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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调换布防

    太极殿内骤然安静下来。

    “啪!”朝臣还没反应过来, 那严广海直接扔了手中的酒盏。

    酒盏落到地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酒液倾倒出来, 将地上铺着的地毯浸湿了大片。

    郑奇明坐在不远处,目光落在那酒盏上, 神色晦暗不明。

    众多朝臣面前, 严广海直接发作, 他冷厉着一张面容, 满眼怒色:“清白?”

    他抬眼扫向四周,讥笑不已:“在场的边疆将领, 谁不知道吕成坊勾结北越,延误军情, 差点让十多万边疆将士葬身火海一事?”

    严广海身侧一名胡姓副将也道:“宴席才刚开始,王将军便吃醉了酒,将军看清楚了,这可是在皇上的面前!”

    “将军喝多了吧,快些起来, 这话可不能乱说。”跟着严广海那些个将领对视了下, 便要上前将王溪拉起来。

    还没来得及动手, 就听王溪冷声道:“吕将军戎马半生,击杀北越无数将领。”

    他声色忽地拔高, 平常内敛温和的人,难得动了怒气:“这样的人,如何会与北越勾结?你们就算是要编造故事陷害将军, 倒也编些像样的话!”

    陷害这两个字一出, 殿上坐着的所有朝臣,心头皆是猛地一跳。

    王瑞平轻垂眸, 吕成坊从定罪到处决,整个过程都太快了。

    当初这件事情闹出来的时候,朝中臣子便觉得疑点重重。

    只是严广海手握兵权,将事情和证据禀明后,就以通敌叛国之名就地处决了吕成坊和他身边的一众将领。

    边疆路远,很多事情朝堂根本插手不上,加上彼时魏太后坐镇朝中,把控着朝堂,就算他们有心想要为对方伸冤,都难以伸手到军队中去。

    王溪从前就是吕成坊身边的心腹,这事大家都知道。

    只是没想到他会在这种场合,在那严广海如日中天时,突然发难。

    太极殿内气氛诡异,别有深意的目光落到严广海身上,顿时将严广海激怒。

    “砰!”他抬手就将面前的桌案砸出一个大洞,那沙包大小的拳头沾上血色,他却好像没有半点痛觉,只脸色铁青,一双眼睛瞪得很大,死死地看着王溪,高声道:“你放屁!”

    严广海在边疆唯我独尊多年,行事做派从不顾及他人,这几日又被朝野上下捧得有些飘飘然,听到这样的话后,是半点都没有收敛自己的情绪。

    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他伸手摸向腰间佩刀。

    幸得身边的胡副将还留有理智,按住了他。

    场面正是混乱之时,施元夕身边的人微顿,站起身来。

    徐京何面无表情地道:“启禀皇上,王溪将军所言没错,吕成坊一事确有蹊跷。”

    这里边怎么还有他的事?

    反应过来的朝臣齐刷刷回头看向他,那严广海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再次涌上头颅。

    他神色暴戾,猛地抬头看向徐京何,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边疆的事何时轮得到你来插嘴?”

    静坐在一旁,慢悠悠地喝着茶的施元夕闻言,不疾不徐地道:“严将军如今是越发了得了。”

    她似笑非笑地扫了眼严广海:“朝中正四品官员,皇上亲封的刑部侍郎,竟也入不了严大将军的眼。”

    严广海额头突突直跳,他心头暴怒,又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施元夕。

    从他回京到今日,包括刚才在皇宫门口,她都一副退避三舍的模样。

    这会倒是露出真面目来了?

    还没等他回过味来,徐京何再次开口道:“经刑部查证,吕成坊一事,乃是魏昌宏及其党羽刻意构陷所致,其根本目的,便是为将吕成坊拉下马,让魏家的官员上位。”

    “这是魏昌宏党羽的供词。”他手间翻转,将一份供词递给身侧的宫人。

    都知道严广海是魏党,与魏昌宏狼狈为奸,还掌着边疆兵权,格外危险。

    他们又怎么会没有半点准备?

    胡副神色微变,反应极快地道:“魏昌宏早就被朝中处决,你却在此时掏出这么个东西来,是打量着人死不能复生,想要用这等东西栽赃陷害国之功臣?”

    徐京何闻言轻抬眸,神色冷淡地道:“这份供词,是拷问魏氏党羽所得,审讯时间确实是几个  月前。”

    那胡副将听到他这句话,略松了口气。

    他却紧接着补充道:“此前未曾上奏,是因边疆战乱,恐会引发动荡,只能将其暂且压下。”

    “并非臣有意隐瞒。”徐京何微顿,目光带着些冷意:“为保证供词的公正性,刑部并未立即处决相关人证。”

    “前兵部尚书苗易身边的几位主事、前兵部侍郎,皆可为此份供词作证。”

    胡副将心头紧绷,面色发白。

    入京前,他们所得到的消息,是魏党官员都已经被处决,包括江太妃那边,给出的消息也都是一致的。

    谁知徐京何竟是留了这么一手!?

    他们不知道的是,魏家官员牵涉众多,少部分官员如那位钱侍郎等人,手里握着重要的消息,又未曾牵涉到贪墨谋逆一事中去。

    刚开始时并没有被立即处决,而是留到了后边,依据他们各自犯下的事来进行定罪。

    这位钱侍郎是所有魏党里牵涉最少的,入狱后,施元夕亲自见过他一面,她给出的条件也很简单,只要钱侍郎交代清楚所有的事情,便能活命。

    钱侍郎虽没有直接参与,但为魏家做的事不少,想要继续留在朝上做官是几乎没可能的,如何量刑也得看上头的意思。

    他是个胆小惜命之人,便将所有的事情交代了。

    之后,徐京何处决罪犯时,特地用死囚替换钱侍郎,将其秘密关押在刑部中,旁人轻易接触不到。

    魏党牵涉甚广,处决的官员不再少数,且尸首都由刑部统一处理,徐京何管理严格,其他人就算是想查,轻易也触及不到刑部里边。

    这才导致许多人都不知道钱侍郎没死。

    严广海及身边的一众将领更是觉得死无对证,将心放了回去。

    此刻突然听到人证物证俱在,这些将领心头皆是一抖。

    殿上的王溪目光发凉,沉声道:“军中真正与人勾结串通,坑杀将士的人,是你严广海!”

    “你以为,有那魏昌宏在朝上,便无人知晓你所犯下的事?”王溪怒声道:“边疆军中,亦是有人可以为此事作证!”

    他在军队蛰伏许久,可不光只是装装样子。

    这些年来,王溪不仅背地里搜集了许多证据,且还跟大军多方将领往来,联合在一块。

    若非如此,边疆战事也不会这么快得到平息。

    朝中送来的武器虽然重要,但在军中,最为重要的还是兵权。

    王溪拼命忍耐多年,就是打算在战事平息后,用严广海的头颅,祭奠吕成坊的在天之灵!

    他冷声道:“边疆军将领卢风、程浩、莫听泉等人,皆可为此事作证!”

    那严广海的脸色,瞬间难看至极。

    他的拳头捏紧又放开,动作用力,致使他手背上的伤口裂开,鲜血流出,他却仿佛没有痛觉一般。

    只冷沉着面孔,看向殿中。

    严广海在外带兵多年,脾性虽暴戾,态度却格外强硬,旁人很难攻破得了他的心防。

    这么多证据摆在面前,他在最初的盛怒情绪褪下去后,狞笑了下,忽而转向殿上,开口便道:

    “禀皇上,臣从未做过王溪口中的事,这里边,应当是有什么误会。”

    “臣在边疆时,魏昌宏确实多次想要将臣招揽入麾下,可臣心知他行事狠辣,心思歹毒,绝不是什么好人,所以并未与其勾结。”

    “边疆大军得胜后,人人都想要独占功劳,臣这个主将,自然而然就成了这些人的眼中钉。”

    “只是没想到,竟会有人为了争权夺利,不惜栽赃陷害退敌的功臣。”

    严广海这理所当然的态度,叫朝上所有的官员心头直发冷。

    人证物证俱在,他却可以仗着军功和手里二十来万大军,这般肆无忌惮地为自己脱罪。

    还将所有站出来指责他的人,都说成了争夺权利。

    这般嚣张跋扈,比起那魏昌宏,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胡副将反应过来,心头咯噔一声。

    他早前便觉得周瑛等人的态度不对,是刻意将严广海捧高,也几次三番提醒过严广海小心。

    严广海却在这大梁英雄的名号下,逐渐露出本性。

    这会反应过来,激起他一身的冷汗,正想要开口劝阻严广海,就见不远处静坐着的施元夕,忽而站了起来。

    “是吗?”这道清脆的女声响起,严广海沉下面孔,回身去看。

    这一眼,就看见施元夕缓步起身,面色淡淡,那双黑漆漆的眼眸里,隐带着些深意。

    施元夕道:“下官竟不知,那击退北越,生擒敌方将领,攻占北越两座主要城池的将领,居然是严将军。”

    殿内气氛诡异,许多官员的目光,同时落到路星奕的身上。

    边疆具体事由,朝上不是每个人都清楚,但击退北越的功臣,朝臣心里多少还有数的。

    只是不管路星奕再如何立功,明面上的主将都是严广海。

    严广海把控边疆那么多年,顶了最大功劳入京,旁人亦是无可奈何。

    这事落到谁的身上都一样,偏偏在施元夕这里不同。

    她冷笑道:“是这样吗?周将军?”

    她问的不是严广海身边的副将,而是今日参宴的其他边疆将领。

    仗打了一年多,边疆将士扩充到二十多万,大军又怎可能只有那么几位将领。

    被她点到名的将领神色微变,没有及时开口。

    施元夕复又看向另一人:“常将军?”

    她转身看向胡副将:“他们不敢说,这军功是不是严大人立下的,胡副将应当还是知晓的吧?”

    “施大人!”胡副将没来得及开口,那严广海便再次出声警告:“边疆战事如何,何人立下功劳,自有圣上决断!”

    他看着施元夕的目光阴恻恻的,若非是在这殿上,他这会估计已经上去砍断施元夕的咽喉。

    可旁人怕他,施元夕却是不怕的。

    她收起面上的表情,沉声道:“既是如此,那便让臣将真相说与皇上,也说与诸位大人们听。”

    “边疆主将严广海,多年来与魏党勾结,让户部拨出大批银两用作边疆军饷,而这些本该用来给将士们锻造武器、甲胄的银钱,有大半都落入了严广海的手里。”

    施元夕目光发沉,神色沉肃:“这里边,甚至还包括一些战死的将士的抚恤金!”

    “而你!”施元夕转头看向他:“用贪墨得来的银两,在边疆筑起行宫,当起了土皇帝。”

    “北越大军来犯时,严广海勒令大军紧闭城门,拒不出去迎战,致使派遣出去的千人小队死伤惨重,路星奕路将军拼尽全力,方才带领余下几百人突围撤退。”

    “魏昌宏落马后,严将军唯恐日后过不上这样的好日子,对战事越发敷衍,每日里将你身边的几个将领轮番派出去讨伐北越,却不过只是在阵前做做样子。”

    “一年半时间,朝廷拨出去近百万银两,大军却连基本的吃饱穿暖都难,唯独你这位主将,每日里寻欢作乐,眠花宿柳不说,更是奢靡浪费,连身上用的甲胄,都是黄金制造!”

    “击退北越的功臣?”施元夕讥笑:“你严广海,也配说出这样的话?”

    严广海身边养着一群走狗,兵权也确实大半落在他手里,就算是魏昌宏倒台,在北越没有完全退兵前,大梁内部也不能主动生起祸乱。

    边疆军得以稳住,皆是王溪和路星奕等一众将领努力所致。

    严广海这些时日如此得意忘形,他估计做梦都没想到,朝上知晓内情的人,早就想杀他了。

    他该死,可为大梁驻守边疆的将士无辜。

    施元夕在朝中布局,路星奕也争气,在战场上杀出一片天来,军中士气得到鼓舞。

    路星奕勇猛,得了军心,王溪温和,抚慰了将领。

    严广海在富贵窝里浸染多年,眼里早已容纳不下普通将士,他拿着虎符和身份,以为自己始终都能无法无天。

    却不知,与北越的最后一战,便已经宣告他的死亡。

    军心已变。

    北越一战得胜后,能够号令全军的,将不再只有他严广海一个。

    而施元夕之所以会忍耐他这么久,则是因为……

    门外突然响起一片喧闹声,大批将士踩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轰隆隆朝着太极殿行来。

    周瑛下令,施元夕从旁协助,将原镇守京城的军队,由京畿营,调换成了镇北军!

    第122章  动乱

    顾安仲是在晚间宫宴开始前, 才得以从刑部脱身的。

    因这宫宴特殊,朝中官员都得了半日沐休假,他离开刑部时离宫宴只有一个时辰了。

    兵部沐休, 大门紧闭,他都没来得及回去, 便匆忙回到家中梳洗, 随后赶往宫中赴宴。

    这些时日朝上和兵部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皆是一无所知。

    他被传召入刑部问话后, 留在兵部内的谢家官员官职较低,能接触到的东西有限, 也没能打探出来什么消息。

    临入宫前,顾安仲心中不安稳, 将他手中的尚书令交给了底下的兵部官员,让对方趁着宫中举办宫宴的机会,悄悄回到兵部,看看能不能发现些什么问题。

    没成想到,消息还没传来, 宫中便已出现变故。

    顾安仲的位置靠前, 太极殿占地极广, 这么远的距离,他都能听到外边传来的声响。

    他心下狂跳, 猛地抬眼看向施元夕,正欲开口发问,坐在他正下方的罗明正却是一顿, 开口道:

    “这些时日大人不在, 圣上准许下官代为执掌兵部大权。”罗明正微顿,轻声道:“有些事情, 也该告知大人知晓才是。”

    不等顾安仲发问,他直接道:“皇上下旨,更换京中布防。”

    罗明正面色坦荡,似乎没注意到顾安仲那瞬间冷沉下来的神色,只缓声道:“顾大人也知道,京城布防关系到圣上安危,马虎不得。”

    “而这道本该最为安全的防线,此前却与魏昌宏那样的乱党勾结在一块,意图攻入宫中。”

    “甚至到得前些时日,军营之中仍旧有人生事。”罗明正说到此处,面上多了些许深意:“为保宫中安全,京城防卫再不能尽数交到京畿营手中。”

    “是以,兵部调遣镇北军入京,将从前的京畿营大军打散,与镇北军一块,组成了新的驻京营。”

    “人数也从之前的五万兵马,变更为七万,并将大军交由尤蔚、谈墨二位将军率领,以此护卫皇城安全。”

