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巫 嘶嘶嘶
巫, 有别于道、佛,是玄门不可忽视的第三方力量。或者,更公平点来说, 巫应当是历史最悠久、最传统、最能代表玄学力量的一派。
自人类文明诞生以来,巫就与之同存。它与神话一样, 都是人类进化童年时期的产物。神话, 产自于人类特有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是属于全体人类的童话, 是人类对于美和真永恒的追求。而巫,就是神话的歌者。
巫族是一种统称。在我国, 巫族最直观的体现便是越巫。越, 乃古越,又称百越。《汉书》记载,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 百越杂处, 各有种姓。按照今日的版图,百越族人集中生活在东南沿海长达八千里的半月圈, 涵盖苏南、沪、浙、闽、粤、琼、桂等沿海地区, 其影响遍及两大洋的南岛居民。
古越人长期生活于泽国之地, 崇巫尚卜。这股好巫之风最早能追寻到母系氏族社会时期。巫既是一种职能, 同时也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力, 由此往往与女性联系在一起。
事实上,巫女是巫术的主要承担者, 镌刻在各个民族神话中的第一位大巫师都是女性。单从字形来看, 巫字最初指代的就是女性。小篆的“巫”字,就像极了一位女子挥袖轻舞,以舞请神, 正所谓“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
时至今日,道佛两派以男性修士居多,而巫一派仍保有数量庞大的女性传人。哪怕是男巫,往往也需借助一部分原始的女性力量助其行使巫术。例如,之前杀猪法师作法通灵时,需身着女装、头戴绢花。
非人办请出山的那位巫族寻踪术传人自然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巫女。
严粟不愧是一个究极乐子人,随时随地都有着一颗想当喜剧演员的心。故事说到这里,他特地停了下来,动作幅度夸张地扭动脖子,四下打量众人的神态,故意制造悬念。
然而,耿直的林师傅并不配合他的演出,直接出声插话道:“说起来,我也见过那位巫师,是个十分厉害的老太太。我至今没能搞明白她是怎么做到在无数脚印里,一眼就认定哪只鞋是我的。那阵子下了那么久的雨,到处都是泥地,所有人的脚印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哪怕用上现在最先进的刑侦技术也很难做到,何况只是看一眼的功夫。”
林师傅至今回想起来,仍旧忍不住啧啧称奇。
调查期间,非人办问询了当日亲眼见到钟情尸体和蛇群异动的几位警员,林师傅自然是被重点关照的人员之一。也正因此,林师傅第一次得知,原来国内还存在着专门管理封建迷信事务的办公室,被迫重塑了三观。
巫师到场的时候,林师傅作为辅助人员就在现场,刚好见识到对方施展神奇的寻踪术的那一幕。
严粟被这么一打断,原本还有几分不乐意,但转念一想,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时刻不忘借机吹捧自己。
“你看我们非人办办事就是这么靠谱。我要是自己直接吹,我们有一位厉害的寻踪术大拿前辈,如何厉害如何了得,你们说不准就不信了。但你们看,现场就有目击证人呢,正所谓眼见为实,事实胜于雄辩。”
张玄沄闻言,很不给面子得直接嗤笑出声,嘲讽道:“哎哟,那你们可太靠谱了,我看今天这一招请君入瓮先兵后礼就是你们的传统艺能吧,只是看起来也不是很正规嘛。”
严粟顿时一噎,竟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站在他身后名为柳磐的女队员开了口,她也是在场非人办正式成员中的唯一一位女性。
“我就是巫族后人,还是由我来介绍这位前辈吧。不同门派有不同类别的寻踪术,使用到的术法和法器也各不相同。钟前辈修行的是一项特殊的越巫法门,主要通过追踪各种幽微的痕迹、气味,以及周遭生灵传达的信息来辨别任务对象的下落。可以说,只要是在这个世间真实存在过的生命体,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或者被草木鸟兽见证过,因此几乎不可能逃过钟前辈的寻踪法术。”
钟巫师出马,无疑给一筹莫展的非人办众人打了一剂强心针,他们乐观地判断钟情疑案马上就会水落石出。然而,古怪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钟巫师来到现场后,先是沿着湖畔细细地走了一圈。她手执一株不知名的草药,口中念念有词,时而仰天发呆,时而驻足蹙眉。如此足足过了一个小时,她似乎终于有了眉目,随即将非人办众人聚集到一起,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行动方案。
抽干湖水。
林师傅至今还记得,当日钟巫师下达这项指令时,在场众人脸上难以置信的精彩表情。
从外表上来看,钟巫师是一个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小老太太,并不起眼。她自抵达后,始终一言不发,完全看不出实力深浅。
然而此时,钟巫师神情严肃,眼中迸发出惊人的精光,凝神扫射众人时,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逼得人无法直视。众人大气不敢喘,只能俯首称是,按照钟巫师的指令重新找来工程队。
明明几日之前,整片湖水就已经被抽干过一回,非人办一无所获。如今又要兴师动众,再次抽干湖水,究竟为了什么呢?
包括林师傅在内的所有人都满怀疑窦,然而无人敢挑战钟巫师的权威,只能沉默地等待湖水再次被抽干。
意外地,钟巫师倒不是一位倚老卖老的前辈。她深知众人脸上虽不显露,心里必然是不服气的,随即和缓脸色,像一位真正平易近人的老人,十分和善地邀请大家参观她施展寻踪术。
这一回,钟巫师表现得可比方才绕湖寻踪时轻松许多。无需多言,她便在一堆凌乱的脚印当中,精准地找出了林师傅的那一对,并准确无误地道出他的身高体重,年纪职业,祖籍方位,健康状况,甚至是他幼年时受过的伤及具体部位。这一通惊人的操作令在场所有人心服口服,再也无人提出异议。
彼时,事业心旺盛的林师傅甚至产生一个热切的念头,若是刑侦队伍中能招揽到钟巫师这样的人才,何愁定位不到犯人,何愁无法侦破案子。只可惜,钟巫师到底是玄门中人,不宜和凡间事物有过深的交集。林师傅被科普后,知晓其中厉害,只好悻悻作罢。
这一回,在钟巫师的特别指示下,工程队的作业进行得十分缓慢。正当众人误以为这又会是一场徒劳无功的漫长等待时,湖水才抽干到一半,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原本略显浑浊的绿色湖水,不知何时自湖心深处逐渐沁出丝丝缕缕的红。施工暂停后,不多时,整个湖泊都像是被鲜血染红了,猩红一片,十分骇人。
雨仍旧下着,成片的雨珠落在湖面,砸出血色的涟漪,像绽放的一朵朵血莲。
非人办的成员们这才意识到,他们原先急于求成,反而忽略了施工过程中的异样,一口气将湖水全部抽干,失去了中途才会出现的线索。
就在众人震惊之际,钟巫师忽然长叹一声。
“血湖,血湖……”她呢喃着,眼眶中噙着晶莹的泪珠,“可怜,女子,可怜……”
无人知晓钟巫师为何由此感慨,幸而她并未长久地沉浸在自己的感伤之中,很快就整理好情绪。只见她再次手执花木,念着唱着,绕湖泊转了一圈。如此之后,钟巫师才吩咐施工队再次往下抽水。这一次,直到湖水再次干涸,一切如常。
令众人失望的是,湖底依旧空空如也,疑似钟情的女尸无处可寻。
正当大家面面相觑,试图向钟巫师寻求答案时,却见钟巫师举起右手,食指朝天,直直指向他们头顶的位置。
她的答案实在出人意料。
他们所寻之人,竟然会在天上。
众人瞠目结舌,面露骇然。
与此同时,小黑猫扑棱四肢,以不太优雅的猫刨姿势,追着小白蛇一路朝下、朝下、朝下,直往湖心深处游去。
小黑猫原本以为他们要这般一路游至湖底,只是游到半路,小白蛇蓦地停了下来。它扭头回看,微微甩动细长的蛇尾,模样十分乖顺,似乎在安抚小黑猫稍安勿躁。
小黑猫不明所以,便也随之停下,悬浮在湖水之中,观察着小白蛇的举动。
只见小白蛇大张着嘴,露出危险尖利的毒牙,十分人性化地大口吸气呼气,如此反复数下。
小黑猫饶有兴趣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确定小白蛇是施展法术,以自身为储存法器,试图扭转空间,将湖水抽干。只可惜小白蛇道行浅薄,能力有限,傻呆呆地张嘴努力吸了好一会儿,直喝得肚皮滚圆,周遭的湖水只以缓慢到难以察觉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消失。若按照这个速度,恐怕小白蛇努力到天亮,也未必能伤湖水一分一毫,又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达成目的。
小黑猫终于是不耐烦了。他抬起一只爪子,闲适地撑着下巴,轻声嗤笑道:“别费这个力气了,要不你还是让喵把你给吃了吧。”
小白蛇大惊,登时打出一个饱嗝,好不容易吸入腹中的湖水噗嗤一下又喷了出来,冒出好大一颗泡泡。
小黑猫:“……”
小黑猫不耐烦地一甩尾巴,冷酷地喵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小白蛇惊恐地狂甩尾巴尖儿,喃喃道:“需要将湖水抽干至一半,才能继续往下走呢,嘶嘶。”
第82章 血湖 喵年快乐,猫猫赐福
抽干一半的湖水?
小黑猫眼珠骨碌碌一转, 瞬间明白了一切。
小白蛇缩着脑袋,战战兢兢地等待小黑猫的判决。
小黑猫一哂,狂妄道:“这有何难?”
喵罢, 他尾巴轻甩,原本系在尾根、悄无声息的鎏金铃骤然炸响。清越的铃声毫无障碍地在水下传播。音波似是蕴含着强大的力量, 直接拨动水浪, 层层推进、旋转,最终形成明显的漩涡。
小白蛇猛地瞪圆眼睛, 维持着合不拢嘴的呆傻模样。
漩涡越来越大。小白蛇只觉自己被一下卷进大功率的滚筒洗衣机内,耳畔轰隆隆作响, 身体像根橡皮筋似的被两头极限拉伸, 即将拦腰截断。
小白蛇:嘶嘶嘶救救嘶嘶呜噜呜噜!
与此同时,水流漩涡中心陡然出现一个黑洞。一瞬间,大量湖水往黑洞内灌入, 导致湖泊水平面肉眼可见地急速下沉。
小黑猫身处漩涡之中, 昂首挺胸,岿然不动。他惬意地摇动尾巴上的鎏金铜铃, 越晃越快, 湖水也随之疯也似的涌入漩涡中心, 涌向小黑猫的身体, 消失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小白蛇好不容易在怒浪中稳住身形, 见状连忙大声疾呼:“大人万万不可!当心速度过快,错过血湖形成的良机!”
小黑猫闻言, 停下玩闹的心思, 心中难得小小地慌乱一瞬,明白过来自己一不小心就吸收了太多的湖水。尽管如此,小黑猫面上依旧不露声色, 反而略带不耐地啧了一声,噗噗两下,口中又吐回去一部分湖水。
湖水轰轰隆隆,流速缓慢下来,渐渐逼近中间水位线,正正好好。
小白蛇:“……”
小黑猫猫眼一竖,冷酷地瞥了小白蛇一眼。
小白蛇浑身一颤,赶忙溜须拍猫,热忱赞美道:“不愧是猫猫大人,法力无边,控术精准,令蛇佩服!”
湖底动静如此之大,自然惊动了原本还在岸上聚精会神听故事的众人。
张玄沄惊慌失措地看向湖泊方向,诧异道:“啊不是,我们刚刚说的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故事吗?怎么现在这动静听着也像是在抽湖水啊。实时联动吗?这也太配合了吧。”
其余人同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有人道:“是不是地震了?”
有人则猜测:“可能是打雷,雨要下大了吧。”
“我们就这么干站着吗?”
“是不是女鬼回来报仇了?”
“是湖神吗?我听说有灵气的湖里头都住着龙。”
“当年钟情找到了吗?她的魂魄被收走了吗?是不是她的魂魄回来了?”
墨观至同样看着黑暗深处,一语不发。手电筒的光能轻易射入黑暗,却怎么也照不透整片湖泊。明明离得很近,却又像是很远。光束所到之处,可见湖泊的水平面已经降至中间线。
四下一派死寂。湖面看上去平静无波,隐隐可见内里暗藏汹汹浪涛,颇有几分静水流深的意味。正在此时,二十四年前,那诡异的一幕在他们眼前重现了。
“你们看湖水变红了!”
“天哪,是血湖!是血湖!”
“二十四年前的事情是真的,都是真的……”
惊呼声此起彼伏,夜色依旧浓黑如墨。
原本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湖水逐渐升腾起水雾,朦朦胧胧间,湖水竟呈现出红光,透着难以言喻的诡异和不详。而湖面之上,除了翻滚的层层血水和氤氲的雾气,空空荡荡,并不见小黑猫的踪影。
眼前这骇人的一幕震撼无比。尽管众人已经从严粟等人口中得知了二十四年前发生的诡异事件,知晓血湖的存在,然而亲眼见证血湖重现,他们仍旧震惊到失语。
迎面袭来冰凉刺骨的夜风,夹杂着腥臭的水气,众人只觉浑身血液凝固,思维僵直,一时间不知所措,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在众人的注视中,湖水再次动了起来,缓慢地、平稳地,水面一点一点往下降,直至湖水枯竭,露出湖底粘稠肮脏的泥淖之地。
正如二十四年前的那个故事所言,湖底空无一物,甚至找不到任何鱼虫水藻的踪迹。
墨观至瞬间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往头顶望去。
天空依旧是化不开的浓墨,没有月亮,没有星辰,没有任何光源,是彻底的虚无,如同天地未分时的那一片混沌。
一时之间,他竟然无法分辨,自己头顶上的那一片深渊,究竟应是碧落还是黄泉。
其余人也有反应过来的,纷纷学着墨观至的模样仰头去看,同时小声议论着。
“不是说答案在天上吗?我咋啥也看不着啊。”
“嘘,小点声,别影响大佬们的思考。”
“可是现在又不是二十多年前了,很多条件也对不上,难不成还会像之前那样吗?”
“就算是路在天上,我们肉眼凡胎的,怎么找?”
墨观至心念一动,随即调转手电筒方向,朝着天空的方向打光。
光束如同英勇无畏的利箭飞出,直直冲向云霄。
在光影的作用下,云雾缭绕间,一条大道若隐若现,纵贯天地,如有实质。
竟真有一条通天之道!
在巨大的恐惧和无助的压迫下,众人头皮发麻,雅雀无声,无法动弹。也不知过了许久,耳畔终于传来张玄沄怯怯懦懦的问询声,打破了死寂。
“不是说当年的钟巫师也找到了往上的方向吗,非人办怎么上去的?在上面发现了什么?有什么说法吗?”
出乎意料地,非人办众人都没有立即回复他的问题。严粟等人沉默着,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冷峻之色。
张玄沄的声音颤抖得更加明显。他却依旧鼓起勇气,看向柳槃继续发问:“柳槃姐?”
柳槃只是摇头。她见张玄沄等人始终盯着自己,一副不刨根究底不肯放弃的倔强模样,这才含糊其辞道:“据我所知,当日钟巫师虽然指明了方向,可惜的是,非人办用尽办法也没能找到真正的入口。他们甚至动用了直升机和战斗机,绕着毛春飞了好几圈,一无所获。
后来,侦查方向再次转向钟情的社交网络。之后发生了什么,没有官方的正式记录。我们只知道案件调查到最后,没有任何结果,只能将这个案子封存了事。”
严粟以及当日在场的林师傅都点头证实了柳槃的话。
墨观至心知柳槃所言有未尽之意,显然他们还有心遮掩某些事实,然而有关非人办无法朝上找寻钟情之事,估计确实是事实。
那么此时,他们所见的通天之道又是什么呢?它是因为小黑猫留下的手电筒神器才显露的吗?
