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3章 快留下他!

    “岁君”江一晨, 乃是位列六扇门英雄榜第三的少年英才,是如今少数留存的名门正派天一剑阁的弟子,据传是天一剑阁百年来唯一一位修成“四时书”的传人, 剑法莫测, 两年前他于洛江畔一剑斩杀邪道名宿七鬼老人,就此成名。

    江一晨面对大将军疑惑的神色, 笑了笑道:“沐大将军, 久仰。”

    这句问候情真意切,若非当年沐将军出征在外,自己未必还有命逃出皇宫。

    沐文轩还在苦思冥想,他一向对自己的记忆非常自信, 然而始终未能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江一晨,按说岁君这等人物, 只要见过就不可能忘记啊。

    冯和正没他,把话题拉回正事:“诸位, 改日再见礼吧。秦贤弟,把你所知一一向沐大将军言明, 不可有所隐瞒。”

    江一晨脚步轻飘飘地一转, 退到了一边。

    秦彦秋上前,开始将自己所知一一道来。

    沐文轩很快便顾不得疑惑了, 神色凝重地听完,和冯和正对视了一眼后, 果断说道:“此事不宜拖延,我这就领你们进宫面见圣上……至于江少侠……”

    江一晨洒然一笑:“我自然一同面圣。”

    沐文轩欣喜:“甚好,江少侠侠肝义胆,本将军必定向皇帝为你请功。”

    江一晨暗自哂笑,请功就不必, 只希望到时候小皇帝下令杀我,你不要动手就行。

    沐文轩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让众人伪装成家丁就大摇大摆地进宫请安去了。

    这一消息又是飞快地传遍了前朝后宫。

    沐太后一党纷纷侧目,揣测着这对君臣又想干什么。

    紫宸殿内。

    楚煜鸢正在细细回想这些年的朝臣中哪些人可以用。

    虽然自登基起他就大权旁落,但总归还是皇帝,召见一两个翰林问学的权力还是有的,只是能叫来的多半都是边缘人物,这倒是正合他意。

    这群被消磨在翰林院的官员早就意志消沉,仕途无门,唯一的指望就是他这个傀儡皇帝,待他倒是有几分真心和忠心。

    也就靠着这些人,楚煜鸢大致知晓登基以来的一次科考两次恩科取中的士人有什么特长。

    很快他就锁定了一个人选,虞景天。

    此人是康元二年的进士,诗词策论均是一般。只是此人也无心仕途,擦着线入翰林院后,成天窝在一边精研术数,是翰林中出了名的怪人。

    楚煜鸢令人宣虞景天觐见,只是传令之人刚走,门外的宫侍就进来了:“陛下,大将军来了。”

    嗯?

    楚煜鸢眼中诧异之情一闪而逝,平平说道:“宣。”

    很快,沐文轩穿着武官朝服,大咧咧地走了进来,一抱拳:“陛下,臣有事奏。”

    “嗯。”楚煜鸢已经收敛了所有表情,整个人如同一个端正严肃的玉偶,语调平静:“卿有何事?”

    沐文轩早就习惯了皇帝见臣子时这种有点奇怪的样子,言简意赅道:“宁王谋反,臣请战!”

    话语掷地有声,御书房内顿时一片寂静。

    苏姜只觉得冷汗都下来了。

    自从太祖平定四方,时至今日三代帝王百年国运,除了西北和北边边境外族时不时袭扰,中原已经许久没有战事了,好端端的怎么就要天下兵马大统领出山了?!

    楚煜鸢倒是很平静,或者说他一般都没什么情绪波动:“卿何出此言?”

    沐文轩直起身子:“臣有人证,就在殿外。云华府三江县县令秦彦秋,因掌握了宁王谋反的证据而被灭满门,如今只剩他一人和独女,幸得江湖义士相救,方能将证据送入玉京。臣愿为先锋,替陛下彻查,如宁王冤枉,则有何后果,臣一力担着便是!”

    楚煜鸢对他的慷慨激昂没什么反应,只是看着苏姜,没头没脑地吐出一个字:“宣。”

    苏姜意会,弓腰领命,亲自出门将门外的人证带了进来。

    楚煜鸢坐在殿中等了一会儿,没多久,苏姜率先进来,表情魂不守舍的。

    楚煜鸢正在暗自奇怪,苏姜身后跟进来一个人。

    长身玉立,白衣胜雪,眉眼温和,嘴角含笑。

    他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场美好的幻梦一样,似乎下一秒就要启唇问他:“小殿下,臣偷你出去玩好不好?保证不让那白胡子老头儿知晓。”

    江秾……

    楚煜鸢怔怔的,即使接下任务那一天他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会再次见到他,可真的亲眼见到他,仍然给了他难以言喻的冲击。

    他一时间只觉得一股难言的心火冲进了肺腑,烧得他痛苦万分,整个人的感官好像突然复苏,膝盖、背脊、手腕……这些年在太后时不时训诫下已经麻木的地方猛然窜上来一阵一阵剧烈的疼痛。

    令他手指都在发抖。

    他借着御案的遮掩,左手死死按住发抖右手,面上居然还是一副平静至极的表情:“来着何人?”

    江一晨本来跟随众人跪拜见礼,闻言抬头,直直看向楚煜鸢。

    苏姜看得只想上去按头。

    这些年他亲眼看着江秾出宫一事是如何折磨陛下的,虽然不知为何又回来了,但既然回来了,不想着如何哄好陛下免了背主之罪也就算了,如何还这般失礼?!

    江一晨并不知道苏公公的良苦用心,他本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否则当年也不敢时不时将当朝储君从皇宫偷带出去喝花酒。如今生死之间走过一遭,剑心大成,心性大为长进——从天王老子第一我第二成功演变成了天地神佛挡我者死。

    他就这么毫无顾忌地看着自己的小殿下。

    昔年雌雄莫辨的美貌已经长出了男子的轮廓,虽然依旧秀美绝伦,但总算是没有了困扰他的那股子“艳气”,想来小殿下应该会满意一些。

    只是……

    江一晨和桌案后帝王平静的眼神对视几秒,突然自嘲一笑,低头行礼。

    明明早在五年前,他身边就不需要他了,要不然也不会突然狠下杀手,偏生他还心有期待,想着见他一面。

    当年没死成,这次出现说不定已经是触怒天颜了,他居然还能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

    看来师父说的没错,当年是伤得轻了,脑子才没清醒。

    江一晨暗叹,把多余的情绪都收敛了起来,规规矩矩地低头跪着。

    于是落在楚煜鸢眼中,便显得十分陌生。

    江秾何时对他如此客气过?

    当年明知他是一国储君,此人不仅不行礼还敢上来就捏脸叫美人,就是仗着武艺高强无人能治罢了!

    他过去那么生气他的无礼,可没想过有一天他的有礼也会让他如此难受。

    楚煜鸢感觉自己可能要失态了。

    但是沐文轩还在,还有许多太监宫女、侍卫、臣子也在,所以他不能失态……

    这个念头一起,仿佛某种条件反射一样,他的身体本能的坐直了,杂念硬生生全部清空,身体细小的颤抖被强行控制住,面色更加严谨端肃,整个都绷紧成了一尊端正的雕塑。

    他平平开口:“诸位平身。”

    秦彦秋是第一次见到身为皇帝的楚煜鸢,虽然惊讶于帝王举止似乎有些刻板奇怪,但也未发现什么异常,他行礼过后,便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

    宁王楚沛,乃是先皇最小的弟弟,母妃早逝,只比楚煜鸢大了一岁,封王那年十六岁。

    在楚煜鸢印象中,这位小叔叔素来苍白这一张脸,看着身体不大好,所以先皇特地将其封到了江南道的云华府,希望他呆在气候宜人的富庶水乡好好养病。

    没想到宁王竟然暗中生了野心,这些年在封地与当地豪绅勾结,广纳土地,暴虐敛财,而云华府知府已经被收买,为其暗中囤盐囤铁,招兵买马。其私兵驻扎之地恰在三江县的河谷中。

    秦彦秋今岁平调三江县县令,带领妻儿和家丁仆从数十人赴任。上任后恰逢税时,于是他便领着衙门税官征税,不想发现县中鱼鳞图册与实际土地大相径庭,心中生疑的秦县令开始暗中调查,结果竟惹来了杀生之祸,妻儿被杀,只有小女儿身上带伤的被人送到衙门。

    凶手本想以此警告,可算错了秦彦秋的性子,此人本就眼里揉不得沙子,更不用说还有妻儿血仇未报,于是他白天正常上值,摆出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懒散对待,晚上和休沐期就乔装想尽办法探查,加上年轻时曾经结交过一些江湖朋友,还真让他查出来了不少东西。

    “臣调查发现,宁王强制征纳了三江县内数以百计村庄内的男子服役,强迫百姓为其提供钱粮,若有人不愿,轻则重伤,重伤全家皆被株连。臣寻人证时恰逢陈家夫妇外逃,于是救下他们。本想一路伪装进京,不想还是被宁王发现,险些全军覆没。幸得江一晨江大侠相救,方才见到陛下。陛下,宁王狼子野心,杀臣妻儿,鱼肉百姓,还望陛下做主,将其绳之以法啊!”

    秦彦秋说完伏地跪拜,情绪异常激动。

    然而楚煜鸢听完,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朕知晓了,会与沐将军商议。秦卿一路辛苦了,苏姜,请秦大人下去休息。”

    秦彦秋微微起身,想要说什么,但对上苏姜的眼神,只得谢恩退下。

    楚煜鸢这才将视线放到江一晨身上,平静问:“江一晨?”

    江一晨不知哪来儿的直觉,本能地就要解释“江秾”的由来。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沐文轩迫不及待的声音:“陛下,这位江一晨江少侠可是大有来头,年经轻轻就已位列英雄榜前三,可谓是江湖人人景仰的名士啊!此番多亏他武艺高强,否则还不知道秦大人有没有命入京呢!”

    所以您快点,给个一官半职的把他留下来啊!

    沐大将军努力睁着眼睛,试图学习自家三岁侄女。

    楚煜鸢:“……”

    江一晨:“……”

    第42章 第4章 我知道了什么?!

    沐文轩这一番请功把两人都搞懵了。

    虽然知道沐文轩一向豪迈不羁, 但一个中年男子学着稚童神态还是太过辣眼睛,楚煜鸢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维护好彼此友好的君臣关系。

    比起他,江一晨的反应直接多了, 往昔相当不愉快的回忆涌上心头, 禁军箭羽穿身而过的剧痛犹在眼前,他忍不住就似笑非笑地瞥了沐文轩一眼。

    沐文轩顿时汗毛倒竖。

    但杀气一闪而逝, 他疑惑地看了看江一晨。

    江少侠眸中含笑, 似乎是感谢的意思。

    于是他放下心来。

    他就说,以岁君在江湖上的地位,若不是有求于帝王,那也不会送人入京后还跟着来面圣。

    于是他继续殷殷看着皇帝。

    就问问您, 您身边除了我,还有人可用吗!

    天降一个此等高手, 您当真不心动?!

    但一向心思敏锐的楚煜鸢这次跟瞎了一样,对他的眼神视而不见, 只是左右看了看:“都下去吧,苏姜留下。”

    宫人领命退出的动作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对峙, 沐文轩不明所以, 总算收敛了热切的表情。

    等御书房内就剩下四人时,楚煜鸢才问道:“沐将军, 依你所见,宁王当真谋反了吗?”

    沐文轩闻言一怔, 暂且把江一晨放到了一边,认真思索着:“按来说,宁王没有由谋反,可秦彦秋所说应当也不是假的,他一个微末小官不至于用这种事欺君罔上……陛下是觉得哪里有隐情吗?”

    楚煜鸢垂目沉思。

    这里面肯定有隐情, 倒不是说他多信任宁王这个叔叔,而是整件事情的暴露实在是莫名其妙。宁王若真的在三江县囤积兵马,且用秦彦秋的话来说,搅得本地鸡犬不宁,那为何不在秦彦秋赴任的第一时间就收买或是除去?居然任由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发现了屯兵之处,甚至还能带出来一对人证?

    再者说,秦彦秋诬告只是以常来说没有好处,可这世间又哪里会事事按常呢?

    “一路上追杀秦大哥的乃是花月楼的杀手,”一直安静的江一晨突然开口,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君王气色浅淡的脸,“花月楼的规矩,杀手死亡告知雇主,若是雇主坚持,则换人继续,但一单生意只出手三次,三次失败报酬原路退回,同一单生意绝不接第二次。而秦大人第一次遇袭,杀手就毙命于我剑下。”

    楚煜鸢面色不动,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心思已经转了起来。

    按照江……一晨所言,幕后之人早就知道花月楼杀手不会成功。

    那换个思路,如果秦彦秋死了,事情没有败露,那么宁王准备充分后起兵造反,届时势必是沐文轩领兵平反,而如果秦彦秋活着进京……那他必然会下令彻查,事涉江山社稷,他不会放心旁人,只会让沐文轩去……

    楚煜鸢陡然明悟,对方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沐文轩调出京城!

