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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山神 “喜欢”两个字鼓点一般敲在宁绥……

    从医院回来后, 宁绥不眠不休地守了夷微一整晚,用手一点点帮他拔除脊背上的冰晶残渣。喂下一碗补炁安神的符水后,夷微总算沉沉睡去。可凌晨天将亮时, 夷微的情况开始急转直下。

    他的体温在急剧下降,宁绥攥着他的手,甚至觉得同死人的手没有区别,唯一还能证明他尚有一线生机的是他无意识的呓语。

    “阿绥……好冷。”

    束手无策下, 宁绥向家中的北帝像上了一炷香。情绪濒临崩溃之际,他连以命换命都想过,也算报答夷微这段时日以来的恩情了。

    从瞽的口中,他确认了夷微就是那个令所有与钩皇有关者闻风丧胆的无相尼。可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他只想要夷微好好活下来。

    “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的。别吓我,好不好?”

    他接连掷了三次筊。还好, 三次都是圣杯。

    仿佛是在呼应他的卦象,夷微的体温果真稳定下来, 还有逐渐回升之势,这时, 邓若淳的电话也打了过来。

    宁绥接起电话,里面传来的却是邓向松的声音。

    “小绥啊, 是师父。”

    师父的声音是孤立无援中最好的镇定剂, 宁绥积攒的委屈和恐惧一下子决堤:“师父,我——”

    “别害怕, 师父已经知道了, 刚在祖师爷面前帮你起坛作完法,他不会有事的。天亮之后让他多晒晒太阳,会好得快,这种鸟就是要多晒太阳的。”

    “好, 好,师父,我不害怕。”他忍住哽咽。

    “快到国庆节中秋节,你也该歇歇了,不能总上班。你不是说收了个徒弟吗?带着她,还有那个正神,一起回山看看。”

    “嘉禾……行,我回头问问她。”

    天边刚露鱼肚白,宁绥便将窗帘拉开,让阳光尽可能地洒进卧室里。夷微紧蹙的眉头放松了些,

    “归诩……”

    “归诩,不要,不要睡……”

    他含含糊糊地念叨,豆大的泪珠从他眼尾滑落。宁绥误以为他在喊自己,抬手帮他擦去泪痕,柔声安抚:

    “我在。”

    夷微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归诩!”

    原来不是在找我,宁绥心里空落落的。他用了用劲,想把手抽回来,夷微却越抓越紧。挣扎的力气惊醒了夷微,他猛地睁开眼,看见宁绥在眼前后立刻松了一口气:

    “……阿绥?”

    见他醒来,宁绥固然欣喜,但一想到他在梦中喊出的名字,忍不住阴阳怪气说:“是我哦。”

    夷微用手撑着头:“我刚刚是不是说胡话了?”

    “嗯,病人都这样。”宁绥侧着脸不去看他,“躺好,你的伤很严重。”

    “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问了你会告诉我吗?”

    夷微窘迫地别开脸,不说话了。

    “再睡一会儿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他不愿就这个话题多谈,帮夷微盖好被子,便离开了房间。

    放心不下应泊那边的情况,他拨通了电话:“喂?应检?”

    “又怎么了?”应泊嘶哑问道,鼻音很重。

    “在家等着,我马上过去找你。”

    两人住处相距不远,宁绥带上新画的符咒驱车赶到,按应泊给的地址摸到他家,一开门,便见应泊面色潮红,两眼因为鼻塞一直控制不住地流眼泪。

    “没来得及收拾,将就一下。”应泊虚脱地一头倒在沙发上。宁绥抬着他的腿,帮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来个碗,倒点热水。”

    应泊向里屋一指,示意那里是厨房。宁绥取来空碗,用打火机把符咒烧成细灰,撒进水中搅开:“喝下去。”

    “我不信这个。”应泊的头摇成了拨浪鼓。

    “不喝可以,你手底下那案子开完庭我就上诉。”

    被把住了命脉,应泊幽怨地看他一眼,接过符水,一口吞下。宁绥拿着空碗,问道:

    “你昨天到底看到什么了?别嘴硬了。”

    “什么都没看到,是我加班太累了。”应泊慢慢悠悠地。

    “行,你小子行。你要是犯了法,十个人都撬不开你的嘴。”

    他焦躁地在屋中踱来踱去。昨晚他虽在那里感知到了类似钩皇怨念的气息,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竟像是某个小鬼披了钩皇的皮来作乱似的。

    “具体的景象,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眼前茫茫一片金光。”应泊冷不丁开口,“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是位故人,但早已与我分道扬镳,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空了半晌,应泊接着说:“我倒觉得,那个人的目标不是我,而是嘉禾。”

    宁绥也有同样的推断。昨晚他在医院陪伴乔嘉禾时,也听闻那个人似乎一直在引诱她出去。会伪装诱骗生人的邪祟不在少数。结合近些天来的经历,最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个人。

    觋先生……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会盯上乔嘉禾?

    他抱着两臂,好整以暇道:

    “如果我抓到那个人了,你打算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应泊翻了个身,“得按规矩办事啊,罪刑法定,罪责刑相适应,主客观要相统一,少一个都不行。”

    “我们北帝派不讲究那个。”宁绥知道他是在调侃自己,轻笑一声,“只杀不渡,神权特许。”

    应泊微微抬起手,向天花板一挥,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那就……对他使用炎拳吧。”

    中途跑了趟律所,宁绥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了。夷微准备好了饭菜,强撑出一个笑,冲他招了招手,面色依然苍白。

    “回去躺着,我又不是没有自理能力。”宁绥换着拖鞋,责怪道。

    “我有话想跟你说。”

    “什么话非得现在说啊?”宁绥隐隐有所猜测,不动声色地扶他坐好,“感觉好点了吗?”

    夷微却未予回答,而是低头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死死掐进肉里,纠结许久,他郑重其事道:

    “其实,我是蠡罗山的镇山之神,准确来说,是上一任山神。”

    宁绥慢慢收敛了笑容,抬眼直视着他,面上看不出半分情绪。

    “嗯,然后呢?”

    见他竟毫无惊讶或是愤怒,夷微似乎有些乱了阵脚,他急忙解释:

    “我、我不是有意要瞒你,我只是……”他无助地抱着头,“你只是个普通人,我不想把你拖进来,不想让你承受这些事,但现在事态发展超出我的控制范围了……”

    宁绥眼底闪过一丝促狭,颇有点“接着编”的调侃意味。

    “我没问你这个,我是让你说说,关于蠡罗山,你都知道多少。”

    夷微垂眼缓缓道:“蠡罗山,之所以不被世人所见,是我以肉身为阵眼,十二柄刀兵为阵枢,布下大阵,将整座山都封印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封山?”

    “山中常年有瘴气缭绕,连同山民也被瘴气所染,身患怪病。以防瘴气泄露到外界,我不得已才封山,用自己的神力净化瘴气。”

    “异样最早发生在一百二十年前,有人暗中设局意图破阵,我重伤昏迷,大阵被撬开一个口子。这百年间,山民们竟然被一大魔蛊惑,将其奉若神明,谓之‘钩皇乌尔’,用生人魂魄供养祈求赐福已成习俗,而祂就是山中瘴气的源头。韩士诚正是在我昏迷时进入山中,并带出了血祭用的神像。”

    他怅然若失:“后来韩士诚再次进山,撞破血祭仪式,被山民追杀,意外落入我所在的阵眼,将我唤醒。我肉身不可妄动,便神识出窍,带他逃离山中,来到了这里。”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停在宁绥两眼间:“再然后,就遇到了你。

    “所以,蠡罗山民才恨你入骨,称呼你为‘无相尼’?”

    夷微低下头,默然良久,才局促道:“咳,你都知道了?”

    宁绥凝眉:“昨天的事……”

    “有人想效仿百年前旧事,趁我灵肉分离彻底置我于死地。”他的手抚上胸口,“我其实是因为发现觋先生在那附近活动,昨天才央求你去看电影,想顺便从他嘴里撬出话来。可没想到他不过是棋子,背后操盘者另有其人,我也中了圈套。”

    “是那两条长虫干的吗?”

    “长虫?有意思的叫法。”夷微沉思,“长角的那个已修成应龙,未长角的还只是条蛟。我不清楚他们跟钩皇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替祂做事。我知道的只有,他们事先在蠡罗山中设阵,打算毁去我的肉身,虽然未能得逞,但……的确让我吃了些苦头。不然,以我的实力,解决他们两个绰绰有余。”

    他不无懊悔地继续说:“肉身被伤,牵一发而动全身,同样影响了我先前留给乔兆兴的阵法。”

    “反了天了!”宁绥一捶桌子。

    “对不起,阿绥,我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我从来没想过把你牵扯进来——”

    “我不是说你。”宁绥失笑,“事到如今,就算我想脱身,也走不了了,不是吗?”

    “可这些本不该是你要承受的,你善良,上进,就应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哪怕工作里会有不顺心的事,至少还算是平安快乐的。你用才干养活了自己,未来也会有自己的爱人,与那个人相濡以沫直至白头……”

    他攥住宁绥的手,一字一顿道:“我想看你过的,也是这样的生活。”

    宁绥没有抽出手,眼底洋溢着夷微看不懂的情绪:

    “那你呢?”

    这句话问住了夷微,他愣怔半晌,自嘲地一笑:“对你来说,我只适合做个过客,不是吗?”

    “我有这么说过吗?”宁绥反问。

    夷微开始逃避话题,他干笑两声:“怎么聊到这些了……菜都凉了,我去帮你热热。”

    宁绥没有步步紧逼,给了他抽离出去的台阶,他的背影看上去寂寥而枯槁。

    宁绥喃喃地:

    “夷微,在镇守蠡罗山之前,你又是谁呢?”

    *

    宁绥一手擦着湿发,一手端着调好的符水,用肩膀撞开夷微的房门。

    “喝药了。”

    “我不想喝。”夷微耍赖似地用被子蒙住头。

    “小孩怕喝药,你几千岁了,怎么也怕?”宁绥坐在床沿,“快点,我放了几块冰糖,就当喝饮料了。”

    连哄带骗地喂下符水,宁绥端着碗起身,却被夷微一把拉回去,倒在他身上。

    “今天晚上别走了,我的伤情还需要观察呢。”

    说不高兴是假的,宁绥的嘴角都在上扬,但基本的矜持还要有,他清了清嗓子:

    “我没那个精力观察你了,昨天一晚上没合眼,我现在困得像条狗一样。”

    “可我还是很冷,阿绥。”夷微不由分说地拿走碗放在床头,又把宁绥往怀里揽了揽,“求求你了。”

    他的长发拂过脸颊和鼻尖,撩拨得宁绥短暂失神,忍不住主动贴上去:

    “夷微,你身上好香,是天生的吗?”

    “或许吧,我也不清楚。”夷微顺势将他的头按在自己颈窝上,“你喜欢就好。”

    “喜欢”两个字鼓点一般敲在宁绥心上,他想起方才夷微的话,心里涌起一阵酸涩,翻身将夷微压在身下:

    “有个问题想问你。”

    夷微稍稍蹙眉,两眼变得狭长:“你说。”

    “你觉得我适合跟什么样的人相濡以沫,直至白头?”

    “什么样的人?”夷微还真垂眸思考了起来,“首先得对你好。”

    “对我好?那我要是不喜欢呢?”

    “喜欢能当饭吃吗?”他揉揉宁绥的脑袋,“人的感情很多变,现在喜欢的人,几十年之后,甚至几年之后就不喜欢了。何况,两情相悦的故事本来就少之又少,不能强求的。”

    宁绥的神情不再戏谑,他压低了声音:“可如果我偏要强求呢?”

    他第一次在夷微的脸上看到慌乱与惶恐并存的神情,那一双眼睛含着全然知晓又不愿承认的为难,仿佛是在求他不要继续说下去。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吧?”宁绥想,“你在害怕什么?”

    他不喜欢把人逼上绝路,比起不识趣的追问,他更喜欢诱导。宁绥只觉索然无味,随即重新躺了回去,将夷微揽进怀中:

    “睡吧,我在这里。”

    第32章 化羽 怒目明尊爆改邪恶摇粒绒

    虽然开着空调, 但身上挂着一大团暖乎乎的肉,宁绥热得浑身冒汗,一直到凌晨才勉强睡去。没过多久, 他隐约感觉有个毛茸茸的脑袋不停地拱着他的下颚,还有个声音在小声唤他:

    “阿绥,阿绥。”

    “夷微,别闹, 我困。”宁绥翻了个身,抬手想把夷微搂进怀里。他闭着眼摸摸上边,又摸摸下边,触感好像不太对。

    他睁开一只眼睛, 入目的不是熟悉的俊朗五官,而是——

    “你怎么变成鸡了?!”

    “就……神力不足以支撑人形了嘛。”夷微欲哭无泪, “我、我不是鸡,你见过这么漂亮的鸡吗?”

    宁绥一下子坐起来, 揪着夷微的两个翅膀,把他放倒:“福生无量天尊, 鸡会说话。”

    “我说了我不——”

    “你长得还真是怪漂亮的,没见过羽毛这么鲜艳的鸟。”宁绥眼睛亮亮的, 丝毫不吝啬对他外貌的赞美, “我要是把你卖到动物园,能赚多少?”

    他通体羽毛五彩斑斓, 红如烈焰, 金似流光,翠犹碧玉,彼此交融,双翅和尾巴上有数支金色的翎羽。头上挺立着一顶小巧的红色羽冠, 颈部线条纤长流畅,羽毛细腻柔滑,闪耀着淡淡的金属光泽。尾羽从床上延伸出去,垂落在地板上,随着夷微的呼吸轻轻摇曳,所处的角度不同,颜色也在不停变化。

    夷微郁闷地趴在床上任他摆弄:“你玩够了没有呀?”

