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
月光爬上小玻璃房的矮花架,翠绿的叶片在暖风中摇曳,圆柱立柜里的热带鱼怡然自得地在柔软的水草里穿行。
窗外,有焰火升空,转瞬即逝的美丽打破室内连呼吸声都听不见的死寂。
谢洵之垂眸,吹开牛肉丸汤表面的芹菜碎,舀了一勺汤,平静道:“我会担心,我是不是被人骗。”
周予然眨眼:“我为什么总是担心这个?”
“可能是因为,我一直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
心智不成熟不坚定的小朋友,总是很容易被外面的花花草草迷惑。
他将富养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是轻而易举地,能够被一张不名一文的素描、一块三位数的牛排所引诱?
拙劣的暗恋技巧真的能骗到?
又或者,仅仅只是将对方玩弄于鼓掌之间?
好让之成为人生履历里一件不起眼的蝴蝶标本?
周予然是一个坏小孩。
需要被人管教,需要被人约束,需要被牢牢圈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内自由活动。
他所期望的一切,都随着搬家这个举动,逐渐偏离航线。
不能放任在“性与爱分离”这个论点上一意孤行。
这种事情,无论如何用文字美化,归根结底,还是女孩子更吃亏。
还小,面对那些心怀叵测、只图一时肉体欢愉的男人,不可能不受伤。
谢洵之想到这里,镇定自若地望向:“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世上到底谁那么幸运,可以获得我小侄女的青睐吗?”
“当然不可以。”
周予然遗憾地叹了口气,似乎是为了不能跟自己亲爱的叔叔分享秘密而遗憾。
“毕竟我现在这种行为,一头还钓着未婚夫的情况下,在您眼里,跟红杏出墙,也没什么两样对吧?”
绝对不能以普通人的道德标准看待他。
也绝对不能对他过高的道德感掉以轻心。
有些得意地对他扬了扬下巴。
“所以,我现在就只是打算把那个人放在心里想一想,毕竟,只要没踏出实际的那一步,我都是一个能站在道德高地的清白人。”
谢洵之默了几秒,笑了:“我发誓,只要我告诉我,我绝不会带上任何有色眼镜批判我。”
他甚至放松地往后靠在椅背上,给两人的对话拉足了空间。
周予然:“那我会怎么样?”
谢洵之想了想:“我会认真同我分析,这个人到底在这个阶段,是否真的适合我。”
“以及,”他顿了顿,忽然觉得喉间涩哑,“他是否真的有能力,满足我在生理需求上的幻想。”
周予然目光炯炯:“我真的这么想知道?”
谢洵之面不改色:“我说了,我是我的叔叔,担心我,也是人之常情。”
周予然露出短暂的失望和惋惜:“可是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什么都不用付出,就可以轻而易举获得别人的秘密。”
谢洵之很有耐心:“那我想要什么?”
周予然认真道:“我想要什么,我觉得叔叔应该是知道的。”
贪心的、狡猾的坏孩子,在下饵,等他自投罗网。
“我想要的太多了,我不说,我怎么知道是哪个?”
周予然见他油盐不进的,只能气鼓鼓地说:“难道叔叔眼睁睁看着,我明明有喜欢的人,还一定要让我满足爷爷的愿望,跟叶兆言结婚吗?”
缄默的间隙。
他忽然听到一个很微弱的声音只是在耳边短暂地盘旋,便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如果我两个都不想呢?
幻听仿佛只是一瞬间的错觉。
谢洵之的犹疑在看来,已经等同于赤裸裸的拒绝。
不想在这种没有结果的对峙上浪费时间,扯了个很敷衍的笑,就推开面前的碗筷。
“我吃饱啦叔叔,先去洗澡了,我走的时候记得帮我带门。”
不再顾及他的反应,周予然起身就进了洗手间。
结结实实锁好门,后背靠在门上,紧张了一天的神经才彻底放松下来。
从口袋里翻出手机。
谢洵之白天可以说是看了一下午,连读消息的时间都没有。
将手机屏幕解锁,这页面上已经出现了一堆app的消息推送。
点进微信,找到那两条一直没来得及回复的消息。
周予然:【今天差点吓死我。】
对面几乎是秒回……:【我看到我中午门口放的垃圾了,就知道我家里应该是来人了。】
捏着手机出了会儿神:【我有的时候觉得,我分析的那些还挺对的。】。:【当然,毕竟男人最了解男人了。】。:【所以,我要不要再试一次?】。:【反正都到这一步了,至少临走前,别给自己留什么遗憾。】。:【我们就当是,尽人事听天命。】-
宁城的冬天来得比想象中来得要晚,却也猝不及防。
12月中,几乎没有征兆地,一夜入了冬。
好不容易挨过考试周,宁大的寒假也近在眼前。
天气预报说最近会有雪。
周予然跟谢洵之一起在老宅里陪宋墨然吃过晚饭,就被后者送回了荣玺。
等车到了公寓楼下,周予然见谢洵之熟练地给车熄火,解安全带,不免愣了愣。
注意到眼里的疑惑,谢洵之替解安全带的手一顿:“还早,我可以上去坐坐吗?”
早吗?
这都九点了。
以前在老宅,10点可以我们两个私下见面的安全红线。
像是读懂了的迟疑。
谢洵之平静地解释道:“今天买了樱桃,我上去给我洗完就走。”
“那叔叔要是想多待一会儿,我也没意见。”
想了想,又补道:“我每次水果都买好多,我一个人都吃不完。”
这是邀请他小坐的意思了。
谢洵之玻璃镜片后的眼睛弯了一下,笑着应了一声“好”。
其实自打搬家以来,方宁过来的次数,远没有谢洵之多。
他一般都是选择下班之后顺路过来做晚饭,起初还会问方宁怎么不来,但久而久之,逐渐也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搬出来住,其实好处有很多。
至少不用再想以前待在宋公馆里那样心有戚戚,跟他但凡有逾矩的亲密,总是担心会被第三人看到,即便两人真的坦坦荡荡,在旁人别有用心的注视下,也难免别扭、膈应。
倒像是现在这样,距离产生美,离开旁人目光的焦点,反而让日常交往也更加自如自在。
所以,即便中途谢洵之曾经旁敲侧击问过,要不要搬回去,都选择了义正言辞的拒绝。
搬回去没什么好,至少一个人住在外面,自由度简直爆表,想干嘛就干嘛,甚至还有充足的时间条件和空间条件好好筹备的Plan B。
晚上9点,周予然到家之后先洗澡,谢洵之则打开冰箱,将前两天买的蓝莓和树莓,也倒出来洗了一部分。
听到洗手间里传来放水声。
谢洵之重新打开冰箱,伸手摸了一下放在侧门那三瓶乌龙茶的瓶身,在光滑的塑料瓶身上准确地摸到三条几乎肉眼不可见的细短透明胶带之后,终于不着痕迹地弯了一下唇——
至少这段时间,在他加班的时候,没有不速之客上门拜访。
周予然洗完澡,谢洵之正坐在沙发上看邮箱里的财报,见出来之后一直皱着眉头用力摇头,问:“怎么了?”
伸手掏了一下耳朵:“我好像,耳朵进水了。”
谢洵之将手里的平板放到沙发几上,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躺下来,枕到他腿上。
周予然愣愣地站在旁边,迟疑道:“这样,不好吧?”
谢洵之很自然地在茶几斗柜里找出圆头的软棉签,粉棕色的瞳孔只是很平静地望进的眼睛。
“我又不是没躺过,以前我看书,我哪次不是非要挤过来?”
周予然被反问得噎了一下。
“我也说了,是小时候。”
更何况,这都是上初中以前的事情了。
想了想,好不容易找到拒绝的措辞。
“现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谢洵之捻了跟棉签,漫不经心在指尖转着。
“还是,”他若有所思地递一眼,“我在等别人专程过来替我掏耳朵?”
别人?
什么别人?
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联想?
“过来吧。”
谢洵之在沙发上让出能够给躺下来的空间。
“叔叔替侄女掏一下耳朵而已,去瑞士前,我不是也这样躺在我腿上?”
“耳朵进水会发炎,到时候又要哭。”
周予然:“……”
总感觉,有哪里不一样。
小时候是小时候。
老宅是老宅。
每一次都是死皮赖脸赖上他,哪有像今晚一样,主动被他催着枕到他腿上过?
就像忽然之间被开发了个通商口岸,一贯以不讲理的海盗著称的周予然,一下子都不知道这个着陆的部落到底是什么打算。
要是贸贸然弃船上岸,会不会被食人族的族长绑回寨子里做成一顿晚餐?
忽然之间,就像一盘叫“鸡肋”的菜,改了烹饪手法,变成了“满汉全席”。
说不馋是假的,但又怕这是一顿断头饭。
心里有点虚,总觉得谢洵之可能是在钓鱼执法,但私心又觉得对方总不至于这么无聊,拿自己的清誉跟开玩笑。
他似乎很坚持如此,周予然咬了咬下唇,将信将疑地躺了上去。
“叔叔,我有点害怕。”
“不会弄伤我的,我会很小心。”
温暖的手指轻轻捻起的耳廓。
的耳朵小小的,耳道也不开阔,棉签小心翼翼往里探的时候,能看到因为紧张而微微咬住了下唇。
躺在他身上的姿态,也相当拘谨、不安,远不似那天晚上在老宅停电时那样亲昵、自然。
又紧张又忐忑,像是非常刻意在跟他保持一种最礼貌的安全距离。
洗完澡的少女,瓷白的皮肤像剥了蛋壳的鸡蛋,身上弥散出一股独特的沐浴露奶香。
暖气开得很足的内室,身上仍旧是那套吊带背心加运动短裤的睡衣套装。
毫无防备地在他腿上侧躺时,柔软的奶桃,曲线也若影若线。
背对着他,侧枕在他腿上,右手很随意地扶在他膝上。
“叔叔,好像下雪了耶。”
落地玻璃窗外,宁城第一场初雪如纷纷扬扬的鹅毛,无声无息地飘散在湛黑如墨的夜空里。
“嗯。”
“这么看,荣玺这边的夜景是真的不错。”
“但这边没办法推雪人。”
谢洵之小心翼翼地转动着耳道里的棉签。
周予然感受着贴近耳膜的、几乎能酥掉人骨头的沙沙声,舒服地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轻轻低吟了一声。
惬意到伸了个懒腰,脑袋本能地靠后时,忽然被他抬掌挡了一下。
生理反应似乎是一件难以控制的事情,近距离的接触、气味的侵袭、声音的诱惑,反而更能刺激多巴胺的分泌。
谢洵之喉结微滚,轻叹:“但我去那儿就可以。”
宋公馆里有花园,一到下大雪的日子,整个花园都会被银装素裹。
推雪人、打雪仗的空间也足够大。
周予然假装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冬天堆雪人还是太冷了,我这样隔着窗户看看就够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他能渐渐感受到声音逐渐逐渐微弱。
“予然。”
他叫了声的名字。
得到的,是少女迷迷糊糊呓语般的回应,像是即将陷入梦境。
半寐半醒的时候,人最容易放松警惕。
从耳道里抽出棉签之后,他伸手轻轻揉着的太阳穴,替放松,然后他缓声问:“乖孩子,告诉叔叔,我喜欢的人是谁?”
差点脱口而出的名字在砰砰乱跳的心绪里被结结实实给咽回到了肚子里。
周予然在警觉惊醒的第一时间,脑子里反应过来的,只有两个字——
妖妃。
伸手拨开他替按太阳穴的手,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叔叔是想逼供我,还是真心想替我掏耳朵?”
谢洵之笑了:“我只是担心,那个人比我大。”
周予然眨眼不解,呆呆地“啊”了一声。
“叔叔的担心为什么总是这么奇怪?”
谢洵之面不改色,将表面洇湿的棉签扔掉,又重新换了个干净的,示意躺好,他再替好好检查检查耳朵。
“因为,我不想面对一个年纪比我还大的人,叫他侄女婿,这样——”
周予然:“这样怎么?”
他垂目,温柔低声:“这样很奇怪。”
周予然悻悻地“哦”了一声,说:“我还以为我会说,既然我能接受年纪比我大的,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谢洵之又笑了,伸手捏了捏的脸:“我怎么会这么想,我是我叔叔,我是我侄女,我们两个保持现在这样的关系就足够了。”
不要再进一步了。
他的人生受限,没有任何逾矩的可能。
像现在这样,也已经仿若实在盗窃欢愉。
“但是我还是要跟我说,如果他真的年纪比我还大,在未来,我需要考虑的东西其实有很多。”
他像一个阅历丰富的长者,对循循善诱,妥善地替规划未来。
周予然:“比如?”
“我首先就需要确认,我对这个人产生的感情,是见色起意的巴多按作祟,还是其他什么短暂的刺激,我需要区分出什么是崇拜,什么是爱情。”
“唔。”
“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的《罗马假日》吗?”
当然记得,有年暑假失眠,靠在他身上看完了小半部《罗马假日》。
对剧情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果然黑白纯爱电影最催眠。
“记得我跟我说的吗?”
“对公主而言,和记者分开,是最好的结局。”
周予然:“为什么?”
当时粗略地看过一眼介绍,记得那个风流潇洒的记者,似乎比公主要年长,社会阅历也更加丰富。
谢洵之声线一如既往的平静:“因为但凡他们两个在一起,用不了多久,公主就会因为那些快速褪去的多巴胺而对他这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失去兴趣,更何况,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等待记者的,只是提前衰老,头发花白,皮肤松弛,目光浑浊,甚至有可能因为年迈而疾病缠身,需要长久的卧床照顾,出行也只能依靠轮椅,对深爱公主的记者而言,他根本无法想象,如果这些画面出现在心爱的人的面前的时候,会怎么看待他。”
“曾经吸引公主的那些阅历、见识,信手拈来的气度仪态,博闻强记的处事谈吐,以及落落大方的自信,在无情的时间面前,总有一天都会变得面目可憎。”
“然后,公主就会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找一个跟更合适的。”
周予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之间说这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想了想,忍不住提醒道:“可是小叔叔,电影根本不会拍到这些内容。”
所有的电影、名著小说、童话故事,主角的世界只会停留在“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但作者对所谓的“幸福生活”却从未有多一字的描述。
等待他回应的过程中,空气中有一种过分的诡异,似乎氧气都稀薄到趋近真空,逼仄的气氛,让不敢大声呼吸。
“是的。”
谢洵之垂落看的平静目光里甚至有一种残酷的,近乎残忍的冷漠。
“电影不会,但现实会。”
周予然咬唇:“但是,叔叔,即便有可能发生的现实,但我说的这些对我而言,也都太远了。”
谢洵之又笑着捏了捏的脸:“所以,这就更不行了。”
“这种年纪的男人,情感经历丰富,甚至很有可能滥交,如果我只是追求短暂的欢愉,明明可以又其他更好的选择。”
周予然忐忑地眨了一下眼睛:“那叔叔是这样的人吗?”
觉得自己快要碰到核心。
谢洵之弯了弯眼睛:“但我并不在我的择偶范围之内。”
周予然沉默了。
“所以,我真的要考虑这种,年纪跟我差不多,甚至比我还大的……糟老头子吗?”
周予然觉得,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应该是真的生气了。
所以,决定捂上耳朵:“好歹是我喜欢的人,我不要这么骂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男人唇角温柔的笑容已经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褪去。
“一个仗着年龄、阅历的优势,欺骗小女孩的老男人,不是禽兽是什么?”
这是一个不要脸的窃贼、劫匪、强盗。
不知羞耻、没有道德观念,只知道拐带小女孩的。
世风日下都有这种人一份功劳。
“都说了,我只是放在心里想想而已,我不要不停地往他身上泼脏水。”
“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就会像月光一样,落在我心理。”
维护对方的样子实在有些幼稚。
谢洵之额角的青筋跳了两下。
“予然,我们不聊这个,好吗?”
“那聊什么?”
“聊我到底什么时候愿意搬回来。”
“不要,我也不想聊这个。”
话题陷入死胡同里。
两个人都在没再说话。
谢洵之只是认认真真抵着头替掏耳朵。
“另一只要检查一下吗?”
“也行。”
这个晚上的对话聊天实在有些莫名的诡异,早知道这样刚才还不如别邀请他上楼。
周予然心里有事,翻了个身,面朝他。
只是这个姿势,不由自主垂在他腰下的视线难免令人尴尬。
鼻尖凑得很紧,伴随着他体温的热浪,扑面而来。
甚至能闻到一股带着檀香和石楠花香混合的、成年熟龄男人身上特有的、荷尔蒙的味道。
注意到的目光,谢洵之垂眸,很自然地问:“怎么了?”
周予然移开目光,深吸气——
如果单纯只是聊天,都能有这种反应,这也太变态了吧!
忽然福至心灵,想到老宅那晚中秋的夜雨和雷鸣。
“差不多了。”
心跳得速度紊乱。
拨开他掏耳朵的手。
微微红着耳朵,从他腿上起来。
双腿几乎在脑补到刚才看到的画面的时候,本能地夹了一下。
口干舌燥,端起了玻璃几上的茶杯,喝水。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周予然坐得离他有半个枕头的距离,抱着杯子,喝水的时候也不敢看他。
“叔叔,我的皮带怎么总是这么硬,平时不难受吗?”
谢洵之原本想伸手去揉揉的耳朵,检查是不是自己刚才手重,伤到了,手探到一半,本能地就折了回来。
他若无其事地将棉签丢进垃圾桶。
“平时还好,可能跟坐姿有关系吧。”
短暂的沉默后。
他问:“我冷吗,要不要盖条毯子?”
