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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第 151 章 永安十六年就在这暂时……

    “灵霄, 辛苦你帮我跑这一趟好不好,我实在想快点去信给外祖父,想得知凉州的情况……”

    姜从珚半蹲在灵霄身前, 掌心一下又一下地抚摸它光滑的脑袋和脖子, 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

    灵霄或许听不懂, 却感受到她担忧的情绪,乖乖地依偎在她身边, 主动用脑袋蹭她,“哟哟”地应了两声, 好像在安慰她。

    她跟凉州一直在联系, 大约三四月一次, 距离上次通信刚好一个多月, 算上路上的时间, 那时凉州还没遭到乌达鞮侯的攻击, 信里便什么也没提。

    虽然拓跋骁说乌达鞮侯应该不会全力进军,她大约也觉得如此, 可军情上的事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她还是想早点知道凉州具体的情况。

    派灵霄送信能节约一半时间,只是现在天气太冷, 它要多辛苦些了。

    给灵霄喂了一大包肉干, 又说了许多好话,姜从珚终于下了指令。

    看它白色翅影飞向天空, 渐渐消失在西边的天际处, 她慢慢收回视线。

    已是十月,天气滴水成冰,应该有零下好几度了, 但今年的雪很正常,没有去年大,算是难得的安稳天气。

    趁着还没到隆冬,拓跋骁又带上人外出了巡视去了,这次巡视的范围是前几月参与了叛乱的部族。

    他这一露面,既是巡视各处情况、清点各部物资、收缴赋税,也是震慑。

    只要他还在王位上一天,底下的人就别想翻出风浪。

    姜从珚则一边担心凉州的情况,一边在前院烧上暖烘烘的炭火,忙着听若澜、甘萝、张岭等人汇报今年各项事宜。

    摊子铺得大了,加上距离遥远,许多事她并不能亲力亲为,全靠若澜和手下其他人帮自己看顾巡查,但具体发展成什么样,每个项目今年产出如何,明年预算要支出多少、要扩招多少人手扩建多少场地,前后关节是否顺畅等,她都要知晓并提前作好计划。

    除了种田和教育,最大的两个项目就是铁矿和煤矿,大半年过去,几处铁厂已经建好,铁矿也在陆续开采出来,付铁生已经在小炼炉中试过了,正带着手下的工匠进行大规模实验,看能不能成功开发出灌钢法;煤炭也在陆续运抵鲜卑,这东西比木柴耐烧,一出现在王庭就广受贵族欢迎,很是给王庭财政积累了一笔钱。

    鲜卑人虽然也用钱,但他们铸造技艺不如中原,只有大宗交易或是十分贵重的东西才会用到金银,平日多用牛羊浆酪皮革等交易。

    姜从珚来了后,用牛羊交易的同时也在推广钱币,钱币能促进商业发展,不然我想买鞋,只有牛羊,但你需要药材,没有钱币的话就还得找第三人进行交换。

    因她信用极佳,牧民们收到的钱币在她这里确实能换回粮食,众人便渐渐开始接受了。

    除了这些产业民生上的事,她还特意叫张铮过来说了许久的话。

    张铮现在在鲜卑军中的职位并不低,但他负责的多是鲜卑内部的军械部队,边境上的消息他沾不上手。

    何舟负责王庭平日的治安巡逻工作,就更接触不到外面的消息了。

    前两日的事算是给她提了个醒,她现在知道的外部消息大多是从拓跋骁那儿得知的,他本意或许也没有要瞒她,但他认为保卫家小是男人该干的事,除了十分重要的,其余的也不会事无巨细地跟她说。

    现在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她该要想想安排自己的人手,这样才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凉州。

    乌达鞮侯的大军已经兵临张掖城下,凉州侯张维从凉都来到前线亲自督战。

    他飞快召集大将布防,“张乾、魏辽

    ,你们各领一万前锋军去试探匈奴,张定,你带着人手通知城外百姓撤离,张延,你带着哨马继续盯着匈奴动静,有什么情况立即来报,张徇,你负责后勤。”

    凉州上下飞快行动起来,但匈奴大军来得太快了,从收到探马消息到大军压境不过三日时间,哪怕张定紧锣密鼓地通知百姓,依旧有许多人来不及撤离,更别说带上牲畜家财。

    所有人都在痛骂匈奴人,今年才收的粮食,许多百姓自己都舍不得吃攒着过冬,匈奴人来得这么快,他们只能匆匆忙忙地带上一包逃进城中,剩下的恐怕都要被匈奴人糟蹋了,一想到这些他们就心痛得不行。

    但也实在没办法,保命要紧。

    城外没有坚固的城墙,匈奴铁骑的屠刀轻而易举就能落到众人头顶上。

    乌达鞮侯的匈奴大军抵达凉州时遇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况,野外的村庄空无一人。

    “这些汉人就是胆小,跑得比兔子还快。”

    匈奴人气势大增,都在嘲笑汉人的软弱,难怪只能被他们当成两脚羊。

    人跑了就跑了,房子还在,粮食肯定也不能全带走,匈奴军不急着攻城了,打算先在四周搜刮一圈。

    正当他们四处劫掠仿入无人之境时,村庄外突然传来马蹄声,一开始他们并没太过在意,四处都是骑着马跑动的匈奴人,直到马蹄声越来越重,他们猛然意识到是敌军。

    他们忙带着搜刮到的粮食走出来,正要上马迎敌,迎面一阵箭雨,许多没来得及防御的匈奴人就这么丢了性命。

    “兄弟们,匈奴人劫掠我们的粮食,残害我们的百姓,给我杀!”张乾带着前锋军冲杀气腾腾地冲过来。

    “杀!”

    匈奴人一时不备,阵型散乱,被凉州军偷袭,造成了不小伤亡,但没多久他们反应过来,重新气势汹汹地杀回来。

    凉州军悍勇,但这些匈奴骑兵同样悍不畏死。

    他们没有足够的物资过冬,抢劫不到粮食依旧要死,还不如豁出性命拼上一把。

    凉州军一开始占据上风,打到后面双方各有损伤,张乾见好就收,收兵回城。

    这一战只是初步交锋,匈奴骑兵并未受到致命打击,却挫了他们的锋芒,乌达鞮侯没想到凉州军竟敢主动出城开战,战力还不弱,狠狠沉下了脸。

    另一边,张乾回到城中,心情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们确实没败,可若只守在城中,外面的村镇就只能任由匈奴人劫掠,除了粮食牲畜,他们还拆了百姓的房子烧火取暖,继续下去,就算保住城池,百姓们还是要遭受巨大的损失。

    胡人最可恨的就是这点,一到秋冬就来劫掠,分散成小股队伍,来得快去得也快,等报到凉州侯这里时,马尾巴都看不到了。

    也就这几年,他们也常派出小股队伍巡逻,驻扎在村镇里,想抢劫的胡匪来一个杀一个,对方终于得到教训才没敢那么猖狂了。

    “父亲,我看我们还是要主动出击,不然城外那些村镇都要毁了。”张乾道。

    “我认为不妥,我们的优势在于坚固的城墙,据城而守才能减少将士们的伤亡,要是正面迎敌,恐怕会损失惨重,别忘了,除了匈奴,周边还有羌人在虎视眈眈呢。”张定反驳。

    张乾一听也沉默了。

    凉州虽号称十万强兵,可周边全是胡人,根本没办法集中所有兵力去对付匈奴,他们现在能抽出五万人马已经十分不错了。

    最终,凉州侯还是选择了固守的策略,但他也不想匈奴人得意,仍命张乾领兵时不时出城偷袭,很是叫匈奴人恼火,去搜刮粮食都不敢耽搁太久,匆匆翻找一番就离开了,也来不及拆房。

    匈奴人将周边粮食抢夺一空后仍不满足,太少了,根本不够他们过冬,他们知道汉人肯定不止这点粮食,大头都在城池里面,乌达鞮侯的下属们迫不及待想要攻下城池,尽情掠夺里面的金银、粮食、女人……

    在群情激奋的声音中,乌达鞮侯最终领着大军来到了张掖城下,开启了最大规模的攻城之战。

    凉州内早有准备,无数巨石、火油、箭矢、滚木被搬上城墙,匈奴人攻势虽猛,一时半刻也奈何不了他们。

    攻城战僵持了几日,匈奴人忽然将抓到的汉人拎到城墙下。

    城外大部分人都及时撤离了,可总有因各种原因落下的,或是生病,或是腿脚不便,或是不幸错过了消息……

    匈奴人抓到这些汉民,特意找了会说汉话的匈奴人朝城楼上的守军喊话,“你们汉人都是孬种,就知道缩在龟壳里,他们的命就在你们手上,你们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吗?你们敢出城一战的话,我就放了这些人。”

    城墙上的将士不出声。

    匈奴人继续挑衅,“行,你们不出来,那我喊一句话就杀一个人,直到将这些人杀光。”

    其余人也讥讽这些汉人俘虏,“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守护神,他们在城池里面吃香喝辣,可不管你们的性命哈哈哈……”

    被俘虏的百姓目露绝望。

    匈奴人用各种残忍的手段杀害了俘虏,除此之外,他们甚至还架起了锅,把这些人当两脚羊活烹了,各种凄厉惨叫不绝于耳。

    “肉真香啊,你们要不要来一块哈哈哈。”

    城上的将士双目赤红,青筋臌胀,只恨不能冲下去跟这些匈奴人拼了。

    “君侯,我们杀出去吧!”大将魏辽红着眼,猛地转过身单膝跪地向凉州侯请战。

    凉州侯还没开口,他身边的谋士公孙卯先开口劝道:“这是匈奴人的激将法,他们攻城不利,特意用这法子激将军出城对战,将军万不可中了他们的奸计。”

    “我也知道,可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么残杀凉州百姓?”

    公孙卯叹了口气,“大局当前,总要有所取舍。”

    “可城外的百姓……”

    “坚守城池,以强弩射之。”最后,凉州侯一锤定音。

    强弩是凉州近几年新研发出来的武器,一直在保密中,还没正式上过战场,比起一般军弩威力更大,射程是普通弓弩的一倍半。

    此弩原还在改进中,因其威力虽大,精度却不够,且体积庞大、质量沉重,不能随身携带,在战场的作用并不算大,此刻用来对付这些匈奴人却正好。

    底下凉州军士很快搬来数架强弩,架好弩箭,魏辽声音铿锵:“放!”

    泛着寒光的箭簇离弦而出,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流星般落到了城下匈奴军中,直直扎穿了两个人,将他们糖葫芦一样串了起来,最后深深钉在了泥土中。

    他们猝不及防,现在的距离避开了寻常箭矢的射程,根本没想到凉州能有威力这般强大的弩箭,霎时引起轩然大波。

    “怎么回事?”

    “这些汉人怎么有这么厉害的弩?”

    “往后退!后退!”

    弩箭不停射过来,尽管精度不足,匈奴大军太密集,却也几乎有一小半射中。

    弩箭数量不多,乌达鞮侯猜这样的弩凉州军也不多,只是汉人耍的把戏而已,可威力确实强悍,普通骑兵就算了,死几个也不碍事,万一射中他的大将更甚者射中了他,损失就大了。

    再者凉州侯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他不会为了这些俘虏就开城迎战,继续挑衅下去也没作用了。

    他恨恨地朝城楼上看了一眼,下令往后撤军。

    离得远了,肉眼几乎看不清人影,声音也传不了这么远,凉州军士总算不用受心理上的折磨了。

    乌达鞮侯攻不下张掖城,终于带着大军离开。

    凉州上下刚松了口气,第二日,凉州侯却收到中卫那边却传来求救信。

    原来,匈奴大军兵分两路,一路来攻凉州,一路去攻梁国,凉州顶住了,中卫那边却失守了。

    凉州侯听到这个消息,气得忍不住骂了句“他娘的”。

    “梁国这些酒囊饭袋,占着城池都能丢,皇帝居然派这狗屁玩意儿去守边,他怎么不把梁国江山拱手让给匈奴人呢,果然不是太-祖一脉的,要是昭文太子还在……”他骂得简直停不下来。

    梁国当年的国力何其强盛,这些年都被先帝和当今这父子俩败完了。

    张徇比祖父平静许多,仔细看了信,信上说他们没料到匈奴大军突然来攻,不巧上天不开眼,这段时日黄河正好结了冰,才叫匈奴大军顺利渡河,如今城池已失,匈奴随时可能深入腹地,梁国危在旦夕,恳求凉州侯派兵支援。

    张徇知道,祖父骂得凶归凶,他最终还是会派兵的。

    爱之深,责之切。

    果然,第二日,凉州侯便命张乾和魏辽领了四万兵马前去救中卫,与此同时,他们发现乌达鞮侯也在往中卫而去。

    他们恐怕是想集中兵力打开梁国缺口。

    这下就算再不情愿也必须得救了,凉州侯连忙传信回凉都命大将张长荣领两万兵马沿路伏击匈奴大军。

    虽做了布置,可乌达鞮侯的骑兵实在不容小觑,最终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拦住。

    灵霄就是在这时抵达凉州的,它直接落到了张府,凉州侯这时还没回来,是崔老夫人拆的信。

    之前一见面崔老夫人就抓着拐杖要打它,灵霄到现在都还记得,现在见到崔老夫人,只缩着脖子躲着她走,看得人都笑了。

    信上主要问凉州战况如何,外祖父和舅舅表兄们有没有受伤等。

    乌达鞮侯已经撤军去中卫,凉州危机暂时解除,崔老夫人不想自己外孙女太担心,只将情况大概讲了遍,捡好的说。

    乌达鞮侯看似来势汹汹,实则未尽全力。

    十月底,姜从珚收到灵霄带回来的信,悬了一个月的心终于暂时安定下来。

    又过了大半个月,派去的探马带回了中卫那边的消息。

    匈奴大军攻下中卫后,在城中大肆抢劫、奸-淫屠杀,整座城池几乎没有幸存者,中卫守将临阵脱逃士气大跌,加上梁军战力不及匈奴铁骑,士兵们心生畏惧,很快就一败再败,被匈奴连夺三座城池,直到凉州军来救援情况才有所好转。

    接下来两支军队便在这几座城池间来回争夺,匈奴人见凉州军实在强悍,加上已经洗劫过城池抢到了不少好东西,气温愈寒,最终撤军了。

    乌达鞮侯决定撤军时还有许多人不同意,“可汗,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打进梁国?”

    “天气这么冷,还有凉州军阻拦,给你一个月你打得下来吗?”

    那人不敢打包票。

    乌达鞮侯环视众人一圈,道:“我这次本就没打算彻底攻进梁国,主要是试探他们的实力,现在看来,除了凉州军有点战力,梁国这些人不过是软弱的绵羊而已,我们现在回去,等到明年开春,我一定带你们南下中原,到时梁国的一切都是我们的。”

    明年再来,好啊,等到明年,他们一定要把梁国打下来。

    乌达鞮侯带着大军返回匈奴,此一战,梁国虽没丢失领土,却叫几座城池的百姓被屠杀殆尽,让匈奴搜刮走了许多物资,实在算不上胜利。

    尤其,凉州军的损失也不轻。

    张乾愤愤不平,“我们本来不用牺牲这么多将士的,要不是为了去救中卫……”

    中卫守将谢琳,出自谢氏一族,谢氏在朝中占据高位,最后,弃城而逃的谢琳竟然没被斩首,只是被贬了官职,气得凉州军骂声漫天。

    梁帝这个皇帝做得也真是窝囊,任由士族把持朝廷。

    凉州终于太平下来,凉州侯的眉头却依旧没有一天舒展,张徇在城楼上找到他:“祖父还在忧虑匈奴?”

    凉州侯叹口气,目光眺向北方被冰雪覆盖的原野,“乌达鞮侯是个人物,他以前还没登上王位就四处征战,除了拓跋骁几乎没有敌手,现在得到可汗之位,他野心勃勃,明年的局势只怕比今年更糟啊。”

    “祖父判断得不错,他明年必定会再犯。”

    凉州侯回头看了看这个孙子,大孙子继承了张家人的勇武,领兵打战自然不在话下,但性格过于耿直,也只有在凉州才能过得自在,三孙子勇武不及他大哥,却是几个孩子里最聪明的。

    总的来说,新一代也算后继有人,只要他们兄弟俩一武一文协力同心,就算自己哪天去了,他们应该也能撑起凉州的一片天。

    凉州侯粗中有细,他仿佛已经能看到未来几年动荡不安的局面了。

    “我写封信给朝廷,只希望他们早做准备。”

    张徇垂下眼,祖父这封信恐怕要白写了。

    英勇睿智的祖父,能看清战场局势,为何偏偏看不清梁国呢,亦或许是不愿看清吧,他心里终究还是抱了丝幻想,不忍太-祖和昭文太子创下的基业毁在胡人手里。

    张徇吸上一口冻成冷霜的空气,凉意深入肺腑,转头看向东北方向。

    不同于凉州侯的担忧,长安城的皇宫之内,大臣们反而在高兴,他们在胡人手下保住了城池,逼得乌达鞮侯退军,可不是件好事吗?

    至于被毁掉的几座城池,被屠杀的百姓,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跟梁国这么大的版图比起那,那点人口又算什么。

    中卫靠凉州军的及时救援才得以保下,梁帝却一直没提嘉奖之事,朝廷其他人或是揣摩帝心,或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竟也没人上奏。

    一直到凉州侯的奏疏抵达长安,朝廷好像才终于想起他这号人物。

    他在奏疏中陈述了这次战事的结果,又说乌达鞮侯野心勃勃,只怕明年会卷土重来,希望朝廷能增派人手加强边境防卫。

    梁帝看完,微不可觉地沉下脸,递给身边的内室,让他传给众人看。

    “诸卿以为凉州侯所言如何?”

    司马维率先接过,飞快浏览一遍。

    这一年多他颇受梁帝重用,俨然有皇帝身边第一红人的趋势。

    司马维看清上面的内容后,心下明白皇帝的脸色为什么不见好了。

    凉州侯在奏疏中言及的战况,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诉皇帝梁国军队的无能,当然,在梁帝看来,这更是在指责他这个皇帝的无能。

    中卫的守将呈报战书时自然拼命美化自己,找补各种理由,本来粉饰得好好的,凉州侯这一封信直接将朝廷的脸皮扒了下来。

    司马维心下有了计较:“陛下,凉州侯或有夸大也未可知。”

    “凉州军救援中卫确实有功,但击退匈奴也少不了中卫将士们的浴血奋战,匈奴已退,说明他们的实力根本不如传言那般夸大,我以为凉州侯这份奏疏,是趁机向朝廷索取军费之词。”

    梁帝抬起头,“嗯?”

    司马维又洋洋洒洒做了一通分析,引得其余人频频看过来,视线复杂又鄙夷,而他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

    “……增派守军,不知又要耗费多少国力,如今天灾不断,陛下怜惜百姓,自然不忍加重他们的赋税,如此一来,国库如何能支撑……”

    乌达鞮侯的撤军似乎给了梁帝某种自信,他最终还是采用了司马维的建议,只调了三万兵力过去补齐中卫原有的编制,然后给凉州侯送了份只有名头没有实惠的嘉奖诏书。

    凉州侯得到使者的回复,又忍不住骂了句。

    底下的将士们同样寒了心。

    他们若只固守凉州,根本不会牺牲这么多兄弟,都是为了去救中卫才伤亡了近两万,朝廷明明知道,却一点抚恤的意思都没有,仿佛他们就该死,该为梁国任劳任怨。

    凉州就像一个不受宠的孩子,需要你的

    时候你给我往死里干,有好事却从来不会想到你。

    他们明面上不敢说皇帝的不是,私底下未尝不心生怨恨。

    保家卫国,这个国真的值得他们保吗?-

    永安十六年就在这暂时的平静中度过了。

    等到开春,进入永安十七年,这一年,注定要波起云涌!

    第152章 第 152 章 乌达鞮侯是迫不及待了……

    永安十七年。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早些, 不少人都想今年可能是个难得的好年。

    一月末,隆冬刚刚结束,姜从珚召集若澜、甘萝、苏里等人开了个会。

    “晋阳到土默川和王庭的路进度如何了?”

    若澜回:“并州境内的路段已经打通了, 现在还差雁门那一段, 预计今年八月份前就能修完。”

    “八月?”姜从珚皱了皱眉, “我想加快进度,最好在六月前就能打通。”

    “这么急?”若澜微微变脸, 有些不解。

    姜从珚点头,“非常急。”

    她指尖不自觉点着桌面, “这事一定要早点完工, 修好路, 铁矿和煤矿才能顺利运出并州, 尤其是煤矿, 人手不够的话, 我允许你们征用民夫,用以抵消他们今年的赋税徭役, 我再拨一部分粮食过去。”

    若澜听她这么一说,心下有了数,“好,我会安排下去, 一定在六月前通路。”

    姜从珚又跟她细说, “今年极有可能发生百年一遇的大寒潮,我们必须提前储备足够的燃料。”

    “比前年那场暴雪还严重?”

    若澜并未怀疑女郎这话的可信度, 虽不知女郎是从何得知的, 可从前面那些年来看,女郎的判断从没出错过,有时精准得甚至让她有种错觉, 女郎是不是真是仙人转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那场暴雪在这场寒潮面前,大概是溪流与江河的区别。”姜从珚声音悠远。

    众人心头一凛,气氛微凝。

    苏里在一旁听她们说汉话,只听懂了几个词,还一脸懵,姜从珚便用鲜卑话跟他再说了遍,这两年他一直镇守并州,姜从珚希望他能配合她的人,组织当地百姓修路开矿。

    “可敦有安排,我照办就是。”苏里虽对她说的寒潮抱有疑虑,还是答应下来。

    他以前不待见她,不知何时起,竟也十分自然地听从她的吩咐了。

    如此安排下去,各自领了各自的任务,便散了。

    傍晚,拓跋骁还没回来,正好有点时间,姜从珚在卧室里练了会儿八段锦。

    她之前偶尔会练,于她而言作用似也不大,有些动作完成不了,只当舒展筋骨了。

    屋里还烧着地炕,暖烘烘的,姜从珚练完微微出了点汗,便先去洗头沐浴。

    浴室里摆了个洗头椅,她只需要躺在上面享受就行了。

    拓跋骁头一次知道还有这样巧妙的东西,他以前都自己洗头,后来姜从珚伺候过他几回,他也颇觉享受,还想让她帮忙洗。

    姜从珚不肯回回伺候他,让侍女帮他,他又不肯了。

    他并不喜欢姜从珚之外的女人碰他,哪怕是她的侍女,也只吩咐干些琐事,从不让贴身伺候,倒很乐意让她伺候他。

    姜从珚沐浴完,阿榧给她身上涂抹上润肤玉膏,擦拭完头发,见她指甲有点长了,便拿了剪刀过来,“我给女郎修修指甲吧。”

    “嗯。”姜从珚不喜欢留长指甲,每月都要剪两次。

    她坐到旁边的矮榻上,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递给阿榧。

    她指甲未涂丹蔻,泛着浅浅的肉粉和自然的光泽,瞧着十分漂亮。

    阿榧一边剪一边感慨,“女郎的指甲若是留长一点,涂上丹蔻肯定比别人都漂亮。”

    她还有点可惜,女郎对打扮上不太上心,她用心学来的技巧都派不上大用场,她心里可想将这么美丽的女郎打扮成风格各异的模样了。

    姜从珚笑笑。

    阿榧仔细给她剪完手上的,又看她的脚,脚上指甲也有点长,顺便一起修了。

    拓跋骁就是在这时回来的,正好瞧见姜从珚伸出可爱的、白玉般的足,她的侍女正在认真地修剪指甲。

    两人低着头,没第一时间发现他,直到他靠近,落下一片阴影。

    姜从珚抬头,见着是他,先愣了下,顺着他视线望去,正好是自己的脚,紧接着想到什么,忍不住蜷了蜷脚趾,她这一动,更显出脚趾的圆润可爱,白生生、粉润润。

    偏男人丝毫不知收敛,一眨不眨,颇有深意。

    姜从珚十分想把脚塞到裙摆里,可阿榧还在这里,当着她的面反而欲盖弥彰。

    侍女们都不知道男人的荒唐。

    拓跋骁将她所有反应尽收眼底,尤其她明明极不自在又要在侍女面前强装平静的模样,真是可爱。

    男人从喉间发出一声愉悦的低笑。

    姜从珚清楚感觉到,这笑带着调侃、得意,以及一丝隐晦的暧昧,似在刻意提醒她之前发生过什么。

    姜从珚瞪他。

    室内陷入沉默。

    女郎不发话,阿榧也不知自己是走是留,握着剪子僵在原地。

    “你还不去换衣服?”最后,姜从珚嗔了男人一句。

    拓跋骁见她白皙的耳垂已经通红,绯色还在朝脖颈和脸颊蔓延,心知她可能要恼了,终于挪开视线,径自去浴室洗澡换衣。

    等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面,姜从珚才对阿榧道:“继续吧。”

    阿榧加快动作修完指甲,自觉地避了出去,没一会儿,拓跋骁从浴室出来,看她。

    她已不在榻上,正穿着兔毛鞋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拓跋骁走过来,修长的双臂往椅背上一撑,躬下腰,她便被他圈住了。

    男人结实的、还冒着温热水汽的胸膛靠了过来。

    姜从珚微侧过脸,垂眸,“你好好站着。”

    拓跋骁就喜欢看她被自己捉弄得不好意思的模样,“我又没干什么。”语气还十分无辜。

    ……你没干什么都这样了,你要干点什么还得了。

    她撑起手掌去推他,“在外奔波一天还没饿?”