    “让我多玩一会儿怎么了?你还能飞走不成?”宁绥气焰嚣张,手在他柔顺的羽毛上流连忘返,“别动,这里有羽管,我帮你掐掉。”

    他见过朋友养鸟,知道帮鸟掐羽管是一个对人对鸟来说都很愉悦的事情。夷微圆圆的眼睛慢慢合上,看得出来十分享受。

    “喜欢吗?”

    “嗯……喜欢。”

    宁绥故意把手拿开,引夷微主动贴上来。夷微伸着长颈在他掌心乱蹭,他不由得含笑道:

    “这么喜欢?”

    “喜欢,帮帮我。”

    宁绥起了坏心眼:“求我。”

    夷微睁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蹭手心的动作没停:“求求你了,阿绥。”

    宁绥本来也没打算为难他,手上的力道更轻柔了些:“吃点东西吧,也许恢复得快一些,总这么消耗下去也不行。”

    “不要。”夷微依然固执。

    宁绥又一次拿开了手:“吃不吃?”

    “……好吧。”夷微趴在他胸膛上,“就一点。”

    亲自下厨,宁绥把家里能算得上有营养的东西一股脑都丢进了锅里。端到了餐桌上,夷微看着这一盆群英荟萃的美馔,无助道:

    “我个子高,是因为我生母个子高,不是因为我吃得多。”

    “吃吧,吃不完放冰箱里。”

    “把这么多好食材放在一起煮你不觉得太暴殄天物了吗?”

    “吃吧。”宁绥剥开虾壳,喂进他嘴里,“咽进肚子里都一样,你想想,哪有给鸟吃虾的?”

    难以想象夷微是以怎样的意志力把一盆都一口一口叨进去的。他金色的瞳孔泛着泪光,颤声道:

    “阿绥,特别好,真的。”

    宁绥鬼鬼祟祟地绕后靠近他,一把抓住他的长颈,另一只手拖住他的屁股,夷微受惊之下不停拍打着翅膀,却又怕力气太大扑伤宁绥,只好蜷着翅膀缩着长颈,尽力保持平衡:

    “你干什么?!”

    “我小时候在师门就是这么抓鹅的,没想到飞禽也能用。”他用额头蹭蹭夷微的羽冠,“嘬嘬嘬。”

    夷微:?

    他把夷微安置回床上,手还不忘趁机在鸟肚子上揩把油:

    “你在家好好当鸟,我出门当狗去了。”

    “又要走了吗?”

    “要赚钱给你买好吃的养伤啊。”宁绥挠挠他的下巴,“在家等我,晚上就回来了,我这些天不会加班的。”

    “好。”夷微留恋地轻啄他的指尖。

    虽然人在律所,宁绥的心思却根本聚焦不到工作上。赵方里里外外走了一圈,找不到夷微的人影,问道:

    “傻大个呢?不来了?”

    “生病了。”

    “生病了?牛逼。”他坐在宁绥办公桌的一角啜饮着咖啡,宁绥无意间瞥见他手腕上的那块名牌手表不见了,问:

    “你手表呢?”

    “呃……”赵方支支吾吾地,“送给朋友了。”

    “送给朋友了?我能做你朋友吗?”他古怪的神情引人起疑,宁绥笑意渐收,目光锐利地打在他身上。

    赵方慌不择路地离开了办公室:“我先走了,还有文书没写完。”

    宁绥疑心已生,他看了眼时间,下意识掐指起卦:

    “……怪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傍晚,宁绥望了望天色,起身拉开窗,从口袋中摸出祈的断发。

    “又怎么啦?”

    动心起念间,祈已经从楼上倒吊着现身,那副表情夸张的面具又一次成功吓了宁绥一跳。

    “你能不能采取一些正常的出场方式?”

    “我又不知道你不喜欢。”祈纵身一跃,翻进办公室,“嚯,你这里真宽敞,我以后能常来坐坐吗?”

    “随你。”宁绥无谓地耸肩,“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找我?大鸟废了?不至于吧。”

    “他太惹眼了,所有人都在避着他。”

    宁绥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一个匣子,匣子中躺着一枚玲珑剔透的玉珠。

    “帮我把觋先生钓出来。”

    见祈出现了罕有的沉默,宁绥解释说:“不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接近我,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们算是处于统一战线。”

    “我不是这个意思。”祈捏着那枚玉眼,仔仔细细端详一番,语气变得有些严厉: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就敢随便拿出来?”

    “什么?”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祈把匣子也一起揣进怀里,“不怕我拿着它跳反?”

    “我不觉得以觋先生的行事风格,会接纳你作为走狗。”宁绥话说得很直。

    “拿捏人心的本事一点没减。”祈别无选择,转身欲走时,宁绥又叫住他:

    “归诩是谁?”

    “归、诩?”祈扭过头,两手一摊,像看傻子一样看他,“我怎么知道?”

    他看上去不像撒谎。宁绥不免失落地摆摆手:

    “走吧,不送,欢迎下次光临,我也该回家了。”

    一路上宁绥归心似箭,按喇叭的次数都比往常多了些。还在开锁时,他便听见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声响,伴着爪子抓地的摩擦声,在门前停住。刚把门拉开一个小缝,毛茸茸的鸟脑袋便伸了出来。

    “已经在门口等着我了?”宁绥忽然感受到了类似养宠物的快乐,蹲下来抚摸着他光滑的羽毛:

    “感觉好点了吗?”

    夷微不说话。

    “还是不舒服?”

    夷微保持沉默。

    宁绥心里暗暗打鼓。一般来说,孩子静悄悄,必定作了妖。他试探地问:

    “你不会把我房子过户了吧?”

    夷微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只叫宁绥自己猜。

    宁绥没敢开灯,打开手机电筒缓步在屋中逡巡,及至来到次卧,他两手一垂,有如晴天霹雳。

    大价钱买回来的窗帘,被烧得只留了一角。

    “晒太阳晒得太入迷,没注意,尾巴把窗帘燎着了。”夷微讪讪地。

    宁绥僵硬地转身看着他,神色复杂:

    “没事,真没事,是窗帘的问题。它都看见你在晒太阳了,怎么不自己躲远点?”

    “你、你别生气,是我的错,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你的错,只是一面窗帘而已。”宁绥走到近前,把残存的一角扯下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爱情使人盲目,宁绥。”他对自己说。

    人类身上最灵巧的莫过于双手,正是这一双手,创造了太多其他自然造物所不可能的奇迹。

    比如开锁。

    宁绥自顾自洗着澡,试图屏蔽夷微用喙敲门的铛铛声。

    “我在洗澡,你非要进来干什么?”

    “那你非要把我关在外面干什么?隔着浴室门还不够吗?”

    “浴室顶上是空的,怕你飞进来。”随口开了个玩笑,宁绥岔开了话题,“嘉禾休学了,父母都死于非命,她想先查清楚真相,再恢复学业。”

    “嗯,她毕竟还是个孩子,需要一段时间接受。”

    “这边的事结束后,跟我一起回师门一趟吧。”

    “你,带我一起?”夷微的语气难掩惊讶。

    “嗯。怎么?不想去?”

    “没有没有。”夷微连忙解释,“我还以为,你不想让家人知道我的存在呢。”

    宁绥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夷微细想不对,问:“这边的事?什么事?”

    “还有个装神弄鬼的老头没抓到呢。把他押回麻姑山,今年的法官绩效考核就差不多了。”

    他接着淡淡道:“顺便帮你报仇。”

    夷微想说些什么,宁绥却打开了锁,虚掩着门说:

    “毛巾晒完忘记收了,去阳台叼给我。”

    饲养这么一只受伤的大型飞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当早上被巨大的压迫感闷得快要窒息时,宁绥就知道,那是夷微沉甸甸的鸟屁股,不偏不倚地压在他脸上。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试图劝阻,因为都是无用功,第二天他还是会这么做,在宁绥马上发火之前拍着翅膀蹦跶着跑掉,还要张开嘴“嘎嘎嘎”地发出快活的怪笑。

    “二百鹉。”他很快荣获宁绥赐名。

    除了要在相处模式上处处让步,宁绥还要提防随时有可能上门的警察。他把洗完澡的夷微绑在阳台上自然风干之后,不知是对楼的哪个人举报,很快便有警察来敲门:

    “有人举报你在家里饲养濒危野生动物,请配合调查。”

    还好,潜藏在卧室里的濒危野生动物听得懂人话,自觉打开窗户飞出去避风头了。

    可到了晚上,看着那恬静的睡颜,不顺心的地方好像也都能忍受。他揉着夷微的羽冠,轻声说:“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嗯……”夷微闭着眼,又往他怀里挤了挤。

    *

    钢铁一般坚强的应检察官并没有允许自己因为身体状况影响工作太久,发了几天高烧后便迅速回到工作岗位。宁绥先前跟他就量刑建议争锋许久的案子快要开庭了,他反复叮嘱被告人在法庭上废话少说,一切听他和公诉人指引,对方也爽快答应。

    但他的心总是悬着,似乎预感到有意外打破计划。赵方从上午就没来律所,宁绥接连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接通。

    直到一通公安的电话。

    “你还剩几个月就能执业了,何必呢?”这是宁绥见到赵方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五十万,你怎么敢收的?还全都花了,退赃都退不出来。”他恨铁不成钢地剜了赵方一眼,“诈骗罪,五十万,你想过能判多少年吗?”

    就在不久前,曾有两个私企小领导因为涉嫌职务侵占被采取了强制措施,他们的家属找到了赵方,询问能不能办理取保候审,并且暗示可以多付出一些金钱。

    看着对方的衣着,赵方思及自己并不算丰厚的薪资,动了歪脑筋。他拍着胸脯表示,自己的带教律师在本地很有人脉,可以通过关系帮他们办理取保候审,但需要50万元来疏通关系。

    可他做不到,也抹不开面子跟一向不屑于走关系办案的宁绥提及此事。一直到案件移送起诉后,那家人自觉被骗,被赵方以一份虚假的“不予起诉决定书”搪塞过去,一直拖到现在,讨要无果的他们选择了报警。

    “你把我也牵扯进来了?”宁绥怒极反笑。

    所幸公安机关调查后确定宁绥与此事无关,排除了他的嫌疑。宁绥实在感到莫大的讽刺:“赵方,我自认对你不薄。我知道这行不容易,也不为难你一个新人,你在我手下没加过几次班吧?生活上我也能帮就帮。同所的其他授薪一个月两千的都有,人家不困难吗?为什么没去骗?”

    赵方为之沉默。他回过神来,问:“你是不是去赌了?”

    对,一定是这样,不然五十万不可能挥霍得这么快。

    赵方闻言偏头,极力躲避着他质问的眼神。

    “无可救药!”

    下午宁绥是一个人去开的庭,功夫都下在庭前,他满打满算最多两个小时就能结束。举证质证、辩论等程序全部经过之后,他总结道:

    “在本案中,被告人虽然存在以合同方式套取资金的行为,但提供了担保,不应认定为被告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其次,被告人虽未履行合同,但未履行的原因是其客观上不具有履约的能力,且不存在挥霍财产等行为。根据刑法‘宽严相济’的谦抑性原则,辩护人认为应当审慎处罚。”

    “其次,被告人到案后,供述稳定,并且自愿认罪认罚,认罪态度良好,且系初犯、偶犯,并未造成严重的社会危害后果,再犯可能性较小。望法庭充分考虑辩护人意见。”

    其实庭审的结果早在控辩审三方的博弈中定下,最终结果与量刑建议不会相差太大。作为公诉人的应泊收拾着案卷,审判长抬了抬眼,问:

    “被告人,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最后给你一次发言的机会,后面你想说也没机会了。”

    被告人沉默良久,嗫嚅着嘴唇,说:“……我其实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还不起。”

    “你说什么?”审判长话音一冷,“那你之前的供述里为什么都说不知道?”

    “是、是律师教我那么说的!”

    被告人当庭翻供了。

    第33章 纵意 宁绥顺势勾住他的脖颈,嘴巴在夷……

    虽然早有预感, 宁绥还是感觉如鲠在喉。如果不是顾及法庭纪律,他真的可能站起来骂人。

    “被告人,我提醒你, 你我之间每一次会见都保存有完整的会见笔录,上面都有你的签名和手印。我的辩护意见都是根据你在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留下的讯问笔录、以及在案证据做出的,你在发言之前想好后果。”

    应泊听了被告人的言论,也微微挑眉, 当庭撤回一个认罪认罚从轻建议:

    “被告人,辩护律师介入前后,你的供词一直没有变过,这一点我手上的审查报告可以证明。如果翻供的话, 你先前做出的认罪认罚可就不管用了。”

    “没关系。”宁绥气得手都在发抖,暗暗安抚自己, “反正他委托费都给我了。”

    考虑到翻供影响证据的采信问题,审判长决定暂时休庭择日宣判。宁绥拎着案卷走出法庭, 天色尚早,他怅然地站在大门前, 倚着花岗岩的石柱,心乱如麻。

    “没事, 习惯就好。”应泊从身后走上前来, 拍拍他的肩膀,“我之前还遇到一个, 非要在法庭上说我刑讯逼供。也不是歧视他们, 但能坐到被告人那个位置上的,多少思维方式上就有问题,审判长都有数的,别往心里去。”

    宁绥勉强撑出一个笑容:“我知道, 谢谢你。”

    “时间不早了,赶紧回去吧,我还得回单位把论文写完,之前假请得太多,deadline快到了。”应泊摆摆手,快步离开。

    “他真有精力。”宁绥目送着他的背影,小声道。

    但现在还没到他能回家休息的时间,宁绥晚上还有一个饭局,得跟律所主任一起去见几个客户。夷微伤还没好,隔空心念传音还不能用,他本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又怕被夷微听出来低落的情绪,索性作罢。

    “跟他们说吃头孢了,他们会放过我吗?”他没什么底气地想。

    很可惜,这个理由甚至没能派上用场。饭桌上,宁绥端着酒杯,刚打算把现编的谎话吐出来,就被主任一记眼刀逼了回去。他用尽了力气,把话连同咬碎的牙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我诅咒你们,真的。”他依旧恭恭敬敬地向客户们敬酒,笑里藏刀。

    旁边的两个女律师也没能逃过酒桌文化的魔爪,宁绥出于绅士,除了应付自己这边,还时不时地帮她们挡酒。看到客户不怀好意地往女律师身上贴,他发挥自己拙劣的演技,轻轻推开同事,任由肥头大耳的客户一头扎在自己怀里。

    “啊呀,您这是喝多了吧,站都站不稳了,我扶您坐回去。”他谄笑着,心里想的却是这人身上酒气好臭,大概很久没洗澡了。

    那客户却也不挑,醉眼朦胧地端详了宁绥半晌,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手在他后背拂了一把:“……这个我也喜欢。”

    宁绥的表情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福生无量天尊,今天真碰上变态了。”

    然而,这只是第一轮。一行人跌跌撞撞地从酒楼出来,宁绥左手搀着烂醉如泥的客户,右手揽着如泥烂醉的主任,还不忘嘱咐女同事:“快跑,这里我来应付。”

    “走,唱歌去,那里女的带劲。”主任含糊不清地吩咐他,“小宁,打个车。”

    “今天就算了吧,下次,下次。天也不早了,咱们都早点回家休息。”宁绥推脱说。

    “啧,让你打你就打,你以为案源都是怎么来的?”