    说是扩充,实际上却是将从前的京畿营将士彻底吞噬。

    这几个月以来,朝上及军中的魏氏余党被尽数清理,施元夕从这些脉络出发,对京畿营将士进行了二次筛选。

    那些贫苦出身,习得一身好武艺,从前被反复打压的将士,皆得以继续留守在京。

    而凭借魏家关系,且还跟谢家牵扯不清的,则是绝大部分都被划分到了各地。

    筛选过后,京畿营中留下的将士不足三万,余下四万,则都是镇北军精锐。

    京畿营内的圣旨,是在宫宴开始后颁布的。

    镇北大军,则是在顾安仲释放以后进驻的京城。

    由于宫宴的特殊性,加上这宫中布满了天子亲卫,也就是周瑛的眼睛,即便是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也没办法在这个时候直接传入官员的耳中。

    所以从镇北大军入京,到圣旨颁布,这一整个流程,谢家,包括兵部尚书顾安仲在内,都被全部隔开。

    朝中给出的旨意也非常明确,这是圣旨,京畿营已有罪责在身,如若这道圣旨颁布后,有人借机生事,那便视同抗旨,可将其直接拿下。

    旨意降下后,谢家安插在京畿营内的所有将领,几乎都遭到贬斥,其中之最,当属那个魏昌宏伏法后,主动上交证据的副将。

    此人被连贬三级,心生不满,叫嚣着要面见皇上,人已经被谈墨扣下。

    除此外,那些与谢、魏这两大世家来往过密的其余世家子弟,也都在此次调遣出京的名单中。

    施元夕和周瑛都清楚,朝中局势混乱,皆因这些世家而起。

    想要稳固朝局,最好的办法便是削弱世家。

    想要在短时间内将所有世家一网打尽,几乎是没办法做到的,且会真正动摇到社稷。

    但也不能就此放任不管,长远的不说,近处野心勃勃的谢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将其慢慢削弱,让这些人逐步退出权力中心,才是最合适的办法。

    施元夕筹备那么久,步步谋划,根本目的压根就不只是一个严广海那么简单,这第一步,其实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那就是将兵权牢牢抓在手中。

    这方面他们有着足够的优势,她手里掌握的武器,便足以扫平除边疆大军外的所有军队。

    京畿营本身就沾有污点,如今朝中局势革新,将其替换是合情合理的事。

    只是这件事,缺少一个最为合适的契机。

    蒋谭明一事算是有些影响,但不算深远,触及不到布防这么重要的事。

    可严广海就不同了。

    太极殿内灯火通明,顾安仲猛地转头看向施元夕。

    天气彻底转暖,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他人坐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上,身上却惊起了一身的冷汗。

    一个贪墨巨款,消极应战,与奸佞勾结却无端顶了最大功劳的边疆将领,趾高气昂地领着两万兵马回京。

    这等行径和做派,不就恰恰与施元夕所想做的事完全吻合吗!?

    他反应过来的瞬间,心头涌现出的已不是从前那般惊讶或者是愤怒的情绪……而是害怕。

    布防调换,意味着京中大部分权力,已尽数归于周瑛一脉。

    两方对阵,谢家都没来得及做出更多的筹谋,便已经输掉大半。

    如今的周瑛一脉,已经在非常极限的时间内,迅速成为了个庞然大物。

    只论权势,甚至比全盛时期的魏家还要鼎盛。

    因为……全盛时期的魏家虽然手中有边疆主将,却没能得到江南徐氏的鼎力支持。

    顾安仲心下生出几分茫然,抬眸看向谢郁维那边,就见谢郁维将手中的酒盏握得很紧,一改往日那副运筹帷幄的模样,神色幽冷地看着某个方向。

    顾安仲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这一眼,看到的便是路星奕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边疆军权的变更,将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和谢家比起来,严广海就没那么淡定了。

    他神色暴戾,死死地盯着施元夕。

    刚才因为情绪激动,他起身往前边走了几步,身侧的那名胡副将没能跟上。

    不只是胡副将,严广海身边的所有将领都没预料到,事情竟是会出现这样的变化。

    他们在战场多年,对此刻外边响起的声音再为清楚不过。

    这意味着殿上的周瑛,对严广海和他们犯下的事早已心知肚明,今日宫宴,说是犒赏边疆将士,可实际上,却是他们的审讯问罪之处!

    胡副将心头隐隐发抖,神色苍白,面上却强装镇静,高声道:“施大人是从何处听得这些谬论的?”

    “严将军从军十来年,立下大小军功无数!是我大梁的功臣!岂能容得你等这般污蔑?”他身侧的其他副将也急了,涨红着一张脸起身为其辩解。

    “施大人是因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将不满都发泄到了边疆将士的身上?”将领冷笑道:“边疆将士镇守沙场,方才换得你们在京城的安宁。”

    “而你,为一己之私,不惜坑害功臣!”

    胡副将掐了自己一把,转头朝着殿上跪下,道:“严将军为边疆战事殚精竭虑,从不曾有过一丝懈怠,此事边疆所有将士皆可为其作证。”

    “还请皇上明鉴!”

    严广海强压着心头怒火,抬头扫向席间静坐着的广郡王。

    那年轻的郡王爷脸色不算好看,早在王溪开口时,他便动了心思想要起身为严广海辩解。

    可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被身侧的谢郁维轻飘飘的几句话镇住了。

    谢郁维冷沉着一张面孔,道:“皇帝身边的亲卫统领,今日持刀入殿。”

    “殿下若想死在他的手中,大可起身为那严广海说话。”

    若说江太妃是一条毒蛇,那广郡王就是被她耳濡目染长大的一条小蛇,本身没什么主见,只会听从母妃的话,心思却实在算不上端正。

    这些事情,谢郁维心中皆是一清二楚,便能将其牢牢掌控在手中。

    那番话后,广郡王即便心中不耐,却不敢随意在这殿上开口了。

    连带着如今严广海投来的目光,他都只当自己没有看见。

    严广海见着谢家这番表现,当即勃然大怒,转身直接看向施元夕,道:“本将在边疆与人厮杀时,你还不知躲在何处享福,如今用几句话,就想将老子打成叛将。”

    他脖颈上青筋暴起,眼中流转着阴毒的光,在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时,直接拔出腰间佩刀,持刀飞扑向前,想也不想地便往施元夕身上砍。

    “今日本将军便替圣上铲除你这等祸乱朝纲,满口胡言的奸佞!”严广海不像是朝中臣子那般能言善辩,何况施元夕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他欲封其口,亦是想要用施元夕的血,震慑殿上的人。

    今日若敢动他,便是在与整个边疆二十多万大军为敌!

    他是大梁的功臣,今日别说杀个施元夕,就算是皇亲国戚,亦是杀得!

    严广海出手就是杀招,直接冲着施元夕的脑袋砍去,下手毒辣。

    殿上所有的天子亲卫,都密切注意着严广海的动作,今日开宴以前,尹骸就告知了他们,严广海手里有兵刃。

    严广海一有动作,殿内的天子亲卫瞬间反应过来。

    离他们最近的天子亲卫,直接挥刀上前,阻断严广海的攻势。

    当年严广海能在吕成坊死后,迅速掌控边疆军权,除去魏家扶持以外,就是因为他功夫了得,曾经也是个骁勇善战的猛将。

    寻常天子亲卫,压根就不是他的对手。

    动作最快的两名亲卫,手中佩剑被严广海暴力斩断,虎口震破。

    严广海抬手挥刀,直接将两人甩开。

    他的目标不是这些虾兵蟹将,而是施元夕。

    是以在将人甩开后,他直接大阔步向前,抬手再次劈斩向施元夕。

    宫中情况特殊,所以即便是如今,朝上也没给宫中侍卫配备火铳,只配备了防弹甲胄,以防止意外发生。

    这就导致像严广海这样的武将突然在殿内暴起时,他们没办法直接用火铳将其击毙。

    今日情况特殊,周瑛特地准许施元夕携火铳入殿,便是为了以防万一。

    然而施元夕心中清楚,这是在宫中,在大殿上,如若她今日真的肆无忌惮的在殿上开枪。

    那么等到来日,朝中积弊清理干净,一切祸患除去之时,周瑛午夜梦回时,未必不会想到今日她在殿上射杀朝臣一事。

    所以在一开始提及此事时,她便回绝了。

    但施元夕也没打算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入宫的将士手里是有火铳的。

    她说话之前,将士就已进入太极殿范围,再有片刻,就能入殿击杀严广海。

    那两个天子亲卫,给她预留了足够的逃命时间。

    她转身就走,却被身侧的人猛地拉住,护在了身后。

    拉住她的这只手紧绷,力量极大。

    施元夕一抬头,对上徐京何的目光。

    在他们身后,徐家猛将夏莱,拿过殿上亲卫手里的大刀,径直砍向严广海。

    大刀挥动,发出烈烈声响,逼得严广海接连后退。

    就在这片刻间,后方的将士持火铳入内。

    施元夕当即回神,高声道:“将那殿中作乱的逆臣拿下!”

    她话音刚落,殿内便响起了两道巨大的枪声。

    “砰!砰!”火光窜起,严广海腿上血肉炸开,人轰地倒在了地上。

    第123章  直接退还

    另一边, 路星奕在严广海拔刀后,从座位席间翻出,他手中没带任何的兵刃, 对上严广海身边的两名得力副将。

    火铳声响起前一刻,路星奕已经按住了两人的头颅, 余下的其余将领, 皆是被殿上的边疆军或是天子亲卫扣下。

    满殿混乱和嘈杂中, 路星奕抬头看向施元夕那边, 见她没事,面上紧绷的神色才消散了些许。

    入殿的驻京军两枪打断了严广海的腿, 他手中的武器被夏莱扣下,脑袋被按在大殿光滑的地面上, 动弹不得。

    血色蜿蜒,将大殿染红。

    没参与动手的胡副将等人这会反应过来,面色煞白,双瞳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施元夕缓步走上前, 看向那已彻底失去行动力, 却还在挣扎不已的严广海, 冷笑道:

    “你以为边疆将士都是严府私军,只会听从你一人的号令?”殿内安静, 严广海视线受人禁锢,根本瞧不见施元夕的表情。

    殿上的官员亦是脸色难看,这严广海仰仗军功, 胆敢在大殿上就闹出这种事来, 就是掂量着周瑛忌惮边疆军,轻易不会对他下手。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 施元夕提前更换布防,他放在宫外的人,早就已经被驻京军镇压。

    路星奕目光冷沉,上前一步躬身道:“边疆将士,誓死效忠于大梁。”

    “叛将严广海所行之事,与边疆数十万将士无关,还请皇上明鉴!”

    他起身后,殿中其他的边疆军将领亦是站了出来。

    其中,有几位在军中占据重要位置的将领更是道:“严广海消极应战,延误军情之事,并非施大人杜撰,我等可为其作证。”

    和他们的话一起的,还有同驻京军一起送入殿中的证据。

    影十三将手中的两本账册递交给施元夕,施元夕面容冷沉,直接将东西扔到地上的严广海面前。

    “啪!”账册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施元夕道:“严大人不是要证据吗?”

    “这上面记载的,是你任边疆主将期间,户部拨往边疆的军晌,另一册上,记录的则是你这些年与兵部勾结,递交到兵部的账册。”

    这第二本账册,是那钱侍郎给自己留下的保命符。

    他胆小怕事,清楚兵部经手那些的东西,都是掉脑袋的事情,所以在严广海、苗易等人篡改账面时,留了个心眼,悄悄留下了原本的账册。

    这东西几乎能算作铁证,但就眼下的这个场面而言,有没有这个账册,严广海都必死无疑。

    施元夕此刻将其拿出来,所为的不是让严广海自己认罪,而是要在所有人的面前,用名正言顺合乎规矩的证据,治他的死罪。

    边疆军主将不能死得不明不白,他今日在殿上动手是死罪,但定罪的罪名,绝不能是他对施元夕痛下杀手。

    后者一旦经过有心人的发酵,就会变成严广海功高震主,周瑛命施元夕设下杀局,逼他在殿上行凶。

    这让刚打了胜仗的边疆军心中如何作想?天下百姓又怎么看待殿上之人?

    他要死,便要将所做之事大白于天下,带着他犯下的罪状,受天下人唾弃,身败名裂而亡!

    “若这个不够,还有你在边疆耗费重金建下的行宫,若那逾矩建起的行宫和里边放着的金银珠宝还不够……”施元夕微顿,眼眸深沉:“还有成千上万的边疆将士!”

    “为你临阵脱逃,七战七退作证,为你贪婪奢靡,剥削底下军功作证,为你狂妄自大,擅自延误军情为证!”

    她冷下面孔,道:“时至今日,边疆大获全胜,你拿了其他人用性命拼出来的胜利蒙蔽朝中视线,便觉得如今的朝中,已经没有人记得你当初刻意隐瞒边疆军情,让整个大梁陷入危难的事了?”

    严广海情绪激动,疯狂扭动着,他的脸庞摩擦着地面,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浑身抽搐,神色惊慌做不得假。

    施元夕挪开视线,再不看他,转朝向殿上,缓声道:“逆臣严广海,犯下多桩罪状,罪不容赦。”

    “请皇上定夺!”

    殿上的周瑛目光冷沉,开口便道:“将严广海拖出殿外,斩首示众!”

    在场官员闻言,心头皆是一凛。

    严广海身边的那些个副将更是彻底慌了神。

    冯炜然站在不远处,眼眸微动。

    今日到底是边疆得胜的庆功宴,按理而言,这严广海再如何该死,也应当在今日以后再行处决。

    这也是那驻京军进入殿后,没有直接射杀严广海的原因所在。

    却没想到……周瑛竟是会在宴上下令斩首。

    他思忖片刻后,将目光落到了施元夕的身上。

    之前议事时,施元夕把握着分寸,回绝了携带火铳入内一事。

    刚才情况惊险,虽说殿内会武之人众多,但绝大部分都离施元夕较远,严广海又料定她不会武,也不能在殿前使用火铳,下手就是杀招。

    好在施元夕反应迅速,又有徐家猛将上前拦截。

    即便如此,那般场面都看得他心惊肉跳,周瑛动怒,倒也在情理之中。

    冯炜然看向施元夕,面上神色多了些细微的变化。

    他来京城入朝堂的时间不久,倒是知道些施元夕和周瑛的事,但了解不深,一直以来也看不清楚这君臣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

    今日倒是看明白了。

    施元夕恪守君臣本分,周瑛却会因为对方险些置于险境而生出怒意,甚至都没顾及到边疆军的脸面。

    二人情分,可见一斑。

    宫宴草草结束,朝中众臣离开前,太极殿门口的血已经被宫人清理干净了。

    除去空中残存的血腥味以外,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那边疆军将领的行列,却空出来了大半。

    宴席结束前,周瑛下令,任命王溪为新一任的边疆主将,位居一品,路星奕辅佐其左右。

    只一个晚上的时间,二十来万边疆大军便已直接易主。

    朝中重臣无不心情复杂。

    施元夕走出宫门时较晚,没看到徐京何的身影。

    阿拓见她四下环顾了眼,问道:“大人找谁?”