    拓跋骁:“饿了。”

    “那还不去吃饭。”

    男人起身,姜从珚刚松了口气,突然被他抱起。

    不仅如此,他还抱着她转了个圈,她吓了一跳,鞋也在转圈中掉了。

    “你又干什么!”她狠狠砸了下他胸膛。

    拓跋骁由她打,笑了笑,把她放回椅子上,把她甩到旁边的鞋捡回来,亲自握着她的足给她穿上,还趁机捏了把。

    吃完饭,没歇多会儿男人就把她抗到了床上。

    一两刻钟后,床帐中响起女子低低的哭吟。

    男人拿开她的手压在身侧,“隔音这么好,她们听不见,不用忍。”

    他喜欢她这时的声音。

    不知是这句话的作用还是男人的舔吻太熟练,让她克制不住身体的反应,终于放声吟了出来。

    像早晨婉转的鸟儿啼,又像柔柔弱弱的小奶猫。

    拓跋骁伺候完她,从床头木格里掏出那对金镯,给她套到了雪白的脚踝上,然后将这双白玉足捧了过来……

    清脆的铃音响了许久,许久。

    一切停歇,收拾好,男人将她揽到怀里,扯过被子盖住。

    姜从珚并未出多少力气,没像往常那样睡过去,躺在男人臂弯,跟他聊起天。

    “过两天你是不是就要外出巡视了?”

    “嗯。”男人一只手掌贴在她腰侧,另一只落在胸前。

    “你这次要去哪些地方?”

    他每年开春和秋冬都会外出巡视领地,却不是所有地方都去,看当时的情况各挑一些,去年秋冬巡视过了慕容部,今年不知还去不去。

    “去贺兰山那边看看。”男人胸前这只手已经熟练地钻进了衣摆中,指骨撑起衣襟。

    姜从珚只能尽量忽略男人作怪的手,“你走哪条路?”

    拓跋骁眼神一亮,看她:“你有什么打算?”

    不等她答又继续道:“你想跟我一起去?”

    “嗯……有点想出去看看,我来鲜卑快两年了,一直待在王庭,都没出去过,想去看看土默川和卓彦淖尔的情况。”姜从珚睁着明亮的乌眸看着他,“你赶路急吗?带上我的话会不会耽搁你的事?”

    拓跋骁本就不想跟她分开,听她主动提出要跟自己一起,哪里会拒绝,“好,你跟我一起。”

    男人答应得太快,姜从珚还有点不放心,怕他色令智昏,“你知道我身体不强健,肯定没办法天天快马疾驰,带上我真的不会是累赘吗?”

    拓跋骁听着这话,心都要软化了,凑过去亲了亲她

    额头,“你怎么会是累赘。”

    “今年出发得早,时间宽裕,赶在春季大会前回来就行了,有将近两个月时间呢。”

    他这样保证,姜从珚便不再纠结了。

    夫妻俩歇下。

    准备了两日,交代好王庭的各项杂事,姜从珚跟拓跋骁终于带着队伍出发了。

    姜从珚早做好路上会幸苦的准备,却还是高估了自己。

    他们轻装简行,姜从珚并未用马车,跟大家一起骑马。

    才骑了一个时辰她腰腿就泛起酸,大腿也磨得有点疼,平日也经常骑马,却不曾骑这么久,她本还咬牙忍着,拓跋骁敏锐地发现她的不适,勒住缰绳,“累了?”

    姜从珚道:“还能坚持。”

    拓跋骁叹了声,“还逞强?累病了怎么办?”然后不由分说将她揽到了自己马背上。

    当着这么多亲卫,姜从珚有点不好意思,轻轻推了推男人的胳膊,男人反过来将她勒得更紧了。

    继续出发。

    被男人带着骑,不用自己费力,姜从珚确实轻松了不少,可紧接着,她身体又绷了起来,悄悄打直了脊背。

    但这并没有用,随着马蹄跨越、马背起起伏伏,她的身体也会随之小幅扭动,男人就在她背后,两人的身体时不时蹭到一起。

    蹭蹭容易蹭出火气,她现在就感受到了男人这份火。

    他不曾停下,也不曾对她动手动脚,只正常带着她骑马,好像臀处只是她自己的错觉。

    有衣裳遮挡,旁人倒看不出什么,她却总有几分心虚,“要不……还是让我自己骑吧,歇了一会儿已经不累了。”

    她不说话还好,说了这话,男人的胳膊反而将她往怀里一压。

    “你紧张什么?”他俯下脖子,在她耳边低低说。

    “……”

    姜从珚下不了马,只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去看远处晴朗的天,广袤无垠的草原。

    这个时节雪还没完全融化,原野上的景象依旧荒凉枯败,并没有什么好看的,给人的感觉却很不相同。

    置身广袤的天地间,心胸也开阔了几分。

    他们第一天傍晚并未抵达土默川,在半路上的一个小部族中借住。

    他们喜气洋洋,腾出帐篷、奉上牛羊迎接拓跋骁这个王。

    只是巡查,两人带的下属都不多,拓跋骁那边则以阿隆为主,带了五十个亲卫,姜从珚这边则是丘穆陵居在负责,同样带了五十个人,只是比拓跋骁多几个侍女。

    拓跋骁糙惯了,出门在外只用阿隆就够了,她是女子,很多事不方便交给亲卫去做。

    但她带的也不多,只有兕子和两个混血侍女,没带阿榧,为此她还有点伤心呢,生怕女郎没有自己,旁人伺候得不仔细。

    姜从珚只道路上条件不好,跟着出去是吃苦的,而且,长宁院里外的人还要她负责管理呢,好生安慰了一通,小姑娘才终于走出低落的情绪了。

    两个混血侍女叫露珠和云朵,汉话和鲜卑话都会说,身材比寻常女子高大健壮些,又被何舟带去亲卫营里训练过,能吃苦、骑术好,有几分身手,才被选进这次的行程中。

    二人来到姜从珚身边后一直干些送水的杂活儿,虽进过卧室,却不曾贴身伺候。

    这一次可敦居然选了她们外出,两人都欣喜不已,暗暗决定要好好表现,刚一抵达就忙去帐中布置。

    她们没有带帐篷,却带了被褥和洗漱用具,还有许多提前准备的吃食。

    铺好床,又忙去烧水,还将肉饼烤上。

    骑了一天马,就算戴着面巾还是沾了些灰,她们知道可敦爱干净,肯定想早点洗洗。

    只是个小部落,周围人口不多,拓跋骁随意转了两圈就回来了。

    姜从珚此时已经坐在了帐中,兕子正给她捏腿。

    她提前在腿上缠了软布,解开后一看,大腿内侧还是磨得有点红,看来明天该缠厚一点。

    拓跋骁一进来就把兕子赶走,“酸?我给你捏。”

    将近两年的实操经验,他捏腿技术十分不错,姜从珚确实酸,就由他了。

    吃过饭,露珠和云朵送了盆热水进来。

    条件简陋,天气又冷,没有沐浴的条件,两人只能擦擦灰。

    洗漱完,姜从珚坐到床上,打开面脂罐子,指腹沾了一点出来,均匀涂抹到脸上。

    外面的风又干又冷,吹得她脸都快皴了,再看拓跋骁,他脸上的皮肤也有几分紧绷。

    她还有面巾裹着,他只有个帽子,挡不住脸。

    姜从珚凑到他面前,笑道:“你脸都要被风裂了,我给你涂点面脂。”

    拓跋骁偏过头,“我一个大男人用什么胭脂水粉。”他十分抗拒,鼻息间全是她脸上面脂的暖香。

    “别动。”她一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按住他,跪坐到他面前,“凭什么大男人就不能用了,好好一张俊脸,被风吹坏了多可惜。”

    男人顿了顿。

    姜从珚便趁机朝他脸上点了一点面脂。

    “你喜欢我的脸?”拓跋骁问。她刚才可是夸他脸俊呢。

    “……皴了就不喜欢了。”

    拓跋骁:“……”

    男人最终同意了她给自己涂面脂。

    姜从珚用指腹慢慢将他脸上的面脂涂抹开来,本来一切还很正常,可她的手那么软那么嫩,还在自己脸上动来动去,面脂清甜的芬芳弥散开来,萦绕在鼻息间,拓跋骁很难不动情。

    渐渐的,他只看得见面前这张在昏暗烛光中也白得犹如莹玉的美人脸了。

    姜从珚给他涂完面脂,刚要收回手,却被一只粗糙大掌拽住手腕。

    “你……”

    嘴唇刚启,男人就压了过来。

    一个绵长的吻持续许久,姜从珚察觉到男人动情,当他的手攀上来时,她止住了他。

    “出门在外,不方便。”

    男人就停下动作,半压在她身上平复了会儿。

    第二日,一行人抵达土默川。

    土默川的驻军守将、司农、校长、管事们提前得到消息,都赶过来迎接。

    二人要在土默川停留几日,姜从珚在土默川的人给他们安排了个院子,条件比昨晚好许多。

    姜从珚头一次来,先跟众人打了个照面。

    大家也没想到她会跟拓跋骁一起来,有些人在去年春季大会见过她,倒也不陌生。

    土默川农田多,人口密,产业自然也是除了王庭外最多的。

    姜从珚早做过计划,第二天,她先跟拓跋骁去巡视军营,沿路是大片大片平整的农田。

    这个时节土壤刚解冻,野草还未发芽,四下一片深褐荒芜的景象,田间却已出现农人忙碌的身影。

    有些在驱使耕牛松土,有些被组织着清理灌溉沟渠。

    土默川降水少,农业的发展主要依靠黄河水的灌溉,农田开垦到哪里,沟渠就要修到哪里。

    姜从珚还去黄河岸边看了看,若澜之前管理得很好,组织开垦农田的同时也在修建堤坝。

    这时的土地荒漠化还没那么严重,土默川在黄河中游,泥沙淤积比下游好许多,加固堤坝后,不遇到大暴雨的话暂时不会发生严重洪灾。

    姜从珚还去了学校和钢铁厂。

    付铁生学了不少字,现在已经成为土默川的技术管理人员了。

    他跟姜从珚详细汇报了近几个月的进展,“按照您教的控制变量法和统计分析法,我们将所有数据汇总起来,慢慢研究规律,小炉实验中灌钢法已经成功了,现在正在放大,要是顺利,今年应该就能有所进展。”

    姜从珚笑道:“很不错。”

    她也并非全知全能,只能指出一个大概的方向,再结合现代科学研究体系,让他们少走点弯路,但真正的过程还需他们自己去研究。

    姜从珚又问:“如果铁矿石能供应上,今年能有多少产出?”

    付铁生心里估计了下,给出一个数,大约在五十万斤。

    古代社会生产力低下,便是梁国地大物博,钢铁产量最高时也不会超过八百万斤,五十万这个数字,对鲜卑来说已经很高了,尤其他们的工厂才刚建起一两年。

    他们现在正在厂子里,一行人边走边说,她今日打扮简单利落,上身是保暖的石榴红窄袖夹袄,下身一条及至脚踝的靛蓝马面裙,脚踩一双小鹿靴,头发全部挽起,用同色石榴红发带绑紧,未戴金银钗钿,冰雪般的容颜依旧惹眼。

    许多人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她,既惊艳于公主的美丽,又不敢盯着瞧,生怕冒犯。

    即便如此,拓跋骁依旧感觉到了这些人的眼神,心里生出一股邪火。

    再看她美丽宁静的侧脸,正在认真听着旁边的人说话。

    真想把她藏起来,可他又知道她绝不愿意只待在家里。

    晚上回到休息的小院,男人十分凶狠地把她按到了床上,“今天好多人在看你。”

    “夫君吃醋了?后悔带我一起来了?”姜从珚睁着无辜的眼睛。

    拓跋骁答不上来,他当然没有后悔,他希望旁人知道她的好,却又不想叫人看到。

    “你今天跟那个管事说了许久的话,他一直在看你。”

    姜从珚回忆了下,不确定地问:“你说的是付铁生?”

    男人点点头。

    姜从珚吃吃笑了笑,伸出手指无语地点了点他的额头,“他给我汇报工作,不说话难道要靠脑子凭空交流?再说他看我,他不看着我说话,难道要看着别人说?”

    “他只是个小小的管事,你可是整个鲜卑的王,他的醋你也吃,拓跋骁,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她最后嗔了句。

    拓跋骁想,自己就是这么没出息。

    “那你下次表情严肃点,别太给好脸色。”

    “……”

    她实在懒得跟他掰扯了,亲了口他的脸。

    素了几日,男人哪里抵得住这诱惑,后日又要启程,到时条件肯定比不上土默川。

    他暂时也不能想别的了,只沉浸在这软玉温香中。

    在土默川逗留几日,一行人再次启程,路过前套,同样暂留了几日巡查各项产业,又接见了各部首领,跟他们议了议今年的民生问题。

    以前拓跋骁一个人来,虽也会听,可听多了就烦,他一冷下脸,旁人就怕他,就不敢多说了。

    姜从珚却不一样,她耐心十足,态度又温和,还能提出解决办法,就算暂时解决不了也承诺过后会召集人想办法,众人便大胆起来。

    他们想,有可敦在好像也不错。

    姜从珚同样提醒他们,“开年后大巫向天神占卜过,天神的旨意是今年的气候会十分反常,大寒潮来袭,你们要在七八月份就做好入冬的准备。”

    “啊?”众人惊惧不已,不愿相信,又不敢不信。

    不少人已经起身望向天空,嘴里不断念叨着“愿天神庇佑鲜卑子民”等话。

    巡视完前套,一行人转而向南,最终抵达了贺兰山。

    贺兰山脚下同样是一片宽阔的平原,被称为西套,分布在黄河两岸。

    这一站才是拓跋骁的最终目标。

    他要带人登上贺兰山查看地形,山路崎岖,姜从珚奔波多日也累了,两人便兵分两路。

    他自己带着一队人马去巡边,姜从珚则去考察平原,接见各部首领。

    他这一去就是四五日,回来时,姜从珚发现他甲衣上居然沾了血。

    她一惊,“怎么回事?遇到敌人了?”

    她一边问,一边让他抬起胳膊,看他有没有受伤。

    拓跋骁见她这么关心自己,十分受用,只道:“我没受伤。”

    “那是怎么回事?”

    拓跋骁道:“不是大事,不过遇到匈奴一队探马,我就顺手杀了。”

    他这么说,姜从珚放心下来,却还催他解了甲衣,换下衣服看了看,确实没受伤。

    贺兰山另一边就是匈奴人,双方时不时派出人手去打探对方的动静,遇上确实很正常。

    “那你问出什么了吗?”

    拓跋骁:“匈奴人又在朝他们的王庭聚集。”

    姜从珚心下一沉,乌达鞮侯是迫不及待了吗。

    第153章 第 153 章 太-祖,您也在为今日……

    匈奴探马带来的消息让姜从珚心头的天空笼上一层阴云, 早知乌达鞮侯今年会有行动,却还是比她想得更快。

    她只能安慰自己,外祖他们应该会加强防备, 只要固守城池, 凉州暂时不会有事, 只是梁国那边……

    拓跋骁还好好地坐在鲜卑王座上,对乌达鞮侯是个无形的威胁, 他必不敢让匈奴大军倾巢而出,只要梁国吸取去年的教训稍微争点气, 最多陷入焦灼的拉扯。

    贺兰山一行结束, 夫妻俩回到王庭。

    阿榧见到分开一个多月的女郎, 瞧她的手和脸似被晒黑了些, 皮肤也糙了, 眉眼间透着疲惫和憔悴, 心疼得不行。

    “女郎吃苦了,这又瘦了一圈, 可要好好养上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气色了。”

    姜从珚笑笑:“还好,也不算什么。”

    骑马辛苦,拓跋骁已经特意为她放慢速度了,不然吃的苦头更多。

    她这一趟没有白去, 亲眼看到各处的情况, 发现许多问题,让她心里有数。

    此时已是三月中旬, 王庭各处已经在准备春季大会的事了, 处处彩旗飘飘,给初春的景色增添许多明媚,生机勃勃。

    如今的鲜卑确实生机勃勃,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物资丰富起来,粮食产量增加,牧民们除了放牧还能做工补贴家用,冬日没那么难捱了。

    今年的春季大会跟去年的流程大差不差,只多了些新奇的玩意儿,尤其是各种精致的衣裳首饰,贵族姑娘们一见就喜欢上了,很舍得掏钱买。

    姜从珚和拓跋骁照例接见了各部官员,询问每个部族发展情况,安排下今年的事情。

    三月二十这天,拓跋骁主持开始春季大会后,大巫走上祭台,当着所有族人的面亲自向天神占卜。

    众人翘首以盼,希望大巫能说出一个吉兆。

    然而,他们却见大巫猛地从嘴里吐出一口鲜血,披着五彩羽衣的身影倒了下去。

    人群瞬间炸了——

    “大巫!”

    “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

    “凶兆,这肯定是凶兆!”

    所有人都在往前挤,恨不能冲上祭台,何舟带着王庭护卫维持治安,别叫慌乱的人群发生踩踏。

    还好大巫很快醒了,醒来的她跪在地上,眼神惶恐地望向天空,嘴里不断念着祈求的话。

    许久之后,她朝拓跋骁磕头,“王,吾无能,不能改变鲜卑的命运。”

    站在前排离得近的,听到这句话,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拓跋骁沉着脸,“你说。”

    大巫道:“开年后吾曾占卜过一次,天神说整片大地今年都会遭遇恐怖的大寒潮,吾刚才向天神祈求,祈求天神降下福祉庇佑鲜卑度过这场灾难,然而天神说,此乃劫数,不可避免。”

    啊?大寒潮?

    底下人都懵了,可回忆刚才的情形,大巫都被反噬到吐血了,可见妄图逆天改命的代价有多大。

    “窥探到一丝天机已经很不容易了,大巫不用自责,本王会早做准备。”拓跋骁道。

    春日的太阳在大地洒下大片大片金色的阳光,明明那般灿烂,众人却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春季大会的狂欢也被寒潮的消息冲淡了,众人忧心忡忡,没了玩乐的心思,仪式结束后就找到拓跋骁。

    “今年真的有大寒潮吗?”

    拓跋骁道:“大巫的占卜一向很准。”

    于是,今年春季大会的重要议题变成了如何面对几个月后即将到来的极寒天气。

    姜从珚跟他们一起议事。

    有人问,“听说王庭这边有种特别的燃料,小小一块就能燃许久。”

    姜从珚点头,“确实有这种燃料,只是现在才在平城开采出来,路途遥远,道路尚不够平坦,运输至鲜卑需要耗费许多人力,数量十分有限。”

    其实鲜卑领地内的煤矿也不少,河内、

    西林和兴安等地都有不少煤矿,可能是时间太短或是地质原因,暂时还没被勘探到。

    若有足够时间,她手下的队伍肯定能勘探出来,但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众人有些失望,却无可奈何。

    姜从珚便提出让各部组织牧民抱团过冬,不需要成百上千,只让附近几户人家聚在一起集中供暖,这样一来就能节省下不少燃料,支持他们度过漫长的冬季。

    除了供暖,还有个问题便是粮食。

    天气变暖必定会导致粮食和牲畜减产,去年攒了不少粮,现在还在仓库中堆着,今年顺利的话,能赶在寒潮来临前收获一批粮食。

    开春得早,出巡时她已经吩咐他们尽早种下麦子了。

    姜从珚根据各部人口,跟他们签订一个中央与地方的粮食协议,可以先“借”给他们,后面再用各种方法还。

    “多谢可敦仁慈,现在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总之,忙碌了近一个月,暂时协调好各部情况。

    四月初,姜从珚收到消息,三月中旬时,乌达鞮侯再次兵临中卫。

    他这一次出动了十五万骑兵,比去年足足多了一倍,可以想见他是抱着怎样的雄心与壮志。

    姜从珚试探着问了拓跋骁一句,“乌达鞮侯南下,内部必定空虚,你有想过趁机袭他吗?”

    乌达鞮侯在贺兰山边境安排了守军,但拓跋骁想攻的话,这些都不是问题。

    拓跋骁却摇了摇头,“等战况见分晓再说。”

    乌达鞮侯攻梁国对他也不是件坏事,他现在完全可以坐山观虎斗。

    姜从珚垂下眸。

    拓跋骁见她情绪有些低落,想了想,“你担心凉州?”

    他对凉州实在没什么好感,尽管那是她外祖家,可她老为凉州牵肠挂肚,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忧心不已,去年还做了噩梦半夜惊醒,险些害她又生病。

    “凉州侯也是个英雄人物,经营凉州多年,怎么会连这点情况都应付不过去,你不用太担心。”他生硬地安慰了几句。

    姜从珚抿着唇,软软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想到史书为张家写下的结局,她怎么能不担心,尤其她十分清楚外祖父的性情,他嘴上骂得再凶,心里依旧装着大梁江山,梁国要是有什么事,他会坐视不理吗?梁帝心思又阴暗,既想让张家抵抗胡人,又见不得张家人立功,他恐怕只恨不得凉州军跟匈奴人同归于尽算了。

    她又想到拓跋骁,她其实能猜到他现在的想法。

    野心勃勃的男人们总是热衷于对外征战来建立不世之功,亲密的相处中,她当然会察觉到拓跋骁偶尔流露出来的野心,他能征善战,无有敌手,然而他却按捺住了征战的冲动,蛰伏着继续壮大自己。

    就如他之前没有继续南下,现在也不会去攻匈奴-

    梁国探马发现匈奴南下,光是前锋就在五万以上,中卫守将钱忠立马给长安发急递。

    八百里加急的军情传回长安城,朝野震荡,人心惶惶。

    “匈奴人又卷土重来了?”

    “还来得这么快?”

    “现在最重要的是探清楚他们有多少兵力,中卫现在是否能坚守到援军抵达。”

    听政殿,梁帝的脸色尤其阴沉。

    最主要的自然是匈奴人再次来犯,可纷繁复杂的思绪中却闪过去年凉州侯送来的那封奏疏,他当时提醒朝廷匈奴今年极可能再犯,自己却因司马维的话并未增派兵马,而现在,匈奴真的又来了,大臣们会怎么想?

    “陛下,朝廷必须马上派兵支援。”

    高太尉的话将梁帝从沉思中拉了出来,他抬起眼,环视跪坐在殿中的诸卿大臣们一眼,沉声道:“增派多少援军,由何人统领?”

    “臣以为援军至少要十万。”高太尉道。

    其余人也点头,此时他们也顾不上要消耗多少国力了,保住梁国江山才是最要紧的。

    很快有大臣建议,“可以从京畿抽调五万南、北军,再从陇西、北地两郡各抽调三万兵力,这两郡离得最近,”

    这个建议很中肯,原本没什么好说的,司马维却道:“京畿周边总共也就八万兵力,一下抽调走五万,对长安是不是……”

    后面声音消失,众人却意会到了未尽之意,要是前线失守,长安兵力不够的话,所有人都危险了。

    崔司徒偏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飞快闪过一道厉色,却没说什么,跪坐在他身后的大臣淳于敏愤怒地伸出手指着司马维,“你什么意思?”