    宁绥老实领命。

    比满溢在屋中的酒气更令人作呕的是他们搂着陪酒女的丑态,实在难以想象这些人都各有家室。宁绥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拘谨地独自坐在沙发一角,一面给主任和客户鬼哭狼嚎的歌声喝彩,一面默默帮陪酒女披上衣服。

    “小帅哥——”陪酒女觉得奇怪,打开一瓶酒,送到他面前。

    “啊我不玩这个。”宁绥一个劲儿摇头,“我相信你也不是自愿的。”

    陪酒女眼神变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已经晚上十点了,再不回去,夷微一定着急了。看着手机上接连好几个未接来电,宁绥仿佛能看见夷微用鸟喙一个个戳号码键的样子,心里急得团团转,悄悄躲了出去回电话。电话那边“嘟”了几声,随即是被接起的声音。可还不等他说话,一回头,主任正冷冷地盯着他。

    “给家里人报个平安。”他讪笑着放下手机。

    “……阿绥?在听吗?”

    电话另一边的夷微,已经恢复人身了。

    其实几天前,他就能短暂地用人身在家里活动了,只是因为保持鸟身,宁绥每天晚上都会抱着他睡觉,他才迟迟不愿意变回来。听见宁绥那边刺耳的嘈杂声,他暗自思忖:

    “KTV?”

    全区大型的KTV总共只有两三家,夷微先前在律所混日子时,听过几个老律师跟主任提过其中一家,心里便有了判断。

    循着宁绥的气息,他一路摸到三楼的包厢,直接大力敲门,屋里传来不耐烦的问询:

    “谁啊?”

    夷微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等待。

    屋里的嚎叫停息了下来,继而是一阵窸窸簌簌的响动。夷微猜到,他们也许是把自己当成了来查房的警察,在收拾残局。不一会儿,包厢门打开,宁绥鬼鬼祟祟地从里面出来,两眼满是被二手烟熏出的水雾,脸颊还是红通通的。

    他看见夷微的第一眼,眼眶立刻红了。

    夷微捧起他的脸:“他们欺负你了?”

    “没、没有。”宁绥垂下眼睛,转身向屋里赔笑,“是服务生,走错了。”

    他恋恋不舍地低声道:“在这里等等我吧,可能还需要一会儿。”

    “我跟你一起进去。”夷微拉住他的手,推开包厢门,换上游刃有余的满面笑容。

    “唱歌呢?方便带我一个吗?”

    “小李,对,我怎么把你给忘了。”主任眼前一亮,忙跟身边的客户介绍,“这是我们所一个奇人,我跟你说,什么歌他都唱得来。”

    他的语气固然让夷微极其不爽,但夷微没有跟他置气:“那我就不客气了,点首什么歌呢?阿绥,这个机器我不会用。”

    宁绥凑过去帮他点歌。黑暗中,夷微趁机揽住他的腰,在他耳边低语:“别怕,有我在。”

    一个小时后,连唱带喝的小李律师成功放倒了各路领导。

    “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夷微带了些个人情绪,狠狠踹了一脚旁边的客户,“这就不行了?起来!让你睡了吗?”

    “不行……真不行了……”沙发上倒成一排。

    “一群酒囊饭袋。”夷微放下话筒,看了一眼在怀里睡得昏沉的宁绥,抖了抖肩膀,试图唤醒他。

    “阿绥,阿绥?”

    “嗯?”

    “我们回家吧。”

    也许是被房间外的新鲜空气一激,宁绥忍耐了许久的呕吐感终究是涌上喉头。他摘掉眼镜,瘫坐在马桶旁边,用夷微的小腿做支撑,西装衬衫被磋磨得满是褶皱。

    “好多了吗?我去找服务生要一点热水?”

    “不用。”宁绥艰难地爬起来,冲到洗手池边,一遍一遍地漱口、洗脸,到后来,甚至分不清他是在清洁,还是在掩饰喷涌而出的泪水。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夷微从卫生间门口扯出几张纸巾,捏着宁绥的下巴,温柔仔细地帮他擦拭着脸。

    他愈是镇静,愈是包容,宁绥便愈是委屈。他从夷微怀抱的桎梏中挣脱出来,一直跑出KTV,跑到人迹罕至的小巷,找了个昏暗的角落坐下,不再压抑泪水和抽噎。

    夷微很快追来,半跪在他面前,安静地陪着他。

    “如果你不想让我看到,我可以回避。”

    “……很狼狈吧?”

    “嗯?”

    “我说,我这个样子很狼狈吧?”宁绥抬起头,泪中带着自嘲的笑,“……好歹也是个读过书的,怎么会混成这个样子呢?”

    夷微没有发表意见,缄默着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发泄也似地恨道:“我怎么会知道当律师还有那么多的脏活啊?我尽心尽力地服务每一个委托人,结果他们在法庭上背刺我;我知道新人律师不容易,我也尽我所能帮助引导他,为什么他犯了错还要拉我下水?”

    “是赵方吗?”夷微问。

    “你要事后诸葛亮了吗?”宁绥情绪正低落,想到以往夷微故意给赵方下绊子的情景,他更觉得讽刺了。

    “是啊,是啊,你是神,你一眼就能看穿人心。可我做不到,我只能用真心一个个地试,一个个地赌,赌他们愿意回报给我同样的善意,可我几乎就没赌对过。”

    出乎意料地,夷微没有指责他识人不清,也没有被他带刺的话惹恼,反而付之一笑:

    “我也没看穿他,捉弄他单纯只是因为爱玩,这么说你会满意吗?”

    宁绥忿忿地斜睨了他一眼。夷微继续说:“他刚入行不久就禁不住诱惑堕落了,可你坚持了这么久都没有,不管怎么说,狼狈的人都不该是你吧?”

    “那是我道心稳固,是最基本的。”

    “可就是有太多人连最基本的都做不到。”夷微说得很认真,声音略沉,“我刚来到人间,死缠烂打地求你收留我,你以为我不是在赌吗?”

    “可是你赌赢了。”

    夷微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戏谑道:“赢了的人不止我吧?”

    听出他意有所指,宁绥抬眼瞥见他五官都滑稽地皱在一起,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笑了就是承认了,哎。”夷微理所应当道。宁绥的笑意凝结在眼角眉梢,目光落在夷微额边的碎发,落在他狭长的眼睫,最后落在那鲜红的唇瓣上。

    酒壮怂人胆。

    “你离我近点,我有话想告诉你。”

    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一切正常。

    “这里没有其他人,你直接说就可以。”

    虽然这么说着,夷微还是配合地把脸凑了过来。宁绥顺势勾住他的脖颈,嘴巴在夷微脸颊旁边一滞,便贴上了那双唇。

    他感受到了夷微一刹间的战栗。

    可他顾不了太多了。宁绥几乎是在用蛮力按住夷微的后脑,却又不敢撬开牙齿深入探索。匮乏到完全为零的经验让他自己先喘不上气,也只能稍换一换气,又迅速仰头吻了上去。

    “你动一动啊。”宁绥心里也在打鼓。

    夷微没有推开他,但也没有迎合他。不知是不是太过震惊,他从始至终都只是毫无反应地承受,直到宁绥实在忍不下去放开他。

    “宁绥。”他的脸色冷淡下来,甚至浮现出些许戾气,“你这是僭越。”

    沉默半晌,宁绥偏着脑袋,亮出自己的动脉:

    “好啊,那你杀了我吧。”

    “怎么跟块滚刀肉一样……”夷微蹙着眉头发牢骚,气息听得出凌乱。两个人尴尬地相对无言,宁绥心一横,又一次欺身靠近,吻住他的唇。

    然而,这一次,夷微没有消极抵抗,而是粗暴地将他的两手反剪到背后,用一只手控制住,另一只手扼住他的喉咙,反守为攻。宁绥能清楚感受到他的每一下啃/咬、吸/吮。柔软的舌头袭进口腔,完全无视了他的挣扎,强迫他配合所有的攻掠。

    怪异的是,他竟然一点都不抵触这种粗暴的强制,反倒很喜欢。

    目的达到了。宁绥餍足地舔舔嘴唇,眼中含着得逞一样的笑。

    夷微两颊潮红,他烦躁地重新扎了下头发,没好气道:

    “回家。”

    第34章 溺情 亲吻我,揉碎我,和我一起抛下所……

    宁绥是被夷微横抱着回家的, 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地向夷微索吻,索不到就耍赖皮继续。夷微原本一直在躲避,可也不是次次都躲得掉, 最后也不再反抗,任凭他在自己脸上、颈间留下印记。

    “怎么会这样呢?”宁绥自己也在想,“好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一样。”

    好在凌晨的马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路人,两人影响市容的举动没被其他人目睹。耳鬓厮磨着回了家, 夷微将他安置在沙发上,蹲了下去,宁绥立刻伸手要拦他。

    “换鞋。”夷微无奈道。

    宁绥悻悻地缩回手。

    被抱回了卧室,宁绥还不打算放过他, 紧紧搂着他的脖颈,认真道:

    “我得去洗个澡。”

    “你现在的样子, 能自己洗澡?”

    话已出口,夷微就算后悔也来不及撤回了, 他懊恼地给了自己一耳光。宁绥狡黠一笑,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不能, 你帮帮我。”

    这个要求太无理了,宁绥本来也没指望他会答应。不料, 夷微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不由分说地再次抱起他,径直进了浴室。

    衣衫被利落地褪下, 水流从花洒倾泻而出, 整个浴室都渐渐笼罩在一片蒙蒙的水雾之中。不断升高的温度融化了残余的理智,连同落在身上的水滴都变得粘腻。

    亲吻我,揉碎我,和我一起抛下所有无稽的规则, 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然后相拥着跌落。

    “阿绥……”夷微同他十指相扣,在他耳边呓语,“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也回不去了。”

    *

    “他到底怎么回事?”

    折腾了半宿,宁绥裹着毯子,愤懑不平地翻来覆去睡不着。

    夷微真的只是帮他洗了个澡,手法跟公共浴池里的搓澡大爷没什么两样。

    而且,面对宁绥被流水打湿的成熟的胴体,这位大哥的意志力始终稳如泰山,甚至连一点基本的致敬都没有。

    焚枝还是不够适合他,他更应该去玩狙。

    即便是神,他也不可能没有任何反应,神话里写了那么多神仙下凡与人欢爱的故事。宁绥不愿质疑自己的吸引力,那就只能质疑一点:

    “他不会是……不行吧……”

    比起夷微为什么那么镇静,他更好奇自己为什么会情动至此,有如被欲望控制了七窍,满心满眼想的都是靠近一点,再近一点。

    虽然没有过亲密关系,但倾慕一类的情感他同样经历过,一直以来向往的也是那种从“我喜欢你”开始的,简单却细水长流的感情。

    “我这是怎么了?难道这才是‘喜欢’的本质吗?”

    他开始有些厌恶自己,为什么连这点欲望都藏不住,肆无忌惮地发泄出去,对方还不肯接受。可他又忍不住回味那些有来有往的缠绵,回味夷微每一次接下他的吻后,迷离又畏怯的眼神。

    “他肯定接受不了。”宁绥胡乱地想,“那他为什么要对我……”

    醉意没有允许他内耗太久,很快将他拉入梦乡。宁绥一觉睡到临近中午,醒来后也不敢走出卧室,提心吊胆地躺了一个小时。

    “这是你家,宁绥,房产证上是你的名字。”他坐了起来,“这是你家!”

    他站在门前,接连几个深呼吸,挺胸抬头雄赳赳走出卧室。夷微看上去全无异样,仍旧是那副处处贤惠周到的样子:

    “吃饭了。”

    两个人坐在餐桌两边,心照不宣地对昨晚发生的事闭口不谈。终于,夷微主动打破沉默:

    “那个……阿绥。”

    宁绥直接打断了他,念经一样吐出在心里编排好几遍的话:

    “昨天的事是我的错你不要怪我我喝醉了不是故意的如果你一定要怪我我也没办法亲都亲了大不了赔你点钱我是成年人有自己的判断能力做错了事会承担。我承认我对你有点龌龊的心思你觉得恶心也很正常如果实在接受不了我不强留你你可以自行离开我们就当没认识过。”

    这一长串一口气说下来,宁绥憋得脸通红,差点背过气去。

    闻言,夷微挑了挑眉,垂眼把话里的信息全部消化之后,才说:

    “我想说的是,以后我们还是尽量用电子设备交流吧,非必要不要用神识传音了。”

    “为什么?”