    这样一来,幕后黑手的身份简直昭然若揭。

    但他的眉头随即皱了起来,沐文曜将沐文轩调出京中又有什么好处,先皇如今只有他一个子嗣,难道沐家还真的想改朝换代不成?

    沐党在朝中盘根错节的那些势力,愿意跟着沐文曜博一个前途,可未必愿意跟他一起背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

    而且最大的兵权就在沐文轩手里,也就是在他手里,就算会受户部掣肘,那也不是没有鱼死网破的可能。

    楚煜鸢百思难解,沐文轩因为他的沉默也开始拼命回忆自己是不是漏了什么细节。

    江一晨则状似恭谨的开始走神。

    他这些年不是没听说过太后垂帘听政,天子身若傀儡,只是五年前差点死在最信任疼爱的人手上,他本能地屏蔽了楚煜鸢的消息,也不想去关心他是个什么处境。

    只是如今看来,楚煜鸢的处境比他想得还糟糕。

    今年好不容易才亲政,看上去还是只有沐文轩一个信得过的人,他这些年过得究竟多委屈?

    发现自己居然又不知不觉地又开始心疼,江一晨心头顿时堵了一口气,他垂眸看了看右手掌心,一道清晰的疤痕留在手掌中,被羽箭贯穿整个手掌的疼痛再次涌了上来,很快压住了内心的酸涩。

    人总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

    何况他答应过师父,得到答案后就回到剑阁,自此不过问朝堂之事。

    御书房里再次回归一片寂静。

    最后还是楚煜鸢打破沉默:“明日且让内阁中人见一见秦彦秋,沐卿,你且做好远行的准备。”

    沐文轩眉头一扬就想拒绝。

    刚刚虽然没想出什么所以然,但他本能地感受到了不对劲,并不想离京。

    要是一个不慎楚煜鸢有个三长两短,那他是真的无颜下去见先帝了。

    但楚煜鸢平静的黑瞳看了过来:“沐卿,领旨。”

    沐文轩咬牙,不想抗旨,但又很担心……纠结中余光瞥见一抹白,顿时心中一拍大腿,麻溜说道:“臣领旨,但是臣有条件!如果江少侠答应贴身保护您,那臣就出京查宁王,不然您就治臣一个抗旨不遵好了!”

    还在分心思考沐党究竟想干嘛的楚煜鸢:“……?”

    决心问完问题就走人的江一晨:“……?”

    沐大将军半点不觉得自己的安排有问题,江一晨乃是英雄榜前三,虽说六扇门这榜未必有多靠谱,但风雪刀之死足以证明其武力出众。再说了,这可是“四时书”的传人!要知道自太祖收天下武学到六扇门后,那些飞花摘叶亦可伤人的绝学渐渐都失传了,真正身负绝学的江湖人基本都在隐世门派中沉寂,深怕触了朝廷的霉头。

    如岁君这般真的是可遇不可求啊!

    沐文曜这老匹夫充其量能使唤得动六扇门内捕头,那些人怎么看也不会是江一晨的对手啊!

    沐将军觉得自己简直是天才,目光灼灼地看着楚煜鸢:“陛下意下如何?”

    不等楚煜鸢说话,他又转头看向江一晨:“岁君!江湖人皆知您侠肝义胆,陛下安危牵扯江山社稷,想必您不会推辞吧?!”

    “江公子,太子殿下自然知您真心,只是殿下牵扯江山社稷,以您之项上人头换殿下过去完美无缺,想必您不会推辞吧?”

    一个他以为已经忘记的声音响在脑海中,奇异的和沐文轩的话语重叠,江一晨只觉得一股邪火冲天而起,心中杀意几乎按捺不住。

    但还没等他出言质问,上首楚煜鸢平平淡淡的声音响起:“不知江少侠是否乐意?如有要求尽可提出,朕能做到之事绝不推辞。”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语气,如同一桶冷水浇灭了江一晨的怒火,他抬头和楚煜鸢对视。

    漆黑的眼瞳如同华美的宝石,漂亮却没有半分人味。

    半晌,江一晨突然笑了。

    当年他几乎叛门也要留在他身边,结果却是落入陷阱险些身死,而五年过去,罪魁祸首不仅毫无悔意,居然还真的想招揽他?!

    凭什么?!

    凭什么他能这么轻描淡写?!

    凭什么自己就要这么把过去放下?!

    如果不让他尝过背叛的滋味,自己又怎么甘心!

    江一晨内心情绪翻腾,几乎没什么犹豫就修改了最开始的目的,一口答应了:“自然乐意,不过代价么,就看陛下以后付不付得起了。”

    语调十足散漫。

    沐文轩眉头一皱,下意识想提醒他御前失仪乃是大罪,不想苏姜居然朝他轻轻摆了摆手。

    苏姜,司礼监掌印,自陛下七岁时就在身边伺候,若说揣摩圣心,苏公公认第二,那便无人敢称第一。

    于是沐文轩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是不知为何老觉得陛下和江少侠之间有点奇奇怪怪的。

    他把这个事情记下,打算回去问问军师。

    “陛下,今日若无他事,那臣先告退了?”沐文轩了衣服,行礼说道。

    楚煜鸢像是被惊醒了,少见的愣了一下才说道:“嗯,爱卿慢走,苏姜,送送大将军。”

    “不用不用,臣自己走就行。”沐文轩解决一桩大事且马上就能出京砍人,很是意气风发,他又朝江一晨使了个眼色,“江少侠,是否与我一同出宫?”

    江一晨看懂了,大概知道沐文轩想说什么。

    他不想再听一次要怎么保护楚煜鸢的轱辘话,于是直接装作没看懂:“不了,大将军不是要江某贴身保护陛下吗,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沐文轩噎住。

    他本意想带走江一晨跟他交代一些面圣礼节,不然他生怕江湖人散漫惯了触怒天颜,到时候还得麻烦他领兵去天一剑阁上门“剿匪”。

    好好的举荐变成灭门之祸,那就是他的不是了。

    没想到江一晨拒绝的这么干脆,更没想到楚煜鸢居然也同意了,帝王那十分有特色的平平语调响起:“那就辛苦江少侠。”

    讨了个没趣的沐文轩咳了一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甩着袖子出去了。

    这回他没拒绝苏姜送他,只是出了殿门,估摸着皇帝听不见之后才拉了拉苏姜的袖子:“苏公公,你老实告诉我,陛下是不是和江少侠认识?”

    苏姜往后瞅了瞅,确认宫人距离他们都比较远,才小声说道:“咱家不好说陛下的私事,不过将军若愿意听我一言,那日后如何对待陛下,便如何对待江少侠。”

    沐文轩目瞪口呆:“什么?!”

    “将军小点声!”苏姜左右看看,再次压低声音,“总之,缘由不便说明,江少侠对陛下极为特殊,将军听我的便是。”

    沐文轩木然点点头,带着一脸“我知道了什么?!”的震撼飘出了皇宫。

    苏姜目送他远去,这才转身回宫。

    殿内。

    楚煜鸢敏锐地感觉到身边人的气息变了变,他有点不解地看了一眼江一晨。

    江一晨神色难明地看着他:“我倒有些好奇你这些年究竟在想什么了。”

    “小殿下?”

    第43章 第5章 惊喜

    再次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 楚煜鸢有些恍惚。

    自从江一晨离开,这个称呼几乎成了他的病灶,偶尔想起都觉得疼。

    不过也只是一瞬, 他的所有情绪再次收敛了进了平静的外表下。

    门外传来内侍的声音:“启禀陛下, 虞景天虞大人求见。”

    楚煜鸢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道:“让他进来。”

    顺成章的略过了江一晨的问题。

    江一晨似乎是冷笑了一下,但并没有说什么, 而是下意识的脚步一转, 到了楚煜鸢身后,如同很久之前那样,保持在一个不远不离的距离保护着他。

    等站定后江一晨才发现自己的习惯性举动,脸色顿时一黑, 差点保持不住脸上的微笑。

    楚煜鸢感受到身后熟悉的气息和注视,再次陷入了些许恍惚。

    好在走进来的虞景天及时拉回了他神思。

    虞大人今年四十有五, 蓄着短须,目光炯炯, 看着红光满面的,倒是和楚煜鸢常见的那些失意翰林不太一样。

    楚煜鸢免了他的礼, 开门见山:“朕听闻卿善术数?”

    虞景天顿时眼睛一亮:“陛下明查!臣确实对术数一道有些心得。近日臣正好于翰林院中找到一本《算术通解》, 其中……”

    他一扫开始的忐忑,口若悬河地说着《通解》中的各式原。

    楚煜鸢:“……”

    他算知道这位虞大人是怎么在翰林院混成边缘人物的了。

    喜好术数“不务正业”只是一方面, 这不分场合人物拉着对方讲解术数的样子,只怕才是虞大人被孤立的原因。

    “虞卿。”眼见虞景天的讲述已经接近天书, 楚煜鸢不得不打断他,“朕有要事,不知卿可否为朕分忧?”

    虞景天陡然闭嘴,似乎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皇帝,有点战战兢兢地回道:“臣自然愿意为陛下分忧, 只是臣不过一介小小翰林……”

    “虞卿且先看看这个。”楚煜鸢打断他要出口推辞,将自己从系统那里套来的“数学”知识给了虞景天。

    虞景天接过来一看,第一页是一些怪模怪样的字符,符号后用文字描述了具体的含义。

    虞大人沉迷术数多年,自然不陌生符号的含义,只是带着为何要用此符号表示的疑惑往后翻了翻。

    他花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扫了一遍,然后带着一种似懂非懂的神情开始看第二遍,直到苏姜小心提醒:“陛下,可要传膳?”

    虞景天才恍然惊醒,发现外边竟然天色已晚。

    他看这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竟然看了两个时辰!

    让天子空等两个时辰,换个时候虞大人估计已经跪下痛哭流涕地请罪了,然而此时他完全顾不上这些细节,整个人都是一副亢奋过头的模样:“陛下!此乃神书啊!!!臣,臣从来未想过世间还有如此学问,竟还有如此繁多的猜想和问题!居然可以用如此简单的数字来表示亿万之数!还有还有……”

    楚煜鸢不得不再次打断他:“虞卿。”

    皇上平静的语调给虞大人亢奋的神经泼上了一盆冷水,他可算是清醒了一些:“臣在,臣失仪了!请陛下恕罪。”

    楚煜鸢颔首,并没有多生气,相反,虞景天的反应证明了他果然于数学一道天赋异禀。

    在系统只言片语的描述中,楚煜鸢曾经记下了一句“学好数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俗语,意思简单易懂,所以当搞清楚“数化”指的是什么后,楚煜鸢对数学就异常上心。

    虽说他自己完全看不懂,但幸好,虞景天没让他失望。

    “此书乃是神人于朕梦中所托,既然卿如此喜爱,便赐给卿吧。”楚煜鸢先是一句话引得虞大人双目圆睁,无事其欣喜若狂的表情,给了他另外一个册子,说道,“此乃朕想推广之事,卿且看看,是否可行?”

    这个册子里的内容,用系统的话说,是与“现代公司运营管制度”相关的内容,包括财务管、运营决策、广告营销等等。

    本来这些内容并不在系统的给予的知识范围内,奈何宿主实在不开窍,十余天内毫无动静,010看不下去,果断选择向宿主传授现成的攻略——包括各种破镜重圆再续前缘的爱情小说。

    里面又怎么会少的了经典款的“霸总娇妻你追我跑”。

    楚煜鸢对里面男女或男男的爱恨纠葛不感兴趣,但是对小说里提到各种商战手段以及名为“公司”的组织异常感兴趣。

    怀着求知的心情,他靠着各种悬浮的总裁小说和套系统的话,居然真的把各种架构摸索了一个七七八八,最后汇总成了虞景天手中的册子。

    虞景天初时看得不明所以,等细细琢磨,顿时发现了其中的诸多妙处,于是越看眼睛越放光。

    光是简洁的数字表格就比如今的账册方便许多,更不要其中各种拍案叫绝的所谓“营销策略”,当真是将人心拿捏到了极致。

    虞景天毕竟也经历了宦海沉浮,迅速压制住了内心的见猎心喜,揣摩了一下圣心,这才说道:“陛下莫非是想以此丰盈国库,可恕臣直言,此册虽然精妙,恐怕是于百姓不利啊。”

    何止是不利,若是当真把国家的税银拿来建手册中的“商号”,那岂不是与民争利,若是此商号再不慎落入诸如沐文曜之流手中,那简直就是鱼肉百姓的利器。

    出乎他意料的是,楚煜鸢摇了摇头:“不,朕是想问,卿家中的商铺,是否可用此法?”

    虞景天差点跳起来。

    楚朝官员不得经商,虽然说各位大人家里谁没几个精通管家的夫人,但面上还是要依循给朝廷法度的,那些盘根错节的铺子,没几分门路还真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的产业。

    结果现在皇上这毫不遮掩的一问,虞大人当场就跪下了:“臣……”

    他脑子里开始飞快盘算自己到底哪些铺子在圣上那里挂了名,同时开始怀疑皇帝是否如传言那般真的只是一个傀儡。

    楚煜鸢打断他:“虞卿,回答朕的问题。”

    虞景天战战兢兢地抬头,和君王漆黑平静的眼瞳对上,有种全身都被看透的错觉。

    他内心发苦,怪不得皇上得了神人传授的“数学”之法,找谁不好偏偏找自己,果然就是看中了自己的万贯家财!