    施元夕摇头不语。

    今天的事情虽说凶险,但她心底是有些把握的,即便徐京何没有出手相护,那严广海也伤不到她的性命。

    徐京何习过武,应该比她更清楚这件事才对。

    施元夕会如此笃定,是因为当时事出突然,她和徐京何在席间的位置虽然离得较近,可在殿上对峙时,所站的却并非是一个方向。

    她站在离人群较远,离大殿外较近的地方,严广海看得分明,这才拔刀冲着她一个人砍。

    徐京何在电光火石间,自己纵身向前拦住严广海的攻势,又让夏莱出手拦截。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今日之后,只怕大半个朝堂都知晓他会武一事了。

    他护住施元夕时,因为两人离得很近,施元夕注意到了他绷紧的手臂,若夏莱动作再晚上半分,那在严广海倒地前,与其对上的人,便是徐京何。

    他会武的事,在此之前京中无人知晓,施元夕也只是个猜测。

    ……没想到隐匿这么久,倒是在今夜泄露了出来。

    次日朝中沐休,施元夕却被宣召入了宫。

    刚进入惠安宫内坐下,就听底下的影十三沉声道:“派遣前往江西的密探,于今日清晨回到京中。”

    施元夕顿时来了精神。

    京中布防已经更换,下一步便是清除积弊。

    查蒋谭明时,影卫顺着这根线,往江太妃母子身上查,从广郡王身上查出些蛛丝马迹。

    此后周瑛下令,加派人手前往江西,其主要目的,就是为查清这件事,蒋谭明和一众江西官员,其实都只算是个幌子。

    江太妃一脉的大权,主要是落在谢郁维手中,但论其根本,广郡王才是谢郁维笼络世家权臣,建起庞大根系的源点。

    打蛇七寸,想要瓦解谢家这么多年在京中建起的世家权势,就需要从根本核心下手。

    一旦谢郁维手里那面旗帜倒塌,谢家这看似牢不可破的世家脉络网,就会全面崩裂。

    江太妃行事很少有所顾忌,和那谢郁维截然相反。

    昨夜之后,两边关系已经降至冰点。

    昨夜宫宴其实应该还有些后续的,严广海入京后,其一举一动都在天子亲卫密切的监视下,严广海和江太妃来往一事,他们都是知晓的。

    没拿出来说,就是入殿的影卫告知了施元夕,谢郁维已经先一步拿下了江太妃身边和严广海来往的人。

    广郡王也没在朝上替严广海争辩,这事牵扯下去,江太妃那边最多也就是推一两个替死鬼出来应付了事。

    施元夕在殿上按下此事,就是为了引发江太妃和谢郁维的矛盾。

    她是知道这事查无可查,刻意忽略,那江太妃呢?

    对方未必就把严广海当成救命稻草,可莫名丢失一个中伤周瑛的好机会,以那江太妃的性格,她会怎么想?

    谢郁维当初为了更好控权,刻意选择了江太妃母子,而今,这对母子已经成为他那方最大的弱点。

    他若能痛下决心,斩断脉络,将这对母子在江西犯下的事主动送入周瑛手中,或许还能得以保全自己。

    可惜,权力是最为让人上瘾的毒。

    施元夕清楚,谢郁维回不了头了。

    影十三沉声道:“影卫得出的消息有限,广郡王从前在封地上所做的事,皆被人抹去了痕迹。”

    “属下失职,请太后责罚。”

    施元夕微顿,她对这个消息倒是并不意外。

    谢家一脉的起复都拴在广郡王身上,谢郁维又怎么会留下这么显而易见的把柄?

    周瑛道:“此事与你无关,不必自责。”

    李侍郎皱眉道:“那这江西,可还要继续探查?”

    派去江西的人手可是影卫中的翘楚,且还足足去了一个多月,都没能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广郡王这条线,怕是也没那么容易攻破。

    这个问题还没得到回答,周瑛便道:“山西巡抚路阳,于前些时日上书朝中,将于近些时日入京觐见。”

    大梁律令,各地巡抚每年开春,都需赴京觐见皇上。

    这次回京的也不只有路阳一个人。

    只是他的情况特别,他本身与谢家便有所来往,儿子路星奕又刚打了胜仗,此时回京,怕是另有所想。

    严广海倒台后,边疆兵权在  王溪手中,但王溪有伤在身,比起亲赴战场,更擅长后方作战和统筹。

    路星奕在边疆这一年多内,屡立奇功,在军中威望不比王溪差。

    严广海一死,他便是边疆第一猛将。

    谢家那边,将会不惜一切代价拉拢对方。

    罗明正蹙眉,道:“既是如此,不妨让王将军出面劝说?”

    边疆军队必须有猛将坐镇,路星奕的立场尤为重要,都知道谢郁维想做什么,不如他们先行动手。

    周瑛抬眸,看向施元夕。

    施元夕见状轻摇头,直接道:“谢郁维世家出身,行事皆已各世家贵族为基准。”

    拉拢路星奕,在他眼里实际是拉拢路家。

    施元夕眼眸黝黑,闪烁着光芒:“路星奕的立场,却与世家相悖。”

    边疆军入京后,她拢共只见过路星奕两面,却已经将对方的想法看得清楚明白:“路星奕投军,便是为摆脱世家桎梏。”

    “在边疆时,还经历了几度起复变革之事。”施元夕微顿:“他是战场猛将,应当比谁都要清楚,手中武器的份量。”

    尤其是他们后期送过去的双管突击步枪和炸药。

    施元夕不是对路星奕这个人有自信,而是清楚碾压式武器在战场上起到的作用。

    知晓这一点,路星奕的立场便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如她所想。

    晚间时分,路星奕回到府中,打开门就看见院子里摆满了各色礼品。

    他父亲路阳背对着他,负手而立,听到动静回身看他。

    路阳跟这个儿子也有许久没见了,在他记忆中,路星奕还是个到处惹是生非的混账。

    他看着路星奕的神色略带复杂,神色却还是和路星奕记忆中的那样,冷漠不近人情,带着高高在上的疏离感。

    这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态度,是对他的,也是对他母亲母族的。

    路阳沉声道:“江太妃差人送了些礼物过来。”

    他打量了面前已经高出他半个头的儿子一眼,道:“你也到了成婚的年纪。”

    他来之前,已经在山西给路星奕定下一门亲事。

    等到这边事情了了,便可以将林氏叫过来,商议婚事了。

    却没想到,面前的人听完他的话后,却是扯唇冷笑了下。

    路星奕轻抬头,不带情绪地道:“来人,将江太妃送来的所有礼物退还回去。”

    “若太妃府中不收,便请告知她,路巡抚家在山西,送礼还请送到山西去。”

    “京城路府,是我的将军府,与路巡抚无关!”

    第124章  使其内讧

    那匆忙赶来的路家管事, 心头惊骇,胆战心惊地看向路阳。

    路阳果然被惹怒,指着路星奕的鼻子, 就想说他放肆。

    这些年来,路家父子相处方式就是如此, 一个冷漠无情只会高高在上训诫儿子的父亲, 和只会闯祸惹事的儿子。

    不说路阳, 就连京城路家伺候的下人们, 都没彻底适应路星奕的改变。

    就见路星奕冷沉着面孔,道:“父亲是想要骂我这个逆子, 还是说我忤逆不孝?”

    路阳看着面前的人凌厉的双目,有那么一瞬间, 心中竟生出了些恍惚之感。

    边疆是最能磨砺人的地方,从前那个只能用任性胡为引起父亲注视的少年,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将。

    他就这么冷视着路阳,面上已透出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

    路星奕逼近,目光中不带任何情绪地道:“路大人许是忘记了, 我如今的军功, 都是自己挣的, 与路家无关。”

    这样的话,几年以前, 也是在这个院子里,路阳也说过差不多的,他说:“你所拥有的一切, 皆是仰仗于路家, 若无路家,你算个什么东西?”

    争吵的原因, 是路星奕觉得路阳苛待其母,路阳不胜其烦,吐出这么一番话。

    事情过了许多年,路阳自己或许都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路星奕却牢记在心,时刻不敢忘。

    路星奕冷声道:“我在战场厮杀,拼命挣得的功勋,可不是用来给路大人做人情,为路家或者是你那几个庶子铺路的。”

    路阳面色铁青,抬手便要打他。

    可那只手方才扬起,就被路星奕截住。

    他们父子二人闹到这个地步,周围的下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路家管家慌忙上前,将所有人都赶出院子。

    院内安静下来,路星奕面无表情,不知不觉中,他已长成男人模样,路阳在外是二品大员,可真正说起来,也不过是寻常文臣,在一般武将面前都显得文弱,何况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路星奕面前。

    他用尽浑身力气也撼动不了路星奕分毫。

    路星奕只用了些力,便能让他脚步踉跄,接连后退。

    路阳又惊又怒,情绪激荡下,声音里都带了些颤抖:“你这孽子……”

    抬头就见路星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直接无视了他的话,冷声道:“父亲想用我如今在边疆的功勋和威望,在殿上那位和江太妃之间周旋。”

    路阳眼眸微动,神色复杂。

    他发现他就没有好好了解过路星奕,今日他这般发作,路阳只以为他是翅膀硬了,故意拿这些事刺他。

    却没想到,路星奕已然洞悉了他的想法。

    “谢郁维许给路家些什么?兵权?爵位?还是路家子孙往后几代的荣华富贵?”路星奕接下来的话,更是让路阳变幻了神色。

    ……他猜的没错,谢家确实给出了极具诱惑力的条件。

    路阳为官那么多年,心中自然也有他的考量。

    谢家世代簪缨,关系盘根错节,若能借得谢家之势,路家便不必徘徊在京城之外。

    路星奕的叔父,他的弟弟及儿子们,往后也会有个好前程。

    但他也清楚,周瑛那边逐渐势大,真与谢家为伍,很可能会连他头上的乌纱帽都保不住。

    因此,路阳虽与谢家走得近,却没有真正投向谢家一方。

    这也是路阳的奸诈之处,他只要一日不表态,这两方为了拉拢他,便都会提拔路家。

    路阳面上不说,心底却门儿清,路家能在如今局面下反复摇摆,主要仰仗的,便是路星奕的军功。

    路星奕见他沉默不语,就知道自己猜中了,他冷笑道:“路家自己找死可以,只请路大人记住。”

    “边疆数十万大军,只会效忠于圣上,你那些见不得光心思,绝不会影响到边疆将士的立场。”

    路阳神色微变,他冷声问:“你驻守边疆,对京中朝局一无所知,说出这样的话,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路星奕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父亲以为,我这正二品的将军之位是怎么来的?”

    “战场上可以有无数出生入死的将士,却只能有一名将军。”路星奕目光如剑,气势逼人:“你以为,凭借着路家的丁点虚名,便真能扶摇直上?”

    路星奕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远方,他入京后虽没有明确表态,但他心中一直都清楚。

    施元夕有双管突击步枪和炸药这种东西,战胜北越是必然的事情。

    这两样武器,她当日若选择交给别人,即便对方武艺远不如他,行军打仗也不如他勇猛,拿着手里的武器,也能立下汗马功劳。

    “若无提拔,便没有今日的路星奕!”

    路星奕冷眼看他:“路大人愿做背信弃义之徒,是你的事,若想用我之名……那你我之间,便只能断绝父子关系了。”

    断绝父子关系。

    寻常人家里,都是父亲以此来威胁儿子听话,到得路星奕这边,竟是完全反过来了。

    路阳被他气得心绞痛,晚间发起高热。

    原准备次日去往江太妃府上赴宴,他身体不适,只能往后推延。

    路阳人没到,反倒是将江太妃精心准备的礼物送了回来。

    来还礼的路家下人态度倒是极好,说是边疆军中才出了事,路星奕眼下不便收礼。

    可不论什么理由,此举落到江太妃一派的官员眼中,都是一个极其不妙的讯号。

    谢府议事时,顾安仲沉默许久,终是抬头。

    他面容沉肃,眼中泛起些波澜,看了上首的谢郁维片刻后,方才定声道:“局面已经失控,大人。”

    “可否要暂避锋芒?”顾安仲这话颇具争议,几乎是刚说出口,书房内便闹腾了起来。

    他却顾不得那么多,只看向谢郁维:“江西是广郡王从前的封地,若大人点头,此刻退回江西,兴许……”

    他们还能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顾安仲并非是在危言耸听,他被放出来已有三日。

    这三日内,朝上一切如常,兵部却已逐渐脱离他的掌控。

    兵部和底下的各大军队息息相关,京中布防调换,新任边疆军主将更是周瑛心腹。

    他此前自视甚高,觉得不过是协助调查,没想到短暂的十来天,就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京畿营中各方将士和官员,都与京中大小世家牵连颇深,这也是他们这一方能够与周瑛叫板的底气所在。

    事到如今,顾安仲心里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他的话却遭到周围官员的炮轰。

    “顾大人这是去了一趟刑部,连心气都丢掉了?”

    “此时退回江西,就是放弃我们所有人家中几代经营下来的心血!顾大人这哪里是要走,这是要我等的命啊!”

    “上阵杀敌都得要分个胜负,如今两方还没真正出兵,你便要我们做逃兵?”

    顾安仲在接连的反对声中,眼眸闪烁。

    他看着谢郁维冷沉的侧脸,心中微顿,反应过来。谢郁维站在世家肩膀上,拿到顶尖的权力。

    如今却也被世家架在高处,动弹不得。

    这回头路,他是走不了了。

    混乱的局面下,顾安仲听谢郁维开口,打断这满室的争闹声,他沉声道:“自明日起,联合京中重要世家弹劾上书。”

    朝上调换的不只是一个简单的京城布防,更是直接触动京中权贵的利益,那些遭到打压的世家权贵,也该反扑了。

    谢郁维亲自出面,效果是极其显著的。

    毕竟那魏家,还有蒋谭明身后的蒋家和牵涉到其中的齐家,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压。

    这些权贵将权势地位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

    本来周瑛临朝后,他们心中就有些忐忑,如今对方不声不响地就换了布防。

    ……施元夕手里还有那么些强悍不讲理的武器。

    谁看了心里不害怕?

    谢郁维出面,有他和江太妃顶在前,各大世家联合。

    周瑛和施元夕能杀一人两人,可能杀尽这么多的世家之人?