    “咳……不稳定。”夷微脸上有可疑的红晕,“我的肉身这次伤得很重,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会影响通讯质量。”

    宁绥略一沉思,严肃道:“解决觋先生之后,我们先回北帝派师门,之后我要跟你一起去一次蠡罗山。”

    “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带你一起回去的。”夷微斩钉截铁地拒绝。他站起来,背身冷冷说道:

    “其他事情我都可以让步,只有这件事,不可能。”

    “其他事情?”宁绥很难不多想,“……什么事情?”

    如果是以前,宁绥绝对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两个人在彼此坦诚相见交颈厮磨之后还能做普通朋友,但这件事确确实实落在了他自己身上。他们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没有冷战,却也无法更进一步。夷微似乎根本不打算提及那天晚上的种种,但也看不出抗拒,冷静得仿佛那一切从未发生过,都是宁绥的一场幻想。

    他最讨厌这种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状态,哪怕知道两个人之间有如天壤之别,宁绥也想揪着夷微的领子好好问问,他到底是怎样看待自己的这一份心意。

    “……你就这么不想直面我的感情吗?”

    宁绥望着夷微逃也似地回房的背影,默默攥紧了拳头。

    他想要狠狠地发泄心中的怨愤,于是,他狠狠地删除了当初在电影院发出的那条朋友圈。

    感情这种事,自己想再多也只是钻死胡同,有时候也该和别人聊聊,换个思路。可要是跟师父师兄说自己差点和捡来的野男人擦枪走火,宁绥又实在抹不开面。思来想去,思想素质开放到能迅速接受这件事诡谲走向的人,也就只有那个谁了。

    然而,他忐忑地用断发召唤来祈,旁敲侧击地将事情透露给对方之后,祈只给了一个字的评价:

    “操。”

    那副面具上的笑脸都充斥着杀意。

    “他睡了吗?”祈亮出扇子,咬牙切齿,“吾必杀之,吾必杀之!今天一定要跟他决出个胜负,谁给他胆子拱我家的白菜?西王母吗?”

    “哥,算了算了,是白菜去拱的人家。”宁绥拉住他,“你打不过他,把他惹急了,我也拦不住。”

    连拖带拽地把祈控制住,宁绥连忙换了个话题:“我交给你的事,你办得怎么样了?”

    “那老头已经很久没现身了,我也摸不清他在干什么,看样子是攀上高枝了。”

    “那两条龙的底细你清楚吗?”

    “他叫溯光,他的妹妹叫墨玉,都是来自不周山的龙族,我也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但必须承认,或许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俩都会是一块难啃的骨头。”祈这次没有三缄其口,“实话实话,我本想借由你找出关于吾主的真相,但从重新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想那么做了,我开始理解大鸟的举动了。”

    他似乎无比疲惫,把脑袋抵在宁绥的肩上,颇有些撒娇的意味,语气却深沉坚定:“放弃吧,小绥,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恩怨,不应该落在你的肩上,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就不爱听你们老家伙说话。”宁绥选择一意孤行。他望了望窗外,道:“在我这里休息一会吧,外面在下雨,天亮以后再走——瞽呢?”

    “我在这里,你脑子里还在想他?”祈半开玩笑道,“他躲在地下洞窟修他那把琵琶呢,前两天不小心摔坏了。”

    “坏了就换一把呗,我出钱。那处洞窟是你们的地盘?怎么会被觋先生占去?”

    “那里是我们处决斗氏罪人的地方,渐渐无人可杀之后便荒废了,手上总沾血,我俩也烦。也许他是被丢进去之后没断气,就躲在那里养伤了吧,你也知道,那里都是吾主的气息,特别滋补。如果不是他主动跳出来,我还真记不得自己杀没杀过这个人。”

    这话说得,真叫人毛骨悚然,宁绥想。原来洞窟里的骨头是这么来的,可那三个意欲袭击夷微的尸傀,又是怎么回事呢?

    “尸傀?还是三个?”祈也大惑不解,“我们是正规组织,不干那个缺德事,不是我们做的,用孩子献祭也不是我们做的。你们人族自己捅出的篓子,别什么都赖给吾主。”

    宁绥暗暗记下了这一异样。他把床让给了祈,自己打了个地铺。祈觉得好笑,一手支颐,问:

    “你不会是怕我对你做什么吧?还是怕大鸟看见了误会咱俩的关系?”

    “他?”宁绥冷哼一声,“他可不在乎。”

    祈转了转眼睛,猜测说:“有没有可能,他是害羞呢?他老巢可是蠡罗山,那里可不是什么大城市,被他锁了那么久,思想很封闭的。”

    “害羞,害羞他也不能……”宁绥实在难以启齿。祈早已看透,轻笑道:

    “你应该知道,肉身有三尸吧?三尸主欲念,他现在只是没有三尸的一缕神识,自然无欲。”

    确实,自他们认识以来,夷微向来都是没什么欲求的样子。一直不肯吃东西,会不会也是这个原因呢?

    宁绥的眼里重新焕发光彩。

    “只是个猜测而已。看得出来,你确实很喜欢他。”祈唇边扬起一抹笑。他把脸埋进宁绥的枕头里,合上眼睛,自语道:

    “……儿大不中留咯。”

    第35章 同衾 夷微分辨着他的呼吸声,确认已经……

    终于有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 祈很快便沉沉睡去。宁绥翻来覆去睡不着,打开手机备忘录将几起案件的信息一一排布出来,试图从中找出些许端倪。

    支教大学生韩士诚误闯入蠡罗山, 发现与世隔绝的文明,并带出了邪神钩皇菩萨的神像,引来觋先生的觊觎,因而丧命, 随后进行研究的学者们也相继死于非命。得到神像后,觋先生仿着蠡罗山的习俗,诱使鬼迷心窍的商人单磊为自己搜罗幼童献祭续命,制造了儿童连环失踪案。

    但很明显, 白青青以及乔兆兴的死与韩士诚、庞净秋都不同,他们不是被钩皇的怨念折磨而死的, 是另一支势力的手笔。宁绥把怀疑投向了溯光,如果觋先生是溯光的一枚棋子, 他们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勾结在一起?

    应泊一直在跟进案件进度,并实时同步给宁绥。据他在公安和市检的人脉透露, 单磊自从上次离开派出所后便不知所踪。宁绥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联系了公司的对接人员,对方却表示不影响公司运行, 后续活动依然会如期举行。

    “老板都跑了, 还有心情去海边玩。”宁绥默默嘲讽。

    此行不仅是出游,也是一次秘密探查。以防万一, 宁绥在行李箱的底部塞了一沓符咒和几样法器, 昭暝剑放在了衣物的上面。在两人的软磨硬泡之下,乔嘉禾终于同意了跟他们一起出游。宁绥邀请她的目的很简单,只是希望能带她出门散散心。

    于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三人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登上了前往东疆海滩的班车。

    望海市位于平原九河下梢,东侧临海,但往往用来航运,旅游业并不算发达,很少会有外地游客专程来到这里看海。宁绥坐在靠窗的位置,午后金色的阳光斜斜地泼洒进来,让他忽而很想小憩一会儿。

    自他十年前揣着师父师兄的谆谆叮嘱,独自坐火车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他好像一直都没抽出时间触摸过这里的一砖一瓦。大学时为了省钱,个性还闷,四年都是深居简出;工作后忙于办案与应酬,忙忙碌碌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又一年。虽然户口和经常居所地都在望海市,但他和这座城市都没有给彼此留下多少痕迹,仿佛只是各自历程中的过客,我不要记住你,你也不必记住我。

    究其原因,还是这片土地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人罢了。他像是一粒蒲公英的种子,随风而动,落在哪里就在哪里野蛮生长。

    午后总是容易困倦,班车发动后,车上的喧嚣很快平息,乘客们大多昏昏欲睡,只是偶尔有几声幼童的哭闹打破沉闷。宁绥戴上蓝牙耳机,侧头望向窗外,短暂地放空思绪。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

    “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大脑像一块用久了变得干硬的海绵,浸泡在如水的悠闲中,又渐渐变得松软。宁绥闭上双眼,倚靠着座椅靠背,头不受控制地向窗边欹斜。

    就在他即将撞上玻璃时,一只手垫在了他太阳穴边。宁绥懵懂地睁开眼,目光正好对上夷微含笑的眼瞳。

    那一对金色的瞳孔没有半点掩饰的意思,视线坦然地在宁绥的面庞上流连,似乎是在描画他五官的轮廓。眼尾稍稍上翘,却不是揶揄的意思,反而多了些新奇和爱怜——很像人发现睡成一团的猫猫狗狗后会露出的表情。

    真是一张漂亮的脸蛋啊,宁绥不由自主地想。

    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毕竟还在尴尬的冷战期间,宁绥迅速挪开了目光,坐正身体。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要是再这样对视下去,夷微很可能会直接上手揉他的脑袋。

    “在听什么?”

    夷微也不见外,伸手取下他左耳的耳机,给自己戴上,宁绥不动声色地切了一首节奏欢快的歌曲。歌声流入耳中,夷微眼前一亮,惊喜地瞪大眼睛,随着音乐节奏摇头晃脑。

    要是在以前,要是对其他朋友,宁绥大概会嗤笑一声说“跟傻子一样”,但这一次,他把尖酸刻薄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忍俊不禁地摇摇头:

    “下车记得还我。”

    到达下榻的酒店时,已经临近傍晚了。宁绥和乔嘉禾陪着兴奋的夷微在海边的夕阳下疯跑了半个小时,才来到酒店大堂办理入住手续。大堂门口摆满了宜元生物科技的广告,宁绥留了个心眼,上网查了下这家酒店的底细。

    不出所料,也是宜元公司的产业。

    沙发上坐着一个高个子的长脸男人,穿一套合身的灰色西装,两三个年轻的工作人员畏怯地候在他身边,脸上还挂着泪,看样子是刚挨完骂。见他们进来,长脸男人忙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迎上前来:

    “哎呀,您好您好,是来参加我们宜元公司活动的吧?”

    “嗯,对。”宁绥点点头,“他们是家属。”

    “好好好,您这边请。”长脸男人带他们到前台,“我是公司的总监,各位叫我小孙就好,这是我的名片。吃的住的有什么不满意,随时可以跟我反映。”

    “麻烦孙总监了。”宁绥礼貌地接过名片,又转向前台工作人员,取出自己的身份证。工作人员面露难色,说:

    “我们这边只剩一间大床房和一间双床房了,您几位看看,能不能协调一下?”

    她指了指沙发上的一个年近六旬的女人:“那边的阿姨是一个人来的。”

    一旁孙总监的笑容更加谄媚:“通融通融嘛。确实是我们的问题,我刚刚还因为这茬把他们训了一顿,来之前没统筹好人数。”

    三人面面相觑,夷微一把揽过宁绥的肩头,率先开口:“那就我们两个睡一张大床嘛,嘉禾和阿姨睡双床房,刚刚好。”

    宁绥耸耸肩膀:“我没意见。”

    乔嘉禾宽慰地向孙总监笑笑:“我也没有。”

    “好,那咱就这么说定了,您多担待。”总监大喜过望,“来,我帮你们提行李。”

    他弯腰拎包的动作带起了西装外套和衬衫,露出了腰部的皮肤。宁绥歪歪头,发现那里竟鼓起了一簇黑色血管,不仔细看,竟像是什么特别的印记。

    而这个印记,方才班车上的司机也有,只不过是长在了后颈。

    “……企业文化么?”宁绥自言自语。他没多说什么,一行人跟着总监进了电梯。半小时后,三个人又乘电梯回到一楼,目的地是海滩的一家大排挡。

    虽然已经立秋,炎夏的余威仍未完全退去,空气里还是弥漫着潮热的闷感,只有不时吹来的海风能稍微缓解。大排档室内的座位已经占满,宁绥只好在室外挑了个空桌,坐下来点单。

    乔嘉禾兴奋地向他们推荐:“烤牛蛙好吃,我们学校里面有一家专门做牛蛙的,我经常跟舍友一起去吃——因为老板会给学生打折,你们尝尝。”

    “我不吃,我怕它在嘴里蹬我。”夷微看着菜单上牛蛙矫健丰硕的身姿,唯恐避之不及。

    “你不吃我吃。”宁绥嗤笑一声,“喝点吗?”

    上次酒后的阴影似乎依旧笼罩在夷微心间,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把问题抛了回去:“随你。”

    “那我来两瓶啤的。”

    夷微却又谨慎地出言阻拦:“你喝酒上脸,还是少喝一点吧?”

    宁绥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苦笑:“你害怕了?”

    “害怕……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夷微偏过头,赌气也似地说,“那我也要。”

    虽然某种意义上来说正中下怀,但宁绥心里却没那么得意,反倒有一种空落落的酸涩。他并不喜欢醉后那种失控的感觉,他习惯了一切都尽在掌握,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总有些事,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

    比如他的心。

    “算了。”他改了主意,“还是喝饮料吧。”

    这两人之间不太对劲。乔嘉禾看看宁绥,又看看夷微,隐约猜出来点苗头。她识趣地没有声张,埋头苦吃凉拌菜,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着,观察两人的表情。

    心事重重下,连烧烤都变得索然无味。宁绥将杯中饮料一饮而尽,望向远处的海天相接,说:

    “还是年轻的时候纯粹,那时宿舍四个人出来吃饭,省十块钱都能开心一晚上。”

    夷微沉默了一会儿,说:“有点羡慕你的同学。”

    “羡慕他们干什么?”

    “因为他们见过你最纯粹最青春的样子,而我错过太多了。”夷微故作轻松地笑笑,“以后可能也补不上了。”

    “其实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是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宁绥毫不留情地掐灭他的幻想,“他们都嫌我性子太闷、太直、不懂变通。后来走上工作岗位后,带教律师也为此骂过我,我那天晚上一个人喝到凌晨三点,然后痛定思痛,下决心以后要做一个圆滑自私的坏蛋。”

    他泄气地把杯子放回桌上:“结果你们也看见了,失败了,我做不到,所以大家都不喜欢我。”

    “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在这个社会,不学着八面玲珑一点,就是找不到出路。”

    “我问,谁说不喜欢你呢?”