    可恶,自己明明已经足够谨慎,连沐相都不清楚自己的底细,皇上到底从哪里知道的!

    虞景天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一咬牙:“此法当然可用,尤其是那‘营销代’之法,若陛下信得过臣,臣将此法用于家中商铺,此后将商铺所得利润的五成交给陛下,不出一年……不,半年,臣便可向陛下献上数十万两白银!”

    殿内安静了。

    虞景天抬头一看,楚煜鸢平静地跟他对视,不言不语。

    他以为君王并不满意,于是一边内心发苦一边咬牙:“臣失言,臣的意思是,臣可将利润的七成交给陛下,还请陛下许可臣用此法。”

    说完伏地不起。

    江一晨忍不住换了个姿势,不经意地挡住了嘴。

    若不是这样,他要是此时笑出声,难免楚煜鸢不会恼羞成怒。

    也就是虞景天这种从不伴驾的官员才看不清楚。

    楚煜鸢这哪是不满意,分明是被万两白银给震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已。

    可怜他人眼里富有天下的陛下,从小到大恐怕都没听过这么多钱。

    毕竟在他的印象中,小殿下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沐皇后不仁,克扣衣食是常有的事情,以至于一国储君能被他轻易用一根糖葫芦哄走。

    不过这位虞大人还真是深藏不露,话说回来,楚煜鸢又是怎么知道他有如此家产的?

    想着想着,江一晨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又开始满脑子楚煜鸢,顿时脸一黑,扭过头开始观察窗户上的花纹。

    身后人气息有变,楚煜鸢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于是被震住的思绪开始缓缓运转,看着仍然伏地不起的虞景天,他很快收敛了那些波动:“就按卿说的办吧,不过朕有条件。”

    虞景天终于松了一口气:“请陛下吩咐。”

    楚煜鸢道:“若你商铺能成,朕要求你创办商会,把京中大人的铺子都拉进来,你做得到吗?”

    虞景天陡然一个激灵,惊疑不定地看着皇帝。

    陛下所传的商会可不是江南一带富商巨贾那种松散的联盟,那种统一商品质量、数量、标识、材料,举止一致,策略统一的加盟联合体,借助天下之主的手,只怕世间无有商家可以抗衡。

    楚煜鸢继续说道:“商会建成,卿要严控价格,不可盘剥百姓。否则,卿项上人头也不必留着了。”

    虞景天顿时什么想法都没了,不管做不做得到都只能应下:“臣遵旨。”

    楚煜鸢点点头:“起来吧,若无他事,卿且去吧。”

    虞景天躬身退了出去。

    等出了紫宸殿,他才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后背一片冰凉,衣衫已是被汗浸透。

    他看了看等待送他出宫的提灯内侍,又看了看远处依稀可见的文渊阁,苦笑一声。

    自己小心翼翼地在翰林院隐藏许久,没想到还是被卷入了这场帝相之争中。

    虞景天说不清心头什么滋味,脚步沉重地跟着内侍出了宫。

    紫宸殿内。

    苏姜传膳,于是楚煜鸢被迫再次和江一晨面对面。

    江一晨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你怎么知道这位虞大人有如此身家的?”

    见他没问过去,楚煜鸢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猜的。”

    江一晨眉头一挑:“猜这么准?”

    自然也不准。

    他只知道,这位虞大人无心仕途,喜好术数,明明手头不宽裕,但对同僚的钱路都不怎么掺和,同时又不是沐党。沐文曜把持朝政,对非党羽官员的俸禄十分严苛,他便推测虞景天家中应当有些家资,否则当不至于如此悠闲。结合系统所言后世数字与经济息息相关,他又进一步推测虞景天本人于经商一道或许有些天赋,加上他有心思推广数学,确需此方面的禀赋之人,故而选中了他。

    可万万没想到,虞大人居然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先不说虞景天承诺的十万白银,光是有这样一个手中握有大量家资而又不起眼的官员帮他实行那个计划,待他能逐步将沐党一派官员的生计制于商会的控制之下……

    楚煜鸢眼神冷了下来。

    届时端看沐党各位大人眼中,是沐相重要,还是一家老小的生计重要了。

    第44章 第6章(第一更) 笑一笑

    夜深了。

    楚煜鸢躺在床上, 半点睡意也没有。

    白天他先是猝不及防地见到了江一晨,又是费尽心力思考宁王谋反和安排商会一事,精神始终紧绷, 以至于现在明明身体疲累至极, 但意识仍然清醒。

    虞景天是他暗中落的子,凭他手握巨产却还能游离于沐党之外, 就可见这位虞大人是扮猪吃老虎的一把好手, 有他帮忙,自己这个计划不说万无一失,成功几率应当也很大。

    但这并不足以应付沐文曜。

    早在谣言刚起时,沐文曜以此为国之大事为由, 要求召开大朝会。只是当时消息还未传得足够远,被他以身体不适拒绝了。

    如今眨眼半个月过去, “神人传法”在沐文轩的帮助下已经不仅传遍京畿,借助军中的路子, 楚朝十三道诸府均有耳闻,于是朝会拖无所拖, 他必须在朝会上拿出与“神人”足够匹配的法子, 才能坐稳“天佑之君”的位置,由此才能从沐文曜手中获得一点主动权。

    也能在沐文轩出京一事上, 握有一丝机会。

    而不出预料的话,沐文曜的反击手段已经在路上了。

    沐太后多年礼佛, 门下有不少声名远播的高僧,随便来个大师说君王被鬼物所迷,就能轻而易举让他回宫“休息”。

    但这次沐相只怕要失望了。

    楚煜鸢看了看挂在帐中当照明的光球。

    010感受到宿主活跃的思绪,自动冒了出来,想到外边伺候的下人, 还贴心地开启了隔音模式,带着巨大的隔音罩喜滋滋地跟他结算任务进度:“恭喜宿主今日与任务对象完成一次完美的会面!宿主很上道嘛,直接就把任务对象留到了身边,让我们来看看你现在的任务进度……诶?!”

    Q版楚煜鸢头上赫然顶着两个醒目的“0%”。

    010目瞪统呆:“什什什么?!为什么任务没有进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只有自己能看到系统的原因,楚煜鸢在这个光球面前并不特别注意仪态,他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好奇:“朕此前忘了问,这任务进度是如何结算的?”

    010无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系统也不知道,不过根据我上任宿主的说法,这个应当是看你们两人对与复合的意愿,双方各占50%,意愿越高,进度越高。”

    经过010接近半个月的洗礼,楚煜鸢渐渐对他一些奇怪的用词习以为常,闻言只是有点怔愣:“意愿……”

    如此,进度为零倒是不难解。

    他不想再次将江一晨困于宫中,而江一晨应当也是相同的想法。

    010落下来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根据系统对世界线的推算,他应该就是为了你才来的玉京城,为什么进度会是0?”

    楚煜鸢道:“此前你说,世界线只能推算,有所误差并不奇怪。何况,他本就是那种侠肝义胆的性子,秦彦秋妻儿被害,独自带着幼女遭受追杀,以他的性子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010还是不大解:“那现在秦彦秋不是安全了吗,可他还是答应留下来保护你了啊?”

    楚煜鸢抓着被子的手指紧了紧。

    若是没有系统的进度条,他或许还可以安慰自己是江一晨放心不下自己,可……

    他定了定神:“少时……他便很欣赏为国征战的将军,或许是,沐爱卿所请让他无法拒绝吧。”

    010想了想,认为宿主说得对。

    于是他人性化地叹了一口气:“要完成任务,宿主你任重而道远啊。”

    楚煜鸢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语气中便带上了一丝柔和的诱惑:“若要完成任务,朕或许需要卿的一些帮助。”

    010一听,这不是就是自己的本职,于是顿时打起精神洗耳恭听。

    等楚煜鸢说完,他犹豫了一下,再看看表情平静但眼含期待的宿主……

    010妥协了:“好吧好吧,只有这一次哦!这可是违反协议的,要是创造者知道说不定我就要被收回去格式化了……”

    楚煜鸢没听懂“格式化”是什么意思,但大概知道系统可能违背了一些规则,于是开口的谢意便十分真情实意:“谢谢你,010,若非有你,我此时只怕仍身陷囹圄难以脱身。”他黑宝石般的眼瞳定定地看着系统,“幼时我不信神佛,如今却不得不信,若非神佛保佑,我也不会遇上你。”

    010整个球闪了一下,才有点磕巴地回道:“不,不客气,系统应该做得!”

    江一晨躺在紫宸殿的屋顶上,双手枕在头后,双眼无神地看星星。

    白天一时的愤恨冲动褪去,他难得地生起几分后悔。

    他向来言出必践,却屡屡在楚煜鸢的事情上破例。

    明明答应了师父今生今世不再见他,结果偶然救下秦彦秋,得知他要入宫面圣后,又鬼使神差地一路护送,就算这个可以用侠义心肠敷衍过去,入京后硬是等到秦彦秋联络旧友见到沐文轩,一路跟进了宫里。

    然后现在又给自己揽了一个差事。

    白天想着要让楚煜鸢尝一尝背叛的滋味,此时夜深人静,又觉得这种举动很是无谓。

    当年是他自己决定向他交付全部,要赌一赌天家无情的可能性,结果赌输了就应当愿赌服输,无需再与不值得之人纠缠才是。

    要不明日还是大方问了当年他为何要对自己下手,然后离宫?

    这念头一起,一大堆画面冒了出来。

    楚煜鸢如履薄冰的处境,沐文轩愁眉不展的担忧,还有苏姜的言语……

    或许当年他真的有苦衷?

    想着想着,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便露了头,江一晨顿时默然,下意识起身左右看了看。

    皇宫大内,夜深人静,并没有一个母老虎的身影。

    这些年自己但凡想给当初的太子殿下说两句好话,迎头就会撞上大师姐的一剑,说是要洗洗脑子里的浆糊,可谁家洗脑子是直接拔剑冲着要害来的?

    思绪刚起,振翅之声便传来,一只黑得融入夜色的胖鸽子落在了他身边,脚边还有一个信筒。

    江一晨顿感不妙,拆开信件,其上果然是三个清隽有力的字迹:“几时归?”

    江一晨:“……”

    自己于玉京城外斩杀风雪刀之事只怕被六扇门宣扬出去了,否则大师姐的信不会来得如此之快。

    可这下要怎么要解释?

    他凝神思考一会,翻身落地,悄无声息地进了殿门。

    准备给大师姐回上一封信。

    既是贴身保护,他的住处自然就在楚煜鸢休息的内殿旁边,二者不过一墙之隔。

    以习武之人的耳力,别说楚煜鸢,就是偏殿里的内侍宫女走动都能听清动静。

    然而等他进入自己房间时,隔壁龙床上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要么不适合习武的楚煜鸢突然学会了龟息之法,要么就是呼吸过于微弱导致他不细听都听不到。

    想着白天楚煜鸢苍白的脸色,这大概率是后者。

    江一晨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推开了内殿的门。

    毕竟答应了沐大将军,若是失信于人,日后还如何与江湖同道相见?

