地往帐篷里钻,尖叫着裹紧了被子。
乔嘉禾揉揉惺松的睡眼:“师父?你们干什么啊?”
“咦……你们这里没有奇怪的人吗?”宁绥被压在最底下,差点上不来气,“你们两个!别挤了!”
“嘉禾?张开手给我看看。”夷微也讶异地抬起头。乔嘉禾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配合地张开一只手掌,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被子。
“另一只。”
她又换了只手,金灿灿的神印散发着耀目的光芒,夷微随即松了口气。
“印记还在,所以她没有被寄生。”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怎么神神叨叨的?”乔嘉禾赶忙披上衣服。
“还记得当时我们吃掉的蛊虫吗?有人用它炼制复制体,你师伯一个,我一个,都被绑起来了。”宁绥简单解释说,“但现阶段大概只能生产出碳基生物,所以我体内的九凤神识和真炁都没有被复制。”
这个“有人”指代已经很明确了。知道溯光和墨玉兄妹俩必定会卷土重来,但没想到动作会如此之快,更猜不透他们的目的。
“我的天。”乔嘉禾张大嘴巴,“医学奇迹啊。”
宁绥:?
乔嘉禾讪讪地笑着:“我的意思是,这个技术要是能用在医学研究上,能挽救多少生命啊……”
“进山的那一队救援队应该也凶多吉少了,但愿老长虫还没有下毒手。”邓若淳攥紧了拳头。
“早点休息,明天我们进山看看。这段时间最好一起行动,防止被顶替。”
宁绥转向夷微,摊开手说:
“你给我也画一个。”
夷微则看向了邓若淳,一副“你要不要”的神情。
“不要白不要。”邓若淳也不跟他客气。
宁绥抬手扶额:“好像山口组、黑手党那种帮派的入会仪式。”
“别胡说,我们是正规组织,几千年前咱也是有五险一金的公务员。”夷微故作嗔怪,“我想想,画个什么图形好看呢?”
一切都安排妥当,三个男性又手脚并用地爬出帐篷,临走时不忘带上帐篷拉链。夷微拽了几下,拉链纹丝不动。
“……被拉坏了。”夷微还想挽救,一用力,却直接把拉链扯了下来。
“跟你师伯换一下吧,你们去他的帐篷。”宁绥直接慷他人之慨。邓若淳瞠目结舌地结巴了一会儿,高声问:
“你怎么不把自己的帐篷让出来?”
“我拖家带口的不方便,你只有一个人,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走,了无牵挂,就像人生一样。”宁绥拍拍他的肩膀,又开始了自己的诡辩。邓若淳自知说不过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气看向夷微,夷微报以抱歉且遗憾的眼神,蹦蹦跳跳地跟着宁绥走了。
“师伯,你还想修无情道吗?”
乔嘉禾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问。
“过去睡觉!”邓若淳愤愤地把脚下的石子踢远。
折腾了大半夜,回到帐篷时,宁绥的眼皮都撑不起来了。被打晕的“宁绥”仍然昏倒在地上,全然不知外面发生的一切。
“怎么处理?”宁绥冲夷微抬了抬下巴。
“火化,或者埋掉。”夷微无谓地耸耸肩。宁绥却靠近他的耳边,面上带着玩味的笑:
“你就不打算把他留下来吗?这样你就有两个我了。”
夷微转了转眼睛,认真思考了起来:“那我岂不是要洗两双脚。”
“不是……不是!”宁绥一时气急败坏,“我又没让你天天帮我洗,不就是这几天手受伤不方便吗?”