    闻言,宁绥愣了一下,心里开始遐想夷微接下来可能会说的话。可他也知道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自己不是没脸没皮的人,没有回应的主动是会累的。

    他如果真的想承认,他早就承认了,不是吗?

    “呵,我猜的。”宁绥耸耸肩,没有允许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还是不甘心吧,宁绥。”他想。

    *

    “你一定要离我那么远吗?”

    睡前,宁绥又要了一床被子,把自己裹成个粽子蜷缩在床角。夷微单手支着脑袋,看他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好笑之余还有点怅然。

    “你要是不想跟我一起睡,我打地铺也可以的。”

    “不用。”宁绥声音闷闷的,依然不肯往床中间挪一挪。

    夷微叹了口气,从侧躺变为平躺:“老实说,以前在天上的时候,我从来没跟别人睡过同一张床。”

    鬼使神差地,宁绥转了转眼睛,冒出一句:

    “我跟别人睡过一张床。”

    片刻的沉默后,他隐约听见夷微转身的声音,被单布料轻微地摩擦。宁绥后背的汗毛莫名竖了起来,是感知到身后有人注视才会产生的反应。

    夷微的声音轻轻的,收敛了笑意:“是……跟谁?”

    宁绥也不清楚自己刚刚为什么突然那样说,他明知道那句话是有歧义的。而夷微显然也没有仅从字面意义上理解他俩的对话,不然何必变换语气?

    可是,夷微的在意和追问似乎让自己心下泛起了一股得意的暖流。宁绥嘴角微微上扬,却还装傻也似地回答:

    “特别小的时候跟爸爸妈妈睡一张床,爸妈没了就跟师兄睡一张床,青春期才开始一个人睡。工作之后有次出差跟带教睡一张床,他很胖,常年抽烟,一身烟味儿,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我一整晚没合眼,第二天差点在法庭上睡着。”

    夷微好像松了一口气。

    “奇怪。”宁绥心里想。既是在说夷微,也是在说自己。见他态度有所缓和,夷微悄悄从背后搂住他——竟然没有被推开。

    “睡不着吗?”夷微低声问。

    “越想睡,就越睡不着。”

    夷微顺从地收紧了臂弯,像哄孩子一样轻拍着宁绥的身体:“害怕吗?”

    “没有,只是有一点焦虑,总担心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放轻松,我在这里。”夷微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我在识海里给你唱首歌吧。”

    “你不是说非必要不要神识传音么?”

    “现在就很有必要。”夷微低低一笑,轻柔的歌声在宁绥脑中响起。

    “葛蘩蓁蓁,若木萋萋。”

    “有彼仓庚,同枝相依。”

    “有些熟悉……”宁绥呓语着,“……在哪里听过呢?”

    夷微没有答话,只是自顾自地歌唱。声音婉转悠扬,低吟浅唱间,抚平了宁绥的不安。夷微分辨着他的呼吸声,确认已经平稳后,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却又难以自制地一直向下,轻啄他的唇:

    “睡吧,梦里相见。”

    宁绥的睫毛微微翕动。

    第36章 深潜 是两个魂魄在争夺一副肉身。……

    他们是被手机振动声惊醒的。宁绥迷迷糊糊地摸到手机, 接通后,只听乔嘉禾压低声音急急地要他过去,背景音里还有女人呕吐的声音。

    “又睡不成了。”他爬起来换衣服。

    整个酒店静得出奇, 从走廊一头走到另一头,他们连半点喧嚷都没听见。宁绥紧握昭暝剑剑柄,轻敲了敲房门,低声呼唤乔嘉禾。

    “嘉禾, 开门,是师父。”

    “啊!离我远点!不要过来!”房内忽地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而后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就在夷微马上要抬腿踹门时,乔嘉禾终于打开了房门。

    “师父, 我、我也不知道阿姨怎么了。”她被吐了一身石油似的絮状液体。那些液体仿佛有生命,从她身上滴落到地板后, 还会长出根根触手,向四周爬行蔓延。

    “带上换洗衣物, 去我们的房间洗个澡,这里交给我。”宁绥把自己的房卡交给她, 快步进入屋内。

    那六旬女人昏昏沉沉地坐在床沿,嘴里兀自嘟囔着什么, 脚下积了一滩黑水。二人还未靠近她, 她便猛地仰起头,嘶哑着嗓子怒吼:

    “不要过来!”

    “阿姨, 你冷静一点, 是身体不舒服吗?需不需要叫救护车?”宁绥尽量与她保持一定距离,手持昭暝护在身前,防止她突然暴起伤人。

    “她已经不是下午那个人了。”夷微缓步上前。

    卫生间还亮着灯,宁绥循着光望去, 马桶已经被黑色粘稠液体填满,还溢出了很多,几乎覆盖了卫生间的地板。一种莫名的知觉促使宁绥掀开女人的衣服,果然,她腰间也有与经理和司机相同的一簇兰花状黑色血管。

    女人再次垂下头,这一次,他们终于听清了她口中所言:

    “红白双飞燕,一盲一欢颜。”

    “若闻角嘲哳,疾走莫妄言。”

    二人还在消化这几句话的含义时,女人又是触电一般悚然一惊,两手拼命抓挠着自己的身体,撕心裂肺地尖叫:

    “从我身上下去!离我远点!”

    每隔上几分钟,两种不同的神态和语气就会在女人身上交替出现,完全像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待女人暂时安静下来,夷微将手搭在她的头顶,阖眼感知:

    “是两个魂魄在争夺一副肉身。”

    他捏着女人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重瞳金光微现: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女人无意识地呓语:“我叫……斗梦华……家在蓬河坝。”

    “你姓斗?”宁绥倒吸了一口凉气,向夷微解释,“据说城郊那边以前战争年代就叫蓬河坝。”

    沉吟之间,女人又开始控制不住地自残,指甲在裸露的皮肤上划出道道血痕,夷微不耐地叫停:

    “打住,再折磨她,我就让你灰飞烟灭——为什么要跟别人抢肉身,你自己的呢?”

    “我的……我的……”自称“斗梦华”的魂魄被夷微的神威震慑,终于肯镇静下来与他们交涉,“我记得我早就死了,可醒来之后就成了这副样子。”

    “死了?怎么死的,还记得吗?”

    女人顿时红了眼眶,呼吸变得愈发急促:“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突然有一天,天上出现了两个人,一个穿红衣服,另一个穿白衣服,都戴着奇怪的面具,是传说里屠杀我们全族的人。紧接着守村人吹起了号角,我们就慌不择路地逃跑,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结果……有一个小孩因为害怕哭出了声,被红衣人发现,我立刻扑上去救人,然后就晕死过去了。”

    所以,红白双飞燕,一盲一欢颜……

    “是祈和瞽。”宁绥笃定道,又接着问:

    “你醒来后,有遇到跟你一样的斗氏族人吗?”

    “有,我跟着这副身体真正的主人去过几次宣讲会,那里绝大多数人都与我们相似,同样是两个魂魄共占一副肉身。”

    说完,女人一阵反胃,捂着肚子,又吐出了一大口黑色液体,其中还混着零星的虫体,在絮状物之间挣扎蠕动。这一次,黑色液体散发出了刺鼻的难闻气味,夷微掩着鼻子,用卫生纸垫着捏起一条虫,拿在眼前观察:

    “……倮塔。”

    闻言,宁绥心下一沉,当即联想到了参加宣讲会当天,他在地下室的大瓮中发现的那些虫尸,试探问:

    “蛇草精华?”

    “将族人魂魄寄入蛊虫,再用钩皇怨念维持不散,制成药品引诱人服下,使蛊虫找到宿主,荒魂找到肉身。钩皇怨念又会不断腐蚀体内原本的生魂,等到时机成熟,便可将其吞噬。”

    夷微垂眸,推测出了整个过程。宁绥拧着眉头:

    “与夺舍本质上没有区别啊。”

    “不论是人傀还是尸傀,都只是被腐蚀的不同阶段,而庞净秋之所以变成那副样子,也是因为原本的魂魄被人取代。一旦被彻底腐蚀,后果不堪设想,乔兆兴杀的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那个强占了她身体的怪物。”

    但宁绥想到了更为可怖的事情:

    “这么说来,这座酒店里的游客……”

    思及此处,两个人身上的汗毛不约而同地竖了起来。他们夺门而出,刚好跟洗完澡归来的乔嘉禾打了个照面。宁绥不由分说地把她推进房间,叮嘱说:

    “阿姨现在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你们两个好好待在屋里,上次给你的天蓬尺没丢吧?”

    乔嘉禾从床头摸出那柄天蓬尺,珍重地握在掌心。

    宁绥揉揉她的头发:“好,别怕。记住千万不要出去,等我们回来。”

    确认房间门已经锁好,二人从这一层开始逐间排查。他们一间间地敲门,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宁绥颓败地倚在一扇门上:“怎么办,一个人都没有。”

    头顶的楼道灯忽明忽暗,“啪”地一声响后,灯管爆裂开来,碎片堪堪擦过宁绥的脸,惊得他一个趔趄闪开。黑暗中,夷微合上眼睛,只用神识感知周身的一切。

    良久,他睁开眼,眼神变得锋利:

    “不对,下面有东西。”

    二人缓步踱到楼梯窗口,打开窗户,探头向下眺望。从这里极目远眺,能够清晰地看到陆地与海洋的界限,夜幕将海滩包裹在一片幽深的寂静之中,耳边唯有海浪与夜风的回响。

    月光稀薄,如同被厚重的云层过滤,只洒下斑驳而黯淡的光影,不足以驱散周遭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咸湿味道,混合着远处不知名的腐殖质气息。海风挟刺骨的寒意,穿梭在稀疏的礁石间,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海浪以一种不规律的节奏拍打着岸边,每一次撞击都激起层层白沫,随后又迅速退回黑暗中,留下一道道长长的、扭曲的水痕。

    而原本应该在星光下闪烁着幽幽冷光的沙滩,却也蒙上了一层压抑的阴霾。宁绥扶正眼镜,仔细辨别那沙滩上的暗影,却发现——

    那些既不是雾气,也不是阴云,而是乌压压的人。

    不,他们的样貌已经不像是人,更像是一种长着四肢与大脑的,介于人类与深海怪物之间的恐怖生物。沙滩上所有人都呈现出弯腰蹲伏的姿势,争先恐后地拥挤着向海岸线前进。在踏入海浪的瞬间,他们似乎经历着某种痛苦的蜕变,身体在海水的浸润下变得更加肿胀、畸形。

    头顶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溺水者呛水咳嗽发出的含混音节,几滴带着腥臭味的液体滴了下来。宁绥仰头向上看,一个人傀攀附在建筑外墙上,已经异化的上下颌合不住,致使涎水滴落。

    它的目光却没有落在窗内的二人身上,而是带着一种狂热的光芒,投向远处深邃的海洋,好似在期盼,抑或是迎接那潜藏其中的什么存在。但它的四只爪子尚未完全异变,五指勾着墙面,还在不停打滑。只听一声惨叫,那人傀跌落楼下,鲜血和体\液飞溅,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宁绥愕然地不住后退,被夷微揽进怀里,两手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腰。夷微托着他翻上窗台,从窗中飞身跃下。

    “抱紧我。”

    呼啸的晚风几乎屏蔽了听觉,有些恐高的宁绥只得把头埋在夷微的颈窝里,不去看下方的景象。

    两脚终于稳稳落地,他们放轻脚步,混入沙滩上的人傀中。仿佛有两个世界在这里交汇,一个属于人类,一个则属于深海的未知。

    “喂,哥们儿,醒醒,听得见我说话吗?”宁绥拉住一个人傀,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那些人傀的皮肤变得粗糙而坚韧,其上覆盖着异样的纹路,一如古老化石龟裂的痕迹,四肢变得异常修长,指尖演化成了锋利的爪子,曾经明亮灵动的眼睛,如今已填满空洞,瞳仁变作暗淡的灰白色,看不见半点光亮。

    人傀显然没听到他的呼唤,仍旧摇摇晃晃地走向海中。宁绥费了些力气,才把他按倒,拖到一边观察。

    他们的脊椎似乎被某种力量拉长,使得他们能够自在地在海水中游动。胸腔也变得异常宽阔,也许是为了能够容纳更多的空气,以适应深海的高压环境。而那些曾经柔软的腹部,如今也被坚硬的甲壳覆盖。

    就在此刻,海的深处隐约传来低沉而悠长的咆哮——有什么正在呼之欲出。

    海浪不再是简单的涌动,而是化作了无数疯狂挣扎的触手,相互绞缠缭绕,仿佛海底的庞然大物正在苏醒,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海水也好似沸腾,颜色由深蓝转为血红,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诡谲的死寂之中,有细微的摩擦声劈开空气,向他们袭来。二人都觉察到了危险的靠近,剑风裹挟着焚枝长枪,迅雷般破空而去,被砍掉的半截猩红色肉柱喷溅着腥臭的粘液飞出。

    有那么一刻,宁绥开始痛恨自己那副新配的眼镜,让他在第一时间就看清了眼前景象的细节。

    第37章 交缠 一个比海风更轻盈温润的吻落在唇……

    那确实是个庞然大物, 本就惨淡的天色在祂的身影下更为昏暗。无数触手从这副身躯伸展出来,如同活物般扭动,每一条都覆盖着湿漉漉、黏糊糊的鳞片, 末端是尖锐的钩子或吸盘,轻易地将那些人傀串在触手上,然后送进身躯下方的口器。

    口器中布满了锋利的牙齿和锯齿般的舌头,咆哮正是从这张“嘴”里发出, 每当祂张开巨口,都能看到一个黑洞般的喉咙。

    怪物的头顶则是一只硕大无朋的眼睛,竖瞳重新锁定在他们二人身上。包裹瞳孔的皮肉上排布着鳞片和倒刺,大大小小的肉囊隆起, 粘液从中不断流出。眼睛的四周生出无数触手,虬曲在一起, 蠕动着伸向他们。

    而在凹凸不平的脓瘤和褶皱之间,是失踪已久的单磊的头颅。

    祂有多高?一百米……或者二百米?海面上只是祂身躯的一角, 却足以遮蔽天云,波涛汹涌下还荡漾着无边无际的暗影, 无法估量。

    面对比自己大了几百倍的生物,本能的恐惧和绝望迅速掌控了理智。宁绥只觉全身都被钉在原处:“这是什么……加坦杰厄吗?”