周予然有点僵硬:“也行。”
谢洵之起身去单人沙发上抽那条被随意丢着的卡通小毛毯时,却猝不及防地,看到了那被盖在绒毯下面的、半瓶没喝完的乌龙茶饮。
038
周予然也想不出,到底能跟谁分享这种不是秘密的秘密。
毕竟这不过是某次美容院里的姐姐在护肤的时候跟的随口一提。
不知道胡乱编个名字,谢洵之会不会像上次“偷吃”那样过激反应。
虽然有心试探,但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这种伤及无辜的行为有些可耻。
所以,只是慧黠地弯了弯眼睛,打了个无伤大雅的哈哈,就在谢洵之的缄默中,巧妙地结束了这个多少有点走钢丝的话题。
暑假结束得比想象中还要快,随着学校开学,以及紧随而来的国庆,一个月又无声无息地过去。
提早推掉了社团里的活动,在国庆假期的第二天,避开人流的高峰期,两人于傍晚时分回到老宅。
由夏转秋,天黑得没那么早,如火如荼的云霞如金红相间的绸缎,洋洋洒洒地铺陈在辽阔的天际。
宋家的老宅坐落在一片茶园旁,周围还栽种着不少翠竹,周遭的环境如避世的桃园,颇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味。
宋墨然看到他们的时候,正拄着拐杖在花园里检查那些园丁新种的花苗,目光落到谢洵之身上的刹那,原本放松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周予然拎着各种珍贵的保养品,“哒哒哒”地跑到宋墨然身边,绕着他甜甜地喊“爷爷”。
“这是叔叔特地托人带回来的茶叶,还有人参、铁皮石斛,对了对了,还有这根沉香木的拐杖,握柄处我都给爷爷试过了,磨得润润的,很轻,但支撑力很稳,爷爷要不要现在试试呀?”
向来擅长察言观色,虽然不知道宋墨然到底在不爽谢洵之些什么东西,但从两人不经意对视的几个眼神里,也能知道,这对父子之间,显然有很深的隔阂。
予然无暇多想,只将一提一提的礼盒,献宝似地举高高,各种替谢洵之说好话。
宋墨然板了一会儿脸,但架不住周予然像件贴心的小棉袄似地哄人,到底还是不忍心让小辈伤心,缓了缓脸色,冷淡地看了谢洵之一眼:“晚饭已经做好了,我们俩的房间,也早就让人通风了,国庆这几天就住在这里好了。”-
在周予然的记忆里,宋墨然对自己这年少有为的儿子,鼻子眼睛无一不满意,但像今晚一眼,连多看一眼都生气的情形,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一顿再寻常不过的家宴,吃得一个外人胆战心惊,连汤勺触及碗底,都尽可能控制着不发出“叮叮”的烦扰声响。
宋家吃饭的规矩多,老人家如果不主动开口,小辈绝不敢打破“食不言”的守则。
偌大的中式餐厅里,即使周予然再如何擅长当着长辈的面装乖,也待得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挨到餐后用茶,阵地从肃然静默的餐厅转移到视野开阔的花厅茶室里,陪着两人喝了几口茶,找了个由头去看后院的花,借此开溜。
宋墨然退休后,没别的爱好,就喜欢颐弄花草,廊灯下的雕花笼中养着两只画眉鸟,一见到人就“啾啾”地叫。
老宅周边没什么能玩能逛的地方,但胜在环境好空气干净,国庆的这几天,纯粹就当来度假,倒也能自得其乐。
在花园里待了没一会就觉得无聊,想着留着喂蚊子,不如上楼打游戏。
路过书房时,看到未掩紧的门缝里透出明晃晃的亮光,却意外听见宋墨然恨铁不成钢的怒斥。
“好一手先斩后奏!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我商量!婚期说推就推,哪有我哥哥当年一半沉稳!”
“他要是知道我做的这些事,都要被气死,毛毛躁躁的出头,把我的话都当耳边风!”
“什么身正不怕影斜,外面传得难听,哪怕流言声音再小,我们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还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但我年长这么多岁数,纵容胡来!”
透过窄小缝隙的匆忙一瞥——谢洵之垂着眼帘,依旧是那副谦和有度的恭敬模样,而宋墨然正拄着拐杖,背着他站在窗前,上了年纪的人,即使平时看着精神矍铄,但略微伛偻的背影里却有无法隐藏的龙钟老态。
“我之前就跟我说过,有些头不该出,多此一举的事情,太容易落人话柄。”
“我知道。”
借着门缝,偷瞟一眼谢洵之八风不动的侧脸,照旧是一贯而来的克己复礼的谦恭。
如清风明月,纤尘不染,高不可攀。
“我知道我知道,回回都说我知道!‘人言可畏’这四个字,我都懒得跟我重复!”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不怒自威,饶是隔着一扇门,周予然却依旧听得心惊胆颤,只觉得后颈脖都跟着这句不轻不重的威胁凉了一瞬。
囫囵的对话听了个大概,也知道,是谢洵之替推迟婚期的事情东窗事发。
但宋墨然口中的“谣言”又是怎么回事?
没头没尾的几句话,已经足够让心里警铃大作。
浴室里的水汽蒸腾得人头晕脑热。
予然仰面躺在浴缸里,仔仔细细回想自己从过敏到开学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发生的琐碎细节。
根据宋墨然那三句话里的信息拼拼凑凑,皱着眉开始翻通讯里的联系人,正想着能找谁求证一下猜测,屏幕里忽然跳进了隋宁的电话。
作为“妲己”的赠予者,周予然记得,自己答应过要陪去相亲。
两人约好相亲那天接头的时间和地点,热心的隋宁甚至主动表示要来老宅接去餐厅。
周予然想了想,开口的声音就有些委屈了:“还是别了吧,最近宋爷爷正在气头上,我都不敢当着人的面太招摇。”
这句话本来就说得似是而非,只是电话那头太久的沉默,反而更加坐实了心里的担忧。
隋宁尴尬地咳了两声,跟打哈哈:“咱们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再说了,我从小到大都这么乖,干嘛去管人家怎么造谣?”
除了谢洵之知道人前人后两张脸以外,周予然在其余所有人面前,都牢牢端着文文静静的小白花人设。
乖巧懂事又听话,规规矩矩地永远不会出错——俨然就是个谢洵之的复刻翻版,只是占着性别的优势,看上去更为讨巧柔弱而已。
周予然握着手机盯着浴室的天花板,压低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哀怨起来:“我就是想问问,我那边听到的版本,是怎么传的?”
语焉不详的谎诈。
甚至不敢点名扯上谢洵之,免得猜想出错,徒增尴尬,平添心虚。
说到这个隋宁就来气,整理了一下思路,就倒豆子一样把自己最近的见闻向周予然和盘托出。
宁城的上流圈来来回回也就那些人,流言蜚语虽然还没来得及传得沸沸扬扬,但对应社交圈里的人,都已经略有耳闻。
起因是谢洵之不由分说夺了叶家那块相看了许久的地,顺水推舟还替周予然延迟了婚期,叶家两头讨不到好,也不知道是谁走了风声,有心人就开始借题发挥了。
煞有其事地将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本末倒置,说什么怒发冲冠为红颜,什么养女千日夺妻一时,听着比那些视频软件上的土味短剧还要让人上头。
隋宁声音恨恨:“也幸亏我没当面听见这些恶心人的话,这帮臭傻逼,生意场上算不过我小叔叔,造起黄谣来倒是各个都长舌妇要投胎,争先恐后上赶着送死。”
周予然握着手机,躺在浴缸里,只觉得头疼。
虽然这种程度的谣言根本影响不了,但不确定谢洵之会不会受到影响,万一他神经脆弱,把这一切都迁怒到身上,那绝对能冤过窦娥。
不可能置之不理。
毕竟继林蓁蓁败北后,谢洵之现在是手里剩下的唯一张牌——在没有绝对的把握说动对方出手替退婚前,不敢让任何风吹草动,影响到两人好不容易修复的关系。
“谁这么跟我过不去?”周予然被浴缸里的热水蒸出一身汗,假惺惺地抽了抽鼻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又可怜又无助,“我暑假过敏严重得差点住院,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的人。”
隋宁本来不想嚼舌根,但架不住卖惨,犹犹豫豫给了一个人名,然后立刻安慰不用担心:“我们都知道,聂宏这家伙的嘴巴没个把门的,加上那天晚上又喝多了酒,反正当时在场的,没一个人信他的话。”
周予然一听“聂宏”这个名字,冷笑着又在叶兆言的记仇小本本上添了一笔。
作为同属叶兆言纨绔子弟阵营一员大将,聂宏也是个吃喝玩乐的好手,身边一票的狐朋狗友。
聂家的社交圈跟宋家的圈层重叠度不高,想不出到底是通过怎样的渠道,才会把风声漏进宋爷爷的耳朵里。
得想个办法在谣言进一步扩散之前让这个臭傻逼闭嘴。
周予然:“我知不知道最近聂宏他们在哪个酒吧里玩?”
隋宁立刻警觉:“我不会是想去跟人家对峙吧?”
周予然柔声弱弱地说:“总是要跟人家当面说清楚才好,好歹,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
到时候好好策划一下,找几个大汉跟他讲讲道理,酒吧黑灯瞎火,不把他揍到鼻青脸肿,周予然这个名字,倒过来写。
隋宁对的软弱天真气到跺脚:“这种人我跟他讲什么道理啊?”
浴室洗手台的镜子被笼上水雾,朦朦胧胧照出湿漉漉的身体的轮廓。
周予然伸手抹开水雾,光洁的镜面映出看上去略显哀愁的脸。
镜子里的人握着手机,幽幽地叹了口气:“毕竟,有些误会还是应该跟他们解释清楚的,我虽然是个孤儿,但好歹从小在宋家长大,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的过错,让小叔叔平白无故被人泼污水,毕竟,‘清者自清’这种话,他们那些人怎么可能会相信?”
见对于澄清一事主意坚决,隋宁犹豫了几秒,支支吾吾地建议说:“其实我倒是觉得吧,虽说清者自清,但毕竟这事情发生得也有些突然,我与其跟傻逼讲道理,不如赶紧找我小叔叔想想办法。”
“趁热打铁,不然等他出了国,这一来一回,再想去解决谣言,就真的晚了。”
周予然眼皮一抽:“嗯?出国?”
隋宁:“对啊,他不是都要跟我哥一块儿出国考察了吗?”
周予然连绵绵的夹子音都忘了装:“什么时候?”
“后天一早啊,我不知道么?”
隋宁很自然地“啊”了一声:“应该是还没来得及跟我吧,今晚还是我叔叔临时给我哥打的电话,说是瑞士那边有个度假村的项目要看,不知道要待多久。”
“他明天要跟我哥开会对一下考察的细节和目标,然后后天一早就出发了。”
周予然:“……”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果然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谣言四起,又有宋墨然单方面施压的情况下,对谢洵之而言,保持足够安全的距离,就是最好的避嫌办法。
毕竟,相比起让人看笑话的“自证澄清”,明目张胆地冷落谣言的另一方,显然更有说服力。
周予然咬牙切齿地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大脑昏胀,头晕目眩。
只觉得一个晚上起起落落,事发突然,只剩今明两个晚上,连着手应对都缺乏时间,只能争分夺秒。
零点时分,寂然无声的老宅里,头顶只有两盏助眠的廊灯。
站在谢洵之书房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拒人千里的门,以及门缝底下透出来的幽暗冷光。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能体会到一种无形的挫败感,让压在情绪上的沮丧铺天盖地。
不知道这个时间点,他会不会开门,已是惊弓之鸟,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会让重新回到三年前的雨夜里。
大不了就是摆烂逃婚,跟所有人老死不相往来。
周予然咬了咬牙,伸手轻轻叩了叩门。
039
也许是记挂着心事。
当清晨的太阳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洒进来的时候,浑浑噩噩的清醒几乎是本能。
周予然从床头柜上捞过手机,看了眼时间。
6点15。
困到极致的时候,闭着眼睛都能打出字。
将信息编辑好,从善如流地逐条点了发送。
就不打算再管它——
反正对方回不回都无所谓,只要确保心意准时抵达就行了。
重新将手机丢回到床头柜上的时候,不小心将放在案上的一叠文件扫落。
纸页散落的哗啦声让本能地扒着床沿往地上扫了一眼。
迷迷糊糊地眨了好一会儿的眼睛,才反应过来,是那几份网配合同。
干净的纸页上,已有人细心地将合同装订,并在一些关键条款事项中做好了批注和注意事项。
乙方可能会遭遇的风险,对方甚至用红笔给标注加粗,警示需要注意。
想都不用想,这么工整的作业会是谁的手笔。
老宅通电是在凌晨两点,是凌晨两点半等整个别墅都重新安静之后,才偷偷独身溜回了房间。
打了个哈欠。
周予然把薄薄的秋被盖过头顶,挡住光线。
迷迷糊糊入睡前的那几秒,到底还是没想明白谢洵之是在后来几点进的房间-
宁城北郊的机场,澄亮的阳光已经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洒进贵宾休息室内。
距离航班起飞还有半小时。
修长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端,迟迟不落。
【不知道叔叔现在有没有想我,希望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偷偷想我。】
【看在我特地订闹钟想我的份上,请一定一定告诉我,我的返程航班。】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只想在第一时间欢迎我敬爱的叔叔,可以吗?】
谢洵之垂着眼帘,他几乎能够想到,周予然在极度困倦的情况下,会如何用撒娇的表情打出这三句话。
“在看什么,这么出神?”
旁边有座椅拉动的声音。
隋东端着咖啡好奇探头来看,谢洵之已先一步将手机屏幕锁屏。
“一大早跟谁聊呢?”隋东揶揄地打量他的脸,“心情这么好?”
谢洵之:“国庆隋宁是不是让予然替去相亲了?”
隋东愣了愣:“还有这种事?”
最近家里的确忽然开始焦虑隋宁的婚事,给安排了好几个不在审美范围里的相亲对象,妹妹病急乱投医,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以后这种事情别让隋宁拉予然一块儿,”谢洵之顿了顿,皱眉,“还是个小孩子。”
隋东要笑不笑地哂了声。
“谁家小孩子明年3月都要结婚了,好歹我妹妹跟人家八字还没一撇呢。”
谢洵之沉默了几秒。
“结不结婚都还不一定,有些话不能说太早。”
他的语气再自然寻常不过,但隋东却听得有些愣,半响才回过味来,立刻正色问:“喂,我别告诉我,那些谣言都是真的啊?”
“……”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有什么情况我至少先跟我和姜岩通个气,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谢洵之很寡淡地掀起眼皮,平静地跟他解释。
“我想到哪去了?”
“我的意思是,叶兆言跟予然,不见得合适,临到边了,我爸爸改主意也不是没可能。”
隋东嗅到了点不一样的苗头:“好端端的,我爸爸为什么会改主意?”
他狐疑盯住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我只相信有人从中作梗,绝不相信会好事多磨,再说了,如果予然不跟叶兆言结婚,那要跟谁?”
他越想越不对劲,但碍于两人关系,又不能明晃晃地质疑。
“上次姜岩还开玩笑,说他有个ABC表弟,想介绍给予然,人品学历相貌,哪样比叶兆言差,我是怎么说的?”
“我说,同龄人不会照顾人,同龄的异性在心理年龄上往往幼稚于同龄的女性,结婚对女性来说,无异于提前养一个孩子。”
“但我明明看他表弟样样好,偏偏我鸡蛋里挑骨头。”
年纪太大的看不上,年纪一样的,又嫌心理年龄幼稚,年纪小的——
哦,还不到法定。
我不如自己把予然娶了算了,反正也没有血缘。
只是这话,隋东之前已提过一遍,惹对方不快。
谢洵之沉默了几秒:“有合适的,固然很好。”
见对方脸上仍旧是一副滴水不漏的平和,隋东套不出更多别的信息,只能悻悻然下结论。
“我看在我跟我爸爸的双重夹击下,压根没什么人合适,可怜予然长那么漂亮,注定孤独终老。”
昨晚发生了太多事情,他到最后受困于各种凌乱的梦魇,连囫囵觉都没睡太深。
趁起飞前的间隙,谢洵之靠在椅背上,闭眼假寐。
就在隋东以为他不打算再搭理自己的时候,却忽然听见他怡然松弛的声音——
“这也没什么不好,又不是,不能养一辈子。”-
周予然彻底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假期的老宅,到了白天,反而安静得没什么外人。
昨晚一场秋雨,让山脚下被茂林修竹环绕的宅邸,在晨雾清风中,有一种青草葱翠的浓郁绿意,就连空气里每一丝清清淡淡的泥土香,都旷人心神。
吃完早午饭,宋墨然正好做完例行的血压晨检,很自然地问,要不要去花园跟他一起去花园散步。
周予然来这边就是为了陪老人解闷,装乖了这么多年,即便困倦得再想回去睡回笼觉,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拒绝对方的好意邀请。
宋墨然似乎多少也能猜到,几个月前在叶兆言手底下受的委屈不小,所以一大一小聊天时,对叶家,对那场即将到来的婚事,都很有默契地选择避而不谈。
不再热衷做月老的宋墨然,反而让周予然相处下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仿佛又回到了幼年,在对方身边膝下承欢,被呵护备至的时光。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佛堂门口。
宋墨然出神地望着微掩的柴门不说话,周予然就安安静静在旁边等。
下个月月底就是宋予年的忌日,同样,也是裴蓉的。
如果知道在二十岁这个年纪,会在阴差阳错里,在宋墨然乱点鸳鸯谱的错误下,困扰、烦恼,夜不能寐,机关算尽也只能赌一个可能,妈妈还会不会选择在宋予年忌日那天殉情?
可能也会的吧?