众人不约而同地再次朝天望去,视线顺着那条诡异的通道往上一点一点移动。这定睛一看,他们赫然发现,那通道周身泛着红光,内中有水自下而上涌入云端,远远看去,竟是一条逆流而上的血色瀑布,好似之前那被抽干的血湖全都灌入了此河之中。
而缠绕在通道两旁的云雾显露出狰狞的面目,有张开血盆大口的凶横兽头,有扭曲变形的阴间鬼物,它们蠕动着,嘶吼着,好似活物般张牙舞爪着。哪怕身处地面,仿佛也能听见它们的鬼哭狼嚎。
霎时,红光冲天,活生生一副炼狱模样。
那场景过于惊悚,一股难以名状的阴森凉意自心头涌起,众人无法冷静,无法思考,几乎是本能地浑身颤抖起来。他们先是倒抽一口凉气,继而抑制不住地尖叫出声。
张玄沄和阿波捧着脸高声哀嚎。慌乱之下,语言功能仿佛出现障碍,词不达意,只能发出啊啊啊的毫无意义的叫唤。
墨观至离得近,被他们尖锐刺耳的哭喊声吵得耳膜突突地疼,一时间头晕目眩。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手电筒的筒身略显粗糙的纹路,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众人状若癫狂,恐慌如同传染病毒似的,侵蚀着每一个人的神智。尽管如此惊惶,他们却无法动弹,无法逃离,眼睛被无名的力量拽曳着,只能死死盯着那条血河,无法移开视线。
这绝非仅仅只是直面恐怖画面带来的影响。
混乱之中,手电筒的光束忽地一闪,再次投射在云幕之上,变化出一只小猫咪的剪影。
圆头圆脑圆肚皮,两耳尖尖,尾巴长长,简直就像是对着小黑猫剪出来的翻版。
众人一噎,像是被人掐住脖颈,嚎叫声登时卡在喉咙口。
小猫咪的剪影活了起来。它抻长前臂、后腿,伸懒腰,打哈 欠,灵活地追着尾巴绕了一圈。如此玩耍之后,它猛地两脚直立,扑棱着两只前爪,对准狞恶丑陋的云雾鬼怪们就是一通猫猫拳。
众人:“……”
好像一下子就害怕不起来了呢。
在小猫咪的拳打脚踢之下,云雾鬼怪们无所遁形,嗷嗷四散,很快就再也聚拢不起来了。
见状,墨观至出声,温柔安慰道:“不怕,猫猫神在保佑我们。”
原本哭得涕泗横流的张玄沄和阿波二人已经冷静下来,拿手背用力一抹脸,双手高举头顶,口中高声唱和。
张玄沄:“猫门!”
阿波:“猫门!”
众人侧目而视。
像是感应到信徒们虔诚的膜拜和祈祷,滚滚浓云平息一瞬,从中蓦地冒出一颗比黑云和夜色还要黑的猫猫头来。
猫猫头骂骂咧咧:“嗷呜呜!”
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从它身后冒了出来,急速变长,如巨大的长鞭朝着众人甩来。尾巴尖儿落到地面,灵巧地一勾一卷,将墨观至连人带手电筒一同捆了起来,倏地拉入云端。
随着手电筒的离去,周遭再次陷入黑暗。
众人:!
猫门!
还有我们!
第83章 猫爬架 新年喵呀喵呀
被迫留在黑暗中的众人眼睁睁看着墨观至“乘坐”猫尾巴牌云霄飞车, 歘的一下冲上云端。在手电筒散发出的光芒的笼罩下,他的身形不断缩小,最后化作天际的一粒小点。
众人引颈仰望, 满脸写满羡慕。
挂在天幕上的那道血色长河看着依旧十分诡异,只是不知为何, 所有人心中有一种莫名的预感, 此地并非久留之地,向上才是唯一的一条生路。
若是他们和二十四年前一般, 无法找到向上的通道,是否还能有机会离开呢?
然而此刻, 被众人羡慕着的猫猫云霄飞车乘客墨观至却并不觉得舒服, 被迫飞天的体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恐怖。他被猫尾巴拖曳着,力度之大,几乎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拦腰截断。他在云中急速加速, 摩擦生热, 周身空气像是着了火一般灼热滚烫。任谁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体验,大约也说不出一个好字来。
奇怪的是, 在这样的强压之下, 墨观至腹中翻江倒海, 脑浆疯狂摇匀, 居然还能抽空胡思乱想一通:若是此时, 自己轻轻打一个嗝,估计就能把魂儿囫囵吐出来。
正想着, 突然咚的一声, 脑袋像是撞到一面无形的空气墙,墨观至腰上的束缚一松,整个人被大力甩了出去, 往前骨碌碌翻滚数下,最后头朝下,倒栽葱似的一头扎进云堆里。
而猫猫头一无所知,依旧埋头朝着血河快速飞去,留下一连串丁丁零零清脆的铃铛声。远远望去,他的背影就像一团巨大的黑色毛线团,在棉花团似的云堆里弹跳、翻滚……毛线团被棉花团绊倒,四脚扒拉爬起来,再次滚动……
墨观至:“……”
他目送着毛线团团的远去,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只是一名普通人。作为猫咪玩具顽强存活下来,如此强悍的生命力,怎么看也不像是普通人类应有的力量。
墨观至缓慢地坐直身体,强忍住呕吐的欲望,努力打量四周。大约是靠近血河的缘故,身处云端看向上空,并不像站在地面上时那样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在红光的映照下,血河中的细节逐渐浮现。血河之中,只见滚滚红波,轰隆隆,气势磅礴,冲天涌去。河水浑浊不可见底,时不时冒出一颗颗肿瘤般硕大丑陋的气泡,其中有细细的条状物体不断翻涌蠕动,殷殷戢戢,密密麻麻。
血河两岸,那些云雾怪物被猫猫拳胖揍后,明显萎靡不少,扭曲变形到看不出原本的狰狞模样,却依旧气焰熏天,无声嘶吼着、叫嚣着,仿佛随时随地能够卷土重来。
光是看着,就令人浑身发麻,自灵魂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不适感。
墨观至别开视线,扒在云层边缘往地面望去。
人间如深渊,暗无天日。
墨观至略想了想,抬手,心中暗自祈祷,凭感觉朝着某个方向用力甩出手电筒。手电筒不断高速旋转,化作一团光,好似一颗流星滑落云霄。
张玄沄正手搭凉棚,眯缝眼睛努力盯着上空。眼见那奇怪的亮团越来越近,就要朝自己的脑袋砸来,不禁卧槽一声,眼疾手快,赶在自己头破血流之际,一把将光团拦截下来。
“卧槽卧槽!高空抛物,死刑起步啊啊啊!”
张玄沄逃过一劫,一面庆幸地宣泄情绪,一面爱惜地抚摸猫猫神授予的手电筒神器。
众人重归光明,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神器在手,似乎又有了生机,人们再次看到希望。然而,迷茫随之而来。他们到底该如何进入那条悬空的血河呢?
张玄沄松开的眉头再次拧起。他直截了当地质问道:“你们把我们骗过来,不可能无的放矢,肯定有后招吧。不是要人民群众配合你们吗?有什么计划,直接一股脑儿都告诉我们吧。”
他的眼睛直直看向严粟,眼神中不乏嘲讽。
结果对方竟然表现得比他还要茫然无措,还要无辜可怜。
严粟眼眶水汪汪的,竖起一根手指朝天上指去,殷殷戚戚道:“其实,那就是我们的计划。”
张玄沄:“……”
“不过很显然,现在我们的计划被猫劫走了,哈、哈。”
张玄沄:“……”
卧槽!
有一万句打码的脏话在胸中翻涌,张玄沄气沉丹田,突突突化身豌豆射手。冲着严粟等人狂喷了一段电报后,他终于稍微冷静下来。
事于至此,人类都是不可靠的,所以……
啪的一下,张玄沄毫不犹豫跪了下来,朝着上空拜了又拜,同时晃动手电筒。
手电筒的光束忽明忽暗,有节奏地闪烁着,三短、三长、三短。它是如此醒目,哪怕身处云间的墨观至也清晰可见。
墨观至:“……”
墨观至无言以对,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有功夫搞SOS求救信号。他抬头望向在云层中欢快地扑腾的毛线团团,张嘴又合上,很怀疑小猫咪并不能看懂人类的摩斯密码。
张玄沄显然也明白,求助于已经窜上天的猫猫神不太靠谱。但心理作用这种东西,在生死关头,总归聊胜于无吧。
他的举动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对啊,你们快想想办法啊,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这么多人就挂在这里吧。”
“就是,当时让我们签生死状的时候,你们可是拍胸脯保证说会尽全力保证我们的生命安全的。”
“说是这么说,但都已经是生死状了,人家也只是保证会尽力而为,也没说一定能活命啊,没看非人办他们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嘛。”
“呸呸呸,说什么晦气话,赶紧摸一摸木头。”
“黑灯瞎火的,哪来的木头给我摸,尽搞些封建迷信……呜呜呜,如果不是封建迷信,我现在应该已经舒舒服服回到老家,炸年货□□联,等着过年了,呜呜呜,我的命好苦啊……”
“别号了成不成,难听死了,我可不想死前脑袋里都是哭丧声。”
“要不,我们也拜一拜猫猫神?有用没用的……呃,我觉得有用!”
“圣火昭昭!”
众人七嘴八舌的,有埋怨的,有求神拜佛的,有高声咒骂的,自然也有学着张玄沄的模样朝小黑猫的方向顶礼膜拜的。一时间,周遭倒是热闹不少,起码不像之前似的死气沉沉了。
在一片嘈杂中,忽听一声重重的咳嗽。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视线不约而同地看向声音来源,正是那个被从头忽略到脚的中年男人。
只见中年男人挺直腰杆,倨傲地抬起下巴,挺起肚子。他的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语气不急不缓,尾调拖得长长的,显得油油腻腻。
“年轻人不要这么急躁嘛,办法,咳咳,想想还是有的嘛。你们这种小年轻啊,呵呵,不经事就是不顶事,还是要多吃苦,多多磨练啊。”
咦——
众人的脸很有默契地皱成一团,仿佛摆在眼前的是什么臭不可闻的东西。
难为严粟这时还能咧嘴笑得出来。他挂上社畜特有的社交笑容,讨好地赔笑道:“那是,今日要不是有您坐镇,我们哪敢深入虎穴哇。”
张玄沄震惊地瞪向一眼严粟,又瞥了一眼中年男人,心中居然生出几分难言的酸涩。原来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吗?这就是社畜吗?真是钱难挣屎难吃,好他喵的残酷啊。
严粟并不知张玄沄心中所想。他此时的目的只有一个,哄骗那老东西献祭法宝,毕竟这是中年男人此行的唯一作用。
别看中年男人言行虚浮,本身却出自某个隐世大家族,身怀家传重宝,传闻是一件能通天地的法器,乃是非人办研究多年得出的破局之法的关键。
非人办的前辈出面牵线搭桥,恰逢那中年男人需要装裱履历,便欣然应邀。不得不说,九死一生的局面也敢以身犯险,要么官瘾大到不顾性命,要么就是有强大的底牌。中年男人恰好两者都占了。
严粟倒豆子般哗啦啦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总算哄得中年男人眉开眼笑,满口应承。他迈着不太规范的四方步,施然走出人群,蔑视地扫了一圈众人,极轻地讥笑一声。
中年男人的外套袖子较之寻常男装要肥大不少,大约是故意为之。此时,他抬起手臂,快速抖动袖口,幅度极其夸张,看着就像是效仿古人甩袖似的。只是他的仪态实在称不上雅观,看着就像是触电似的,整个人在抽搐。
众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中年男人施法。
中年男人抖啊抖,抖了许久,终于从袖口掉出一只小东西。看着怪模怪样的,有手有脚,像是由几根缠着麻绳的木棍随意拼凑而成的,落在中年男人的手心,只有半个巴掌大小。
众人瞪大眼睛,努力去看。
玩具?
树枝?
木架子?
等等——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难不成是猫、猫爬架?
众人:“……”
所谓的破局神器竟然是一只迷你猫爬架吗?
一个巨大的问号浮出脑海。
像是察觉到众人心中的质疑,中年男人冷笑数声,继续很不优雅地抽搐。又抖了几下,术法终于是成了。
只见他掌心躺着的迷你猫爬架晃晃悠悠着浮空而起,倏地一下变大,再变大!最后竟如参天巨木拔地而起。巨型猫爬架的这一头稳稳立在土里,那一头隐约深入血河之中,堪称连通天地。
众人瞠目结舌。
众人沉默。
众人沉思。
众人仔细一琢磨,好像也说得通。毕竟子曾经曰过,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猫爬架。
猫猫神在上,合理合理。
众人了然。
第84章 奈河 钱钱四面八方来
中年男人被众人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取悦了, 一边狞笑,一边浑身抽得更加厉害,似乎是像驱使猫爬架更上一层楼。只可惜, 看似强大无比的法宝显然也有极限。中年男人咬紧牙关苦苦坚持,整张脸狰狞到变形, 也只堪堪让猫爬架升高至血河的“入口处”, 再不能高上哪怕一丝一毫。
紧接着是一声闷哼,中年男人口吐鲜血, 捂着胸口重重倒地。
严粟略有担心,万一这人一下子没留神直接抽过去, 恐怕不好交代。
“别担心别担心, 人没死,就是一下子力竭了没缓过来,没事没事啊。”
他连忙安抚众人, 同时组织人手, 粗暴地将中年男人架起,唰地扔到一边。
抽搐到说不出话来的中年男人:“……”
处理完毕闲杂人等, 严粟这才摩拳擦掌, 兴奋地扫视众人, 脸上的笑容变得真诚了几分。他说道:“那事不宜迟, 我们这就出发吧。”
张玄沄不解, 问道:“什么出发?怎么出发?”
严粟往上空的血河方向一指,笑道:“都听过杰克和魔豆的故事吗?还能怎么办, 爬吧列位。”
阿波自认没有童年, 虚心求问道:“我没听过,杰克和魔豆是啥。”
张玄沄便和他解释起来。有个男孩叫杰克,卖了奶牛买魔豆, 长出魔藤九万里,一路爬到巨人国。
阿波听罢,目瞪口呆。他和张玄沄两人梗着脖颈努力朝后仰,视线顺着巨型猫爬架往上、再往上……猫爬架的另一端高耸入云。两人直看得脖子抽筋,也没能看清它的尽头。
这要是单纯靠爬的,得有多么强悍的核心力量和体能,又得猴年马月才能抵达目的地?
两人俱是一脸苦相,其余人想明白后也同样如此。
然而,事于至此,来都来了,大过年的,都不容易……
大家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胡乱排成歪歪扭扭的一纵列,由严粟打头阵,李山吾殿后,——值得一提的是,李山吾的道德素质确实比严粟高出不止一个头,他居然好心地将抽死过去的中年男人背了起来,负重攀爬,吐息平缓,爬得极稳。
对比之下,其余人就显得很不够看。尤其是阿波这种平日里缺乏锻炼的普通男士,简直是爬一步滑两步,嘶嘶啦啦,拉了一路的破风箱,恨不能将肺都都吐出来。
幸而猫爬架上细密缠绕着粗糙的麻绳,摩擦力很大,落脚点多,攀爬起来并不算太困难。一行人停停爬爬,终于还是缓慢前行着,逐渐远离地面。远远看去,就像是巨藤上弯曲爬行的一串黑色小蚂蚁。
就在小蚂蚁们奋力行军之际,猫猫头终于察觉到尾巴上似乎少了点什么。他艰难地扭转大脑袋,两只眼睛迸发金光,如同两盏耀眼的探照灯扫射四方,最终定在目标人物身上。
墨观至仍旧坐在原地,大半个身体陷入柔软的浓云之中,只露出茫然的一颗脑袋,像雨后新长出来的一朵小蘑菇。
探照灯一闪一烁,猫猫头的眼睛眯起,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无奈叹息。
嗨呀,差点又把你给忘记啦。
猫猫头咕哝着。巨大的长尾巴横扫,明明看着是极其柔软的毛尾巴,却自带噼里啪啦的破竹之势,直直朝人类劈来。
墨观至心头一颤,赶忙在猫猫牌云霄飞车再次发射之前将它拦截下来。
“咪崽——”人类高声呼喊着,“我晕车——”
喵嗷嗷喵呜呜——
猫猫头嘟嘟囔囔,不知在骂些什么,总之听起来不太像是好话。
墨观至明智地保持沉默,只是睁着一双真诚无害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睫毛扇动,安静地看着猫猫头。
猫猫头:“……”
猫猫头继续嘟嘟囔囔,态度却和缓不少。圆润的毛脑袋来回摆弄,像是想到什么,猫猫头伸爪往脸颊上抓了抓,一把揪下一根细长的白胡须。
紧接着,那根白胡须竟然甩头摆尾,活力十足地动了起来!