    司马维:“我只是防患于未然,长安是国都,自然要以长安为重。”

    “我看你分明是有自己的私心。”

    司马维:“我只有一片效忠陛下,效忠大梁……”

    “行了,什么时候了还在打嘴仗,议事要紧。”崔司徒中断了二人的争执。

    经过一番拉扯,梁帝最终决定先派三万北军和五万地方军去支援中卫,后续再从兖州征调五万兵力。

    兖州离得远,这般情况下,自然是援军越多越近,越早支援中卫才好,可梁帝分明是将司马维的话听进去了。

    崔司徒道:“援军从长安出发,抵达中卫也需半月,军情如火情,陛下不如修书一封加急送往凉州侯手上,请他先领凉州军去救。”

    此提议一出,众人都十分赞同。

    “去年就是靠凉州军及时救援才夺回了城池。”有人下意识道。

    他声音不大,偏这时殿内突然安静了瞬,众人便都听见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眼神下意识避开梁帝。

    气氛忽的诡异起来。

    就在这份安静中,众人听到司马维冷笑了声,“说来也奇怪,匈奴不去攻家门口的凉州,反而绕路来攻中卫。”

    他这话分明在暗指凉州跟匈奴有什么勾结。

    淳于敏再也忍不住站起了身,“司马维,你在阴阳怪气什么?”

    司马维一脸坦然地道:“我只是在说发生的事实。”

    为什么不攻凉州攻中卫,你心里没点数吗?淳于敏恨恨地想。

    “议事就议事,你这样子成何体统。”崔司徒斥了淳于敏一句,转而朝司马维道,“匈奴大军必定不止一路,或许早已兵临凉州了,只是路途遥远军报暂未抵达而已,你是陛下的肱股之臣,更当慎言。”

    崔司徒一发话,司马维也不好继续编排了,不着痕迹地看了上头的梁帝一眼。

    除了增兵,何人统帅也是个问题。

    “周侯勇武,威望能服人,不如由他当任大将军?”淳于敏道。

    周侯即周纪,周琼之子,自五十年前随太-祖起兵,为梁国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周家世代掌军,周纪当年亦随父征战沙场多年,这些年一直统领着北军,实战经验丰富,是当今最有威望的老将,若他来当大将军,应该没有将士不服。

    不少人点头以示赞同。

    赵雍却忽然出座,“陛下,周老将军年事已高,将近七旬,恐怕不妥。”

    “周老将军年纪虽大,身体还硬朗着。”淳于敏反驳。

    “打战夙兴夜寐,周老将军这般年纪,怎可叫他再受此累,再者刀剑无眼,有个万一,教陛下于心何忍,我大梁这么多将士,非要逼个七旬老人上战场?”

    淳于敏只觉他在强词夺理,气红了脸,“周老将军只需把控大局,何须他亲自上阵杀敌,凉州侯也近七旬,却能领凉州军击退匈奴,可见领兵作战跟年龄

    无关。”

    赵雍听到这话,嘴角闪过一个短促的笑。

    本来他还怕其余人也站出来反对自己,有了淳于敏这句话,再多人相劝都没用了,哼!

    果然,吵了片刻,梁帝最终开口了,“赵卿说得不错,周纪年事已高,还是叫他安享晚年吧,你们重新推举个得用的。”

    淳于敏不可置信地看了眼皇帝,最终却只能颓然地垂下眼,后面他也不说话了,任由朝臣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耳边嘈嘈杂杂,他却莫名想起桓均。

    他比桓均空长几岁,二人都拜师在大儒崔呈门下,在他书屋中读过书,入朝后意见颇为相合,很有几分交情。

    当初他得知桓均竟要主动离开长安去南边任职,还劝了几句,当时桓均问他:“你以为司马维所献赈灾之策如何?”

    他当时答不上话,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

    桓均又道:“皇帝同意了,百官也同意了。”

    他有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长安已无我展翅之日。”桓均最后道。

    淳于敏现在体会到他当时的心情了,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朝堂上这些人为了各自的算计,一点点蚕食大梁江山。

    议到最后,梁帝最终决定委任关内侯何炀为大将军,又选了左右将军,分别是周纪之子周泓,赵雍之弟赵卞。

    周泓在北军任中尉,弃了周纪不用,折中之后让他儿子统领北军。

    赵雍跟赵贞是堂兄弟,赵贞被贬后,赵氏一族就变成了赵雍独大。

    赵家其他人虽没过错,可赵贞之事让整个赵氏一族蒙羞,赵雍选择逢迎皇帝,后面果然得到了重用。

    赵氏一族现在的地位全靠皇帝心情,要是能在战场上立功,日后自可扶摇直上。

    危机,是危也是机。

    任命左右将军时,有人提到谢绍,说他前年跟匈奴交过手,还胜了匈奴人,这一年在平定鄂州叛乱中表现也十分不错,不如派他去对付匈奴人,却被赵雍否决了。

    “他那次才多少人,跟现在相比不过是过家家而已,至于平叛,不过是一群没多少战力的流民,他领着朝廷精锐,平定不了叛乱才要治罪。”

    谢绍虽姓谢,却与朝中谢氏并无关系,没有人为他说话,他自身威望又不足以叫皇帝和百官们对他另眼相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诏书很快颁布下来。

    周纪听到自己居然被皇帝因“年事已高”这个理由弃用了,当即披甲进宫求见皇帝。

    “陛下,臣耳不聋眼不花,拿得动刀杀得了敌,能再为大梁征战十年!”他一被侍中引进南书房便“铿”地一声跪了下来,昂起的虎目决心满满。

    梁帝快步起身过来,亲自扶起他的胳膊,“爱卿这是作何,快快请起。”

    周纪不动。

    梁帝松开手,“朕没记错的话,爱卿都七十岁了吧,你这般年纪,再叫你为国操劳,若有个万一,教朕于心何忍。”

    周纪胸中满腔热血,“臣为武将,此一生惟愿保家卫国,马革裹尸!”

    他油盐不进,梁帝脸上的肌肉僵了僵。

    他完全直起了身,站在周纪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老臣,十二旒玉冕在他眼底落下晦暗不明的阴影,“爱卿,诏书已下,朕不能朝令夕改。”

    周纪颤着眼看着他。

    …

    “父亲,陛下怎么说?”

    周纪一回到家,周泓立马迎上来。

    其实不用问了,看父亲失魂落魄的模样就能猜到结果。

    周纪抬首看了看天,乌云越来越厚,唯有西边还剩小片余晖,也即将被乌云吞噬。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看了许久,仿佛看到了自己少时跟随太-祖和昭文太子平定天下的过往,直到第一滴雨落到他眼皮上。

    太-祖,您也在为今日的大梁落泪吗?

    从父亲周琼到他,他们戎马一生,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末了,却都以“年事已高”弃而不用。

    这就是他们周氏一族的宿命吗?就如同凉州一样。

    “父亲?”周泓担忧地唤了句,他怕父亲一时想不开。

    周纪回过神,猛地钳住儿子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的骨头也捏碎,“陛下命你为左将军,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忘记你肩上的责任,决不能叫胡人踏破我们的关口,否则梁国危矣。”

    周泓重重点头,“父亲放心,我绝不会堕了周氏一族的名声,绝无后退,只有血溅黄沙、马革裹尸!”

    “好,好!”周纪现在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了。

    “父亲,雨大了,进屋吧。”

    是夜,周纪并未歇息,书房的灯亮了大半夜,一直在跟周泓交代军中的事。

    “何炀这人领兵经验还算不错,他熟读兵法,在大事上倒有些见地,但为人软弱,两军交战,最忌优柔寡断,得靠你自己多用心……赵卞这人有些阴诡,你要防着他点,但也不要轻易得罪他……”

    “多谢父亲教诲,儿子都记下了。”

    军情紧急,一时间也不能马上点出十万人手,何炀、周泓各自点了两万前锋,轻装简行赶去支援,赵卞则带着剩下的队伍加紧赶上。

    与此同时,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快马从长安出发,直奔凉州-

    乌达鞮侯已经兵临中卫,他们刚打完一场渡河之战。

    去年冬日他们占了便宜,趁着黄河结冰畅通无阻地来到了中卫城下,今年却要艰难些。

    但这都过去了,他们顺利渡过了黄河。

    此时,乌达鞮侯的大帐中,众人正在商议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随着匈奴各部大军陆续抵达,有人不免担忧,“拓跋骁会不会趁机偷袭我们?”

    乌达鞮侯道:“我自然留了人手对付他,就算他真偷袭,只要我们在梁国抢到足够多的物资,就算不上损失。”

    乌达鞮侯自信拓跋骁一时攻不下匈奴。

    不过这也提醒他,这几年除了攻打羯族,拓跋骁几乎没有主动发起对外战争,他不相信拓跋骁没有野心,那只能是他在暗中筹谋着什么。

    拓跋骁刚登上王位那年,匈奴实力远超鲜卑,但这几年鲜卑越来越强,已经隐隐有要反超匈奴的趋势了。

    乌达鞮侯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所以他必须冒险,幸好,他成功了,他终于登上至高无上的可汗之位。

    话说回来,根据探子的消息,鲜卑这两年的日子比之前更好了,前年那场暴雪对他似乎也没多大影响。

    而这一切,好像都是从他娶了梁国公主开始的。

    对,就是那个梁国公主。

    截杀拓跋骁那天,他只匆匆看了眼,印象却十分深刻,尤其是刺向自己那一簪。

    他原以为这个梁国公主不过是个柔弱的女人,没想到除了挥簪的决心,在其它方面也这么能干。

    想到这里,他忽然对拓跋骁生出嫉妒,就是嫉妒,他命真好啊,随便娶个梁国女人就能帮他坐稳王位。

    早知她会给拓跋骁带去这么多好处他当时就该直接杀了她,或者赶在拓跋骁娶她前将她掳到匈奴去,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

    乌达鞮侯跟手下大将们商议了两个时辰,一致认为要加大攻势,赶在梁国援军来临前攻下中卫。

    “梁国只有这点守军,说明连天神都在庇佑我们。”乌达鞮侯给众人打了支兴奋剂。

    他还以为经过去年梁国会加强防备,自己攻下城池会遇到困难,结果,哈哈哈,真是老天都在帮他。

    “对,只要赶在他们援军抵达前攻下城池,他们没了龟壳保护,梁国军队就是软弱的绵羊只能任由我们宰杀了哈哈哈。”有人附和。

    “接下来,轮流进攻,一刻不停,拿下城池!”乌达鞮侯拔出刀。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翻过崇山峻岭,再次抵达凉州。

    凉州再次收到中卫的求救信。

    第154章 第 154 章 以后你跟梁国、凉州就……

    凉州侯第一时间召集手下大将商议。

    “父亲你去年就上书提醒过朝廷叫加强防备, 朝廷为什么不加派援军,现在区区三万人,怎么抵挡得住匈奴十几万骑兵?”

    张乾眼睛都气红了, 铁拳“砰”的一声狠狠砸到桌面上, 茶碗跟着哐哐跳了几下。

    “他们抵挡不住就往凉州送求救信, 凉州将士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想起去年为了中卫之战牺牲的两万将士,张乾仍心痛得不行。

    他以前对朝廷只是不满, 现在已经开始上升到恨了,恨皇帝, 恨他昏庸无能, 恨他将梁国拖入今日这般境地。

    张乾这番话戳中了其余将士的心, 他们同样握紧拳头, 手背紧绷着, 眼含怒火。

    凉州侯环视一眼, 看着张乾沉了眼神,“叫你们来是商量办法的

    , 不是听你抱怨的。”

    张乾偏过头,仍梗着脖子。

    “中卫求援,救还是不救?”凉州侯沉声发问。

    保家卫国是凉州将士的职责,要是以前, 众人肯定毫不犹豫说要去救, 可有了去年之事,他们都犹豫了, 朝廷这意思分明就是要他们白白送死。

    凉州将士的命也是命, 他们也是父母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 他们可以牺牲,但不能牺牲得没有意义,尤其梁国现在的危机完全是他们自己作出来的,就更叫人可恨了。

    众人沉默。

    救,不甘心;不救,他们又说不出口。

    最后还是张定站起身,“父亲,我认为我们还是该去救。”

    将士谋臣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其一,凉州世代抵御胡敌,如今匈奴来犯,屠戮百姓,我们岂能坐视不理;其二,梁国若破,凉州何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此话一出,先前激愤的众人似乎平静了些。

    张定说的这两个理由,一个大义,一个生存,无论哪点都确确实实切中要害。

    “怎么救?”凉州侯看着他,问。

    凉州去年刚损失两万人马,虽没到元气大伤的地步,却也是个不小的损失,更何况他们的探马探到匈奴还有另一支队伍在向凉州逼近,显然,乌达鞮侯是要借此拖住凉州,不许他们去救,说不定半路还有埋伏。

    公孙卯起身,踱至大案前,仔细观察地图,伸出手指着一处划过去,道:“可命一将率四万精兵走汇阳道绕后偷袭匈奴,乌达鞮侯回军的话,中卫之困可解,届时再借城池之固抵御匈奴。”

    众人一听,确实可行。

    “你们谁愿领命?”

    “末将愿往。”

    凉州侯话音刚落,便有两三个大将起身抱拳。

    张乾沉默片刻,也抱起拳,“末将愿领此令。”

    他先前确实心有不甘,但父亲既已下了这个决定,他就不会再反对。

    凉州侯看看底下将士,点点头,正要点张乾当任此次的主将,院外忽然传来急报——

    “报,羌人进犯凉州边境,已兵临西平、金城!”

    凉州侯霍然起身。

    西平、金城,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羌人两面出击,加上西北方向的匈奴,凉州现在三面受敌。

    才定下的计划就被这封突来的急报打断了。

    凉州侯的呼吸似停息了许久,而后才长长吸入一口气,一瞬间,他的目光似苍老了许多。

    所有坏事都一起发生了。

    他看向众人,“再议吧。”

    中卫情况再紧急,他们也必须先把凉州守住。

    张掖、西平、金城都需要派兵防守,这样一来就没有多少兵力能被派去救援中卫了。

    最终,凉州侯命张乾为主将,率两万骑兵星夜驰援中卫。

    凉州军多为步兵,现在总共不过三万骑兵,这是凉州侯能做出的最大的决定了。

    只盼着一切能顺利吧。

    可他又有种不祥的预感。

    ……

    胡敌来袭,凉州上下无一不紧张,连空气都仿佛凝了起来。

    张家儿郎们全都在外领军,崔老夫人坐镇凉都,带着两个儿媳和几个孙女安抚百姓,组织女人们制衣、制鞋,救治伤员,送水送粮,保证后勤供给,尤其是救治伤员。

    除了跟着上战场的军医,城内许多护理都是女人们在干,伤员在战场得到初步急救后就会转回城中由这些医护照料。

    张红缨与张音华两姐妹也来到医院帮忙,她们大多时候负责安排人手和协调物资,忙不过来时也会亲自上手帮忙。

    好不容易得了个休息的间隙,两姐妹正好碰到一起,她们身上都穿着白麻罩衫,此时已经沾上了血污,对视一眼,两人苦笑一声。

    张音华看着看着同样穿着罩衫忙碌的护士们,想起了姜从珚。

    “这个医疗体系还是阿珚姐姐在凉州时跟我们一起建起来的,前几年我还担心她去了鲜卑会不会被欺负,现在看来,恐怕鲜卑才是最安稳的,梁国,凉州都被拉入了战火中,匈奴和羌族来势汹汹,也不知凉州……”

    张红缨听她语气低落,心想或许是最近太累了,加上战争的气氛让所有人都紧绷着喘不过气,才没忍住跟自己倾诉了这些话。

    她以前何尝不是这么想呢,觉得阿珚一直留在凉州才是最好的,谁也不曾料到局势会变化得这么快,安稳了十年的凉州,终究还是动荡起来。

    张红缨上前抱抱妹妹,“你说得对,阿珚在鲜卑能保全自己是件好事,凉州也会没事的,祖父父亲兄长们英明神勇,将士们悍不畏死,我们上下一心,凉州会顺利渡过这次难关的。”

    “嗯。”张音华将脸靠在姐姐肩上。

    ……

    张乾率领援军出发后,又过了几日,长安使者郭硂带来了梁帝的诏书,命凉州侯分兵五万去救中卫。

    凉州侯只扫了一眼,哼了一声,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

    郭硂被晾在原地,起先还没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自己受到怎样的冷待后,当即沉下了脸。

    都说凉州侯傲慢跋扈,不敬天子,事实果然如此,自己是陛下亲派的使者,代表的是陛下的脸面,他都竟敢如此怠慢。

    凉州侯跨出军帐,嘴角扯起一抹冷笑,五指狠狠捏着帛书,五万,皇帝还真敢想。

    不过,他最终还是叫来公孙卯,让他替自己修书一封送回长安,向皇帝说明凉州现在的情况-

    张乾带着凉州军直奔中卫时,怎么也没料到梁军已经失守了,连失中卫、永康、中宁三城。

    这三座城池去年就被匈奴破了一次,城内几乎没有活人,夺回后朝廷派了守军过来,钱忠确实在努力修补城墙,还从海原、固原征调民夫,可面对十万匈奴铁骑,区区三万守军如何能抵挡。

    于是,张乾带来的凉州军陷入了十分窘迫的境地。

    就算他按照计划绕后偷袭匈奴,人数太少也不能重创匈奴大军。

    张乾没有冒进,不停派出斥候,两日后,终于收到了个好消息,朝廷的援军要到了。

    既如此,张乾跟手下的谋臣商议过,决定联合援军前后夹击匈奴。

    他给何炀去了信,带着人马小心绕到匈奴背后。

    何炀收到张乾的来信,叫来周泓和底下的人,众人商议一番,都认为这个计策可行,于是回信约定了时间。

    是夜,四下漆黑一片,安静的原野上,匈奴大营背后突然出现敌军,匈奴人大乱,凉州军一鼓作气夺回了永康县。

    另一边,何炀、周泓也各自带着兵马对中卫、中宁发动了突袭。

    他们本以为能成功,结果匈奴人的悍勇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乌达鞮侯很快反应过来,梁军主动偷袭,他不仅不生气,金绿色的瞳孔反而绽出兴奋的神采,来得好啊,他就怕这些汉人当缩头乌龟躲在壳子里不出来,只要出了壳,还不是任自己宰杀的肥肉。

    梁国士兵何尝与匈奴人交过手,甫一照面便被对方气势所慑,又见匈奴马膘体壮,块头几乎是他们两倍大,刀锋沾血,顿时吓破了胆。

    于是,原本计划的两面夹击,梁军这边竟支撑不住先败了。

    “大将军,伤亡太重,继续下去的

    话,底下的将士要顶不住了,要不还是先撤回固原吧。”

    “大将军,将士们要是全折在这里,我们就更没希望夺回城池了,不如退守固原从长计议。”

    周围的人都在劝,何炀犹豫片刻,最终同意了。

    援军退守固原,然而,刚刚攻下永康县的张乾还不知道这一切,一直到城池被匈奴大军围困,匈奴人嚣张地朝他喊话:“汉人援军已经被可汗打得屁滚尿流跑回老巢去了,你们凉州军被抛弃了哈哈哈。”

    张乾猛地瞪大了眼,一拳砸到了城墙上,骨节处血流如涌。

    城墙先后历经三次攻城之战早已残破不堪,匈奴又倍数于己方,凉州军拼尽全力才勉强守住城池。

    城池是守住了,可这一战却败了。

    凉州军被围困在永康,犹如一座孤岛,尤其,城内的物资也快消耗殆尽了。

    何炀退守固原,周泓找了过来,“我们退军了,凉州军怎么办?”

    何炀一时答不上话,面色羞愧。

    他手下的谋臣却道:“大将军也是无奈之举。”

    何炀是大将军,所有人都要听他军令,再说现在已经撤军了,继续争执也没用,周泓只好带着一肚子气离开了。

    又过了数日,赵卞的援军也到了固原。

    按理说十万大军固守城池,怎么也能将场面僵持下去,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仅仅一个月时间,乌达鞮侯就攻下了固原,一路长驱直入,直逼萧关。

    梁军幸存不到一半,现在退守的萧关也岌岌可危。

    萧关是长安西面的门户,萧关若破则长安危矣。

    消息传回长安,再次激起千层浪,士族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开始收拾家当随时准备南逃。

    梁帝震怒。

    “何炀不是领着十三万大军吗?守着城池都能丢?凉州侯呢,朕不是命他去救,连他都不能阻止匈奴人?”

    百官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连平时最善逢迎的司马维都缄默不语。

    “你们给朕说说,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但现在这个情况,众人实在想不出一个好办法。

    再派援军?匈奴人如虎如狼,再派十万也不一定能抵挡得住他的铁骑,要是百万说不定还可行。可梁国有百万雄兵吗?没有。

    “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怎么不开口了,啊?”

    众人越发噤若寒蝉,不少人拿余光去瞄司马维,司马维仿若未觉。

    最后还是崔司徒打破了殿内的死寂:“陛下,老臣以为,援军必然是要增派的,另则,可以向漠北王求援。”

    此话一出,满殿的大臣都睁大了眼,纷纷看过来。

    连梁帝都愣了下。

    崔司徒继续道:“鲜卑与梁国的盟约尚在,又娶了佑安公主,可以借此求援。”

    众人渐渐回过味儿来。

    “可……就算盟约还在,拓跋骁也不见得会出兵助我。”有人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

    崔司徒神色淡然,“自然,我只说可以试一试。”

    淳于敏若有所思,“臣也以为崔司徒的提议可以一试。”

    “我们不妨对拓跋骁许之以利,只要他提出的要求在梁国能承受的范围之内,损失些金银米粮也不算什么,拓跋骁肯出兵,萧关之危自然可解。”

    鲜卑骑兵之悍勇不在匈奴骑兵之下,确实可行,却又有人担心,“这样会不会助长鲜卑实力,毕竟鲜卑占据了河间河东,与梁国也只有一线之隔。”

    淳于敏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大梁现在都要面临破国的威胁了,居然还在担心这些有的没的。

    增派援军也不一定抵挡得住匈奴人,于是大家纷纷赞同向拓跋骁求援。

    此事议定,司马维想到什么,突然道:“陛下,佑安公主身为我大梁公主,故国有难她岂可袖手旁观,不如再单独修书一封命使者带去鲜卑,命她出面相劝漠北王,以漠北王在长安时的行事来看,应当十分看重佑安公主,如此一来就更有把握了。”

    “公主只是一女子,这不大好吧?”淳于敏道。

    “公主不是普通民女,这都是为了梁国江山,为了大义,有何不可?”

    淳于敏偏过头。

    这话他反驳不了,只是有些羞愧。

    事情飞快议定,长安再次调拨八万援军即刻驰援萧关,另派使者走晋阳、过雁门,直抵盛乐王庭,求见拓跋骁-

    四月收到乌达鞮侯南下的消息,这一个多月姜从珚的心就没安定下来过。

    拓跋骁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安抚了好几次,却没什么效果。

    六月初,姜从珚收到梁国来使的消息。

    半月前她得到信报,乌达鞮侯的大军已经拿下固原直逼萧关了,这个时候派使者过来……想来也只有那一件事。

    拓跋骁是怎么想的?

    第二日,梁国使者就到了。

    姜从珚跟拓跋骁一起去见人。

    使者风尘仆仆,满脸憔悴,显然是一路加急赶来的。

    一见到拓跋骁,他面露热切,先介绍自己的身份。

    “在下尚书郎陈绦,特奉梁国皇帝之命出使鲜卑,见过漠北王。”

    “免礼。”拓跋骁坐在主座上,淡淡应了声,态度显见的冷淡。

    陈绦心里微微打鼓,忽然注意到姜从珚跟拓跋骁一起坐在同张宽大的坐榻上,内心惊诧万分。

    尊卑有别,在梁国,就算是皇后也不能跟皇帝同坐在一起。

    是因为拓跋骁是不通礼仪的胡族之人所以不在意?还是他十分宠爱公主?