    朝上风向开始发生转变。

    春闱之后进入朝阁的众多进士,未得重用不说,连带着周瑛此前提拔起来的寒门之士,都遭到多番打压。

    施元夕所在的翰林院好一些,其他的包括六部都碰上了极大的阻碍。

    人手安排不进去,新政亦无法推行。

    周瑛每次问话,便会碰上些个软钉子。

    事事皆应承,态度恭顺,场面上的漂亮话说得是一个比一个动听,却什么事都没办成,只不断拖延时间。

    等到殿上的周瑛发怒,欲要拿人问罪,那些人就会将底下的寒门出身的小官推出来顶罪。

    若牵连上下,领罚后就更好办了,只管攥着权柄紧闭家门。

    休养时谁都不见。

    经由他们这么一番折腾,朝上许多要事停摆,殿上的周瑛威信力越发降低,下边的底层官员做了事情也没用,只得也停下手。

    朝中一度陷入僵局。

    早朝无人说话时,御史台的人便开始发力了。

    拿祖宗规矩来压人,开口就说调换布防不合理。

    理由是京中布防皆有规制,镇北军调遣离开驻地不合理,各地驻军减少带来的不便等等。

    施元夕听完后,道:“朱御史所言有理,依据规制,现如今的驻京军是不合理。”

    那朱御史闻言,眼皮抬了下,他也习惯施元夕的行事风格了,她开口应承的话,多半都是为反驳他立下的。

    果然。

    施元夕淡声道:“按照祖制,驻京军的人数至少应当扩充到十万人。”

    “正好,将驻扎在京城附近的其余镇北军都调遣入京,人数便够了。”施元夕微顿:“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七万人不够,她还要增添到十万。

    换人以后,驻京军就是架在所有朝臣脖子上的那把大刀,这些权贵如何能应?

    当天朝上难得热闹,许多官员站出来反驳施元夕。

    她的态度也代表了殿上之人的态度。

    周瑛半步不让,权贵们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行事越发无所顾忌。

    惠安宫内,郑奇明沉下面孔道:“到得今日为止,各处提拔起来的官员,已有十余人先后遭到贬斥和处罚。”

    年轻官员不得重用都是小事,问题在于那些真正做事的官员受到各方阻碍,远的不说,吏部已经乱成一团。

    王瑞平本就刚上任,许多事情还没真正上手,这些时日世家不断找事,给他找了许多麻烦。

    同样的情况,在冯炜然的户部也发生了数次。

    不太一样的是……京中之人对冯炜然不太了解,不知他秉性的情况下,有人犯到他的头上来,当日就被他命人打了四十大板。

    冯炜然是让自己身边的人动的手,下手极重,那受罚的人被人摆在户部门口,来往的人都能看到。

    经此一遭,倒是让那些人安生了些。

    罗明正道:“六部之中,只有兵部和刑部的情况稍好些。”

    兵部是顶上的顾安仲行事如常,没生出太多乱子。

    至于刑部……是有几个领了闲差的刑部官员刻意刁难,可生事当天,徐京何就让他们几人去刑场监守,亲眼目睹他处斩了几个世家之人。

    据说那几个人回去后连饭都吃不下了,哪还有什么力气生事。

    “无论如何,这么下去都不是个办法。”施元夕抬头看了眼李侍郎。

    李谓的名字也在吏部候选名册上,继续下去,他们这批官员都没办法顺利进入朝堂。

    谢家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想要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京畿营,倒逼他们撤回调换布防的旨意。

    法不责众,世家为着利益反扑,是在施元夕的预料当中。

    动布防的结果她早已想到,就不会没有半点准备。

    冯炜然沉声道:“那便如此前议定那般,第一步,就先拿谢家姻亲,位处中书省的吴家来杀鸡儆猴?”

    京城世家众多,处在权力中心的那几家或许不好查,但像是吴家这样的,还是有迹可循的。

    调换布防前,冯炜然便已着手去查,基本已有把握。

    施元夕轻点头,她眼眸清亮,带着些许深意:“谢家构建的世家脉络中,除京中各大世家外,便是各类姻亲。”

    “谢郁维既是亲自出面维系各大世家的关系,便要从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下手才是。”她说及此处,眼眸微闪:

    “除去杀鸡儆猴,惩一儆百外,臣还有一个提议——”

    “谢家笼络的众多世家中,也有些个行事谨慎,想法与谢郁维相悖之人。”

    周瑛闻言,心头微动,抬头看向底下的人。

    就见她轻笑着道:“世家不可一味打压,他们趋利,便予以重利,但只给其一,而不波及所有,如此一来……”

    “其内部必生争议。”

    内讧不就来了?

    第125章  春日宴

    殿内的几位官员细想之后, 都觉得此事可行。

    世家占据朝阁已久,想要清除积弊,需要长时间缓慢进行。

    只是在这个暂时得到抬举的世家人选上犯了难。

    施元夕和一众官员, 在惠安宫待到天色擦黑,终是定下了人选。

    朱御史出身的朱家, 最为符合他们的要求。

    朱家和那被冯炜然握住把柄的吴家一样, 与谢家关系匪浅, 同气连枝。

    朱御史所在的位置, 既不属于六部,又算得上是较为重要。

    最为主要的是, 这人担任御史多年,本就树敌无数。

    用他做这个靶子, 起到的作用会更好。

    事情议定,惠安宫内安静下来。

    施元夕没跟其他人一同离开,反而是留在宫中,和周瑛、小皇帝一起用膳。

    这些时日事忙,她在宫中待的时间比在自己府中还多, 偶尔天色太晚, 还会留宿宫中, 小皇帝都已经习惯她的存在。

    周瑛换上常服,神色轻松, 让人将饭菜摆在圆桌上,施元夕与她对坐,小皇帝居中。

    气氛融洽, 与她们从前在青云寺内几乎没什么不同。

    小皇帝眼珠子骨碌碌地转, 抬手夹了一块红糖莲藕放到施元夕的碗中,笑眯眯地道:“施姐姐吃。”

    周瑛回到宫中后, 小皇帝逐渐显现出几分孩童心性来。

    施元夕垂眸看了眼碗中的东西,这道菜是小皇帝近期的最爱,身边伺候的宫人怕他吃多了牙疼,每次上这道菜时,都只有单薄的三片。

    他正是贪嘴的年纪,可她难得留在宫里吃饭,这等好吃的,他是无论如何都要留一份给她。

    施元夕轻眯着眼看他:“皇上怎么又叫起这个称呼来了?”

    不说身份,她也该与周瑛一个辈分吧,也不知小皇帝怎么想的,偏要叫她姐姐。

    她在御书房上值时,若只有她和小皇帝二人,他便会叫她姐姐,施元夕纠正过好几次,小皇帝应下了,等没人的时候又没事人似的喊出了口。

    小皇帝充耳不闻,只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的。

    一共三片莲藕,他先给周瑛夹了块,又给施元夕一块,自己只剩下一块,心头却甜滋滋的。

    施元夕生得好看,他不想像叫那些白胡子老头一样叫她老师,就要叫姐姐。

    饭后,小皇帝还有功课没做,施元夕和周瑛在书房说话。

    施元夕道:“谢郁维那边,确实有一人可用。”

    不是他们打算推出去当靶子的朱御史,而是另有其人。

    周瑛抬眸看她,微顿片刻后便反应过来,道:“可是谢家的另外一门姻亲?”

    施元夕轻点头:“此人与太后娘娘同姓,之前与臣同在国子监中,在臣进入国子监前,他便是国子监头名了。”

    周瑛轻皱眉,因为同姓的缘故,她对谢郁维母族也有所了解。

    虽是同姓,她和周家却并没有什么关系。周家在京中算不得大家族,能在朝上排上号,皆是仰仗于谢氏。

    “他与谢郁维是表兄弟,周、谢两家多年来关系融洽,谢郁维母亲虽已亡故,可周家到底与他是血亲。”

    这种情况下,只怕周淮扬的立场轻易不会发生改变。

    施元夕眼眸闪烁:“谢家昌盛,似是周家这样的小世家,都只是谢家这艘大船上的船员,谢家把持着前进的方向和所有的决策权,其他人只能按照这个方向走。”

    “周淮扬的父辈就是如此,到他时,周家也理所当然地给他安排同样的路。”

    施元夕在国子监时,与周淮扬来往并不多,甚至对他这个人说不上了解。

    只从这些来看,她想要说服周淮扬几乎是没可能的。

    但是。

    施元夕抬眸与她对视:“周淮扬是个聪明人,太后有所不知,他入朝后经手的都是谢家的事,蒋谭明倒台后,却并未涉及到他。”

    周淮扬官职虽低,接触到的内容却并非真正底层官员可以比拟。

    他这样的出身,谢家也好其他人也罢,都会对他更加放心,且委以重任,以助他更快晋升。

    可周淮扬非但没有,甚至还将机会白白拱手让了出去。

    施元夕会知道这些,是因为近些时间谢家朝上活跃,推举了几名年轻官员上位。

    这些官员应当是谢郁维和各世家交涉后的结果。

    推举上来的人选,远不如周淮扬。

    她只是粗略扫了一眼都能清楚的事,谢郁维会不明白?

    为了印证猜想,她让影卫调查了周淮扬的动向。

    谢家联合世家举事这样重要的关头上,周淮扬除了每日上值外,就待在府中,哪也不去。

    这便能够充分说明问题。

    当然,到目前为止,只能证明周淮扬和谢郁维政见不合。

    周、谢两家毕竟同坐一条船,周淮扬心中哪怕有意见,也不会砸了自家的船。

    船一沉,他的家人也得随之沉底。

    周瑛却在听闻施元夕的这番话后,瞬间反应过来。

    她起身来回踱步,目光深邃幽远:“……周家与谢家捆绑过深,周淮扬站在谢家那方,是被动选择。”

    周瑛微顿,勾唇道:“可若我能赦免周家罪责,此事又将出现不同。”

    施元夕起身轻笑:“正是如此。”

    对周淮扬来说,选择谢家,是赔上整个周家一起送死。而一旦施元夕这边给出承诺,局势就变成全族与他皆可存活。

    甚至,他还有可能继续实现自己的抱负与理想。

    他此刻的沉默并不是他自发选择,而是立场导致。

    布防更换后,他就已经看清楚局势,更不愿为江太妃所驱使。

    虽是表兄弟,他却与他表哥不同。

    周淮扬从未想过从谁人手中夺权,亦或者用什么方式来掌权,他所想要的,是为家族和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立场上就已经存在天然差别。

    再有就是……

    施元夕抬眸看向远方,春日晚间,月明星稀,天边高挂的月亮清澈透亮。

    她轻声道:“边疆得胜前,京中许多人皆有过猜测,认为路星奕若是回京,会因其家族及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缘故,选择谢家一方。”

    事实证明,路星奕已经在边疆得到磨砺成长,有自己的判断能力。

    “如今,事情也该彻底倒转过来才是。”她眼里带着些轻浅的笑意,道:“路星奕的至交好友,便是周淮扬。”

    此前满朝上下都以为是周淮扬说服路星奕倒戈,如今她便要反其道行之,让路星奕去劝说周淮扬。

    谢郁维到底是周淮扬的表哥,此事交由他们出面,他心中说不准会生出些许抵触来,觉得自己背弃亲人,难以迈过心中的那道坎。

    路星奕却不一样。

    或者说,路星奕已经在践行此事,他这些时日与路阳僵持,路家天天吵闹之事,朝上的官员几乎都已知晓。

    他出面,效果会更好。

    施元夕沉声道:“解决世家之弊,确实需要杀鸡儆猴,用来震慑朝堂的,只一个吴家如何能够?”

    “要动,便得要动其根本。”

    只有谢家和江太妃彻底倒塌,这些人才会真正安生下来。

    之后几日的早朝都尤为热闹。

    冯炜然揭破吴家犯下的事,谢家一派据理力争,想要保全那位中书省的吴大人。

    两方角逐时,周瑛忽而给出几道旨意,将在吏部为官多年的李侍郎,晋为礼部尚书,补王瑞平的空缺。

    随后让那在御史一位上待了很多年的朱御史,晋升为督察御史,一跃连升多级,让整个朝上都炸开了锅。

    御史一职上,有多个品阶,朱御史在谢家的扶持下,耗费多年也不过走到正五品的位置上,周瑛这一开口,直接将其提拔为正三品。

    他可是谢氏一派的人,朝中官员如何不惊?

    这事一出,不说别人,那朱御史自己都没能反应过来,他前一刻还在跟冯炜然几人争执,死活不让他们处置吴大人。

    听到这么道旨意,所有的话都堵在喉间,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旨意来得突然,更没有任何预兆,谢家一派官员心中都有些莫名。

    那朱御史晋升时,他们还没怎么多想,没想到才过两日,朱御史在地方为官的弟弟又得提拔。

    朱家喜事连连,却跟谢家没任何干系,而是周瑛一力提拔。

    不光如此,几日内,周瑛还接连召见朱御史多次,和他说了些什么,其他人皆是不得而知。

    只清楚这一番连珠炮下来,再提及吴大人所犯的事,朱御史便当起了哑巴。

    与谢家联合的世家心生不满,他们出力,倒是让别人捡了便宜。

    有人生出意见,有人则是被权柄和利益所诱,还有人看到吴家的事萌生退意。

    接连数日如此,谢郁维不得不再次出面维系各方关系。

    在他忙得脚不沾地时,路星奕那边却传来了好消息。

    在他多次劝说后,周淮扬终于放下戒心,想要见施元夕一面。

    四月中旬,正是春江水暖的季节,施元夕思虑了下,便让人在京郊租下一艘画舫。

    再借用国子监同窗之名,让李谓出面,筹备了一场春日踏青会。

    她褪下官服,换上了已经许久没有穿过的国子监学子服。

    在春日的暖阳底下,抵达京郊河滩。

    她着一身蓝白相间的衣裙,身侧站在李谓和路星奕,一行人有说有笑,往那画舫上走。

    走上甲板前,施元夕似有察觉,回身望了眼。

    这一眼,就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艘黑色大船,船上站着三人,为首那人着一身清俊淡雅的衣袍,面上却不带任何情绪,目光更是冷峻非常,直勾勾地看向他们这边。

    施元夕:……

    这人也不是旁人,就是她那个向来冷漠不近人情的徐师兄。

    第126章  多谢徐师兄

    今日情况特殊, 除周淮扬外,能踏入这艘画舫的都是施元夕一方的人,为避免走漏风声, 李谓特地将游船地点选择在此处,还安排了另外几艘画舫作为掩饰。

    看到面前那只黑色大船后, 他微顿片刻, 缓声问身侧的人:“徐大人的船怎会停靠在此处?”

    回答他的话的, 却不是他身边的侍卫, 而是跟在施元夕身后的影十三。

    影十三沉声道:“这艘船是江南何家的商船,因特殊情况借用此道。”

    事情恰好撞到一起, 这边提前做过安排,河道处的影卫便将何家商船引渡到此处, 借着这边众多耳目的遮掩,也好方便徐京何等人行事。

    江南的态度明确,也算是自己人,所以他们见到徐京何时,也只是惊讶, 并没有过分警惕。

    施元夕轻挑眉, 周淮扬还在船舱内等着, 她并未在此处多做停留,隔着一艘船的距离, 对着那人轻颔首了下,转身同一群国子监学子进入画舫。

    徐京何冷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面上冰冷一片。

    何昱华站在他身边, 见状还不知死活地道:“施大人竟这般有闲情逸致, 来这人影都看不到的地方踏青……”

    话还没说完,便见身侧的人冷眼瞥向他:“不然都同你一样, 让人一路追杀至此,连带着京城的大门都进不去?”