    在他精准的控制下,殿门并未发出任何响动。

    殿内空无一人。

    苏姜领着一众宫人在外殿伺候。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睡觉时身边不喜欢留人。

    可惜彼时的东宫掌事姑姑乃是皇后亲赐,对着楚煜鸢词必提体统,言必涉威仪,于是楚煜鸢哪怕是睡觉,身边也守着一大堆目光灼灼之人,若是他睡姿不端失了太子的仪态,还会被强制叫醒重睡。

    而当时先皇重病,前朝后宫均是顾及不得,除了想办法搭上师父的线找来自己,竟然没什么手段来保护自己的爱子。

    一直到自己来到他身边以后,不好直接杀人,只能找了千水梦离宫的旧友,给那帮子眼线下了傀儡术,才让他睡上一段时间的好觉。

    如今看来,虽说他仍然像是个傀儡,但好歹睡觉没人盯着了不是吗。

    江一晨一边想,一边已经走到了龙床旁边。

    厚重的帐幔紧紧闭着,他小心掀开一个角,里面的人已经睡熟了。

    清浅的呼吸传入耳中,十分均匀。

    刚刚的悄无声息可能真的是自己未注意之下的幻觉吧。

    楚煜鸢睡着了神色也没有放松,依然是面无表情的严肃样子,只是整个人缩成了一团,高挑的身形硬生生在宽广的龙床上显出一丝弱小来。

    江一晨看着他睡梦中依然刻板端正的表情,一件以为已经忘记的小事突然浮上心头。

    他曾经问年仅十四的太子殿下,为何不多笑一笑。

    楚煜鸢只答因为皇后不让笑,否则会失了仪态。

    他一直觉得莫名其妙,古往今来谁家储君的仪态是靠不笑来维持的。

    直到某次他出宫办事,回宫正好遇上沐皇后训斥楚煜鸢,他才知道,原来所谓的“失了仪态”,是因为楚煜鸢酷似生母的面容会让皇后想起昔年宠冠后宫的宸妃。

    皇后觉得宸妃笑起来一股狐媚子气,十分不成体统,便勒令楚煜鸢也不许笑。

    所以楚煜鸢成为中宫嫡子后,就不笑了。

    除了在他面前。

    第45章 第7章(第二更) 情之所至

    楚煜鸢梦到了自己少年时期。

    彼时宸妃还活着, 她是君王最喜欢的妃子,能顶着“宸”这个封号招摇过市。

    他出生之后父皇就想封他为太子,但朝臣不许, 盖因中宫皇后还未能诞下嫡子。

    但父皇告诉母妃, 皇后永远不会有嫡子,因为他不喜欢她。

    因为他本来就是个闲散王爷, 不想要这天下。只是太宗坐看父皇的两位兄长夺嫡, 结果一着不慎,输家带着赢家同归于尽了。

    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皇祖父猝不及防,只能将江山交给唯一剩下的儿子,指了沐太傅的女儿为后, 嘱托沐太傅照看江山。

    父皇被迫带着皇后登基,他优柔寡断, 不是明君,却是温柔之人, 待他们母子极好。

    哪怕顶着前朝漫天奏折,也要让宸妃久居紫宸殿。

    年幼之时, 紫宸殿这一方天地便是他的乐园。

    他小小一个, 人还没有桌子高,从御花园里回来, 只见殿内悄无人息,内侍宫女跪了一地。

    他喊着母妃, 跑进了内殿,然后被父皇身边福林公公一把抱住,只说莫要惊扰帝后。

    他被抱下去之前,和沐皇后冷冷的眼神对上,吓了一大跳。

    有绝色容颜的陌生女子进了紫宸殿, 然后冰冷的女声传来:“陛下情有所钟,臣妾明白。然皇家子嗣关乎江山社稷,如今宸妃除大皇子外再无所出,陛下当体谅朝中大人和天下百姓的担忧才是。”

    接着是父皇有些惊慌的声音:“皇后!你想干嘛!你莫非还想弑君不成?”

    沐皇后道冷笑一声:“陛下多虑,臣妾只是请陛下宠幸妃嫔而已。毕竟六宫至今只有一位皇子,乃是臣妾这个中宫之主的不是。来人,伺候珍妃娘娘和陛下就寝!”

    “滚开!谁敢碰朕!滚!!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唔唔唔…………咳咳咳……皇后,你……你……”

    “不过是助兴之物,陛下放心便是。珍妃容貌不输宸妃,陛下会满意的。珍妃?”

    “臣妾在。”

    “伺候好陛下。”

    “是。”

    声音渐渐远去了,他转头对上母妃含泪的美眸。

    她抱着他,一遍遍垂泪低泣,日后若你登基,一定不可大权旁落,一定莫要步你父皇的后尘。

    还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重复,你若登基,定要守好江山百姓,万世留名。

    唱喏声还有哭声混成一团,在他耳边嗡嗡不停。

    然后,声音停了,那个纤细的身影就如梦幻般的泡沫一般消失了。

    再然后,他记到了皇后名下,成了太子,一举一动都都不得自由。

    楚煜鸢穿着太子的明黄朝服,困兽般地在东宫的寝宫里走着,从寝宫的门外到东宫的门外,一路都是严加守卫的内侍宫女和侍卫,他如同被困死在小笼子的鸟,拼命扑腾着翅膀却不能行动。

    可是他明明记得,他可以出去的。

    他可以去玉京城内看灯会,可以去松鹤楼上品糕点,可以在护城河边看人打架,甚至可以去江华阁看一个白衣姐姐弹琴。

    有一个人在他身边的,有一个人的!

    “小殿下,臣偷你出去玩好不好?保证不让任何人发现~”

    一个含笑的清润声音响起来,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起他,如一片羽毛一样悄无声息地穿越重重宫闱,落在了玉京城的繁华尘世里。

    楚煜鸢还未来得及回抱住他,身体便陡然坠落。

    抱住他的人亦如泡沫般消散了。

    “!!”他一下坐起身子,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苏姜。”他哑着嗓子唤道,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

    他正打算清清嗓子再喊一声。

    一盏茶就这么突兀地怼到了他面前。

    楚煜鸢内心一惊。

    然而这么多年的规训他早已养成了习惯,哪怕被鬼一样突然出现的人吓得不轻,面上也是平平淡淡的,只有熟悉的人才能从他突然收缩了一下的瞳孔猜出他的心情。

    恰好,江一晨就是非常熟悉他的人。

    他在十四岁那年来到他的身边,陪了他四年,日夜相对,抵足而眠。

    他是他在深宫中最信任最依赖的人。

    楚煜鸢沉默地接过茶盏,一口把苦得发涩的茶水全部咽下,平静道:“多谢江少侠。”

    江一晨一挑眉:“少侠?”

    楚煜鸢看着他:“可是朕的称呼有所不对?”

    江一晨本来只是看到他被吓到的样子,起了逗弄的心思,结果听到他的自称,顿觉没趣:“不,陛下怎么会有错呢?”

    不待楚煜鸢再说话,他便扬声高喊:“苏公公,陛下醒了。”

    苏姜连滚带爬地进来:“奴才在!奴才该死未能听到动静!不知陛下可要更衣?”

    楚煜鸢点点头。

    于是苏姜直起身子,唤来宫女替他更衣,这过程中江一晨跟不知道该回避一样,大咧咧靠在床沿上看他。

    楚煜鸢有点不自在。

    但不知出于何种心情,他并没有开口让他出去。

    柔软的寝衣褪去,露出苍白如玉的肌肤,细致的肌一路延伸下去,勾勒出高挑的身形。

    一层一层的衣服罩上,逐渐遮掩了帝王的窄腰长腿,逐渐显出另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来。

    楚煜鸢穿好衣服,看着一旁有点心不在焉的江一晨,犹豫着是否要唤他和自己一起去用膳。

    江一晨对上他的眼神,怔了一下。

    楚煜鸢自己可能不知道,他睡梦中或许哭过了,眼角还有红痕,神色依然端肃,然而看过来的眼神却是柔软的,几乎是毫不费力就把他拉入了几年前的时光中,他利用傀儡术去打发皇后的眼线,还是太子的楚煜鸢就端着一张不会笑的脸,眼神期待地等着他。

    等他处完这些人,他就会费力地挤出一个生疏的笑,冲着他伸手要抱。

    他们就会一起依偎着躲过禁军,跑出皇宫。

    江一晨深深吸一口气,把这些没必要的东西丢出脑海,笑了笑:“陛下,一会儿江某要出宫一趟,估摸着戌时以后才会回来,不知道陛下是不是要传沐大将军伴驾?”

    楚煜鸢到嘴边的“一起用膳如何”咽了回去,垂下眼帘:“不必,一日而已,江少侠自便就是。”

    江一晨于是没再看他,身形一晃就出了殿门,门外的护卫只觉得一阵清风吹过,却未发现什么异常。

    楚煜鸢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地吩咐苏姜传膳。

    苏姜暗叹一声,顺势出门,交代小太监把江一晨爱吃的几个菜去掉,这才回到里面伺候。

    好在自从楚煜鸢登基后,吃食都是紫宸宫内的小厨房自己做,免了他还要跟御膳房遮掩的麻烦。

    江一晨没多久就到了玉京城内的松鹤楼。

    这有“天下第一楼”之称,东家不知从何处找到的能工巧匠,硬生生建出了两栋宽阔的七层高楼,中间以飞廊相连,雕楼画栋,精美非常,清晨云雾一起,彷佛仙境。

    此楼高本有逾制之嫌,然而东家手眼通天,竟然得到了太宗的嘉许,至此“天下第一楼”的称号便背到了身上。

    至今已有一甲子。

    江一晨跟着小二上了五楼,进了一间装扮雅致的房间。

    屋内已有一容貌清秀,身形娇小的女子正在等待。

    他走近几步,抱拳道:“大师姐。”

    江一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昨日你在何处?”

    江一晨张口就要来。

    江一念直接打断他:“昨日黑炭是从宫内飞出来的。”

    江一晨哑然:“合着您昨日就到了啊?”

    那为何还要飞鸽传书?!

    江一念依然面无表情:“若不是我昨日就已经到了,如何得知你脑子进水已然无药可救?”

    江一晨无奈:“您说话可不能这么难听……”

    “实话而已。”江一念道,“若非脑子进水,你如何在那人令你万箭穿心之后仍要回去?莫非你也想学老三告诉我,是情之所至身不由己?”

    江一晨咳了一声,嘀嘀咕咕:“我可不像三师兄,那位姑娘入幕之宾都可住满这松鹤楼了,偏他不离不弃的。”

    江一念看他一眼,眼中似有嘲讽:“一,他二人一无婚约二未定情,那位姑娘无需为老三守贞,二,那位姑娘也不曾想要老三的命。若论脑子不清不楚,还是你更厉害些。”

    江一晨噎住。

    江一念继续说:“师父欠下好大人情,才请得神农谷孙神医出山,救回你的性命。你不愿取楚煜鸢项上人头报仇,我亦不强求,然而如此却还要不计前嫌地贴上去,我天一剑阁没有这种孬种弟子。”

    江一晨勉强一笑:“师姐,女孩子不好说这些粗话的。”

    他试图插科打诨,然而江一念行事如仗剑,从来直指要害:“老九,你曾立誓,只从楚煜鸢处求得当年为何要杀你的答案,此后便远离庙堂,如今还作数吗?”

    江一晨沉默。

    作数吗?

    想来是作数的。

    然而,从昨日到现在,他有无数时间可以开口直接问,但每每面对楚煜鸢有些逃避的眼神,他就犹豫了。

    扪心自问,他真的一定要这个答案不可吗?

    若是楚煜鸢说,他是被迫的呢?

    他们互有情愫,沐皇后势必不会允许他们在一起,与其他无关,仅只是皇后想要独揽大权,那傀儡身边就不能有一个动辄可在重重保护中取她首级的护卫。

    楚煜鸢想要登基,想要活着,就得对他出手……

    江一念突然道:“是不是只要小皇帝随便假言两句委屈,就能把你哄回去?”

    江一晨手腕一抖。

    手中长剑的剑穗亦是随风摇动。

    一如此时动摇之极的心绪。

    第46章 第8章(第三更) 不伦不类……

    天边一轮白月缓缓升起。

    烛光跳动了一下, 楚煜鸢骤然将思绪从书本中剥离。

    苏姜察言观色,立刻凑上来:“陛下,您也看了许久, 仔细眼睛不舒服。奴才令人做些清淡的小菜, 您且吃点东西吧?”

    楚煜鸢“唔”了一声,点了点头。

    戌时已过, 江一晨并没有回来, 看来是不打算回来用膳了。

    他放下书,才察觉到眼睛酸涩,下意识闭了闭眼睛。

    今日本想让内阁众人见一见秦彦秋,可沐首辅好巧不巧感染风寒, 连累六部中的三部尚书一同病倒,于是秦彦秋之事只能暂且作罢。

    楚煜鸢本想看看奏折, 然而内阁并未送过来,他差人去问, 答曰内阁众位大人暂离,朝中暂且无事, 不便打扰陛下。

    这话有一定的道, 内阁及六部日常循章办事,奏章并不事事需要皇帝御笔朱批, 但沐文曜显然是因着“神人传法”之事给他警告,否则若是皇位上坐的是那位雄才大略的太祖皇帝, 内阁又岂敢轻忽?

    楚煜鸢对此心知肚明。

    沐文曜受太后这个妹妹的影响,多少有点迷信鬼神,沐文轩谣言传得太成功,导致他堂堂首辅现在也有些忌惮,在大朝会前, 也只能动动这种手段恶心一番了。

    总归现在急的不是他,待到三日后的大朝会上,这一局的胜负自然会见分晓。

    “咦?”一个奇特的声音唤回了楚煜鸢的注意力,他的目光落到了御案边缘上空漂浮的圆球身上。

    010正在扫描一本放在沐太傅《时策卷三》之旁的蓝色封皮小册子。

    楚煜鸢怔了怔,自从登基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打开过这本小册子了。

    包括一旁的《时策卷三》。

    沐太傅三朝帝师,桃李天下,品行无可指摘,老太傅逝去之前,凝结毕生经验给年幼的太子留下了九卷《时策》,算是全了对皇家的一片忠心。

    而他刚走,沐太后就以思念父亲为由,收走了《时策》。

    楚煜鸢只偷偷摸摸地留下了一本,便是这本自己手抄的《卷三》,这些年他早就倒背如流,登基之后有了紫宸宫这个栖息之地,就吩咐苏姜将书籍连同那本小册子一起封在了书箱底部。

    苏姜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丝面进来,看见楚煜鸢对着小册子发呆,顿时笑道:“今日天气晴好,奴才变差人晒晒书本,恰好看到陛下手记,怕宫人不懂事玷污陛下圣迹,奴才这才将它放到御书房内,还望陛下恕奴才自作主张之罪。”

    楚煜鸢并未在意,示意苏姜将碗放下,本想让他把这小册子收走,可看到一旁的系统,想起了身上绑定的这个任务,手在蓝色的封皮上摩挲了许久之后,还是翻开了一页。

    他幼年时显得有些稚嫩的字迹映入眼前。

    “佑盛十六年,六月二十三”

    “江秾说若有言不能对他人说,那便写下来说与自己听。可我亦不知道能写什么。”

    “佑盛十六年,六月二十四”

    “无话可写。”

    “佑盛十六年,六月二十五”

    “无话可写。”

    “佑盛十六年,六月二十六”

    “江秾说喜怒哀乐为人之常情,我便是放声大笑也不会有损储君威严……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我亦是有些高兴。”

    ……

    “佑盛十六年,六月三十”

    “江秾从宫外带了松鹤楼的梅花酥,可非要我叫兄长,否则便不予我,当真可恶!他都从来不称呼我太子殿下!”