墨观至一惊,定睛去看,才发现那原来不是胡须,而是一条白蛇。
墨观至:“……”
咪崽仗着自己的毛毛多而密,都往里头藏了什么东西啊。
墨观至认为这只小煤球落地后,很有必要洗一个新年澡。
猫猫头可不知道胆大妄为的人类内心已经萌生了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他伸出两只圆滚滚的毛爪子,迅速而灵巧地团吧团吧,拉拉扯扯,一番揉搓之后,小白蛇就变成一张长而扁、两头翘的蛇饼。
猫猫头显然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随爪一抛,蛇饼咻的一下落到血河,竟轻轻飘飘地浮了起来,简直就像是一艘完美的月牙小船。
猫猫头转身,甩出尾巴,尾巴尖儿微微勾起,像一柄鱼竿,温柔地钓起人类,将他安全地放置在小白蛇扁平的背上。而后,猫猫头原地转了一个圈,瞬间化作小小的小黑猫,弓背一跃,轻轻巧巧就落入人类的怀抱,还惬意地打了一个滚儿。
小白蛇:“……”
被当做交通牲口的小白蛇敢怒不敢言,只得任劳任怨地往上游去。
墨观至下意识护住怀里的小黑猫,乘坐在蛇饼小船上平稳地超上行驶了一段距离后,他才慢慢放松身体。在此之前,墨观至从未近距离接触过蛇类,原本还有几分忐忑,此时感受着身下若有似无的温度,他心生诧异,忍不住亲自上手,轻轻地摸了一把小白蛇的鳞片。
很神奇的触感,一点儿也不像人们想象中的蛇类应有的冰冷滑腻。正好相反,蛇身摸上去很干爽,鳞片顺滑,手感奇特。它甚至不是冷血的,自带一种玉石般的温润感。用掌心贴着蛇身,能感受到柔软的躯干底下蕴藏着的蓬勃的力量。
蛇,其实是十分有力量的一种生物啊。
小黑猫亲昵地在人类怀里胡乱蹭了一通,见人类不理会自己,反而摸着小白蛇怔怔愣神。他歪头不解,同样伸出一只爪子,好奇地朝着小白蛇的背部左拍拍右拍拍,好像一只小小的船只质量安检员。
好心肠的小黑猫可没有伸出尖利的爪子故意吓唬蛇,胆小如鼠的小白蛇仍旧紧张得全身紧绷,几乎无法走直线。
眼见着蛇饼船即将一头撞上岸边,墨观至总算从思索中醒神,连忙握住小黑猫作乱的毛爪子。
感受到背后的魔王被人类控制住了,小白蛇总算松了一口气,强打精神,努力扮演好一艘合格的蛇饼船。
小黑猫呜哇呜哇地怪叫着,嗷呜一口咬在人类的手腕上,在脉搏跳动的血管处留下两粒不明显的小白点。墨观至哭笑不得,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坏蛋猫的鼻头上点了一点。
小黑猫哼哼一声,抡起尾巴,砰砰敲打人类的胸口。
墨观至安抚好小黑猫的情绪,这才有精力查看血河的情况。以地面为参照物,他们此时其实是背朝下面朝天,克服重力,自下而上行驶。然而身处蛇饼船中,墨观至丝毫感觉不到违反地心引力带来的超重感,同样没有高空缺氧带来的窒息感,一切丝滑得如履平地。
这真是一段奇妙的旅程经历。
墨观至屈起指节,按摩着小黑猫手感极佳的脸颊和下巴,见他神色轻松惬意,便开口道:“我们说说这条血河吧。”
小黑猫眯起的双眼裂开一条缝,乜了一眼认真伺候自己的人类,从喉咙口挤出含糊的咕噜声。
墨观至径直分析道:“其实我们脚下的是‘血湖’,这条河大概就是‘奈河’吧。”
奈河奈河奈若何,过了奈河,阴阳永隔。
而血湖,即为“血水之湖”,又称为血塘或血盆。在古越的丧俗观念中,血湖原本是有罪灵魂的所居之地,不禁男女,是另一种概念的“地府”。
血湖自下而上,连接奈河,共有十二泉,对应十二层炼狱,与十八层地狱有异曲同工之处。
只是在后世的传播过程中,道佛吸纳、融合了古越的理念,血湖逐渐演变成专为女性设置的地狱。
枉死的女人是罪,自戕的女人是罪,难产而死的女人亦是罪。
他们说,月经恶露产生的污血会使灵魂堕落。
他们说,女性生而有损,死后灵魂需要被拯救,在丧葬时需额外举行“破血湖”的仪式。
他们说,妇人难产而亡,灵魂会被扣在阴间,成为离宗的孤魂野鬼,不能享人间香火,怨气横生,会给阳间婆家兴灾作难,故而视为不祥。
传闻堕入血湖第十二泉的,便是难产妇女的亡灵。
墨观至细细说着,小黑猫歪着脑袋听着,喉咙里咕噜咕噜,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只在听到妇女灵魂污浊论时,小黑猫冷嗤一声,甩着脑袋打了一个响鼻。
有关血湖奈河的传说,历经数代加工演变,出处如何,早已不可考,各种说法甚至彼此冲突,互为矛盾。墨观至所知的也不过是皮毛,或许离“真相”早就十万八千里。他隐约觉得,钟情之死,会与她腹中之物有关,会和血湖的某些民间传说有关。
小黑猫摇着尾巴,一双大眼睛闪着无辜澄澈的光。他的态度十分明显:我只是一只小猫咪,我什么也不知道喵。
墨观至倒也不指望这么一只别扭的小家伙能够主动答疑解惑,为他指点迷津。只是不知为何,他总想和小黑猫说说话,总觉得如此就能帮他理清思路,帮他压下脑中冒出的各种奇怪杂乱的想法。
墨观至正要多说几句,忽然听见下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探身四顾,试图寻找其余人的踪迹,然而血河红浪滔滔,依旧如故。
而此时,在墨观至的视野盲区,严粟一行人已然攀爬至血河末端。
那高耸入云的猫爬架看起来十分骇人。他们原本以为此行十万八千里,定然要爬上许久。神奇的是,整个过程比他们想象的要容易很多,他们甚至极少留意到时间的流逝。在所有人筋疲力竭之前,不知不觉,自然而然,众人已然登上猫爬架的顶端。
严粟率先站了起来,朝着血河的尽头眺望。还不等他研究出阁所以然来,巨型猫爬架蓦地凭空消失。众人脚下一空,失去依靠,在万分惊恐中倒头栽下去。
然而,预料之中的跌落云端的惨剧并未降临。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拂过,众人身体一歪,反而像下饺子似的,正正好好跌落血河之中。
啊啊啊——
一时间,血色的水花四溅,惨叫声此起彼伏。
这一回,墨观至和小黑猫终于捕捉到众人扑腾的身影。
墨观至:“……”
嗯,不知为何,白花花的在红汤中翻滚,这场景不仅不太恐怖,反而有点……呃,美味?
第85章 渡船 喵呜呜
滚烫的锅底, 白花花的饺子,咕嘟咕嘟,再来点肉丸子、素丸子、粉肠……
还不等墨观至想好, 血河的锅底到底应该是番茄味的还是经典红油味的,远处传来饺子们乱七八糟、歇斯底里的求救声。
墨观至回神, 浅浅地进行了一番自我反省。
小黑猫两脚踩在墨观至的大腿上, 两只前爪却扒在蛇饼船的边缘,探头探脑往下瞅, 同样八卦十足地听热闹。
墨观至摸了一把小黑猫顺滑的后脑勺,得到对方好奇的回望。墨观至清了清喉咙, 面上重新换上天真的忧愁, 口吻生硬,语带不安道:“他们好像游不过来呢,这河水会不会有危险, 太可怕了。”
小黑猫无奈叹气, 他选定的人类哪哪都好,就是胆子未免也太小了些。他略作思忖, 抬起一只爪爪, 轻轻拨弄脸颊的毛毛。再抬爪时, 素来不掉毛的小黑猫的指甲缝隙间夹出一小撮细碎的毛毛。
小黑猫噘嘴, 随意一吹, 猫爪爪一摇一挥,碎毛毛四散, 随风吹向下方。旋转着, 舞动着,毛毛最后化作一艘艘黑色的纸船,如枯木般悠然落在河面, 打着旋儿逆流往下走,朝着那些起起伏伏的脑袋们飘去。
入水的那一瞬间,张玄沄还以为自己死定了。血水扑面而来,从口鼻灌入,腥臭无比,令人作呕。那水意外地浓稠,与其说是河水,不如说是稀释的泥浆。
张玄沄拼尽全力扑腾四肢,作垂死挣扎。他努力将眼睛睁到最大,粘稠的血水冲刷着脆弱的眼眶,刺激得他泪流不止。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最后融入河水之中。只是扭动了好一会儿,他发现自己竟毫发无伤。
血河之水并非如预感中那般冰凉刺骨。它更接近某种温泉,温度恰到好处,给瑟瑟发抖的躯体带来难得的一丝温暖。
张玄沄稍稍稳定心神,暗自祈祷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
他挥动双臂,双腿拨水,努力在水下维持平衡,同时四下打量。
阿波就在张玄沄的不远处与血水搏击。他的游泳技术显然不如张玄沄,只能以最原始的狗刨的姿势,仗着自己得天独厚的肚腩优势,在水里沉沉浮浮,活像一只大胖饺子开了锅。
张玄沄迅速别开视线,不忍直视。
其余人的境况竟还不如阿波。其中最惨的莫过于那个中年男人。早在落水那一刻,他就从昏死状态醒过神来,此时尖叫着、挣扎着,四肢并用,疯狂扭打,闹得水花炸开,血水四溅,好似活鱼下了油锅。
覆在中年男人身上的血水仿佛格外黏腻沉重,一个浪头打过来,压得他脑袋朝下,上下颠倒,久久无法浮出水面,只余下水面一连串急促的水泡。
眼见着他即将沉入河底,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手从旁伸了过来,一把拽住中年男人的衣领。霎时间那手臂青筋暴起,主人猝然发力,拔萝卜似的将中年男人连人带泥拔了出来。
好心救人的正是李山吾道长。
一接触到空气,中年男人猛吸几口气,用尽全力剧烈咳嗽起来,继而哇哇大哭,鼻涕眼泪甩得到处都是。
李山吾嫌恶地撤开手臂,艰难地往旁游动了几步。别看他还有余力救人,李山吾道长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他身上早已不见了原本端方君子的那副做派,五官扭曲到近乎狰狞,显然也接近体力极限了。
饶是如此,他的肩头仍稳稳地扛着一个人。那人像只沙包似的拦腰挂在李山吾身上,四肢软趴趴地垂落,看样子已然昏厥。张玄沄眯眼看去,好半天才辨认出那人正是阳石山的弟子,李山吾的师弟,一位姓冯的小道长。
张玄沄看得愣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情况竟然是最好的那一个。正所谓对比之下才有幸福,他顿时觉得自己面临的状况似乎也不是完全无法忍受了。
张玄沄的视线逐渐下移,蓦地瞪圆眼睛。只见李山吾身下的血水分外激动,如开水不断沸涌。而沸水之中,不断翻出一团又一团的蛇群。它们纠结缠绕,拼命挣脱彼此的禁锢。它们张开血盆大口,亮出尖利的毒牙。它们前仆后继,凌空跃起,试图扑上冯道长的小腿和手臂,撕下一块肉,咂出一口血。
那场面之骇人,登时令张玄沄头皮发麻,喉头不断涌出酸水。情况紧急,容不得他多想。又一个红浪袭来,他只能再次投身血色的洪流之中。
如此,众人在血河中徒劳无功地扑腾了好一会儿,虽没能脱身,却也暂时无碍。然而很快地,形势急转直下。
最明显的变化是水温。血河的温度越来越高,几乎只在四五个呼吸之间,温度就升高至肉身无法忍受的程度。
张玄沄只能甩开臂膀,奋朝前游去,试图逃离如岩浆般令人窒息的血水。他睁不开眼,他无法呼吸,他浑身血液沸动。仓皇间,他不知应该朝哪个方向游,只能凭借本能,摸索着,往墨观至和小黑猫消失的方向努力。
好热啊。
张玄沄扬起脖颈,嘴巴翕张,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年糕,在高温的炖煮下,越来越软,越来越糯。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被彻底烫熟之际,一股诡异的凉意袭来,瞬间浇灭了他周身的热意。
张玄沄浑身震颤,生生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血河竟然变凉了。
不、不仅仅是变凉。原本还在沸腾的血水瞬间冻住,河面结出一层晶莹剔透的粉色冰层。
张玄沄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愣在原地,一时茫然无措,就听耳畔传来严粟的厉声叱喝。
“别愣着啊,快动起来!千万不能停,一停就会被冻死!”
张玄沄的手脚比脑袋率先响应,径直摆动起来。这一动,他才意识到原本包裹着自身的血水已经开始结冰。他只能憋着一口气,增大气力破开冰层,继续游动。冰壳破裂,碎成一根根尖利无比的利器,直直扎向他的四肢百骸。
太痛了。
张玄沄眼冒金星,眼泪盈眶。水中利刃如麻,刺肋穿胫,痛彻入骨。
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一半是岩浆滚烫,一半是冰水砭骨。
我会被活生生痛死吗?还是力竭后被淹死……
张玄沄脑中一团浆糊,无法思考,甚至连害怕的念头也提不起劲来,只能麻木地、机械地摆动四肢,朝上游动。
“站起来!不要游,站起来!”
远传传来一道男声,响亮、坚定、有力!
不是严粟的声音。
是墨观至!
他的话如同迎面的一记闷棍。张玄沄一个激灵,瞬间恢复清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张玄沄本能执行了指令。他双脚向水下用力,隐约能感受到足底坚实的触感。他一咬牙,猛地起身,哗啦啦,他竟真的站了起来!
张玄沄这才发现,原来看似汹涌的河水并不深,只将将没过他的脚踝。
阿波同样坚定地听从了墨观至的话,此时也稳稳地站在血河之中,水面却在他的膝盖位置。
见二人安然无恙,陆陆续续地,又有不少人效仿他们。最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张玄沄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诧异地发现明明身处同一条河,每个人站起来 后,身体入水的深浅情况却各不相同。
最浅的是张玄沄、柳槃和杀猪法师,他们三人此时都只湿了脚,水面都在脚面附近。
严粟和李山吾站直后,水到他们的小腿肚。
其余人都比他们入水深,大多数人卡在腰腹部,严重的也有到胸口的。其中,又以中年男人和冯道长最危险,两人都淹到脖颈处了,只露出一颗脑袋,靠着同伴的搀扶才堪堪在水中站直身体。
墨观至远远看见这一幕,也讶异得瞪大眼睛。
小黑猫瞧了,却不以为意。
既入奈河,各人业因,各有深浅。
只可惜,人类听不懂小猫咪抑扬顿挫的喵喵声。此时,他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些由小黑猫的毛毛变化的小纸船上。只见小纸船们晃晃悠悠,优哉游哉,直到这时,才缓缓抵达张玄沄等人跟前。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都搞不清楚状况。但谁也没有力气再作思考,无需多言,一个接着一个,四脚并用,艰难爬上离自己最近的小纸船。
待所有人就位,小纸船像是有灵智一般,调转船头,有条不紊地组成齐整的船队,顺着血河流淌的方向,自下而上,朝着天穹悠然驶去。
蛇饼船在最前头,闷头赶路。
滚滚血河之上,一支船队随浪浮沉。这样的画面属实震撼且诡谲。
按照古越人的理解,阴间是阳世的逆向反映。尘世的地狱在地底,那么相对地,在天上,必有一个对应的“地狱”——血湖。
天堂即是地狱,地狱亦是天堂。
亡魂前往血湖的过程不是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直达天界。而此行,走的自然是“水路”。亡魂若非禳灾成仙,并不具备特殊的法力,由奈河前往血湖,自然要搭乘交通工具,其中又以船只最合理。
由此,古越人多崇尚船棺葬。事实上,在大多数古老文明的丧葬仪式中,——例如古埃及,——都存在“船”的意象。船,将亡魂运送至往生,由死向生。
死亡,就是一场乘船进行的水上旅行。
莫名地,血河逐渐平息,红水变得愈发清澈,好似和方才那条红涛翻涌的血河判若两河。
船队行驶得更加顺畅。慢慢地,后头的小纸船迎头赶上,越来越近,近到墨观至能清晰看见每个人脸上惊恐和疲惫交织的复杂神色。不知是被烫的,还是被血水腌透了,每个人看起来都红彤彤、亮晶晶的,好似一颗又一颗奇形怪状的冰糖葫芦。
墨观至心念一动。
接着,在众人惊颤的瞪视下,墨观至俯身,伸双手,捧起一小抔血水,凑近唇边舔了一口。
张玄沄捧着脸,尖声连呼:“卧槽卧槽卧槽!”
阿波吓得直接跌坐在地,力度之大,差点凿穿船底。
墨观至面色如故,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怎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奇葩事。
众人脸色的表情凝滞了,呆愣愣地看着他。
现场估计只有小黑猫还能保持冷静。他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人类沾了水渍后显得愈发殷红的唇,似乎在问,好喝喵?