    “祂是加坦杰厄, 那我们是什么, 迪迦吗?”夷微显然也慌了神,“你不会要问我相不相信光吧?”

    “不行, 不能让祂上岸!”宁绥拔剑出鞘, 引雷结成一道海上屏障,阻挠怪物登岸。

    夷微嘴上怯懦,却下意识将宁绥护在身后,率先踏风而上, 凌空一跃翻身躲过触手的鞭打,又借着触手的推力得以近身,几个翻腾跳跃后渐渐靠近昏迷的人傀。宁绥剑随意动,远远挥出剑气劈断那些此消彼长的触手,协助夷微救人。

    可是触手实在太多了,劈断一波还有另一波,夷微躲闪不及,被其中一条缠住腰身,远远抛到沙滩上,吐出一口鲜血。宁绥正欲上前查看他的伤势,却被夷微厉声叫住:

    “别过来!”

    每吞下一批人傀,怪物的体型便又胀大几分。夷微的两手陷在沙中,摇摇晃晃地支撑起身体,踩着巨眼的上眼睑,唤出焚枝,红色光芒从他掌心流转至焚枝枪身,最后汇聚于枪尖。

    他奋力将焚枝扎进巨眼瞳孔,怪物吃痛,眼下的口器发出沉闷的嘶吼,并开始极力摇摆身躯,试图将夷微甩落。宁绥口中念咒,将昭暝高高抛出,直刺向巨眼,又是一记重击。

    口器的嘶吼戛然而止,原本鼓胀的躯体也迅速干瘪坍塌,溶成一滩四处喷溅的血脓。夷微挟着几个未被吞噬的人傀回到岸边,却因力竭脚下不稳,差点抢倒,被宁绥一把搂在怀里。

    他吐掉口中残余的鲜血,颇有些得寸进尺,将整个身子挂在宁绥肩上,硬拗出了一条虚弱又委屈的声线:

    “好痛啊。”

    宁绥安抚地摸摸他的头发,仍保持着持剑的警戒姿态:“辛苦了,剩下的交给我。”

    “单磊!”宁绥抬手掐诀,先是引雷光击倒所有不受控制的人傀,而后用真炁将单磊尚有一息的残骸桎梏在半空中。

    除了一颗肿胀的脑袋,他颈椎下连缀的只剩一串内脏和些许骨架,其余的组织器官都随着方才的爆炸而撕裂消融。宁绥剑尖点地,厉声喝道:

    “警察到来之前,你最好如实交代。”

    先是一阵癫狂的、绝望的大笑,那颗头颅以一种夸张而诡异的方式扭动,两眼鄙夷地向下俯视着二人。宁绥被他这一瞥勾起了火气,又补充了一句:

    “不要指望觋先生能来救你,他已经在我们这儿吃过苦头了。”

    “觋先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单磊仿若听到了什么笑话,“他也不过是一个病得快死的废物罢了,他说救我,结果就是把我变成这副样子。”

    “说清楚点,什么意思?”

    单磊闭上眼睛:“我早年遗传了父母的短命基因,再加上经商创业,常年应酬,三十岁出头就得了严重的癌症。那时候我女儿刚出生,我真的不想死,我在医院砸了大把的钱,器官移植也做过,但过不了几年又复发了。于是我开始寻找江湖术士,能续上几年的命也好。”

    “那些人大部分都是骗子,直到我遇到了觋先生,哦,那个时候他还叫斗良弼。他说……他有办法治好我的病,但我要替他做事。我在医院有些人脉,那里时常有被抛弃的婴儿,我把那些孩子带回来交给他,炼成小鬼为他续命。”

    说到这里,单磊颇为自嘲地笑笑:“他的法子还真有用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的病症就好得差不多了,他又开始承诺让我‘得道升仙’,我开始死心塌地地为他做事。他知道我的生意,便要我替他卖药,起初是他自己炼的尸油,到后来……就成了你们知道的‘倮塔’。我绞尽脑汁包装成普通的药品,又打通渠道售卖,还四处散发广告,吸引各种人来听他的讲座……既是为了赚钱,也是为了他的计划。”

    “他都在药里动了什么手脚,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道吗?”

    “我只是他的一颗棋子罢了,他怎么可能把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单磊苦笑着,“我已经成这样了,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吧……我的妻儿看见我这副样子,应该也不想认我了。”

    恰在此时,宁绥身侧的一个人傀全身悚然一震,猛地坐起,惊慌道:

    “我怎么在这儿?”

    一如方才房间里的那个六旬女人,此人也在两种情态中反复切换,时而惊恐万状,时而暴躁易怒。末了,他看着自己的手,喃喃道:

    “我怎么……在别人的身体里?”

    只听一声惨叫,那人的神态终于安定下来,恢复了原状。夷微抱臂拧眉道:

    “那缕魂魄……不愿占用别人的肉身,自行魂飞魄散了。”

    男人的吵嚷声惊动了更多的人傀,一时间,无数神魂为了一具肉身彼此争斗起来。有甚者甚至要对肉身的原主下杀手,被宁绥当机立断拦住,一击令其灰飞烟灭。

    他向天擎起昭暝剑,高声喝道:

    “想转世投胎的斗氏族人,全都听我的号令,我是北极驱邪院的授箓法官,只要你们不伤害他人性命,我保证能将你们所有人送入酆都地府再入轮回,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争斗的人群被昭暝的威势所慑,纷纷安静下来。宁绥亮出挂在腰上的令符,指挥道:“跟着它走,它会带你们回到北帝派祖庭麻姑山,掌门丹启道长邓向松会安置好你们的。”

    无数缕淡色的光亮从人群中飘荡至半空,随着令牌飞去的方向离开海滩。宁绥剑指一动,单磊的残骸也被牵引到身前,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怪瘆人的……还是丢给条子吧。”

    单磊也不反驳,只说:“我都成这副样子了,警察能管吗?”

    “你就是只剩一张嘴也归警察管,放心吧。”

    说完,宁绥一手拎着他的脑袋,一手拨通报警电话,还特地嘱咐民警来的时候做好心理准备。

    *

    金色的圆轮跃出海面,万道霞光倾洒而下,被浪花送到岸边。清凉的海水漫上足尖,将双脚和脚踝都浸泡其中。

    夏末时节,日出还是比较早,乔嘉禾爬不起来,赖在酒店里睡懒觉。二人回到海边坐了一整夜,从月明星稀到千里熔金,彼此始终无言。

    “在想什么?”夷微忽地开口。

    “没什么。”宁绥摇摇头。

    他低下头,手指拨弄着沙砾,却被夷微揽住腰拉过去,被迫跨坐在他腿上。骤然拉近距离,宁绥的脸立刻涨红,眼神不自在地定格在海平线。

    “看着我。”

    宁绥强装镇定,与他对视。

    “你是不是想听我说什么?”

    “没有。”

    夷微低头思忖着,末了,他抬眼直勾勾地凝望着宁绥,眼中全无笑意。

    “……我喜欢你。”

    仿佛是怕宁绥没有听进耳朵里,他将下巴搁在宁绥的肩膀上,又重复了一遍:“阿绥,我喜欢你。”

    “胡说八道。”宁绥忽然慌乱起来,用力推开他,“你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吗?”

    比起愤怒、委屈,宁绥更多的是恐惧。当这句话真真切切地落在他面前时,他反而想退却了。可惜夷微的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腰,根本不给他逃离的机会,两人的气息和温度都慢慢交缠在一起。

    夷微的手从西装外套底端探进来,隔着轻薄的衬衫布料从下到上摩挲他的腰椎:

    “别动——我昨晚吻你的时候,你其实根本没睡着吧?”

    “我……”宁绥有点气急败坏,“你占我便宜还有理了?”

    “你看上去不像是被占便宜的样子。”夷微语气带笑,神情却极为认真,“阿绥,我从来不觉得‘喜欢’是一件龌龊的事,尤其是你喜欢我这件事,我很荣幸,很开心。”

    “那你为什么——”

    “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夷微的声音沉了下去,“你带给了我安定优渥的生活,给了我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可我能带给你什么呢?我一没有知识,二没有技能,只能在家里坐吃山空,每次听你跟客户聊那些现实话题,我都特别心虚。”

    他窘迫地看向另一边,宁绥捧着他的脸:“我又没找你要过什么。”

    夷微回避着他的注视,转而问:“知道我为什么不肯继续神识传音吗?”

    “为什么?”

    “因为你我神识相通之后,会渐渐共感。我能感受到你的疲惫、你的痛苦,同理,你也会被我的心意影响。换句话说,你有多喜欢我,就说明我有多喜欢你。”

    宁绥用了半分钟才品出他话里的含义:“我就知道不对劲!那天晚上是你的问题!”

    “都是我的问题吗?可从头到尾越界的好像都不是我吧?”夷微把脸贴在宁绥的胸口,聆听着他的心跳,“我承认,我不擅长伪装,在喜欢的人面前一点都藏不住。独守蠡罗山的寂寞时光,都没让我如此难以忍受,你做到了。你的每一分示好,都会让我更直接地面对自己的欲望——感觉自己真的像个禽兽一样。”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承认,我跟踪了你很久。或许因为你是修行之人,身上的气息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你很干净,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每天看着你上下班,看你忙得焦头烂额还要对所有人微笑,看你一个人收拾生活的烂摊子。我那时就在想,你会不会觉得很累?愿不愿意容纳一个同样孤独无依的我?”

    “……现在想想,可能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动心了吧。”

    “夷微。”宁绥的手指绞缠着他的发带,“我们……试一试?”

    “好。”

    夷微放软了语气,撒娇一样地请求:“阿绥,我也想听你说那句话。”

    宁绥笑吟吟地装傻充愣:“哪句话?”

    “就是那句话嘛,我都说了,你……”夷微急得语无伦次,“我都受伤了……你心疼心疼我,说你也喜欢我,我想听。”

    宁绥收敛了笑容,声音压得低低的:“人神殊途,我们会不会遭报应?”

    “你会怕吗?”

    垂眼思索了一会儿,宁绥抬头与他对视,轻声道:“会。”

    倒并不出乎意料,夷微几不可闻地轻叹,终究没有开口,颇有些落寞地错开眼神。宁绥把他额边的碎发归到耳后,捧着他的脸,要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但我更怕错过。”

    夷微含着一池春潮的眼中再生波澜,他收紧了臂弯,眼底闪烁起祈盼的微光,等宁绥接着说下去。

    “我的一生只有短短几十年,茫茫人海中,习惯了与绝大多数人擦肩而过。只有你,哪怕真的有告别的那一天,我也希望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我会有老得走不动的那一天,青春年华都随风去,最后也会变成一抔捧不住的黄土……”

    “我不敢赌百年后、千年后寿数漫长的你还会不会记得我,我只想……至少拥有过你的倾慕,至少一介凡人的我,也曾让神明为我耽留。”

    他的声音逐字弱下去,眼中只余夷微渐渐靠近的五官。

    一个比海风更轻盈温润的吻落在唇上,像一滴水,缓缓洇晕开来。宁绥不能自已地合上双眼,将所有感受都交给双唇间的交融,任凭那些埋在心底的试探、猜疑与恐惧都短暂地消散在海风中,长天旷海间,只有一对依偎的眷属。

    “就这么放纵一回吧。”他想。

    第38章 收网 尸解仙的概念广见于各类典籍外传……

    一大早, 宁绥办公桌的电话就在叮铃铃地响。宁绥懒得应付,沙发上的夷微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替他接起电话:“喂, 建信律师事务所,宁绥律师办公室,我是他的律师助理,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我。”电话那边是应泊的声音。他努力消化着夷微话里的含义, 许久才诧异问:“你?律师助理?”

    “对,怎么了?不行吗?”

    “家庭作坊嘿。”应泊哑然失笑,“单磊落网了,虽然样子很……诡异。他手下那个神棍还在逃, 考虑到警力有限,麻烦你们多留意一下, 要是发现什么线索,及时报告。”

    “使命必达。”办公桌后的宁绥提了提音量, 示意应泊自己在场。

    宁绥这些天也在追踪斗良弼,此人的狡诈略有些超出他的想象, 竟是半分线索没留下。每当向夷微提及此事,这个性子比邓若淳还倔的大鸟就开始避之不谈, 消极抵抗。

    他不由得反复琢磨单磊的话。得道升天……难道, 斗良弼是想要尸解成仙?

    尸解仙的概念广见于各类典籍外传,但正统门派对此大多讳莫如深, 与道门中人所追求的“羽化登仙”又大有不同。宁绥一向对这种东西没什么兴趣, 师兄邓若淳倒是说过倘若没办法羽化登仙,就给自己一刀,争取兵解成仙,结果却是被师父邓向松一通毒打, 兵解计划暂告搁浅。

    交给祈和瞽的任务,不知他们完成得怎么样。这些天宁绥一直试图用那缕断发召唤祈,但都是一无所获,这两个人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

    夜深,夷微在宁绥房门前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扒着门框踌躇了半天。宁绥的眼睛离开手机屏幕,探询地望向他:

    “进来啊,怎么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了?”