    “哼,迟早有天必要他规规矩矩地唤我殿下!”

    “佑盛十六年,七月三”

    “江秾分明言行无状被我抓到了,可他不仅不请罪还叫我小殿下!他好大的胆子!”

    “我骂他目无规矩,他竟然说他年长,唤我小殿下才是世间规矩,可恶!天下怎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佑盛十六年,七月四”

    “苏姜说他教不了江秾规矩,苏姜真没用。”

    “佑盛十六年,七月五”

    “江秾从宫外带了狸儿果,据说乃是风靡玉京城的美食。确实很好吃,暂且原谅他。”

    “佑盛十六年,七月十一”

    “孟太傅上书参我无心学业,皇后便罚我跪书弟子规,如今父皇不朝政,沐家越来越猖狂了。”

    “腿很痛,睡不着。”

    “江秾不在。”

    “有点生气。”

    【墨痕】

    “江秾回来了!他给我擦了药,擦上之后就不疼了,当真神奇。这就是江湖人的手段吗?”

    “佑盛十六年,七月十二”

    “孟太傅昨日留宿青楼未带银钱,被龟公赤身裸体地扔了出来,哈哈,今日朝会,沐文曜的脸色可当真好看。”

    “可除了他,朝中竟然数位大员同他一般荒唐,沐文曜保下了十之五六。”

    “为何沐文曜偏偏是老师嫡子,如此行事,当真将老师身前清名败了个干净!”

    “佑盛十六年,七月十三”

    “孟太傅之事竟然是江秾弄的!他跟我讨赏,我把母妃留给我的玉佩给了他。”

    “江秾笑得好开心,哼,算他识货。”

    ……

    “佑盛十七年,七月二十”

    “江秾说带我出宫,可皇后突然驾临东宫,还好没发现他。但也无法出宫了,我有点不高兴。”

    “江秾哄我说日后他答应我的事情若没做到,那就记在我的手记中,日后讨要回来。既然他这般说,那我便记下来了。”

    ……

    “佑盛十七年,七月二十”

    “兄长欠了我出宫二十次,糖葫芦十串,松鹤楼鹤舞筵席三次,上元灯花三次……”

    “佑盛十七年,七月二十一”

    “将兄长的欠账告诉他,他说我骗人,不可能欠这么多,可恶,我一国储君从不骗人!”

    “佑盛十七年,七月二十二”

    “糖葫芦划掉一串,虽然兄长认为给苏姜的那串也算,哼,那当然不算。”

    ……

    “佑盛十九年,腊月二十三”

    “已经数日未曾见到父皇了,只是听闻太医说情况不佳。兄长说他可以求神农谷的神医帮忙,可天高路远不说,我现在也根本进不了紫宸殿。”

    “一国储君,堂堂太子,竟然连探视皇帝的权力都没有,当真可笑。”

    “兄长为我煮了腊八粥,我喝完了。可他还是很担心的样子。”

    “佑盛二十年,正月十五”

    “江秾出宫了。”

    “我送他的玉佩碎了。”

    ……

    “了”字拖了一个长长的尾巴,纸张皱起,氤氲着墨迹。

    “陛下?”

    楚煜鸢长睫一颤,有点恍惚地抬起头,苏姜满是担心的脸出现在眼前:“陛下,这鸡丝面凉了可不就不好吃了,您先吃点吧。”

    楚煜鸢木然地放下手记,接过面碗缓慢吃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回忆起了过去,明明是吃惯了的口味,他现在竟然觉得味道太过寡淡,莫名嘴馋起酥香咸脆的狸儿果来。

    但他面色平静地吃完了面,没让任何人看出来异样,待苏姜将碗碟收拾下去后,令人掌灯。

    紫宸宫入夜之后少见的灯火通明起来。

    于是江一晨回宫之时,哪怕身法卓绝也被逮到了一个影子,好在现在楚煜鸢已不完全是沐太后手中提线傀儡,起码紫宸宫中禁军侍卫都是从沐文轩亲兵中甄选出来的心腹。于是差点闹起来的“皇上遇刺”变成了新官上任。

    江一晨在入宫第二天后,正式领了禁军暗卫统领一职。

    只是这官职虽说听上去唬人,事实上只是给了他一个宫中行走的资格而已,先不说楚朝武官之升降任免均需通过沐文曜掌管的兵部,就说楚煜鸢根本没有暗卫这种东西。

    随着武学衰微,能训练出来的身负内力的暗卫一个比一个精贵,都在沐文轩的西北三军旗下听用,主要用来防备西北的戎族。

    沐大将军倒是想给皇帝几个,但楚煜鸢仗着自己目前是唯一的嫡皇子,沐太后专权却不敢废帝弑君,因而只要了普通护卫保卫紫宸宫。

    好在江一晨显然也不在乎这些虚职。

    他只是态度随和地和紫宸宫的侍卫统领打了个招呼,就面色如常地进了内殿。

    楚煜鸢披着一件薄披风坐在桌旁,平静地看着他:“不知道江少侠可曾用膳?”

    “自然。”江一晨随口达到,然后伸手将一个油纸包放在了他面前,“本应戌时回宫,有事耽误了一下,算是给陛下的赔罪。”

    楚煜鸢闻到一股久违的香气。

    他沉默一会,近乎小心地拆开油纸包,里面滚了五个圆溜溜的芝麻球,正是玉京城内颇受欢迎的狸儿果。

    殿中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过了半晌,见他仍端坐不动,江一晨疑惑道:“出了何事?莫非陛下已经不爱吃了?”

    “不……”楚煜鸢猝然回神,稍显狼狈地回应,“只是……”

    只是江一晨离开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种民间的食物了。

    江一晨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这是南市坊间生意最好的一家,回宫之前刚买的,最好趁热吃。要不要让苏公公给你备上鸡汤?”

    声音平静温和。

    楚煜鸢有点惊疑不定。

    江一晨出宫一趟跟换了一个人一样,刚见面的时那股子针锋相对的怨气悄然消失了。

    这是发生了什么?

    楚煜鸢无从得知。

    宫外的信息她本就没有多少可供信任的来源,多数是靠沐文轩给他传递,可如今沐大将军还在为即将到来的朝会和远行做准备,自然没空来给他带消息。

    楚煜鸢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他,尤其是……刚刚从过去亲密无间的回忆中抽离出来,面对江一晨如同面对陌生人一般的温和,他更是有些进退失据,犹豫半天后,他终于开口:“……多谢,卿有心了。”

    此话一出,江一晨忍不住就是一声嗤笑,方才平和的气质彷佛是错觉,他再次披上那副看楚煜鸢不太顺眼的表情,语调阴阳怪气的:“陛下不必客气,臣分内之事而已。”

    楚煜鸢被这个“臣”字刺了一下,手指蜷了蜷。

    他又想到了佑盛二十年的正月,父皇逝世,他在东宫等来了沐太后,拿着已经碎裂的玉佩,质问他为何藏了一个包含祸心的护卫。

    他头一次不管不顾地忤逆那个女人,跑出东宫,只见死伤惨重的宫中禁军,彼时的禁军统领跪在他面前,控诉江一晨强闯宫禁试图离宫,遭到阻拦后不仅不束手就擒,还仗着武艺高强打死打伤了诸多卫士,而后强行离开了。

    楚煜鸢抬起了头,定定看着面前的人。

    江一晨和五年前相比,除了气质更为潇洒一些,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此时看过来琥珀色眼睛里有些讥诮。

    楚煜鸢突然就觉得难以忍受。

    当年明明是他不管不顾要离开,如今也是他不管不顾地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凭什么他还这么对自己?!

    他有种说不清到不明的委屈,可又在手足无措中沉入了内心深处。

    江一晨语毕,只见楚煜鸢半垂眼帘,周身气质更加沉凝,哪怕未着朝服冕旒,也有种端坐高台不喜不悲的漠然。

    他没能在那双平静的眼瞳中找到任何熟悉的影子。

    江一晨恍然觉得。

    时隔五年,他们之间好像真的只剩下不伦不类的君臣关系了。

    第47章 第9章 漠北

    “是不是只要小皇帝随便说两句委屈, 就能把你哄回去?”

    江一念的话犹在耳前,江一晨却有点想笑。

    自己大师姐还真的杞人忧天,殊不知小皇帝甚至连假言哄他都不愿意。

    拿他当臣子当的可顺手了, 半点不觉得自己当初有什么不对。

    哪怕今日他在宫外哄好了自己, 决心就算为了不皇位易主天下大乱,在楚煜鸢彻底掌权之前暂且放下过去护他周全, 可面对楚煜鸢这漠然的样子, 到底十分不好受。

    殿内又一次陷入了沉寂。

    楚煜鸢正在犹豫要不要主动问他出了何事,就听江一晨开口道:“漠北最近有所动乱,陛下可知?”

    听到这话,楚煜鸢顿时将所有儿女情长都抛之脑后, 抬眼专注地看着他。

    江一晨总算在这个动作上找到了一些熟悉感,不由得等了等才说道:“漠北最近匪患频发, 据说贪狼军顾及不全,不少百姓遭殃。”

    楚煜鸢的眉头皱了起来。

    楚朝地域辽阔, 除了中原十三道各州府,还有三个较为特殊的地方, 一是西南王府, 由太祖亲封的苗王统领,这些年和中原通商往来, 关系融洽,行为举止已是和中原没什么不同;二则是西北都护府, 与戎族接壤,戎族擅弓马,数年来还是靠沐文轩的嫡系西北三军驻扎震慑;第三则是漠北,漠北名义上乃是太白道所辖,然而漠北多高山荒漠, 民风剽悍,太祖一统天下之前,此地已有一名为“贪狼军”的私军镇压,统领自号“狼王”。

    贪狼军和楚军交战数次,互有胜负,彼时前朝动乱已有数十年,太祖初平天下,急需修整,故而认了“狼王”这个称号,世袭罔替。

    狼王亦不想和占据中原的楚朝打生打死,顺水推舟,一边盘踞在漠北,一边防着更北边的狄族。

    太祖太宗两朝,漠北与中原尚算融洽,而先皇一朝,君主羸弱,首辅专权,中原内部争权夺利,自然无暇顾及漠北,狼王亦是乐得清闲,始终游离在朝堂之外。

    等到了楚煜鸢登基之时,为了让漠北贪狼继续自己玩自己的,沐文曜不知道送出了多少好处。

    兵部这些年的资财几乎都给了漠北,无怪乎沐文轩提起兵部就一副磨刀霍霍的模样。

    而比之中原,漠北堪称弹丸之地,就是靠着贪狼军骁勇善战与中原抗衡,如今贪狼军居然治不了区区一个匪患?

    楚煜鸢问道:“这消息你从何而来?”

    江一晨道:“前些日子有自称‘骁勇将军’的马匪,屠杀了漠北广平府下数十村落,最后被我三师姐、四师姐所截杀,二位师姐游历漠北,所见触目惊心,故而传书大师姐,希望她能号召江湖同道前往相助。今日见了我家大师姐,她正准备前往漠北剿匪。”

    楚煜鸢沉默一会儿,近乎自言自语地呢喃:“保百姓安宁本是朝廷之责,如今竟还需江湖义士出手相助,我这个皇帝可当真没用。”

    江一晨不由得皱眉:“你一坐在这把椅子上的傀儡,关你何事?分明是沐文曜那厮不干人事。”

    楚煜鸢:“……”

    这话并没能安慰到他。

    他抬眼看了看江一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坦荡干净,里面写着“你可有办法”几个字。

    楚煜鸢心情复杂:“如今你告诉我这些,又有何用?沐文曜都动不了漠北都护府,何况我一介傀儡?”

    江一晨先是发现了他自称的变化,短暂地陷入一阵难言的纠结。

    楚煜鸢对他的态度真算得上若即若离,似冷似热。

    皇位究竟有何神奇之处,不过五年就将昔年透明如镜的人改造了如今这般心思难测?

    随即才想起来现在正事重要,但等他把楚煜鸢的话在脑子里过上一遍后,也有点沉默。

    大师姐见他,主要目的是把他从楚煜鸢身边带走,次要目的也有让他一同前往漠北的想法。只是他想起见到楚煜鸢之后的所见所闻,想着所谓的“神人入梦”只怕确有其事,否则楚煜鸢一个傀儡皇帝,凭什么拿出两本册子就引得一个手握巨富的官员跪地俯首?