墨观至轻笑,将濡湿的食指凑到小黑猫的嘴边。
小黑猫紧紧盯着那根修长的手指,圆脑袋摇摆几下,终于还是很给面子地凑过去,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唔,甘甜、清爽,是红糖水的味道。
原来既不是番茄锅,也不是红汤辣锅,而是红糖锅。
小黑猫眯眼,瞬间丧失食欲。
第86章 破 喵喵喵
墨观至和小黑猫品评完红糖版的血河锅底, 一致得出“不太美味”的观点,转头一看,却见其余人依旧怔愣原地, 目瞪口呆,显然是被一人一猫这一番奇葩的操作震慑到了。
小黑猫眯起眼睛。
墨观至直觉不对, 辩解道:“其实, 我可以解释。”
张玄沄顿时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连声道:“没没没, 正如人类的XP是自由的,你的口味也可以独一无二, 我们不存在、也不会有任何歧视。”
墨观至:“……”
随便吧。
墨观至轻咳一声, 决定主动将话题引到正题上。
“我怀疑,所有的一切都和‘破血湖’有关。”
破血湖?
严粟等修道之人闻言若有所思,阿波等普通民众则是一脸茫然, 虚心地看着墨观至, 等待他的进一步解释。
墨观至也不多废话,简洁明了地概述了破血湖相关的民间习俗。所谓破血湖, 其实是指通过一系列特殊的殡葬仪式安抚女子的亡魂, 从而达到所谓的“净化女子污浊的血液”, 驱邪除煞, 禳灾安宅的目的。
传统的“破血湖”科仪借用了古越人对“船”的信仰逻辑。仪式通常在黑夜里举行。亡者家属请道婆道公至家中, 设法坛,摆祭台。烛火摇曳中, 道婆道公口念咒语, 手执木剑,带领死者家属反复围绕一张八仙桌转圈。
八仙桌下通常会挖出一个圆形小坑,铺上一块红布, 象征血湖;内置一大碗红糖水,象征血水;红糖水旁,摆放一艘小木船或是小纸船,船里是牌位,象征亡者的灵魂。小坑旁,平铺一张红纸,撒上米粒,排列成四个大字:血湖地狱。
道婆道公一路挥剑作斩杀状,唱唱跳跳,口中念诵亡者的生平:某某氏,何时何地出生,是谁家的女儿,是谁家的妻子,是谁家的母亲,一直唱到她的离世。而后,道婆道公一把翻开八仙桌,家属们急忙围拢过来,分喝那碗红糖水。最后,道婆道公掀翻木船,取出灵牌。至此,破血湖仪式才算完成。
家属们喝干红糖水,意味着象征罪孽的血湖之水流尽,亡魂不再受到禁锢,可以飞升至极乐世界。由此,亡魂们不再需要船的引渡,故而道婆道公需将载着亡者灵魂的小船打翻,协助亡魂彻底脱离血湖阴间。
不仅巫、道有破血湖的科仪,佛教亦有“般若船”之说,乘般若船,“度越生死海,达于菩提彼岸”。可见船确实是极其古老的死生意象,然而它在现世却并不十分流行。
只因在汉人普遍的幽冥观念中,奈河之上有奈何桥,亡魂过奈河,靠的是双腿行走而非乘船。奈何桥一般有冥吏恶犬看守,只允许无罪之人通过。而那些罪孽在身的亡魂,则会被直接踹下去,只能肉身泅水渡河。据说奈河里有会啃噬灵魂的铁狗铜蛇,底下淤积的全是朽骨腐尸,想来并不会是一场愉快的游泳。如此千辛万苦过了河,依旧不是终点,亡魂还得整装谒见阎王判官,清算生平。
只乘坐一艘小船,亡魂就能自行前往极乐世界,听上去简直就像是“偷渡”,很不符合普罗大众行善积德为往生的价值观。无怪乎在现代,一般人并不熟悉破血湖的民俗。
墨观至正是联想到血湖以及破血湖的民俗,又看落水后的同伴们面色古怪,才会想要亲口尝一尝血水的味道。事实证明,血河之水正是红糖水,可见它与破血湖仪式有着微妙的关联。
墨观至说的并不复杂,众人却听得津津有味。如今,他们已然乘坐上小纸船,似乎脱离了险境,正走在一条直通极乐的康庄大道上,总比自己亲身泅水来得痛快。
墨观至却没有那么乐观。按照以往和邪祟们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他们所经历的血湖多半也只是糅杂了各种民俗传闻的大杂烩,只起到一个概念上的作用。好消息是他们多半并不会因此直接“上天”,坏消息是幕后之手心怀恶意,他们很可能真的会上西天。
谈话间,猫猫牌手电筒神器再次回到墨观至手上。手电筒愈发明亮。一束金光打向血河的另一端,乌压压的一片,杳渺看不见尽头,好似前途直通冥府,完全体会不到任何极乐的意味。
难不成,他们需要学着传统破血湖仪式,喝了红糖水,自己打翻船只,才能赢得一丝转机?
正思索间,墨观至怀里的小黑猫终于动了。他先是扬起脖子,鼻翼翕动,四下嗅闻,似乎是被某种气息所吸引。紧接着,小黑猫以极其高难度的动作舒展身体,转瞬就跳出了人类的怀抱。还不等墨观至开口询问,小黑猫回首,表情坚定,给了人类一个安抚的眼神,同时威胁似的扫了一眼小白蛇。
小白蛇连忙昂首挺胸,更加尽职地扮演着一艘毫无感情的蛇饼船。
墨观至只好目送小黑猫跳下蛇饼船。他四肢并用,以爪为桨,以尾为舵,自下而上,一颠一颠地朝着血河尽头快速游去,转瞬便没了踪影。
紧随其后的众人同样疑惑,却谁也不曾出声询问。夜色茫茫,红波滚滚,前不见天,后不见地,他们行走在天地间,仿佛踏上了一条既死且生的无间路。
一时间,莫大的茫然和苍凉之感涌上心头,无人顾及周身的请看。正因如此,自然也无人察觉,他们这一行人中悄然消失了几道身影。
除了墨观至,小黑猫并不在意其余人类作何感想。他埋头赶路,在某种莫名情绪的刺激下,他只觉体内的血液在扑扑燃烧着、叫嚣着。他能清晰感知到自己距离那秘宝已经近了,很近了。他扑腾四肢,游得更快、更快。
如此全速全进,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的景象悄然起了变化。血河之水逐渐变浅,干涸,最终消失无踪。小黑猫的四爪蓦地踩上坚实的土地,鼻尖嗅到泥土草木的气味,寒冬的凛冽之气完全褪去。
春天到了。
小黑猫意识到,自己再次进入到某种幻境之中。这一回,幻境的主人似乎只是单纯地想让小黑猫旁观一场旧戏,并未透出丝毫恶意。
目之所及,河流纵贯,湖泊密布,葭苇萧萧,泛舟无数,此地乃是一处典型的水乡泽国。适逢早春,绿柳才黄,枝头冒出鲜嫩的新芽,处处澎湃着勃勃生机。只是,明明是鱼米之乡富饶之地,行走其中的渔农翁媪、走卒贩夫,统统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不像是过上了好日子的模样。
“二月二咧,龙抬头——”
远处,有人扬声吆喝着,一时间应和此起彼伏。
“龙抬头咧——”
人们喜上眉梢,明明都不知道下一顿饱饭在何处,却仿佛笃定今年定是一个好年头。
二月二,乃是中和节,民间又称龙抬头之日。此时节,惊蛰已过,大地春雷,蛇虫出动,祸害百姓。龙为鳞虫之长,百姓便在这一日引龙神,妄图借助龙力来镇压五毒百虫。
这时,近处的湖上驶来一叶扁舟,船内突然传出一阵虚弱的啼哭声,应是有婴孩呱呱落地。
原本还喜气洋洋的诸多渔农闻声纷纷变了脸色,惊呼道:“怎么这时候生了?坏了,坏了,晦气啊,晦气!”
唾弃声接连不断,逐渐压过了召唤龙神的祈祷声。
小黑猫双目微眯。
按照旧俗,龙抬头之日既然是要引龙伏虫,必定有种种忌讳,以免冒犯龙神。其中,民间流传最广的几条便是嫁女禁忌回娘家,怕招致晦气;禁忌生产,怕有血光;禁忌动刀子,恐伤龙目。如此种种,都和女子相关。
凤儿诞生,乡邻纷至沓来,却并非是来送上祝福的,反而厉声责难,将产妇和婴孩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一片嘈杂吵闹声中,小黑猫逐渐理清事情始末。原来是附近一户人家的出嫁女,因被夫家殴打辱骂,实在遭受不住,挺着即将临盆的身子,哭哭啼啼乘船逃回娘家。不料因悲恸伤身,临近家门却动了胎气,直接在船上分娩。既是生产,自然得剪断脐带。
这小船内降生的女婴不知是谁,一出生就连犯数条禁忌。若是家中再古板些,怕是要长不大。
眼前的场景飞速变幻,孱弱的女婴在母亲的护持下艰难长大成人。她生而不祥,不被父亲一族喜爱,唯有母亲细心呵护,尽全力拉扯她长大。母亲为女童取名为晴,期盼她日日能有晴天。结果女童长至七八岁,待她的幼弟诞生后,才得以上户口。母亲文化程度不高,向户籍员录入姓名时,错将“晴”认成“情”,从此晴晴变成了情情。
大约名字确实自带魔力,自从取名为“情”之后,情情越长越好,自带一双多情目,任谁见了也得夸一声漂亮的女娃。却也越来越多思爱哭,日日夜夜,但凡有个摩擦不顺便啼哭不止,好似总有发泄不完的愁情,看着十分不讨喜,由此愈发被家人嫌弃,挨了不知多少打骂。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娇儿,竟在十二岁那年,干了一件震惊邻里的大事。
情情十二岁时,比旁的同龄女生看着显成熟不少,面庞长开了,身段也出来了,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了曼妙少女。在僻壤乡野,这样得天独厚的美貌,只能给情情带来厄运。她过早地遭受到人世的恶意和贪婪。
同样也是在她十二岁这一年,唯一给予她温暖的母亲难产而亡。母亲尸骨未寒,父亲那头已经开始寻摸二婚的人选。一日父亲醉酒,和发小吹嘘,自己女儿如何如何长得好,再过两年如何如何能卖一个大价钱,为他的儿子赚彩礼。
情情偷听到父亲的话,不动声色。就在父亲的新婚夜,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使得一家人昏睡不醒。然后,她用一把剪刀,将父亲和弟弟的香火器官一刀两断,趁着夜色,逃离了故乡。
那一夜,血光再次笼罩这个贫穷的水乡小镇。因抢救及时,情情的父亲和弟弟勉强保住了性命,然而他们家从此绝了后。而情情则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就此了无音讯。
有人猜测,她已经畏罪自尽了,也有人猜测,她逃了没多远就被人贩子给拐了。谁也不相信,这个恶毒的女孩会落得好结果,既然生不见人,那必定是死无全尸。
由此,乡邻们自然也不会相信,情情不仅顺利活了下来,还摇身一变,成为万众瞩目的大明星。
第87章 女神 喵喵
故事进行到这一幕, 若是没有发生接下来的惨剧,哪怕情情所行之事并不符合世俗的道德价值观,说不准她还能称得上一句爽文女主。
然而, 改头换面是需要付出大代价的,何况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乡野小女孩。
若是让情情本人来回忆, 她或许也无法说清为何她会在那样一种近乎绝望的情境下获救。收养情情的夫妻明面上是一家古董店的经营者, 家境殷实,无儿无女。他们在天桥底下捡到了已经沦为小乞儿的情情, 将她带回家,并想尽办法顺利将她收养为女儿。
从此以后, 情情正式成为钟情。
养父母给了她一个全新的姓氏, 却并没有为她改名。此举并非是在鼓励钟情铭记自己的出身和亲生父母。恰恰相反,拿养父的话来说,钟情举刀反抗的那一刻才是她人生真正的诞生时刻, 她的生命是由她自己创造的, 而不是所谓的父母。不是所有人都拥有成为孤魂野鬼的勇气,能够亲手斩断亲缘。这般的命格, 十分罕见, 注定不凡。
一说到命格, 养母便会情不自禁地捧起钟情的脸, 用指尖摩挲着她如画的眉眼, 一遍又一遍,仿佛所谓的命格是被镌刻在骨髓中的、某种奇妙的有形之物。
钟情不解其意, 却总是本能地报以微笑。那是一抹诡异的笑容, 完全不符合她这个年纪应有的天真浪漫。然而,每每她这么做时,无论是养母还是养父, 都表现得欣喜不已,眼神中俱是压抑不住的狂热和贪婪。
由此可知,钟情的养父母是一对十分古怪的夫妇。早慧的女孩自然能够洞悉掩藏在慈爱和怜悯面具下的别有用心。但那又如何,只要他们能够给她提供足够的庇护,只要他们能帮助她顺利长大成人,钟情并不介意叵测人心。
事实上,养父母的作为远远超出了钟情的预期。他们不仅待她视若己出,还提供极其优渥的物质条件。墨观至等人在节目中看见的三号照片,展示的是摆满奢侈进口家具的客厅,就是当年钟家生活的真实写照。
养父母把钟情送去最好的学校,花大价钱让她培养广泛的兴趣爱好。无论钟情需要什么,哪怕是一时兴起喜欢上的无用之物,他们通通有求必应。或许贵气养人确有其事。不过短短几年,曾经举止粗鄙见识浅薄的乡村女孩脱胎换骨。哪怕让她曾经的父亲和乡邻来指认,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两个存在着天壤之别的女孩竟会是同一人。
这或许正是后来,钟情正式以演员的身份活跃在大众视野中时,竟无一个故人认出来的缘故。他们并不关心一个丫头片子是叫晴还是情。在普通人的认知里,电视屏幕总是自带魔法,哪怕从现实中随机抓一个路人上镜,也会披上脱俗的滤镜,何况是钟情这样一位仙子般的绝色人物。根本不会有人拿她与十几年前的恶魔小丫头做无端联想。
若说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令钟情不满,大约便是养父母的过度宠溺偶尔会使她喘不过气来。养父母是典型的依恋型父母,掌控欲强。钟情的日常起居,饮食穿着,事无巨细,他们从不假手他人。他们不愿意女儿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哪怕钟情只是短暂地去外地参加竞赛,养父母虽不曾阻止,却会大包小包,全程陪同。
钟情当然能够感受到这段亲子关系中的不正常之处。然而,惨烈的童年并未赋予她足够健全的人格。她本能地渴望自由,却也不可抑制地沉溺于养父母无微不至的关爱。能够时刻被人放在首位,能够成为他们永远的偏爱,这种独一无二的、被坚定地选择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钟情只是象征性地抗议过几回,很快就在养父母关切怜爱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想要独立生活的念头不了了之。
灵魂就像是未曾做过防锈镀膜处理的钢铁制品,极其容易腐朽。少有人能够抵挡成为人上人的诱惑。钟情同样不能免俗。她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富足生活,无忧无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渐被麻痹,从警惕到放松,再到心存感激,甚至理所当然。
她也曾努力说服自己,或许养父母只是一对怪人,并没有恶意。
只可惜,镜花水月终是空,一切不过都是造化弄人。
在钟情十八岁那年,她参加了高考。当年的高校报名模式是在成绩公布之前,先通过估分盲选院校。素来对钟情看管严格的养父母一反常态,居然主动建议钟情报考离家千里之远的某个北方大城市的一所高校。
当时,网络社区尚未搭建,跨地区的信息交流很不发达。别说是详细了解某所异地大学的专业设置,很多学生甚至连省外院校的名字都不曾听说过。若想报考,除了咨询同样一知半解的高中老师,只能自己搜集各大院校的招生简章,主要通过拨打招生办电话,以及给学校写信申请索要招生简章。写信申请时,还需要随信附上提前贴好邮票的空白信封,学校审核后才会邮寄招生简章。
也就是说,养父母在提出建议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钟情对此一无所知,她从不需要过多操心自己的事情,对养父母的付出自然感怀于心。
就这样,钟情离开养父母,独自一人踏上北上的列车。绿皮火车走了整整四天三夜。钟情熬得头晕眼花,在枯燥乏味的阵阵枕木声中,迎来了新生活。
气温骤升,水汽蒸腾,很快便热得不像话。幻境中的画面也在滚滚气浪中扭曲变形,飞速变幻。看样子,又是一个盛夏时节。
小黑猫看戏看得迷迷糊糊,眼见着小脑袋就要一头磕到地上,猛地一振。他打出一个大大的哈欠,强打精神继续往下看。他伸出一只圆鼓鼓的小猫爪子,象征性地在幻境画面上划拉几下,心中遗憾,不知新时代的幻境何时能顺应科技的更新换代,自动生成暂停快进功能。如此一帧帧地往下看,实在是太考验小猫咪的耐心了。
对于幻境中的人而言,这一幕幕都是她人生不可跳过的一部分。钟情去了新的城市,新的学校,展开人生的新篇章。一开始,能够独自生活的诱惑令她兴奋不已。只是还没能开心几天,钟情就被各种琐碎的事物磨得焦头烂额。
曾经有勇气向命运举刀的女孩,在不知不觉中,竟长成了温室中的花朵。
钟情不禁反思自己。她开始尝试走出过去的生活模式,像一只足够谨慎的小蜗牛,小心翼翼地摆弄触角,探索生命的新版图。钟情找到的第一个兴趣是摄影。她对摄像头和相片向来有着天然的兴趣和喜爱。她从未告诉过养父母,她其实从原生家庭带出来过一件东西,一直贴身收藏,从未示人。那是一张旧照片,一张母亲抱着她拍摄的百日照。
钟情的出生不受家族欢迎,自然没有人会特意庆贺她的百日,除了那个被打怕了、不敢反抗命运的女人。钟情也是后来在长辈们无心的日常琐碎对话中拼凑出当日的情景。
钟情百日那一天,她那怯懦的母亲背着全家人干了一件大事。母亲给她换上勉强体面的衣服,拿上自己这么多年偷偷攒下的所有钱,徒步将近二十公里到镇上的照相馆,留下了那么一张合照。由于整日不见人影,母亲为此又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顿打,右眼红肿一片,滴滴答答流着血。
挨了打,母亲被撵去做饭。她偷偷摸摸,就着灶台昏黄的火光,在照片上认真写下钟情的乳名和百日的日期。她上过学,成绩还不错,这么多年不拿笔,字迹依旧清秀整齐。写完后,母亲如释重负,随手抓起一把草木灰敷在伤口上止血。
伤口止住了,愈合了,最后在女人的眼角留下了一道刺眼的疤痕。自那之后,她变得更加温顺听话,好似完全适应了婚后生活。
那张珍贵的照片被母亲死死捂着,到底还是逃不过被发现的命运。多年之后,年幼的弟弟在箱底翻出泛黄的照片,气愤地大嚷大叫,不仅拿剪刀剪坏了照片的一部分,还拖着火剪子追着钟情打。
火剪子是用来夹取蜂窝煤的铁钳,很沉,砸在身上可了不得。在家族风气的耳濡目染之下,弟弟什么也没学会,折磨人的手段倒是学了个十成十。钟情挨打挨出了经验,远远见到弟弟尖叫着冲自己跑来,本能地拔腿就跑。
两人吵闹的动静惊动了全家人。身怀六甲的母亲急忙去拦,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弟弟的攻击。弟弟年纪尚小,火剪子又重,母亲挨了好几下,没有造成严重的伤害。可怕的是父亲回来后听说了照片的事情,当即暴怒,动手又打了母亲一顿。推搡之下,母亲肚皮朝下跌倒在地,当下动了胎气。
父亲他们不愿意花钱将母亲送医院。老房间四面漏风,母亲躺在破旧的木床上,身下只有一床硬邦邦的薄褥子。女人惊惧交加,挺着硕大的肚子,肚皮上青筋暴起,活像一只怪物。凄厉的嚎叫声彻夜回荡。木床嘎吱作响,眼见着就要散架。天亮之后,一切动静归于平静。
旧木床□□地存活下来,散架的是那个女人。
母亲死前喊的是妈妈,是我疼,是我不要活了,从头到尾,没有给钟情留下只言片语。然而,钟情听懂了。
女人腹中的婴孩被挖了出来,手脚齐全,是一个男婴,浑身黑紫,早就被憋得没了气。
父亲有些懊丧,为那个没能出世的儿子。至于那个女人,就地用满是血污的褥子一裹,直接被送回了娘家。父亲喊上一群年轻力壮的族人,吆喝着、叫嚣着,怒气冲冲地出了门。回来时,他红光满面,裤袋鼓鼓囊囊,揣着从母亲娘家要挟来的、零零碎碎的二十块钱,——大约是当年他出的彩礼钱。
钟情躲在角落里,偷偷瞧着这一切,一个模糊的念头逐渐在脑海里成型。
此后的种种,其实早已变得模糊,埋藏在钟情的记忆深处。这大约是人类大脑的某种应激保护机制,帮助他们遗忘,麻痹自我,好让他们有勇气继续苟延残喘,——尽管这样的勇气微不足道。
唯有那张照片,还被钟情好好留存下来。只可惜,当年那张百日照被剪坏了,那个女人没了头颅,只剩下诡异的、毫无生气的躯体。
在钟情的印象里,那个女人的形象从挨打后佝偻着干活的背影,最后变成破床上的一堆血肉。钟情早已记不清她的脸,依稀只记得那是一个五官秀美、说话温柔的女人。
或许,在那张旧照里,那个女人是在笑着的吧。
可是,她姓什么呢?她叫什么名字?她是哪年哪月出生的,她的百日落在什么季节,她最后又被埋在了哪里?