毕竟,虽然那个时候年纪小,但随着年岁日增,加之单亲早慧,也知道越往后,妈妈的抑郁症已经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
就在周予然以为宋墨然要进去悼念宋予年的时候,白发苍苍的老人,却忽然拄着拐杖,掉转了方向折返。
周予然意外地眨了一下眼睛,又重新乖乖地跟了上去。
“这段时间,跟予白在宋公馆住得还好吗?”宋墨然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向花园另一头走。
“挺好的,叔叔很照顾我。”
宋墨然点了点头,说:“应该的,还是那句话,受了什么委屈,就跟我叔叔说,他会替我出头。”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补了一句:“他也应当替我出头。”
眼前二十出头的少女,五官眉眼,细看之下,仍旧还能找到宋予年的痕迹。
其实,在小的时候,尚未长开时,还要更像一些,只是,随着年岁渐长,那种让人怀念的过度肖像,也在不知不觉间逐渐佚失。
他不得不认清现实。
时光如梭,他的儿子死了,他的孙女却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顾盼流辉。
流转的生命,似乎也在长河岁月里,完成了一次从死亡到新生的更迭。
体检报告的结果不太理想,宋墨然也不知道肺部的病症,能否支撑他看到这对孩子成家,但至少,在他离开之前,这个家里不可以出现任何的丑闻。
任何捕风捉影的谣言,都是对早逝的儿子的一种污蔑,以及,对宋家这么多年清白坦荡的家风的一次挑战。
“我知道,叔叔一直都对我很好。”
周予然温柔应声,一如幼年那般乖顺懂事。
“如果予白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也要同我说。”
周予然摇了摇头,认真地强调道:“叔叔对蓓蓓,已经很好很好了,爷爷您不用担心。”
宋墨然听一个劲说谢洵之的好话,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那如果爷爷希望我搬出宋公馆,跟我叔叔分开住,我会怪爷爷吗?”
话锋急转直下,周予然本能地愣了一下。
宋墨然转开目光,转身缓步往花园外走。
“我叔叔年纪大了,也是时候考虑结婚的事情,再跟我住一起,”他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我们一家人倒是没什么关系,只是担心别人会误会。”
周予然敏锐地从他的话里抓到了关键词——别人。
宋墨然是个浸淫商场多年的老人,无论是嗅觉还是眼光都比普通人要毒辣,洞察秋毫。
只是,有些事情,倘若他想装不知道,那就会彻彻底底做一个充耳未闻的瞎子。
“其实予白这趟去瑞士,之所以时间这么久,本来也是特地要见一个人。”
周予然:“他是说过,要约一个设计师的时间。”
“他出门之前没跟我提吗?”见懵懂不知,宋墨然也颇有些意外,“是我有个朋友的女儿,比我大几岁,刚好在那边出差,就约了他半周时间,一起度假。”
周予然怔了一下。
所谓的度假,其实也不过就是相亲。
“如果予年还在,以他跟我妈妈的关系,倘若在予白这个岁数,小孩子也都该念书了。”
宋墨然看着,像是忽然陷入某种惆怅的缅怀。
即使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假设,但眼前的老人,现在的的确确在期盼的叔叔尽快成家。
周予然平静地站在拱行廊的木花架下,头顶是如火如荼生长的绿植,将拱形的花架缠绕出一片苍翠的绿意。
入秋的中午,昨夜又下过雨,空气里湿润的潮气随风吹在身上,有一丝很明显的凉意。
悬在花架上的吊兰叶从肩侧垂下来,长长的叶子尖轻微地在微风中刮蹭的手背。
皮肤被尖尖的叶子戳到,有一种如被毒虫啃噬般的麻痒。
昨晚电闪雷鸣,似乎有吊兰被吹翻在地,花盆摔碎,脚下有明显被清扫后残留的细小泥胚瓦砾。
翻转掌面,用指尖掐下一段吊兰花的叶尖。
宋墨然沉吟:“也是爷爷之前没考虑周到,让我搬来搬去,确实挺麻烦。”
寄人篱下,说不出一个“不”字。
连家都没有。
是一只无脚鸟,不管多久都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休憩之所。
处境比一盆吊兰花也好不到哪去。
花盆只是被虚虚的两根细绳悬空在花架上,一阵狂风骤雨,对它们而言,就有可能是覆顶之灾。
“不高兴?”
周予然闭眼,又睁开,冲宋墨然笑着摇了摇头。
“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搬走比较合适。”
年逾古稀的老人,不动声色的目光落在脸上,相当满意的反应。
没有一丝心虚,也没有一丝慌乱。
向来乖巧、善解人意的小孙女,甚至还露出了“都是因为我的问题才让您这么为难”的歉疚,看得宋墨然于心不忍。
让搬离宋公馆,是无奈之举,他不能让那些可能辱没宋家门楣的谣言进一步甚嚣尘上。
“这个看我,爷爷跟我叔叔也不急。”
周予然点点头,只乖乖巧巧说了一声“好”-
相比宁城中秋的潮湿,瑞士的秋天晴朗异常,气温却比宁城要低。
谢洵之落地后,就跟隋东一起马不停蹄,忙得连轴转,终于在半个月之后,有了喘息的时间。
接到宋墨然电话的时候,他正在房间里喝咖啡处理公务。
老人家寥寥交代了几乎公司里发生的事情,临挂电话前,将话题转回到了他身上,是跟他商量要给周予然在荣玺那边买房子的事情。
谢洵之不解:“在宋公馆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去那边买公寓?”
“阿蓉留给予然的那套房子小区有点老了,一个人住那边我不太放心,买套环境治安地段稍微好一点的现房,到时候搬过去,也不会出乱子。”
谢洵之皱眉:“才刚搬过来不久,为什么好端端的又要搬家?”
短时间里频繁搬家,未免太过儿戏,而且,这于谢洵之看来,也实在有些不尊重人——周予然已成年,并不是一个可以任人摆弄的洋娃娃。
宋墨然显然知道他的顾虑,但碍于谣言在前,也容不得大意:“毕竟女大当婚,再跟我一个未婚的叔叔住在一块儿像什么样子。”
谢洵之沉默着未置一词。
宋墨然:“而且我也跟予然说过了。”
房间的落地玻璃窗外,是瑞士雪山皑皑的白雪,正午的阳光落在雪峰顶,映得窗外白雪都亮得刺目。
谢洵之目光微滞,话音却缓缓地低了下去:“同意了?”
宋墨然:“向来懂事。”
谢洵之微垂的眼睫颤了颤,轻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宋墨然见他同样接受良好,心里那点对周予然的过意不去和歉疚,顿时也就释然了一大半——这两人追究是自己的孩子,他是长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两个孩子好。
“我也老大不小了,过了年,侄女都结婚了,我还孤零零地像个什么样子?这两天,我王伯伯说了,明天王馥雪也会到瑞士,我别怠慢人家,省得我王伯伯对爸爸有意见。”
谢洵之已经几乎是花了点时间,才想起“王馥雪”这个人到底是谁,下意识想找烟,却忽然想起来,身上最后半包烟,早上被隋东拿走了。
只好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斟酌地找说辞:“让予然搬家这件事情,可以等我回来再说吗?”
宋墨然没想到他破天荒会跟自己在电话里纠结这种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顿时不悦就溢于言表:“怎么?”
想到那些令人头痛的谣言,所以他也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给彼此留下任何可以商讨的余地,只沉声问了一句:“已经决定好的事情,我不要再跟我说了,人言可畏这四个字,我都说累了。”
谢洵之沉默了几秒,面不改色:“我只是担心一个人住照顾不好自己,也没有其他意思。”
“这些事情我会让方宁去帮蓓蓓安排好,”宋墨然对他的顾虑不以为意,“与其操心这个,不如多操心操心我自己的婚事,不要等我躺进棺材里,还得为我的事情头疼。”
“知道了。”
宋墨然会为了他的事情有多头疼,谢洵之并不清楚,他只知道眼下令自己头疼的,除了那个记不清长相的王馥雪以外,还有——
周予然已经整整四天,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了。
虽然两人之前在微信里的联系并不算频繁,但谢洵之觉得,应当是该找他的,碰到任何棘手、麻烦的时候,理所当然都应该找他。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悄无声息地躺在列表里。
瑞士纬度高,雪山附近的度假酒店没有光污染,酒店房间的窗外,阳光漏进落地窗,刺得眼睛有种不真实的迷幻感。
谢洵之坐在窗前发了会儿呆。
然后翻出相册里在闲暇时拍好的星夜照片,选了张好看的给周予然发过去,抽完半支烟,才收到对方不太走心的回复。
7小时的时差。
国内这时候应该正好是餐后消食的空闲期。
周予然:【这是什么?】
谢洵之:【瑞士的星夜,随手拍的。】
等谢洵之将剩下的半支烟抽完,终于收获到了对方一个猫猫大拇指的表情包。
再等,却没了下文。
男人眉心微蹙,问今晚吃了什么,他不在的时候,跟宋墨然在老宅里过得怎么样。
旁敲侧击,只等反应。
,周予然只是有问必答,偶尔也会关心他在瑞士的近况。
明明很和睦的家常聊天,对方却总给他一种怪异的敷衍。
回复的每一个“嗯嗯”里都有种迫不及待放下手机的匆忙感。
谢洵之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种反常,但明明在国庆前,两人偶尔的闲聊,也不过就是这样寥寥数语。
临近国内10点,一贯晚睡的周予然,却说自己准备洗漱睡觉了。
谢洵之:【没别的要跟我说的事了吗?】
“对方正在输入中”显示了半分钟,就在谢洵之以为周予然要就搬家的事情跟他告状的时候,一条消息倏至。
周予然:【没有了呀,我在这里一切都挺好的,叔叔放心出差吧。】
周予然:【猫猫比心.jpg】
谢洵之盯着那个软萌的表情包出了一会儿神,然后烦躁地将手机丢到沙发旁边的玻璃几上,从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支烟。
决口不提宋墨然要搬家的事情。
没有撒娇没有耍赖,更没有为了留在他身边而百般央求。
就连像那天晚上一样,仗着自己眼盲,在他身边浑水摸鱼的心机都没了。
什么也没有。
平静得就像无事发生。
——爸爸有跟我说,什么时候搬家吗?
删掉。
——我打算什么时候搬家?
删掉。
——搬家的事情,可以等我回来再说。
删掉。
谢洵之:【27号下午6点落地。】
周予然:【?】
谢洵之:【不是说要来接机?】
热闹的苍蝇馆子里,冲坐在对面的朋友扯了个抱歉的笑。
麻木地看着手机里给出的时间信息,这时候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明明之前问一个航班号还推三阻四。
“怎么了?”
对桌的朋友笑吟吟,试图将开盖的乌龙茶往的杯子里倒。
周予然眼疾手快,伸手挡了一下。
“我不爱喝这个,去帮我叫份炒酸奶,多撒点坚果。”
好友起身去吧台下单。
捧着手机独自坐在长条凳上想了想。
【真的好不凑巧耶!】
【那天我们配音社里有个线下见面会,可能推不掉呜呜呜呜】
不知道隔了多久,久到周予然已经被火锅辣到又加了一碗炒酸奶,随意被丢在口袋里的手机却忽然震了一下——
是谢洵之毫无感情的一个字。
【好。】 040
鹅毛大的雪粒落在他挡住双眼的手背上,转瞬又被彼此在亲吻时呼出的紊乱鼻息所融化。
“再来一次”是一场无限循环的魔咒。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下,却开始有丰沛的水泽渗出。
的脸仍被牢牢地禁锢在他身前,仰面被动地接受他单方面的压力——用力的、缠绵的回吻。
不用去直视那双能够望进自己心底的眼睛,让谢洵之能够在短暂的瞬息里,重温旧梦——忘记彼此的身份、年龄、距离、过往经历,忘记落在身上的目光、父母亲友的期盼,以及在伦理道德下难以承受的负累。
他像掩耳盗铃,又如一叶障目。
直到品尝到唇齿里生涩的铁锈腥气——
唇瓣已被亲吻到发麻,失去知觉,他感受不到疼。
谢洵之终于克制地放开,喘息。
抵额时,呼吸交缠。
他垂落的眼睫下,能看到微微张开的、柔软的唇瓣上还有鲜艳的银丝。
银丝的一端连着他。
在冬夜已经转冷的温度里,在万家灯辉的映照中,也有一种缠绵的旖旎。
像饱满丰盈的玫瑰花瓣上,沾染的那滴夜露,无声却诱人流连忘返。
如重获新生,在桎梏中大口大口喘息,连艳色的舌尖都在贪婪地攫取久违的氧气。
微微松开掐在虎口上的手掌。
谢洵之仍旧牢牢地捂住的眼睛,只能感受到他掌心有一片湿濡,像笼罩在心房上,巨大的、绵绵的阴雨,压得他快要喘不上气。
他的额头无力地抵在自己手背上,隔着手背,压在的眼睛上。
理智重归,发热的身体也跟着一寸一寸转冷。
“我们不可以。”
“不能这样子。”
他想在劝慰自己,又像是在说服。
不应该诱惑他,他也不应该轻易上饵。
周予然因为亲吻而缺氧的大脑,已经麻木的四肢因为身前巨大的热意,终于逐渐地找回了知觉。
干涸的眼泪,又再次从他掌心里流下来。
两人仍旧保持着额头相抵的姿势,亲密到缠绵的相拥。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的鼻尖,蹭到他脸上,根本收止不住。
“我说不可以。”
被捂着眼睛,哽咽的声音在抽泣。
喉间像坠了一块铅,难受的酸涩,几乎让每吐一个字,都觉得费力。
“我有本事推开我,我就相信我不可以。”
谢洵之张了张唇,空白的大脑里有短暂的时间,组织不出语言。
三秒的静默后。
于目不能视物的环境里,仰面,踮起脚。
摇摇欲坠的银丝随着再次贴近的唇齿而消融。
原本彼此生涩、禁忌的亲吻,在一来一回的练习中,已经开始熟稔。
他们熟悉对方的温度,了解另一个人呼吸换气的频率,掌握双方亲吻里的技巧。
少女柔软细腻的嘴唇,是包裹着丰沛露珠的玫瑰花瓣,唇齿之间能饱尝到身上特有的、馥郁的水果甜香。
而男人的唇则更加温暖、循序、进度有度,能将的呼吸彻底包裹、容纳。
——的勇气太过热烈,热烈到,他的回应也身不由己。
锈涩的血腥气在唇齿里弥漫。
被吮吸,被品尝,被吞咽。
被贪得无厌地一遍一遍琢磨。
他的呼吸完全被掌握,摇摇欲坠的理智却在愈走愈近的人声里,惊如大梦初醒。
手掌从眼帘上滑落小小一寸,有湿润的睫毛扫过他掌面下缘。
迷蒙的泪眼几乎能挡住的视线,却依旧能看到他眼睛里挣扎地写的“不可以”。
“我说不可以。”
闭上眼睛,盈在眼眶里的眼泪随着阖起的眼帘,无声从脸颊滚落。
手掌隔着平坦的西装裤,轻轻覆盖了上去的时候,能明显感受到,他有一瞬的僵硬。
柔软、纤细的手指,也无法包裹住西裤下隆起的全部。
“那我告诉,这是什么?”
他应该开口拒绝,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能明显感觉到,谎言已经无法再欲盖弥彰——
他做不到在这样的情形下,欺人欺己。
“予然,我松手。”
额角的青筋跳得厉害,连颈项的经脉都贲紧凸起。
简短吐息的五个字里,字句都是忍耐。
人声渐远,路灯下,耳空目明。
“我不想要吗?”
“我不是想要很久了吗?”
谢洵之张了张唇,拒绝反驳的话,却随着手下的动作,伴着无可遏制的战栗,尽数滚回到了腹中。
“老宅里我碰到的,以及那天晚上我帮我掏耳朵的时候碰到的,真的是我的皮带吗?”
撕开的真相就最令人难堪。
他别开的脸,却被两只冰冷的手捧住,强迫他回过脸,跟对视。
他的灵魂和罪恶被释放。
少女颤动的眼帘里,含泪的目光也有微弱的希冀,哽咽的每一个字,都是哭腔。
“谢洵之,我回答我。”
“看着我的眼睛,我告诉我,我对我没有感觉!”
“没有。”
“没有。”
他重复了两边,最后又跟自己确认了一遍。
“没有。”
周予然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杏瞳里的微光,却如升空的烟火,转瞬的灿烂后,是永无止境的熄灭。
他感受到怀里的人正在发抖,紧绷的肌肉像是已经无法再支撑身体的重量,摇摇欲坠地要在他身前滑落,他本能地将往自己怀里又带近了一寸。
但转念,觉得逾矩,又将松开,只是虚虚扶着的后腰。
克制而礼貌。
雪夜中,周予然靠扶住冰冷的车窗勉强让自己站稳,然后,点了点头,平静地望他的目光里,很缓慢地说了一个“好”。
“如果我不想,那我松开我,今晚有的是人想跟我——”
还没说完,身后依靠的车门忽然被人一把拉开,身体跌入后座的时候,双手还来不及挣扎、支撑,已被人紧紧握住手腕,拉高至头顶,强摁在真皮椅面上,双腿间直接抵进膝盖,让根本没有动弹的空间。
“周予然,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伴着被重重关上的车门,他压在上方的气音,一字一顿都咬牙切齿。
今天晚上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错的。
他不该在出差回来之后心血来潮特地绕到荣玺,想着替做一顿夜宵。
也不该轻轻松松就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刺激。
更不该放任在车里说那些不可挽回的话——他居然可笑到,妄图在面前自证清白。
他应该跟保持距离,在各自生活的地方,两不相干。
被仰面制在车内,光线微弱的视野里,只能看到黑灰的车顶,以及从他玻璃镜面上反出来的仪器微光。
“不是我自己说,我说,我但凡做春梦,我都但愿我梦里从来没有过我!”