宁绥虽然喜欢耍耍嘴皮子,但因为自尊心强,有点玩不起,容易被激。夷微面上含着得逞的笑,任由宁绥的拳头落在自己背上。他的目光很快被倒地那人活动的手指吸引,立刻低声惊呼:
“坏了,他要醒了。”
一道红光闪过,那人刚有了些醒转的迹象,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重击,头一垂,便不动了。
固然心里还有更多的疑问,但实在敌不过困意,把那人捆在一颗不起眼的树上之后,宁绥和衣倒头就睡,一觉直至天明。醒来后,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身侧,夷微已经起身离开。
估摸着那被绑在树上的几个复制人也该醒了,他强撑着眼皮爬了起来,钻出帐篷。他活动了下身子,不远处已经有一部分志愿者早起开始排查工作,挨个帐篷询问情况。
山中清晨露重,四周弥漫着入骨的寒意,脚下的土地还残留着夜露的湿润,每一步踏上去都能感受到细微的水珠在草叶间跳跃。宁绥裹着自己的防寒服,仍旧冷得瑟瑟发抖。不远处,邓若淳顶着两个黑眼圈,背着还在梦中的乔嘉禾,一步一个哈欠向他走来。
“困死我了……”
要知道,邓若淳可是常年早起做早课烧饭的,高中时还常常通宵打游戏,第二天再照常去上学。即便熬了个大夜,他也能靠小睡迅速恢复精神,不至于困得哈欠连天东倒西歪。宁绥心里打鼓,便问:
“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一晚上没睡好,总看见帐篷外面有个黑影飘来飘去,出去看又什么都没有。那帐篷又拉不上,怕睡着之后被掏肚子,我就守了一夜。”
宁绥这一觉睡得太沉,半点知觉都没有。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晚的事,用口型问邓若淳:
“不会是去找她的吧?”
他指了指邓若淳背上的乔嘉禾。
“不一定。”邓若淳也陷入了沉思,“也许,是找云弥的?山洪爆发之后,她一直睡在那里。”
宁绥暗呼不好:“你给云弥留防身的物件了吗?”
“我在你眼里就那么缺心眼吗?”邓若淳翻了个白眼,“留了三张北帝符,一支天蓬尺,足够了。”
言语间,他们已经来到昨晚绑人的大树底下。然而,树上已经没有什么复制人,藤蔓也垂落在地,只有一滩从树干留下的血迹,一直浸入土地里。
夷微守在树下,若有所思:
“藤蔓是完整的,所以应该没跑,是化成血水了。”
第80章 蛇蜕 蛇从他的身体里钻出来,把皮撑破……
宁绥反复搜索大脑中存储的记忆与知识, 却依然摸不清这既非妖魔鬼怪,又非魑魅魍魉,还是借由寄生蛊虫复制来的造物。地上的血水已经氧化为了肮脏的黑紫色, 他用树枝扒了扒,灵机一动:
“要不,我们采集一点样本,拿回去给鉴定中心检验一下?”
其余两人皆是一副“你脑子没问题吧”的表情。
邓若淳背上的乔嘉禾被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唤醒。她睁着迷蒙的睡眼, 定睛看着那一滩浸入土壤中的血水,顿时一个激灵,张皇地四下望望,用震颤的声音问:
“你们杀人了?!”
“对。”夷微两手抱胸, “杀了两个。”
“几个?!两个?你们疯了?”乔嘉禾惊慌失措地从师伯背上跳下来,脸色煞白, 问题像连珠炮一样,“杀的是谁?尸体呢?还有其他人发现吗?”
“放心, 尸体都处理好了,不会牵扯到你的。”宁绥干脆顺着话茬, 继续蒙骗自己涉世未深的小徒弟。他简单编排了一下语言,解释说:
“我们找到了失踪的探险队员, 但他们有些不对劲。而且, 在他们的队伍里,还有另外一个我和邓若淳——喏, 就是这滩血。”
乔嘉禾的大脑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消化了这段话:“伪、伪人入侵?”