钟情一无所知。
原来,一个人的存在可以如此幽微,幽微到风过浮尘,了无痕迹。
出于某种复杂的心绪,钟情买下一部相机,在城市间徘徊,记录自己存在过的时刻。二号信封内的公园照便是钟情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摄影作品,——尽管从专业角度来看,这张风景照无论是构图还是光影,都很难称得上是一副“作品”。
钟情或许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摄影师,但她显然对自己迈出的这一步很满意,才会在这么多年里,始终保存着这样一张平凡到平庸的公园风景照。
只是很快地,钟情就遗憾地发现,照相机里的大城市,和她生活过的小小水乡又或是养父母的小镇,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大一些,人多一些,建筑物高一些。站在同样麻木的人群里,仰头朝天空望去,看似辽阔的天空一样会被林立的楼群切割成碎碎的一块又一块,像鸟笼,像深井,也像困死母亲的那间老房子里唯一可见光的扭曲木窗框。
当然,这强说愁的悲观情绪很快就淡去了。年轻鲜活的生命,总能轻而易举结交到另一群年轻鲜活的生命。钟情有了许许多多的同龄好友。她在学业上收获颇丰,得到老师们的交口称赞。她甚至在学院的推荐下找到一份不错的兼职,能够靠着自己的本事活下去,不再需要养父母额外给生活费。
若是钟情能够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假以时日,她定能重新找到自我,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人格独立。
然而,就在钟情以为自己会逐渐适应城市生活时,养父母突如其来的造访彻底打乱了她的人生节奏。他们称舍不得女儿,已将老家的产业尽数出售,打算在这个新的城市落脚。他们会在学校附近买一套房子,继续陪在钟情身边。他们甚至用的不是商量的口吻,仅仅是温和的通知。
一时之间,钟情竟说不上来自己是开心还是失望。她不明白,养父母为何突然给断了线的风筝再次捆上风筝线。
钟情默许了,不动声色地维持着三口之家的表面平和。生活似乎再次回归到一成不变的幸福状态。直到她大二那年的夏天,学校放了暑假,钟情回到养父母家,意外被告知,养父母为她谋得了某个电视剧角色。他们甚至明确提出,从今往后,要支持她走演艺道路。
他们想要打造一尊“女神”。
第88章 造神 喵喵
很多年以后, 钟情才恍然意识到,养父母口中的“女神”,并非是后世泛指的因美貌获得男性倾慕的女性, 而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拥有神力的女性神明。
原来,她的养父母的确是一对疯子。
他们竟然妄图凭借一己之力——创造神明。
钟情只记得, 当年的自己第一次听到养父母对她的未来规划时, 震惊到无言以对。
钟情刚步入高中时,确实曾经历过一段针对自身外貌和价值的迷惘期, 变得“虚荣”,尤其享受来自异性的赞许和爱慕。也正是在那段时期, 她迷恋上屏幕里以美貌著称的明星们, 也曾冲动地提出类似于“我也想当大明星”的幼稚想法,甚至还拙劣地模仿过电视剧里的风光人物。
事实上,钟情对于成为明星并没有执念。表演, 和歌唱舞蹈一样, 都只是她用来体验生活的一种手段,是她某个时期短暂的消遣方式。
然而, 面对养父母希冀的目光, 她还是点头同意了。
或许正因她没有自己的想法, 钟情觉得顺从养父母的意愿, 让他们开心开心也不错。又或许, 出于某种她 自己也不愿深究的私心,钟情想要借机活得更加耀眼, 无惧一切黑暗。她大约也是想要留下更多属于自己的印记的, 她不想像那个女人一样潦草地过完一生,承受无穷无尽的苦难,而那些苦难毫无价值。
见钟情乖巧, 养父母自然是高兴的,热切地保证说一切都会顺利。事情确实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发展,钟情的演艺事业一帆风顺。
在此之前,哪怕知道养父母的经济条件不错,钟情从未怀疑过他们普通人的身份。然而在接触到深层次的演艺圈后,钟情才意识到自己养父母的能量究竟有多大。
彼时的国内娱乐圈尚未完全成型,却处于蓬勃发展的新生期。随处充斥着各种尖锐的、矛盾的现象,彼此拉扯,喧嚣着,像一场盛大的开幕式,又像是势不可挡的颓势来临前的最后一次狂欢。每个人都有观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可走。
在这样自带一股莫名的高傲的圈子里,出人意料地,美貌未见得是一种先天优势。当时的科班出身的演员,最后能爬到高位的,能够在屏幕上大放异彩的,反而往往并不以形象见长,甚至称得上一句其貌不扬。
那个时代的美人,一经出道,势必要被冠以“花瓶”的名头。她们须得通过更为严苛的试炼,更加用力地绽放,才能证明自己具备比肩“演技派”的价值。
钟情就是花瓶美人之一,只不过是更加幸运的一个。
有养父母的保驾护航,钟情在二十四岁时就已光芒四射。她放弃了学业,顶着高学历美艳女星的光环,一口气出演了好几部家喻户晓的优秀作品,真正意义上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大明星。
二十几岁的钟情变得极为耀眼,甚至称得上是美得不可方物。她的美貌像是有生命力似的,随时随刻在呼吸,无时不刻在绽放,始终伴随她的成长而成长。
乃至于有时候,钟情凝视镜中的倩影,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分辨,究竟是她在承载她的美貌,还是她的美貌在穿戴她的皮囊。
她好像是她,她好像又变得不是她。
最初,钟情还以为一切只是因为过重的精神压力带来的错觉。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情况越来越糟。她的外表愈发明艳夺目,她的内里却不断腐朽。
钟情似乎已经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完全掌控。镜中人渐渐变得陌生。无意间瞥见玻璃上的投影,她甚至会被吓一跳。
就在钟情的演艺事业如日中天之际,养父母突兀地向她提出一个荒诞的要求。他们希望她生下一个孩子。
生一个孩子?
钟情不可置信,继而据理力争。一场前所未有的家庭战争就此爆发。原本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养父母,一夜之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们拒绝沟通,无论面对的是钟情的恳求还是咆哮,他们脸上始终挂着一成不变的诡异微笑。
更令钟情恐惧的是,她发现看似功成名就的自己竟然没有丝毫力量反抗养父母的安排。不知不觉间,她早已被名为“爱”的蛛网笼罩、束缚、囚禁。
养父母寸步不离,钟情无处可逃。没有通告时,她就以休养之名被关在养父母的别墅中,严加看管。这期间,她的饮食起居都受到养父母控制,吃什么、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活动,乃至于以什么样的姿势入睡,通通都有严格的规矩,分毫不可逾越。
钟情发现养父母为自己安排的饮食极其干净,以寡淡的素食居多。偶尔出现在饭桌上的荤腥,几乎未经任何烹饪,鲜血淋漓,令人作呕。此外,她每日都得焚香沐浴,像修行居士一样做早晚课。每当这时,养父母则会守护在一旁,朝着某个方位顶礼膜拜,口中念念有词,态度虔诚得近乎癫狂。
如此过了几个月,直到某一天,养父母带回来一个陌生男人。钟情早已忘却那个男人的模样,只记得对方有着一对鹰隼般的眸子,注视着自己时如同秃鹫在打量着腐肉,毫不掩饰眼中的食欲,令人生畏。
养父母说,这个男人会成为钟情腹中胎儿的第一位父亲。他们一再保证,这个过程是“纯洁”的。
钟情无法理解。她也无需理解。
事实上,若是按照世俗的观念来看,整个过程确实可以称得上是纯洁。钟情先是被迫喝下一碗掺了男人指尖血的药,而后直接陷入昏迷。待她醒来,早已不见陌生男人的踪影。
事后,钟情曾仔细检查过,确信自己身上没有遭受任何侵犯,也未曾留下任何印记。她很是不解,甚至误以为养父母的算盘落空了,一度感到庆幸。
然而,可怕的事情还是降临了。钟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她真的怀孕了。
恐惧排山倒海而来。
直到这时,养父母才面带得意地向钟情解释道,凡人的繁衍方式是邪恶且不洁的,唯有托生于纯洁无垢的女神之体,才能诞下真正的神迹。
他们将这个过程称之为“有感而孕”。
有感而孕,这个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概念,竟然真的被运用到现实。
起先,钟情不愿意面对。她怒骂打砸,弄伤自己,竭尽所能发泄情绪。被砸坏的家具换了一批又一批,身上的伤口愈合后光洁如初,腹内的怪胎依旧□□。钟情的抵抗毫无意义。
最终,她冷静下来,接受了现实。
唯一的慰藉是,这种通过非常规手段得来的怪胎无需怀胎十月,几乎三四个月就可以长成。
终于,钟情如期临盆。明明是不大的胎儿,却令她活活忍受了三天三夜的凌迟之苦。最后,她拼尽全力,生下来一团模糊的血肉。
这是钟情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她怀上的并非一个孩子,而是一只怪物。确切的说,它的确拥有人类婴孩的五官和躯体,却不像一个真正有生命的孩子。它寄生在她的腹中,汲取她的血液而活。
钟情来不及多看,很快地,养父母出现了,他们带走了那团怪物。从那以后,钟情再未见过那怪物和怪物名义上的“父亲”。
“生产”完毕,钟情卸下重任。养父母放松了对她的管控,他们允许她外出活动,甚至是恢复演艺工作。钟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然而生活似乎重归平静,一切再次步入正轨。
若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大概就是钟情的事业顺畅到不可思议,明明她的状态不佳,依旧片约不断,拿奖拿到手软。她隐约意识到这大概是那个陌生男人给予的“酬劳”。
一切都很完美,直到下一个夏季的来临。
钟情再次被迫休假。又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又是莫名有感而孕的怪胎,又是一段短暂却痛苦的妊娠。
然后是一个又一个夏天,永无止境的盛夏,难耐酷暑,电闪雷鸣和狂风骤雨。
从表面上看来,钟情似乎完全放弃了挣扎。她识时务地接受了来自养父母的所有安排。对于这样的结果,养父母自然十分满意。作为示好,他们主动提出放松对钟情的限制,让她在妊娠期间也能够适当活跃于人前。
由于孕期短,钟情的显怀情况并不明显,几乎不影响她的日常工作和生活。在其他工作人员和演艺圈友人看来,钟情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多少事业心的玩票富家女,每年都能享受好几个月的固定假期,十分悠闲。无人知晓,钟情正是借休假的名义,不断产下怪胎。
钟情没有知己。那些所谓的友人从不曾真正了解过她,——她的养父母也亦是如此。
他们并不明白,钟情从来都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正如多年以前,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的她决心举刀,亲手复仇,这一回,她同样选择抗争命运。
钟情下定决心逃离养父母的圈养。她冷静观察,策划周详。有好几次,钟情顺利脱离养父母的监视,伺机逃跑。最成功的一次,她甚至已经跨越大半个国家,即将搭上离开国界的飞机。
胜利近在咫尺。一股不可遏制的困意袭来。钟情强撑着又往前走了几米,最终敌不过。才合上眼,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等她再次清醒,发现自己已然回到别墅内,回到养父母身边。
令钟情惊惧的是,养父母待她依旧如故,对于叛逃一事只字未提。她明白,缄默就是养父母的态度。正因为她的反抗无效,所以他们毫不顾忌。
人类不会在意蝼蚁的挣扎。
放弃吧,你是女神,你是响应我们的召唤而生的,你无法逃离。
他们这样说着,脸上挂着古怪的微笑。
钟情变得更加沉默。她清晰地认识到,养父母拥有某种超自然的玄学能力,单凭她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对抗他们的。她不再单纯想着逃离,转而暗中调查,试图探知养父母的真实目的。
钟情辨认出,在那些莫名现身别墅的男人之中,有一些妇孺皆知的面孔。她逐渐意识到这些男人非富即贵,他们并非觊觎她的美貌,而是在图谋某种更令人恐惧的东西。