    既然如此,漠北之事贪狼军既然都束手无策,几位师姐所作所为更不过杯水车薪,但那个“神人”如果真有办法,岂非更能给百姓带来一条活路?

    只是这个想法听上去像是为了陪在楚煜鸢身边搞出来的狡辩,于是大师姐十分失望。

    故而,一顿好打是少不了的。

    虽然单论武力,师门上下只怕只有师父打得过他,然而他根本没法对半个师父一样的大师姐拔剑,于是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硬是在宫外等到身上的疼痛不那么了明显才回来。

    可如今一看,他发现自己好像对小殿下的要求有点高了。

    就算真的有什么“神人入梦”的法子,想来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天换地的存在。

    也是,否则楚煜鸢拿回权柄不过瞬息之事,如何还会受制于人。

    江一晨未免有些失望,一时间真的升起了离宫前往漠北的想法,但他眼神一转看到了陷入沉思的楚煜鸢,又把这个念头压了回去。

    先不说既然已经答应了沐大将军贴身保护,单说若是楚煜鸢真的出事,那引来的动乱可比漠北严重多了,大不了等大师姐从漠北回来,再挨一顿打就是了。

    正当他决定结束这个话题离开时,楚煜鸢突然开口:“此次匪患,贪狼军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江一晨怔了一下,干脆将从江一念那里得到的消息和盘托出。

    漠北都护府下辖各县打又打不过,跑也跑不了,之前是第一时间向狼王府求援,贪狼军一如既往很快出动,然而不知为何,五次里起码有三次扑空,剩下两次还是擦着马匪的马蹄尘土姗姗来迟,而若是距离贪狼军驻地远一些乡县,那真是遭了殃也不见官军的身影。

    听到这,楚煜鸢难免皱眉。

    贪狼军的表现确实有点奇怪,此代狼王是青年时被送入朝中做质子仍然能活着回去继承漠北的狠人,他回到漠北继承王位的第一年就占了漠北邻近的幽州府,在不动用西北三军的情况下沐文曜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时至今日幽州府的财税仍然在漠北手中。

    有这么个狼主,底下群狼怎么会对付不了区区马匪?

    楚煜鸢想了想:“你师姐可否探听到狼王府消息?”

    江一晨脑子一转,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皱眉:“你觉得是狼王府内部出事了?可没有风声啊?”

    而且如今这位狼王年仅不惑,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又是习武之人,哪儿能这么容易就出事?

    楚煜鸢平静道:“只是可能性很大,狼王性子骄矜,御下极严,如今贪狼军此番表现却狼王府却未行军法,本身就有蹊跷,要么就是狼王府内出了大事,要么就是狼王暗中所谋甚大,无论哪种,都不是好事。”

    他明明自得封太子之后就一直被困中宫中,然而说起上一辈的外姓王,语气却十分笃定。

    江一晨却没注意,听到楚煜鸢的分析,他顿时忧心起自己三位师姐来。

    这时,楚煜鸢又道:“你可否联系上你师姐,将一样信物给她?”

    江一晨一愣,急忙问道:“什么?”

    楚煜鸢将苏姜唤进来交代两句,随后苏姜给他找来一个黄金残片。

    楚煜鸢示意苏姜退下,将黄金残片递给了他,江一晨接过来一看,发现这残片整体为六边形,异常精致,其上雕刻着一威风凛凛的狼首,竖瞳毛发均栩栩如生。

    “这是贪狼军符。”楚煜鸢一句话把江一晨吓了一跳,“按照漠北传统,若是狼王逝去而未指定世子,则持有贪狼军符之人可以号令贪狼,就地称王。若是是你师姐无法探听狼王府消息,可以持此枚军符见贪狼军督军。“

    贪狼军最高统领乃是狼王本人,其次就是督军,督军府远离王府,督军本人则长期坐镇中军,替狼王监军,乃是狼王心腹中的心腹。

    贪狼军如今这般不堪,说不准也是督军在暗中试探什么,故而此人应当知晓一些消息。

    江一晨拿着军符只觉得有点烫手:“这你是哪里来的?”

    楚煜鸢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昔年狼王还是世子的时候,在京为质,留下这枚信物。”

    狼王为质这件事算是先皇在位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事情了,彼时沐文轩崭露头角,年不及弱冠领着西北三军就差点把戎族给灭了,又因着老狼王对先皇不敬,沐文轩领着亲卫千里奔袭,劫持了正在秋猎的老狼王,逼着狼王府世子入京为质。

    事后沐文轩被罚了三月俸禄,称伤养病,于是流水般的赏赐又进了将军府,君臣和睦不过如此。

    可惜……

    但当时就是靠着沐文轩和西北军的赫赫声威,先皇难得有了一段好日子,许是心情上佳使得身体状态变好,始终子嗣空虚的后宫才有了大皇子楚煜鸢。

    而当年狼王世子在京中的日子不好过,时人盛传原因是世子对宸妃一见钟情,惹得帝王十分不喜。

    江一晨看了看这枚军符,又看看楚煜鸢。

    这……

    楚煜鸢显然知晓他在想什么,开口道:“当年母妃确有和狼王一起离开的打算,但私奔前夕,母妃有了身孕,于是就放弃了。此后狼王留下了军符,京中亦有贪狼军的联络点。狼王曾言,若母妃想走,可以此联络贪狼军,将她带出中原。只是母妃直至逝去也未曾用过,而母妃去后,贪狼军的联络点亦不见了踪影。”

    江一晨:“……”

    陡然知道这种宫闱秘闻他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下意识道:“你以前怎么没说过……”

    楚煜鸢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又不曾问过。”

    对话结束,两人双双陷入沉默。

    以前啊……

    两人再次默契地绕开了以前的问题,江一晨看着手中的虎符,总是有几分不真实之感。

    世人都说当代狼王心思深重狡诈如狼,谁能想得到他竟然能将维系自己一族生息的信物交给一个有夫之妇!这有夫之妇还是帝王的宠妃!

    他的目光不由得转到了楚煜鸢身上。

    楚煜鸢穿着柔软的寝衣,披着薄披风,白色的发带绑在发尾,披散到腰间,烛光映衬下更显那张白玉似的芙蓉面绝美而不似真人。

    都说楚煜鸢相貌与宸妃相似。

    若是当年的世子见到这样如同高天神女的宸妃……

    江一晨捏紧了手中的虎符。

    想来是他也会是相同的选择。

    第48章 第10章 朝会(上)

    江一晨再次出宫, 去寻天一剑阁的门路将虎符以及楚煜鸢分别写给狼王秘密信件送到大师姐手上。

    待他离开,楚煜鸢便准备就寝,等伺候的宫人都从内殿退了出去, 他才放松身体, 脸上的表情变了变,显出一种木然的松弛来。

    010从他身体冒了出来, 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宿主, 任务进度终于动了!”

    楚煜鸢一看面板,始终不变的0%终于变成了20%。

    楚煜鸢眸光一闪,有了几分活气。

    “累死我了。”010落到他的手心里,“这么多天终于有进展了。你们人类怎么总是这么纠结, 我上任宿主也是,进度反复跳过山车, 可讨厌了。”

    楚煜鸢没听懂“过山车”是什么东西,只是摸了摸系统:“人生在世, 既然不能事事圆满,自然只能多思多虑了。”

    010露出一个挠头的表情, 茫然道:“所以你和任务对象是谁多想了?”

    楚煜鸢没说话。

    江一晨今日出宫见到了大师姐, 回来之后态度便软化了,应该是他师姐说了什么好话吧。

    天一剑阁行事作风称得上下侠义无双, 本是江湖第一大派,然而当年太祖收归天下武学, 只问了一句“侠以武犯禁,文以儒乱法,二者皆是百姓之祸。然而儒生欺压百姓,有朝廷法度,江湖亦有乎?”便使彼时的剑阁阁主献上“四时书”并带头沉寂。

    太祖盛赞阁主不重私利, 以百姓为重,对剑阁多有优待,时至今日天一剑阁算得上江湖硕果仅存的名门大派,然而也不曾听闻剑阁弟子恃强凌弱。

    既然门下弟子有此侠心,肯定不会坐视沐文曜一党有改朝换代致使天下大乱的念头。

    江一晨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重新回到皇宫这座囚笼,或许是想着保护他一段时间,待沐文轩回来之后,再行离开。

    这种软化就这么变成了系统面板上的数字。

    可人心莫测,怎么会被一串数字所限制呢?

    楚煜鸢又捏了捏手中的系统,感受到一种奇特的手感,心情方才好转了一些,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等待大朝会的三日时光不算难熬。

    江一晨向来是个潇洒人物,自我说服之后很快恢复了常态,言谈自如,惹得楚煜鸢差点以为他们之间没有那五年时光的分别,可每当他有所恍惚的时候,江一晨细节处的疏离又会给他当头一棒。

    虽说这样的感觉有些难熬,但也不是没有好处。

    那就是010看着宿主和他的任务对象相处和谐,觉得任务进度指日可待,因而对着楚煜鸢的坑蒙拐骗放低了警惕,一不小心又提前预支了奖励。

    这让楚煜鸢有了更多的筹码来应对这次朝会。

    很快,大朝会如期召开,沐文曜气势昂扬地带着一众重臣跪下,山呼万岁。

    楚煜鸢平静的声音传来:“众卿平身。”

    江一晨在朝会开始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爬到了大殿的房梁上,屈起一只腿,手腕放松地搭在上面,有些新奇地看着楚煜鸢。

    他知道楚煜鸢从小被严苛训练仪态,但或许是彼时太熟悉了,又或许是年幼的太子殿下怎么严肃都改变不了脸颊边的婴儿肥,他始终觉得皇后的所谓训练就是打着旗号欺辱他。

    但今日他看见楚煜鸢端坐高台,沉静的眼神压住了过于秾艳的五官,一丝不苟的仪态撑住了华丽繁重的帝王冕服,他坐在高台之上,当真有了君临天下的气势和威严。

    江一晨十分勉强地承认,沐皇后做的那些事情大概可能也有一点点的好处吧。

    当初装成厉鬼吓疯吓走皇后派过来数十位教养嬷嬷,似乎是有一些过分,早知道就该留下态度最好的那个,直接种下傀儡术拉倒。

    但仔细想想,他当初这么干还不是因为他第一次装神弄鬼时,那个狗胆包天的老虔婆吓得丑态百出,以至于一直面瘫惯了的小殿下都忍不住笑弯了眼睛……还不是为了哄某人高兴!

    江一晨面无表情地敲了敲自己的膝盖。

    总觉得大师姐打的不冤。

    楚煜鸢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目光落在了沐文曜身上。

    身着一品文官朝服的沐文曜起身之后不等苏姜开口,直接举步出列,拱手道:“陛下,臣有事奏!如今玉京城内外有一传言,言陛下得了‘神人’传法,于我大楚大有好处。臣斗胆,请问陛下此事可否为真?”

    语毕,他抬头直直看着台上的小皇帝,势必不让他有所逃避。

    虽说有个长期礼佛的妹妹,但沐文曜对待鬼神之事素来是敬而远之,并不如何相信。

    是以最开始这“神人传法”之事传开时,他并不在意。

    小皇帝想以此破局简直痴人说梦,骗骗民间的愚夫愚妇也就罢了,真正手握大权的官员,哪个不是几经沉浮的老狐狸,区区鬼神之言就能让他们脱离沐党这艘大船纳头就拜?

    然而流言传着传着开始变了味道。

    这个百姓说“陛下得神人传法”,那个百姓问“那为何不见此法昭告天下?”,接着就有人神神秘秘地道:“陛下早就将此法传给沐阁老了,就等着内阁通告天下呢!”

    这最后一句简直杀人诛心。

    沐文曜擅权多年,可谓是从不在意民意,然而他却不能不在意官场上的名声,若是这“陛下私传神法”不解释清楚,随着民间声浪甚嚣尘上,那难免不会有官员真的觉得他拿了神仙的好处却不分出来!

    猜疑之心一起,势必人人相疑,届时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所以他才会着急忙慌地要求举办大朝会,为的就是逼小皇帝把事情说清楚。

    可恨小皇帝反复拖延,而这么就是点功夫,就当真有脑子拎不清的废物四处打探他是不是真的得了什么好处!

    而如今满朝文武皆在,小皇帝若是给不出一个有力的解释,那他召来的高僧可就在殿外候着呢,届时君王受鬼怪蛊惑,那小皇帝还是老实呆在紫宸殿养神吧!

    沐文曜想到这,眼神中精光收敛下去,似乎刚刚想起来殿前直视君王乃是大罪,低下头弓起身子,仿佛真像一个鞠躬尽瘁的老臣。

    他倒要听听,深居宫中的小皇帝能拿出什么东西来!

    楚煜鸢在他手下小心挣扎数年,如何不知道沐文曜内心所想,只可惜,沐首辅想来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想到世界之外还有世界,自己竟然能绑定一个来自天外的系统吧!