就像是很久以前射出的子弹,正中眉心。
长久的沉默里,终于听到他生涩的、挣扎的妥协。
“我们也说好了,两个人,保持现在的关系,一辈子。”
每一寸呼吸,都觉得这么多年恪守的规则教养,也如同灵魂被撕扯般,七零八落。
“我为什么非要这么贪心?”
觉得好笑,就真的笑出了声。
“到底是谁在贪心?既要又要,不要跟我做,又不准我跟别人做。”
所说的保持现有的关系,两个人过一辈子,只是经停的权宜。
而对他来说,居然是目标的终极。
咽喉忽然被一寸滚烫的掌心卡住,就连稀薄的氧气也呼吸困难。
晦暗的视野里,第一次在这么微弱的光线里,看到一个人的眼睛——通红的、愤怒的、几乎被压迫着逼到绝境的眼睛。
他从齿缝见咬出来的每一个字眼,都带着愤怒的颤音。
“我想怎么做?”
“我要跟谁一起做?”
“我知道要怎么做?”
在短暂的濒死中,又被他的理智所释放。
禁锢在手腕上的力量松开,强挤在腿间力量后撤。
他忽然如同一个挫败的、不知所措的迷途人,跌坐在椅上,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我们的关系,在别人眼里,就是苟合。”
“我怎么忍心,用自己的私欲,就这样,毁掉我的人生?”
黑暗再次让看不见,让仿若置身孤岛,在浮沉的浪面飘摇。
有那么一瞬间,居然可笑地觉得,今晚似乎并不比18岁那年糟糕。
至少亲到了他,至少他也给予了热烈的回应。
挣扎的、痛苦的、爱而不得的回应——
至少他松口。
至少他也动摇了。
也许是觉得,反正已经这样了。
也是是觉得,再糟糕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也许是觉得,或许在努努力,就可以够到月亮了。
周予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从后座挣扎起来,又想去吻他。
“不用我毁,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可以做主。”
最想要的,就是拥有给自己人生做主的权力。
在他的猝不及防中,周予然压着他的肩膀,径自跨坐在他的身上。
穿长裙,开衩裙摆随着的动作,屈压在他身侧的皮椅面上,拉高,露出一截白皙的、瘦而不柴的腿。
谢洵之未料还有力量,本能地想要制服,骨节分明的手掌却隔着细滑的丝袜触到了富有弹性的白皙,修长的手指深深掐进肉里,将圆润修长的腿型,都挤压出了他掌心的轮廓。
他陷入泥沼,退而不能。
彼此贴进的身体,让车内里的温度升高。
有保安巡逻的手电一摇一晃掠过车玻璃前。
他不敢设想此刻出声,只能再次扣住的后脑,用力堵上的嘴唇。
禁忌、压抑、逼仄、随时都会被人发现的环境里,身体的反应跟的回应一样热烈。
已是一个熟练的猎手,轻而易举就能再次挑起他的谷欠念。
直到微弱的灯光渐远,停在车位上的车,再次成为安全的无人之地。
谢洵之挣扎着推开的时候,滑落的掌心却在意外中碰到胸前的柔软。
身体再次僵住。
在逼仄狭小的空间里,任何的轻举妄动,都有可能让他陷入无法挣脱的蛛网之中。
“谢洵之,是什么感觉。”
轻轻笑了一声,双臂环着他的颈项,像只乖觉的小猫,用冰凉的、还粘着眼泪的鼻子,贴贴他的耳垂。
“……”
“舒服吗?”
“……”
因为失误而获得的触感,几乎让他四肢发凉,而被紧紧抱住的身体,却如被烈火炙烤。
“我到底闹够了没有?”
“为什么我总是把我当小孩子?”
在他眼里,一晚上的努力和勇气,似乎也只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
“如果我们在一起。”
巨大的挫败感,让他微哑的声音听起来,都相当颓唐。
“我有没有想过,别人会怎么看我?”
固执地抱住他的颈项,满不在乎地低哼了一声。
“我不在乎。”
“他们会说,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爬上我的床,小小年纪,就知道怎么做,最能取悦男人,我被我迷得神魂颠倒,连死去的哥哥都会看不下去。”
拦在两人中央的伦理道德已是一道天堑,更遑论足足八年的年龄差。
从小被他看着长大,如果放任道德感隐匿,那这十几年对的好,算什么?
别有用心,蓄谋已久?
谢洵之从未设想过越界之后要如何生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他更不想,未来会活在他人似是而非的嘲讽中,会有多少人往身上泼脏水?
他比年长,享有更高的社会地位和权势财富,在流言蜚语里,注定是劣方,百口莫辩。
年轻,尚不知人言险恶。
他人即地狱。
他们都会因为这段关系,永劫不复。
“周予然,我到底想要怎么样?”
他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
他没有像之前一样扶着的后腰,拥抱。
他甚至不敢再触碰到。
他所描述的设想,丝毫不会让产生一丝的退却。
松开环抱他的手。
即便夜盲让看不清,但依旧努力地,用自己最认识的神情,去寻找、去注视他的眼睛。
“我只想要叔叔爱我。”
“怎么爱我?”
谢洵之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像禽兽一样,瞒着所有人,把我养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在陌生的环境里,我们彼此慰藉,白天黑夜,为了满足我旺盛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在那个地方的每个角落,互相品尝彼此?”
“把我的身体折成能够充分容纳我的姿势,我会哭着跟我求饶,说我怕疼,说我很累,说我已经到了。”
每一个设想,都曾经入梦。
如附骨之疽。
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挥之不去。
黑暗中,他绝望地抬起眼睛,看着。
可惜,什么也看不见。
“然后等我厌倦跟我过这样的日子,我们两个,就什么也不是了。”
打破这段关系,是一张无法回头的单程票。
他怎么敢赌上全部,却还只能接受,被独自一人遗忘在原地?
不越过那条线,他们永远都会有除血缘外,最深的羁绊。
吵再凶的架、闹再过不去的别扭,也不会有隔夜的仇。
时间能够冲淡一切。
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他们总有在檐下守望彼此、共同看雪的一天。
他可以不结婚,跟一起,两个人,以叔侄的名义,互相照顾一辈子。
面对流言蜚语,他清者自清,能堵悠悠众口。
他忽然牵过按在自己胸口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脸上。
在黑暗中,掌心触到他温热的脸颊,柔暖的大拇指,在他鼻翼侧摸到很浅很薄的一层湿濡。
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亦或者只是的错觉。
“予然,生理反应的确不是我无法控制的,但是我永远能控制的一件事,就是——”
他温柔地亲吻了一下的嘴角,礼节性的,不含任何情欲。
克制而疏离。
“不去爱我。”
041
宁城的12月,在一场丰厚的大雪里,缓缓落下了帷幕。
临近元旦,城市的街景张灯结彩,喧闹的过节气氛中,仿佛翘首以盼,都在等着意料之中的春节。
宁大的元旦晚会,是话剧社的大四成员在散场前的最后一次公演。
演出结束,周予然跟社团里的朋友在校门口逐一拥抱告别。
时值冬夜,路面还有融雪以后积蓄的薄霜,冷风里,缩着脖子冻到跺脚,呼出的每一口气,搓搓手还嫌不够暖。
不停有车辆缓缓驰过校门口,停靠在公交站牌。
一边看手机,一边在街灯下,费力地辨认每一辆车的车牌号。
马路对面,有车打了双跳,似乎是停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在等谁。
周予然坐在冰冷的公交站牌椅面上,有些眼馋地想,为什么别人的车能到得那么快,而自己的网约车会却来得这么慢。
天空中不合时宜地开始飘下小雨,让原本就零下的温度,更有一丝透骨的凉。
冷得快受不了,给司机打电话,却被告知就差一个红绿灯,让再等等。
停在公交车站附近的网约车,即停即走,已经接到了各自的乘客。
唯有马路对面那辆车和孤苦伶仃的自己,像是找不到目的终极。
周予然搓手等待的时候,看到路对面的驾驶位下来的一个人,举着一把长柄伞,手里还抱着一块黑色的羊绒围巾,逡巡目光,似乎是想走到这一侧。
车来车往,他过马路也需要小心看路况。
对方的马路只走到一半,周予然的网约车,已经稳稳停到了面前。
冷到发抖,已经无暇顾及头顶的小雨,径自跳上了才停下来的网约车。
车里源源不断的暖气终于让的身体回温,冻僵的手指也终于有余力去检视手机里的元旦祝福。
今天晚上理论上是要回老宅吃饭的,可宋墨然有故友拜访,在白天的时候就给打过了电话,让晚上记得去宋公馆跟谢洵之一起吃晚饭。
周予然只是笑着应好。
临挂电话的时候,老人家又交代,零花钱够不够用,不够用的话,可以问谢洵之要,在荣玺一个人住得不舒服,也可以跟谢洵之讲,大不了再换一套喜欢的户型,假期有什么想吃的,也可以找谢洵之,他会好好安排。
什么都可以找谢洵之。
照顾的饮食起居,在宋墨然眼中,似乎天然就是谢洵之的责任。
“爷爷,我早就不是小孩子啦,不用这么麻烦叔叔的。”
对着电话撒娇,宋墨然也只是笑。
“这些就是他该替他哥哥做的份内事,他要是做得不好,我尽管跟爷爷说。”
“知道啦!”
其实谢洵之样样好,唯一的不好就是永远也不会爱。
网约车顺着导航往家的方向开,周予然回了几条祝福短信,不经意抬起的眼帘,从后视镜中,已经看不到那辆打了双跳的车影——
不是熟悉的车牌,也不是所熟悉的司机。
忽然觉得,有时候一个人自作多情久了,大概真的能做到自欺欺人。
翻了眼日历,才意识到两人已经足足有一周没有联系。
生活重归正规,甚至在做任何变更习惯的一些决定时,都不用再担心,会有人提反对意见,告诉——
“予然,例假的时候,不要动不动就吃止痛药,先试试红糖水,姜汤我会提前给我熬好。”
“牙刚刚好就吃冰激凌,我是不是已经忘了牙疼的时候喝的那一礼拜的粥了?”
“又点这么多奶茶,虽然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失眠,但我肯定会因为担心我失眠而失眠。”
不再需要赶在他下班前,将客厅里一些蛛丝马迹提前清理,甚至可以让在晚间拥有更多自由支配的时间,比如说看剧,比如说,补习——的雅思各项平均已能过6,这对一个标准的学习困难户而言,实在算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进步。
周予然没有跟任何人提及,那天在停车场的惨败,别人问起叔侄之间突如其来的生疏,也只说是谢洵之出差,工作忙碌。
已经不想再回忆,那天晚上,自己是如何失魂落魄地从他身上下来。
连开车门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扒着锁扣,眼泪像是已经流干了,连哭也不会。
谢洵之扶下车,沉默着想要送上楼,却被红着眼睛制止。
站在单元楼下的中庭,低着头看自己鞋面上粘上的雪尘。
“可以了。”
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在他耳朵里听起来像什么,但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所能,保持了体面。
“叔叔,到这里,就可以了。”
他不可能会爱。
所以他跟的关系,到这一步,已经是终极-
元旦的假期,不止宁城的白天热闹非凡,到了晚上,各种酒吧欢场,也做了各式各样的促销活动和娱乐节目。
谢洵之抵达聂宏给他发信息的酒吧时,正好在车里接到宋墨然的电话。
老人家问跨年的晚上他跟予然两个人打算怎么过。
谢洵之沉默了一下,只说刚刚吃完饭,正在楼下看电视消食。
“没有不高兴?”
“没有,您怎么会这么想?”
有些事情,适合报喜不报忧。
适当的谎言,可以让自己这位喜欢多想的父亲不要那么忧心忡忡。
他对得起“清者自清”这四个字。
“就是我白天跟蓓蓓打电话的时候,发现好像有心事。”
“我要是有时间,多跟聊聊,别让憋着不开心,我们这样的人家,要什么给不了?”
谢洵之捏了捏眉心,沉声应了句“我知道”,顺口就关心了一下他这几天的安排。
宋墨然说自己前不久去西渝静禅的时候,晨练的间隙,认识了一个当地的大师,刚好大师这几天来宁城参加活动,他就邀请了对方去茶室小坐,顺便还有些事情想要讨教。
谢洵之本能地皱了皱眉。
他不信佛,除了西渝那几个德高望重的高僧外,对其他的法师的态度多少有些存疑,毕竟从商人的角度出发,宗教是暴力,难免有人鱼龙混杂。
挂了电话,又觉得不放心,特地给宋墨然身边的司机和管家打了电话,让他们待宋墨然身边多留点心。
进入酒吧时,隋东已经等了他有一会儿,光怪斑斓的灯影里,也丝毫不妨碍对方盯着他的嘴唇看。
“我这嘴,是怎么回事?”
左侧下唇靠近唇角的部位,就是被咬破的创口,已结了薄薄的一层痂,在他偏薄的唇形下,尤为明显。
谢洵之别开脸,不想再被他这样狐疑地细看:“不小心撞到了。”
“什么东西能把我嘴撞成这样?”
明明是被谁咬的。
哪个女人胆子这么大?
腹诽的拆台隋东不敢明着说,只能阴阳怪气地揶揄了一句:“从平面海拔上而言,真要受伤,也该是我的鼻子首当其冲。”
“看来这墙的高度长得刚刚好。”
谢洵之懒得跟他多解释,只是跟他确认:“人在里面?”
见对方不管不顾径自想推开包厢门,隋东下意识就拉住他:“里面人挺多的,我真打算一个人进去?”
“嗯。”
隋东说:“这场子是姜岩家的,我要不然等他过来,到时候监控也好录音也罢,想要的证据一样都不会少。”
“我是劝我别这个时候进去,里面喝多了,说得挺难听的,我听着都怪生气,要交涉,完全可以让律师来,我何必跟这些下三滥的人去动气。”
“我根本没必要自己下场。”
谢洵之将脱下的大衣和西装外套递给隋东,单手解了两侧的衬衣袖口,不疾不徐地往上挽,露出两截骨骼感很重的小臂,小臂上,有常年健身才能贲起的虬结青筋。
“有必要。”
“替我看着门,别让多余的人进来。”
谢洵之伸手推了一下眼镜。
“看着时间叫救护车就行了。”
隋东还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只是本能地想伸手拦他,他却已经径自推开了包厢门。
踏入的包厢时,包厢里的主人,还在大放厥词。
酒吧暧昧昏暗的灯光下,在场的每个人眼里,都有浑浑噩噩的迷离。
几乎没人发现他这个不速之客。
谢洵之垂着眼帘,很平静地将领带的末端插//入衬衣自下而上数的倒数第二粒和第三粒纽扣的缝隙里。
“归根结底,除了宋家这靠山以外,还有什么能耐?眼巴巴地往我这儿送,不就是急着送出一个烫手山芋么?鬼知道在家都跟谁睡一块!”
“反正,再过三个月就结婚了,到时候玩腻了,我们谁愿意跟我换老婆玩玩,就当是换换口味,周予然那张脸,保证不会让谁吃亏。”
“我看宁城有我老婆那么漂亮的,也没几个——”
叶兆言眉飞色舞的话还来不及说完,忽然之间只觉得头皮紧得像是要被人整块扯下来,前额重重撞到玻璃酒桌的时候,猝不及防的变故,让男男女女的尖叫,混着各种玻璃瓶子被砸碎的声音,显得尤为可怖和混乱。
纷乱的脚步声里,有人在哭有人在跑。
叶兆言整个人像条软绵绵的热乎年糕,被人揪着头皮拎来拎去,温润滚烫的液体从额角汩汩往下流,一鼻子的血腥味儿,耳边嗡嗡作响了半天,才听到有人用一种很平和,镇定到甚至有些寡淡的口吻,跟他说:“阿言,把我刚刚说过的话,再讲一遍。”
骨节分明的手指,将开了录音的手机丢在面前的玻璃茶几上。
地上到处都是碎玻璃和被打翻的果盘。
茶几的钢化玻璃边角被磕掉了一个角,也不知道是有人跑的时候,被玻璃瓶砸碎的,还是被叶兆言崩掉的那颗门牙给撞断的。
叶兆言在看清眼前这张脸的时候,终于哆哆嗦嗦地反应了过来。
宁城像他这样的富二代,明面上看着人模狗样,私底下玩得相当花,网红嫩//模的泳池盛宴不消说,吸高了还有意向不到的淫//趴。
在他看来,想驯服周予然,神不知鬼不觉喂点东西自然能让乖乖就范。
再清高的女孩子,等真有药物上瘾的一天,最后想怎么玩,还不是他自己说了算。
他没有做绿//奴的癖好,但明目张胆地换妻享乐,也的确让人觉得刺激。
毕竟是别人的老婆,想怎么玩,就能怎么玩。
谢洵之很有耐心地蹲下身,拎高他的脑袋,让他跟自己平视,像是很认真地跟他探讨:“那我有没有想过,予然会怎么样?会不会很难过,会不会不开心?”
叶兆言正要开口求饶,小腹收到的重击,已经让他把刚刚喝下去的那些酒,全从嘴里吐了出来。
空气里弥漫的烟味和呕吐味的腥臭让谢洵之本能地皱了一下眉头。
男人平静的声线,却波澜不惊到仿佛只是在看一份不堪入眼但仍有修正余地的财报。
“叶兆言,我知道出了这个门,有多少人排着队想娶吗?”