    总而言之,看起来对他是件好事,要是后者,他劝服公主,再让公主去劝拓跋骁,这趟使命就能顺利完成了。

    陈绦面上还维持着恭敬的神态,呈上国书,然后就开始了自己事先打好草稿的说辞。

    他先说鲜卑既与梁国结盟,两国之间的情谊便亲如手足,如今亲人有难,另一个人又怎么忍心看着他痛苦呢?又引经据典说到秦晋之好,说漠北王娶了他们大梁的公主,如今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自然该互帮互助。

    拓跋骁听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一直在扯这些有的没的,早没了耐心。

    “梁国皇帝想让本王出兵攻打乌达鞮侯?”他直接挑明。

    “漠北王若肯援手,梁国上下将万分感激。”

    拓跋骁嗤笑一声,“你们梁国光动动嘴皮子就想本王出兵,做什么美梦呢。”

    陈绦见他如此不留情面地拒绝了自己,眼神僵硬了下,硬着头皮继续道:“自然不是,大梁愿以金银米粮做劳军之费。”

    拓跋骁不为所动。

    后面陈绦又说了许多好话,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拓跋骁就是不理会,直接把人打发走了。

    堂屋中只剩二人,拓跋骁见她表情沉寂,似闷闷不乐,大掌抚上她柔软的侧脸,“你想我去救?”

    姜从珚抬起眼睫看他,眸中水波盈盈,欲言又止。

    “你说吧,我想听你最真实的想法。”

    过了许久,她终于低低开口,“梁国朝廷腐败,梁帝听信谗言昏庸无能,这样的国家我本也没有多少感情,可是,匈奴残暴,一旦城池被攻破,受苦的都是普通百姓,还有凉州……”

    如果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或许只会为此悲叹,可现在,她明明有机会劝拓跋骁,什么都不做的话良心又十分难安。

    那是活生生的、几十万、几百万的性命。

    拓跋骁听罢,将她揽到自己怀里,没再说什么,只是碧眸中闪过沉思。

    陈绦被打发出来后,仔细回忆刚才见面的细节,拓跋骁显然不想救梁国,但公主呢?

    他又命手下去打听姜从珚在鲜卑地位如何,拓跋骁对她有几分宠爱。

    一转眼,又看到王庭中有许多中原样式的土屋,对了,刚才去见拓跋骁也是在一个院子里而不是胡人常用的帐篷,这是公主不习惯草原特意为她建的?

    下面的人很快就回来了,陈绦听到他们带回来的消息,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笑。

    拓跋骁只有公主一个妻,且十分宠爱她,这就够了。

    一条路走不通,他就走另一条。

    第二天,陈绦单独求见了姜从珚。

    见了礼,他呈上一份帛书,“公主当初舍身为国嫁与漠北王,陛下十分挂念公主,特命臣携来书信问候。”

    “只怕不只是问候吧。”姜从珚淡淡地说。

    陈绦见她态度平淡,也不恼,反抬起衣袖擦擦眼角,作出一副悲状,“公主冰雪聪明,实不相瞒,臣是来求公主救梁国的。”

    姜从珚静静看着他。

    “大梁如今危在旦夕,唯有请漠北王出兵方可解此难,太-祖当年创业如何艰难,公主系出梁国皇室,太-祖之后,如何忍心大梁江山倾覆?”

    “听闻漠北王甚是看重公主,只要公主肯出言相劝,就能扶梁国于危亡,救黎民于水火,此乃大义,天下百姓都会铭记公主的恩德。”

    姜从珚听他竟还提到太-祖,冷了脸,雪白的脸上泛出几分冰冷的霜意。

    用身份和大义来逼她,她不答应的话就是梁国的罪人。

    朝廷决议她没有资格,遇到事儿了才想她要她出力。

    姜从珚深吸一口气,不欲再跟他浪费唇舌,打算让阿榧送客。

    自己那番话完全没打动她?陈绦急了,忽然,他急中生智,想到什么,连忙开口:“公主可知凉州军现在被匈奴围困在永康城?”

    “什么?”姜从珚变了脸。

    鲜卑路途遥远,消息本就滞后,加上战场信息传递不便,交通要道都被匈奴封锁着,她只知道凉州派出了援军,后面梁军打了败仗,她以为凉州军跟梁军是一起的。

    陈绦松了口气。

    他也是刚刚才想起公主是楚王和凉州侯的后人,她自小在凉州长大,就算对梁国没感情,总不能对凉州也见死不救吧。

    果然如此!

    陈绦又仔细给她讲了现在的情况,自然极力渲染凉州军现在有多危急。

    他们已经被匈奴围困一个多月了,永康只是座小城,城墙低矮,城中物资支撑不了多久,如果不能突围,只有死路一条。

    就算她能狠下心不管梁国,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凉州军葬送性命。

    中午,拓跋骁从军营回来,姜从珚提着裙子跑到前院。

    她心里明明很急,见着人,却忽的不敢上前了。

    男人翻身下马,将马鞭随手丢给身后的阿隆,走过来,“怎么了?”

    姜从珚张了张唇,呼吸有些艰难,“拓跋骁,你能不能……出兵?”

    拓跋骁先是惊讶,昨日她还在犹豫,今日却忽然下了决心,他很快反应过来,“是发生了什么?”

    姜从珚点头,眸中已蓄起水光,“我大舅率凉州军去救中卫,不敌,现在被困在永康,已经一个多月了,凉州现在也三面受敌,抽不出更多的兵力去救。”

    拓跋骁听她声音都在发抖,心疼不已。

    “可以。”

    姜从珚没想到他竟然一口答应了,怔怔地看着他。

    拓跋骁拇指指腹贴上她眼角,轻轻拭去她浸出的水意,声音轻柔地哄,“凉州侯把你养大,你放不下他们,这次我帮你去救,以后你跟梁国、凉州就两清了,别再惦记他们了好不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管了,他们走他们的路,我们走我们的路。”

    第155章 第 155 章 “你带上我吧,我想跟……

    姜从珚明白过来了, 他是要以此为条件让她斩断与凉州的关系。

    她后背渐感觉到一丝凉意,几欲入骨,让她忍不住颤了下。

    “拓跋骁, 我做不到。”姜从珚喉咙发颤。

    她缓缓摇头, 抬起湿润的眼睫, 眸中水雾渐散,清透瞳仁变得坚定无比, “我可以不在意梁国,但我永远也不能抛弃凉州, 他们是我的亲人。”

    她字音几乎刻骨。

    拓跋骁皱眉。

    他刚刚的话确实有私心, 他当然也有一统天下之志, 尤其梁国国弱, 坚持不了几年了。

    正是知道她对凉州感情深厚, 他才会提出这个条件, 他也担心某一天自己跟凉州对上,毕竟凉州与胡人的立场天然敌对, 凉州侯又一心守护汉人江山,他要是决心与自己为敌,拓跋骁是不会手软的。

    “如果你要以这作交换条件,我宁愿你不去救。”姜从珚冷静下来, 拿下他抚在自己脸上的手, 定定地看着他。

    “凉州那些人对你真的那么重要?”拓跋骁压着声音问。

    “是。”姜从珚毫不犹豫。

    那我呢?我跟凉州你选谁?

    拓跋骁下意识想问,话到喉间却又忍住了, 他隐隐意识到这是一个危险的话题。

    他捏起拳, 皮肉绷得像弦。

    先前外部环境平静,关于立场的矛盾被藏得很深很深,他们的关系仅限于夫妻之间, 浓情蜜意,好像真是一对亲密无间的爱侣,可矛盾不会消失,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

    现在,平静被打破了,这份矛盾便也浮现在两人面前。

    拓跋骁沉默许久,手背绷了又松,思绪转了几圈,没再逼她。

    他揽着她进了屋,到饭点了,阿榧带着侍女安静地摆上饭菜。

    两人对面而坐,姜从珚机械地用筷子夹起米饭往嘴里送,吃了几筷子就搁下了碗。

    拓跋骁的食欲也很一般,一顿饭吃得很潦草。

    姜从珚回到后院书房,摊开纸,有点想写什么,皓腕空悬,久到浓墨汇到笔尖滴下污了纸张,仍旧没落下一字。

    她该写什么呢?劝外祖父放弃梁国明哲保身?

    要是仅凭一封信就能改变一个人的立场,那就不叫立场了。

    她在凉州时也问过外祖父,梁国这般,还值得为其卖命吗?

    外祖父答,没有值不值得,只有肩负的责任。

    外祖父是疼爱她、怜惜她的,却也不会因为她就抛弃几十年来的责任,更不会因为她就接受一个胡人政权,这是他从小到大受到的思想决定的,更是这个时代的认知决定的。

    非我族类,非我族类。

    她努力过,只是这份努力还不够。

    姜从珚闭上眼,把笔搁回了笔架上。

    这时阿榧来报,说王再次召见了陈绦。

    姜从珚眼眸微张,下意识站了起来。

    先前拓跋骁用她与凉州断绝关系作为交换条件,她没答应,本以为拓跋骁不会再理会梁国了,他现在却主动召见了陈绦,是不是说明……

    她心跳一点点加快,跨过联通后院和前院的门廊时,却忽然停住了脚,扶着门柱静静地站在那里,裙摆一点点被风吹起-

    听到拓跋骁说同意出兵,陈绦大喜过望,正要行大礼拜谢,拓跋骁胳膊一扬阻止了他。

    “除了你先前答应下来的那些,本王还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只要您愿伸出援手,什么条件都好商量。”陈绦赶紧道。

    拓跋骁:“本王出兵跟你们梁国一起攻打匈奴人,谁打下来城池就归谁,怎么样,答应吗?”

    陈绦听到这话傻眼了。

    他作为梁国使者确实有一定的谈判权限,比如拓跋骁要钱要粮,甚至是铁,他都能酌情同意,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狮子大开口到这种地步,直接要国土,再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答应啊。

    “漠北王……这……”

    拓跋骁随意朝后一仰,一条长腿支了出去,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好像他一点都不在意梁国是否会接受,毕竟现在是梁国有求于他。

    “漠北王,这个条件,真的不能再谈谈吗?关乎国土,在下实在做不了主。”

    “那就把消息禀告给你们皇帝,让他做主。”

    陈绦还想再劝,拓跋骁已经站起身,“这个条件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们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算了。”

    就算梁国皇帝不同意,他直接打下来,梁国还能抢回去不成。

    陈绦见他态度如此强势,深知再劝下去也劝不动。

    陈绦离开后,姜从珚来到前院议事堂,拓跋骁居然不在,一问守门的亲卫才知道他又骑着骊鹰出去了。

    如此,姜从珚只好等他回来再问。

    这期间陈绦又来求见她,她并未同意。

    陈绦站在门口,不解,她作为梁国公主为什么不努力帮自己劝拓跋骁,梁国要是亡了,她作为亡国公主还能有现在的地位吗?

    只是这条路也走不通了,继续留在鲜卑也没有意义,陈绦只好递了辞呈,带着随从快马返回长安。

    晚上,拓跋骁回来。

    姜从珚见他一身灰,额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后背都湿透了,衣服还擦破了几道口子,“你又去找人练武了?”

    拓跋骁点头。

    姜从珚本想问他梁国的事,见状只好让他先去沐浴。

    拓跋骁拽住她的手,“你帮我洗头。”

    姜从

    珚顿了瞬,同意了。

    走进浴室,放好热水,兑到合适的温度,拓跋骁先捧了捧浇到脸上,搓干净灰,三两下脱掉身上的衣裳,躺到她的洗头椅上。

    他出了那么多汗,衣裳一脱,汗臭味儿就更明显了,头发也是,仿佛还冒着蒸腾的热气。

    姜从珚只皱了皱鼻尖,没说嫌弃的话,站在椅子旁边,挽起袖子,用水瓢舀起半瓢温水从他头顶浇到发尾,待完全浸湿,她抓起一把皂粉给他抹上,打出泡泡,仔细按摩揉搓。

    以前两人在浴室他总喜欢说些挑逗她的话,今天却闭着眼睛,很安静。

    头发全部拢到了额后,五官的存在感便凸显出来。

    他眉很浓,眼窝很深,眼缝也长,呈现上扬的线条,可以想见这双眼睛睁开时该多么威仪。

    姜从珚也没说话,只安静地帮他搓着头发,待差不多了,舀起温水给他冲洗干净,用吸水的帕子包上。

    “好了,去洗澡吧。”

    这时,另一边浴桶的水也放得差不多了。

    拓跋骁睁开眼,俊美的脸因为这双碧绿的眼睛霎时凌厉起来。

    他去搓澡时,姜从珚折回卧室,从衣柜里找出他日常穿的衣裳放到一边的置衣架上。

    天色也晚了,透过琉璃窗的光线昏暗起来,她正想去点两盏灯,忽的被他从背后搂住,落进一个温热宽阔的胸膛。

    “你……”

    “珚珚,我跟那梁人说了,只要梁国皇帝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出兵。”

    姜从珚心头微颤了下,垂下眼,轻轻哼了一声,“我猜到了。”不然他不会主动召见陈绦。

    她其实都做好他拒绝出兵的准备了。

    “你提了什么条件?”她问,心里有个大概猜测。

    拓跋骁便告诉了她。

    姜从珚沉默片刻,果然,又道:“他会答应的。”

    梁帝会认为这是他的“忍辱负重”,为了大梁江山,不得不暂时舍弃一部分国土。

    平心而论,拓跋骁这个条件梁国上下确实很难接受。可拓跋骁又占便宜了吗?没有,谁抢到地盘就归谁,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就算没有梁国许诺,拓跋骁从匈奴人手里抢回的城池难道要白送给梁国吗?他占着不还梁国又能怎么样呢?只是白纸黑字地写出来更叫梁国脸上无光而已,这也是他们自己作的。

    拓跋骁将下巴磕在她发顶,“珚珚,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不逼你跟他们断绝关系,但你今后也别再管他们,更不许因为他们跟我生气,好不好?”

    他愿意为她妥协一次,但他也要得到回报。

    他已经敏锐地预见到两人将来可能产生的矛盾,于是趁着这个机会提出来。

    他可以不主动攻击凉州,也可以留着张氏一族的性命,但他不会无底线地去救张家。

    室内的光线越发昏暗了,稍远一点房间都沉入了黑暗中。

    姜从珚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转过身,主动环住男人的腰。

    “好,只这一回。”

    她想,凉州也是时候该要决定走哪条路了,否则,等待他们的只有万劫不复。

    她不奢求凉州会站在自己这边,只要他们独善其身保全自己就行了-

    陈绦带回长安的消息,再次震动朝野。

    公卿百官吵了整整两日,将拓跋骁骂了个遍,骂他狼子野心、趁火打劫,连姜从珚都被骂嫁出去就忘了自己出身,竟没帮梁国转圜。

    可骂归骂,到底该如何决定呢?

    就在这时,萧关再度传来噩耗,大将军何炀上城墙督战,不幸中箭,身受重伤,卧床不能起。

    主帅重伤,对军心又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对身在长安的皇帝来说同样如此。

    不能再拖下去了。

    “拓跋骁说谁打下城池就归谁,我们要是尽量拿下城池,让他少占一些,倒也是个两全之策。”

    这句话,不知是抱着天真的希望,还是自欺欺人的一块遮羞布,总之,梁帝和公卿们还是同意了拓跋骁的条件,飞快命人将诏书送至鲜卑。

    拓跋骁早准备起来了。

    按理他不用这么急的,但凉州军快要撑不住了。

    张乾不是没想过强行突围出去,但就算顺利从永康城中突围出去,中卫、固原已经失守,周边全是匈奴大军,他们要是不能及时返回凉州或是退守梁国,反而是羊入虎口,现在好歹还有个城池可以保护着自己。

    乌达鞮侯十分痛恨凉州军,他深知凉州军对自己的威胁,梁军再多也不过是软弱的两脚羊而已,难得有机会歼灭凉州军精锐,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动用了大量兵力,一定要把凉州军赶尽杀绝。

    凉州军能僵持一段时间,但还有一件事他们没办法,粮食。

    一旦城内粮食耗尽,他们就会不攻自破,乌达鞮侯大概也是这么打算的。

    拓跋骁的大军即将南下,此时已是六月中下旬,天气还是盛夏时节的温暖,姜从珚却特意在军需物资上加了许多御寒物资,更命令每个鲜卑战士带上最厚实的衣裳。

    军令如山,鲜卑士兵也听说过今年会特别冷的消息,又以为这场要打到冬天,王是为了以防万一,倒也没有抱怨,老老实实按照命令准备起来。

    先前练出的钢铁被打成了锋利的刀箭和坚固的铠甲,鲜卑骑兵的装备焕然一新,众人都摩拳擦掌兴奋不已,他们终于要继续南下扩大鲜卑势力了。

    他们早该这样了。

    鲜卑蛰伏太久了。

    出发前一天,拓跋骁又忙到很晚才回来,姜从珚一直等着他。

    原本的历史上拓跋骁并未参与这件事,梁国最终付出了三十万将士和十几座城池的代价才堪堪守住长安。

    这一战让梁国元气大伤,梁国精锐尽失,从今往后,梁国军队畏敌如畏虎,再组织不起勇猛的战力,为了抵御匈奴又不得不从各地强行征兵,下至十二三岁的少年,上至五六十岁的老者全都被逼上了战场,沉重的赋税徭役和天灾又逼得百姓们揭竿而起,内忧外患,梁国终于渐渐走向了灭亡。

    匈奴人则在梁国屠杀了数十万百姓劫掠了足够的物资才暂时停下脚步,等到永安十九年再度发起大进攻。

    拓跋骁发兵去救,结局再怎样都该比历史上好些吧,就算梁国依旧丢失城池,百姓们总能少点伤亡,将士们也能减少牺牲,可她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难道因为这是迄今为止最大一次偏离历史轨迹的事件,所以她惶恐?姜从珚说不清。

    拓跋骁一回来,草草洗漱完就将她搂到了怀里。

    温热的唇落了下来。

    姜从珚闭上眼睛,柳臂交缠在他颈后。

    她今天这么乖,拓跋骁的火气更旺了,足足缠绵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肯停歇。

    结束后拓跋骁没急着抱她去洗漱,姜从珚仍趴在他身上平复着呼吸,侧脸贴着他滚烫的胸膛,耳边是他强健有力的心跳,男人的大掌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光滑细腻的脊背,回味着欢愉后的余韵。

    终于缓和下来,她微微抬起头,看着男人骨骼明晰的下巴,“我想跟你说件事。”

    拓跋骁揽着她的腰将人往上提了提,侧过身来,跟她脸对着脸,“正好,我也有件事想跟你说。”

    “你先说?”姜从珚道。

    “你先说吧。”

    这也没什么好推来推去的,姜从珚想了片刻,道:“你带上我吧,我想跟你一起去。”

    她睁着一双水润的黑眸看着他,长长的睫羽还带着湿润的潮意,像一朵刚被细雨打湿的粉山茶花。

    “巧了,我想跟你说的也是这,我想带你一起南下。”拓跋骁表情一亮,摸着她还泛着粉红的脸颊道。

    姜从珚呆愣地看着他。

    拓跋骁见她瞪圆着乌溜溜的眼睛像猫儿一样可爱,差点没忍住再次欺过去。

    “真的?”姜从珚有点不敢相信这么巧。

    “嗯。以前觉得战场危险,怕你受不住这份苦,现在只有把你带在身边我才放心。”

    上次就是单独把她一个人留在王庭差点出了事,虽然叛军都被清理过了,王庭现在应该翻不起风浪,可再怎么都

    没有亲自带在身边放心。

    而且,他也舍不得跟她分开。

    既然两人都有这想法,姜从珚放心下来,掌心撑着他的胸膛坐起。

    “时间不早了,早点洗洗睡觉吧,估摸着也就能睡两个多时辰了……”

    此时她乌发全部散落,长长的海藻般的发丝凌乱地纠缠在雪肌间,若隐若现,在昏黄的烛光中仿佛故事里来幻化成人形来勾人的精怪,看得拓跋骁喉咙一紧,直接挺腰坐了起来,又把她揉进怀里亲了许久-

    姜从珚早前七八日就有随军的打算,这些日子也在着手准备,把王庭的事交给若澜、甘萝、贺然干、兰珠几人,让他们按照年初的计划好继续推进就行,一般的突发情况他们也知道怎么处理,要是实在处理不了,就传信给她和拓跋骁。

    除了留守王庭的,姜从珚带上了张铮、何舟和阿椿,她身边的亲卫原本是丘穆陵居在统领,但丘穆陵居汉语不利索,终究不太方便,就换回了何舟。

    侍女带得不多,阿榧、兕子还有阿茅都闹着要跟她一起,又带上了云朵、露珠、铜儿、蜻蜓几个,照料起居和跑腿儿便足够了。

    衣服和日常用具早收拾打包好,各种应急药丸也都备齐了,连每个侍女都配了轻甲,总共只装了四车。

    拓跋骁点了六万骑兵,这是他近几年最大规模的调兵。

    匈奴骑兵不容小觑,更别说对手还是乌达鞮侯,拓跋骁骄傲却不傲慢,六万骑兵并不多。

    随行大将他点了莫多娄、叱干拔列和段目乞,叱干拔列先前攻打慕容部不利,虽然后面反击回去了,心里一直憋着气,他一定要跟王出征再次证明自己。

    大军陆续从各地聚集到王庭,两天前已集结完毕,就等拓跋骁一声令下。

    跟兰珠、丘力居还有弥加告别完,随着出征号角响起,马蹄哒哒,黄沙飞扬,来到鲜卑两年多的姜从珚,头一次踏上返回故国的路。

    姜从珚坐虽有马车坐,阿榧还想尽办法把马车布置得舒适些,依旧不能抵消行路的疲惫,短短几日就憔悴起来,脸都瘦了一圈,严重的时候还吐了一次。

    拓跋骁心疼不已,都有些后悔自己非要带她一起了,最终决定让她放慢速度,跟着后面大军一起来。

    姜从珚感觉自己确实不太能撑住,同意了,不过晚几日抵达而已。

    拓跋骁前锋都是骑兵,一人两马,只有张铮统领的械军是步兵,拓跋骁行军速度极快,过土默川,渡黄河,一路南下,一千多里的路程,不过半月就抵达了灵武。

    乌达鞮侯收到探马报回的消息,当即摔了酒碗。

    “拓、跋、骁!”他恨恨地念出他的名字。

    他以为拓跋骁跟梁国结盟只是贪图梁国的资源,没想到他还真愿帮梁国人来对付自己。

    难道他真被那个汉人公主迷惑住了?

    他难道不知道梁国曾背刺他?

    不管乌达鞮侯如何恼怒,他都不得不正视拓跋骁的大军。

    哼,来了也好,他一直没忘记两年前的黄河之辱,这一次,他一定要杀了拓跋骁。

    “再去探,给我探清楚他究竟来了多少兵马!”

    乌达鞮侯当即召集手下大将商量。拓跋骁威名太盛,就算是匈奴大将也不能不害怕,当然,也有自恃勇武想杀了拓跋骁扬名的。

    乌达鞮侯又承诺谁能杀了拓跋骁就封谁做右贤王,此话一出,底下的匈奴人都兴奋起来。

    要知道,以前只有可汗的儿子才能受封左右贤王,现在他们也有这个机会了。

    拓跋骁兵临,乌达鞮侯不得不撤回一部分军队,于是,萧关守将发现,匈奴人的攻势不如先前凶猛了。

    “拓跋骁到了?”

    周泓自然也听说了朝廷向鲜卑求援的消息,拓跋骁的威名无人不知,他人还没到,乌达鞮侯便已如临大敌亲自去迎战,按理,乌达鞮侯撤军是好事,他心里却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梁国靠自己没法抵挡匈奴大军,不得不求助鲜卑。

    他站在城楼上看着城外退走的敌军,返回刺史府,面见大将军何炀,请求出兵追击,何炀的亲卫却报说大将军昏迷不醒,无法料理。

    他只好去找赵卞商量。

    赵卞却不同意,“万一是匈奴人的奸计呢?你先前还没吃够教训,我们梁国的士兵哪里是匈奴人的对手?”