无需接触,他们的骨血以诡异的方式融入钟情的体内。钟情就像是一尊漂亮的器皿,一抔昂贵的花泥,为体内的小怪物提供养料,确保它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一次极其偶然的机会,钟情得以偷看到养父母处理刚诞生的小怪物的场景。他们将那团血肉盛在特殊的金杯之中,供奉在一尊人首蛇身的女神像前。
那金杯两头尖尖形似月牙,看着像是一艘迷你的黄金船。而那女神像通身由上等的白玉雕成,熠熠生辉,如一轮明月。
养父母身披花样繁复的道袍,站在女神像身前,怪胎的“生父”则跪坐在下位。他们一同朝着女神三跪九叩首。
金杯中,面容模糊的血肉蠕动着,如同真正的婴孩一般啼哭。继而,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黄金船凌空飞起,载着怪胎,朝月奔去。它绕着女神像慢悠悠地转了一圈,最终落回原位。
再看时,杯中的怪胎早已没了声息,化作一滩浑浊粘稠的血水,再分不清四肢躯干。
见此异状,男人神情狂热,几乎是迫切地从养父母手中夺过那杯血水,毫不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养父母亦是激动地大声唱和,口中念着无人能懂的咒语。
香火氤氲间,人首蛇身的女神敛眉垂眼,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眸光似秋月清澄,无悲无喜。
门外的钟情捂住口鼻,拼命压下呕吐的冲动,眼中全是泪。
她终于知道了怪胎们的下场。
原来,所谓的有感而孕结出的绝对纯净的神胎也和自己一样,都是这些贵人们的养料。
此后,钟情有目的地搜集女神相关的信息。养父母并未限制钟情阅读书籍,钟情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大量查阅玄学资料。又过了几年,网络开始普及,钟情有机会接触到更多更详尽的玄学内容,并和全国各地的相关爱好者有了接触。
从中,钟情甚至找到诞下怪胎的专有名词,——刳胎,指活生生剖挖孕妇腹中的胎儿。
此外,由于钟情明面上表现出的乖顺配合,养父母欣慰之余,也不吝透露只言片语,间接补足了她无法从书本和网络中求得的答案。他们告诉钟情,她的命格特殊,生而承载着“龙母”的血脉。
随着调查的深入,越来越多的内幕细节曝露在眼前。
拼图完整,真相触目惊心。
钟情不得不承认,自她成为养父母的女儿后,她就被当作女神培养。那些曾经被她视作养父母爱她的佐证的种种行为,到头来不过都是造神计划的一环。
疑点之一便是那张跟随钟情多年、辗转各地的木床。这张木床由养父母斥巨资,用金贵无比的金丝楠木打造而成,奢华无比。养父母称睡在上头能够安神康体,从来不许钟情换床。钟情原先虽觉古怪,却并未深究。此时想起来,便想尽办法拆了木床,最终在光秃秃的床板下,赫然发现一张完整的蛇蜕和内里的一副蛇骨。
蛇蜕属于一条巨大的白蛇。多年来,她们紧密贴合,神魂交融,早已成为彼此的血肉。
发现蛇蜕的那一晚,钟情做了一个怪梦。梦中的自己没有双腿,拖着一条壮硕的蛇尾,在血水中逶迤前行,身后留下一地的白色蛇卵。醒来后,她惊出一身冷汗。
无论钟情接受与否,养父母的造神计划从未停止。
造神,乍听极其荒唐,实属天方夜谭。然而,造神之事古而有之。流传至今的神话传说全都出自人类的手笔,严格意义上而言,它们都属于造神的范畴。
闽越自古崇信巫术。直至宋代,闵越造神运动形成规模。女神多由法术高明的道姑或巫女神化而来。其中,最经典、也是最成功的造神案例之一,便是妈祖。
妈祖,原名林默,又称默娘。默娘矢志不嫁,终生未孕,一生慈悲为怀,行侠济世。相传她的真身是一位神通广大的巫女。她虽未曾有过自己的孩子,却展现出一种博大的母爱。这种母爱,能庇国护民,不分亲疏,不论远近,不问国界。默娘于二十九岁那年,修得圆满,驾云升仙。此后历经数朝数代,多重褒封加身,终成一代神祇,信众无数,延绵至今。
可以说,默娘因其“母性”而成神。
事实上,大多数的女神在成神之初,都曾展现出女娲的大母神属性。她们往往不婚不孕,是神圣的母亲,却不是特定某个人的母亲。因此,她们得以跳脱出父权囹圄,有机会施展个人的理想和价值。
这样的女神,自然不容凡人玷污。被当作女神胚芽的钟情同样只能有感而孕。她无法像真正的女神那样惠及万民千秋以铸造功德金身,需要通过诞下神胎来彰显自身的母性。
借助电视机及网络等先进的科技手段,现世的造神可谓事半功倍。观众粉丝的喜爱,某种程度上能够算作信仰的一种。养父母通过塑造钟情风靡全国的女星形象,为她吸引足够多的喜爱和崇拜。最终,这种喜爱被他们化为己用,供养给人首蛇身的未名女神像。
如此浅薄的喜爱自然比不得纯粹的信仰之力。它们无法助钟情成为真正的女神,却足以滋养女神像,实现那些达官显贵们的野心。
贪婪往往和权势共生。挣扎在泥泞中的卑微之人,蝇营狗苟,只求一口吃喝。权贵们身居高位却所图更大。他们不再满足于只成为人杰。
区区肉身凡胎,却妄图拥有神力。
他们通过吞噬一个名义上是自身血脉的神胎来瓜分一丝神力。钟情并不确定这些人是否真的成功了,至少从现实结果来看来,他们在此后的十数年间,在各自的领域内依旧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钟情短暂的一生中,共诞下十二只神胎,却自始至终都是处子。
每一只神胎背后都代表着一个家族,乃至一个姓氏的崛起,搅动帝国风云。
至此,小黑猫几乎看尽钟情的生平,却未能从中得出秘宝相关的信息。他甩动着毛茸茸的长尾巴,眉头蹙起,耐心耗尽。
小黑猫抬爪,打出一个结印。
幻境瞬间脆裂。
第89章 诱饵 新年喵喵
幻境碎裂后, 站在小黑猫面前的是一名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
意外地,——却也不那么意外,是一位熟人。
五短身材, 大腹便便,顶着一头稀疏油腻的头发, 羽绒服里套着夹克衫, 面容严峻,挺胸背手, 很有“人民公仆”的气派。可他望向小黑猫的眼神里却透着不加掩饰的傲慢、轻蔑和……贪婪。
小黑猫不费工夫便认出对方周身那讨猫嫌的气场,不由抖了抖耳朵, 一张黑乎乎的毛脸蛋上流露出人性化的探究意味。
那中年男人打从一开始, 就极尽所能地凸显自己的无知、专横和刚愎自用,将一个尸餐素位的上位者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而此时,他突兀地出现在这里, 面对实力远胜于他的小黑猫又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甚至是轻视的姿态, 显然来者不善且有备而来,倒是和他之前展现出的草包模样有所不同。
没成想, 非人办里头还有能唱大戏的演技派呢。
中年男人眯眼瞧见小黑猫的神色变化, 知晓自己的出场到底还是引起对方重视, 不禁面露几分得意。
之前中年男人空降寻龙队伍, 严粟等人并未详细介绍他的来历, 只简单表明对方是非人办里的领导。此时面对小黑猫,中年男人倒是愿意纡尊降贵, 主动自我介绍道:“鄙人是非人办行政处副处长, 姓刘,你可以叫我刘处。”
如果此时,刘处长眼前面对的是一名正常人类, 只需要简单道出自己的职位和姓氏,对方自然而然会上道地和他打招呼。不过,贴心的刘处长考虑到小黑猫山野精怪的出身,不介意多提点小猫妖几句。
显而易见地,刘处长对于自己副处长的身份颇有几分自得。非人办是一个庞大的组织,且可预见地队伍会日益壮大,但就目前的组织架构而言,它名义上仍旧只是一个“办公室”,刘处长自认为自己能做到处长级别已是很不易了,在非人办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日常事务上都很能说得上话。若非如此,上头也不会同意他主动请缨,参与此次的特别行动。
只可惜,人类的骄傲无猫在意。小黑猫对人类社会的职称等级知之甚少,闻言只以为对方的真名就叫刘处,于是略略颔首以示自己听到了。
刘处长:“……”
心里升起一股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刘处长不由羞恼,转念又想起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强压下心头的不快,继续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领导者姿态,面上笑呵呵说道:“你这位小同志啊,我听严粟和我汇报过,个人能力很不错,也有要弃暗投明改过自新的决心,这很好嘛。我们组织呢,一直都秉承要团结一切可团结的玄学力量的宗旨,对于你们这样愿意入伍的同志还是很欢迎的。”
小黑猫瞪圆一双猫猫眼,看着刘处长的神色活像在欣赏一部大戏。
被小猫咪这么盯着看,饶是在官场浸染多年的刘处长都险些维持不住自己笑面虎的表象。他索性沉下脸,语气变得严厉,几乎是训斥道:“你不要嬉皮笑脸的,现在,我代表组织,在和你传达很重要的指示。你不要不识好歹,现在投诚还来得及,否则个人对上国家的力量,你还有好结果吗?”
小黑猫歪着脑袋看他,良久后,开口时,语气里竟流露出几分笑意,只是那笑意显然并非友善,反而满满皆是嘲讽。
“你也想将我的小玉山规划成公园吗?5A风景区?你也想卖烤肠收门票吗?”
小黑猫一字一句,说着令人费解的话,眼眸一点一点染上冰凉的笑意,周遭的空气也随之逐渐降温。
刘处长大惑不解,却无暇多问。
却见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自小黑猫身后冒出头,如有生命般越长越长,越长越粗。那古怪的尾巴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堪称优美的弧线,好似一条长蛇冷静地凝视猎物,伺机而动。尾巴尖儿上还系着一枚精巧无比的鎏金铜铃,随着尾巴的动作,发出阵阵清越动耳的铃声。
丁零——丁零——零——
铃声骤停,紧跟着咻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破空袭来。
刘处长只觉喉间一紧,意识到有鞭子一样的事物正缠绕上他的脖颈,并一点一点收缩、勒紧。他悚然大惊,大约也是不曾料到对方竟如此蛮横,一言不合就痛下杀手,纵使他留有保命手段一时间也使不上劲。
幸而小黑猫并不打算直接取人性命。他像最顽劣的小猫一般逗弄无法逃离猫爪的猎物,由猫尾巴化成的长鞭勒紧人类的脖颈数秒后再次放松,一张毛茸茸的精致小猫脸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人类的反应。
空气顺着空隙挤入刘处长的胸腔,他猛吸好几口气,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之后,总算能够说话了。
脖颈上的束缚感仍在,濒死时的痛楚还如此真实地停留在他的胸口。刘处长狼狈得涕泗横流,再顾不得斟酌措辞给对方下套,仓惶间将自己的筹码吐了个干净。
“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天大的误会啊!我并非有意和大王交恶。但我知道您需要什么,我知道龙神的宝物在哪里,别杀我!我可以带路!”
人类的求生反应极大地满足了猫猫大王的恶趣味。
小黑猫瞥了一眼刘处长,眼珠一转,这才慢条斯理地收回用作长鞭的尾巴。毛茸茸的大尾巴优雅地绕身体一圈,尾巴尖儿稍稍勾起正好摆在两只后爪的正中间。
这是打算详谈的架势了。
刘处长见状大喜,正要松一口气,下一秒却听那黑猫大妖开口道歉,声音毫无起伏,听着很是敷衍。
“哦,对不住呢,一时尾快没收住。”
说话间,一双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猫瞳懒懒地斜乜过来。那眸子不似一般的黑猫儿那般或蓝或金,颜色极浅,眸中却有湖光潋滟,似含秋水。
然而此时被小黑猫盯上的刘处长生不起半分欣赏的心思。他站在森冷刺骨的冬日寒风中,感受着那道同样冰冷的来自猎食者天敌的视线,本能迫使他僵直在原地,无法逃离。
黑猫大妖或许对自己的提议是有兴趣,但并非真的想与他合作。这般漫不经心的姿态,无疑是在告诉他,对方完全有能力在翻手间就将他碾压。
原来这就是人与人之间得道实力的差距吗?
如同天堑。
天堑无涯。
恍惚间,刘处长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受惊后浑身犹自绵软,此时却抑制不住地打摆。背脊发凉,冷汗瞬间浸透衣裳,带走身上的最后一丝热气。
刘处长的投胎运气不错,投身于某个隐士家族,一出生便享有常人望尘莫及的修炼资源,然而他的运气也止步于此。
他想起自己的年少时光,想起初入门时同门皆顺利引气入体,他却依旧如听天书时的窘迫感,想起家族长辈难掩失望的安慰目光。他虽赶上好时机,早早进入非人办,却从来都不曾在玄门中最具实力的那一批天才之列。
他能取得今日有限的成就,也不过是因为天才往往疏于庶务,而他恰好能填补这部分的空白。
他是一个辅助,是一个配角,是不被记住姓名的小角色。
刘处长一直都知道。
只不过……
他迷离的眼眸再度变得坚硬。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有勇气舍弃现有的一切,孤注一掷地加入那个要命的计划呢?