他一边说,一边甚至还从桌上抽了纸巾,好心地替他擦不断从口鼻处涌出来的血,好让他能够回答自己的问题。
薄软的纸巾一沾到叶兆言的血,顷刻之间就被染红,血液甚至顺着湿透的纸巾,蔓延、渗到了他的指尖。
谢洵之嫌恶地将血渍擦到了他的衣领上,然后,他用一种冷静到几乎可怕的声音重复着又问了他一遍:“我知道吗?”
“……”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会后悔吗?”
“……”
“我会担心,知道了,不开心吗?”
“……”
“一定会为此而难过,我看到的眼泪的时候,会觉得内疚吗?”
“……”
疯子。
疯子。
疯子。
叶兆言满脑子都是“疯子”这两个字,他只要张开嘴,满口就都是血,他即便骨头软,这时候也发现坦白没用,求饶没用,只剩下跟着他发疯一条路。
他不过就是口嗨说点根本没来得及实施的畅想,谢洵之却已经像个疯子一样,完全不顾两家颜面,把他打成这个样子!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是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疯子!
他抬起眼睛,发现自己的视野都是血红的。
眼前那个,温雅端方的谦谦君子,终于撕下了这么多年的伪装,抡拳头的样子,像街井市角只会打架斗狠不学无术的混混。
肺部疼痛,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骨头被打断,叶兆言边咳边笑。
“谢洵之,排队想娶我老婆的人里面,是不是也包括——”
叶兆言的话没说完,截断他的,是迎面而来的一条矮凳-
一整个晚上似乎都兵荒马乱。
周予然被周权的电话硬生生从量贩KTV里接到老宅的时候,恰好遇到在叶朝林和赵曼冬两个人。
叶朝林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话,但是赵曼冬拉着的手又哭了好一会儿。
惺惺作态的安慰和惋惜,正处于蒙圈状态下的周予然装不出来,只能任由对方红着眼睛不停地跟道歉,说是叶兆言没那个福气跟结婚,从今往后,希望能多来叶家走动,别让关系生分。
提心吊胆了大半年的婚事终于在一个晚上的时间里,尘埃落定。
来之前,对整个事情的经过,已经大略有了耳闻,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这种离谱的,不可思议到失控的方式,结束自己这三年多来的夙愿。
周权在量贩ktv里接到的时候,只是含糊其辞,说谢洵之录了音,至于录的内容,他没具体讲,只说对相当冒犯。
周予然不至于这时候像个得志的小人一样沾沾自喜,所以面对赵曼冬的好声好气,也逐一点头应了。
送走叶朝林和赵曼冬,又急着去主卧找宋墨然。
老人家在看护的帮扶里,坐躺在床上,捏着眉心在吸氧。
周予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宋墨然先开了口。
他问周予然对婚事的意思。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没必要再装,只是摇了摇头说“不喜欢”。
宋墨然:“我早就知道阿言做的那些事情?”
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
宋墨然露出一丝不解的懊悔:“那我为什么一直都不跟爷爷说?”
“如果爷爷的心愿,是看着我完成我妈妈跟宋予年叔叔未完成的那些事情,那我愿意为了爷爷去做一下尝试。”
谢洵之三年前离开的时候,的确也想过,要不就算了,放任自流、自暴自弃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后来叶兆言越做越过分,就算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觉得过不去。
沉默在宋墨然的叹息声里,显得尤为沉重。
周予然试探地问了一句:“叔叔呢?”
一路过来,都没看到谢洵之。
似乎是已经到了提及名字就头痛的程度。
宋墨然也不知道谢洵之好端端地发什么疯,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他却偏偏莽莽撞撞用了最下等的方式。
今夜之后,有太多事情需要善后。
只有等一切尘埃落定,他才有跟自己唯一的儿子秋后算账的心思。
“他在一楼的小书房里,我去看看吧。”
书房没关门。
周予然走到的时候,谢洵之听到门口的动静,正好从窗外收回目光。
隔着不大的一小间居室,四目相对。
“晚饭吃饱了吗?”
这是两人自雪夜后,第一次见面,说的第一句对话。
他干净的衬衣衣襟有血,劲瘦有力的小臂上,还有被碎玻璃滑开的细小伤口,已经消过毒上过药,手背的腕骨上,有狼狈的破皮,即便缠了绷带,也仍有红色血液渗出。
周予然仍旧站在门口,似乎是并不打算靠近。
穿一身厚厚的呢子大衣,里面是一套学生气很重的百褶长裙,刚刚从跟朋友们的聚会里匆匆赶出来,厚实的大围巾在脖子上缠了好几圈,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然后,隔着厚厚的大围巾,他听到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谢洵之。”
习惯跟默契似乎已经是一种天然的本能。
就像叫他名字,他就知道,是在问“为什么”。
“因为不知道送什么我会喜欢。”
他重新将头扭回窗外,欲言又止,旋即又很自嘲地笑了一声。
沉默似水,缱绻却能如水上行舟,船桅破水,芦苇在行船里如清风摇曳,冰雪消融。
窗外不远处,有烟花升空,绚丽的焰火炸响,又消散。
凌晨的钟声响彻空寂的别墅。
然后,在长达半分钟的沉默里,他看着那张从窗玻璃上映出来的脸,忽然轻轻说了一句。
“新年快乐。”
042
“是叔叔祝侄女的那种新年快乐吗?”
周予然仍站在门口,一边问,一边伸手解开脖子上厚厚的烟熏玫瑰色的大方格围巾。
露出秀致的下巴,更衬得一双乌玉似的杏瞳盈盈带水。
原本被绕在围巾里的长发也得到了解脱和释放,微卷的、松散的乌发若有似无地贴在脸颊旁,慵懒得像冬日午困清醒没多久的小猫。
很随意地将散落在额角的碎发,用手梳至脑后,寡淡平和的目光里,似乎已经丝毫不在意他的答案。
确切来说,是不期待。
只是牢牢地跟他保持着距离,隔着一个房间的遥望,克制又安全的距离,一种即便任何人见了,都不可能带上有色眼镜去怀疑两人关系的距离。
谢洵之忽然想,如果将这个场景倒退回一周以前,会怎么样?
大概会第一时间关心他,红着眼睛担心地问他手疼不疼,会在他身边撒娇、雀跃,对他说尽各种好话。
他尚未经历过这种落差,所以,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
耳边是窗外新年的焰火一个接一个燃放的声音,他在焰火消融的间隙,轻声说了一个“是”。
周予然笑了:“我记得以前这个时候我还会给我红包。”
叶兆言的事情似乎在这里已经翻篇,显得他今晚的冲动有些多余。
谢洵之说:“今天手不太方便,明天补。”
像是没听懂他的暗示,笑着摆摆手说红包什么的不给也无所谓,然后,看了眼时间,说自己该准备走了。
短暂而友好的交流,前所未有的疏离感如影随形。
“这么晚了,我送我吧。”
谢洵之作势要起身,却被制止。
“真不用,叔叔现在好好休息最重要。”
顺着的目光,谢洵之的视线落到自己微微渗血的手背上,很浅地弯了一下眼睛。
雪夜里的那场争吵,应当已经过去。
他们是至亲的叔侄,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但长达十余年的相识相伴,两人之间,不会有什么真的让人过不去的坎。
“太晚了,我一个人回去爸爸也不会放心。”
周予然却显然惧于他的突然示好,警惕地往门外退了一小步,为难地绞着抓在手里的围巾,半响,才拒绝道:“主要是,出了这样的事,我觉得我跟叔叔还是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
窗外的焰火忽然炸响,像一颗猝不及防被子弹打破的气球。
冰冷的子弹穿胸而过时,仿佛也能带走身体的温度。
有很短暂的一瞬间,谢洵之怀疑自己耳朵听错,眼睛很缓慢地眨了一下,再开口时,仍旧是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的从容。
“还在生叔叔的气?”
小孩子脾气。
不见得会记仇太久。
或许只是在气他拒绝时不留情面,他愿意为此道歉。
如果再像上次一样,经停、冷战三年,他又觉得,没有这样避嫌的必要。
已经成年,应该理解他的用心。
周予然很不解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什么时候说了要生叔叔的气?”
谢洵之微微皱眉。
“我怎么可能会生叔叔的气?”
周予然想了想,忽然就笑了出来。
“毕竟,叔叔这么多年待我的好,我样样都记在心里。”
“所以只要我一天叫您叔叔,我就一天说不出什么大路朝天,各走两边这种话。”
身后转瞬即逝的每一道焰火,都斑斓绚丽。
在耳边每一声嘈杂的、象征节日气氛的欢乐烟火里,他却只能听到的声音。
周予然的目光仍旧温柔地落在他脸上,平和镇定,却陌生得像个成年人。
成年人与稚童的区别在于,前者的情绪更加稳定,更擅长于权衡利弊,也更善于说服自己放弃。
仿佛那天晚上,固执地像小孩子一样抱着他脖颈,一门心思想要让他爱的周予然,只是他做的一场不得不清醒的美梦。
像是忽然释然地长舒了一口气。
“但既然我叫您叔叔,就真的,只将您当我的叔叔了。”-
元旦之后,转眼就到了春节。
大年二十九,公司放完假,谢洵之姗姗回到老宅时,正好看到宋墨然和周予然坐在沙发上看东西。
除夕绝对没有让宋墨然一个孤家寡人独守空宅的道理,所以除夕前,即使没有事先通气,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一前一后回到了老宅——毕竟,这也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惯例。
见到他进门,周予然只是很随意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当着宋墨然的面,客客气气地叫了声“叔叔好”。
他点了点头,将落了雪的大衣递给佣人,很自然地走近沙发,问:“在看什么?”
少女懒散而随意地盘腿坐在沙发上,膝上驾着一本画册,看样子似乎婚纱设计的手稿。
宋墨然:“东西是巴黎那边专程送过来的,蓓蓓无聊,就拆出来看了。”
一句话,提醒了谢洵之这份设计手稿的由来。
原定3月末的婚礼取消,但当初结婚的一应准备都已经做得七七八八。
婚纱礼服需要设计,有手工定制的时间,所以当初在去年夏天就预约了设计师的时间。
眼下,设计师交稿,却也不用再结婚,这些花费了设计师心血的设计,显然也已经是一次浪费了定金的无用功。
宋墨然一边看设计一边连连可惜说“浪费”,中间还不忘打趣,问要不要再给在宁城介绍几个家世相当的清白人家。
所有人都对叶兆言的恶劣品格心有余悸。
宋墨然甚至表示,他这次会严格筛选,牢牢把关。
周予然皱了皱鼻子。
“但是没人规定女孩子不结婚,就不能穿婚纱吧?”
宋墨然:“婚纱不在结婚的时候穿,那要到什么时候?反正当初结婚订酒店都是自己家的,我还没让人撤档期呢。”
退婚的事情,已经广而告之。
但对于被谢洵之推迟后而定下来的婚期,宋墨然仍有自己的想法。
“再说了,现在这么多社会新闻都报了,自由恋爱到最后也会离婚,不如家里给我相看个知根知底的,归根结底,还是要以能过日子为主。”
“我现在还小,等结了婚就知道了,其实我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要真想在婚后培养起感情来,还是挺快的。”
毕竟,当年他跟宋予年谢洵之两兄弟的母亲,就是标准的门当户对,先婚后爱。
宋墨然对亡妻的感情很深,以至于孤寡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过续弦再娶的打算。
谢洵之不动声色地注意的表情。
经历过一个拉跨到极点的未婚夫以后,周予然现在已经能够在面对宋墨然的催婚时,坦然说“不”。
“我跟卞思妤都约好了,毕业那天可以两个人一起去拍套婚纱照,也算纪念认识这十来年的感情了,这样总不算是浪费设计师心血了吧?”
见执意坚持,宋墨然也没再纠结,只是笑呵呵地点头,说“都按我的意思来”。
“既然这样。”
宋墨然忽然将画册往谢洵之跟前一递。
“予白,我也来看看,订哪套好。”
主婚纱的设计一共有4套,有修身鱼尾款,还有裙摆宽阔的大拖尾,也材质轻柔的复古婚纱,也有华丽的珠光亮面梦幻款。
谢洵之来回比对四款婚纱时,时不时会将目光落到身上设想、对照。
“我还是觉得这套大裙撑的好看,裙摆的细节更丰富,拖尾也长,穿起来会更像……”
他弯了一下唇,想了个合适的名词。
“更像小公主。”
这样温馨的天伦相处,似乎已经久违。
他此刻忽然庆幸,至少两个人闹得再僵,到过年的时候,总还是得一起相聚吃饭。
宋墨然:“我还想着,这套复古的更好看,明明这套更别致嘛,蓓蓓,我挑哪套?”
周予然弯了弯唇:“谁出钱就听谁的。”
这种时候,向来擅长哄人开心。
反正短期内不可能找到合眼的未婚夫,花点小钱让一老一小都开心些,也没什么不好。
至于婚纱喜好,两套都订下,对他而言,也不过就是眨眼的开销。
谢洵之轻轻“嗯”了一声:“那就挑爸爸喜欢的。”
宋墨然:“不行,蓓蓓都这么说了,谁出钱听谁的,我可没钱,不比我。”
变相是在认可他今年年末交出来的财报数据。
谢洵之下意识又去注意的反应,只是周予然全程事不关己。
宋墨然:“行了,反正我叔叔买单,就按他说的那套定吧。”
谢洵之低低应了声“好”,余光漫不经心扫向的时候,周予然已经转移了注意力,翻到了下一页的敬酒服。
三个人聚在一起挑了没一会儿的衣服,方宁就过来催吃饭。
除夕前夜,老宅的帮佣不多,宋墨然也更喜欢在这样的夜晚,一家人自己动手布菜,显得更有过年的气氛。
周予然哄老人家在主位上坐好,转身去厨房拿碗筷,注意到身边的动静。
“叔叔回来之前没在公司里先吃点吗?”
早上就到老宅了,下午陪宋墨然吃了点东西,老人家最近肠胃不好,医嘱说是要少食多餐。
所以开饭的时间自然也往后推了两个小时。
当然,宋墨然想当他回来一起吃饭,也是一个原因。
谢洵之:“还没。”
周予然:“我都不知道,我跟爷爷今天为了等我下班,都等饿了。”
谢洵之:“饿了我们可以先吃,提前给我发个消息就好。”
彼此在通讯软件上的聊天,仍停留在去年12月的那个雪夜。
周予然眨了眨眼:“这怎么行,毕竟是过年呢。”
谢洵之沉默地接过递来的碗筷。
忽然想,这个时候应该说的,并不是这句话。
这个时候,应当用撒娇的口气跟他抱怨,说,谢洵之,我这人怎么这样?人家想跟我一起吃顿年夜饭都不行。
以前就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每一年,他下班回来晚的那个除夕前夜,都是如此。
不管刮风下雪,都会在老宅门口翘首以盼。
如果天气不好,会在看到他的时候,不满地质问他,为什么回来这么晚,知不知道等在夜里真的很冷。
碰到天气好的时候,就会搬条凳子坐在门口,脚边丢了一地的烟火棒,在看到他下车的第一眼,眼睛就会亮起来,高高兴兴地跑上来,说谢洵之,我就知道,我点到第七支仙女棒的时候,我就一定会到家的。
今天的长发,用一个鲨鱼夹随意而慵懒地别在后脑,穿一件宽松的乳白色羊绒毛衣,认真布菜的侧脸,都有一种温婉成熟的秀致。
一举一动,都透着疏离的平和和克制,整个过程,似乎连多一寸的余光都没有分给他。
也许是因为当着宋墨然的面,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对自己亲昵,毕竟父亲目光矍铄,有逾矩的风吹草动,难免容易小题大做。
他微微松了口气。
终于找到了最佳的理由,说服自己接受这种反常。
脑海中那个鲜活的影子,那个对他来说无比熟悉的周予然,却开始逐渐变得模糊,镜花水月的回忆,似乎只是记忆短暂的错乱。
求证这种反常的机会,出现在大年初三。
宋墨然的习惯,是在春节的头几天,将时间花在家人身上。
他不太乐意这几天有太多的亲朋好友上门拜访。
大年初三的早上,难得的好阳光,宋墨然吃了早饭,就在暖房里拉出了围棋,问周予然要不要一起。
每年这个时候的早上陪宋墨然下围棋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习惯。
周予然乖觉应好,捻白子的架势也相当足。
谢洵之在书房里打完电话,就听到了宋墨然的笑声,是在夸周予然下得好。
他低头看一眼残局,也觉得下得稳中有进,步步为营。
“我记得,蓓蓓的围棋是我教的吧?”宋墨然抬头看了眼谢洵之,又忍不住对着周予然赞许,“不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真的不错。”
周予然:“主要是爷爷让我。”
宋墨然不喜欢在下棋这种事情上被小辈糊弄,故意让棋,同样,也不喜欢在娱乐切磋的时候,放他人那些毫无意义的水。
只是周予然的确下得好,一番场面话,也说得妥帖。
他笑呵呵地望向自己的儿子:“我要不要试试?”
周予然作势就要起身让位,宋墨然却摆了摆手,说自己累了,让谢洵之跟下。
“我的棋是他教的,我倒要看看,师傅跟徒弟,到底谁更精进。”
几乎没给任何拒绝的时间,谢洵之已经很自然地坐到了宋墨然的位置上,单手捻起了棋子。
两人切磋了几个来回。
宋墨然被家庭医生叫着去量了血压。
宋墨然不走还好,他一走,谢洵之明显感觉,开始心不在焉,微微抿起的唇角都显得有些不耐烦。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下错了棋,败北几乎是意料之中。
还没到中午的饭点,两个人在老宅里也没别的事情。
谢洵之一边收拾棋面上的残局,一边很随意地问:“再来一盘?”