“差不多可以这么理解。现在的结论是, 但凡是被蛊虫寄生过的人,都会被复制。”
“那我——”
“你不一样,你有神印护体,所以从一开始就没被寄生。”夷微代为解答, “你师父身体内的九凤神识被严重污染,所以被寄生得最深。不仅仅是那支搜救队伍,连帐篷里也出现了他的复制体,至于没被发现的还有多少,我们也不确定。”
乔嘉禾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丝遗憾,似乎是对自己没能碰到“世界上的另一个我”而失落。
“心里毛毛的,总感觉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宁绥蹲得腿麻,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几下,顺手把夷微当作了拐杖。
夷微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指尖亮起红光,在空中遥遥一点,光亮顷刻间变作一张大网,将灾民笼罩在网下。他稍稍放下心来,说:“那列‘搜救队’应该还在山中,没有走远,我们跟上去看看。”
不知会否是尚在清晨的缘故,山中的雾气格外浓郁,很快在宁绥的眼镜镜片上结了一层水汽。他摘下眼镜,夷微配合地递来眼镜布。暂时失去了眼镜宝具的加持,近视500度的宁绥眼前霎时一片模糊,只好凭着直觉,懵懵懂懂地向前走。
忽地,数条蛇形的黑色阴影张大嘴巴,袭入他的视野边缘,宁绥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神志回归的一刹那,阴影却消失了。
“我是……犯迷糊了吗?”他迷茫地揉揉后脑。
但那些阴影并不像是幻觉,它们侵袭而来的样子仍留在宁绥脑海里。他只觉一阵耳鸣,脑中此起彼伏的念头又尽数变成了:
“嘶——嘶——”
像是……蛇吐信的声音?
走在前面的夷微很快发现了他的异样,两只手撑在膝盖上,歪头观察着他的面容:
“阿绥,还好吗?”
“嘶——”宁绥一开口,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我是说,我要说什么来着?”
他的脑子一片混乱,像是有无数条蛇绞缠在脑袋上,鳞片反复剐蹭着头皮。他只好烦躁地摇了摇头,想把那些繁杂的思绪都甩出去。夷微不放心地把手背贴在他额头上,试了试他的体温:“有任何不适,立刻告诉我。”
“嘶嘶。”宁绥在潜意识里回答。
夷微刺破自己的指尖,神血散溢在空气中,沿着山路的方向向前延伸,显现出一条浅红色的光线。
“跟着神力的方向,就是搜救队员进山的路线。”夷微捻着指尖,伤口随即消失。
宁绥仿佛想起了什么:“你不会就是靠着这一手,才次次都能精准定位我的吧?”
“找你不需要见血。”夷微笑眯眯的。
蠡罗山内部山况复杂,即便已经解开了十二刀兵阵的封印,也暂时没有相关机构组织进山勘察,因而还保留着完整的原始风貌。众人手脚并用,接连越过几处险滩,攀上数道矮坡,乔嘉禾指着不远处的一处草丛,兴奋地高声呼喊:
“你们看,那里有个帐篷!”
而神力的光芒也引导向她手指的方向。几人纷纷凑上前去。帐篷的成色还算新,虽然被风雨摧残得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但显然是刚扎下不久。一股浓郁的腥气从帐篷的缝隙中泄露出来,从缝隙中向内看去,帐篷中黑洞洞的,看不清具体的样子。
里面会有什么?怪物?还是尸体?邓若淳急急忙忙地要掀开帐篷的帘子,被夷微出手挡在身后。
“咦?”
夷微亮出焚枝,用枪尖挑开帐篷帘子。出乎意料的是,里面并没有堆放太多杂物,除了几张席子以外,只剩一口大锅。
腥气正是从那锅中飘散出来。
所有人都大惑不解。夷微舍不得用焚枝搅动锅中污泥一般的残留物,便随手捡了根树枝蘸取了一点,嫌恶地放到鼻尖嗅嗅。
他嘴角一撇,咋舌说:“……谁在这里熬鱼汤了?”
的确,腥气非常类似那种死了很多天的臭鱼的气味,比海鲜市场的空气都刺鼻。宁绥瞥了一眼岩块下因洪灾而水位暴涨的涧溪,思索说:“会不会是从那里打来的水,顺便捉了几条鱼?”