一旦事成,他就不再是籍籍无名的刘处长。他将成为玄门之首,成为人类战力巅峰,甚至能够长生不老,永垂不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神明,成为所有人不得不仰视的伟大存在,书写“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传奇。
见识过真正的道法无边,不仅没能让这个凡人心生畏惧,反而滋长了他日渐膨胀的野心。
刘处长想得正美,却被小黑猫不耐烦的一声喝问打回现实。
“继续往下说呀,喵可没时间陪你玩游戏。”
小黑猫语毕,刘处长立即感受到脖子上的鞭子再度紧缩。他慌忙收敛心神,专心致志地对付眼前的杀神。他的心思飞转,几番挣扎之后,刘处长还是决定断尾求生。
不过是一处的龙神遗宝,没了这个,总能另寻机缘。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今之计,以保命为上,毕竟留得青山在。要怪只能怪之前那几个废物,与黑猫大妖正面对战竟没能探知对方深浅,误导自己以身犯险。
——此时的刘处长急着为自己的莽撞和无能开脱,显然已经忽略了之前与小黑猫交手过的数只妖邪都已被对方拆吃入腹的事实。它们连骨头渣渣都没剩下,又怎能来得及给他通风报信。
小黑猫放出神识,神不知鬼不觉地缠绕在刘处长周身,如同敏锐的触角,一点一点品味着人类在惊惧下不自觉泄露的情绪因子,得以窥见人类的所思所想。
感受到人类内心的苦苦挣扎,小黑猫心中暗自摇头。此人显然并不知晓,这招偷袭不成就果断投诚的带路党策略,之前的小白蛇已经用过了,他脸上的不忿之色太过明显,表现得还不如那小蛇真诚。
不愧是人族玄门培养的牛鼻子,既没有能力当一个真正的好人,又无法接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和坏蛋,好似自己被全世界逼良为娼,行事拧巴,不堪大用。
这般的人物,小黑猫见识过太多,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冥冥之中,他感受到一丝玄妙的指引,看来要想寻到真正的秘宝,契机或许就在此人身上。
小黑猫决定静观其变。
再说那刘处长心绪繁杂,面上还是勉强挤出几分讨好的笑意。
“大王您的法力高深,若是您出马,定能手到擒来。那钟情不过是女鬼所化的邪物,只是因为生前遭受的折磨太多,死后怨念不散,有了点法力而已。龙神遗宝放在她身上,完全就是暴殄天物。”
刘处长此人优点不多,能屈能伸勉强算是一个。一旦决定带路,他立即将姿态放低,显然对新角色适应良好。只见他垂头耸肩,尽力做出一副恭顺敬畏的模样,却始终不忘用余光观察黑猫大妖。
小黑猫对这一番直截了当的吹捧看似不为所动,却不自觉昂起下巴,同时不动声色地翘起胡须,表现出一副十分受用的模样。作为对刘处长投诚的奖励,小黑猫大发慈悲,收回了缠在对方脖颈上的尾巴。
刘处长心中更是大定。
黑色的猫尾巴恢复乖顺无害的模样,在小黑猫身后节奏地轻轻晃动,铜铃随之发出玄妙的旋律,像是有魔力般,令人心旷神怡。
刘处长听着听着,心神莫名放松,整个人像是浸泡在温泉里,暖融融,懒洋洋。这么一放松,脑子也再次活络起来。他情不自禁想道,一旦对方松懈,他就能抓紧时机逃脱。若是时运在他,说不准还能趁机阴一把黑猫大妖。道行如此高深莫测的大妖,本身就是一味天材地宝,就算得不到妖丹,剐下点血肉来也是好的。
刘处长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时自己的状态有异,反而越想越美,贪婪之色自眼中汩汩涌出,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仿佛已经品尝到甜美的胜利果实。
就在刘处长忍不住乐出声之前,黑猫大妖冷酷的声音适时打断了他的幻想。
“你带路吧。喵警告你,别想着搞些下作的手段,否则喵有的是办法,哼哼。”
小黑猫一边冷哼,一边用自以为最犀利的眼神刀子歘歘射向人类。
刘处长闻言并未觉得害怕,反而暗自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还能这般威胁自己,显然大妖对他的话已然信了七八分,同时还心存轻蔑。如此甚好。
呵,果然妖怪就是妖怪,都是飞禽走兽得的道,没什么脑子,成仙又如何,最终还不是只能沦为人类的大补养料。
如此,刘处长对自己金蝉脱壳黄雀在后的计划又添了三分信心。他心中得意,赶忙收敛好面上的神色,为了取信黑猫大妖,不待对方询问,主动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
“钟情这个女人并不好对付,我先和大王说说她的情况吧,知己知彼嘛。”
小黑猫对他这番投诚的姿态果然很受用,闻言轻点猫头,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大王有所不知,钟情此女并不简单。她生前博览群书,又因为人脉广,接触过不少玄学典籍。”
提到人脉,刘处长不自觉挤眉弄眼,神情猥琐,暗示意味十足。小黑猫不由蹙起眉头,只是并未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有传言钟情认识某位大人物,在他身上套取出一本上古秘籍。那本秘籍具体说的什么,如今已经没有人说得清楚了,只知道钟情按照古籍上的内容修炼,居然真的因此入了道。说来也算这个女的有点天赋,成年后才开始修行,短短几年的功夫就初显成效。不过算她命不好,年纪轻轻就被榨干了身体,就算有了一点本事也还是凡胎□□。
钟情死了后,因为怨念过深,直接变成厉鬼,但她又有道行,很快就晋升为鬼王。据说后来她又用了些法子 给自己积攒了不少信仰之力,眼见着就要脱离鬼身成为鬼仙,甚至是邪神了。”
邪神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严格意义上来说,“邪”和“神”是无法并存的。事实上,无论是人族还是妖魔,修炼时并不遵循一套完整的晋升模式,甚至于每个修者因自身的特殊情况,有着独一无二的路径。只不过千百年来,修者间交流日渐频繁,为图方便,逐渐形成某些约定俗成的叫法。
例如邪神,更像一个大杂烩锅,任何无法被现有定义囊括的个例,都可以扔进这个锅里。通常而言,凡间修者将实力在鬼王之上的鬼修称之为鬼仙。小黑猫之前遇见的那只小木偶就勉强算得是一种鬼仙,——只不过小木偶有些偏科,只在卜筮避祸拢财方面有所建树,若是让她直接对上鬼仙钟情,绝对会被对方揍得鼻青脸肿,毫无反抗之能。
鬼仙通常已经脱离普通鬼物的行为模式,反而更接近人族修士。然而,以“仙”呼鬼已属冒犯,人类是无法定义神仙的。因此在鬼仙之上往往不再做细分,统一称为邪神。鬼仙如此,那些得道的妖魔或是外道亦如此。
从“仙”晋升为“邪”,听起来反而像是某种堕落。实则,往往只有人类会如此思考。对于超然于人间正道的鬼物妖魔而言,邪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反而是一种赞美。
从已知的钟情的所作所为来看,小黑猫并不意外她的实力堪称鬼仙,甚至匹敌邪神。
“总而言之,钟情死后成了鬼仙,这是非人办内部核心成员才知晓的秘密。对于公众而言,钟情只不过是早死的女明星而已,除非是个别真爱粉,多数人都不会想起她来。奇怪的是,明明粉丝已经不记得她了,她还能吸纳信仰之力,或许是那本古籍真的像有人猜测的那样,是指导凡人成神的吧。”
说到这里,刘处长忍不住咂咂嘴,再次感慨钟情运气太好,如此可遇不可求的机缘竟让这么一个人尽可夫的贱人得到了。
“那她的死是怎么回事?”小黑猫这样问着,心中却隐约有了一个答案。
刘处长思索片刻,迟疑道:“说起来,这个女人的死确实有点古怪。”
他说着,将湖边众人的讨论,包括非人办请钟巫师出山,运用巫族寻踪术成功找到血湖通道一事尽数告知。
小黑猫之前并不在场,虽亲眼见识过小白蛇是如何打开通道的,但不知其中细节,如今听了前因后果,心中倒多了几分计较。
原来是巫族秘辛法门。
算起来,远古时期,巫族受过西王母恩泽,和玉山宗也算是同源。所谓巫女更是与西王母一脉相承,甚至可以这么说,女娲、西王母等一众母神本身就是法力高深的大巫女。
小黑猫在记忆中搜索着巫族后人的讯息,怎奈他离群索居多年,对凡间之事知之甚少,只好甩甩头,不再多想。
刘处长继续说道:“不过,他们知道的都没有我多。我有渠道,看过一些机密文件,还和非人办里的不少知道内情老人打听过。”
刘处长所处的部门虽不似战斗组那般重要,却掌管着诸如薪资调任等一系列后勤协调事务,他利用职务之便,能够自如地和非人办上下打好关系。
刘处长这般说着,面上难免又带出几分得意之色。小黑猫自然很给面子,顺势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尾巴尖儿上的铜铃摇得愈发勤快,一双圆溜溜的猫眼亮晶晶地盯着刘处长,鼓励对方说下去。
刘处长也的确像是受到蛊惑般,一股脑儿将自己探知到的消息说了个干净。
“听说钟情死的时候,布下的是某种失传已久的巫族血阵,就连钟巫师也只能靠着传承辨认出一二。这个血阵还是挺厉害的,一来可以打通前往血湖的通道,算是某种往生祭献。二来是用钟情的死下了一个诅咒。只不过这个诅咒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又有什么作用,至今没有定论。
根据钟巫师的说法,这个古老的血阵原本只要在原地留存七七四十九天,等钟情的魂魄彻底消散或者原地飞升后,就会自行隐匿痕迹。事后就算我们再怎么调查,也很难找到蛛丝马迹。只是没想到就在二十多年前的端午节那天,有人意外撞破血阵,还第一时间报了警,这才有了轰动全国的女明星神秘惨死事件。
因为钟情身份特殊,狗仔比警察行动得还要快,很快就在报纸上披露了案件细节。等到非人办反应过来时,事情已经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上头有人……”
说到这,刘处长猛地刹住话头,舌尖重重磕上门牙,渗出腥甜的血丝。他疼得倒抽凉气,却顾不得伤口。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即将要说的话已经涉及到非人办乃至整个国家的核心机要。
刘处长再次吓得冒出一身冷汗。原本他只是想通过透露非人办的内部消息来取信小黑猫,从而麻醉对方的警惕心,方便自己到时候下手,没成想他一不留神竟然越说越多,不吐不快,将多方打听到的并自己暗自推敲出来的信息和盘托出,几乎是将非人办的老底都掀了。
他是有心讨好眼前的这只黑猫大妖,也早早就有另起炉灶的心思,只是说点无关紧要的皮毛是一回事,泄露要命的机密又是另一回事。此时时机尚早,远不到暴露目的撕破脸皮的时候,他还是想尽可能保住自己在非人办的地位的。
刘处长深知钟情死亡真相的背后牵扯到多么令人震惊的势力和能量,就连他目前所投靠的幕后之人都要投鼠忌器。多年的玄门精英训练到底及时拉响刘处长心中的警铃,迫使他硬生生停顿数秒。正待他打算说点什么以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一扭头却对上小黑猫看向他的视线。
小黑猫有着一双如宝石般耀眼的猫瞳,又大又圆的眼睛此时定定望过来。
丁零——丁零——零——
耳畔再次响起奇妙的铃声,飘飘渺渺,如梦似幻。
小黑猫澄澈的眼眸深处,仿佛藏着一汪至纯的湖水,如有魔力,牢牢抓取人的意识,令人无法挣脱。
刘处长直直撞进这样一双眸子里,心神涤荡,头脑空空,嘴巴不受控制地就将余下的话突突突地毫无保留地吐了出来。
“在那个年代,我们玄学势力属于灰色地带,明面上甚至还算旧的腐朽势力,是糟粕,需要被打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显露在人前的。钟情死前所在的那个血阵目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加上钟情背后牵扯的大人物太多了,上头决定逐步封锁消息,直至彻底抹杀钟情存在过的痕迹。”
刘处长随后吐出一连串名字来,皆是当时国内有名有姓的大家族,有一部分甚至已经暗暗将势力触角伸至核心政权,直至今日都颇具影响力。
刘处长嘴上似是无知无觉地说出这些秘辛,脑门却不自觉地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变得紧张起来。
只不过那些了不得的名人落在没有见识的小黑猫耳朵里,不过是一串毫无意义的人名罢了。
“本来事情还算顺利。后续钟情并没有和凡人有过多牵扯,哪怕成为鬼仙后,也只是昙花一现,甚至还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非人办派出不少精英骨干搜索钟情的行迹,试图封印她。说不上成功了没有,反正钟情再也没有现过身,她的案子在非人办里也成为封存的机密。
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该死的老警察还记得这件事。如果不是他坚持,上头还打不定主意要重查当年的事情。不过现在有迹象已经表明,神龙现世背后的一系列动作都可能有钟情的痕迹,上头为了掌握先机,也为了搅局,这才有了寻龙计划。
我就是作为我们非人办的老领导的亲信过来督查的,临走前,我得到了一个内部消息……”
说到这里,刘处长意识和行为之间的矛盾变得更加激烈。他面部的肌肉不断抽动,快速地吞咽口水,显然在经历剧烈的思想挣扎,以至于他说话时看着简直就像是在咬牙切齿。
“二十多年前,受邀参与钟情案件调查的钟巫师,已经在一个多月前,对,就是神龙入梦的那一天,她过世了,毫无征兆地。不过钟巫师死前留下一条信息。这条消息被重重加密后送到了非人办上层,具体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那之后,非人办的几位大人物和出外勤的战斗精英们聚在一起,从早到晚,连着开了一个星期的会,后来才有了寻龙大会的事情。
寻龙大会办得蹊跷,很明显是上头临时决定的方案。关键不在于大会形式和内容,为的就是第一时间将所有可能有影响的因素都聚集起来,统一处理。如果真的出现不可控的人,非人办有权先斩后奏,不用经过常规调查和审理。”
小黑猫慢慢眯缝双眼,尾巴尖儿梆梆敲打地面,一下又一下。
“我那老领导年纪大了,早就是要退休的人了,怕我摸不清这里头的深浅,特地指点我了几句。说是钟巫师死前留下的消息里,提到了西王母的不死树……”
小黑猫倏然睁大眼睛,眸中精光乍现,瞬间化作刀锋剑影。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名状的可怕威压自他周身散发,连带着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变得阴沉几分。
刘处长恍若未觉,口中依旧在嘀嘀咕咕,说出一个又一个骇人耸听的事实。
“不死树啊,传闻中会结不死果的神木,早就失传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有它的消息。据说当年嫦娥后羿向西王母求不老仙丹,西王母给的就是后一颗不死果。吃半个就能长生不老,吃下一整个就能原地飞仙。嫦娥不就是这么飞升到月宫的吗……”
刘处长说着说着,一张横肉狰狞的脸上竟也流露出神往之色。
“就连当年,那么高压的政治环境,上头还是顶着压力暗中筹备了非人办,为的可不就是为了那几位大人物求不死药。这些大人物如果能保住一两个,我们国家的国运至少还能再昌盛一百年。可惜啊可惜,最终没能成功。不过大人物们不强求,耐不住底下的魑魅魍魉是不少的,非人办还是留了下来。
不过呢,我听说咱们非人办也并非是建国后首创的,前身可以追溯到很早很早以前,大概有两千多年了。如今的非人办,只不过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换了一个皮套,换汤不换药罢了。你争我抢,斗了几十年,非人办掌权的势力都换了好几拨,不死药是一颗也没见着。谁能想,钟巫师那老家伙死前居然堪破了一线天机……”
小黑猫面上一派肃然,周身气场已经完全冷了下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人间非人办,办的是非人。
长生不老实属逆天施为,世间哪有那么多不死神药?就算有凡人有幸获得其中一二,实际服用后的效果相较于传闻所言的长生不老也是大打折扣,能够延年益寿已属罕见。
偏偏凡人又总是如此贪婪,妄图以凡胎□□改命,比肩神明,甚至与天同齐。自人类诞生意识起,追求长生不老就成了永恒的主题。
千万年下来,有迹可循的不死药寥寥无几,能直接被凡人吞服的更是屈指可数。龙族的血肉算一种,还有就是……西王母的不死药。
所以,历代帝王才会筹备猎龙队伍,一度将龙族绞杀殆尽。
所以,非人办在灵炁不存的今时今日,仍旧以搜寻不死药为己任,耗尽资源也在所不惜。
如此可推测,非人办的前身便是消失已久的专为人间帝王服务的猎龙会。猎龙小队原本就是由身怀术法的能人异士组成。而今活跃与非人办的玄门中人,恐怕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当年猎龙人的后裔。也难怪,严粟李山吾等人虽以身入道多年,以积攒功德为己任,仍旧洗不去血脉中沾染着的属于龙族的血液和仇恨。
难怪、难怪……
难怪两千多年前,玉山宗灰飞烟灭……
西王母……
师父……
电光石火间,小黑猫已将一切微小的线索串连起来,一时间神魂翻涌,险些道心不稳,一股腥甜涌上喉间。
恰此时,却见一道黑影凭空出现,朝着刘处长直直撞去,震得他口鼻流血,却也瞬间恢复神智。下一刻,刘处长抬手用力抖动袖口,从中掉落一只小小的木质玩具。
小黑猫意识到情况有变,尾巴一甩,飞速缠向刘处长的脖颈。
然而在生死关头的刺激下,刘处长的动作更快。他翻手举起玩具,毫不迟疑朝着小黑猫投掷。
小黑猫定睛一看,登时瞪大眼睛。
刘处长甩出的是一个迷你猫爬架。
那是他的玩具。
是……
小黑猫目眦欲裂。
小小的猫爬架化作一粒光团,直冲小黑猫的面门而来。
小黑猫却被这一意外震得动弹不得,脑海里萦绕着的全是属于小猫崽的不可置信的哀泣。
那是师父给他做的猫玩具,可随意变换大小,亦可捏造不同的形态,虽是玩具,却也算一件神器,一直被妥善地保存在玉山宗的库房里,直到宗门覆灭那一日,和诸多宝器一同消失,再也不见。
此时,本属于小猫崽的玩具竟然明晃晃出现在小黑猫眼前,只能是当日擅闯宗门的恶徒盗取宝物,作为传家法器留给了后人。
他们竟敢、竟敢!
眼前之人身上流淌着的属于背信弃义者的血脉。
小黑猫的视线倏地刺向刘处长,眯缝着一对竖瞳,目露凶光。他浑身墨色的毛发无风自动,小小的猫儿瞬间长到两三倍大小,如同一团黑色的怒火熊熊燃烧。
刘处长的嘴角却恰好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和之前那见风使舵唯唯诺诺的小人简直判若两人。
“让你们都小瞧我,我——”
他正要放肆大笑,却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胸口瞬间染红一片,登时倒地昏死过去。
攻击他的却并非是被怒火包裹的小黑猫,而是适才搅局的黑影。
黑影一击即中,却并不恋战。它似是无意和小黑猫纠缠,转瞬脱离战斗,逃至数米之外。
电光火石间,小黑猫意识到刘处长恐怕只是一个引他入局的诱饵,那未名的黑影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然而,那猫玩具此时已飞至小黑猫的面门,本是一粒小小的光点,陡然爆发成一团万丈光球。
耀眼的白光铺天盖地而来,小小的黑猫猝不及防,瞬间隐没在光芒中。
第90章 信徒之火 喵呜
眼前的景物瞬息万变, 诡谲虚实交替,无一不在提醒小黑猫逐渐迫近的危机。
小黑猫醒过神来,无视体内仍在鼓噪的怒意, 深呼吸数下,以最快的速度恢复镇定。
小黑猫并不意外自己会再度卷入幻境。自吸收蜃的能量后, 他便已知晓那只蜃得道时日尚短, 可见当日的毛春幻祸并非大蛤一蛤所为。显然,躲在幕后的鬼祟之人同样拥有强大的制造幻境的能力。
幻境是最容易消磨个人意志的手段, 它会无限放大被卷入幻境的人的某一种情绪,从而扭曲他对真实世界的感知, 相当于关闭了被卷入者回归现实世界的大门。一旦被卷入者彻底丧失真实感, 就如同漂泊的船只失去锚点,很容易失去自保能力,乃至交出身体的掌控权, 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被扭曲的时空绞杀。
今日的血河一行,恐怕就是那幕后之人酝酿许久针对小黑猫设计的一场阴谋。那人想必实力不足, 没有把握与小黑猫正面对决, 只好采取这种下作的手段, 温水煮猫, 先利用幻境一点一点消磨小黑猫的力量, 再伺机下黑手。那人肯下血本,不惜以钟情身上携带的龙器为诱饵钓猫, 恐怕所图不小。
哼, 若是被猫抓出来,一定要抽筋扒皮,葱蒜爆香, 滋啦滋啦。
小黑猫咬牙切齿,心里想的全是邪祟的一百零八道烹制手法。他纵身一跃四足点地,身下原本如混沌一般的虚空,转瞬变成坚实的土地。
小黑猫怔愣。
是小玉山。
是小玉山那条通向云间的登山路。
山涧好似游龙蜿蜒而上,溪边河床铺满卵石,大大小小,颗颗光洁油润如玉石。卵石共计十万七千五百余颗,在那段漫长的山间独居岁月里,小黑猫曾来来回回数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颗都如数家珍。
不仅是眼前所见,耳畔亦传来汩汩溪流,鼻尖还能闻见百花糅杂的独特清香。
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如此熟悉。
小黑猫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顿时目眦欲裂。他猛地抬头,视线顺着登山路直直望向云端深处若隐若现的楼宇。
暖风卷动新叶,沙沙作响,其间夹杂着轻快的嬉笑怒骂,以及一道沧桑却浑厚有力的呼唤声。
猫儿,快回家来,快回家——
小黑猫的脑海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他的四肢却不受控制地甩动起来。小小的黑色毛团在风中纵身飞奔,冲着山门疾驰而去。他身上的每一根毛毛似乎都在叫嚣,快一些,再快一些!