    边上的夏莱没忍住,喷笑出声。

    何昱华连忙举手做投降状,一边道:“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谈论施大人的是非,大人饶了我吧。”

    徐京何面无表情地转身进了船舱,夏莱冲着何昱华挤眉弄眼地道:“叫你嘴欠。”

    那边,国子监一行人进门后,画舫内便响起了丝竹作乐之声。

    李谓、王恒之等人留在主舱内弹琴作乐,施元夕与路星奕一路往画舫底部走。

    这艘画舫构造特殊,中部有一处雅间,位置隐蔽,落在船舱较低处,还开了一道暗门,方便人从此处乘坐小船离开。

    周淮扬此刻便坐在这雅间内。

    听得前边传来声音,他起身向前,便看见路星奕领着一身国子监学子服的施元夕走了进来。

    骤然看见这身熟悉的衣裙,周淮扬心中复杂,他拱手轻声道:“施大人。”

    “周大人不必多礼。”施元夕在边上落座,抬眸看向他。

    和在国子监的时候不同,周淮扬整个人清减了不少,面色也带着几分憔悴。

    他与路星奕面对的压力不同,他的想法与整个家族、亲人所违背,人在这种环境下,其实很难坚持自我。

    周淮扬这十几年来都是这么过的。

    他虽然读书认字,有着自己的想法,也无法做出任何自己所想要的选择。

    入国子监,从甲三级结业,都只能听从家中安排。

    周淮扬心底也清楚,他所得到的一切,甚至包括他在国子监内受到的重视,绝大部分都来自于家中……或是谢家。

    所以在进入朝堂后,他也没有违背家中的意思,一门心思辅佐谢郁维。

    可越是深入接触,他便越是无法说服自己。

    江太妃和广郡王并非良主,他有意劝谢郁维回头,谢郁维处在夺权的漩涡中,压根听不进去他的话。

    周淮扬疲惫地闭上了双目。

    种种局势皆已表明,谢家已是江河日下,如若此时后撤,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可人陷于权力纠纷中,轻易是回不了头的。

    到得如今,他心中已经清楚,他劝不了谢郁维,谢郁维也无法扭转他的想法。

    他睁开眼睛,看向施元夕。

    今日来这边前,他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施元夕和殿上的周太后已经大权在握,如今不过是留有底线,不曾大开杀戒。

    此番见面,并不是他们求着要将他拉拢到身旁,而是在大厦将倾前,他能把握住的最后一次机会。

    周淮扬面上再不见犹豫之色,他沉声道:“周家之人,除我以外绝大部分都有涉及谢家之事。”

    “臣不求太后谅解,只想为家人求一条生路。”

    施元夕看着他,缓声道:“周大人应当清楚,谢家所行之事,乃是死罪。”

    “周家为其党羽,虽不是主谋,但也难逃责罚。”施元夕见得周淮扬眼中的光熄灭大半,她微顿片刻后,道:

    “但有一点,太后可以允诺周大人。”施元夕与周淮扬对视,轻声道:“周家若未涉及死罪者,皆不会受其牵连。”

    待一切平定后,抄家流放是避免不掉的。

    毕竟这么多年来,周家也和谢家一起,享受到了权势的优待。

    施元夕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目前的僵局,在他们不愿乱杀无辜的前提下,确实需要谢家那方的人来打破。

    周淮扬是她能从中选出的最佳人选,局势上确实需要他。

    但如果重用他的前提,是让他全家在犯下事后还能相安无事,继续享受着荣华富贵。

    那就与他们的原则相违背了。

    周淮扬若接受不了这个处置,那今日商谈之事便也只能作罢。

    施元夕看着面前的人陷入沉默,她淡声道:“除此外,周大人本人亦是无法幸免。”

    旁边静坐着的路星奕,闻言心头一跳。

    这是拉拢还是把人往外推呢?他一时没明  白施元夕的想法,就见面前的女子眸中清幽一片,声音掷地有声:

    “此间事了后,周大人便会被贬至地方。”她看着周淮扬,不带情绪地道:“世家之人,远离百姓生活太久。”

    “周大人此后在朝中的起复,只能仰仗自身。”

    从基层做起。

    路星奕听到这话,眸中滚烫,眼神骤然明亮。

    ……在此之前,周淮扬其实自己就有过估算,涉及党争,两派之间绝不可能留有余手,哪怕是他此刻有所动摇,最多也只能保住全家性命。

    仕途一事上,几乎已是彻底断送了。

    可施元夕这番话,分明是在说,周淮扬还能得用!

    虽说贬斥地方,可仍旧保留了官身。

    路星奕心下只是激动,周淮扬却几乎是红了眼眶。

    他所感触的并不只是保留官身一事,而是明白了施元夕的良苦用心。

    今日之后,不论他有再多的苦衷和想法,亦或者是自身的原则,落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个背信弃义之人。

    他若得了重用,往后满京上下,只怕会有不少人在背后戳断他的脊梁骨,骂他是小人。

    事情既是做了,周淮扬便也不怕这般后果。

    但施元夕这番安排,让他作为周家人承担起应有罪责,却又保留了从新开始的机会。

    若他能在地方有所作为,那他自会有自己的一方天地。

    若是不能……在地方为官,为百姓做事,也是件好事。

    眼看着谢氏这艘大船摇摇欲坠,大厦将倾。

    施元夕有武器和将士在手,周淮扬心中清楚,他们没有任何成事的可能,而这,几乎就是他能够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他当即不再犹豫,起身道:“多谢施大人相助。”

    得他这句话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许多。

    施元夕在船舱内待了小半个时辰,问清楚了广郡王从前在江西的事情后,这才起身离开。

    走上来时,天光正好,她缓步走至甲板上,春风拂起她的长发。

    周淮扬今日特地避开谢家的眼线来此,路星奕将他送回京中。

    李谓几人则是在他们离开后,策马带着何昱华押解回来的人,一路往京城方向去。

    这画舫上空了大半,施元夕再回头时,便对上了徐京何那双冷淡的眼眸。

    她微顿,随后挑眉道:“师兄还没走?”

    徐京何扫她一眼,冷眼看着路星奕离开的方向,道:“我留在此处,师妹不高兴?”

    施元夕:“……师兄说的什么话,我哪是这么没良心的人。”

    她不是吗?

    施元夕抬眸,对上了徐京何直白的目光,轻咳了声。

    岸上风大,徐京何缓步上前,站到她的跟前,挡住大半冷风。

    两人离得不近不远,施元夕抬眸就能看到他衣摆上绣着的繁复花纹,听得他冷淡的嗓音道:

    “先帝驾崩后,前任太常寺卿从朝中辞官,远赴江南,在扬州城内买下一处宅院居住。”

    施元夕微顿,抬眸看向他。

    太常寺掌管朝中祭祀以及……皇陵。

    淮康帝驾崩,先帝登基以后,江太妃就以思念淮康帝为由,带着广郡王去了皇陵中,一住就是几年。

    查广郡王旧事,不免涉及此事,她前几日便让影卫送信给了徐京何,让徐京何接手调查此事。

    没想到徐京何动作这么快,竟是已经掌握了重要证据。

    “此人在江南定居后不久,便因意外落水身亡。”

    施元夕眼眸微晃,这事未免也太过巧合。

    就听徐京何道:“出现意外时,这位陶大人及家中亲眷都在船上,船上失火,大部分皆已丧生,唯有陶营独子侥幸存活下来。”

    “因其落水后不见踪影,扬州官府打捞数日都始终未得线索,便以落水身亡定案。”

    施元夕听及此处,忽而抬眸看他,她沉声问道:“已经定案?”

    徐京何道:“是。”

    远处青山绿水,倒映在他冰凉的眸子里,他站在风中,声色冷淡地道:“惨案之后,扬州官府反复查验,发觉失火一事乃是人为。”

    “几经查探后,抓捕了陶营身边的一名管事,出事时,此人说是得了陶营吩咐,先行回府处理要事。”

    “经官府严刑拷问后,管事认下罪状。”

    在他们抓捕前,这人便已经离开扬州境内,路上遭遇数次截杀。

    找到人的时候,管事已经受了重伤,躺在河边奄奄一息。

    徐京何派人将这管事收监入狱,另派郎中入内为其治疗伤势,人活下来后,他让人用牢中与这管事身量相当的死囚尸体,换上管事当日的衣服,补上伤处,抛入河中。

    不久后,便有暗卫来回报,发现有人在那河道附近四处查探,已经找到尸体。

    徐京何时间掐得正准,那批杀手找到尸体时,尸身已经被河水浸泡发胀,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所以至今为止,都无人知晓他手里捏着这么个重要的证据。

    在施元夕差人给他送信前,他已经派何昱华去往扬州天牢,押解管事入京。

    施元夕将此事交给他,是因为这个陶营辞官后去的是江南,没想到徐京何打从一开始,也就是他还没入京以前,就已经捏着这么一张大牌了。

    “何昱华行事谨慎,盯着他的眼线并不清楚他此行目的,但在他回京之时,仍旧多加阻拦。”

    这也是徐京何今日出现在这边的原因。

    何昱华押着的人犯,对朝中局面至关重要。

    施元夕轻挑眉,只笑:“徐师兄劳苦功高。”

    徐京何:……

    “比不得师妹事务繁忙。”他面无表情地道。

    出来商议要事,身边还有无数年轻男子作陪。

    他清楚施元夕不会无故出现在此处,路星奕那艘小船上坐着的人,对如今朝局影响颇大。

    留在这里,只是想与她多说几句话。

    却见面前的人忽而抬眸,那双熠熠生辉的眸看向他,轻声道:“那日之事,还未谢过徐师兄。”

    她说的,是严广海朝她下手那日。

    徐京何眼眸微动,定睛看着眼前的人。

    她自来聪慧,对一切了熟于心,必定清楚他那日举动,本是没有必要的。

    殿外将士来得及时,他不拉她,她也能躲过严广海手里的刀。

    徐京何也是如今才知晓,这世间,不是所有事情皆可以用理性考量,那把刀劈斩向她的瞬间,他甚至顾不得深想,便已经伸出手拉过了她。

    过后在想,她确实留有把握。

    可处在当时,他赌不起那个万一。

    她什么都清楚,却未曾开口问他为何,而是在这蔚蓝澄澈的天际下,与他擦身而过时,坦荡却又真诚地道:“多谢徐师兄。”

    她清楚地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最为难得的,便是理智足够的情况下,仍选择偏向于她。

    所以这份情,她是领的。

    她缓步走下画舫,徐京何伫立原地,眼眸深邃似海。

    远处的暗卫和夏莱站在一块,见状忍不住摇头道:“咱们大人惨咯。”

    夏莱啧啧称奇,道:“确实。”

    这以后还不得让施大人吃得死死的?

    啧。

    第127章  兼任侍郎

    当天夜里, 谢郁维收到消息,得知何昱华已回到京中,底下的谢家官员脸色不好看, 冷声问道:“还没查出他折返江南京城所为何事吗?”

    暗卫沉声道:“何昱华此行,携带的都是徐家精锐, 我等无法近身。”

    “虽有提前在入京河道处设下隘口, 可此人实在狡猾, 不知从何处调来多艘商船并行, 各自从不同方向入京。”

    “京中布防森严,无法大面积拦截船只, 这才让其侥幸逃脱……”

    “行了。”尹阁老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冷声道:“人已入京, 说再多亦是无用,现在最为重要的,是平定各方情绪。”

    “朱家之事后,必定有人生出了些别的心思,大人以为, 此事应当如何处置才好?”

    谢郁维目光幽沉, 看向边上站着的一名侍卫。

    侍卫低声道:“东西已经备好。”

    施元夕利用那朱御史急功近利的心态, 想要搅浑这一池子水,谢家也不是全然没有准备。

    同在一条船上许久, 靠的可不只是信任。

    谢郁维手里握有不少朱家的把柄,朱御史想要权势,想要走青云路, 也得要看看谢家的意思才是。

    谢郁维冷声道:“你亲自去, 将东西送给朱大人。”

    书房内的其余世家之人,见状都忍不住对视。

    谢郁维当着他们的面这么行事, 何尝不是一种警告。

    共谋许久,谢郁维自己抽不了身,又岂会让他们有转投别家的机会。

    果然,东西送出去后没多久,那朱御史便顶着一脑门子的冷汗,急匆匆抵达谢府。

    见着谢郁维后,更是一改之前得意放肆的嘴脸,又是躬身又是赔罪,低声道:“……下官行事有误,耽误了谢大人的事,还请大人责罚。”

    顶着正三品的官职及头衔如此卑微。

    在场的人都没能瞧见谢郁维送出去的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但见得朱御史这个态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谢郁维手里,必定握着轻易能让整个朱家覆灭的东西。

    这朱御史就算是再想升官,也先得要有命才行。

    他人已经来了,还在谢郁维面前赌咒发誓,说自己绝无背叛之意。

    谢郁维便也没有继续深究,只是不咸不淡地道:“明日早朝,谢家有要事要奏,朱大人可莫要辜负谢家的信任才是。”

    朱御史擦了下额上的虚汗,都顾不得多问,张嘴便应下了。

    等他终于能在这书房内坐下来后,听到周围的官员议论,才清楚谢郁维的目的。

    谢家那门姻亲,也就是被冯炜然抓到把柄的吴家,应当是救不回来了。

    冯炜然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拿着十足的把握,呈递大批证据。

    负责审理案子的是大理寺,梁皓手底下他们插不进去手,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吴大人便只能放弃了。

    屋内的官员心有余悸,此刻都在回想,自己有没有犯下过什么大事,会不会被施元夕揪到把柄。

    谢郁维抬眼扫向四方,冷声道:“中书省空缺的位置,当由陈大人顶上。”

    “至于京中布防一事,无论如何,都得要让殿上太后收回成命。”他说这话时,冷眼看向了顾安仲、朱御史二人。

    顾安仲沉默片刻后方才应下。

    他是兵部尚书,要让周瑛撤回旨意,只能他冲在前方。

    议事结束后,谢郁维静坐在座位上,与谢家联合的官员们先后离开,书房里只剩下他身边的几个心腹。

    谢郁维目光冷沉,静默片刻后,忽而开口道:“这些时日,世家各处可有异动?”

    世家联合,施元夕想要打破朝上僵持的局势,便只能从他们内部下手。

    谢郁维在维系各方关系时,亦是嘱咐各处眼线,盯住这些人的动向,以免出现什么意外。

    暗卫抬眼看了他一下,犹豫道:“埋在各处的暗探都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有周大人那边,近日跟路星奕走得近了些。”

    这事若放在从前,都不值得特别拿出来说,周淮扬和路星奕本就是至交好友,路星奕离京许久,两人有些来往也是正常的。

    可现在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路星奕一门心思效忠于殿上之人,与他们已经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

    周淮扬缺席议事许久,又与路星奕走得太近,让他们不得不多想。

    只是无论如何,周淮扬都是谢郁维的表弟,关系比起那吴家、朱家甚至是什么尹阁老之流都要亲近。

    他纵是心头有所不满,应当也不会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吧?