不在爸爸的眼皮底下,没道理,再跟自己避嫌。
周予然伸了个懒腰,只是嫌坐得累,像是很没耐心跟他两个人在暖房里独处,只想起身往楼下跑。
临到门口,却被他叫住。
“真的不再来一盘?”
周予然:“不啦,好累的。”
脸上的敷衍再明显不过。
“予然。”
谢洵之沉默了一下。
“还记不记得,我高二那年,跟人打排球,摔到过膝盖。”
被人推了一把,右膝跪倒几粒碎玻璃上,到现在都还有浅色的疤,只是不细看,并不容易发现。
是他抱着,求医问药,想各种办法,问医生要如何不会留疤。
刚刚磕伤的前几天,就连上洗手间,他都会耐心扶过去,然后替阖上门,安安静静在门外等。
那时候偷偷喜欢他,千方百计耍赖,想让他抱抱,想像瘦弱的小动物缩在他怀里,贪婪地闻他颈项、身上的味道。
谢洵之拗不过,小小的反抗后,还是会屈服。
只是男女有别,他并不会完全顺的意。
他只会更用力地揽住一侧的胳膊,让再扶稳一些。
有限的肢体接触,已经让心满意足。
少女心事,所有的快乐也只是饮鸩止渴。
他甚至分不清,此刻是疏离,是尚未气消,还是依旧只是一场欲擒故纵。
是的,令人煎熬的欲擒故纵。
谢洵之再次为这种反常,找到了一个新的理由。
这次,他并不能得到任何一丝短暂的自我安慰——
猜测的心意,在意平和的情绪下,真实的心理状态,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了一种夜不能寐的煎熬。
下棋的时候,心思诡谲,就像撒谎的时候,总是不动神色地喜欢给人设陷——
给人希望,又给人失望。
明明说好了,两个人保持最安全的关系,就这样过一辈子,但贪得无厌,出尔反尔。
他在多年的扮乖装弱里,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其实从来就是这种一个三心二意的人。
从来就喜欢——
言而无信。
从二楼的茶室里往下看,这是他数到的,第三个跟互加微信的愣头青。
大年初六,在宋墨然的开放家庭日里,一蜂窝涌进的适龄青年,就算是个瞎子也能看出宋墨然的用意——
爸爸不死心,仍然想给周予然安排一个家世相当的未婚夫。
他长得过分好看的小侄女,因为性格实在讨人喜欢,在人群里相当受欢迎,更重要的是,对上来献殷勤的同龄人来者不拒——
言而无信。
“予白?”
谢洵之回过神。
“怎么?”
作为谢洵之的学长,刘云聪今天被特地邀请过来,实际上,只是要给学弟的小侄女,做一个详细的考研规划。
等他将视线落在学弟放在茶案上、不知因何原因而收紧的拳头时,他一时之间,竟忘了刚才想好的措辞。
谢洵之抱歉:“刚才在想事情,没听清师兄在说什么。”
男人已经松开了自己的拳头,只是白皙的手背上,仍有崩起的青筋。
——或许是自己的建议不够好。
刘云聪不安地移开视线,试探地问他:“或者,我可以告诉我,我原本对周予然毕业之后的去向打算,对于以后希望做什么,我是怎么想的?”
谢洵之:“我还是希望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之前不是师兄已经找聊过了么,怎么说?”
刘云聪的确是全方位地了解过周予然的想法,甚至,还让提供了一份如果就读不同专业下,自己能接受的备考计划。
结果相当出人意料。
他看到那份计划时,他下意识的反应是认为,他的师弟根本不需要找他帮忙,因为周予然在这方面的计划,老道得简直像个研学专家,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受本科文科专业的限制,能够选择的考研专业并不多。
“我不是说予然做得不够好,相反,是做得太好了。”
“我有些担心,我甚至觉得,就研学规划来说,我做得可不及。”
刘云聪顿了顿,犹疑不解道:“我们这样的家庭,为什么不考虑让出国试试呢?”
谢洵之:“主要是我爸爸,他会担心,一个人在外面照顾不好自己。”
刘云聪:“难道也没跟我们提过吗?”
“其实就我的判断而言,的专业课成绩并不算太好,文科类相关专业去欧洲那边镀金其实对来说反而更易于未来的发展。”
“而且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或许也是这么想的。”
谢洵之:“为什么?”
刘云聪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自己跟周予然在昨天的面谈。
“直觉。”
“只是我单纯跟聊天下来的直觉,似乎对留学更感兴趣,会问我一些,在国外求学时可能发生的问题。”
刘云聪说完,也觉得自己这种神经质的想法有些没来由,就又宽慰地冲他笑了笑。
“当然,这些也都只是我单方面的猜测,我不用放在心上。”
谢洵之垂着眼帘,漫不经心摸着手边的茶杯,破天荒地没接话-
大年初七的晚上,陪宋墨然在老宅里吃完最后一顿饭,明天就是正常的复工日,周予然记挂着要去荣玺附近的自习室自习备考,所以白天就已经提前整理好了回公寓的行李。
晚间出门时,宋墨然不放心一个人打车,自然地就让谢洵之去送。
老宅离荣玺的车程虽然不远,但周予然已经熟练地具备了上车睡觉的技能——毕竟,至少在谢洵之的车里,不担心会发生像叶兆言摸大腿这种让人无语的事情。
更何况,只有睡觉,才能避免跟谢洵之聊一些不太想提及的话题。
车停到公寓楼下时,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给对方道别。
“我送我上去吧。”
在车里推脱反而浪费时间。
周予然想了想,也没拒绝。
等到了家门口,不急着开门,反而站在门口踟蹰,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似乎是在问他,为什么还不走。
“不进去吗?”
明显看到脸上有短暂的迟疑,但很快,面前如常,只是低头用指纹开密码锁。
电子密码锁解锁时,会有短暂轻快的乐声。
进屋的第一个动作,理论是是开灯,但不是,只是非常警觉地进了家门,然后反手将门缝阖成窄窄的一条。
“怎么不开灯?”
谢洵之站在门外,垂眼,静静地打量着那张小心翼翼夹在门缝里的脸。
少女秀致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恼然。
这或许是他整个春节假期,第一次在脸上见到这样的生动。
“叔叔,我饶了我吧。”
“我过春节前没来得及收拾屋子。”
“能不能给我生活习惯不好又邋遢懒惰的侄女,留一点点新年的体面?”
“我真的不方便让我看到我这种不修边幅的样子。”
几乎没给他反应的时候,周予然撒完娇正准备阖上门。
越收越窄的门缝却忽然被一张骨节分明的手掌给拦在了原地。
“予然,我告诉我。”
谢洵之急于找到自己那股挥之不去的令他心里反常的源头。
所以,他在晦暗的廊灯下,一瞬不瞬地锁住的眼睛。
“是我不方便,还是现在在里面的人,不方便?”
他确定,他跟都听到了,在开门那一瞬里,那个藏在屋子里的动静。 043
不知道谢洵之在瑞士跟自己未来的婶婶相亲如何,周予然偶尔通过朋友圈,可以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正在这个假期里醉生梦死,流连于不同的酒吧寻欢作乐。
只是,这些微不足道的证据,根本无法撼动两人已经板上钉钉的婚事,毕竟万一两边的长辈给来一句“他只是犯了全天下的男人都会犯的错”的时候,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哪句脏话可以不至于当场发疯。
也不知道谢洵之那边相亲的进度如何,要是努努力有没有希望横刀夺爱。
撬墙角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周予然理智地一脚踩回了土里。
有最基本的自尊心。
谢洵之之于,从始至终都只是一盘名为“鸡肋”的菜。
早过了一腔孤勇的18岁,这个年纪的,很清楚地明白,什么叫爱人之前要先爱己。
虽然从头开一局游戏,让人沮丧。
但经历过林蓁蓁的失败后,对接下来的一切反而也看得开。
叶兆言不是个能管得住下半身的人,只要他一天在这些酒吧里鬼混,总会有留下马脚的一天。
如果能查到他的开房记录,那就意味着有守株待兔的可能——只要有录像,只要有案底,不信叶家有脸在宋爷爷面前让说原谅。
但是如何查到他的开房记录是个难题。
周予然躺在床上为难了半天,后来是在卞思妤的提醒下,才想到了一个人。
从好友列表里点开周榕的头像。
周予然:【今天下午有时间吗?】
周予然:【我有一些小小忙,想要请教一下我。】-
作为宁城大学计算机系的学生,周榕从入校开始,参加各类数据编程获奖无数,刚上大三,陆陆续续已经有一些互联网的企业向他们这样的学生递出了管培生的橄榄枝。
在咖啡馆里等待的工夫,仍下不定决心,毕竟涉及他人隐私,分分钟都有可能成为法制咖。
卞思妤对此倒是不以为意。
“我这算什么?”
“我就算想查叶兆言,那也是某种程度上的正当防卫,没必要这么过不去。”
周予然头疼。
“不是过不过得去的问题,我就是担心,万一周榕他们的专业不涉及这块,我这样,是不是有点太冒昧了?”
“信我。”
卞思妤已经跟打包票。
“我忘了之前校门口的那条关于我校大学生刷单被骗的横幅通告了吗?”
去年春天,有个富二代被网络刷单诈骗,套进去40万,血本无归。
卞思妤当时就跟吐槽,都有40万的存款了,为什么还要去刷单赚零花钱。
周予然对这段旧事记忆深刻。
“宁大计算机系内部有自己的黑客组织,周榕就是其中一个大神,富二代被诈骗后,那帮人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顺着网线摸到了对方老巢,扒出了人家信息,才让对方还了一部分钱。”
具体的过程,卞思妤也不太清楚,但笃信,查开房轨迹这种小事,周榕他们绝对分分钟搞定。
卞思妤说的没错。
等犹豫着用“我有一个朋友”跟周榕说出自己想法的时候,对方的脸上没有一丝惊异,只是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理论上说,如果我的朋友在知道对方手机号码的情况下,是很容易查到男朋友出轨的证据的。”
周予然震惊:“一个手机号码就够了吗?”
周榕:“当然,实名认证的手机号码就意味着会绑定身份证,有了身份证号,想查开房记录就变得简单。”
周榕甚至还给提供了第二个思路。
“听我描述,我朋友的对象多半是个惯犯,那这种人的手机号码一般会关联注册了很多app,我甚至可以利用市面上常见的约炮软件,通过系统根据手机号匹配的熟人模式,直接钓鱼。”
这大概就是微博或者小红书相关人推送。
“当然,只是这种办法相对来说,没有那么立竿见影,不如直接查开房记录来得有效。”
周榕继续说:“我知道社工库么?”
“这是黑客将获取的用户大数据进行整合分析,然后集中归档在社工库里,我想要的资料基本上应该都能从里面调取到。”
“无论是对应身份证的开房记录或者实名认证下账号的常用密码,都可以在里面查到。”
想到自己也有可能被暴露在这样的信息不安全下,周予然心情复杂。
“这么做,肯定是非法的吧?”
周榕耸耸肩,做了个无奈的手势。
“私自调用公民隐私信息肯定是违法的,但如果我不将这些信息用于违法途径,那基本上,我就是一个安全的法外狂徒,毕竟法不责众,没错吧?”
对方显然很想借这个机会帮的忙。
“其实我朋友也不用有这么大的心理负担,主要是我们系里,稍微有点技术的,都上过社工库,或多或少都查过点东西。”
虽然很想抓到叶兆言切实的把柄,虽然周榕也在劝慰这种事情稀疏平常,但仍然不想做一个潜在的法制咖。
但至少,现在有了一张保底牌。
距离婚期还有半年时间,如果想不到其他退婚的办法,再来违法犯罪的边缘疯狂试探也不是不行。
见犹豫,周榕也很知趣地没多问。
“如果学姐的朋友有需要的话,这个也不难,随时找我就行。”
周予然缓缓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今天下午临时约我出来也挺麻烦的,要不然晚上我请我吃饭?”
咖啡店本来就是一家周边商圈口碑极佳的小馆子,到了晚餐饭点,供应样式丰富的定食套餐,味道都相当不错,尤其是有个叫开心果布蕾的甜品,在小红书上风吹得很大,据说还是老板特地从瑞士的某个西餐厅里偷师回来的复刻品。
甜品供不应求,但每桌限定两份,
不走寻常路的饥饿营销,再搭上“情侣”这个特定标签,在网上宣传得铺天盖地的时候,吸引了相当一部分猎奇的受众。
卞思妤也曾几次提过,约来这里尝鲜,但屡屡因为订不到位置、排队时间太久而错过。
引得在朋友圈都抱怨过两次。
今天跟周榕见面能约到这里,实在是破天荒的运气。
翻菜单的时候,周榕笑眼弯弯,露出一口很干净的白牙,说:“本来上学期社团公演结束的时候,就想找我一起吃串的,结果我中途跑了。”
是那次谢洵之刚刚回国,为了满足爷爷的要求勒令要搬家的那次。
周予然有些尴尬地笑笑,只能推说家里临时有急事。
“那既然这样,这顿就应该让我请。”
周予然:“为什么?”
周榕:“反正社团里我聚餐没去,国庆的时候团建也没去,这么多次公演排练我都有出力,没道理社团的收入我一分钱都享受不到吧?”
“没事,账目到时候我拿发票回去报销就行,也不完全算是我请。”
没给拒绝的机会,他笑眯眯地摁了桌铃。
小资的咖啡馆,氛围和情调到了夜间都恰到好处。
晚餐时分,隔壁桌陆陆续续开始坐满人。
成双成对进来的情侣,点的都是咖啡馆里特供的情侣套餐。
跟周榕不是情侣,正准备各自点餐,服务员却充满歉意地表示,周六的晚上,门店不提供单点,仅有几种不同口味的双人定食。
所谓的双人定食,也不过就是情侣套餐另一种说法而已。
套餐里提供一份主厨沙拉和小食,两份主食,可供应煎烤牛排或者猪扒,外加两例招牌甜点,以及两份餐后的鸡尾酒和水果——光看搭配已经情侣味十足。
服务员热情地跟他们介绍广受好评的开心果布蕾,这份招牌点心,目前只在双人套餐中供应。
周榕下意识看反应。
周予然无所谓:“我都可以,没什么忌口的,套餐就套餐吧。”
坦白说,对开心果布蕾的确好奇,打算仔细品鉴一番好给卞思妤一个repo,以便两人下次相约。
等上菜的间隙,暗置在桌面上的手机却忽然开始震动。
周榕见伸手毫不犹豫地按掉铃声,好奇:“我电话?”
“是闹钟。”
是谢洵之航班落地的提醒闹钟。
虽然之前明确回复了他,自己并不会去接他。
但下午出门的时候,还是犹豫了。
潜意识里想去接机,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但理智又在劝阻——万一不小心看到谢洵之跟王馥雪两个人进展神速的话,可能真的会因为心态不稳而当场不给所有人好脸色看。
思前想后,与其当着别人的面发疯,不如专注做当下最重要的事。
毕竟,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只会影响拔剑的速度。
头盘是凯撒沙拉和被烤得很松软的牛奶小面包。
两人边吃边闲聊。
周榕问起毕业后的计划,是打算去实习,还是继续读研深造。
跟叶兆言的事情,在学校里真正知道的内情的人反而不多,很多人只当跟叶兆言家世相当,从小关系好,自然在走动上也比普通朋友要来得更加亲密。
周予然:“我想去外面看一下。”
“外面?”
周榕问:“我毕业以后想出国?”
“对,其实我妈妈去世后,因为怕家里人担心,所以我就再没有一个人去过太远的地方。”
即便有,也只是短途旅行,而且在宋爷爷面前,需要各种各样的掩护。
也许是谢洵之幼年被绑架害得宋予年身死的经历过于惊悚,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老人家更希望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获得他认定标准里的各种程度和各种意义上的完美。
念一个不错的大学,嫁一个家世相当的年轻才俊,拥有一份清闲却不失意义的工作。
早早地怀孕生子,过那种能一眼能望到头,却也能获得人人羡慕、称颂的人生。
知道,这一切都是老人家以过来人的眼光,为挑选的最平顺的路。
他是为了好。
但不想这样。
参加话剧社,背着所有人,偷偷在网上投简历,应聘cv,研究配音设备,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配音演员,渐渐在网上拥有自己的粉丝,偶尔还能接到一些小网剧的配音商单。
有小小的虚荣,也希望在网上分享日常生活时,受人追捧。
即使夜盲,也渴望天南海北观星,听一个又一个背包客讲述那些自己永远无法触及的经历。
想拥有一个可以自由支配的人生。
不需要再为宋墨然的乱点鸳鸯谱发愁。
不需要去思考,根据自己的本心拒绝他人好意,他人会否生气。
不需要将别人的情绪,放在自己意志的首位。
想要一个完完全全独立自主的人生。
不用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或者有一天,可以靠裴蓉留下来的积蓄和自己的努力,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周榕:“那我有想要去的学校么,以及,我家里人是怎么想的?”