    楚煜鸢多年古井无波的心湖竟然荡起了涟漪,自十四岁被封太子起,他耳边萦绕的是老太傅“要做圣贤之君”的叮嘱,目之所及是父皇大权旁落的痛楚,脑中印刻的是母妃如履薄冰的卑微,自身所处又是处处掣肘不得安宁的险地。恩师、父皇、母妃,他最亲近的三个亲人都希望他坐稳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然而期望和现实之间的落差过于惨烈,以至于他近十年来都寝食难安。

    而这漫漫长路中的带给他唯一一丝温暖和希望江一晨也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

    时至如今,他失去了恩师,失去了父皇母妃,失去了江一晨,失去了仅剩的那些温暖,却好像终于能触摸到一点至高无上的权力边缘。

    楚煜鸢再开口时,声音竟然有了一些颤抖:“朕……确有此法。”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哪怕是沐文轩和江一晨也是满脸意外。

    沐文轩本就不擅长这些官场上的勾心斗角,能在先皇的猜疑和沐文曜时不时的落井下石中活到现在,除了确实难以替代的领兵本事,全靠自家军师提点,然而军师对此次陛下的布局亦是一头雾水,故而沐文轩也就顺利成章地将事情抛到了脑后,只是想着,反正自己镇得住场子,更不要说还有岁君江一晨相助,要是陛下玩脱了,大不了一刀宰了沐文曜和他那些党羽得了,这天下什么都缺,难道还能缺想做官的人?

    抱着这种凶残的念头,沐文轩对所谓的神人并没有多少期待,如今听闻此事居然为真,大将军的神色顿时变得好奇之极。

    江一晨的感官则是复杂得多,一方面是自己的猜想得到了印证,神人传法确有此事,然而另一方面,他难免又陷入了纠结之中,若是楚煜鸢真的有神人保佑,那自己在他身边又有什么意义?若是又一次,自己于他无用时,五年前的事情会再发生一次吗?

    想到这,他又难免自厌,明明自己素来万事不挂心,为何总是在楚煜鸢身上如此磨磨唧唧优柔寡断?简直令人不耻。

    江少侠换了个姿势,开始自闭。

    相比他们,朝中众位大人反应倒是相当单纯,纷纷七嘴八舌地问道:“此言当真?”

    “陛下,此言可是真的?君无戏言呐!”

    “陈大人这是何意,莫非以为陛下在虚言?”

    “呵,杨大人莫要胡乱攀扯,本官只是好奇而已!”

    “不知陛下所得是何种法子?”

    ……

    朝臣喧喧闹闹半天之后,才发现上首的君王始终没说话,纷纷安静了下来。

    等群臣安静下来,楚煜鸢才开头缓缓说道:“此法乃是一个制造‘氨肥’的法子……”

    从系统那里楚煜鸢知道了不少后人总结的发展规律,潜心研读和彼此对照之后,他很快锁定了两个方面,一个是商业,另外一个则是重中之重的农业。如今重商却是容易伤农,故而他把商业交给了虞景天,用作后手,而与农业相关的知识,便是今日撬动朝堂格局的筹码。

    农桑之事最重要的就是产量,而如今粮食产量几乎都是靠土地和天气,十分不稳定,但后世不同,后世产量所依靠的核心是耕种方法和良种。抛开后世那些花里胡哨令楚煜鸢难以解的种植技术不谈,在费尽心机地从系统那里套话之后,他很快发现自己如今能复刻的增产方式,便是化肥。

    现代化肥依托复杂的化学反应,对工业能力要求极高,在楚朝是别想了,但出于对宿主的责任心,系统还是尽心尽力地结合扫描到的世界信息,给他搞出来了一种简易的氨肥制造方法。

    简单来说,就是利用煤炭炼焦制造氨气,然后将硫酸盐形成的矿物直接干馏,得到浓硫酸后,将煤炭炼制出来的氨气和稀硫酸接触,最后形成硫酸铵,晒干之后产物即可用来充当氨肥。

    这一大串化合物是什么楚煜鸢根本没听明白,如今照本宣科倒是有几分神言神语的意味,起码底下的朝臣是听得目瞪口呆。

    看向皇帝的眼神不知不觉带上了敬畏。

    一个生长在深宫中,从未踏出宫门的皇子,突然得了这般如同天书的知识,那不是神人传法是什么?!

    楚煜鸢令苏姜将几张图纸送到了底下,各位人模人样的大人仿佛等待喂食的鹅,纷纷伸长了脖子想要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沐文曜作为首辅,自然是第一个看得人,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来,展开一看,上面一张图是一种形似土窑的结构,长条拱形的窑洞上竖着一排排烟囱,看着和一般的窑洞不太一样。

    翻开下一页,乃是一怪模怪样的石头,看着像是道士炼丹用的青矾。最后一页则是密密麻麻的操作步骤。

    楚煜鸢细细说道:“令官窑的工匠按照图纸做出炼制氨气的窑洞,再令工匠于天下寻找青矾,按照此法炼制,最后的产物用于农田之中。按照神人指示,若不出意料,此物可令粮食产量翻倍。”

    “什么?!”

    “这,这如何可能!”

    “每亩田地便是提升一石粮食也是上天保留,这如何能翻倍?”

    “陛下莫不是被神人骗了?!”

    “神人如何欺人!你莫要不知所谓。”

    ……

    殿上再次热闹了起来,众位大人吵吵嚷嚷,不敢相信,但又怀着微妙的期待。若是此物当真由此妙用,那负责推广此物的官员,不说是天下百姓人人铭记,便是后世史书,也要记上一笔!读书之人,谁不曾想过青史留名?

    沐文曜此时不紧不慢地折了图纸,随手递给旁边的吏部尚书,一开始阴沉焦虑之色已经消失不见。

    若是说小皇帝在说这所谓的“氨肥”时,他内心还十分惶恐,生怕天子真的得了上天眷顾,然而皇帝这粮食翻倍的话语一出,倒是把他的心安了大半。

    自古粮食增产本就是大难题,若是提升一分两分尚且有几分可信,然而小皇帝张口就是一倍,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沐文曜状似担忧道:“若当真能增产一倍,自然是我楚朝之福。可如此提升之法,焉知没有后患?众位大人应当听说过戎族那边有一名为‘狼卒’的战士,身强力壮,便是十余岁的少年,也可独战一成年勇士不落下风,此狼卒便是以药物损害人体强行炼制而成。而如今诸位大人听闻这‘氨肥’之法,莫非就没有疑虑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安静了下来。

    第49章 第11章 朝会(中)

    沐文曜的话顿时给朝臣们过热的头脑泼了一盆冷水。

    是啊, 农物生长本就是仰仗土地肥力,贸然提升这么多产量,焉知不是揠苗助长?

    楚煜鸢平静地看着沐文曜, 不愧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 便是从未听说过这化肥之法,也能瞬息找到反驳的角度, 可惜, 他面对的是系统这一不讲道的奇物。

    他在众人担忧但又期待的眼神中缓缓开口:“阁老所言极是。但神人有言,只要莫要多用,此物于土地作物并无害处。”不待沐文曜张口反驳,他又扔下了一颗巨石, “神人言,若我等能提升产量令百姓安居, 则感上天好生之德,神人可奖励良种, 助我大楚百姓永世不受饥馑之苦!”

    这下朝臣又是一片不敢置信的哗然。

    这肥田的法子好歹可以梦中口述,这良种如何凭空得来?!莫非这世上真有神仙不成?!

    群臣本能地开始怀疑起鬼神之说来, 尤其平日里做多了亏心事的, 额头已经开始渐渐冒汗。

    沐文曜没想到他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继续挑拨的话卡在了嗓子眼, 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冒了出来。

    很快,预感成了真, 只听楚煜鸢在上首淡淡道:“朕亦担忧此言真假,神人为安朕心,故先行赐下一株良种,供我等参研。来人,呈上来。”

    苏姜在众人惊诧莫名的表情中唱喏, 一个宫侍很快端着一个托盘走了上来。

    盘中乃是一株稻穗!

    这株稻穗禾身修长翠绿,较之寻常稻穗不知高了多少,麦穗颗颗饱满,坠得禾苗不堪重负地垂头,却是朝中诸位大人从未见过的品种。

    站在殿中的大臣不乏农家子出生,毕生从未见过禾身如此高结穗如此丰满的种苗!

    这下众人再也管不了什么疑虑不疑虑的,纷纷把仪态抛之脑后,凑到宫侍面前细细观察,这个说“从未见过”,那个说“果然仙家之物”,还有人灵机一动顿作感激之情,高声疾呼“圣君明德方有今日之福”。

    听得沐文曜脸色黑沉,好悬没抑制住自己出口斥责。

    坐在上首的楚煜鸢嘴角几不可见地翘了一下,待众人啧啧称奇过后,才问道:“朕已将神人之法告知众卿,然则若要惠及百姓,仍需众卿勠力同心推行下去才是,不知哪位卿家愿意为朕分忧?”

    此言一出,大殿中顿时显出一种安静又微妙的氛围来。

    这些年沐党势大,朝中要职都是沐家一派,朝廷若要做点什么,那必须经过沐首辅的点头,否则哪儿都有可能给你下绊子。

    但正如众位大人此前所想,且不说那可以令产量翻倍“氨肥”,就说这几乎有一人之高的禾苗,若是当真能推行全境,那主事之人不说可以立刻获得帝王信任,光是这青史留名的诱惑就够大了。

    沐党盘踞多年势力庞大不假,可这暗中的敌人也不少,只不过少了可堪抗衡的领导,一直形不成气候。

    如今傀儡一般的皇帝突然得了神人眷顾,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

    且不说臣子为君上效力本就天经地义,就说是以后,神人能给陛下一个法子,未必不会给第二个。

    这其中道,各位大人能明白,沐文曜也能明白。

    因此在看到那株禾苗之后,他第一反应就是这推广之事,无论如何也得握在自己人手里!

    哪怕这过程中要给小皇帝分润些好处,也绝对不能令旁人抢了这差使,让小皇帝在朝中建立起自己的嫡系!

    念头一出,沐文曜果断给户部尚书庄瑞使了个颜色。

    庄瑞心领神会,正打算上前一步揽下这个差事,就听上首小皇帝开口:“此事涉及工事和农事,需得精通二者的官员才可,封和济。”

    工部尚书封和济愣了一下,赶紧出列:“臣在!”

    “朕听闻工部有一名为蒋子玉的主事?”楚煜鸢问道。

    封和济又是一愣,随即心脏开始砰砰作响。

    工部确实有这么一名官员,乃是康元二年的二甲进士,说是二甲,实则此人乃是当年状元的热门人选,可惜会试前夕得罪了沐文曜门下,在评卷时被多方打压,饶是如此,此人也拿了个二甲前列的名次。

    只是此后仕途就说不上顺利了,明明该去翰林院的,结果被封了个主事丢进了工部,虽然说官职品阶比之翰林高,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出意外,蒋主事怕是要在这碌碌无为的官位上消磨一生了。

    皇上怎么会知道他的?

    封和济内心疑惑,面上却不敢怠慢:“启禀陛下,工部确有此人。”

    楚煜鸢点点头:“那便好。封卿,‘氨肥’的制作推广由你全权负责,蒋子玉此人乃是农家子出身,于农事一道颇有些心得,擢他为工部郎中,协此事。‘氨肥’事关重大,你二人不可轻忽。”

    饶是有了准备,封和济还是被这天降馅饼砸得头晕目眩,一时没能回话,而就在此时,户部直接发难。

    庄瑞即刻出列,连声疾呼:“陛下!农事乃是户部之职责,怎可由工部越俎代庖啊!”

    这么一打岔,封和济也缓了过来,毫不犹豫地跪下:“臣领旨!请陛下放心,臣必定携蒋子玉将此事做得尽善尽美!”

    开什么玩笑,天赐此良机怎可放过!

    工部、礼部素来是六部中的边缘,与沐文曜关系不远不近,而比之礼部,工部却又更憋屈些。

    实在是这么些年,沐党着实不怎么当人。

    最近大楚境内称得上风调雨顺还好些,在前些年,尤其是先皇在位之时,天灾频发,沐党借着赈灾捞得盆满钵满,可这导致百姓遭灾黑锅全扣在了工部头上,动辄就是工事修建不利,惹得天下百姓对他这个“尸位素餐”的尚书一顿好骂,可这百姓遭的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他沐文曜不清楚吗?!

    但先皇无能,小皇帝初初登基又势弱,封和济有苦说不出,时间一久,自然而然的,就心冷了。

    如今仕途有了转机,他又怎么会顾忌沐党的势力,横竖大家早有旧怨,撕破了脸又能如何!

    沐文曜冷冷看了封和济一眼,封大人不闪不避,还刺了他一句:“此等利国利民的好事,想来沐阁老应当也会鼎力支持的吧?”

    沐文曜并不他,反倒是一旁的庄瑞有些着急。

    他上前几步,大声道:“陛下三思啊!六部分工协作各司其职方是国事运行之道!陛下今日一意孤行让工部代行农事,且不说封大人从未操持农事,万一好心办了坏事于朝廷名声不利。单说陛下若是开了这一己喜好随意派遣官员的风气,只怕六部均会人心浮动,不思其责,只思媚上啊!”