    屋内的许多人都是这么想的,唯有谢郁维沉下了面孔。

    涉及朝野斗争的事,都不能以正常想法去考量,稍有大意,便会让所有人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沉声道:“去请舅舅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是。”

    那边,施元夕回京后,同样入了宫中,将周淮扬所说的事告知了周瑛。

    才刚说完,尹骸便从外边进来,他脸色不好看,入内便道:“底下的影卫传来消息,晚间周岑海离开府中,去往谢府,回来后便给府中的人下了死令。”

    “说是……周淮扬生了恶病,日后未经允许,不准任何人接近他的屋子。”

    殿内的其余几位官员闻言,心头皆是一沉。

    冯炜然道:“谢郁维比预想中的还要敏锐,周淮扬住在周府,路星奕上门去找他,不管如何小心,都无法避开周家的眼线。”

    可不通过路星奕的话,他们这方不管是谁,只要有接近周淮扬的想法,同样都会被谢郁维截断。

    周岑海对外称周淮扬病了,实际上就是知晓周淮扬想法,寻个借口将周淮扬困在府中,以此阻断他与外界往来的可能。

    尹骸看向旁边坐着的施元夕,问道:“可要派人强闯?”

    两方对峙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他们手握兵权,本就是最大的优势。

    对朝上来说,没什么理由强闯官员家中,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但若将周淮扬看做是重要人证的话,此举便是合理的。

    施元夕闻言,却是摇头,道:“我的本意,并非是让周淮扬在朝上指认谢家。”

    只他一个人的证词,在没有其他确切证据的情况下,是做不得数的。

    真若这么行事了,对谢郁维而言,只需要放弃这个已经偏向他人的表弟,便可以将自己彻底摘干净。

    对他们来说,亦是得不偿失。

    施元夕眼眸闪烁:“说服周淮扬,是因谢郁维将江西的事情打扫得过分干净,让我们难以寻到广郡王的错处。”

    “从周淮扬那边,我已经大致上清楚了事情的脉络,如今所缺少的,只是确切的证据。”

    朝上与世家的争斗和斡旋无休无止,真陷于这些事中,其实就是在给谢家继续发展的机会。

    长久下去,谢郁维才能逐渐渗透军中,甚至通过兵部的手,触碰到双管突击步枪的制作方法。

    当然,这是建立在施元夕没有继续掏出更多武器的情况下。

    坐到这个位置上,施元夕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她所掌握的武器当然不止目前拿出来的这几种。

    可持续与谢郁维,与世家争斗,只会让大梁频繁陷入内斗,止步不前。

    这便与她的想法背道而驰,也不利于社会安定。

    所以,若有什么办法,可以直接击碎谢家织成的这张大网,必定就是从广郡王、江太妃身上下手。

    施元夕从影卫查到的蛛丝马迹出发,再加上周淮扬告知的事,已经基本了解了这母子二人是什么样的人。

    谢郁维倾尽全力去扶持这样的人上位,便该付出代价才是。

    她眼眸微顿,轻声道:“如今最需要做的,便是掌握广郡王所行之事的确切证据。”

    “谢郁维眼下沉溺于朝中争斗,正是我等搜寻证据的好时候。”

    施元夕将今日得知的事告知在场之人,郑奇明、冯炜然等人听了后,俱是变了神色。

    “如施大人所言,此事方才是打破如今局面的根本所在。”冯炜然沉声道:“只是这般重要的事,在当初魏家执掌朝堂时,都未曾被人发掘出来,个中证据,怕是早已被谢郁维销毁。”

    施元夕点头:“事情发生在江西,江西又是广郡王的封地,后续谢家通过蒋谭明的手,更换大批江西官员,想要将此事彻底镇压下去,是再简单不过的了。”

    “即便如此,也不能放弃这条线,只是如今周淮扬被困周府,搜寻证据怕是会更加艰难。”从前的李侍郎,如今的李尚书缓声道。

    郑奇明看向施元夕,沉声道:“若是施大人出面,必定能从中找寻到蛛丝马迹,寻得线索。”

    “可问题在于……谢家始终盯着朝上官员的动静,不管是施大人还是冯大人,亦或者是这殿内的其余大人,若是突然离京前往江西,谢郁维必定会有所察觉。”

    朝堂也处于关键时刻,在场的人都是些重臣,此刻离京,便是留出空子给对方钻。

    徐京何那边也是一样,且他身边的何昱华这次离京,便已经引起谢郁维的注意,这次若再行去往江西,保不齐谢郁维会做些什么。

    以施元夕、徐京何等人的能耐,谢家想要对他们下手并不容易,可问题在于,他们是去搜查证据的。

    原本想要在谢家遮掩后寻得证据就极为不易,再打草惊蛇,恐怕便会真正错失机会。

    这事要深查,去往江西的人选便尤其重要。

    殿内安静下来,在场官员都在脑海中搜寻着合适的人选。

    施元夕抬眸看向殿上,轻声道:“臣倒是觉得,有两个人极为适合。”

    所有人闻声,皆抬头看她。

    施元夕道:“便是王恒之、李谓二人。”

    官员们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

    江西地方特殊,不管调遣哪个官员过去,都会引来关注。

    王恒之和李谓却不太一样,他们二人刚通过甲三级结业考试,进入吏部候选名册,却又还没正式为官。

    因世家联合,短时间内也没办法入朝。

    非朝上官员,在京中不算显眼,还没有接触朝堂,所能行的事情也不多。

    这京中官员众多,谢郁维再如何手眼通天,手底下的人也是有限的。

    只要施元夕等人留在朝上,他的主要注意力肯定是放在施元夕身上。

    两个官宦子弟,便是有所关注,也不太可能像盯梢施元夕那样,将其一言一行都放在心上。

    再有就是……

    施元夕轻声道:“此前部署的吴、朱两家之事已经生效,如今正是朝中斗争激烈之时。”

    “太后坐镇殿上,只需轻轻抛出几件事,便已足够令其焦头烂额。”

    只要朝上争斗不停,施元夕等人一切如常,便是谢郁维后边有所察觉,也不可能立即反应过来。

    派王恒之和李谓二人前去是存在极大风险的,他二人没有官身,确实是不太引人瞩目,但身份上不够,同样也会阻碍他们行事。

    很有可能耗费一番心思,却得到个一无所获的结果。

    这二人,毕竟只是两个国子监甲三级生。

    李尚书神色复杂,抬眸看向殿上的周瑛。

    他心中必然是希望李谓能得到这等难得的机会的,可这事如何定夺,还得看周瑛的意思。

    殿上的周瑛与施元夕对视了眼,沉声道:“既是如此,便传哀家旨意,命王恒之、李谓二人做好准备,明日便动身前往江西。”

    “是!”

    事情落定,次日一早,王恒之带着两个小厮,对外称他远在兖州的祖母生了病,他要回乡探亲。

    在早朝开始前,便悄悄离开了京城。

    李谓扮做他身边的小厮,带着几个施元夕秘密调遣到他们身边的影卫及两三把火铳,飞快离开了京中。

    京城作为皇城,平日里来往之人众多。

    谢家的眼线注意到王恒之离京一事,查探过后,发现一切属实,他的马车也确实是往兖州方向去的,便未再过多关注。

    倒是朝堂上,发生了几件大事。

    早朝开始,以谢郁维为首的一众官员,便连番抨击京城布防一事。

    这事吵了许久,两方各不相让,官员们都已经习惯了。

    没想到的是,那前几日还在周瑛面前一副谄媚模样的朱御史,今日却变了副嘴脸。

    他提步上前,开口便道:“禀皇上,布防一事是在兵部尚书入刑部问话时敲定,引发诸多争议,皆是因兵部侍郎罗大人草率定论所致,兵部关系重大,断不可让人随意做出决断。”

    “由罗大人引发的争论,也该让他来解决。”这朱御史话里的意思,便是要拿罗明正问罪。

    那些世家见状,纷纷上前附和。

    殿上的周瑛没什么表情地道:“依据你的意思,调换布防之事是哀家的意思,朝上是不是也要拿哀家来问罪?”

    朱御史神色一紧,忙高声道:“太后圣裁,臣绝无此意,只是布防交由兵部审理,罗明正确实失职……”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周瑛直接打断。

    周瑛冷笑道:“你们既是觉得兵部事务交由一人决断,难以服众。”

    “那么正好,兵部侍郎一位空缺许久,也是时候补上了。”

    “传皇上旨令。”周瑛目光轻移,落在一人身上:“翰林院侍读学士施元夕,德才兼备,深得朕心。”

    “即日起,命其兼任正四品兵部侍郎一职,同罗明正一起,掌兵部内务!”

    第128章  刑部尚书

    朱御史满脸惊色, 猛地抬头看向殿上。

    布防之事还未解决,周太后便让施元夕出任兵部侍郎一位,这位置真让施元夕坐上去了, 日后朝上军中可还能有世家的立足之地?

    这番话带来的效果显著,朝上瞬间喧闹开来。

    以谢家为首的各大小世家, 皆是站出来请命, 想要让周瑛收回旨意。

    “兵部侍郎之位, 关系到朝堂军中, 责任重大,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另行定夺!”

    “六部官员晋升有其准则,施元夕此前从未在六部中任职, 虽得皇上信赖,可到底资历尚轻,若让其直接越过众多六部官员胜任侍郎,此后该如何服众?”

    “兹事体大,请皇上三思。”

    一时间, 满朝上下, 只能听得一片反对之声。

    周瑛静坐在殿上, 见状轻抬头,不带情绪地看着底下激动的大臣们。

    已经颁布出去的圣旨, 遭到这么多臣子的反对,她面上却不见任何的恼怒之色,只冷眼看着谢家那一派的臣子, 道:

    “兵部之位, 满朝上下,谁能越过施元夕?”

    她目光落到其中一人身上, 冷声道:“顾安仲,你来告诉他们。”

    “放眼整个大梁,可还有第二人能造出双管突击火铳?”

    “魏氏一党谋逆叛乱,朝上的天子亲卫是用什么平定的内乱?”

    “边疆鏖战许久,最后又是凭借什么东西击退的北越?”

    “砰!”周瑛用力拍向扶椅,声音之大,足以令得整个殿上的大臣俱是都安静了下来。

    她冷睨着这群人,沉声道:“兵部不谈论军中贡献,不谈论武器,不谈论统筹全局,谈论什么?”

    “谁在朝中资历最深?谁的人脉更盛,还是……谁更能得世家门阀的青睐?”

    殿上的大臣俱是变了神色,世家兴事,却不敢在明面上违逆殿上之人,对视几眼后,只能上前道:“臣等不敢。”

    周瑛冷笑:“是不想,还是不敢?”

    “今日哀家倒是要看看,朝上谁人能够越过施元夕,担任这兵部侍郎一位!”

    满朝俱静。

    那些世家又惊又怕,周瑛这话里的意思,颇有些让他们用自己的头颅,去对抗那双管突击步枪之意。

    这些时日他们不断与朝上纠缠,以至于许多人都忘记了,施元夕手里究竟掌握着什么样的武器。

    谢家官员心头狂跳,不敢回答周瑛这番话。

    路星奕却在此时抬步向前,沉声道:“边疆一战,施大人所造的武器功不可没,更是决胜北越的关键所在。”

    徐京何缓声道:“北越一战后,大梁名扬四海,从前边境蠢蠢欲动之人,皆换了副姿态。”

    “朝中兵马未变,有所精进的只有武器。”徐京何轻抬眸,目光幽远:“臣倒是想问,今日站在朝上的诸位,有谁曾为兵部立下过这等功劳?”

    满朝官员,谁有资格说施元夕不行?

    徐京何目光所及之处,无人能正面回答他的话,他收回目光,淡声道:“兵部侍郎一位,非施大人莫属。”

    此后,朝上保持缄默的大部分官员,皆是开口道:“皇上英明。”

    这世上,没有任何道理,可以压过绝对的事实。

    尤其,施元夕那方不仅占着道理,还持有能荡平一切反对之言的强势武器。

    事情落定,当天夜里,谢郁维便召集所有官员,于府中议事。

    周瑛态度强势,施元夕又占尽优势,此事没了回旋的余地,在场的官员脸色都算不得好看。

    谢郁维神色倒还算平静。

    在牵头世家针对布防一事前,他们就知道周瑛一方对兵权、武器及兵部之事有着天然优势。

    施元夕升任兵部侍郎,倒也算是在意料之中。

    他抬头看向屋内的其他人,缓声道:“布防一事仍可继续推进。”

    就算施元夕入了兵部,顶上仍旧有顾安仲坐镇,场面对他们来说还不算太坏。

    更重要的是……

    “周太后临朝时间尚短,手中最为得力之人,便是施元夕。”准确的来说,是施元夕参与之事太多,又立下众多功劳。

    她在翰林院中担任的官职,只算作天子近臣,没有直接掌权。

    换句话说,就是周瑛手底下也只有这么一个施元夕,她领了兵部侍郎一职,便没办法涉足其他。

    朝中空缺的,可不只是一个兵部侍郎。

    谢郁维想要的,是借由这件事,让谢家的人,顺理成章地掌握实权。

    他眼眸深沉,开口道:“谢氏之中,已有几人任期已满,择日便会折返回京。”

    “六部之中空缺众多,其中重点,当属吏部。”

    王瑞平为首,底下也还有吏部侍郎的位置。

    谢郁维的意思,是要将他的亲二叔谢毅,推上吏部侍郎之位。

    另有,一直空缺着的刑部尚书一位,他也有了其他的想法。

    徐京何已经表明立场,那此后行事,便无需顾虑江南徐氏,朝中重臣众多,没道理人人都得要避开刑部,让徐京何一人独揽大权。

    谢郁维抬头,看向在场官员,沉声道:“刑部尚书一位,当出自世家。”

    与世家来往,不能一力打压,世家重利,他便抛出个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

    谢郁维眼眸闪烁,道:“无论诸位打算推举谁人担任刑部尚书一位,谢家都会鼎力相助。”