    他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周泓却生出股怒火。

    赵卞来得晚,何炀的中军和他的前锋都损失严重,倒是赵卞还保存了大半兵力,他要不同意出兵,周泓也没办法。

    另一边,永康城内的张乾也发现围城的匈奴军没之前多了,撤走了将近一半。

    他们被困在城中犹如孤岛,接触不到外界的消息,并不知这两个月发生的事,自然也猜不到匈奴退军的原因。

    “将军,城中已经没粮了,我们要不趁机杀出去吧。”张乾的副将刘威道。

    “万一这又是匈奴人的奸计呢?”

    他们之前也用这个手段骗过他们。

    “管他是不是奸计,继续困在这里,没粮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拼一把。”

    这么说也是。

    张乾询问众人意见,大多同意杀出去,便下了令将城中所有粮食做成饼,分发给每个士兵。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关乎他们生死的一战。

    是夜,趁着月黑风高,打开城门,张乾一马当先,率领剩下的凉州将士冲了出去。

    “杀!”

    他们原先还担心这又是匈奴人的诱敌之策,没想到匈奴人真撤走了。

    “匈奴人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

    这个念头一清晰,凉州军气势大胜。

    他们乘胜追击,攻破匈奴人的营地,正要去抢对方的粮食,却发现里面竟然有不少肉块,这些肉块分明是……人。

    众人都红了眼,提起刀,怀着满腔恨意用尽所有力气去砍杀匈奴人。

    血战一夜,凉州军终于脱困,张乾正在决定要不要返回凉州时,斥候来报,“将军,匈奴人正在中宁跟人交战,来人疑似鲜卑军。”

    鲜卑军?

    “鲜卑军怎么会来?”

    看样子他们不像跟匈奴人一起攻打梁国,反而像是在帮他们?

    众人还在疑惑,张乾却蓦地想到了他的外甥女,长生奴。

    “是长生奴吗?”

    第156章 第 156 章 拓跋骁一路追击。

    “将军, 您说什么?”

    他刚刚那句话声音太小,斥候没听清。

    “没什么。”张乾摇摇头。

    他原本打算撤回凉州,现在却改变了主意。

    “再探, 探清后立马来报。”

    “是。”

    “将军, 您不打算回凉州了?”刘威问。

    张乾道:“看斥候带回来的情况, 要真是鲜卑军来救梁国,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对匈奴人进行前后夹击。”

    匈奴人在一天就是祸害, 回想起先前看到的那一幕,只有血债血偿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说起夹击, 刘威又想到了何炀率领的梁军, 他至今想起来依旧那个恨啊, 何炀要是没本事对付匈奴那一开始就别答应啊, 他们凉州军都跟匈奴打上了, 他自己却打到一半就开溜, 更过分的是他们撤军时并没有给将军传信,害得他们被困了两个多月, 两万凉州将士差点就葬送在这里。

    他们从匈奴营地里搜刮到些许物资,暂时还能支持几日,张乾便找了个易守难攻又便于出兵的地势,等待斥候的消息。

    第二天下午, 斥候回来了。

    果然是鲜卑军, 还是拓跋骁亲自领的兵,正在跟匈奴人交战。

    张乾便在匈奴后面暗中观察着, 直到第三天, 匈奴大军跟鲜卑大军再次于城外郭家河边交战时从后面发动了突袭。

    乌达鞮侯十五万骑兵,大半都调了回来对付拓跋骁,拓跋骁大军还没到齐, 没有人数优势,但鲜卑军悍勇无比,装备精良,原本旗鼓相当的两支军队,现在反倒是鲜卑军更胜一筹。

    乌达鞮侯看着那膘肥的战马、雪亮的刀刃、结实的铠甲,终于意识到鲜卑的日子过得

    比他想得还要好,不由冒出一股深深的嫉妒和不甘。

    河套地区原本是属于他们匈奴的地盘,鲜卑占据了水草最丰美的土地,所以才养得起这么一支军队。

    他一定要杀了拓跋骁,夺回整个漠北草原,也要南下攻下梁国。

    匈奴军跟鲜卑军正打得激烈,后方突然出现骚乱。

    “有敌人偷袭!”

    “哪方人马?”

    “是凉州军。”

    听到这个回答,乌达鞮侯气急败坏。

    没用的东西。

    他确实撤走了一半人马,却没想到留下的人不仅没拦住凉州军,还让他们找到机会来偷袭自己。

    另一边,鲜卑军也发现了匈奴后方的骚乱,拓跋骁观察片刻,看到一面“张”字大旗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全力进攻。”他也意识到这是个十分不错的战机,没有任何犹豫。

    凉州军不过一万多人,乌达鞮侯并不放在眼里,但面前的战局两面受敌,对他确实不利。

    乌达鞮侯看了眼交战情况,很快下了决定。

    “撤,分两路撤回中卫、桐阴。”

    中卫、桐阴、固原三座城池互为犄角,只要占据这三座城池,进可攻退可守,尤其是中卫,这里还是黄河渡口,守住这个口子就能保证匈奴援军源源不断。

    一时的胜败并不算什么。乌达鞮侯压下心头的火气。

    匈奴人要跑,下次还不知有没有这么好的机会,拓跋骁自然不肯轻易让他逃走,叫叱干拔列分出兵马去截乌达鞮侯的退路。

    郭家河边的原野上,三路势力,十几万兵马混战在一起,黄沙飞扬,旌旗遮蔽半边天空。

    混战中,不知是不是凑巧,张乾离鲜卑军越来越近,远远地跟拓跋骁打了个照面,没看清五官,只瞧见一个十分高大威武的身影。

    他的体格即使在猛将如云的鲜卑军中也格外突出,一身精良的黑甲,让人一眼就注意到,更别说神挡杀神的气势,杀得周边的匈奴人都不敢靠近。

    他没见过拓跋骁,却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勇猛、年轻,这是张乾对他的第一印象。

    而且,跟其余武将不同,拓跋骁竟没胡须?

    张乾疑惑了瞬,旁边的匈奴人趁机杀了过来,他忙着对敌便来不及细想了。

    乌达鞮侯人数占优,凉州军和鲜卑军最终没困住他,被他突围出去。

    两方分别派兵追击,就此分开。

    凉州军和鲜卑军完成了一次没有商量的合作。

    追了两天,乌达鞮侯还是逃回了中卫和桐阴,有城池做堡垒,拓跋骁没再继续强攻,占下中宁,暂做修整。

    七月十六,姜从珚的马车终于抵达灵武。

    拓跋骁丢下杂事,亲自出城去接她。

    远远的山坳处出现一角黑色的旌旗,拓跋骁看见,加快速度策马靠近。

    前排是披甲骑马的鲜卑亲卫,举着王旗,见到拓跋骁,恭敬地分列到路边两侧。

    随着他们的分开,这才显露出身后两马并行的马车。

    退伍暂时停下。

    姜从珚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感觉马车停下,睁开眼:到达目的地了?

    她正欲掀帘一看,却有人快她一步。

    一只大掌毫无征兆地从车外伸进来,车帘大开,灌进的风吹起她腮边颈边的发丝,在空中跳起了舞。

    突来的强光晃得她眯了眯眼,想要抬手一挡,却撞见一张熟悉的脸。

    逆着光,她尚未看清细节,只能看到一个立体英挺的轮廓和幽光闪烁的碧眸。

    她手腕悬在半空,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他,男人则趁她愣神的瞬间利落地上了马车。

    马车不大不小,原本坐两三个人正好,拓跋骁高大的身影一进入,却显得逼仄起来。

    帘子被放下,光线再度暗了下来。

    “你怎么亲自来了?”

    半个多月没见,姜从珚竟莫名有点不自在,下意识找了个话题来打破两人此刻的寂静。

    从见她到现在,拓跋骁的眼神就没从她脸上移开过。

    眸光很亮,却给人沉沉的压力,如两汪深不见底的幽潭,直要将人吸进去。

    “想你了,想早点见到你。”

    她瘦了,但气色看起来比刚分开时好些,这叫他放心不少。

    他在看姜从珚,姜从珚也在看他。

    男人的气势更加凌冽锋利了,沙场血气扑面而来,如果说先前的他是一柄闪着寒芒的绝世宝刀让人望之胆寒,那现在宝刀饮了血,展现出屠尽天下敌手的嗜血气势。

    也就相处多了亲密无间姜从珚才不怕他,若是刚照面就这般,她恐怕也是不敢上前的。

    “你受伤……”

    她话还没说完,整个人便已猝不及防地被他拽进怀里,灼热的唇压了下来。

    拓跋骁现在什么都不想干,只想抱她亲她。

    姜从珚没拒绝他,想到外面有人,尽量控制着不发出声音,可男人亲得太凶,还是制造出了些暧昧的声响,幸好车轮轱辘和嘚嘚马蹄掩盖了这细微的动静。

    她由着他弄了会儿,直到他扯落了她的衣带,衣领半褪到臂间,露出大片大片雪白的肩头和锁骨,她按住男人的手,小声阻止,“别,你停下,不行。”现在还在马车里呢。

    拓跋骁一刻钟都等不下去了,“前几日杀完敌军,一下战场,我满脑子都是你。”

    “……那也不行。”姜从珚抓着他的手十分坚决,“马上就要到了,你忍忍。”

    拓跋骁喉咙咕噜一声,长长叹了口气,没做更过分的,却又与她耳鬓厮磨许久,直到马车进了城,快到府衙时才不舍地松开了手,帮她重新整理好衣裳。

    拓跋骁攻占了中宁,但大本营还在灵武。

    中宁去年就沦陷过一回,乡野间几乎没有百姓,今年又逢战乱,物资都被匈奴人搜刮走了,只剩一座空城;灵武离灵州和西套很近,军需可以从灵州供给,他便暂将大军驻扎在这里。

    灵武城中最好的建筑自然就是府衙,二进的院落,分了前堂和后院。

    刚跨进府衙大门,男人就急急揽着她往后院走去。

    拓跋骁粗糙惯了,起居十分随意,后院的卧房只随意铺了床被,连顶床帐都没有,屋子里也空荡荡的,地上还有未扫干净的灰尘。

    环境这般简陋,姜从珚实在没心情,尤其那被子也不知干不干净。

    她不想把嫌弃表现得那么直白,便摇着男人胳膊朝他道:“我饿了,我们先吃饭好不好?”

    她的反应又怎么骗过精明的男人,他看出她的嫌弃了,视线在床和她脸上转了一圈,又怕一路劳累真饿着她,最终同意先去吃饭。

    阿榧见他们从卧室里出来,让云朵和露珠把姜从珚的行李搬进来,带着铜儿和蜻蜓赶紧打扫布置起来,换了被褥,罩上了床帐,在隔间摆好洗漱用具……

    来到侧厅,姜从珚终于有机会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事,“你已经跟乌达鞮侯交过手了?战况怎么样?凉州军呢?”

    拓跋骁便简单跟她说了一遍,“……凉州军已经脱困了,还没返回凉州,正在追击匈奴。”

    听到大舅没事,姜从珚放下心来,这才又问起拓跋骁有没有受伤。

    “寻常人如何伤得了我,要不我给你……检查检查,嗯?”男人最后几个字说得颇有深意。

    姜从珚被他说得脸热,瞋了他一眼。

    现在还不能做那事儿,拓跋骁只好尽量转移注意力,她问什么就答什么,又说起凉州军,他道:“他们比我想象中的汉人军队更强些。”

    那次虽连照面都算不上,可凉州军能精准抓住战机,还敢以少数兵力配合自己夹击匈奴,在战场上杀敌也十分勇猛,确实算得上一支合格的军队。

    听他这么评价,姜从珚骄傲的哼了声,“凉州军一直都很英勇。”

    拓跋骁想,整个梁国恐怕也只有凉州军有一战之力,其余不过是酒囊饭袋罢了,不然先前那

    十多万兵力是怎么被乌达鞮侯打成这样的。

    吃过一顿简单的饭,房间也收拾好了,不过一个时辰就大变了样。

    一眼望去,焕然一新。

    床上换了干净的被褥和防蚊纱帐,床的另一侧摆着几个整齐的箱笼,桌案上放着顶蟠螭青铜香炉,正冒着袅袅细烟,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幽香。

    整个屋子一下就有了女主人的样子。

    没有浴桶,只能简单冲洗。

    忍了两个时辰,男人早已迫不及待。

    情至浓时,姜从珚突然想起一件事,抵着他肩膀,“没泡那个。”

    这东西向来都是他们自己动手,并没交给侍女,她们也不知道。

    箭在弦上,居然跟他说这?

    拓跋骁深吸了口气,看着她,恶狠狠地说,“就算现在传来一份十万火急的军情我也要先把你睡了再说。”

    “……”

    最后,幸好男人还有一点理智及时抽离了出来。

    虽说这样也不一定能完全避免,总比全部弄进去要好,加上她也不是易孕体质,应该没事。姜从珚这么安慰自己。

    春宵苦短,第二日,拓跋骁甚至都不想去理事了,可惜不行。

    军情瞬息万变,他必须随时准备对敌。

    姜从珚累了一路又一夜,一直睡到午时过半才醒。

    她懒懒地窝在被子里,想,能不能找个机会见见大舅?

    看战况吧,舅舅是主将,肯定还是以对敌为主。

    要是寻常的攻城略地姜从珚或许要忙着做些后续的安抚工作,但现在萧关以西的地方全被匈奴屠戮过,百姓十不存一,除了管点后勤,她并没太多杂事。

    拓跋骁提出谁从匈奴手上抢到地盘就归谁,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在灵武待了一天,很快就去了中宁,准备对匈奴发动攻击。

    另一边,张乾追击匈奴到了中卫,暂时却无法夺回城池,正决定是进是退,却遇到凉州援军。

    凉州侯得知他被匈奴围困,击退西平的羌军后,终于抽调兵力来救援。

    张延主动请缨来救父,没想到父亲竟然已经脱困了,听说帮他们解困的是鲜卑军时,更是十分意外。

    凉州消息滞后,他们只知朝廷派了人去鲜卑,还不知道拓跋骁已经决定来救梁国了。

    “肯定是阿珚帮的忙。”这是张延第一反应。

    不管如何,父子俩都记住了这份情。

    张延又道:“要是有机会能见一见她就好了。”

    张乾没反对:“看情况吧。”

    萧关之危解除,朝廷上下都松了口气,然而,紧接着传回的战报却叫梁帝沉了脸。

    七月二十日,拓跋骁与乌达鞮侯交战桐阴、环县,各有胜负。

    七月二十二日,拓跋骁攻下环县。

    七月二十九,拓跋骁大军直逼固原。

    要是拿下固原,整个北地郡、汉阳郡都要落到鲜卑人手里了,陇西郡也要受到威胁,届时就算匈奴败走,却又引来了另一只猛虎。

    梁帝连所谓的天子气度都不要了,当着所有大臣的面痛斥赵卞、周泓对敌不利,只恨不能把他们绑回来杀头泄愤。

    此前他憋屈地应下了拓跋骁的条件,还想着再怎样也不至于叫拓跋骁全夺去,没想到赵卞、周泓竟这般无能。

    “你们说,现在到底该怎么办?难道真要把国土拱手让给胡人,朕丢得起这个脸,你们呢,史书会将你们的耻辱一笔一笔地记着,大家都等着遗臭万年吧。”

    梁帝将写着军情的帛书狠狠往地上一扔,脸色阴沉地看着众人,头顶上的十二玉旒因为他的动作摇晃不已。

    大臣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崔望,你是百官领头羊,你来说。”

    崔司徒被点到名字,终于没法装聋作哑了,只好道:

    “赵卞、周泓对战匈奴经验不足,所以无法从匈奴手中夺回城池,不如增派大将。”

    “你们觉得他说得对吗?”

    崔司徒这番说辞倒也有些道理,打战打的是军队的强弱,更是主帅的用兵,若主将不中用,再精锐的队伍在他手上都发挥不出战力。

    “臣以为然。”

    “臣也以为然。”

    大部分人都觉得有道理。

    “既然这样,你们觉得该派谁去?”梁帝又问。

    这……众人一下卡了壳。

    派谁去?

    如今朝中大大小小的将领不少,能挑得起重任的没几个,最有威望的周纪,却在听到梁帝愿意以割让国土作为条件请求拓跋骁出兵后气昏了过去,至今还没苏醒。

    众人说不出来,梁帝便再把目光落回崔司徒身上,“崔望,这事既然是你提议的,你来告诉朕,你举荐谁?”

    崔司徒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略显苍老的眼睛里飞快闪过一丝失望。

    他抬起眼皮,道:“凉州军对付胡敌经验丰富。”

    啊?凉州?

    众人没想到他竟提了凉州,表情一时都有些错愕和担忧,可仔细一想,确实只有凉州能有这个本事了。

    梁帝的脸色完全僵硬住了。

    凉州名义上虽归属大梁,但其实除了派过去监视张家的几个文官,他对凉州根本没有掌控力,凉州军也从来不听他这个皇帝的调遣,张氏一族更是骄横,可以说,凉州是否要反,全在凉州侯一念之间。

    此刻崔司徒提到凉州,梁帝第一反应是拒绝。

    这时司马维忽的开口了,“陛下,臣以为司徒此策甚是可行。”

    梁帝看向他。

    司马维继续道:“凉州是我大梁领土,凉州军自然也是我大梁军队,凉州从匈奴手中夺回的城池自然就是我大梁的城池。”

    他暗示得十分明显了,让凉州军帮忙夺,到时再从凉州手里要回来。

    只是有个问题——届时凉州侯不肯归还该怎么办?

    司马维似猜透了梁帝的心思,又道:“陛下不如先封凉州侯长孙张延为护军将军,命他到赵将军帐下听令。”

    这样既可以叫张家为大梁卖命,又能以张延为人质保证凉州夺回的城池最后会还给梁国。

    崔司徒皱皱眉,觉得这个条件有些不妥,凉州侯忠义,不该用这种手段,可不等他说话,梁帝却已经站起身。

    “好,此法不错。”

    “凉州侯会答应吗?”有人不禁问。

    司马维胸有成竹,“当然会。”

    皇帝被自身偏见蒙蔽觉得张氏一族拥兵自重,只有旁观者才知道凉州这些年的付出,以及,凉州侯对大梁的感情。他可是追随过太-祖和昭文太子的,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大梁被胡人亡国,所以,就算再憋屈,再愤怒,他还是会尽全力保全大梁。

    定下决策,梁帝很快就拟了诏书加急送到赵卞和凉州侯手中。

    赵卞看完,脸色变得铁青。

    梁帝狠狠斥责了他出兵不利,至今也没从匈奴人手里夺回城池。要是他再不打出点成绩,回去后等待他的只会是罢职免官。

    这点诏书上没明说,但他知道会是这个下场。

    总要有人承担战败的后果。

    不行,他必须得想办法。

    接着他又注意到另一道命令,让凉州一起对抗匈奴,还叫张延到他帐下来听令……

    另一边,张延收到诏书自然十分意外。

    梁帝给他封了护军将军,分拨两万人马给他抗击匈奴。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去了,他也希望歼灭匈奴人,夺回国土,报仇雪恨。

    张延将凉州军留给父亲,孤身入营。

    张乾道:“你要小心。”

    张延点点头,“父亲不用担心,我都知道。”

    皇帝暂时还不敢要他性命,因他一条性命换来凉州的决裂并不是皇帝想看到的。

    事情果然与张延猜得差不多,入了大营,赵卞对他态度颇为可亲,当真十分痛快地交给他两万人马。

    赵卞拍拍他的肩,“你我都是大梁将士,我们本就该同仇敌忾共退胡敌方步辜负陛下深恩。”

    凉州军、梁军、鲜卑军三方联手,

    很快对匈奴大军发起了反攻。

    其中以鲜卑军战力最猛,夺回了数座城池,凉州军稍逊,而梁军,周泓夺回了两座小县城,赵卞几乎没有战功,张延带着两万梁军也夺下两座小城。

    赵卞面上不显,心里已经急了,他人手最多,足足七万。

    八月中旬,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席卷了整个西北大地。

    拓跋骁早有准备,鲜卑士兵飞快换上厚实的御寒衣物,与此同时,他对固原发动奇袭。

    乌达鞮侯没有防备,仓皇应对,已呈败军之势。

    赵卞一直在想办法立功,听到这个消息,心头冒出一个计划。

    他找到自己最信任的谋士贾功,跟他秘密商议了一个多时辰。

    “某以为,此计若是成功,将军将立头等大功。”

    赵卞一笑,他也觉得颇有可行性。

    固原是两郡里规模最大、人口最多的城池,又是要塞,只要拿下固原,他就能一跃翻身。

    经过数日鏖战,乌达鞮侯没料到才八月就寒如隆冬,没有足够的御寒物资,匈奴骑兵战力大减,最终丢失了他最大一座城池。四周全是敌军,南下计划夭折,加上天气越来越冷,只能败走中卫。

    拓跋骁一路追击。

    第157章 第 157 章 “公主,请吧。”……

    “赵将军, 您找我?”

    张延来到赵卞大帐,里面不见其他人,只有赵卞一人低头看着桌上的地图。

    赵卞闻言, 抬头看过来, 笑道:“伯延来了。”然后挥了挥手, 示意随从退下,帐中便只剩他们俩。

    张延有些奇怪, 他以为赵卞叫自己过来是要商量接下来的战事,现在看起来却不像。

    “将军有什么吩咐?”张延肃声道。

    “并不是什么要事。”赵卞走过来随口道, 态度十分可亲, 他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高大健硕的年轻人, 眸中飞快滑过一丝精光, “乌达鞮侯的大军败走, 相信用不了多久战事就要结束了。”

    张延看着他, 静待下文。

    赵卞继续道:“你有功,歼灭了四千敌军, 还从匈奴人手里夺回了两座城池,我会上奏朝廷为你请功。”

    张延听到这话并没有表现出激动的神色,只道:“末将是大梁将士,保家卫国是末将应尽的职责。”

    赵卞呵呵笑了两声, 拍拍他的肩, “这份志气和当担,果不愧是凉州侯之孙, 我十分喜爱你的将才, 有意向朝廷举荐你到长安任职,你意下如何?”

    张延惊讶地抬起眼,赵卞是在拉拢他?