    “我……我有点不适应。”

    获得了准许,他迈着拘谨的小碎步靠近床边,又得寸进尺地躺在床上,八爪鱼一样搂着宁绥:

    “阿绥。”

    “嗯。”宁绥应了一声,手上打字的动作没停。

    夷微睁开一只眼睛,拉长音调:“别——玩——了——陪陪我。”

    “我可没在玩,我在办正事。”宁绥匆匆发送出了最后一句话,终止了对话,随后关上手机,“陪你。”

    “太好了,好得像梦一样。”夷微餍足地一笑,“这样的日子,哪怕只能过上一个月,我也甘心了。”

    “啧,说什么呢?”

    奇怪的预感让宁绥忍不住多想,他留了个心眼,用玩笑话试探:“放宽心。我是个从一而终的人,不会始乱终弃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另寻新欢,我也不会怪你。”

    宁绥威胁也似地点了下他的脑门:“你再说这种话,我就把你屁股打开花。”

    夷微反倒兴奋起来:“原来你喜欢这样的相处模式吗?”

    “差不多得了。”宁绥白了他一眼,“七夕那天,陪我回一次学校吧,你不是想看我上学时的样子吗?我们现在基本都把七夕当情人节过。”

    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的夷微没有多问,开始漫漫地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好,听你安排。”

    众所周知的是,大学大多有门禁,外来游客很难进入。庞净秋的教师卡还没被收回,宁绥为此找到了乔嘉禾。她一面在母亲的遗物中翻找,一面问:“师父,你去师大干什么?”

    “抓斗良弼。布局了这么久,该收网了。”

    乔嘉禾的动作一滞,转身问道:“您怎么知道他在那里?”

    “靠一些技术手段。”宁绥故弄玄虚地笑笑,“如果他要尸解成仙,最适合他这个行尸走肉的方式是火解。我把几名被害人的遇害的地点连缀起来,发现师大正好坐落于奇门局的死门,那里是火解的最佳地点。”

    听到这儿,乔嘉禾沉默了半晌。她捏着那张卡,朝宁绥挥了挥,提出要求:

    “给你可以,带我一起去,我要亲眼看他偿命。”

    “可以。”宁绥爽快答应。

    然而,到了出发当天,夷微很快便发觉了不对劲。宁绥将能带上的法器和符咒全都塞进了背包,甚至还带上了花露水、防寒衣物和纸巾。衣服虽然仍然是笔挺的正装,但也尽可能穿得轻便合身便于行动,跟为了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惜自困于美丽刑具的夷微形成了鲜明对比。

    更像法律民工和他的小白脸了。

    “约会也需要用这些吗?”夷微不安地吞了下口水。

    “以防万一嘛。”宁绥双手叉腰,“啧,东西太多,装不下了。”

    他看向夷微,手托着下巴:“对了,你平常都把焚枝放在哪儿?”

    “识海里。”夷微指指脑瓜,演示一样地亮出焚枝,又收了回去。宁绥灵机一动,把背包塞到他手里:

    “拜托了,哆啦小微!”

    同大多数高校一样,望海师范大学的主校区坐落于城郊,附近有一个大型人工湖,只通一条地铁和一趟公交。三人坐车往人工湖的方向开,城际快速路上,除了他们见不到任何一辆车,前后还起了雾。愈向学校行进,雾气便愈浓重。

    宁绥虽然一时猜不出个所以然,但依然警惕地放慢了车速。乔嘉禾将车窗打开一个小缝,手探了出去,些许灰白色的碎屑落在她的指尖。

    她把手缩回来,碾了碾那碎屑,若有所思:

    “不是雾,像是霾。”

    照理来说,望海市的空气质量虽然因为早期过度工业化而格外糟糕,但夏末初秋的季节,还不至于起如此之大的雾霾。宁绥心里打鼓,车速越来越慢,终于在路过一个岔道口时发现了一辆公交车。

    那辆车的后挡风玻璃和侧面车窗都被暴力破拆,车头也严重损毁,车里没有人影,一眼望进去全是黑暗。他正打算趁后方没有来车,停下来稍稍观察一下,却听见夷微低声道:

    “继续往前开,别停,也别看。”

    固然不明缘由,但宁绥没有多问,直接照做,一脚油门驶离现场。然而,开了没有多久,他们又一次来到了相同的岔路口,也又一次发现了那辆相同的公交车。

    顾不上太多,这一次宁绥一秒都没有犹豫,加快了速度,可第二次、第三次……他们似乎一直在这个路段兜圈,每一次循环都以这辆车作为开始和结束。

    “鬼、鬼打墙吗?”乔嘉禾颤声问。

    “还不止一个。”夷微轻叹一声。他示意宁绥把车靠在路边,自己打开车门下车,还不忘叮嘱车上二人:

    “发生什么事都别下来,等我回来。”

    刚走出两步,他又折返回来,敲敲宁绥的驾驶位车窗:“那个……你的符咒借我一张,香烛纸钱也要。”

    “不是都在你识海里吗?”宁绥一脸莫名其妙。

    “哦,哦,我忘了。”夷微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又一次转身向着公交车而去。宁绥眼看着他一手拉住车门把手,稍一后撤,便将紧闭的车门生生扯开。

    “是个工地搬砖的好人才。”宁绥暗暗思忖。

    夷微上了公交车,蹲在车头那里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做什么,半晌,他站直身子,清了清嗓子,厉声道:

    “各位,此间事已了,你们该走的走,不要再刁难我们,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这句话,他便脚步轻快地回到车上。不待宁绥问,他便主动说:

    “一群学生,路上出了车祸,一直困在这里,也不是故意要跟咱们过不去,执念而已。接着走吧,这下应该就没事了。”

    宁绥挂档起步,继续向师大进发。不过,那漫天飘洒的灰烬却没有随着公交车而消失,反而更加浓重,严重到连一米的可视范围都没有。即便宁绥已经开了远光灯,光线在灰烬中也显得格外微弱,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目的地应该就在附近,下车吧,跟在我身后。”夷微悠悠开口。

    “就在这儿停?会扣分罚款吧?”宁绥第一个提出异议。

    “都这副样子了,你觉得这里还会有交警吗?”夷微无奈地摊手。

    三人弃车步行,果然,走出大约五百米左右的距离,右前方便隐隐现出了一个大型建筑群的影子。宁绥对那影子格外熟悉,一眼便分辨出来:“到了,这就是望海师大。”

    “师父,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呢……”乔嘉禾吞了口唾沫。

    “师父觉得哪里都不对。”宁绥心里也在打鼓。但事到如今,也必须进去一探。三人路过门口的门卫岗亭时,不约而同地向内瞥了一眼,一个身着保安制服的人影趴在桌面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但若是仔细观察便能发现,这个保安只剩了一副骨架。

    “不需要刷门禁了。”宁绥迅速移开目光,一脚踹开门禁挡板,“这里不是望海师大,或者说,不是现实的望海师大。”

    他领着二人在路边站定,整理了一下措辞,才开口说:“我这些天一直在关注望海师大的校园资讯,据学生反映,学校内这段时间时常有怪事发生,为数不少的学生都患上了一种一睡不醒的病,还有人反映宿舍楼闹鬼。”

    “你不是已经毕业了吗?怎么知道的?”夷微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

    “校园墙,你不懂了吧?”宁绥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又攥紧了手中的昭暝剑,“去教学楼那边看看吧,我不相信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离校门口最近的是七号教学楼,他们缓步靠近教学楼,眼睛紧紧锁定那空空荡荡的一楼大厅,在阶梯前候了许久。

    的确是一个人都没有。

    就在几人面面相觑时,教学楼中传出一阵低微但足以分辨的铃声,宁绥拧眉思索,道:

    “是我们的上下课铃……”

    他话音才落,教学楼中涌出大批学生模样的人,太过突然,三人俱是愣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不,他们不是学生,而是一群披着学生外表的人傀。

    第39章 破魇 你是……归诩?

    也许是过于突兀, 人傀们只一刹便发觉了三人,灰白色的瞳仁死死地锁定在他们身上。

    三人转身欲逃,身后却也被大群人傀堵住, 包围圈越来越小。情急之下,夷微唤出焚枝,打算动粗。

    “不可以!”宁绥出手制止,“他们只是学生, 不能伤了他们性命。”

    他剑指向天,唤出昭暝,雷声在四周回荡,仿若威慑一般。那群人傀果真停下了动作, 稍稍拉开距离,为他们留出了一条路。

    三人毫不犹豫, 抬腿便从那条路中间奔逃而去。人傀们却还不甘心就这么放他们离开,却又惧于宁绥引来的雷, 只能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沿着主干道前行,一路都有新的人傀加入追猎他们的队伍, 可他们跑到尽头却发现,前面只有一座断桥, 桥下是一座深不见底的悬崖。

    更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 他们身后的桥面上,竟然出现了些许裂痕。

    人傀见他们只逃不攻, 便又试探地齐齐向前进了一步。轰然一声巨响, 桥面的裂纹倏忽变大,终究坍塌,三人混在碎石堆里,落入崖底。

    预想中坠落的冲击感并没有袭上大脑, 反倒是周遭的场景在急剧扭曲。桥面的碎石纷纷砸落在身上,只一瞬便使人失去了意识。

    “妈妈?爸爸?”

    乔嘉禾一直到被父母拥入怀里都没缓过神来。她分明记得自己身在望海师大的校园里,被一群人傀追着跑,又落入悬崖,恍然间场景便变换到了她的家。

    眼前的父母不仅健在,眼里也洋溢着许久不见的光亮。要知道,自从被钩皇菩萨缠上之后,整个家就变得死气沉沉。

    她偷偷掐了下大腿,很疼,说明不是梦。

    不可能……他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她亲眼看着妈妈死在爸爸刀下,法医用担架抬走了她的尸体;爸爸的死讯也是师父亲口告诉她的,那天他陪着崩溃的自己坐了一整晚,自己把眼泪鼻涕蹭到了他的西装外套上,他也没有生气。

    可父母的体温是那样真实,暖流从血管进入大脑,又化成颗颗泪珠涌出眼眶。她张开双臂,环住了他们。

    “哪怕是梦,也让我多停留一会儿吧……”

    *

    沐霞观每日清晨都会响起阵阵伐木的声音,那是师兄邓若淳在劈柴。因为宁绥学习成绩好,师父和师兄从来不让他做体力活,每到假期也特许他不做早课多赖一会儿床,以弥补住校时严重不足的睡眠。

    哪怕已经参加工作了,宁绥都是道观里最特殊的那个。

    “假的吧……”这是宁绥起身后的第一反应。他环顾四周,的确是他在观里的房间,连小时候追逐打闹撞坏的门框都一模一样。

    劈柴声打住了。没过一会儿,邓若淳敲开了他的房门:“起这么早?刷牙洗脸,马上就吃饭了。”

    “邓若淳?”他叫住师兄,谨慎地询问,“你大学学什么专业的来着?”

    由于邓若淳毕业后便回山帮忙打理道观,鲜少有人知道他也是个本科生,还是土木工程专业的。邓若淳用古怪的眼神打量他,问:

    “怎么?又要撵我下山去打灰?”

    像是邓若淳会说的话,但宁绥更疑惑了。邓若淳摇摇头,推上他的房门:

    “我看你还是没睡醒。再躺一会儿吧,我把饭做好了给你端过来。”

    *

    夷微独自一人从崖底醒来时,画面却倏忽一转,他已然置身于一处山明水秀的乡野。山壁下的低洼处,男子挥着石锄耕作,女子挎着小篮采集,欢快的歌声婉转飘扬:

    “葛蘩蓁蓁,若木萋萋。”

    “有彼仓庚,同枝相依。”

    焚枝长枪立在房檐下,一名身着粗布麻衣的清瘦男子用衣袖擦拭着枪尖沾上的尘土。那人的轮廓已足以让夷微为之惊骇,待看清了面容,他如遭雷殛,声音颤抖:

    “你是……归诩?”

    清瘦男子听见呼唤,转身看向他,皱起眉头:

    “日头未落便离开田埂,又要偷懒?”

    夷微闻言一时语塞。被唤作“归诩”的男子一眼便发现了他长发上绑缚的红色发带,走到近前毫不客气地要扯下。夷微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抬手护住后脑,厉声问:

    “你到底是谁?”

    男子神情依然淡漠:“归于山林,诩及万物,我由此取名。已阐明过的事,我不想再赘述。”

    夷微并未放松警惕。他抬手召回焚枝,枪尖点地,又问:

    “现在是什么年头?”

    “我久居山野,早已不辨人间岁月流转。”归诩轻叹,“你若执意入世面见陶唐氏,我依然劝你三思,重明。”

    陶唐氏,即为后世所尊的五帝之唐尧。

    重明,这个连他自己都遗忘了的名字。思及此,夷微执枪的手一松,眼中难掩落寞:

    “你还是不肯改变心意么?”

    归诩望向田埂间的众人:“人各有志罢了。我并非汲汲于世俗功名之徒,避世而居,也只是求一个清静。苍生各有所求,有欲便生乱,不是我一人之力能涤净的。”

    夷微嘴角浮现一抹悲凉的笑意:“当真吗?”

    见他神色恍惚,归诩迈步走近,牵起他的手,话音轻柔,却满是诱引的意味:

    “重明,你向陶唐氏使者泄露救世天机,却落了个受七十二道天雷驱逐下界的下场,你以为人族会挂念你的恩情吗?如果不是我出手救下你,堂堂西王母座下怒目明尊就要沦为虎豹虫蛇果腹的肉糜,同雉鸡又有什么区别?你不后怕吗?”

    夷微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呵斥道:“你胡说!是母亲秘密遣我下界助人除魔定世,雷刑不过是掩人耳目,堵住诸神之口的手段!”

    “是吗?”归诩的笑容变得讥讽,“可你落入凡尘几千年,为何她从未过问?蠡罗山一役,她必定知晓你前往镇压,但自始至终天界都只是袖手旁观,眼看着尸横遍野、死伤无数。甚至……连我都惨死在了那里,尸骨残碎,几乎无存……”

    “重明,濒死之际,人傀扑上来撕咬我的血肉,我绝望至极啊……你在哪里呢?”