    此番话一出,堪称震惊全场。

    庄瑞却好似感觉不到,继续震声道:“长久以往,六部不复以往之职能,朝中必乱,届时祸及天下,陛下又当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嘶……”

    抑制不住的吸气声从各处传来。

    哪怕一向以“直谏”为荣的御史台,看向庄瑞的表情也写满了“你疯了吗”几个大字。

    比起这帮子只会眼神交流的文臣,在场的武人反应就直接多了。

    江一晨的眼睛眯了眯。

    他不是没听说过沐文曜的权势滔天,然而听说过和直接面对却是两个概念。

    这庄瑞仗着自己是沐文曜的亲信,质疑君令不说,这会儿居然敢指着楚煜鸢的鼻子骂,真不愧是沐家走狗,这嚣张的样子比后宫的太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冷笑一声,指尖凝练一抹真气,屈指一弹。

    站在大殿中央慷概激昂的庄大人只觉得身后一股大力传来,一个踉跄直接面朝地面扑了下去。

    任谁也没想到一个大活人会突然平地摔倒,哪怕是离他最近的沐文曜也没有,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庄大人脸着地,直到一声惨叫传来,户部众官员纷纷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扶起尚书大人,才看见他痛苦地捂着鼻子,手指间鲜血长流。

    差点就一脚把庄瑞踹出去沐文轩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脚,凉凉道:“神人既然传法于陛下,自然是信任陛下的安排。如今陛下已然有了决断,偏你庄瑞叫天吠地,如何?被仙人教训了吧?!”

    他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大嗓门,风凉话说的整个大殿都能听到,一众朝臣先是一愣,继而纷纷恍然。

    大将军所言有啊!

    沐文轩昂首挺胸,在众人不可见的死角里冲着房梁上的江一晨比了个拇指。

    他自然感觉得到那股飘渺锋锐的剑气来源于何方。

    既是高兴于岁君愿意维护陛下,又是十分感叹,江一晨以剑气击倒一体弱文臣,竟然当真只是让他摔了一跤,不曾在其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这般出神入化的剑法,不愧是能登上英雄榜的豪杰。

    楚煜鸢在上首等了一会儿,才唤苏姜去传太医。

    几个官员迅速止住庄瑞的鼻血,庄瑞堵着鼻子,有点茫然地看着他:“臣……臣失仪了……”

    楚煜鸢垂下眼眸:“下不为例,卿日后可要慎言。”

    庄瑞并没有逃过一劫的庆幸,反而是真的有些惶恐,他敢如此犯上自然是摸准了傀儡般小皇帝不能拿他这个首辅心腹实权重臣怎么样,可这突如其来的摔倒难免让他有些疑神疑鬼。

    莫非举头三尺,真有神明?!

    第50章 第12章 朝会(下)

    有了庄瑞这莫名其妙的一摔, “氨肥”的事情算是定下了,只是端看沐文曜的表情,就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

    而正好, 楚煜鸢也不算就这么收手。

    待众人从化肥和良种之事中平复下来, 他才语调平平地丢下了另外一个炸弹:“云华府三江县县令秦彦秋状告宁王谋反,此事需与众位卿家商议。”

    众位大人一愣, 又是一阵哗然。

    楚煜鸢令人叫来秦彦秋, 将其所知之事在朝会上尽数说出,这期间楚煜鸢始终看着沐文曜的表情,沐阁老面不改色,彷佛此事与他毫无关系。

    待秦彦秋说完, 朝上毫不意外地再次吵成一团。

    沐文轩坚持这就是谋反自己要亲自去,兵部户部一口咬定宁王没这个胆子让底下人查查算了, 你沐文轩要想带兵出京?想都别想,没钱!

    平日里沐文轩向来说不过这二位引经据典的文人, 然而今日庄瑞还堵着鼻子,沐文轩动不动就是一句“神人在天之灵, 小心一会再摔到脑子”, 噎的庄瑞恨不得动手扇他。

    争吵了半天之后,沐文曜终于慢吞吞地走出来当和事老:“陛下, 沐将军的担忧言之有,然而两位尚书所言亦是实情, 再者,沐将军贸然领兵出征,若是宁王未曾谋反,难免伤了其与陛下的叔侄情分。依臣所见,不若想个折中的法子, 令沐将军带着西北三军少数精锐,前往暗中调查,若真有其事,大军压境也不急啊。”

    沐文轩冷笑一声:“那依沐阁老所见,本将军领多少人马合适啊?”

    沐文曜不紧不慢道:“三百足矣。”

    “你他娘个老匹夫莫非是……”沐文轩顿时勃然,张口就骂。

    楚煜鸢及时打断:“沐将军!”

    沐文轩悻悻闭嘴,然而还是忍不住反驳:“陛下,事涉大逆,轻忽不得啊!”

    虽说他不认为宁王一个文弱王爷能把自己怎么样,但狮子扑兔亦尽全力,他可不想阴沟翻船。

    楚煜鸢自然明白这个道,沐文轩出京本就是考虑好的事情,便是沐文轩自己不说,他也会多安排些人随行。

    只是看着沐文轩有点抑制不住的激动眼神,他只是突然有了些感叹。

    自从佑盛十七年沐文轩平复西北骚乱,就被先皇一道圣旨拘在了玉京城,整日活得战战兢兢,也就是楚煜鸢登基之后,多有仰仗,他的日子才算好过一些。

    想来习武之人都是需要一片广阔天地施展手脚的吧。

    楚煜鸢垂眸,看着沐文曜说道:“阁老言之有,只是三百人确实少了些,这样吧,着沐文轩领骁字营三千精兵前往云华府调查。”

    骁字营乃是西北三军的精锐之一,在京都北侧驻有五千人。

    沐文曜瞥了一眼庄瑞,庄瑞条件反应性地当即跪下,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要说什么:“陛下三思啊!如今国库空虚,肃州府方才遭了水患,如今银钱用都在了百姓生计之上!骁字营为骑兵,这一动,兵马可是在与百姓争粮啊!臣恳请陛下三思!恳请陛下多为百姓考虑啊!”

    说完伏地不起。

    想来是刚才那一跤摔得不轻,庄瑞再开口时没了平日里盛气凌人的指使,反而变得装模作样起来。

    楚煜鸢要的就是他一直强调国库空虚,待他说完,开口道:“卿言之有,故而此事便不动用国库了。此番沐将军领兵出行,由内务府提供军需,沐将军,嗣后寻苏姜为你安排。”

    话音刚落,殿内一片寂静。

    群臣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众人一时拿不准,是不是神人传法让小皇帝兴奋过头,当真以为自己大权独揽了吗?

    三千兵马,尤其里面还有精锐骑兵,这军需可不是小数字,如今内务府在后宫沐太后手中,太后怎会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沐阁老还可以用江山大义君臣之名相压,太后可不吃这一套啊,她不用仁孝反捅一刀,恐怕都是心善了!

    而众人中唯有沐文曜脸色难看至极。

    其他人不清楚,他还不知道吗?沐文轩非出京探查不可,所以这军需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户部哭穷难道不是惯例吗!按照以往的经验,小皇帝不应该退而求其次吗?!户部出不起三千兵马的粮草,难道还出不起五百,出不起一千吗!

    小皇帝怎么就敢让内务府来接手?!他难道还想趁此机会将内务府拿回去?!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可他又无从反对,如今户部把百姓都抬了出来,帝王体恤说用自己的私库,他如何能反对?否则一顶“有心协助谋逆”的大帽子扣下来,他就算再怎么自诩权势滔天,也堵不住底下的悠悠众口,清不掉人心的疑虑重重!

    沐文曜暗中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这意外导致的火气,皮笑肉不笑地刺了一句:“陛下体恤民意乃是我朝之福,只是,内务府一群内侍公公,从未办过军中的差事,军需供应不足,难免寒了沐将军和众位将士的心啊!”

    沐文轩顿时超级大声地冷笑一声,回音涤荡大殿。

    沐文曜眼角一抽,差点没能保持住表情。

    江一晨差点乐出来,只觉得这位沐将军着实是个妙人。

    楚煜鸢目的达成,内心满意,半点不受影响,心平气和:“让军需官接手便是,想来沐将军不会让朕失望。”

    沐文轩立刻接话:“陛下放心,交由臣便是,保证将军需之事办得妥妥当当的。”

    声音之大,震得离得近的几个老臣脑袋嗡嗡直响。

    君臣二人一问一答,又是将一件可能动摇国本的事宜定了下来,朝中却又无人能置喙。

    哪怕沐文轩出宫乃是自己的算计,如今算是计成了一半,然而沐文曜依然糟心至极,散朝后谁都没,阴沉着脸径直出宫回了府邸。

    余下臣子三三两两,边走边交谈,言语中隐喻暗语,无一不是在说着这天要变了。

    挟神人传法赐种之威势,楚煜鸢借助大朝会,一是将封和济这个老狐狸以及工部绑上了自己的船,日后为发展系统口中所谓的“生产力”做准备;二是借着国库空虚的由,将内务府收回自己手中,虽说太后势必要在其中使绊子,自己正好借机清内务府,如此,虞景天交上的白银方才有地可去。

    如今两个目的均已达成,却只是万般险阻第一步而已,沐文曜今日朝会上只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以其经营多年盘根错节的势力,只怕哪样推进的都不会顺利。

    好在这几日,他经常借口讲史召见虞景天,暗中商议了不少应对手段,如今也只能相信虞大人的信誓旦旦了。

    至于封和济……这老狐狸盘踞工部这么多年,总不至于真的一点抗衡沐文曜的手段都没有吧?

    楚煜鸢脑海中反复思考,却也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

    他毕竟没能正面接触过朝臣,并不能准确知晓众臣的性格和手腕,他选中封和济,一是从工部的奏折中发现此人向来就事论事,言辞朴素但条清楚,乃是一众华而不实奏折中难得的务实,二则是,他读着那些工部偶尔上来的繁花锦族的请安折,总觉得里面有种针对沐家的阴阳怪气。

    今日朝上的试探倒是效果不错,至于封和济究竟值不值得信任,也只能以观后效了。

    楚煜鸢梳清楚这两人,念头转到了苏姜身上,这最后可能的阻碍应当就落在此处了。

    苏姜感受到他的眼神,凑了过来:“陛下?”

    楚煜鸢看着他:“太后应会寻你问话。”

    苏姜了然一笑:“奴才知道了,陛下放心便是,这内务府,奴才保证给您拿回来。”

    楚煜鸢沉默着。

    苏姜不用思考都知道他在想什么,柔声安慰:“当初若非陛下求着江公子出手,奴才一家老小恐怕早就没了性命,便是要奴才将命献给陛下也是应当的,何况只是些皮肉之苦。再者说,这后宫磋磨人的法子奴才自幼领受到大,算不得什么,您无需挂心。”

    楚煜鸢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朕没有挂心。”

    苏姜陪着笑:“是,是,奴才失言。时候也不早了,陛下,不如传膳吧?就算您不饿,江公子今日在殿中守卫了一日,也应当歇歇了。”

    楚煜鸢点点头。

    苏姜躬身退了出去,到了殿门口却不着急走,悄无声息地转头看了一眼,楚煜鸢姿势端正地坐在桌边,双目直视,一看就在发呆想事情。

    于是他拂尘一挥,提高了一点声音:“江公子,陛下请您入殿用膳。”

    楚煜鸢的思路一下子被打断了:“……?”

    他还没来及说话,010了蹦了出来:“好好好,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助攻吗?!太有用了啊!宿主你学着点啊!”

    楚煜鸢:“……”

    而江一晨已经从房顶上飘然下来了,白色的衣袍随风飘扬,看着说不出的潇洒。

    他走到桌边,眉头一挑:“陛下,要江某把他逮回来治这假传圣旨之罪吗?”

    楚煜鸢强迫自己忽略飘在他身后举着一面“做任务才换任务奖励,休想再骗我!”牌子的010,保持住了眼神没有露出异样:“不算假传圣旨,朕确实吩咐厨房做些你爱吃的菜。”

    江一晨怔了下。

    这三日他并没有和楚煜鸢一同用膳,楚煜鸢大多时候在御书房看折子,要么就是和那个翰林讨论正事,江一晨都是自己在偏殿吃饭的。

    这倒是和他以前行走江湖干类似活的时候差不多。

    但这不是江秾和小殿下的相处模式。

    “兄长,今日有椒末羊肉,我们一起起尝尝吧!”

    年少的殿下难得失了沉稳,眼睛里是亮晶晶的期待,自从皇后开始厉行节俭,东宫的膳食便少了许多荤菜。

    今日难得多了一道椒末羊肉,用的乃是漠北上贡的上品羊肉,以漠北这有一搭没一搭的上贡来说,算得上珍品了。楚煜鸢早就馋了,但硬是以温书为名,熬走了皇后派来盯梢的掌事姑姑,才把不便献身于人前的江秾叫出来一起吃。

    哪怕他知道,江秾随时可以出宫,宫外有得是上好牛羊肉。

    江一晨思绪从过去收回,发现楚煜鸢黑宝石一样的眼瞳看着他,眼底是碎星似的光:“虞景天新进献的澄蟹,朕令他们烹好了,我们一起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