    “承蒙将军抬爱, 末将此生惟愿镇守西北,保家卫国。”他低下头。

    他拒绝了赵卞的拉拢,原以为对方会生气,没想到他只是笑笑,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好像刚才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放在心上。

    张延便放下心来。

    赵卞又道:“如今战局初定,短日内也不用你出兵,我打算给你放几日假。”

    似看出张延的疑惑,赵卞给他解释,“听闻佑安公主也随漠北王来了桐阴,我记得佑安公主幼时是在凉州长大的,想来你们兄妹感情深厚,难得远嫁鲜卑之后还有机会回到故国,现在离得又近,不如趁此良机亲人相聚。”

    张延听他说“佑安公主”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提到拓跋骁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阿珚。

    耳边赵卞的声音还在继续,“这次梁国求助鲜卑,听使者说,一开始漠北王并未同意,还要多谢佑安公主在其中转圜才叫漠北王伸出援手,朝廷上下实是敬佩,我这也是想叫你代为表达我等的感激之情。”

    张延似有些明白赵卞的意思了。

    他大概是想着阿珚对拓跋骁有些影响,所以想通过自己去跟阿珚说好话,拉拢她尽量为梁国争取利益。

    张延觉得这副做派实在有些小人,可赵卞的态度平和,倒叫他不好发脾气,而且他也想见见阿珚,一则兄妹分别数年,看看她是否安好,回去禀了祖母好叫她老人家放心,二则,拓跋骁也算帮凉州军解了围城之困,他该去谢谢她。

    若无允许,他私下去鲜卑军还有些麻烦,被人抓到把柄的话更是说不清,既然赵卞主动提起,他应了就是,至于见了面会说什么他就管不着了。

    “多谢将军体恤。”张延抱拳。

    没有旁的事了,张延提出告退,赵卞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帐门口,眼睛一点点眯起,几条细纹将他眉眼勾勒出几分危险阴沉。

    张延回去路上又将刚刚的事回忆了遍,确认赵卞应该就是想拉拢自己和阿珚,应该没有问题,这才放下心来。

    他翻出笔墨,铺好纸,亲自提笔写了一封信给姜从珚,说自己想在两日后去桐阴见她。

    写好信,他亲手装入竹筒,交给亲卫,命他快马送到姜从珚手上。

    然后又召集属下,将接下来几日的杂事安排好,打算明日一早就出发-

    随着拓跋骁大军推进,如今大半北地郡都已在鲜卑的掌控中,姜从珚也随着大军从灵武来到了桐阴。

    这片区域的城池虽也被匈奴人践踏屠杀过,比中卫那边的情况却要好很多,沦陷时日尚短,匈奴人来不及搜刮每一寸角落,还有不少听到风声提前出逃的百姓侥幸保下了性命。

    匈奴人败了,他们却依旧不敢回到城中,城里都是鲜卑人,不同样是胡人?他们害怕鲜卑人跟匈奴人一样残暴,屠杀他们的性命取乐、奸-害妇女,更甚者把他们煮了当食物,只恨不得离得远远的,躲在乡野山林中苟延残喘。

    姜从珚得知这种情况,亲自出面收容了几户人家,承诺她会约束军队,绝不允许鲜卑军欺凌百姓,想要回家的都可以回来。

    那些人见她是个汉人面孔,身上衣裳织物贵地,看起来就地位不凡,身边那些鲜卑人都对她恭恭敬敬,又生得温柔美丽见之可亲,再听她报出自己梁国公主的名号,不由信服,防备心去了大半。

    过了几日,一开始被收留的百姓见城里的鲜卑人当真不像匈奴人那样残暴,虽语言不通,两边井水不犯河水,竟真的安稳下来了,终于放心下来。

    姜从珚又贴出布告,让这些本地百姓去通知其余人。

    有亲身经历的人开口保证梁国公主会庇佑他们,一传十十传百,加上今年的寒潮来得突然,躲在野外的日子十分难熬,渐渐的,出逃的百姓都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土地上。

    随着汉人百姓越来越多,两族语言又不通,中间自然少不了各种摩擦,姜从珚便忙着调解这些。

    普通矛盾就按理解决,若是鲜卑军恶意欺压,她决不轻饶。

    幸好拓跋骁治军厉害,在军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威望,她这两年有意跟他提议让他加强纪律性的训练,很有一番成果,以往自由的风气一变,下了命令后绝大部分不敢明知故犯,哪怕这些鲜卑人天性凶猛,也不得不乖得跟兔子一样。

    这几座城池打下来,将来都是鲜卑地盘,姜从珚已经想着后续重建和管理事宜了。

    她接见了城中几个大族和一些寒门学子,在幸存者中挑了些人暂时担任各级管事,这些人在当地百姓和家族中颇有威望,事情交给他们会方便许多,但姜从珚并未直接授职,他们还在考察期,要是不听话她就直接撤掉换上个听话的。

    现在百废待兴的情况打破原本根深蒂固的士族势力,正好叫她培植自己人。

    这一日,姜从珚在前堂处理完今日的事,已是黄昏,忽有一骑从城外而入。

    “可敦,有人送信给您,报的是凉州张延的名号。”

    姜从珚十分惊喜,“快把人请进来。”

    片刻后,那人被收了兵刃带进堂中。

    他单膝跪地行礼,恭敬呈上书信,“这是少将军命属下给公主的书信。”

    何舟接过,检察了没问题才交给姜从珚。

    她展开一看,笔锋粗狂,是她熟悉的字迹。

    “女郎,大公子信上说什么?”兕子在一旁问。

    “大哥说他现在在固原附近,后日来看我,约我去武岳亭相见。”姜从珚笑着说,眼神在信纸上顿了顿。

    兕子高兴起来,“这是好事啊,您与大公子都好几年没见了,难得有这个机会,武岳亭离我们只有半日路程。”

    “确实是好事,我本来也想找机会见他,只是怕他不方便,这下倒好了。”姜从珚收起信纸,又对送信人道:“你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多谢公主,只是少将军还等着属下回去复命。”

    如此,姜从珚便没留他。

    她用一天时间交代完杂事。

    第三天清晨,空中还泛着蒙蒙白雾,数十亲卫簇拥着一辆马车缓缓使出了桐阴县城。

    透过车窗望去,黄褐色

    的大地被残雪覆盖,只见一片衰草枯杨,路上几乎不见行人,只有半空中偶尔滑过的飞鸟证明这死寂的大地还有生机。

    马车行驶半日,就在即将抵达武岳亭时,打头的亲卫发现远处似有动静,有支人马,何舟命队伍停下,加强戒备,自己带着人迎上去。

    跑了一段路,离得近了,何舟看清楚来人,脸上露出一个笑。

    “大公子!”他扬手招呼起来。

    张延也加快速度赶过来,认出了何舟,“是你女郎命你来接我的?”

    何舟有点疑惑,“女郎也来了啊。”

    张延一时间没想那么多,一边骑马一边跟何舟叙旧。

    何舟是凉州旧部,跟张延也很熟,许久不见,能聊的话题自然不少。

    张延笑道:“两三年没见,你小子居然当上统领了,不错啊。”

    何舟挠挠头,“都是女郎给我这个机会。”

    说了几句,张延的马就到了姜从珚的马车前。

    姜从珚听说大哥到了,让兕子扶着自己下了马车。

    张延见到她,向来刚毅的大男人,此刻竟有些红了眼。

    记忆中柔弱可爱需要小心呵护的妹妹,现在已经变成别人的妻子了,气质也与少女时期发生了变化,看着更成熟了些。

    此刻站在亲卫中不说话,很有威仪。

    祖父祖母要是见到她,不知该心疼还是欣慰。

    “大哥。”姜从珚笑着打了句招呼,还是从前亲昵的语气。

    一句“大哥”打破了两人间的生疏,张延想,不管变成什么样,她还是自己的妹妹。

    “阿珚,这几年在鲜卑辛苦你了。”

    姜从珚摇头,“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怕他又因和亲的事伤感,姜从珚转了个话题,“大哥,舅舅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张延道,“父亲挺好,只受了点小伤,现在已经好了,还要谢你及时让鲜卑出兵才解了父亲的困。我这次来,除了看看你之外也是想替父亲谢你。”

    姜从珚依旧摇头,“大哥不必说‘谢’,外祖和舅舅们对我这么好,他们有难,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可这样的事,有一次却未必能有第二次,凉州军最终还得靠自己找出路。”

    张延听懂她几分意思,却回答不出来,这并非他能决定的。

    一次又一次,要说不对大梁失望是不可能的,可凉州又有什么路可以走呢?

    早知今日这般,祖父当年还不如拼一把扶楚王上位,只可惜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再也没有可能了,他们一旦发生内乱,届时不管梁国还是凉州都只能成为胡人嘴里的肥肉。

    张延苦笑了下,下意识躲避这个话题,见她小脸被冻得发白,“这么冷的天,何必出城来接我?”

    姜从珚瞪大了眼,瞳孔狠狠缩了下。

    “大哥,你说什么?”

    “我说,天这么冷,不用非要亲自出来接我……”张延见她反应这么大,同样心头一跳,语气弱了下去。

    姜从珚的呼吸似乎都停住了,她猛地对何舟喊:“回城,马上回城!”

    “怎么了?”张延生出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

    “我们中计了!我收到的信是你约我在武岳亭相见。”

    “我明明说的是……”

    不用纠结了,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不知谁掉包了他的信,还仿了他的字迹伪造了一封送到姜从珚手上。

    “是赵卞,是他!”张延终于反应过来,难怪他会主动提起让自己来见她,根本就是在利用自己。

    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对方既然大费周章的掉包他的书信,肯定还有后手等着他们。

    姜从珚登上车,队伍飞快回转,然而,刚使出不到一里地就在山坳里遇到了伏军。

    两人立马往反方向撤,后方同样有埋伏。

    这是一个十分周密的计划,对方选在这段狭窄陡峭的山坳中伏击,为的就是要断了他们的路。

    两支伏兵越逼越近,他们几乎无处可躲。

    对方却不急着放箭乱杀,反而派了个人出来,“马车里的是佑安公主吧?”

    姜从珚心知这是冲自己来的,正欲从马车里下来,张延上前用身体挡住她,“阿珚,你好生躲着,是我害得你陷入险境,就算是死,我也要带着你杀出去。”

    他说着就要推她坐回马车中,姜从珚按住他的手,“大哥,不行,你作战经验比我丰富,肯定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几乎不可能杀出去的。”

    匈奴军队已经撤走,姜从珚出门便只带了五十亲卫,张延是私事,又是孤身入的赵卞帐下,身边也不过十来个亲卫,两边加在一起不到百人,伏军却有千人以上,是他们的十几倍,又是在地势陡峭的山坳中,被截断前后退路,能成功杀出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张延何尝不知道,但他别无选择。

    阿珚一定不能因为他有事,不然他如何对得起祖父祖母,如何对得起早逝的姑姑,更不要说拓跋骁……

    “大哥,他们是冲我来的,到现在都没动手,或许并不是要我的命。”姜从珚已经从最开始的震惊中回过神冷静下来,尤其对方问的那句话,她隐约猜到了什么。

    姜从珚吩咐了何舟两句,他驱马上前,厉声问,“我们是佑安公主亲卫,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拦截公主的车架?”

    佑安公主果然在马车里。赵措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没有驾马走出来,只躲在亲军后面高声喊话。

    “我是车骑将军赵措,奉左将军之命来请公主去做客。”

    何舟冷笑:“做客?是绑架吧?你们就不怕漠北王知道后发怒吗?”

    赵措被戳破也不恼,反而“哈哈”笑了几声,“随你们怎么想,总之公主今天必须跟我走,你们要是不肯配合,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两人声音洪亮,在山谷中回荡,清晰地传入姜从珚耳中。

    她又看了眼四周的环境,左右山体陡峭,前后密密麻麻全是伏军,除非天降雄兵,基本没有突围的可能。

    虽还不知具体意图,但她知道对方要抓她当人质。

    姜从珚下了马车,站至人前,眼神盯住人群中的赵措。

    “我可以跟你走。”

    清灵悦耳的女声顺着清冽的冷风飘过来,跟现场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

    赵措头一次看到这个佑安公主的模样,被她惊人的美貌恍了下神,心里不由可惜。

    “公主能看清形势自然再好不过。”赵措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姜从珚:“我可以跟你走,但你要放了我大哥。”

    赵措嗤笑,“放了他,他去通风报信,我不是白干了?公主省省心思吧。”

    姜从珚咬了咬唇,脸上露出一丝被他看破计谋的恼怒,又道:“那换一个,你不许伤我的人,只要死一个我就绝食。”

    不等他说,姜从珚又立马道:“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就血战到底,死路一条就死路一条,我也不会如你的愿。”

    说完,她绷起一张素白美丽的脸蛋,倔强又惹人怜爱。

    赵措见她有几分天真,气性却很大,好像真的不怕死,担心她真跟自己鱼死网破,到时就功亏一篑了,权衡了下,最终答应了。

    “行,只要你乖乖跟我走,我就饶他们一命,但是,他们必须被绑起来。”

    姜从珚怒瞪他,仿佛受到了深深的羞辱,“他们是我的亲卫

    ,岂能任由你当俘虏一样捆起来。”

    赵措却阴沉着脸,“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个鲜卑亲卫个个体格彪悍,哪怕没了武器普通人也不是对手,要是到了开阔地带半路逃跑,他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姜从珚绷着脸还想说什么,赵措一挥手,前后所有伏军便举起了弓箭,数百箭矢闪着寒光对着他们,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把他们射成刺猬。

    “公主,请吧。”

    姜从珚看着这么多箭,好像终于认命了,主动走上前。

    张延拦住她,一脸着急,“阿珚!”

    姜从珚朝他使了个眼神,声若蚊蝇,“大家保住性命,后面才有机会。”

    她走到亲卫最前面,仰头看着赵措,一张脸蛋冷若冰霜,“你答应过我不许伤他们性命,要是伤了一个人,我说到做到。”

    “我要是死了,对你也是大麻烦吧。”

    岂止是麻烦啊,抓人当人质和人死在手上可是截然不同概念,前者能牵制敌人,后者只能引来猛烈的报复。

    赵措不敢赌。

    鲜卑亲卫束手就擒,赵措让人卸了他们的铠甲和兵刃,又用绳子将他们的手绑住,串成一串。

    他又看向姜从珚和她身后两个侍女,正要叫人上前,姜从珚厉声道:“你敢?”

    赵措瞥眼兕子的腰,“把你的匕首解了。”

    兕子不情不愿地解下,往地上一丢。

    她身边总共不过三个侍女,都是女人,不足为惧,叫人搜了身,确定没藏兵刃,赵措便没再绑她们。

    至于姜从珚,她身份在这里,又颇有气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搜身对她来说是耻辱,她肯定不愿,赵措又想她一个柔弱贵女如何会藏兵刃,没再逼迫。

    姜从珚被俘,赵措搜过马车后,让她继续坐回去,带着一行人飞快折返,以最快速度赶往固原。

    姜从珚坐在马车里,闭眼上,左手抚着右臂,袖中的手握起了拳-

    乌达鞮侯大军从固原败逃,拓跋骁追击主力,命莫多娄追击其余残部。

    赵卞听到斥候报回来的消息,放声大笑,“连天意都在助我。”

    当即点了五万兵马,趁着鲜卑大军追击匈奴,对固原发动突袭。

    固原城中空虚,只有少量鲜卑军,更没想到梁军来攻,仓促应对,坚持了半日,固原城就落到了赵卞手中。

    大军进城,他飞快下令关闭城门,于城墙上大力布防。

    一天后,莫多娄追杀完匈奴人,正要返回固原城时,却发现城池居然被梁人偷走。

    他气得破口大骂。

    “狗娘养的,这些梁国人真不要脸!”

    “要不是王出兵帮他们攻打匈奴,他们现在早成乌达鞮侯锅里的一块肥肉了,现在居然敢偷袭。”

    莫多娄当即命令手下攻城。

    可固原城池坚固,他只有一万人,梁军足足有五万,又占据守城优势,他攻了半日依旧没能攻下来,只能叫人通知拓跋骁。

    “不要脸!等王带着大军回来,看他怎么收拾你!”

    鲜卑军在城下不停谩骂,赵卞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他敢这么做,自然是准备了后手。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趁着夜色漆黑,固原城西边开了道门,一队人马带着一辆马车悄悄进了城。

    第158章 第 158 章 “退!”

    姜从珚进入固原城, 终于明白赵措抓自己的目的了。

    拓跋骁跟梁国约定谁从匈奴手里抢回城池,城池就归谁。

    混战至今,结果显而易见, 鲜卑军夺走了大部分土地, 梁军只有几座可有可无的小城。

    他们是要用她来威胁拓跋骁。

    一行人进了固原城, 张延和鲜卑亲卫都被关押起来,她和三个侍女则被送到刺史府中的一个小院里。

    北地的房屋大多厚实坚固, 院墙高大,院子四周全是把守的梁军, 围得密不透风, 她们几个没有武器的女子, 根本没有逃跑的可能, 只能静待时机。

    “一路车马劳顿, 今晚好好休息一晚, 养足精神才能应对后面的事,先睡吧。”姜从珚对三个侍女道。

    “是。”

    但身在敌营, 兕子她们担心女郎受欺负,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晚上也要跟她待在一个屋子里才放心。

    姜从珚坐在床上,想到了拓跋骁, 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拓跋骁追击乌达鞮侯到了中卫, 双方再次爆发大战,乌达鞮侯不敌, 想继渡河而逃, 被鲜卑大军截住去路。

    正对峙着,他收到莫多娄的消息,赵卞竟趁自己追击匈奴, 固原兵力空虚时趁机而入。

    他瞬间沉了脸,大怒,一掌劈断了面前的桌案。

    梁人竟敢如此背信弃义。

    好,很好!

    他当即留下两万大军继续追击乌达鞮侯,自己亲率两万星夜回援固原。

    经过一天两夜的行军,终于在第三天清晨抵达固原城楼。

    莫多娄主动请罪,“属下丢了城池,请王责罚。”

    王让自己剿灭匈奴残军,他只顾着追匈奴人,没在城中留够足够多的人手,结果被梁人钻了空子。

    拓跋骁没怪他,谁也想不到梁人竟如此不要脸。

    这是梁国第二次背叛。

    先前派人去匈奴游说那次还勉强能说是国家之间的博弈,但现在却是实实在在的背叛,比之前严重十倍不止。

    从今以后,这些梁人休要再叫他手软。

    拓跋骁没有犹豫,下令对固原围城。

    城楼上,赵卞收到拓跋骁来攻的消息,爬上城楼,朝拓跋骁喊话,“漠北王与我大梁约定谁攻下来城池就归谁,如今城池已在我梁军手中,漠北王为何还要来抢。”

    莫多娄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自己明明就是靠偷袭才抢到了城池,现在竟还倒打一耙怪他们来抢。

    莫多娄只能用尽自己知道的所有骂人的话,不管汉话鲜卑话,全部大声骂了回去。

    拓跋骁没参与骂战,直接下令攻城。

    赵卞看着城外乌压压一大片鲜卑军,个个杀气腾腾,尽管自己占据守城优势,也不能不生出一丝担忧。

    “漠北王且慢,固原城中来了位客人,我想对你应该十分重要,你不如见了再决定要不要攻城。”

    莫多娄觉得他这话很有几分古怪,什么人竟能让王改变想法,肯定是梁人拖延时间的借口。

    “王?”

    他跃跃欲试,偏过头看拓跋骁,却见他沉着脸,一动也不动。

    拓跋骁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赵卞如此有恃无恐……想到某个可能,他终于变了脸.

    姜从珚浅睡了两个时辰,快天亮时,隐约感到城外远处传来些许震动和喊杀声,猛地睁开眼。

    兕子也察觉到了,目露惊喜,“王来了?”

    姜从珚没说话,让侍女拿来衣裳穿戴起来。

    刚穿戴整齐,赵措突然闯了进来,“请公主随我走一趟吧。”

    兕子张开双臂挡在女郎面前,“谁允许你闯进女郎居室的?出去。”

    赵措被她喝了一句,脸色沉了下来,“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我说话。”

    他一把拽住兕子的胳膊将她推到旁边,正要去抓姜从珚,一张美人脸忽的映入眼,让他的手悬在了半空中,满脸惊艳的呆滞。

    传闻佑安公主美貌,宴上一舞叫漠北王一见钟情非她不娶,他原先还以为有夸大,前日见了现在才惊觉世上真有这样的美人,昏昏暗室,她却仿佛一颗明珠在发光,直击人心。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她此刻脸色看起来比前日更憔悴了些,少了几分矜骄,增添了几分柔弱气质,瞧着越发楚楚可怜。

    赵措喉咙滚了滚,不由心猿意马,捻了捻手指,只可惜这样的美人不是随便能碰的。

    他压下心头的躁动,“公主,你要是识时务就跟我走吧,我也不想对你动粗。”

    说着他已伸出了手,似还想去摸她的

    脸。

    姜从珚没有反抗的余地,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别碰我,我自己走。”

    她被赵措带出刺史府,一路往西,来到了城楼脚下。

    拓跋骁来了。

    城楼上下,密密麻麻全是梁军。

    一见赵措,众人往两边分开,从中让出一条路。

    姜从珚走在赵措前面,一级一级登上城楼。

    赵措并没有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柄锋利的刀。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她的身影出现在了城楼上。

    拓跋骁在城下,隔着晨间的霜雾,一开始只看到个浅浅的头顶,直到她移动到城墙边上,他终于看清——

    是她!

    他瞳孔猛地一缩,碧眸中尽是嗜血杀意,犹如实质。

    梁人竟真的敢!

    莫多娄也看清了,瞪大了眼,下意识扭头看王。

    只见王死死盯着那一处,脖颈青筋暴起,脸色看似平静,下颌处的肌肉却因为愤怒而控制不住地抽动,泄出的气势连他都忍不住感到害怕,骊鹰仿佛也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不安地踢着蹄子。

    莫多娄心头惴惴,丢了城池他都没太担心,此刻却大气不敢喘,空气仿佛冻住了般。

    被敌军抓了自己的女人来威胁,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一种尊严上的践踏,作为王,这种耻辱只会更甚。

    当然,莫多娄明白,这些王都可以不在意,但是,他们竟然抓了可敦。

    作为王的亲信,他再清楚不过王有多在意可敦,她若发生一丝意外,还不知王会疯狂到什么地步,如此强烈的杀意,或许会……屠尽城中每一个梁人?

    莫多娄想,这并不是自己在夸大。

    城楼上,姜从珚走到了“凹”字形城墙边的下凹处,露出肩头之上的脖颈和头,左右两边分别是赵卞赵措父子,借着凸起的城墙遮挡大半身形。

    在拓跋骁的沉默中,赵卞继续朝他喊话,“漠北王,佑安公主思念故国,我才特邀她来做客,您娶了我梁国公主为妻,两国已是姻亲,应该亲如一家,又何必计较几座城池,如今匈奴已经败走,天气愈寒,您不如带着鲜卑将士们先回去,待我与公主叙完旧,自然会亲手将公主送回鲜卑,您觉得如何。”

    他的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实际意思不就是用姜从珚做人质逼拓跋骁交出城池撤出梁国吗?

    其余人就算听不懂汉话,光看眼前的场景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是他们鲜卑将士辛辛苦苦从匈奴人手里打下来的土地,凭什么拱手让给梁国人?

    “王,我们不能让这梁人的奸计得逞。”段目乞忍不住劝。

    他一开口,后面大大小小几个将领也纷纷谩骂起梁人来。他们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拓跋骁唇线绷得笔直,没说话。

    赵卞一直盯着拓跋骁,他一开始底气十足,现在见鲜卑人都在开口劝拓跋骁不要答应,而拓跋骁从开始到现在也没表过态,难免生出些不安。

    他收到的消息说拓跋骁十分重视姜从珚,自娶了她就独宠她一人,为了她大开杀戒,也因为她的劝说而放弃这个念头,说明她在拓跋骁心里十分有分量,但这分量能让他为了她放弃城池吗?

    江山、美人,他会选哪一个?

    赵卞侧过脸,看着这个颇有美名的佑安公主,确实生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要是美人垂泪劝说,说不定能起到奇效。

    他朝姜从珚道:“公主,你既是梁国公主,又是漠北王之妻,肯定也不希望大梁和鲜卑闹起来吧,不如开口劝劝漠北王?你是千金之躯,我也不想伤了你,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好,你说是不是?”

    姜从珚好似没听见他的话,一动不动,连余光都不曾扫过去。

    冬日的清晨四下一片白茫的霜雾,天空积着灰蒙蒙的阴云,整片大地似乎都笼罩在一团巨大的阴影中,时不时有雪粒子拍打到人脸上,又融化成冰冷的水,激起一个又一个细小的鸡皮疙瘩。

    她视线直直落在前方那道高大的身影上,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层层雾气,她并不能看清男人脸上的表情。

    两人的目光撞到一起,她只感觉他很冷,很沉,一双碧眸似包含着十分复杂的情绪。

    奇怪,离了这么远,她竟还能精准捕捉到他的眼神,好像两人并没有隔着几十步的距离,反而是近在咫尺地对视。

    真的到了这一刻,她竟十分平静。

    她没按赵卞要求的那样哭着求他救自己,也做不到大义凛然地说不要在乎她的性命夺下城池。

    她一直沉默着,只让他凭自己的心意做决定。

    她想,就算他不愿为了自己放弃攻城,她也不会怪他,是赵卞的奸计导致了这一切,也是她自己不够谨慎才落入这个境地,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只是极偶尔会闪过这么一个念头,要是自己殒身在此,历史是不是还会按照既定的轨迹走下去,她现在做的一切是否终将消散在历史尘烟中,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仿佛她从未来过。

    此时此刻,城内城外数万人马,此刻不闻一句人声,安静到了诡异的地步。

    僵持许久,拓跋骁终于缓缓抬起小臂。

    要做决定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气氛犹如拉满的弓弦,紧绷到了极致。

    赵卞和赵措都忍不住探出头,眼神紧紧抓着拓跋骁,期待又紧张。

    拓跋骁仰着头,目光定定地落在姜从珚脸上——

    “退!”