    他抬手,将身边的东西打开,往前推了些许。

    书房内灯火通明,官员们皆能将此物看得清楚。

    是中书省的印章。

    这就是谢郁维的诚意。

    那天以后,谢府门庭若市,来往之人众多。

    原本还在观望的世家,纷纷按耐不住,主动与其相商。

    谢郁维在谨慎考量后,选定了其中一人。

    刑部与其余几部不同,能在刑部任职的官员,都必须熟知大梁律令,符合这个条件,行事又还算稳妥的人,只有一两位。

    反复考量后,终是选定一人。

    此人乃是平西巡抚,今岁已有四十,其背后的世家门阀,在京中也算是颇有手段。

    各方面都符合谢郁维的要求。

    两边达成一致后,谢家先一步出手,在吏部之事上大做文章。

    吏部中,本就有着不少官员与谢家有关,蒋谭明倒台后,朝中清算了一批人,可仍旧保留许多官员。

    王瑞平接手后,事务繁杂,他整日里忙碌非常,都未能将所有的事情理清。

    谢家便就此事借题发挥,说吏部乃六部之首,侍郎之位不可空缺太久,趁机为谢毅造势,欲将其推上侍郎一位。

    朝中其他官员自不能认同,两边博弈拉扯,耗了将近二十余天的时间,才将此事落定。

    能最终敲定此事,也是因为吏部从前的坏账被王瑞平查了出来,蒋谭明手底下的官员只得出来领罪,那因外甥被定罪的蒋谭明,直接数罪并罚,判处斩首。

    罪责清理后,朝上这才松口,让谢毅补上侍郎一位。

    可同时跟谢毅一同上任的,还有另外一名周瑛从地方提拔起来的官员。

    认真算起来,谢家是用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一位,换了个吏部侍郎回来。

    且经此一事,吏部中大换血,谢毅便是坐上这个位置,身侧能用之人也不多,绝大部分都是些小官。

    能够起到的作用,远比不上蒋谭明在时。

    而蒋谭明的事,再度说明了刑部在朝中的意义重大。

    是以在圣旨颁布后,谢郁维连夜与众多官员商定,准备推举平西巡抚上位,争夺刑部尚书一职。

    深夜里,书房内议事的官员尽数离开后,谢郁维靠在身后的椅背上,轻按着自己的眉心。

    朝上争斗日益激烈,他已经有好几日都没好好休息过。

    今日议事结束得较早,难得多了几分空闲,他静坐在书案背后,看着旁边点燃的烛火被风吹灭,谢郁维眼眸微沉。

    外边的暗卫便在此时进入书房中,看到谢郁维后,暗卫面色紧绷,道:“大人,江西传来密报。”

    他躬下身,将那份密信递到谢郁维手中。

    “掌灯。”谢郁维沉默片刻后,冷声吩咐道。

    熄灭的烛火再次被点燃,照亮了整个书案。

    谢郁维拆开密信,上面只写了几个字,他目光触及密信的瞬间,神色却蓦地变了。

    “咔擦。”暗卫心头一惊,抬头就见谢郁维将那封密信撕成了碎片。

    烛火映照着他那双仿若蕴含着巨大风暴的眼,暗卫心头发怵,便听面前的人道:“消息传入京城有多久了?”

    “从江西到京城,约莫过了三日。”

    三日。

    谢郁维面色难看。

    密信上写着,有人在洪城秘密查探当年广郡王的事。

    谢郁维想要说些什么,却忽觉头疼欲裂,面前熟悉的景色仿若分裂成了好几半,他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影,心中所回想的,却是近些时日朝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施元夕只怕早已经察觉到端倪。

    从周瑛突然将她升任兵部侍郎开始,她那边便有人悄悄离京前往江西。

    江西是广郡王的封地,遍地都是谢家和江太妃手底下的人,而这道消息竟是在前几日内才刚传出来的,便说明,施元夕派往江西去的,不是普通官员。

    好一招声东击西。

    朝上博弈分明已经至顶点,这般险象环生的情况下,谢郁维也算是维持住了局面。

    却未料到,对方的目标,压根就不在朝上。

    谢郁维身侧的暗卫都是跟随他多年的人,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谢郁维如此失态。

    就连当初先帝骤然驾崩,魏家利用优势扶持小皇帝登基时,他也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暗卫心下狂跳,低声问道:“可要派人通知江太妃?”

    谢郁维眼中情绪剧烈起伏,严广海一  事后,他当着江太妃的面,将江太妃手底下最为得力的两个宫人仗杀。

    江太妃怒不可遏,却被他三言两语震慑住。

    此后朝上之事,再不敢轻易出手干涉。

    江太妃行事向来不管不顾,能让她如此,便是因为当初他们在江西犯下的事,是谢郁维出手压下的。

    谢郁维将事情料理得干净,也明确除他们之外,无人知晓此事,这里边,自然也包括了跟谢家联合的那些世家。

    却怎么也没料到,事情竟被施元夕所洞悉。

    三日,若不眠不休,从江西折返回京,也差不多三日路程。

    谢郁维沉下面孔,当即开口道:“传令京中所有的暗卫,彻查四月末出入京城的可疑之人。”

    “整理消息后立即上报。”

    与这件事情有关的一干人等,在广郡王离开江西后,皆是被处理干净了。

    可对方在这等情况下,都能察觉不对,便不能完全笃定他们找寻不到证据。

    谢郁维神色阴沉非常,顾不得其他,当天夜里,便让人盘查了所有离京之人。

    临近天明之际,才从中发觉了王恒之一行人。

    兖州。

    谢郁维身侧的暗卫神色巨变,那兖州和江西距离甚远,甚至连方向都不是同一处,正因如此,盯着王家的人才没有第一时间上报消息。

    那负责盯梢的暗卫已经白了脸色,抬头,就看见谢郁维抬手,在地图上用力一点!

    “从这个方向绕行,便可去往江西。”

    从地图上标记的位置和距离来看,王恒之甚至只需要绕行几百里地,便可以赶至去往江西的主道上。

    “主子,可要火速派人前往江西?”

    谢郁维抬头,神色冰冷地道:“三日时间,已经足够他们离开。”

    场中气氛压抑,所有暗卫俱是低着脑袋,神色难看。

    “将手中所有能用之人,尽数派遣出去。”谢郁维道:“全力搜捕王恒之的踪迹。”

    “若是发现对方行踪,不必回禀……”他目光中漆黑一片,带着彻骨的冷意,定声道:“将其就地击杀。”

    如今局势下,不能出现任何纰漏。

    不管王恒之手里究竟掌握着些什么东西,也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他都必须得死!

    “是!”暗卫齐声应下。

    一夜未眠,天明时分,谢郁维仍旧准时进入议事殿。

    他面色如常,瞧着没受到半分影响,早朝开始之前,还同顾安仲对视了眼,示意对方一切如常。

    万没有想到,早朝刚一开始,施元夕那边,便给他们送上了一份大礼。

    大殿之上,施元夕缓步出列,手里拿着奏折,朗声道:“禀皇上,刑部尚书一位空悬许久,逆臣蒋谭明一案后,刑部事务繁杂。”

    “所有事宜都交由徐大人一人处理,实难推进。”

    “为今之计,当尽快定下刑部尚书人选,为圣上分忧。”

    同一个位置,两边同时出手。

    谢郁维抬眸,看向不远处站着的人。

    就见她神色平缓地道:“臣以为,大理寺卿梁皓梁大人,可当此重任。”

    第129章  三千把

    梁皓的官职比谢家所属意的平西巡抚要低上些许, 可他在大理寺多年,手中经手案件无数,向来有着公正严明的美誉。

    大理寺和刑部同属一科, 地方官能不能掌控好本朝律令,尚还是个未知数。

    大理寺卿却是一定能做好这些事的。

    谢家想要推举的官员, 在地方上政绩只能算是平平, 梁皓曾参与审核过魏党, 还立下过许多功劳。

    在此之前, 包括谢郁维在内的谢家官员,都认为徐氏一族会牢牢把持着这两个刑罚衙门, 轻易不愿放手。

    所以并没有将梁皓这个变数考虑进去。

    谁知徐京何会主动后退一步,将大理寺的位置还归于朝廷, 让梁皓能在自身领域真正做出一番功绩来。

    徐京何心中清楚,殿上之人的最终目的,其实是在于削弱世家在朝上的影响力。

    徐氏也是世家。

    虽不同于京中世家,以缔结姻亲、拉动家族自己人构建起庞大的世家门阀,但也是名声赫赫, 占据一方。

    徐京何的父辈在朝中为官的人并不多, 徐家比起揽权, 更偏重于教书育人,是以门生遍地, 声望高于实权。

    这等情况下,徐氏的处境会比京中许多世家要好上许多。

    即便如此,徐京何仍是打算交出一部分权柄。

    这并非是有意相让, 而是在新任统治者麾下, 想要保存家族优势的最好方式。

    徐家满门读书人,本就不适合争权夺利。

    徐京何会出任刑部侍郎一位, 也是为着制裁魏党做出的决策。

    他既是打算与施元夕共同进退,便不会长久地待在刑部之中。

    既然如此,不如主动放权。

    大理寺一职,当由周瑛培养的心腹接任,梁皓本身擅长刑罚,刑部一位,交由他最为合适。

    这是得知谢郁维那边打算推举官员担任刑部尚书一职后,徐京何与施元夕商议得出的结果。

    梁皓这个名字一出,纵是谢家据理力争,拼力阻拦,亦是无法改变。

    早朝结束,周瑛颁布圣旨,将大理寺卿梁皓升任为刑部尚书。

    一锤定音。

    走出议事殿时,谢家一派的官员脸色都格外难看。

    那朱御史看了谢郁维几眼,欲言又止。

    梁皓调任后,大理寺卿的位置空了出来,这正三品的官职,虽不如刑部尚书来得重要,但好歹也是朝中重臣。

    若能将人推到这个位置上,倒也算得上稳住局势了。

    谢郁维闻言不语,他沉默地转身,看向身后巍峨的皇城。

    顾安仲见状,轻声道:“大人?”

    接连在朝上受挫,他隐隐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具体又说不上来,看见谢郁维这般表现,缓步走至他身侧。

    就见谢郁维眼眸里黑沉沉的一片,周遭官员均已离开,只留下他与顾安仲两人。

    沉默片刻后,谢郁维方才道:“朝上将空置了许久的刑部尚书一位补上,却只字不提大理寺卿一位。”

    “顾大人以为这是为何?”

    顾安仲心头发沉,神色惊变,猛地抬眼看向他。

    谢郁维目光仍看着远处,声色发沉地道:“她对你我处境了如指掌,漏出来的位置,便是刻意放给我们钻的空子。”

    此前谢郁维尚且还不确定,今日后几乎可以确定,王恒之去往江西,当是找到了关键性证据。

    谢郁维神色深沉,转头吩咐旁边的暗卫:“往江西传信,加派人手。”

    “拿我的令牌,面见江太妃,调动其手底下所有能用之人,搜捕王恒之踪迹。”

    可那王恒之,就好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一般,一连七日,都没查到半点音讯。

    因其离京时,所用的借口是去兖州探病,谢郁维还派出大批人马去往兖州。

    王家祖宅那边有人日日盯梢,却都没发现王恒之的身影。

    第八日时,谢家暗卫快马加鞭,将一道消息送入京中。

    朝上斗争激烈时,谢郁维却告病数日,于府中部署。

    收到消息后,他还在看桌案上的大梁地图。

    展开信件,所得的消息,却叫谢郁维直接沉下面孔。

    五日前,谢郁维身边的死士打探消息时,发现端倪,将此事上报后,他们便跟随对方踪迹,一路追击。

    没想到这一追,竟是一路追至江南境内。

    金陵货船商船来往无数,他们在一处货船上发现王恒之,将欲动手时,被对方察觉。

    王恒之身边的两个影卫,拼死护下对方,将人送上了货船。

    因谢家死士在码头使用火铳,动静太大,引来江南水军追捕。

    他们一行人伤亡惨重,还有几人来不及逃脱,自尽身亡。

    为首的死士是谢郁维身边的好手,此人武艺高强,从围捕中逃脱,与支援的人手汇合后,找到了王恒之登上的那艘货船。

    可他们见到货船时,船停泊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船舱内空无一人,只留下了一件王恒之的血衣。

    当日混战时,王恒之确实受了重伤。

    死士笃定他们跑不远,在那个小镇上搜寻许久,都未见得人影,只得加紧往京中送信。

    谢郁维拿到这道消息时,已经是后半夜。

    边上的顾安仲面带惊骇之色,忙道:“王恒之生死不明,极有可能还未返京,可要加派人手前往江南搜寻?”

    话说出口后,他眉头深皱,道:“……来不及,京城距离江南路远,此刻调派人手赶到江南,路上都要耽误好几日。”

    顾安仲起身来回踱步,面露焦急之色。

    从前只听说王瑞平这个儿子吊儿郎当,与其父截然不同。

    谁知,这王恒之竟是如此鸡贼,那江西距离江南路程甚远,他居然绕了这么远的路回京!

    桌案后的谢郁维,整个人陷在了昏暗之中,顾安仲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到他那压抑的嗓音。

    谢郁维忽而问身侧的暗卫:“今天白日里,京城来往的渡口及码头,可有何家的商船经过?”

    暗卫闻言忙道:“何家商船众多,几乎是每日里都有商船来往京城,前些时日大人下令严查后,我等曾与何家有过口角之争。”

    谢家动用中书省之人,往各处下达命令,以查询走私之名搜查各处船只和主道上来往京城的人。

    因此前放跑了那何昱华一次,这次谢家暗卫将何家的船盯得很紧,几乎是每艘船都要严查。

    何昱华手底下的人脾性太冲,与他们多次发生冲突。

    只是每次都没闹大,点到为止,商船仍是让他们检查后方才放行。

    暗卫面色发白,惊声道:“难道那王恒之已经从江南脱身,抵达京中?”

    他知晓此事关系重大,顾不得其他,当即掀袍跪下:“属下愿以性命担保,绝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何家商船中的可疑之人。”

    谢郁维面色发紧,问:“除何家之外,今日可还有其他人出现在渡口或是码头?”

    暗卫心头惊慌,额上冷汗直冒,努力回想片刻后道:“进入五月,踏青游船之人众多,京中有不少官宦子弟乘坐画舫出游……”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张面孔,忽而抬头,道:“今日与何家对峙时,确有一艘画舫经过,是、是李尚书之子,李谓。”

    李、谓!

    边上的顾安仲先是一怔,随后脑中快速地划过些东西。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见得面前的谢郁维倏地起身。

    他脸色已是难看至极,抬眸看向另外一名暗卫,问道:“我再问你一次,当初王恒之离京时,与他同去的人都是谁?”

    那暗卫神色骤变,忙道:“王府的眼线说,他是去兖州探病,一切从简,身边只带了两名小厮。”

    “砰!”这声巨响,惊得屋内所有的人心头发抖。

    顾安仲看着满地狼藉,谢郁维伫立着,面色阴晴难辨。

    他终于是反应过来,猛地抬头看向谢郁维,道:“莫非施元夕秘密派遣出京的,是两个人!?”

    这个想法出现的一瞬间,顾安仲只觉得遍体生寒:“可前些时日里,还曾听闻那李谓与国子监之人彻夜饮酒,宿在了盛江楼里。”

    “怎么……”

    怎么可能跟着王恒之去了江西?

    谢郁维冷笑道:“你们可曾亲眼看到他喝酒作乐?”