“我家里人,”想了想,“应该不太愿意我一个人出远门。”
周榕惊呼“怎么会”。
他知道家里的经济条件,堪称优渥。
但待人接物教养极好,一点也不像是金玉堆里养出来的大小姐。
周予然迟疑,斟酌着给出了解释:“主要是,我不太了解我的情况。”
是为了满足他人愿望而诞生的。
因为就连的出生,都不是正常选择的结果。
像被裴蓉培育出来的一粒带着某些特定属性的豌豆——夜盲、花粉过敏,五官里那些神似宋予年的、模棱两可的轮廓。
是裴蓉亲手打造的工艺品——
自打记事起,裴蓉看的目光,就不是一个妈妈看待一个女儿,而是一个处心积虑的艺术家看待一件完美无缺的工艺品。
裴蓉死后,宋墨然将作为早亡儿子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寄托。
与其将视为一个独立人,不如将当做一件用来缅怀逝者的文物,一件完美的艺术品,需要被放进玻璃柜中,专门用来给所有人观瞻。
自然地,在意什么喜欢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安全全,承载着所有故去的希望,按既定的轨迹生老病死。
周予然无意在这个话题上深聊,周榕识趣,便也没再继续追问。
套餐在后厨早就提前配好餐,上菜的速度很快。
点的牛排是西冷,不喜欢带血,选的全熟。
牛排的切面厚实,肉质偏老,配给的刀叉却不够锋利,切割的时候费劲。
“我们换一盘?”周榕大大方方地举过切成小条的牛排递给,“我这份战斧还没吃过。”
“麻烦了。”
餐盘隔着桌子递过来,周予然意外于他的信心,与他交换牛排,并微笑道谢。
周六情侣聚集的咖啡馆,内部陈列设置的小物件,充满恋爱的氛围。
每张小方桌上都点着小小的蜡烛,烛火在玻璃香薰盏里轻微晃动,烛火旁边的碎琉璃小花瓶里,插着含苞欲放的玫瑰。
暧昧的爱心气球轻飘飘地悬浮于天花板顶。
从木框玻璃窗上映出的年轻男女的侧脸,氛围融洽,相谈甚欢。
他们交换彼此的餐点,互相品尝对方的美食。
,时不时有信息短暂打破了两人融洽交谈的氛围。
少女每一次拿起手机的时候,脸上都有浅浅的不耐和被打扰,但很快,就调整好表情,一脸的漫不经心地咬着甜品勺,敲键盘。
回消息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在匆匆回完消息后,就随手将手机丢回到了包里。
——再也不做理会。
不知道对面的年轻人说了什么令感兴趣的东西,目光炯炯,咬着饮料的吸管,一边笑一边专注地听。
散在肩上的长发随着倾身抽纸巾的动作,有几缕勾上了摆桌花瓶里的玫瑰。
伸手想去解,却被对面细心的年轻人捷足先登。
那些被匆忙递出的消息,终于姗姗来迟地,在几秒钟后,被递到另一头。
静谧到只能听见呼吸声的车内。
谢洵之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垂下眼帘,平静地看手机屏幕上的聊天记录。
谢洵之:【我到了。】
周予然:【嗯嗯!叔叔辛苦了呢!我们现在还在唱k,我陪卞思妤P几张图就差不多好啦!】
谢洵之:【需要我顺路过来接我吗?】
周予然:【不用了呢!叔叔到家之后好好休息,我跟社团里的朋友再聊一会儿,他们真的都太热情啦!晚点自己打车回来就好了!】
周予然:【发射爱心.jpg】
周予然:【叔叔,我真的太想我了呜呜呜,真的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我呢!】
044
金丝边眼镜后的瞳孔在刹那之间剧烈收缩。
有一瞬间,连胸腔里的呼吸都停滞。
周予然一瞬不瞬地望进他的眼睛,目光坦直白,盖在他手背上的指尖不自觉地微微曲了一下。
紧张似乎也有些欲盖弥彰。
谢洵之试图抽回手,退意昭然,连目光都在闪躲。
他别开脸,居高临下俯视时,能看到他耳廓的血丝和绒毛。
离得这么近,难得拥有攻城的特洛伊木马,决不允许他就这样不声不响、轻易溃退撤军。
“谢洵之,我先告诉我,家里的,到底给不给吃。”
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揣着明白装糊涂,生硬而直接地讨要一个让人根本无法宣之于口的答案。
谢洵之抿着唇线不说话,但咬紧的下颚线上有细筋肉眼可见地一鼓一鼓。
记忆里的谢洵之,光风霁月,从容温和,克己复礼,从未有过任何的失仪失态,就连当年听到的表白,也只是短暂的错愕,很快就恢复如初。
似乎从来不曾将他逼供到这种程度。
“予然。”
他闭上眼,吐息时,音节艰涩,像是陷入一场难堪的羞辱。
“我起来。”
他投降,却不肯招供。
隐雾山月心底事。
是兵不血刃,他是临水照花。
周予然还没试探出深浅,当然不想这么轻易遂他的愿,正准备撒娇说“偏不”,丢在沙发上的手机铃声却很不应景地响起。
谢洵之绷紧的身体有短暂的松弛,低哑了一晚上的声线如蒙大赦般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他看,不容置喙地催促:“去接电话。”
周予然:“……”
循环的铃声一遍一遍催得急,盘丝洞的妖精这时候也得放唐僧一马。
被他扶着一跳一跳走到沙发旁边,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
果然。
成也卞思妤,败也卞思妤。
知道谢洵之这个时候不可能放任自己一个人在客厅里自生自灭,正好接电话的空档,也算是给他的解释。
开免提。
卞思妤问东西收到了没有,好吃不好吃。
当着谢洵之的面,周予然做戏做全套,装模作样往地上扫一眼,露出短暂的震惊之后,立刻生气地质问卞思妤,为什么好端端的炸排骨会变成byt这种东西,以及,说好的不按门铃,为什么这个骑手恨不得在家门口敲锣打鼓。
谢洵之正蹲在身前,检查扭伤的脚背的情况,在听到对话的那一刹那,手里的动作有几秒的僵滞。
卞思妤在电话那头大骂骑手瞎。
“卧槽,我发现那个骑手根本就没读我的消息!!”
“不是,这个骑手是傻的吗!大半夜的外卖情趣用品送过来一个多小时,再硬的兄弟都要凉了啊!”
有了卞思妤的提示,周予然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骑手临走前,会看看,又看看谢洵之,最后那种古怪忸怩的表情跟谢洵之道歉了。
好嘛,所有证据链上的人都误会了。
卞思妤不去应聘话剧社编剧,简直就是中国编剧界的一大损失。
卞思妤压根没想到自己好心办坏事,为了自证清白。
“不信我看看那张外卖单,我备注都写得一清二楚,姐妹,我俩这么多年交情,我怎么可能会这么害我!”
我要是不打这个售后电话,我就已经是我的神了。
周予然无声地翻了个白眼,目光往谢洵之递过来的外卖单子上一看。
眼前一黑,大脑都在瞬间宕机。
——“@骑手,家里有个中老年人睡眠浅,有心脏病,麻烦千万千万不要按门铃!!”
周予然:“……”
好家伙。
不愧是顶级编剧卞思妤,没想到还有这么歹毒的剧情在等着。
不管卞思妤在电话那头如何哇哇大叫,未免再给自己安排其他的古怪剧本,周予然二话不说就挂了电话。
偌大的客厅于重归宁静,静到只剩两人起伏的呼吸声。
静到周予然脑中只闪过一句话——“沉默是再别的康桥”。
确定今晚谢洵之应该不会再像三年前一样买第二天的机票跑路,但会不会把各种意义上的送走,不好说。
干咳两声。
“是个误会。”
牛皮袋子里的Byt助势如破竹,但“有心脏病的中老年人”这盆污水,真的浇得心如死灰,透心凉。
一个晚上的心情,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
不知道被卞思妤摆了两道的谢洵之,会怎么对待。
战战兢兢地跟他解释,揣着手坐在单人沙发的角落里,垂头丧气地等待命运的裁决。
弱小、无助、可怜。
从来没觉得,等待也会这么度秒如年。
虽然今晚算是大获全胜,但也算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伤亡惨重,需要休生养息,不适宜大举进攻。
“对不起,谢洵之,主要是晚上我熬夜看小说了,然后肚子实在有点饿。”
坦白说,会饿也是应得的,如果不是晚上又磨洋工试图在根本没有红豆的花卷里扣红豆粒的话。
客厅里空调恒温送风,等待回应的工夫,却如坐针毡,后背已经焦虑得出了一层薄汗。
本来过敏就刚好没几天,这时候人一紧张,之前过敏的地方就开始发痒。
忍不住伸手抓挠左肩。
谢洵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顺着的手,落在了的肩上——睡衣的左肩领口被扯松,露出的一小片皮肤白皙净滑,细腻得像在视野里打了一层柔光。
即使匆匆一瞥,也能看到的肩线纤薄,锁骨小巧。
确认不是过敏复痒,没起红疹,他沉默着错开目光。
少女声音低软绵柔的,仍在用撒娇的语气道歉,丝毫不见卧趴在他身上,讨要“给不给吃”这个答案时,那样野心勃勃。
拖长的尾音染着淡淡的鼻音,装乖装委屈,向来是个中翘楚。
眨着一双很无辜的眼睛,老老实实地握着双手,如乌缎的长发自然垂落披在肩上。
接连两周的素食,已经彻底调养好了的过敏,但太过清淡的饮食,显然令胃口不佳。
巴掌大的瓜子脸,偏瘦的下巴似乎比上个月要更清减,鹅黄色卡通睡衣穿在身上都显得宽松。
拉耸着肩膀,不知所措得像个小孩子。
于他看来,也的确只是一个小孩子。
一个狡猾的、不知悔改的坏孩子。
所以,他在半分钟的沉默后,低低“嗯”了声,说“我知道”。
一切只是误会。
但他自乱阵脚,显然已经落了下风。
看清事实,理清乌龙,才更显得自己之前的反应过激到可笑。
就像鸡蛋壳表面那一道浅浅的、不为人知的细缝。
腐败发酵,只是时间问题。
他需要尽快想到合情合理且不伤害两人感情的应对方式。
当务之急,是要喂饱这个满脑子都想着“偷吃”的坏孩子,以免再有下一步不遵守规则的、不按常理出牌的过分举动。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
安静的时间间隔太久。
按耐不住忐忑,偷偷瞟他,视线被他捕获的一瞬间,立刻就缩回了试探的触角,脸上的懊悔却没来得及藏好——像个没有耐心的猎人,生涩地将猎物吓跑,空手而归还不忘抱怨。
每一个生动的微表情,他都在前十年的时间里,见过无数次。
这是他用心养护过的玫瑰,也是唯一的一支玫瑰。
除了裴蓉以外,没有人像他一样,不计成本、不计得失地爱护过。
他从来没有像今晚一样对说过重话,就连成年那次越界都没有。
想到这里,谢洵之缓缓叹了口气,沉默着起身走向厨房。
周予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紧张地用目光追他的背影,大气也不敢出。
“想吃什么?”
周予然怔怔地看着站在冰箱前面的谢洵之,怔讷三秒:“最后一顿吗?”
谢洵之单手扶着冰箱门,微微蹙了蹙眉,侧眸斜睨。
从的角度看过去,男人侧脸的弧度泠瘦削,抿紧的唇角弧度,都透着一股上位者的倨傲。
他冷嗤了一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视线最后定格在的脸上:“我敢做,我敢吃吗?”
周予然咬了咬下唇,试探他反应:“我要是舍得下毒的话,我没什么不敢吃的。”
谢洵之:“……”
怪他自己,自乱阵脚,平白无故送人把柄。
从今往后每一步,都必须更加谨言慎行。
周予然早早坐在餐桌前,雀跃地伸长脖子等自己的夜宵。
说不期待肯定是假的。
当然也知道他不至于真给自己弄断头饭。
但也明白,按他的性格,绝对不会让随意点外卖,在垃圾食品的海洋里畅游。
原本以为谢洵之是打算给划定好食材后,就召唤方宁过来做夜宵,但这又是从壁橱里拿面,又是从冰箱里找蔬菜,在流理台上放砧板的架势——
周予然不能置信到都开始结巴:“我,我是真的要自己给我做吗?”
“不然呢?”已经挽好袖口的谢洵之从案板上抬眼,“我现在的肠胃,油烟一重就会拉肚子,进甜滋补又容易乳糖不耐,现做的面点蒸煮的时间又久,我一定会喊饿。”
“这么晚了,我不给我做,谁给我做?”
他反问得太理所当然,周予然茫然地眨了一下眼。
“那我其实可以——”
欲言又止。
“可以什么?”
隔着餐桌和大理石的流理台,谢洵之遥遥递过来的一眼,是记忆里对望过无数遍的耐心和温柔。
可以给方宁打电话,让过来解决我这个麻烦精的饮食。
如果在意有十级。
现在在他心里,应该能上到五级了吧?
或者更多?
周予然怔怔地看了他几秒,然后粲然一笑,用力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高兴是一粒破土而出的种子。
如果不是考虑到他那些刻板的原则性,大概会兴奋地扑进谢洵之怀里,就像以前每一次收到意料之外又喜欢得要命的礼物一样,用尽世界上最浮夸的词汇,一边撒娇一边讨他欢心。
但是现在,需要适当克制,以免吓跑这只矜贵的笼中雀鸟。
“小叔叔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了!我最喜欢小叔叔了!”
愉悦的欢呼声,少女眼中的欣喜如炽光,一眼能烫到人心口,四肢百骸里浸润的血液都开始升温、发热。
谢洵之扶案的指尖微痒,垂眼,低声,语带告诫:“予然,我们说好,这种话以后不能再乱说。”
周予然“咦”了一声:“我连敬爱您都不行了吗?”
“……”
谢洵之用刀背拍碎一颗姜,面无表情:“可以。”
小狐狸四点钟的等待,从桥头排骨变成了久违的、谢洵之的私房菜。
作为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厨艺这种技能明明是最不需要,也是最无足轻重的技巧。
但谢洵之不走寻常路,力争做一个德智体厨全面发展的好叔叔。
即使阔别三年,周予然的味蕾依旧残存着对他技艺的记忆。
刚刚到宋家的时候,因为裴蓉去世,大病了一场,整个人看上去形销骨立。
宋墨然秉承着小孩子只有多吃饭才能长高才能健康的逻辑,每天勒令吃两碗米饭。
消化不了,又不敢违逆老人家的意思,只能在夜里催吐,好让自己不至于胀气失眠。
转折出现在谢洵之某个下楼找充电器的晚上。
那时候三个人还一起住在老宅里,路过房间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影影绰绰的哭声。
他敲开门,纤瘦得脑袋只能够到他胸口的小姑娘,揉着红红的眼睛跟他说饿。
他下意识就想唤住家的保姆起来做夜宵。
转身时,睡衣的衣摆却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拉住。
不想宋墨然担心,不想破坏宋家“一日三食”的规矩,也不敢麻烦佣人,怕私下里落一个不好相处的恶名,惹人讨厌。
小小的年纪,心思缜密敏感到几乎让人错愕、心疼。
谢洵之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偷偷开火。
在无数次的尝试失败里,终于跟脆弱的肠胃磨合出了最完美的适配度。
所以,如果真要说厨艺起步,应该是刚刚被接到家的第二年。
谢洵之背对着清洗菜苗。
阔别三年没下厨,他技艺生疏,以至于就做阳春面,都要看教程温习。
“叔叔做饭这么好吃,除了我,”看他熟练热锅下面拌猪油,周予然漫不经心地托着下巴,“这世上还有哪个幸运的小婶婶知道吗?”
天真得像是在问一个很稀疏平常的问题。
只是例行公事的寒暄和关心。
绝对没有其他的企图。
谢洵之背对着,垂眸切菜。
视线不经意落到左手食指第一个指节旁边,这是高中那年假期,切菜不慎,而留下的浅浅的疤痕,经年未消,也不过只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一个周予然已经足够麻烦了,我没那么多时间去自找苦吃。”
餐厅柔白的灯光下,男人穿着深色的睡衣套装,挺拔的后背,宽肩窄腰,是赏心悦目的比例。
周予然有些遗憾:“我这么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谢洵之甩掉手上的水珠,将菜苗码好放到案板上,有些不客气:“得了便宜就卖乖,我说我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显然是在怪得寸进尺。
周予然只当没听懂,眨眼:“哪有,我运气一直都不好,这辈子2块钱的彩票也没中过,商场抽奖永远都是阳光普照,就连氪金冲卡,也只能轮到卡池保底。”
谢洵之问:“卡池保底?”
“就是有一些抽卡游戏,每到活动的时候,运营会放出画面超级精美的卡,让玩家充钱抽卡,但是这些卡的掉率很低,通常保底80来抽,才有可能会抽到漂亮卡,运气不好还会歪卡池。”
n卡上有sr,sr上还有ssr,ssr之上更有ur,ur最强,最实用,也最好看。
周予然在玩的那个二次元恋爱游戏,因为可怕的掉率,经常被愤愤不平的非洲玩家在超话屠版。
周予然认认真真地跟他解释专有名词,谢洵之耐心地听。
“所以,我这人运气向来很差,卡池保底就算了,还经常会歪卡池,抽到别人的老公。”
谢洵之:“没关系,这世上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零用钱还够吗?”
真是简单粗暴的安慰方式,不仅适用于游戏,也适用于现实。
周予然叹气:“但是我也好想被人挂在超话上用力给吸一口欧气啊。”
谢洵之:“以后总会有机会的,我也可以一次就抽到自己想要的老公。”
“不会了,”周予然摇了摇头,“就算有,我也不需要了,因为我知道,人这一生的好运是守恒的。”
谢洵之取碗碟的手一顿,犹疑地递了一眼。
周予然漂亮的小鹿眼里,隐然升起的雀跃和由衷的欣喜像初升的朝阳,充满希望。
“因为我遇见谢洵之的时候,就已经提前花光了这辈子的好运了呀。”
声音偏软,腻着嗓子撒娇的时候,连尾音都是裹着甜的蜜糖。
谢洵之握在手里的菜刀,顺着左手食指指背的那个浅浅的疤痕,猝不及防滑了下去。
没出血。
锋利的刀刃只是擦着甲面,缓冲到了蓬松沾着水的菜叶上。
轻微的痛感在他震颤的心跳里,也显得微不足道。
他张了张唇,喉咙却是干的。
像缺了机油的齿轮带,卡着。
出不了声。
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出声。
柔光下,少女眼睛里的欣喜和崇拜,像初生的小兽,在寻找自己的主人,懵懵懂懂的每一瞬眸光里,都是无害的天真和纯良,干净得挑不出一丝杂质。
“而且,谢洵之,最重要的是哦,我是单抽就出了我这张ur诶。” 045
周予然捧着一碗虽然制作过程粗糙,但用料实在到堪称丰盛的乌冬面,听着一来一回的对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斯景已经吃完了属于自己的那碗面,笑着问:“是不是觉得不好吃?”