    气沉丹田,声音雄浑。

    一个“退”字传遍旷野,也随风传到了城楼上的赵卞父子耳中。

    尽管他本就是这样打算的,现在计划成真却有点不敢相信,原来真有男人不要江山要美人。

    姜从珚缓缓眨了下眼,目光怔怔,她从没想到有一天,江山美人的选择会出现在自己身上,而她嫁的这个男人坚定地选择了她。

    她没有觉得开心,反而想落泪。

    赵卞反应过来,“哈哈”笑了几声,“漠北王果然情深义重,令人敬佩,你放心,我会好生照料公主……”

    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拓跋骁早已不再理会。

    他下了退军的命令,鲜卑骑兵便开始有序撤离。

    目的达到,赵卞命赵措将她带回去。

    转身前,姜从珚的目光在拓跋骁茕立的身影上多停留了一瞬,然后平静地下了城楼。

    拓跋骁一直等她完全消失在视野中,才折身往回走。

    姜从珚被带回先前的小院,赵措亲自“送”到门口,离开前,眼神在她脸上流连许久,“公主倾国之姿,别说漠北王,换做是我,也愿意舍城换公主。”

    姜从珚恼怒不已,大骂,“大胆,你也敢肖想我?”

    接着不再理他,转身进了屋,连优雅的背影都透着愤怒。

    赵措却没生气,反而抬起手在空中抓了抓,正是她刚刚站的位置,空气中似还残留着些许幽香-

    拓跋骁撤军后,队伍暂时屯驻在固原三十里外的一座小镇中。

    “王,我们真要把城池拱手让给梁人吗?我不甘心。”段目乞愤愤不平。

    “王,要不我们想办法派人潜进城里,偷偷把可敦救出来,这样就可以没有顾忌地攻城了。”

    “这很难吧,梁人现在将城门关得死死的,要怎么摸进去。”

    “挖地洞?潜水?或者用飞爪,趁着晚上悄悄爬上去?”

    咦,这也不是不可能。

    “那进了城之后呢,要怎么找到可敦把她带出来?”

    ……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许多办法,到最后还真商量出个看起来可行的。

    “王,您觉得怎么样?”

    拓跋骁终于抬起眼皮,“传令叱干拔列,撤回中卫所有兵力,到桐阴待命。”

    他一字一句,声音格外平静。

    此话一出,众人都愣了一下,紧接着才反应过来王并没参与他们的讨论,反而下了一个看似无关实则十分具有决定性的命令。

    “是。”

    他们下意识应了命令,过了许久才意识到撤走中卫兵力意味着什么-

    得知拓跋骁大军只退了三十里,并没有撤出固原境内,赵卞不甘心。

    他冒着惹怒鲜卑的风险也要夺下固原城,野心自然不止于此。

    朝廷答应拓跋骁的出兵条件肯定是抱着至少夺回一半城池的心理的,他先前领兵支援中卫,结果不仅没救下中卫,还丢了固原,连萧关都岌岌可危,别看他现在还是个威风凛凛的左将军,等到战事落定回到长安,朝廷必要治他的罪,就算保住性命,至少也是流放,除非他能绝境逢生夺回城池。

    既然注定要落入那般境地,还不如赌一把,要是成功,他不仅能抵消先前的过错,还能一步登天。

    他现在夺下固原,算是成功了一半。

    他野心越发膨胀起来,冒出一个更为大胆的念头——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拓跋骁。

    他召来赵措和心腹谋士贾功,三人聚在灯下密谋。

    赵措听了父亲的打算,有些担心,“鲜卑骑兵的战力不在匈奴军之下,拓跋骁的悍勇也世所罕见,我们真能对付得了他吗?”

    赵卞道:“我们早就将他得罪死了,他一定会对今日之辱怀恨在心,一旦回到鲜卑,必定举兵报复,我们唯有先下手为强。”

    是这个道理,赵措还不合时宜地想到姜从珚,拓跋骁要死了的话,美人就能重新择主了。

    “父亲打算怎么办?”

    贾功这时一笑,“某有一计。”

    “先生速速道来。”赵措催促。

    贾功便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个简易的地图,“我方五万兵力在固原,城池坚固、物资充沛,拓跋骁三万骑兵在固原城外,如今天寒地冻,他粮草短缺,我们占据人数、城池、粮草三重优势,将军先派一支兵力绕到背后截断他的粮草供给,另再派周泓率三万人马来与将军前后合击,则战局大有可胜。”

    赵卞赵措听了,均眼前一亮,这么看来,要对付拓跋骁也不是不可能。

    “我这就书信一封给周泓。”赵卞道。

    他跟周泓一个左将军一个右将军,他比周泓高半级,大将军何炀重伤不起后,皇帝又传来口谕,让他暂代大将军之职,他亲自写信传令,周泓不能不听。

    计划定下,三人就开始准备起来。

    赵措正召集下属商量事情,亲卫忽然来报,“将军,公主那边闹起来了。”

    “嗯?怎么回事?”

    赵措被人打搅很不高兴,可想到是姜从珚,又想起她那张倾国倾城的美人脸,心头的火气顿消,“我去看看。”

    来到小院,赵措堂而皇之地跨进屋中,“公主有什么事?”

    姜从珚侧着坐在那里,冷着脸,看也不看他,“漠北王已经退兵了,你为什么还不放我走。”

    赵措笑了笑,踱步靠近,“公主说笑了,你应该知道拓跋骁的威胁有多大,好不容易请了你来做客,我怎么会轻易将你送回去呢。”

    “你!”姜从珚猛地抬起脸,愤怒地瞪着他。

    赵措居高临下,有恃无恐地欣赏美人生气的模样。

    姜从珚似乎终于意识到他不会放自己走了,表情隐忍下来,却又还要强撑着公主的身份,抬起下巴,“你既然说是请我来做客,就是这么怠慢我的?”

    “哦,公主觉得哪里怠慢你了,我马上叫人改。”

    美人总是会得到优待的,赵措愿意在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纵容她。

    姜从珚不说话,兕子主动站出来,“哪里都是怠慢,公主金尊玉贵,你给她住这么简陋的房子就算了,还让你的人在院子里进进出出,他们都是男人,传扬出去公主的清誉都要毁了;还有,天这么冷,你连炭火都不给公主,公主冻病了怎么办?饭菜也难以下咽,送过来时都冷了……”

    兕子滔滔不绝地说起这两日受到的委屈,衣食住行,每一项都有无数抱怨。

    赵措命人盯紧了姜从珚,不能给她一丝逃跑的机会,守卫们都是他的心腹,十分明白这个公主有多重要,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口,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放心,自然有所冒犯。

    赵措想了想,院子四周都是自己人,他们几个弱女子就是插翅也难逃,便命令守卫不许再跨进院中,又让人去城中搜罗些物资给她送过来。

    如此吩咐了一通,他便离开了。

    结果第二日,守卫又来给他禀告,说公主又闹起来了,“……公主说她只用上好的沉香熏香,我们送去的香料简直刺鼻难闻,取暖只肯用无烟的银丝炭,否则会熏得嗓子疼,又说沐浴要用蔷薇露,喝茶只喝蜀地千金茶,吃饭要用白瓷盏……”

    这衣食住行也太金贵了,固原还在战乱中,哪里能给她找齐这些东西。

    但赵措想起这个公主的身世,听说她在凉州长大,凉州侯视她如珍如宝,为她求尽天下名医,金尊玉贵地娇养长大,漠北王都愿意为她放弃城池,这些事情上恐怕也是无所不应,她从没吃过苦头,自然养成了一副骄矜的性格。

    他挥挥手,“她提的要求你们尽量想办法满足,实在没办法就算了。”

    守卫照办,然而刚想办法凑了大半东西送过去,公主又发起了脾气。

    “赵措呢,我要见他。”她冷着脸。

    “将军在忙。”

    姜从珚就是不听,“你让他来见我。”

    守卫没办法,想起将军对她的纵容,只好去禀告。

    赵措也被她弄得有点烦,却还是耐着性子去见了。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要见我大哥。”

    “不行。”赵措想也不想就拒绝。

    “我要见我大哥。”姜从珚绷着脸,美丽的脸庞看起来依旧高傲,声音里的一丝哽咽却泄露了她真实的情绪。

    “你答应过我不会伤他,四天过去了,我一面都没见到他,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信守承诺,我要见我大哥,还有我的护卫,我要亲眼见到他们平安无事,你要是不答应,我就绝食。”

    赵措原不想同意,看着她美丽而脆弱的脸,忽然生出点怜惜,想她近日的做派,不过一天真矜骄的贵女而已,或许真的只是担心张延,再说,周围都是自己人,还怕她跑了不成,最终还是答应下来,同意她去见张延一面。

    第159章 第 159 章 沉如墨,冷如锋!

    赵措原本要亲自带她过去, 他的亲信却在这时来传话。

    “少将军,将军命您过去见他,说是有要事跟您商议。”

    赵措大概猜到是什么事, 确实很重要, 耽搁不得, 不得不先行过去,只好让自己的亲信单独带姜从珚去看张延。

    “你们一定要仔细‘看顾’好公主, 若有差池,你们的项上人头就不用留着了。”他冷声命令。

    “是。”

    赵措转身离去前, 眼神又在姜从珚脸上停留了还一会儿, 目光比先前更加放肆了, 就好像只要再等一等, 时机一到就能摘下这朵绝世娇花。

    姜从珚面上仿若未觉, 却发现了他这份变化。

    发生了什么?赵卞又做了什么布置, 让他连拓跋骁都不顾忌了,或者他觉得自己不用再顾忌了。

    她现在被困在小院里, 对外界的消息一无所知,必须得想办法。

    张延他们被赵措关押在了城里的监牢中,姜从珚从刺史府后院出来,大约要走两刻钟才能抵达。

    不久前鲜卑军与匈奴军才在这里发生大战, 整座城池现在还充斥着战后的血腥气, 墙根、地面还能看到未曾冲刷的暗褐色血迹,一派萧索景象。

    街道两侧, 家家门户紧闭, 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匆忙来往的梁国士兵。

    姜从珚抬头望向远处的城墙,守卫依旧森严, 地面还有士兵不

    断运着石料、木料上去,显然在加强戒备。

    拓跋骁还在附近,他还没有撤走。姜从珚意识到这点。

    终于抵达监牢,还没进去,姜从珚闻到里面散发出来的刺鼻气味,当即嫌弃地用袖子捂住口鼻,再看那阴森森的房间和地上乱七八糟的血迹,吓得脸色发白,却还摆着公主做派,对赵措的人叱骂:“赵措竟然敢把我大哥关在这种地方。”

    看守监牢的人朝姜从珚身后的赵措亲信看了眼,“这是什么情况?”

    那亲信便解释了几句,“公主闹着要来看张延,不同意就绝食,少将军就命我带她过来了。”

    既然是少将军的命令,她又只是个没有威胁的弱女子,看守就放心下来,放她进去。

    监牢本就是关押犯人的地方,条件可想而知有多糟糕,路上遇到没来得及清理的死尸,姜从珚又是一阵惊吓,几乎要维持不住贵女的仪态了。

    带她过来的亲信却笑了,高高在上的贵女出入都有仆人给她鞍前马后,没见过这种场景,先前闹着过来,现在后悔了吧。

    越往里走光线就越昏暗,几乎要看不清脚下的路了,穿过几间囚室后,姜从珚终于看到最后一个房间里的张延。

    房间三面都是围墙,没点灯,只有东边墙顶开了个巴掌大的小窗透进一丝暗淡的天光,隐约看清那道人影是他。

    他躺在地上,蓬乱的头发挡住了大半张脸,手腕和脚腕上还缚着铁链,看起来生死不知。

    “大哥!”姜从珚喊了一声,急急扑到牢房的木栏面前。

    张延听到她的声音,猛地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牢房外的那道身影。

    不是幻觉,真是她。

    “阿珚,你怎么在这儿?姓赵的把你也关过来了?”张延挣扎着坐起身,嗓子因为长久没进水而干到嘶哑。

    他也扑了过来,担忧地看着她。

    赵措要真敢如此对待阿珚,他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不是,是我主动要来看你的。”姜从珚赶紧摇头,带着哭腔说,“我就知道赵措在骗我,他先前答应我只要我乖乖跟他走就不会为难你,结果还把你关在这种地方,大哥,你这个样子,他是不是虐待你了,我要去找他算账。”

    张延听她不是被关过来的,稍微放心了点,又听她语气跟以往大不相同,看到她身后跟着的守卫,渐渐明白过来什么,用眼神询问了下。

    姜从珚眨眨眼。

    张延便装作无力地模样倒了下去,嘴里却还劝:“我……没事,你别冲动。”

    “大哥!”姜从珚惊叫,转头对守卫命令,“你快把门打开,我大哥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要你给他赔命。”

    守卫迟疑了瞬,也有点担心,张延毕竟不是普通俘虏,他还是凉州侯之孙,要是有个万一坏了将军的大事,他可担不起这责。

    再看张延手上脚上都被铁锁扣着,外面也守卫重重,任他武力再强也逃跑不了,这才打开牢门。

    姜从珚第一时间去看张延的情况,只见他嘴唇干裂,面容憔悴,手上还生了冻疮,显然这几日过得很不好。

    守卫见他还有气,放下心来。

    张延虚弱地说“渴”、“饿”,再看他身上的铁链,姜从珚更气了,命令道:“我大哥是凉州侯之孙,你们竟敢这么对待他,还不给他松绑。”

    守卫不动,“公主,这是少将军吩咐的,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给张将军解锁。”

    姜从珚怒瞪他,僵持了一会儿,她意识到对方不可能听自己的命令,终于退而求其次,“你们给我大哥送份水和饭菜过来,还有冻伤药。”

    这个要求倒没那么过分,守卫用眼神询问送她来的亲信,姜从珚看到这眉眼官司,冷下声,“需要我亲自去跟赵措说吗?”

    “我也知道我现在只是他手里的人质,可漠北王都愿意为我退军了,难道他还敢怠慢我?我要是有什么意外,漠北王的大军就会马上踏平固原城。”

    她说得很有道理,她现在对固原确实十分重要,说是护身符都不为过了,再想起这两日少将军对他的纵容,似乎还有点别样的心思,亲信最终点了点头,按她要求送了饭菜和水。

    赵措确实是故意饿着张延他们的,饿到没力气逃跑,不仅让人放心,二来也省粮食了不是。

    饭菜送来,姜从珚又道:“我要等我大哥吃完饭,你们出去,我不想看到你们。”

    前面的要求都答应了,怕她再闹,几人也没在这件事上纠结,顺了她的意,但要求了时间,不能超过一刻钟。

    姜从珚没理会他们,只关切地看着张延。

    确定身后没了动静,姜从珚回头看了眼,这才收起娇蛮的表情,眼神沉了下来。

    “大哥,你没事吧。”她小声问。

    张延摇摇头,“没事,他不过饿了我几天而已。”又压着声音问,“你来见我是有什么事,外面情况怎么样了,拓跋骁能不能把你救回去?”

    姜从珚简单说了两句,问起自己这次来的目的。

    “大哥,梁军内部情况如何,赵卞赵措父子威望高吗?你在军中还有没有可用之人……”

    她声音极低极低,两人离得这么近,张延都需要认真去听才能听清。

    张延先前领过两万兵马,但只是一个暂时的职位,那些并不是他的亲军,最终还是归赵卞调使,他被设计支走,现在又成了阶下囚,赵卞自然把他的人马收了回来,只是她不知这些人中有没有效忠他的。

    张延领军时间不算长,但对战事十分上心,了解过赵卞帐下那些人,还与不少人打过交道。

    “大部分不过是群贪生怕死软蛋呃……软骨头而已,惯会阿谀奉承见风使舵,根本没有多少领兵打仗的本事,前军副将陈奇、董耀有点本事,他们是北地郡本部将领,与赵卞素来不合,固原的事他们未必同意,只是碍于身份不能反对而已……我领兵时日尚短,但与校尉李襄、窦田共退匈奴夺回城池,交情不错……”

    张延飞快将自己知道的情况跟她详细交代清楚,姜从珚一字不漏地记下。

    情况比她预想的要好些,梁军上下并非铁板一块。

    “若给大哥机会,你有几成把握能策反李、窦二人?”

    “五成吧。”

    张延回答完,看到昏暗牢室中她冷静肃杀的侧脸,心头一跳,“阿珚,你别轻举妄动,漠北王肯定会救你回去,你现在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姜从珚笑了笑,“大哥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只是真到了那时候,我希望大哥能配合我。”

    她这么说,张延却更加放心不下了。

    他还想劝两句,掌心却被塞进两个东西。

    他下意识藏到袖子里,尽管看守的人现在都不在。

    “大哥,我会想办法传信给你。”最后,姜从珚道。

    才半刻钟多一点,亲信与守卫就来催促,见公主跪坐在张延身边,对他哀哀戚戚地小声抽泣着,好像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儿在寻求兄长的安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慌忙拭了下泪,站起身,脸上又恢复了高傲骄矜的神色。

    呵,公主平日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原来也不是不害怕,就说嘛。

    “公主,请回吧。”

    姜从珚却不走,“我还要去看我的护卫。”

    亲信只犹豫了一瞬,“只看一眼,不能再待这么久了。”

    姜从珚转至旁边的牢房,他们的待遇就没张延那么好了,几十个人被反绑着手脚堆在一起,全都有气无力。

    姜从珚十分生气,转过头劈头盖脸地骂道:“我跟赵措说过,我的人若死一个,我是不会罢休的,你是饿死他们吗?”

    守卫不再反驳,挥挥手,叫人送点粥水过来。

    姜从珚这才满意了。

    “何舟。”她叫了声。

    她先前在隔壁时何

    舟就听到她的声音了,此时已经挪道了木栏边,他仰起头,关切地看着她,“女郎,您没事吧。”

    姜从珚蹲下身,“我没事,你们还好吗?”

    “我……”何舟刚要答话,忽感觉衣裳被扯了下,一个东西一闪而过,他手被绑着没办法接,不露痕迹地动了下,将这东西压到了腿下。

    “我们都好,女郎不要为属下担心。”

    姜从珚不舍地站起身,见到守卫真送来了粥水给他们灌下,才终于肯回去了。

    事后,赵措的亲信把姜从珚去牢房看望张延的全部经过禀告给了他,听说她跟张延单独待了半刻钟,他沉了眼有些不高兴,但听到说她好像哭了,他皱起的眉头才舒缓下来。

    也是,平日里再高傲,她也不过是个柔弱贵女,如今落在自己手里怎么可能不害怕,只是强撑着不表现出来而已,终究还是想找兄长当依靠,至于她要求的要给他们吃饭,赵措也没放在心上,多让他们活几日罢了。

    赵措抛下杂绪,继续部署自己的大事。

    两日前父亲就派人送出了信,算算时间,周泓应该收到军令了,等他率大军抵达固原对拓跋骁前后夹击,再派出一队人马断了拓跋骁的粮草,就算是猛兽也只能变成一只困兽,要是能趁机杀了拓跋骁……赵措被这个念头激得心潮澎湃,心脏狂跳,几欲蹦出胸腔。

    另一边,周泓确实收到赵卞的命令了。

    “调我去固原?”他有些疑惑。

    听说匈奴已经败走,拓跋骁一路追击过去,难道中间出了什么变故,匈奴人又打回来了?

    周泓将疑问问了出来。

    信使道:“将军从匈奴人手中夺下固原,鲜卑军不肯罢休,正要攻打我军,还请周将军速速发兵固原。”

    周泓觉得这话有些蹊跷,他先前收到的消息明明是鲜卑在攻打固原的匈奴人,现在怎么变成赵卞夺下城池了?

    但不管怎么说,如果固原现在在梁国手中的话,万没有叫鲜卑抢去的道理。

    “本将知道了,本将这就整军出发。”-

    固原城外,鲜卑大军驻地。

    莫多娄和段目乞从没觉得三四天的时间有这么难熬,自可敦被梁人抓走,王的气势就一直很沉,压得人大气不敢喘,他们作为王的亲信都不敢随便说话,更不用说下面的人了,往日十分热闹的军营现在一片死寂,被巨大的阴云笼罩着。

    不仅是拓跋骁,所有鲜卑骑兵都压着一团巨大的怒火,梁人竟敢如此背叛他们,要有机会,他们一定立马攻入城中屠光这些梁人。

    那日莫多娄他们商量了些解救姜从珚的办法,可拓跋骁一个都没同意。

    他只命大军驻扎在这里,派出人马密切监视固原城的动静,没有主动出击,似乎在等待什么。

    “你说王在等什么呢?”段目乞凑到莫多娄身边。

    “我怎么知道?”莫多娄没好气地说。

    临时充作军帐的一间土屋内,拓跋骁坐在一张桌案后,桌案上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火苗随着灌进的寒风不断飘荡,明灭不定的火光照出男人峭刻的五官,犹如直插云霄的嶙峋山崖,但凡有人敢靠近,只能摔得粉身碎骨。

    几日没打理,拓跋骁脸上的胡茬又冒了出来,覆盖住他半张脸,两点烛火倒映在他碧眸里,仿佛狼眸在黑夜闪烁着嗜血光芒。

    他此刻什么都没做,粗硬修长的指骨摩挲着一只小小的竹哨-

    夺下固原的第五天,赵卞父子已经完全部署好了整座城池的防御,第六日,一匹快马带回消息,周泓的三万大军已经出发了,正在往固原赶来。

    赵卞仰头一笑,“哈哈哈,万事俱备,连天意都站在我这边。”

    大军赶过来需要两三日时间,固原这边也该动员起来了。

    赵卞命仆人在刺史府前院置酒宴,把军中校尉以上的将领全都请了过来,足足二十多人。

    这其中有他的心腹,也有不太服他的,他要趁着今天将所有人拧成一股绳。

    待人到齐,各自坐到席上,赵卞手持酒樽,从主座上起身。

    “诸位,今日邀你们过来,是为两件事,头一件,庆祝我们拿下固原,从胡人手中夺回国土,堪称大功一件,来,我敬诸位一杯。”

    赵卞举杯示意,众人也纷纷端碗,隔空敬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饮完一杯,赵卞继续道,“第二件,想必也是你们近日一直关心的,拓跋骁的大军在城外虎视眈眈,我们要如何守住固原城。”

    说到这儿,众人都来了精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们确实在忧心这个问题。

    赵卞端着酒走到诸将中间,“我知道,你们中有人不服我,还有人担心拓跋骁的报复,怪我剑走偏锋。”他顿了下,环视一圈,眼神在其中几人身上顿了瞬,表情十分自然地转换成一副悲色,“可我这全是为了大梁、为了陛下啊!”

    他悲叹一声,“陛下令我等抗击胡敌,保卫国土,匈奴是败走了,可萧关之外大部分城池又被鲜卑占去,鲜卑也是胡人,跟匈奴没什么不同,甚至威胁更大,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大梁国土落入胡人手中,上辜负陛下深恩,下对不起固原百姓,等回到长安,恐怕只有一死方能谢罪,是以但凡有任何机会,我都誓要夺回大梁城池,如此才不算辜负我等肩上保家卫国的职责……”

    他这一番表演情真意切,其中几句话确实打动了在场不少人。

    是啊,匈奴走了,又来个鲜卑,都是胡人,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更别说皇帝下了命令叫他们夺回城池,要是寸功不立,大家的下场只怕真跟他说的,只能以死谢罪了。

    “将军说得对,这是大梁的国土,我们不能把城池让给胡人。”有人大声应和。

    他这一开口,很快就引燃了现场众人的情绪,不少人都赞同起来,唯独陈奇、董耀没开口。

    “陈、董二位将军不说话,是不赞同?”赵措忽然点了二人。

    众人静下声来,眼神集中过来。

    “非也。”陈奇否认,抬头看着赵卞,“某也不愿我大梁国土落入胡人手中,只是拓跋骁焉能甘心?”

    说到底,固原其实还是靠拓跋骁才打下来的,他们此举根本就是偷城,以拓跋骁的气性,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赵卞一笑,“陈将军的担心,也是我所担心的,不过我已经有了对策,诸位且听上一听。”

    “将军有何妙计?”

    赵卞便将自己早已去信周泓,命他前来夹击鲜卑的事告诉了众人,又说自己已悄悄派出人马绕后去断拓跋骁的粮草。

    “……如此双管齐下,你们以为拓跋骁可破否?”