    字字句句像一条细小的毒蛇,从他精神的裂隙钻进脑中。

    “四千年啊……你一个人在蠡罗山镇守了四千年,满山的怨念都快被你消解干净了,那群不知感恩的蠢货却被几句甜言蜜语骗得团团转,帮着外人重伤你,说你是无形无相的鬼怪,甚至还想对已经转世的我下手——你就一点都不恨吗?”

    “而且。”归诩挑起他的下巴,“同一个魂魄的前世今生,你真的从未把他当成是我吗?”

    夷微头痛欲裂,他脚下虚浮,脑中却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像一只大手将他从无尽的混沌中托起:

    “只要有一个人在乎,哪怕只有一个人,我所做的也都是值得的。”

    “不要再说了!”神志因这一句骤然清明,他甩开归诩的手,“你是你,阿绥是阿绥。我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不必再受前尘侵扰,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即便代价是我的命!此间事毕,我自然会离开!”

    归诩笑意不改:“你甘心吗?”

    不,不,有哪里不对。宁绥那天提起过,他梦里的归诩是被钩皇以外的存在暗中偷袭而死,眼前的归诩对此却只字未提。夷微神情一凛,提枪指向归诩。

    不待他发动攻势,便见归诩身躯僵直,随后倒地,竟化作了一具尸傀。而在尸傀身后,宁绥收剑回鞘,冲他挑了挑眉。

    “归诩就长这样?不能吧?”宁绥背着手端详尸傀,“红粉骷髅,白骨皮肉,连神明也会被骗,可见反诈工作仍需推进。”

    “……阿绥?”夷微双膝发软,向下跪倒。宁绥一把捞起他,拥在怀里,顺手帮他紧了紧松垮的发带:

    “总算找到你了,你可不能折在这里。”

    “我没事。”夷微晃晃脑袋,贪恋地伏在他肩上,“嘉禾呢?你们也……”

    “她是最先醒来的,我把她安置在了附近休息,我们似乎闯进了一处庞大的梦域。当然,不排除这本来就是陷阱的可能,那些一睡不醒的学生一定也是迷失在梦里走不出来。”

    宁绥抬起手触碰高处,空气竟泛起阵阵涟漪:“我们的行动干扰了斗良弼的计划,他很有可能是选择用梦境吸收学生们的精神力加强自己。外力很难影响梦中,必须从内部打破梦域。”

    见夷微欲言又止,宁绥却不打算问到底,打断道:

    “先四处走走,出去再说。”

    这里不分晨昏,也没有光与暗的界线,所有色彩都搅弄在一起,又全部坠入地平线的深处。宁绥找到乔嘉禾,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自己走在最前面。

    沿途也有零星的人傀或是尸傀出没,宁绥只是挥剑威慑,并不收割性命。声音仿佛都被梦域吞噬,除了彼此粗重的喘/息,连一星半点的其他声响都没有。

    倏地,一道好似凄厉惨叫的尖锐长音回响在梦域中,三人不由得停住脚步,侧耳聆听。

    是……号角声?

    号角声被无限拉长,节奏也愈发急切。随之而来的,是自天穹飘落的雨滴……红色的雨滴。

    起初只是几滴细小的红珠坠落肩头,像是溅落的血迹,但很快,这些红点汇聚成流,化作细密的雨丝,从铅灰色的天穹中倾泻而下,将整个梦域笼罩在一片红雾之中。

    血雨积聚为湍流,转眼间便淹没了梦域。饶是宁绥颇通水性,在这越涨越高的血流中也无法保持漂浮,身体逐渐发沉,直到血流淹没头顶。

    “阿绥!”

    这是失去意识前,宁绥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第40章 故殇 昆仑战神,怒目明尊,你就这点能……

    如同人之初生, 脱离羊水的浸润第一次接触崭新的世界,宁绥再次恢复意识时,身处的是一片茫茫然不见边际的水域。汹涌的水流没有灌满他的耳道鼻腔, 反而将他向岸边推去。

    他手脚并用爬上岸,翻过身大口喘着粗气,忽然想起夷微还没现身,慌忙起身四处寻找。

    “在这里。”

    夷微从水流边的大榕树上一跃而下, 走到近前,坐在他身侧,扯着衣袖帮他擦拭去脸上的水滴。乔嘉禾靠在一块大石边,紧闭着双眼。

    “她没事吧?”宁绥忙问。

    “没事, 只是闭气太久,需要缓一会儿。”夷微仰头打量四周, “这应该又是一个新的梦。”

    宁绥憨憨一笑:“进入别人的梦,有点好玩。”

    “啧, 还是玩点别的吧。”夷微假嗔道,随即唤出焚枝, “密林深处有东西,小心一点。”

    梦境的长夜中没有月亮, 四野听不见除潺潺流水以外的声响, 竟是半点生气也无。宁绥鼻翼抽了抽,再次感受到了那股腥臭气, 愈向深处行进, 腥臭便愈浓重。他实在忍受不了,抬起夷微的手捂住口鼻。

    夷微:“你自己没有手吗?”

    穿过榕树密密麻麻的树根,枝叶掩映的是一处古朴的村落。宁绥拔剑砍去挡路的杂枝,再抬眼时, 面前出现几个正在嬉戏的小孩子。他们似乎看不见两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从三人身侧跑过,都未曾瞥视一眼。

    孩子们手拉手雀跃着,用稚嫩的声音唱道:

    “连蜷兮九首,皓昭兮凤皇。”

    “渺绰绰兮蔽日,影翙翙兮既降。”

    就在几个孩子彻底远离他们视野后,眼前的景象骤然崩塌,夷微下意识将宁绥护在身后。二人被突然出现的四散奔逃的人群撞了几个趔趄,看装扮,这群人像是一众兵士,却四处丢盔弃甲,战旗早已破败不堪,被当作烂布一样丢弃。

    像是一众慌不择路的败军。

    他们几乎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深可见骨的重伤,口中嘶吼着宁绥听不懂的语言。夷微似乎听明白了大概,托着下巴思忖,口中喃喃重复:

    “快跑……吾主败了……”

    “吾主”这个称呼,一下子使宁绥想到了祈和瞽,他又联想到祈轻描淡写讲述的过去,下意识地接上话:“难道……是临阵脱逃、背叛钩皇的斗部?”

    夷微听得半懂不懂:“为什么会是这个梦?”

    铺天盖地的气浪摧毁了沿途的一切,宁绥扶着夷微的腰,勉强立住身子,抬头向天上望去,一红一白两个影子高悬于空,二人神色漠然,近乎疯狂地屠杀着地面奔逃的人群。

    “是祈和瞽!”

    一名妇人抱着孩子慌不择路地逃窜,却被另一名年轻女子扑倒在地,她回身查看,那年轻女子的脊背已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银刃穿透,汩汩鲜血从伤口中冒出,浸透了衣衫。妇人怀中的孩子被惨象吓得大哭,引来祈和瞽的目光。

    “良弼,不要!”妇人忙死死捂住他的嘴。她顾不上重伤濒死的年轻女子,抱起孩子便继续奔跑。

    宁绥大为震惊:“竟然是斗良弼的记忆?!”

    “或许,他是想用自己的记忆困住我们,将我们同化。”

    夷微蹙了蹙眉,向空中掷出长枪,焚枝幻化为浴火的鸟形,一声长啸之后,冲散了祈和瞽的幻影,四下复又回归寂静。

    “我听他们提起过,斗良弼的族人背叛了钩皇,因而被祈和瞽屠杀。”

    “看起来皱皱巴巴的两个人,下手还真狠。”夷微冷哼一声。

    画面一转,他们又置身于鄢山中那座地下洞窟。一名少年推开压在头上的尸首,从小山一般的尸堆里爬出来,坐在角落中瑟瑟发抖。在尸堆的最底层,一只满是血迹的手颤了颤,艰难伸向少年。

    “娘,娘……”少年扑上去抓住那只手,强压着喉间的哭声,“你撑住!儿救你出来!”

    可那只手只是不甘地抓挠着地面,随后一松,再无动作。

    “我们看见的白骨,都是这些年来,祈和瞽追杀的斗氏族人。斗良弼命大,幸存下来,踩着族人的尸骸,爬出了洞窟。”

    “所以,他一直在找机会向那两人复仇?”夷微问。

    “也许是吧,可千不该万不该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宁绥不忍再看。他祭出昭暝,口中念咒,驱散了这处幻影。

    “走吧,看看下一幕又是什么。”

    接连几幕残杀景象后,他们切换到了平和安宁的城市。宁绥环顾四周的建筑,发现这里居然是建信律师事务所所在的写字楼。

    一袭黑袍的老者匍匐在写字楼旁的暗巷,目光死死钩着匆匆走出写字楼的另一个宁绥。而在距此不远的酒店窗沿上,另一个夷微抱着焚枝长枪,观望着楼下的一举一动。

    “看我的打扮,像是几个月前了,天气还没热起来。”宁绥审视地看向身边的夷微:“你这么早就开始预谋碰瓷我了?”

    “什么话,什么话。”夷微目光躲闪。

    “看来托梦给庞净秋的,应该也是斗良弼。”宁绥没有深究。他拉着夷微,跟梦境中的斗良弼保持着一定距离,又重新回到鄢山的那座地下洞窟。韩士诚的尸体被丢在那副破旧棺材里,斗良弼脱去了蔽体的长袍,手持一把铁锹,正往尸体身上挖土。他的手脚都布满脓疱,被磨破后的血水顺着铁锹的长杆流下。

    “想让你配合,有这么难吗,嗯?”

    韩士诚已经无法言语,只有两只眼睛不甘地瞪着。斗良弼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说:

    “我们这一族,生来与人有仇,大多活不过十岁就会被杀,想活下去只好不断更换肉身。”

    他看着韩士诚,咧嘴露出黑黄的牙齿:“你即将是我换的第三具肉身,但愿是最后一具。”

    “是炼尸术,把尸体埋进土里,与地面平齐,再盖上芭蕉叶。我在茅山的典籍里见过。”宁绥翻动着洞窟中符纸和芭蕉叶,火气又窜了上来,转过身抬腿欲行,周围的场景却剧烈震动起来,他被颠得脚下不稳一个踉跄。二人齐齐抬头望向天边,整个梦境都正在被无尽的黑暗蚕食抹杀。

    “不好,外面出事了!”

    “手给我,我带你出去。”夷微面色一沉。他拉着宁绥冲回方才的水流边,找到大石边的乔嘉禾,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却没能唤醒她,只好将她和宁绥都护在怀里,将身一转,变作冲霄的流星。巨大的风压让宁绥完全睁不开眼睛,半迷半醒间,天边的光亮在急剧收缩,好似被倾塌的山体渐渐掩埋。

    坠落感随即袭上意识。宁绥单膝跪地,用昭暝支撑身体,只见周遭已经变作了一座高塔,他记得师大后山的确有这样一座高塔。夷微挥手带起的风拂灭了塔内被点起的火焰,而焚枝已将一道黑影牢牢钉在柱子上。

    那是斗良弼。

    角落里传来一声急切的高呼:“还愣着干嘛?快帮我们解开!”

    宁绥转头一看,祈和瞽灰头土脸地被捆在一起,他刚要过去,便听夷微喝道:“把嘴闭上。”

    祈吃了瘪,也不敢吭声。夷微隔空将斗良弼拎起盘问:“溯光在哪儿?”

    “可惜啊,我悉心布置了那么久的陷阱,竟然只拖了你们一会儿。”斗良弼痴笑着,“你不会以为他会在乎我的死活吧?我只是他手下的一个容器,里面的水用干之后,容器也便没有价值了。”

    他疯狂的目光投向祈和瞽:“不过,死之前能带走几个,我这辈子也值了。”

    一颗莹白的玉珠从斗良弼胸口现出,宁绥眉心的白色印记也随之亮起,仿佛是在呼应钩皇之眼。玉眼中蕴藏的力量彻底爆发,白光吞没了整座高塔,连夷微都差点被掀翻。

    斗良弼悬浮于空中,借由钩皇之眼,不断抽取着两位傩使的力量。祈和瞽的面色迅速变得蜡黄衰朽,气息渐渐流失。

    “上天存好生之德……却何曾怜悯过我的族人?凭什么我们生而负罪,难道不愿沦为神的奴仆,就活该死无葬身之地吗?我是邪魔外道,那他们呢?他们手上沾的血,又何尝比我少?”

    他神志已然如癫如狂,即便身体早已承受不住巨大的负荷,他仍在竭尽全力驱动着钩皇之眼。

    “我寻寻觅觅百年之久,终于找到了屠杀我全族的仇人,也终于找到了救回我全族的法子。”他抬手指向乔嘉禾,“如果不是你的父亲作梗,我娘就能借助你母亲的肉身复活。他可真狠心啊,对自己的妻子都下得去手。”

    “可世间之事就是这么巧,那个女人虽然死了,可她还有一个女儿,还有比母女血缘更近的存在吗……我甚至不需要再去寻找适配的肉身!”

    宁绥迅速冲到乔嘉禾面前,把她死死护在身后:

    “所以,溯光现身的那一天,你之所以袭击嘉禾,就是为了抢占她的肉身吗?”

    “是又如何?我为了速战速决,没有顺手杀掉那个倒霉鬼,可在那杆枪下伤得太重,还是没能突破你的符咒。”

    “她还是个孩子!”宁绥怒不可遏。

    “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的族人里有多少孩子无辜被杀,谁管过他们!”

    “昆仑战神,怒目明尊,你就这点能耐吗?在这个凡人面前还没演够吗?”斗良弼不再与他争辩,转为声嘶力竭地质问夷微,“你还在等什么?让我看看你真正的实力!”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夷微,唯独宁绥眸光一沉。夷微稍显慌乱地瞥了他一眼,垂眼沉吟良久,向前踏出一步,周身的神威陡然凌厉如锋。

    “既呼我名……”

    洪流一般的光焰从四面八方汇聚在他掌心,逐渐铸成焚枝的形貌。

    “那我便……赐你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