    屋内一片死寂。

    此事都不需要他们作答,谢郁维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施元夕棋高一着,知晓王恒之这一趟必定是凶险万分,所以从一开始便隐藏了重要信息,让那李谓扮成王恒之的小厮随行。

    有朝中事务牵绊着,王恒之也不是朝中官员,此前并未受到重点关注,出入京城时,即便会引来旁人注意,那些人也只会将重点放在他身上。

    而忽略他身边跟着的小厮!

    不说如今已经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就算是他们更早之时察觉,谢家安插的眼线怕也根本想不起王恒之身边的小厮是什么模样!

    以至于他们从头到尾都忽略了这件事。

    王恒之的画像散布得到处都是,却压根无人知晓,他身边一直还隐藏着另外一人!

    李谓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坐着画舫,在一众谢家暗卫的眼皮子底下入京。

    想清楚这其中关键后,顾安仲心头一凉,浑身上下的力气仿佛被人抽空,脚下发软,瘫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神情恍惚。

    若真是那李谓,对方是今日白天入的京城,那么到得此刻,他们所查得的证据,早就已经呈递到周瑛面前。

    他神色恍惚,怔怔地看着谢郁维。

    江西那边的官员还在调查,王恒之抵达江西已久,此前未曾设防,他究竟做了些什么,手里握着何等证据,他们皆不得而知。

    ……最坏的一种情况,便是一切都无所遁形。

    他们多年来围绕广郡王构建的所有,都将化作泡影。

    顾安仲只觉得头脑发昏,眼前阵阵发黑,他在这天旋地转中,闭上了眼睛。

    这长久的静默中,他听得身侧的谢郁维开口,声音嘶哑地道:“连同江太妃那边的人手在内,京中能够调动的兵马共计多少?”

    顾安仲蓦地睁开眼,看向谢郁维的方向。

    所能看到的,只有他的背影。

    “所有的暗卫及能调遣的兵马总和……仅有一万余人。”

    谢氏一派的兵马,主要集中在江西,京中留用的人手不多,如今还派遣出去大半。

    一万余人。

    京中光是驻京军,便有足足七万余人,更别说路星奕手里边,还能召集两万边疆精锐。

    撇开施元夕手里的武器不谈,以这点兵马对上驻京军,不过是螳臂当车。

    江西离京路远,他们若能一边召集兵马一边后退,入江西境内,或许还能求得一条生路。

    可如今局面,谢郁维真带着广郡王和江太妃兴兵,周瑛便能用谋逆造反之名,将他们围困致死。

    “黑市那边一共造了多少把改制火铳?”谢郁维问。

    顾安仲回过神来,声音艰涩地道:“前后加起来,共计两千余把。”

    他担任兵部尚书后不久,谢家便已经逐步掌握改制火铳的制造方法,不光如此,连带着防弹甲胄,谢家也在争斗中拿到了完整的制作图纸。

    只是子弹的制造方式困难,将制作方式吃透就已经耗费许久,正式开始制造后,速度也远比他们想象的要缓慢许多。

    前不久,隐匿在黑市的工匠,将防弹甲胄完整做了出来。

    然而……摆在这些东西面前的,还有一个庞然大物。

    那便是施元夕手里的双管突击火铳。

    众所周知,防弹甲胄仅能防住改制火铳,对双管突击火铳防御无能,而那改制火铳,在双管突击火铳面前,也是远不够看的。

    这便意味着,他们不光人手不足,且在武器上,还比对方弱势许多。

    顾安仲起身,目光沉沉地看着面前的人,沉默许久后方才道:“施元夕进入兵部后,仅一个月内,兵部账面上便多出了三千把双管突击火铳。”

    这才是最为致命的地方。

    火铳从一开始就是施元夕带来的,她掌握着最精进的制作方式。

    他们在摸索着制造的时候,她底下的工匠已经可以熟练地做出武器。

    顾安仲摇头苦笑,他此前不明白,这等重要的东西,施元夕为何直接摆到明面上来。

    现在却突然明悟。

    三千把双管突击火铳,只是给他看的,他们手里究竟有多少,他还一无所知。

    而这些东西,就是施元夕悬挂在他们头顶上的一把剑。

    今夜,或者说是从今往后,他们只要生出些别的想法来,这把剑便会直接落下,斩断他们的咽喉!

    第130章  灭门惨案

    第一抹日光升起, 照射到谢府的每一个角落。

    谢郁维静坐在桌案背后,从深夜到黎明。

    整个谢府的暗卫忙碌不休,疾步匆匆。

    天光大亮时, 书房内的大门再次被人推开,进来的暗卫道:“……顺天府及城门各处都加大了巡逻力度。”

    “驻京军将领谈墨, 一早便离开府中前往了京郊军营。”

    顾安仲闻言, 下意识抬头看向谢郁维。

    一夜过去, 谢家也该做出抉择了。

    谢郁维起身, 屋内的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抬眸望向他。

    就见他目光幽沉不见底, 沉声道:“备马。”

    顾安仲忙问:“大人这是要……”

    “入宫。”谢郁维冷声道。

    运筹帷幄多年,几经沉浮, 是不是真的大势已去,他得要亲自去看看。

    今日早朝的时间和以往相同,可在早朝开始前一刻钟,议事殿内便已经站满了官员。

    施元夕轻垂眼眸,站在一群重臣之中, 冯炜然走到她身侧, 并未开口, 只安静地盯着殿门的方向。

    时间一点一滴推移。

    伴随着外边一声响亮的唱名声,施元夕抬眸, 瞧见谢郁维面目深沉地走进殿中。

    边上的官员微不可觉地松了口气,施元夕对此却并不意外。

    她转过身,望向殿上。

    早朝开始。

    和往日一上来就争锋相对的激烈气氛不同, 朝上沉闷一片, 难得无人开口。

    临近六月,天气逐渐炎热, 顾安仲站在这大殿上,却只感觉到浑身冰凉,仿若置身于冰窖。

    谢郁维便在此时走出队列,在周遭无数官员的注视下,他轻垂眼皮,叫人看不清楚面上的情绪,开口便道:

    “臣有事要奏。”

    殿上的周瑛眼眸平静地看向他。

    谢郁维做事更喜欢隐匿在背后,掌握全局,寻常在朝上,也极少会站出来,今日之举,只能说是十分罕见了。

    安静的大殿上,只能听到谢郁维一个人的嗓音,他声色发沉地道:“启禀皇上,淮康帝驾崩后,江太妃与广郡王二人,以为淮康帝守孝之名,前往皇陵。”

    那队列前站着的广郡王猝不及防下,听到这么一番话,猛地抬头看向他。

    “臣今日方才得知,太妃与王爷未在皇陵久住,而是利用手中权势,收买前太常寺卿陶营,令其为自身遮掩,随后离京前往江西地界居住。”

    “广郡王以孝之名,却未尽半分孝道,其在江西年间更是挥霍无度,奢靡放肆!”

    广郡王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向他。

    不光是广郡王,那些和谢家有所往来的世家官员,亦是当场愣住。

    好端端的,谢郁维怎么跳出来说江太妃的不是?

    他是疯了还是投向了周瑛那边?

    谢郁维顶着这么多人迷惑不解的目光,沉声道:“广郡王欺上瞒下,不孝不义,此乃重罪。”

    “还请皇上降罪于他!”

    广郡王听到这番话后,当即暴怒,顾不得身边官员的阻拦,怒气冲冲地道:“谢郁维,你发什么疯!?”

    这件事情,京中压根就没几个人知晓,广郡王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被身边的辅臣揭破。

    他怒不可遏,直接发作道:“你这奸诈小人,在我母妃面前说尽好听的话,却做出这等下作之事,还敢在朝堂之上污蔑本王,你该死!”

    原本安静肃穆的朝堂,突然就变成一场闹剧。

    施元夕轻抬头,看着广郡王那张又惊又怒的面容,和那没什么表情的谢郁维。

    光从面上来看,不清楚内情的人,只会觉得谢家与江太妃内讧,谢郁维背弃旧主,故意在朝上揭破广郡王犯下的过错。

    广郡王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情绪尤为真切,年轻的王爷涨红着一张脸,指着谢郁维破口大骂:“本王与母妃在皇陵多年,为父皇吃斋念佛,从不敢有半分懈怠。”

    “不孝不义?”广郡王讥笑道:“这话说的,该是你才对。”

    “谢大人心狠手辣,行事更是反复无常,似你这样忘恩负义之人,竟是也敢在这朝上大放厥词……”

    谢郁维三言两语就将广郡王激得几近失态,他却仿佛游离在外,神色冷沉,不带什么情绪,再次开口也是给那广郡王请罪。

    广郡王被逼得情绪失控,一双眼睛无比愤恨地看着谢郁维,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和背叛。

    施元夕见状,忍不住讥笑出声。

    她这一声笑来得突兀,让大殿上的官员连同那广郡王,同时转头看向了她。

    广郡王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好像突然顿悟了些什么,他眸中带着仿佛淬了毒的光,以为是施元夕用手段将谢郁维招揽过去,正欲发作,却被施元夕直接打断。

    众目睽睽之下,施元夕眼含深意,冷笑道:“谢大人一番良苦用心,王爷怎么不领情啊?”

    “领情?他蓄意构陷本王,与你……”狼狈为奸四个字还没吐出,广郡王便对上了施元夕那双幽沉的眼眸。

    在与对方对视的一瞬间,广郡王似有察觉,神色巨变,原本高涨的怒火当下冷却大半。

    施元夕却没给他半点反应的机会,冷声道:“谢大人不这么说,又如何能为王爷遮掩住你在江西犯下的大事?”

    “前妥州知州傅成章,王爷可还记得?”听及傅成章三个字,广郡王面上血色尽失,他慌乱地转过头看向谢郁维,想从谢郁维的面上窥探出些什么。

    却只看到谢郁维在这嘈杂的朝堂上,忽而闭上的眼。

    广郡王心头猛跳,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施元夕见得他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道:“看来王爷应当是记得的。”

    “毕竟那傅成章的儿子傅越星,可是被王爷亲手给打死的。”

    她目光里漆黑一片,不带情绪地道:“还不光如此。”

    “傅家上上下下共计一百七十三口,包括两名尚在襁褓中的婴孩,皆是被江太妃下令灭口。”

    “因几句口角,而灭人满门,王爷怎可能会不记得?”

    满殿皆惊。

    灭门惨案,且还是官宦世家。

    虽说官员在朝中任职,都是将脑袋拴在裤腰上过活。

    可若没犯下重罪,即便是皇帝,轻易也不会将人上下满门都赐死。

    更何况广郡王本身只是个过继在江太妃膝下的宗室子。

    一百七十三人。

    这个血淋淋的数字,直听得朝中人心头发颤。

    待得听到施元夕道出的始末后,他们看那广郡王的眼神都变了。

    淮康帝驾崩后,江太妃收买陶营,让其为他们母子遮掩,带着广郡王回到江西,打算借用江西之势,来为他们母子二人傍身。

    江太妃母族本就是江西世族,知晓他们回到江西后,给他们安排了身份,接江太妃母子回家居住,顺带借此机会笼络江西当地官员。

    傅成章作为知州,自然也在拉拢之列。

    他来往江太妃母族两次后,便用了些托词回避了江太妃的邀请,但因江家势大,恐顶峰上司日后会有刁难,傅成章思虑过后,便让他的儿子傅越星代为前往。

    傅越星年纪不大,被家里养成了副无法无天的性子,在广郡王面前,提及广郡王身世。

    淮康帝在时,江太妃得宠,广郡王便极其听不得继子二字,只当时拿这件事情讥讽他的,大多都是宫中皇子,身份比他高,他不得不忍耐。

    没想到如今到了地方,一个地方官的儿子,也敢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广郡王当夜喝了不少酒,盛怒之下,难以控制住情绪,和傅越星起了争执。

    他命身边的两个侍卫将傅越星按下,在侍卫连番提醒下,将傅越星活活打死。

    人没了声息后,广郡王这才反应过来,心生惧意。

    在他身边伺候的人见广郡王闹出了人命官司,不敢有所隐瞒,立即将事情上报给了江太妃。

    在江太妃眼中,他们是天潢贵胄,便是打死了百姓,那也是合乎规制的。

    偏偏广郡王杀的,是官宦之子。

    傅成章官职虽小,可朝上坐着的,却已经不是淮康帝,事情一旦上报,广郡王轻则削爵,重则要受刑罚。

    江太妃将他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重要,如何能够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

    也不知她与家中之人如何商议,更不知她用了何等手段打压那傅成章。

    傅成章在几天后的夜里,悄悄动身离开江西,欲前往京中告御状。

    他这个举动,激怒了江太妃。

    当天夜里,江太妃便派出人手,将傅家一百七十三口人,尽数灭口。

    为消灭证据,他们往傅家放了一场大火,大火连烧三天,将傅家府上所有的亲眷、仆从,甚至还有来傅家投靠的李姓小官一家,尽数烧成焦炭。

    ……彼时,傅越星的兄长才刚成婚几年,其妻子甚至才生产不足两月。

    江太妃心狠手辣,知晓或者是猜中此事内情的人,皆是心头发寒,生出惧意。

    傅家的灭门惨案,瞧着好像都是因一些口角之争的小事引起,可身处在官场的一众官员都没有忘记,傅成章为官清廉,本就不愿涉及党争,他是一行人里边第一个婉拒江太妃的人。

    得此下场,谁知江太妃是不是在警告他们?

    这边的官员,如若不依附于江家,听从广郡王号令,是否也会落得跟那傅成章一家同样的下场?

    人心浮动,只是江西从前是广郡王封地,江家在当地扎根颇深,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被纰漏出来。

    此后,因先帝刻意疏远,谢家和魏家各自都有了些想法,魏昌宏是在先帝身上下文章,谢郁维则是早早地开始为自己另择‘贤’主。

    施元夕抬眸,目光冷沉地看向殿上的人。

    谢郁维的身影,和几年之前放弃婚约时重合。

    他所行之事,向来都是为着权势,从前是,如今更是。

    会选中广郡王这样明显才能与贤名都不足的皇室,也并非是他被广郡王或者江太妃所蒙蔽。

    而是这二人,一开始就符合他的标准!

    有权势傍身,却又聪慧不足,身上还有着如此明显的把柄和短板。

    就仿佛是为他的权臣之路量身定制的一般。

    他主动接触江太妃,替其将傅成章一事料理得干净利落,还一路护送其回京。

    所有举动,看似好像没有杀人,实则却比杀人更加恶劣。

    谢郁维明知道江太妃母子是什么样的人,却为着自身权势,为日后谢家的繁荣昌盛,不惜一切代价扶持对方上位。

    “傅成章一事后。”施元夕抬步上前,目光落在谢郁维的身上,道:“江西许多官员,贬的贬,罚的罚,另有一两位身死殒命。”

    “谢大人可知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