    这么一说,好像也不是没可能?而且,就算不愿又能怎么办呢,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被迫上了赵卞这艘船,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将军英明,我们上下齐心协力,定能共退胡敌,建功立业。”

    “共退胡敌,建功立业!”

    成功笼络住众人,赵卞心情大好,再次举杯遥敬了下,一饮而尽。

    搁下酒盏,他扬手击掌,便

    有一队舞姬飘然而入。

    固原战乱了几个月,难得赵卞还能给众人安排这样一场声色舞乐,不少人眼睛都看直了,又都是军中粗人,有人干脆直接上手将人拉到怀里玩弄起来。

    赵卞见状,不仅不训斥,反而含笑纵容。

    见状,其余人也大胆起来,十来个舞姬很快就被在场的大小武将瓜分完。

    “等诸位立下奇功,这样的美人,十倍不止。”赵卞道。

    众人想象着那一天,热血沸腾。

    酒酣耳热之际,不知是谁提到了姜从珚。

    “佑安公主就在城中,听说她当年宴上一舞叫漠北王一见倾心,可惜我等都没见过这倾国之姿。”

    此话一出,现场蓦地安静下来。

    赵卞举杯的手也顿了下,他身边的贾功反应过来,偏过身朝赵卞道:“将军不如请公主来赴宴,为诸位将军助兴。”

    赵卞有些犹豫,她毕竟是公主,对上贾功别有深意的眼神,他忽然明白过来。

    “好。”

    先前抓人过来还只是他一个人的主意,现在把人请到宴上来献舞,就能把所有人都拖下水。

    都得罪了拓跋骁,也就不能不全力配合自己的计划了,于是命身边亲卫去叫人。

    姜从珚正在屋中休息,院外守卫突然来叫门。

    “公主,将军请你去赴宴。”

    兕子只开了一条缝,并不放人进来,“赴宴,赴什么宴?公主要歇息了。”

    守卫语气强硬,“这是将军的吩咐,公主还是跟我走一趟吧,不然……”

    兕子听出威胁之意,丢下一句“你等着”,转身进屋。

    “女郎,怎么办怎么办?赵卞这时候叫您过去肯定没好事儿。”

    姜从珚的黑眸闪过一道凌光,“你跟他说,我要更衣,一会儿就去。”

    “女郎是打算……”

    姜从珚竖起手指示意她噤声。

    兕子便转身来到门口,“公主要更衣。”

    “那你们快点,不能超过一刻钟。”

    “知道了。”兕子将门一关。

    内室中,昏暗的床帐背后,转出一个白色的身影,不是灵霄是谁。

    姜从珚摸摸它的头,从袖中掏出事先写好的字条绑到它腿上。

    “灵霄,把消息带给大哥。”

    灵霄没叫,只用头蹭了蹭她。

    姜从珚摸摸自己右臂,定下心神。

    假装收拾了会儿,踩着一刻钟的时间,就在守卫再次来催时,房门终于打开。

    守卫看到她美得洁白无瑕又冷若冰霜的脸,愣了下。

    “公主,跟我们走吧。”

    天黑路滑,她怕摔跤,要侍女扶着自己走,守卫也不在意。

    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们就没再关注院子里的情况,没人注意到,一道白色的身影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飞了出去。

    姜从珚被守卫引到宴上时,现场已经靡乱不堪。

    她洁白高贵的身影甫一出现在门口,众人的目光便都被吸引过来。

    她一直被关在院子里,除了上城楼那日,许多人都没见过她,尽管早听说过佑安公主貌美无双,也是到此刻见了真人,大家才发现世上当真有如此倾国美人。

    倒酒的忘记收手溢了满杯,喝酒的送至嘴边忘了张口,与舞姬调笑的也瞪大了眼失去所有知觉。

    “将军,公主到了。”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眼睛却仍舍不得从姜从珚身上挪开。

    难怪漠北王能为了她放弃城池。

    “你叫我过来干什么?”姜从珚冷声问。

    她此刻立在席中,明明很紧张,却绷着脸努力维持镇定的表情,柔弱美丽又高贵到了极致,越发叫人滋生邪念。

    赵卞一笑,“公主不用紧张,我等只是仰慕公主风姿,想再见见公主的倾城舞姿而已。”

    姜从珚变了脸。

    “你放肆!”她怒骂,“我是大梁公主,你竟敢如此折辱我!”

    赵卞根本不把她这份怒火放在眼里,公主?不过一个女人而已,更不是当今陛下的亲女,空有个名头,根本没人会为她出头。

    “公主说笑了,我等只是想瞻仰一下公主的风姿,何来折辱。”

    姜从珚依旧不肯,继续放狠话,“你就不怕漠北王知道吗?”

    听到这话,他笑意更深了,“漠北王?他自身都要难保了。”

    姜从珚瞪大眼,怔怔地看着他,不敢置信。

    “他怎么了?”

    “公主只用知道,你这道护身符就快不顶用了。”

    “公主,请吧。”赵卞大手一挥,态度强硬。

    对峙了会儿,渐渐的,她似乎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处境,瞧见宴上的场景,再看那些歌姬,似担心自己的也落入那般境地,终于不再反抗。

    她解下身上的斗篷,缓缓行至席间空地。

    美人气质清冷,面容倔强,一身月牙白的锦衣在月色下莹莹有光,裙摆和发丝随着寒风轻轻飘荡在空中,好似将要乘月而去的仙子。

    还没开始,所有人的心神便都被她吸引。

    她无可奈何地扬起胳膊,终于缓缓舞动起来,宛如一只蹁跹的蝴蝶,众人看得如痴如醉,完全沉浸在这绝世美景之中,连赵卞的眼神都恍惚起来。

    忽然,一道寒光从她袖中一闪而出,精准无误地扎进赵卞胸口。

    她与赵卞不过相距十几步,事发实在太突然,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直到传来赵卞的惨叫,看到他胸前扎进的短箭,他们才惊觉到底发生了什么。

    再去看姜从珚,她已停下动作,整个人静静地立在风中,何尝再见先前的柔弱姿态。

    飘摇的火光照见她冰冷的侧脸,一双黑眸,沉如墨,冷如锋!

    第160章 第 160 章 她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全场寂静。

    赵卞下意识捂着胸口, 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到短箭,原来不是错觉, 然后猛地抬起头盯着姜从珚, 目眦欲裂。

    “你……你竟然……嗬……”胸口剧烈的疼痛让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窒息感让他张大嘴大口大口急速喘气,却于事无补, 脸色开始紫绀,不到十几息意识便渐渐模糊, 最后支撑不住倒在了身前的桌案上, 杯盘撞倒一地。

    “父亲!”赵措反应过来后, 飞快扑过来, 等看清中箭的位置, 整个人都颤了起来。

    一箭毙命!

    作为武将, 他对人体各处要害十分清楚,这一箭扎进去的位置, 完全没有活命的可能。

    在场所有人,上一秒还沉醉在美人的倾城舞姿中,下一秒主将就中了箭?

    他们看着面前这一幕,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赵卞是真的中箭了?也是真的要死了?

    太荒诞了!太不可令人置信了!一个柔弱贵女, 竟能在宴上趁人不备射杀一个武将。

    他们看向姜从珚的眼神都变了,她先前表现出来柔弱天真的姿态根本就是装的, 现在的冰冷和锋芒毕露恐怕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只是还有件事难以理解——她如何拥有如此高超的箭术?

    姜从珚立在原地, 慢慢垂下右臂,宽袖飘扬。

    他们不会知道,她曾跟拓跋骁学过射箭, 他还夸她准头不错。

    她想,拓跋骁确实不是为了哄她开心,她后来真的将袖箭练得不错,可在此之前她只射过靶,这是她第一次射人,也是第一次用袖箭杀人。

    前世作为一个心脏病患者,她曾一遍又一遍地看过无数解剖图,近乎病态地对见着的每一个人去判断他心脏的位置和健康状态,更知道射中哪一寸会叫人一箭毙命。

    身在乱世,人总要有点危机感,总要学点保命的手段,不是吗?

    只是袖箭威力不足,难以穿透防御,她必须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今夜酒宴,赵卞没穿甲,两人只有十几步距离,如此近的距离,且城中将领都聚到了一起,再也没有比这更完美的时机了。

    是成是败,就

    在这一刻。

    赵卞苟延残喘了几十下,呼吸越来越弱,直到完全消失,整张脸完全紫绀,彻底没了生机。

    赵卞死了。

    赵措颤抖着探了探父亲的鼻息,好一会儿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猛地抬头看向姜从珚,双目赤红,脸色近乎疯狂。

    “我要你偿命!”

    他倏地站起身,拔出腰间的佩剑,带着满腔恨意杀过来。

    “住手!”

    兕子冲了上来,挡在姜从珚面前,拽起旁边一张桌案朝赵措狠狠掷了过去。

    赵措被怒火冲昏头脑,一时没来得及躲被砸倒在地。

    她的反抗更加激怒了他,他爬起身,长剑一指,怒喝:“来人,都给我上,杀了她!”

    “你们敢!”姜从珚几乎与他同时出声。

    她气势太强,又刚杀了赵卞,一时间众人还真不敢动了。

    “陈奇、董耀,你们还不拦住赵措!”姜从珚命令道。

    陈、董二人都十分意外,她这是在命令自己?她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你们要眼睁睁看着全城的梁军被赵氏父子害死吗?我今日要是死在这里,你们又能从拓跋骁的屠刀下活下来吗?”姜从珚加快语速道。

    陈、董二人心头一凛,忽然醒悟过来,喝了一声,“赵措,住手!”

    赵措哪里会听他们的话,他再次提剑杀过来。

    现场一片混乱,舞姬们惊叫着抱头逃跑,桌案侧翻,杯盘碗碟碎了一地。

    兕子武艺不错,她能挡得住赵措一个人,却敌不过数个大男人。

    姜从珚尽可能地躲,绕到旁边的酒案后,却还是被赵措划伤了胳膊,洁白的衣料上瞬间出现一道刺目的血痕。

    赵措狞笑了下,举起剑,就要朝她心脏刺去,幸好这时陈、董二人上前挑开了他的剑。

    赵措怒极,“陈奇、董耀,你们敢拦我?”

    董耀回:“她说得对,拓跋骁的鲜卑大军还在城外,不能随便伤她。”

    归根结底,拓跋骁的威胁实在太大了,他们不敢赌这个可能。

    赵措根本不在乎,狠狠一挥剑,“拓跋骁又怎么样,早晚我连他一起杀。”

    陈、董不肯退开,赵措便命令其他人,“你们上。”

    赵氏父子的下属一拥而上,陈、董二人也只好招呼自己的属下,在场的武将一下分成了两个阵营。

    双方都举着兵器,谁也不肯妥协。

    正当他们剑拔弩张时,刺史府外传来一阵喊杀声。

    “怎么回事?外面又发生了什么?”

    不等他们疑惑太久,喊杀声已逼入刺史府内。

    “将军,窦田叛变,带人杀过来了。”

    门口的守卫急忙来报,话音刚落便被一支背后袭来的箭矢射穿了身体,倒到了地上,下一秒门口冲进一大队人马。

    众人看去,竟出现了个不该出现的人——张延。

    赵措五官狰狞,咆哮:“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延没跟他废话,杀进来后第一时间去寻姜从珚,终于在混乱的人群中看到她,兕子正紧张地护在她身前。

    她被人群挡着,他只看到她的脸,没看到她受伤的胳膊,见她性命无虞,焦灼的心才稍微放松下来,幸好他没来晚。

    “阿珚!”

    姜从珚侧头看过去,终于松了口气。

    刚刚那场刺杀不可谓不危险,但她必须冒这个险,只有赵卞死了这些武将才能被瓦解。

    昨日姜从珚去看张延,偷偷塞给他一支火折子和一根细细的铜丝,铜丝是从发钗上拆下来的,他手脚都被铁索缚着,必须得想办法解锁才能行动。

    好在这种监牢里的铁链如果不是特制,锁芯都是常见的样式,张延在凉州见过不少,兄妹几个小时候还凑在一起研究过怎么开锁,他学艺不如三弟精,对付这锁也够用了。

    他趁看守躲懒聚在一起烤火时偷偷用铜丝撬了锁,却假装还被锁着,继续颓废地躺在地上,看守的人果然没发现异样。

    接着他就一直等。

    他心里是不希望阿珚冒险的,但他又知道她很有可能这么做,如果真发生了,他只能用尽全力配合她。

    半个时辰前,张延突然听到窗外传来几声熟悉的鸟叫。

    灵霄!

    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时机到了。

    他用火折子引燃牢里的干草,一边高喊“走水了”将守卫引过来,等对方打开牢房后趁着他没有防备用铁链勒死,夺了钥匙去开何舟他们的牢门。

    何舟他们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除了火折子,姜从珚偷塞了一小块刀片,何舟悄悄割了几个人的绳子,借着人多藏在后面作掩护,听到张延的声音后,立马给其余人解绑。

    看押的守卫人数不多不少,但被关的亲卫都得了自由,他们完全没想到这些人会突然挣脱捆绑,没来得及召集人手就被杀了。

    等到外面的人发现不对时已经晚了,何舟他们护送着张延杀出来,灵霄落到他面前,张延解了它腿上的信,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后,在亲卫们的护送下直奔李襄、窦田处。

    灵霄则带着另一封信极速飞向了城外。

    李、窦二人虽在长安的南军中任职,老家却在北地郡,去年匈奴来攻就是靠凉州军及时来救才保下全族性命,今年虽仍未避免被匈奴践踏的命运,可他们心里是记着这份恩情的,后来被赵卞调到张延手下跟他一起抗击匈奴,时日虽短,却十分敬佩他这个凉州少将军。若有可能,他们想一直追随他而不是听从赵卞的调遣。

    如今张延来说,二人并未挣扎太久便同意了。

    “将军,反正我族人大半都不在了,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不过一条命,我交给将军就是。”窦田说。

    “好,多谢!”

    张延没有废话,飞快部署起来,二人兵分两路,李襄带人去城门,他带窦田去攻刺史府。

    刺史府的守卫并不知窦田已经被张延策反,所以窦田等人突然偷袭时他们毫无防备,很快就被攻入府内。

    原本旗鼓相当的两方阵营,现在有了张延的加入,天平终于倾斜。

    “窦田,你竟帮着别人来对付自己人!”赵措怒斥。

    窦田跟在张延身后,并不说话。

    他带来的人堵住了刺史府门口,对前院形成半个包围圈,赴宴的大小武将身边不过一两个亲随,而对方弓箭齐备,他们不是对手,场面再度僵持下来。

    张延来到姜从珚面前,这才看到她胳膊上的伤,看不清伤口情况,可光是流的血就染红了半边衣袖。

    “阿珚!你没事吧。”张延惊呼出声。

    “只是小伤,大哥别担心。”姜从珚宽慰了一句。

    或许是生死关头的紧张氛围叫她肾上腺素飙升,她此时真没感觉到痛。

    赵措依旧不甘心,指着姜从珚,“她是拓跋骁的女人,还公然射杀了朝廷大将,你们现在帮着她,是要做乱臣贼子吗?”

    陈奇骂道:“还不是你们父子二人做下的破事,不然我们如何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做都做了,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以拓跋骁的气性,就算你现在把城池和女人都还给他他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话一出,不少人都变了脸,他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事全是你赵氏父子的阴谋,与他人何干!”就在这时,一道清澈的女声穿透夜风传入众人耳中。

    姜从珚往前站了一步,对着赵措身后的人道:“到了现在你们还看不清形势吗?继续跟着赵措只有死路一条。”

    “固原之事错全在赵氏父子,与其余人无关。你们按照他的命令杀了我,拓跋骁一定会举兵报复,你们有这个自信能击败他的鲜卑骑兵吗?况且,以现在的形势,你们能杀得了我吗?相反,只要你们不再为虎作伥,我承诺不会让拓跋骁滥杀无辜,如何?”

    不得不说她这番话很有诱惑力。

    赵措要疯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居然就能轻易瓦解自己的势力。

    是

    ,姜从珚确实只是个柔弱的女人,可她背后站着的是拓跋骁,尤其赵卞将她带上城楼,拓跋骁为了她退军,更是把她在拓跋骁心里的分量实实在在地展现在了世人面前,他们便不能不顾忌她。

    “周泓的三万大军马上就要到了,到时我们前后夹击打拓跋骁一个措手不及,我不相信他真能天下无敌,有什么可怕的。”赵措继续说服众人。

    他必须这么做,其余人还有退路,但他没有,如果不能赢,那就只能死。

    “这屁话你骗骗自己就得了,都是领兵打仗的,你难道不知道大梁军队跟鲜卑军队的差距,就算你倍数于他,上了战场也不是鲜卑人的对手。”张延大声唾了一句。

    又僵持了许久,浓夜过半时,远处忽然再次传来激烈的喊杀声。

    “这又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半空中突然来了一只巨大的白色大鸟,盘旋在屋顶上。

    “哟!”

    姜从珚抬头一看,露出一个笑,“灵霄。”

    众人被这只大鸟吸引了片刻视线,紧接着城门守卫来报。

    进了刺史府他才发现不对,可惜已经晚了。

    “城外出了什么事?”董耀问。

    守卫硬着头皮回答:“李襄叛变,夺了西门引鲜卑军入城了。”

    “什么!”

    “鲜卑军入城了!”

    所有人大惊失色,尤其以赵措的脸色最难看。

    完了,鲜卑军进城,他再没任何机会了。

    他死死盯住姜从珚,被逼至穷途末路,他再没任何顾忌,一个暴起,提剑冲过来。

    姜从珚身边虽有层层护卫,可赵措爆发的速度和力量太强太突然,竟真叫他冲到了面前。

    张延反应过来,第一时间挥刀拦截。

    两人战到一起。

    张延的武艺原本高出赵措许多,可他被囚了数日,饿了许久,战力终究不如巅峰时期,加上赵措抱着鱼死网破的心,发了狠,一时间两人倒是旗鼓相当。

    赵措一动手,他的亲信也跟着杀过来,何舟带着鲜卑亲卫迎战,场面再度混乱。

    赵措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眼里只看得见姜从珚。

    是他小看了她,没想到自己竟被一个女人害到这种地步。

    张延跟他激战了三四十个回合,最后,终究还是张延技高一筹寻到机会,一刀送进他的心脏。

    赵措疯狂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张延抽出刀,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姜从珚一身。

    赵措死了。

    他尸体倒在地上,头颅的方向还对着姜从珚,嘴角溢出鲜血,一双突出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她,仿佛在说他死也不瞑目。

    面对这样的场景,胆子小点的恐怕都要吓晕过去了。

    姜从珚胆子不算小,却也有些不适,隐隐作呕。

    就在赵措发狂这片刻时间,一队人马飞速逼近刺史府。

    厚重急促的马蹄声重重敲击在众人心上,下一秒,鲜卑骑兵涌入,其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异常突出。

    拓跋骁骑着骊鹰心急如焚地赶到刺史府,一双利目飞快扫视,终于在人群中寻到了她。

    他先是一松,紧接着看到她满身的血,眼神瞬间狠戾,暴虐控制不住地滋生蔓延。

    “珚珚!”他撞开人群直接冲了过来,快要逼近时翻身跳马。

    “你受伤了?”

    他很想狠狠将她搂进怀里,可看到她身上的血,他双手发抖,什么都不敢做,只能这么看着她。

    姜从珚只摇头,怔怔地看着他。

    两人明明才分开半个多月,却仿佛许久未见了,遥想这半个月发生的事,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直到这一刻,见到他,从被抓至今就一直绷到极致的心神才终于松懈下来。

    这一松,她身体一软,忍不住晃了晃。

    拓跋骁赶紧扶住她肩,又将她浑身上下扫视了一遍,溅上去的血和自己流的血还是很好分的,但他注意到她右手胳膊那道血痕。

    “谁伤的?”他声音冰冷彻骨。

    “赵措。”

    “我要将他碎尸万段!”男人转身就要杀人。

    “他已经死了。”姜从珚笑中带泪,拉住他,指给他看。

    拓跋骁注意到赵措的尸体,确实死得不能再透了,可就算这样他还是不解气。

    扬起佩刀,一把将他的头颅砍了下来。

    “我要把他的尸体剁了喂狗。”

    拓跋骁砍完赵措,又环视了眼在场的人,所有人下意识后退。

    陈、董二人看着不断涌进来的鲜卑骑兵将整座刺史府围得密不透风,终于醒悟过来,他们一开始以为只有张延在策反,心想就算跟赵氏父子决裂,等解决完今夜的事,他们后面还能慢慢商量出路,大不了将固原还给拓跋骁,没想到他竟直接攻进来了。

    李襄肯定也是被他们策反的。

    再想先前发生的事,张延带人杀进刺史府后明明占据优势却没立马动手,双方反而僵持了许久,就是在给鲜卑军拖延时间。

    城中所有大将都在这里,他们无从得知外部情况,更不知道李襄偷开城门放了鲜卑军入城,等到事情暴露,梁军大势已去,尤其他们也被困在了这里。

    理清今晚发生的所有,二人看向姜从珚的眼神都带上了某种异样。

    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赵卞叫她来赴宴是临时起意,而她孤身一个弱女子,却能精准地遥控张延和鲜卑的情况,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时机。

    见拓跋骁还要杀人泄愤,姜从珚拽住他的手,“你先别动手。”

    拓跋骁感觉她手指冷得像冰,下意识包住她,“你受伤了,我让人带你去处理伤口。”

    姜从珚摇头,“不行,事情还远没结束,城里的梁军。”

    “他们都该杀。”他满身杀气。

    “你不许胡来。”姜从珚十分严肃地训了句。

    拓跋骁没驳她,只是眼神依旧杀气腾腾,显然不肯罢休。

    姓赵的是主谋的话,他们也是帮凶。

    那日看到她被押上城楼时,没人知道他心里有多惶恐多暴虐,那一瞬,他想,她要是出事,他一定会屠尽梁国所有人。

    姜从珚转头看向陈、董二人,“陈将军、董将军,还有诸位,如今鲜卑军已经入城,梁军大营毫无防备,大势已去,你们不是鲜卑的对手,继续反抗不过是叫将士们白送性命,投降吧。”

    陈、董犹豫不定。

    如她所说,大势已去,更何况他们现在已是笼中困兽,可是……

    “降了之后呢,任由拓跋骁将我们屠戮殆尽吗?”

    要是这样,还不如鱼死网破。

    “你们信我否?”姜从珚问。

    “这……”

    “我先前的承诺是真的,赵氏父子已经伏诛,我不会牵连无辜,只要你们投降,我保证鲜卑不会屠城。”

    众人看着她,似在琢磨她这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若战,如她所说,他们不是鲜卑的对手,反抗还会进一步惹怒拓跋骁,说不定真要全军覆没;降的话……

    “公主说话算话?”

    “自然。”

    “我们还要漠北王亲口承诺。”

    拓跋骁沉着眉,不说话。

    姜从珚转回头看着他。

    “你真要这么放过他们?”男人依旧不甘心。

    姜从珚道:“这件事确实是因赵卞而起,他们并不是主动参与的,底下的将士更没有决定权,就饶过他们的性命吧。”

    男人还是不愿,却忽感觉掌心被她挠了下,然后看到她眼神别有深意。

    最终,拓跋骁也承诺不会滥杀无辜降将,陈、董他们终于同意降了。

    拓跋骁派人带着他们各自奔赴城楼、营寨,底下的士兵见主将都降了,遂不再抵抗,纷纷放下武器。

    固原再次一夜易主。

    后续还有许多杂事,拓跋骁坚决不许她这样不顾自己的伤势,将人带进屋中,叫医女来给她包扎。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下了道命令,封锁固原城中所有消息。

    此令一出,意识到什么,陈、董瞬间变了脸。

    “周泓!”

    周泓的三万大军正在奔赴固原,而他并不知道固原已经易主了。

    “公主这是要干什么?”

    二人闹着要来见姜从珚,可拓跋骁已经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打扰,任他们喊破喉咙也没人理会。

    姜从珚自然知道这道命令意味着什么,她并没有犹豫,从她那支箭射入赵卞心脏开始,她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