他们几个都知道,蠡罗山里的水被瘴气污染过,是不能入口的,出山后他们也把这些事告知过山下的有关部门,搜救队员进山前想必也会携带干净的饮用水。但眼下的情形无不昭示着,队员们被感染了。
“坏了。”联想到山民异变的景象,宁绥喃喃地钻进帐篷,抖了抖里面的几张席子,一个对讲机从中掉了出来。
是队员们遗落在这里的吗?出于好奇,宁绥把对讲机拿在手里,拍了两下,按下了启动键,对讲机竟然还有一格电。
“喂,喂,有人吗?听得到吗?”他想试试这个对讲机到底连接哪里。
不出所料,对讲机里没有传来任何回应。宁绥逐个按下上面的按键,误打误撞地进入了录音文件的位置。
“你发现什么了?”
他开启了第一个录音文件,音质虽然一般,但也能听出说话者的语气和所处的环境。背景音里有很明显的流水声,想必录音的位置离这里不远。
先是一阵嘈杂的人声,听得出他们的情绪暂且还算积极。
“喂,喂,我是第四小队殷鸿志。进入蠡罗山的第一天,倒霉,遇上大雨了。不过山里嘛,天气比领导的脸都善变,我们找了个能躲雨的地方搭帐篷,打算先捱一晚。”
这位自称殷鸿志的年轻男性是第四小队的队长,而第四小队就是这次失踪的搜救队。宁绥暂停音频,仿佛身边有什么在窥视一样,不自觉地压低声音说:
“是他们留下的。”
“这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其他鬼,你不轻轻说话也没关系的。”夷微也压低了声音。
“还有其他的录音吗?”邓若淳探头探脑。
宁绥接着播放下一段。这一次,录音中的人声变得有些疲惫,病恹恹的,全然没了上一段的精气神。
“第四小队,殷鸿志。因为失误,我们的饮用水在昨天扎营时不翼而飞了。虽然组织交代过尽量不要饮用山泉水,但是没办法,我们总不能活活渴死在山里。我想,即便泉水不干净,加热处理一下,应该也不会有太大影响。但是今早起来之后,一些队员就闹肚子病倒了。”
“怎么会把水壶丢了呢?”宁绥急得团团转。
“也许是被偷走了,也说不定。”夷微推测说。
一个队伍少说也有十几号人,即便有人疏忽大意,也不可能所有人都疏忽大意。唯一的可能就是,洪灾只是引子,洪灾之后才是幕后黑手真正动手的时机。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宁绥无意识地吐出这句话。
他自己都悚然一惊,不敢再继续想下去。灾区现在最缺的就是饮用水,倘若水源被污染,不要说是受灾山民,附近的村寨乡镇一个都逃不掉。
“是溯光,他到底想干什么?”
宁绥吞了口唾沫,接着听了下去。后面还有不到十段录音,他跳了几条比较简短的,点开了一条足有十分钟的录音。在许久的沉默后,终于有了人的讲述声。
“它们又来了!我又看见它们了!兜兜转转走了七八天,别说是受灾群众,就连小型的动物都没看见。而且每次都会回到这里,好像是鬼打墙了一样,队伍里病倒的人也越来越多。”对讲机里的声音打着颤,似乎回忆起了极为恐怖的事,“最可怕的是,我总能在附近看见蟒蛇的踪迹,我是在山里长大的,那种大蛇拖着身子擦过地面的痕迹我比谁都清楚,还不是一条!是一群!它们每一天都会留下新的痕迹,晚上守夜时也常有窸窸簌簌的吐信子声音。按理说,蛇很少群居,我们也一直没被袭击,这到底是为什么?”
蛇?还有吐信子的声音?
他立刻播放下一条,这一条比较简短,殷鸿志说得吞吞吐吐地,似乎难以启齿:
“我们完蛋了,走不出去了。队员小凌病得最重,他胳膊上长出了蛇鳞,舌头也开始分叉,精神状况也……”
那种强烈的,想要咬住舌尖发出“嘶嘶”声的冲动又一次席卷心头,宁绥强压下去,脸色变得颇为难看,录音的内容也听不进脑子里,只是兀自发愣。
邓若淳伸手点开了下一条,又是长久的沉默,继而一声刺耳的尖叫刺破了寂静:
“蛇!蛇啊!”
很快,另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响起:“那不是蛇!那是小凌!蛇从他的身体里钻出来,把皮撑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