这里可是玉山宗。
不是如今破败的、苟延残喘的玉山宗。
而是数千年前,尚在鼎盛时期的玉山宗。晨钟暮鼓,香火冲天,烟火缭绕,袅袅香烟于数里之外仍清晰可见。门下信众无数,乃是供奉西王母的天下第一神宗。
小黑猫跑得越来越快,快到四足腾空,化作一道黑色闪电,几乎看不出猫的形态。
心脏久违地狂跳着。
呼啸的风声里,来自云端的那道声音仍旧在呼唤,亲昵中透着几分无奈。
小黑猫卯足力气拔足狂奔,每一寸肌肉都爆发到极致。他的喉咙滚鼓动,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在心头不断回应,用力地回应:
师父!师父!我回来啦——
他要回去,回到被他视作家的宗门,回到所有爱着念着他的人的身边,回到无忧无虑的幼崽时光。
小黑猫竭力忽略心底不断闪动的危险预警,拼尽所有,不顾一切。
就在小猫爪即将踏上山门碑界的那一霎那,他的眼前一黑,登时天昏地暗。原本碧波如洗的天空在几息之间便转阴转沉,再转入无边暗夜。小黑猫熟悉的世界点点融化在粘稠如墨的夜色里。
风停歇了,呼唤声消失不见。
群山之外,骤然亮起点点火星,忽闪忽灭,如萤虫乱舞,初时杂乱无章,而后慢慢聚拢,像一条烛火长虫,最终朝着山顶的玉山宗游去。
小黑猫四肢发软,一个趔趄翻身摔在地上,脑袋重重磕上坚硬的卵石堆,登时眼冒金星,喉间涌上一股甜腥。
原来竟是那一夜么。
他喃喃自语。
那是小黑猫永生难忘的一夜,是他拼命想要忘却又竭尽所能铭刻于心的一夜。
玉山宗自开宗以来,福泽四方,尤以庇佑妇孺、兴旺畜牧之名驰名天下。玉山宗拜西王母为仙祖,以阴为尊,教导信众生女当如子,女子年十八方能嫁娶,二十四方能生育。民间虽多有不解,倒也一丝不苟地执行下来,如此相安无事数千年,信众子嗣绵延不断,且多有长寿多福之相,所出人杰不知凡几,成为奇闻。
只可惜,如此平和兴荣的凡间至景被两千多年前的那一场夜火烧得灰飞烟灭。
彼时邪魔作祟,世道艰难,人心浮躁。民间逐渐兴起一个声音,如恶魔的低语,吟唱在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吟唱在心神不宁的暗夜时分,所言却足以鼓动最虔敬的信徒。
——玉山宗供奉着西王母,而西王母拥有不死树。不死树上结不死果,得一颗便能长生不老,就地成仙。
贪婪与欲念交织,由无数凡人的贪念结合而成的罪恶之手终于伸向高高在上的女神。
因西王母不罪妇孺,狡诈的凡人驱使数百妇人稚子组成急先锋攻入山门。无数信徒紧随其后,他们高举火把,在邪祟的引领下趁夜冲破结界,打砸烧杀,宛若暴徒。
事发突然,浑元真人和同门碍于人间道义,阻拦时束手束脚,无法全力以赴,又遭逢邪魔偷袭,鏖战多时,终究还是一一倒在血泊之中。唯有小黑猫因身小神弱,尚不能化作人形,在浑元真人以生命为代价的掩护下,他凭着夜色伪装成一只普通的黑猫,最终得以逃离升天。
当年的场景一幕幕接连在小黑猫眼前重现,清晰如斯,恍如昨日。原本被强压下的怒火在他心头再次燃烧,势不可挡,一如那一夜,点燃玉山宗的火焰。
背叛信仰的暴徒们在火光的掩映下冲入大殿。他们被胜利的曙光、被唾手可得的荣华冲昏了头脑,眼睛里布满血红,双手亦然。
人心汹惶中,西王母神像高高耸立,威严不可方物,一如往昔。她垂眸敛目,漠然俯视人间。
女神神像的本体乃是万年生的不朽神木,本应水火不侵,虫蚁不蚀。这世间,唯有信徒之血能污染神像,也唯有信徒之火能摧毁神像。
神像沉默地凝视着眼下的这一场人间悲剧。
凡人信仰她时,总是垂首俯身,口颂真经,恨不能五体投地。他们不敢抬眼直视神像的真颜,不敢显露分毫怠慢和不敬。他们震颤着、卑微着,絮絮叨叨倾诉生平不平事,乞求来自女神的一丝一毫的怜悯和庇护,谦卑无比,亦贪婪如斯。
那些男人,控诉怀才不遇四角难全,字字句句,权钱色利。
那些女人,哭诉生而为奴万般皆苦,声声泣泣,身不由己。
人之贪念,深沉如海,欲壑难填。
神明亦无解,只渡自救者。
或许正因如此,永无可能被满足的欲念久久得不到回应,经年累月,敬畏酿成怨念、不甘,乃至屈辱。原本坚若磐石的信仰之心生出丝丝裂缝,被邪魔趁虚而入,终是四分五裂。
蝼蚁终于鼓足勇气,抬眼仰视神像。
众生之上,神像高大庄严,栩栩如生,不染尘埃,——却也不过如此。原来,千百年间被人们朝夕拜谒的女神只是一具没有生机的木头人偶,毫无威胁。
啊,区区一个女人而已,禽兽肉身,卑贱女体,何以成神?
辱骂自昔日颂歌不断的口舌间吐出,诅咒如利箭刺向神明。由虔诚的信徒顶礼膜拜,三跪九叩首,一点一点垒成的高台,同样在信徒的怒火下一点一点破碎。
在背叛者的攻击下,神像的完美表象一点一点开裂。表象之下,是西王母未曾现身人前的真身。
豹尾虎齿,蓬发戴胜,金刚怒目。
此时的西王母,凛凛不可直视,赫然是世间掌管灾疫的大母神,是掌控人类生杀大权的刑罚天神。
曾经的信徒们被眼前这骇人的一幕震惊到失语,不自觉停下了手中的暴行。一时间,四周陷入死寂,唯有火把燃烧,毕剥作响。
然而,平静只在一瞬。片刻后,那群凡人醒神,滔天怒火再度席卷重来。他们叫嚣着、嚷聒着,骂声更甚从前。
看呐,西王母原是妖怪!
是妖怪!
她不是神,是妖!
不人不兽,不男不女的东西!
是妖女啊!
让我们烧了这妖女,砸了她的金身!
褪去表象的西王母神像依旧无言,一双诡异的兽瞳无喜无悲,好似一座真正的泥塑木雕,在熊熊烈火中,在背叛者的咒骂声中,轰然倒塌,化作齑粉。
躲在幕后谋划着这一切的邪魔们趁机搜罗不死树。
小黑猫跌跌撞撞,终于爬上山顶,眼前的出现的并非是师父等门人的身影。他来到了当年小猫崽的藏身之所,正好就撞见邪魔商议搜山的一幕。
小黑猫怒气填胸,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力改变幻境中呈现的过往,一如当年还是幼崽时的自己。
情急之下,有邪魔抓来奄奄一息的浑元真人,逼问他不死树的下落。
浑元真人听罢,先是一愣,继而仰天大笑,声音豪迈不羁,又透着几分苍凉。
“原是为了不死树……”
大笑之后,他已然力竭,俯身剧烈咳了许久才勉强直起身子。
“宝树吗?玉山宗确实有。”
浑元真人如此说着,视线在一众邪魔身上扫过,将他们的贪婪和狂热尽收眼底。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姿态从容如故。
“你等所求就在后山,且去寻吧。”
邪魔们将信将疑,却谁也不想错失良机。他们一把抓上浑元真人,争先恐后,一窝蜂涌入后山。
玉山宗草木繁茂,光是树种,没有上万,也有千百之众。在这里寻一棵树,不亚于大海捞针。邪魔们骂骂咧咧、挑挑拣拣,就在他们再也控制不住暴躁的脾气即将爆发之际,终于在玉山宗的药园里,发现了一株特殊的小树苗。
那树苗长势极好,独自占据着一整片上佳的地势,享受着独一无二的光照和水分的滋养,被各种珍稀药草环绕如众星拱月。神奇的是,小小的树苗之下,郑重其事摆着一个华丽精美的织金缫丝蒲团,一看就并非凡物。
蒲团中央有一个浅浅的、圆圆的小凹陷,就好像曾有一只巴掌大的小家伙窝在上头呼呼大睡。
有胆大的邪魔直接甩出神识探去,却被蒲团外围设下的防护罩挡了回去。邪魔们登时欣喜若狂,纷纷叫嚷着,能被玉山宗门人如此珍而重之保护的树苗必定珍贵非常,说不得就是失传已久的不死树。
世间竟真有不死树!
邪魔们齐心协力,各有手段,一同冲破防护罩。没有阻碍后,他们随即各自为营,一拥而上,你争我抢,很快就起了内讧。在巨大的利益驱使下,邪魔对待同类亦能毫不留情痛下死手。
一通毫无保留的厮杀过后,胜利者浑身是血,昂首挺胸,一脚踢翻漂亮精致的蒲团,伸手探向那被寄予厚望的树苗。
嗯?
不对劲。
那邪魔反复试探,最终不得不承认,他们抢得死去活来的树苗并非是传闻中西王母的不死树,而只是一棵……柿子树苗?
竟只是一棵柿子树!
那邪魔随即捞来浑元真人,逼问真相。
浑元真人已是油尽灯枯之相,面对狂躁的邪魔也只是浅浅一笑。他用尽全力,偏头看向那被踢翻的蒲团,目露柔情,语气坚定。
“这就是我宗门独一无二的宝贝。”
他的呼吸微弱,目光却幽幽,执着地盯着那蒲团,仿佛想要透过蒲团望向更远的深处。
他看得如此专注,直至他的双目失去神采,彻底变得灰暗,直至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所以,被玉山宗奉为重宝的果真只是一株平平无奇的柿子树苗?
方才战败的邪魔们捧腹大笑,尽显嘲讽之色。而原本还洋洋得意的胜利者此刻恼羞成怒,激愤之下,扬手掀了整座药园。一时间泥土四溅,无数珍奇就这样被斩草除根,浑元真人的多年心血转瞬成空。
草木花果,碎成细屑,纷纷扬扬,如大雪飘零,落在浑元真人的身上,一层又一层,轻柔地将他掩盖。
邪魔们泄愤一通后犹自不解恨,站在原地大声痛骂起来。
自从浑元真人现身后便呆若泥塑的小黑猫被这动静惊醒,片刻后,他终于有了动作。他晃动僵直的脑袋,凝神去分辨邪魔们的声音。
幻境往往并非凭空捏造而成。为了能让进入幻境的人的体验感更加逼真,从而让他们无力挣脱幻境,幻境的主体会依托入境人的真实记忆生成。小黑猫目睹的这一切都曾切实发生过。
在小黑猫的记忆中,未能得逞的邪魔们也如此刻般发泄叫骂。只是当年的小猫崽尚且年幼,懵懂无知,加之直面师父的死亡,悲痛交织下忽略了种种细节。如今的小黑猫再听,很快就从中得到关键线索。
“那群凡间修士胆敢欺骗我等,真是岂有此理!”
“不愧是对着人间帝王摇尾乞怜的可怜虫 ,果真不讲道义,真真小人也。”
“猎龙会的修士连龙神都敢肖想,又有甚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正是!若非他们信誓旦旦,我等又何苦兴师动众,冒着得罪西王母门下的风险攻破山门?也不知人族有何阴谋,要将女神信徒赶尽杀绝。”
“管他为何!如今仙门败落,西王母又算个甚?我们烧了她的神殿,杀了她的门徒,她不还是照样不敢现身吗?哈哈哈哈!要我说,今日一战,还是痛快!”
“且莫得意,仙门如此,他日灵炁再削,又岂有我等的容身之所?”
“若真能得到那不死树倒也罢,如今白忙活一场。”
“他日若叫我捉住那猎龙会的人,定要抽筋剥皮,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
……
小黑猫听得恍惚。
邪魔蛊惑了凡人,那又是谁蛊惑了邪魔?
人心亦是邪魔。
邪魔们唉声叹气,骂骂咧咧。他们从小黑猫身前掠过,视若无睹地扬长而去。临走前,有邪魔一怒之下,随手又添了一把邪火。
小黑猫合上双眼。
火焰冲破云霄,染红整片天穹,以摧枯拉朽之势屠尽火舌所及的万物。被抛下的暴徒们则未能幸免。他们惊慌失措,凄厉尖叫,直至声嘶力竭。他们奋力挣扎,彼此拉扯踩踏。他们中的许多人在被烈火焚烧之前已然在极致的痛苦中力竭身死。
鲜红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冷漠的、温情的,草芥,珍宝,走兽,人类,众生平等,皆付诸一炬。
小黑猫再睁眼,看见的已是大火之后留下的断壁残垣,一如千年之前。无数尸骨早已化作灰烬,重重叠叠,积攒成厚厚的春泥,滋养大地。凡人的痕迹被悉数抹去,自然的能量重新回归。
而他的师父,他的亲人,他珍视的一切,都随风而逝,没入青山。
而青山之上,一棵鲜嫩的柿子树苗破土而出,迎风招展。
恍惚间,浑元真人生死别离的叮嘱犹言在耳。
——如今人族大兴,修者大势已去。我等皆为人身,终是无法彻底跳出三界外。你非人族,无需介入世间因果。或有一日,灵炁复苏,万物有灵,你替为师再看一眼罢。
玉山宗一夜覆灭,火势却并未止步于此。天明之后,失去桎梏的大火肆虐,自小玉山蔓延至附近的城镇,一时尸横遍野,人间炼狱。举国哗然,天子筑坛请罪,在史书上留下简短却浓重的一笔。
这场大火似天罚降临,吞天蔽日,百日不尽。待一切化作灰烬再无可烧之物后,大火才恋恋不舍地平息。至此时,曾被女神眷顾的洞天福地皆成焦土,满目疮痍,神迹不再,彻底沦为被神明厌弃的罪孽荒野。那些侥幸生还的乡人仓惶出逃,无家可归,只能背井离乡。虽无性命之忧,到底背负上了罪业,从此浑浑噩噩,子弟再无出人头地的可能,终是泯然于人世间。
此后千年,沧海桑田,历经数朝数代,此地方缓慢恢复生机,渐渐又有了人烟,只是到底不复从前荣光。
人类顽强如野草,果真是最能顺势而为、顺应天道的种族。
小黑猫嘲讽嗤笑,转而神色凄然,琉璃似的眼眸中有水光闪动。
幻境随之坍塌,玉山宗的虚影轰然消散。
明知眼前不过镜花水月,逝者不可追,他仍旧抑不可自已地生出几分哀求,几分彷徨,脆弱无助得仿佛还是千年前的那只小猫崽。
小黑猫匍匐在地,缓慢地将自己小小的、软软的身体蜷缩成一个黑色的毛团子,瑟瑟发抖,越缩越小。
他只觉浑身难受,虚弱不堪,就连呼吸都不自觉变得迟缓。丹田空虚,身体好似破了一个大洞,力量源源不断地从中漏出,被周遭的混沌之气抢夺一空。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破空袭来,直直指向小黑猫。
小黑猫依旧一动未动,安静地缩成一小坨毛团子,对迫近的杀机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