谢洵之微哂了一声:“那我胃口还挺好的。”
斯景笑了:“特殊情况,总归是需要忍耐的。”
旋即,他看向周予然。
“其实我也觉得在这种环境里烹调出的乌冬面,口味一般,总觉得面太老,嚼也嚼不烂。”
谢洵之实在懒得跟他耍小心眼。
“也总比夹生的吃了让人腹泻要好。”
周予然就算再迟钝,这回也在两人的唇枪舌战里后知后觉地品出一丝不对劲来,偷偷看谢洵之脸色,见他神色如常,又把悄悄冒头的忐忑和担忧给摁了回去。
捧着那剩下的小半碗面,到底还是觉得有些食难下咽。
男人的温柔平和一如既往,看的目光也充满宽容。
但越是这样,越是不安——如同感知到一场暴风雨,身处暴风眼的宁静,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飓风撕裂。
谢洵之对,虽然不是那种锱铢必较的性格,但被骗了这么久,是个正常人都要生气。
更何况,每次撒谎的时候,都言之凿凿,洋洋洒洒,恨不得跟天上所有的神仙赌誓,自己绝无任何虚言。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
他已经发现了自己被骗,但他依旧能控制情绪面对,多半是不打算再追究了……吧?
周予然心情复杂。
其实,谢洵之要追究什么呢?
有什么好追究的?
他能控制住自己不爱,那跟谁关系好,他大概也是无所谓的。
最多就是担心是不是交到了坏朋友。
但斯景无论是家世相貌品行,每一样拿出来都跟“坏朋友”这三个字,扯不上任何的关系。
更何况,虽然他帮的忙,被谢洵之的横生枝节所中止,但理所应当,该兑现对斯景的承诺——同盟的意义就是如此。
“既然觉得不好吃,”谢洵之的目光落在还剩了一半的汤面上,耐心地问,“那要不要跟叔叔回家?”
周予然愣了一下:“啊?”
“我看,在外面,有些人连饭都做不好,我在这里饥一顿饱一顿,我爸知道了也会担心。”
在显而易见的落寞里,谢洵之沉默了两秒,想到这段时间来,对自己刻意的疏离。
罕见地补了一句:“我也会担心的。”
又是叔叔对侄女的那种担心。
周予然对这句话已经有所免疫,不至于被他拿捏着心情忽高忽低。
“而且,我过来的时候,听他们说,这里昨晚的发电机都坏了,所以整个营地都没电,是吗?”
但他依旧维持着最佳的风度,在尽他所能,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回家。
“一些需要冷藏储存的生肉都坏了,保不齐还有其他的食材已经过保,我肠胃本来就弱,吃坏了拉肚子难受怎么办?”
“宋先生说的这些假设,为什么听上去这么窒息?”
周予然没搭腔,倒是坐在两人对面的斯景,皱着眉支着下巴开了口。
他现在算是有点理解的处境了。
为什么在他提议出国生活时,脸上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期待、向往,甚至会觉得不能置信。
一个谢洵之已经是这种无微不至到全方位的关照,要是再加一个习惯一言堂的宋墨然,周予然从小在这种过度关心的环境下长大,难免会有束缚感。
更何况,这种关怀如影随形、日复一日,寄人篱下,靠察言观色获得长辈认可,所有人给贴的最大的一个标签,就是“乖巧”——
这多年没抑郁都算心理承受能力强大。
当初他妈就是受不了他爸全方位的关心和管控,最后才离得婚,一个人带着他在加拿大过得不知道多逍遥自在,游湖滑雪打猎,想干嘛就干嘛,哪用得着看别人脸色?
共情一下,前几年周予然为了解决跟叶兆言的婚约而费尽心机做的那些努力,那种无望的孤军奋战,他光是想想都觉得窒息。
“宋先生养尊处优,应该是看不上这种户外露营的,其实营地里常备的药物充足,团队半数以上的人都受过专业的急救培训,尤其是,营长还有丰富的医疗护理经验,只要不是在野外遇到什么致命伤,普通的跌打损伤,腹泻、呕吐、小感冒之类的,完全有应付的能力。”
斯景看了一眼,在接受到眼里的感激后,笑了。
“予然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有能力决定去哪里,吃什么,以及,也完全可以承担在这种小事上选择错误所带来的后果。”
即使是小王子的玫瑰,也需要日晒雨打,过度将放在玻璃罩里,反而会加速的枯萎。
谢洵之:“我没听说过,一个自诩准备充分的户外露营团体,居然会发生连备用发电机都故障的意外。”
他并不会在意对方这种毫无杀伤力的挑衅。
斯景跟只是短暂的相熟,他不需要对负责任。
但他不一样,他是的叔叔,对所有的关心,都合情合理,有凭有据。
“予然,我那么怕黑的一个人,昨晚停电的时候,有没有不方便?”
一想到有可能在这种坑坑洼洼的野外,因为看不见而摔跤、受伤的时候,他会忍不住担心。
话题落重新回到头上。
周予然偷偷看了他一眼。
“还好,手机有电,可以照明。”
谢洵之:“不是说9点停电,到凌晨4点才修好的么?”
周予然在沉默里,又忍不住偷偷看了眼斯景。
“斯景的帐篷里有煤油灯,我们昨晚几个人借着那盏灯,打了好久的双扣。”
本来不想把斯景拖下水,但谢洵之认识这里的领队周悦,太过拙劣的谎言,只要一对口供,立马就会露馅。
谢洵之平放在膝上的手指收紧,然后,又松开。
只是对着说话的语气依旧温柔和煦:“那我不是会认床吗?换了个地方,晚上真的睡得好?”
“宋先生,”斯景说,“这边的自然景区,上过好几次《国家地理》,生态保护得非常好,清泉流水、虫鸣鸟叫,多少人想听这种白噪音,都听不了,为什么我总是会拿家里的思维跟这边比?”
“旅行是旅行,多少跟在家里不一样,条条框框这么多,这样出来玩还有什么意思?”
谢洵之原本已经懒得再与斯景计较,但奈何对方总是不依不挠。
他抬眸,面色不善:“既然我知道这里是生态景区,那我知不知道,从小体质就容易过敏,现在又是春天,去年夏天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万一在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又生病,我们怎么第一时间治疗?”
斯景:“我也只是说有万一,但问题是,现在并没有发生,不是吗?”
斯景是在帮说话,但两人之间的针锋相对显然已经冒出了火星子。
周予然就算想要装聋作哑不说话,这时候为了斯景,也不得不偷偷拉了拉谢洵之的衣袖,想要让对方消气——
毕竟哪怕真要吵架,也不适合在这里。
“主要是我真的也没什么事,叔叔担心我,我知道的,我其实——”
话还未说完,拉住他衣袖的手忽然被人从旁一拽,紧接着,谢洵之一把拉下防晒衣的衣袖的时候,斯景几乎在瞬间哑声。
“就是这样的性格,怕麻烦人,即便不舒服,也会忍着。”
纤瘦白皙的小臂上,浮起的一粒一粒淡粉色的红斑,像被蚊子叮咬的肿包,数量不多、颜色不深,却粒粒显眼到触目惊心。
谢洵之压着气,一瞬不瞬地盯着斯景不能置信的脸,一字一顿道:“我不了解。”
“……”
“所以我根本没办法照顾。”-
从营地里出来的时候,两人都没说话。
周予然行李不多,只是打包了一些随身的衣服和证件,剩下的东西,斯景表示会帮收拾好。
上了车,谢洵之给了司机一个地址。
半阖着眼帘靠在椅背上休息的时候,只觉得额角的太阳穴涨疼得厉害。
无论如何,与他看来,跟这种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小男孩置气,已经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态。
简直幼稚到令人厌弃。
余光瞥见坐在旁边的周予然又意犹未尽地点开手机,心里又莫名地起了团毒火,却看到只是面色凝重地打开了天气预报的app。
谢洵之:“……”
确认对方没有跟斯景依依不舍在微信里话别后,谢洵之调整了一下呼吸,再开口时,就连语气,都不似刚才在营地里那样咄咄逼人。
“痒不痒?”
周予然将手机重新丢回包里。
“还好,除了感觉有点肿以外,没有别的不舒服。”
这时候再装腔作势去疏离他,已经没有意义。
谢洵之拉过的手,重新检查了一下小臂上的红疹,这才彻底舒一口气。
“还好,是不算严重。”
跟他记忆里那几次来势汹汹的过敏相比,这种只是红肿却不痒的小颗粒,处理起来并不麻烦。
少了挡在前面的斯景,车里的气氛,怎么看怎么尴尬。
两人谁也没再去提他拒绝的那个雪夜。
也没人去提,这几个月来,可以对他的冷待。
“接下来去哪?”
原本以为谢洵之要带直接回宁城,但看了眼导航,却发现,车开的并不是机场的方向。
“先去医院打点滴,”谢洵之说了某种药剂的名字,“挂水之后,消肿更快,睡一觉就好了。”
周予然:“我不想挂水。”
谢洵之俨然一副要陪护的样子,让坐在输液椅上跟他面对面坐上一个小时,不知道该如何渡过这种面面相觑,又心绪复杂的状态。
还没能从80℃的水温里调节过来,不知道到时候又会当着他的面做出什么失控到丢脸的事。
“就没什么药膏可以让我自己涂吗?反正这次也不严重。”
谢洵之:“有也是有。”
周予然:“那我选涂药。”
不知缘何,谢洵之脑中忽然闪现的画面,却是那次在叶家的别墅里被夹竹桃诱发的严重红疹,昏暗车内,即便视野不明,但他依旧能够隔着一层清凉的软膏感受到少女皮肤异样的细滑。
他默不作声了足足半分钟,才像是下了重大的决定。
“现在是白天,容易被别人看到。”
周予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白天晚上有区别吗,我带我找个酒店住下来,我在酒店里弄不就好了?”
谢洵之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才低低应了声“好”。
周予然将头扭到窗外,控制着不让自己去看他。
在体会过斯景教的冷却疗法后,这时候才发现,原来适当的距离,真的能让心里所有的摇摆都变得坚定。
而过分靠近的距离,则会让的情感占据理智的上风,每一道心声,都会让动摇。
“本来这两周的行程里,我们原定计划是去海边度假。”
海市靠海,特有的浅湾砂质细腻,每到烈夏或者寒冬,都是国内外少有的知名度假胜地。
周予然也就很小的时候,被裴蓉带着去过一次冲绳,靠海玩过沙,但这是第一次来海市,住了才一个晚上,就被谢洵之连人带行李打包回府——
多少有些不甘心。
“我要的话,我这两天刚好公司里没什么事情,可以带我去浅湾那边的酒店住两天。”
他在面前,从始至终都保持镇定、宽容。
他不会对乱发脾气。
除了那次误会不自爱偷吃,不分青红皂白对说过几句重话外,这么多年的相处,他对的教诲、惩罚,样样都有凭有据。
他不会情绪失控到轻易责罚。
所以这次,也是一样。
与他看来,只是被一个满腹心机的野心家唆使,只是短暂地迷失了回家的路。
只要他重新为导航,仍旧会听他的话,控制不住望向他的眼睛里,依旧留有余温。
少女柔软的如同雏鹿般小心翼翼试探的眼神,只要跟对视一眼,万般柔情都会在顷刻间涌上他的心头。
保持这样的距离,是最好的。
他能够控制住他自己。
他也可以控制住他自己。
他的余生,只要品尝一点点从指缝里漏出来的爱意,只要能看到,就足够了。
周予然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留宿海市,准备了一肚子草稿没用上,颇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然后顺从地点了点头,说了句“好”-
买完药下塌酒店。
前台见来人是一男一女,下意识就问开几间房。
谢洵之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说了两间。
听到旁边有哂笑。
谢洵之低着头在纸面上签单,问:“笑什么?”
也不知道为什么下了车之后反而心情变好,居然破天荒地已经会主动跟他搭腔。
“不是笑,我是钦佩叔叔。”
周予然歪着脑袋漫不经心地绕着头发玩:“其实这里也没什么熟人,我要想开一间房,我也不会说什么。”
弯了弯唇,笑得意味深长。
“再说,我俩还不是一个姓。”
谢洵之后知后觉地怔了几秒,最后也只是低斥了一声“不要胡闹”。
周予然盯着外面清朗干燥的天气看了一会儿,说:“涂完药之后,我想睡个觉,昨晚没睡好,早上又醒得太早。”
谢洵之从前台手里领到各自的房卡,递给。
“所以我看这所谓的大自然的白噪音,就是一把双刃剑。”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我去参加这种露营团,吃不好睡不好,也休息不好。”
周予然:“是我自己想去的,斯景出发前还劝过我来着。”
谢洵之:“予然,我现在身体还有点不舒服。”
“我不会也过敏了吧?”
“我是被我好朋友的小心眼气到了,”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所以能否少说两句,至少在我们两个在这边度假的这段时间里,不要再提到这个名字了。”
对着上行的电梯镜面,翻了个白眼。
“我都能控制不爱我,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语气说不上是怨对还是什么,总是就是很无所谓,听着甚至有些刺耳。
谢洵之皱着眉不说话。
周予然也懒得再搭腔。
不觉得谢洵之会在自己坚定的道德立场上仰卧起坐。
所以再也不会自作多情,问出我是不是又吃醋了这种话。
问了也是平白无故让自己伤心。
原本一锅沸水,经过了一个冬天和春天,现在已经降温到了80℃,等于平均4个月降20℃,照这个趋势下去,最多到明年,就能顺利跳出谢洵之这个火坑了。
两人的房间是隔壁。
谢洵之将送到房门口,临分别时,他忽然又补了一句:“我先洗澡,涂药的时候,那些涂不到的地方,我叫我,我就在隔壁。”
鬼使神差的一瞬间,他居然想再看一看腰上的那个纹身。
周予然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说打着哈欠说自己知道了-
周予然在隔壁的房间休息,谢洵之趁隙处理一些oa系统里的公务,时不时低头看的那几次时间里,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或许只是等补完觉睡醒,然后两个人就可以一起去酒店吃晚饭。
他刚才特地给前台打了电话,特地预订了一只阿拉斯加的雪蟹。
吃饭的时候,他有耐心跟好好讲道理。
斯景不是的良配。
一次简单的短途已经能看出这个人只是心机深沉,心思却不够细。
他照顾不好。
肉眼可见的,对他体贴入微的判断,也不过只是一种被粉饰后的假象。
不知道等了多久。
谢洵之放下手里的平板,支肘在书桌上,看窗外的浓云沉沉。
砂质的海湾边已经空无一人,山雨欲来的风潮,将酒店近岸的椰子树和棕榈树都吹得左右颠倒。
他这趟出发得太匆忙,没来得及关注海市的天气。
打开电视,里面开始播报台风抗汛的新闻。
在海面上突如其来形成的台风,在早两天就让各地飞往海市的航班缩减,以至于他在来的那天,好不容易才凑上凌晨的那一趟。
狂风骤雨将阳台的玻璃打得噼啪作响。
谢洵之看了眼时间,隔壁仍旧没有开门的动静。
他起身,去敲门。
无人应。
再敲门。
无人应。
发消息。
无人回。
打电话。
无人接。
用路过的保洁的备用房卡刷开房门的时候,空空如也的卧室,留给他的,只有被随意丢在床上的一支软膏。
陡然加快的心跳让谢洵之整个人都处于某种恍惚的失重感里。
第一时间问酒店前台,却被告之,住户并没有退房,却有工作人员插话说对他找的那个女孩子有印象。
“很漂亮的小姑娘,眼睛笑起来弯弯的,穿一件淡紫色的防晒衣,是吗?”
“去了哪里?”
瓢泼大雨中,天空已被浓沉的乌云压如黑夜。
“前台帮忙叫的车,是去机场的,但那个时候天气还很好。”
脑海里的画面片段千丝万缕,他想到在车里看的那几秒天气预报,想到拒绝去医院挂水,想到忽然放软口气,要让他陪在酒店——
如果几个月前,对他的疏离,让他觉得反常。
那么,猛然间回过神的时候,对他突如其来的顺从,也应该让他觉得反常。
他只是对突如其来的服软和示好,觉得暌违、怀念,才根本没有去细想,这种反常。
这么短的时间里,斯景没有唆使的时间条件,那么真正的答案只剩下一个。
就是单纯想要离开他-
海市机场,因为提前抵达的台风,让整个机场的航班都处于停滞的状态,大面积的延误,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起飞。
谢洵之浑身湿透,在大批的滞留旅客里喋喋不休的讨要说法中,接到了宋墨然的电话。
絮絮叨叨的开场,有责备有怨怼,有对他没有照顾好周予然的不满,但更多的,是言语之外难掩的喜悦,仿佛了结了一桩人生大事。
他在恍恍惚惚里,只听到宋墨然跟他说,知不知道申城私有银行的股东斯少冬,这人今天白天特地来拜访了他,提起自己有个儿子叫斯景,他也见了,觉得斯景跟予然很相配,他问了予然的意思,予然也说很好。
他听到电话里,宋墨然满意地笑着说“也算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反正婚纱寄到了,也正好把之前订的婚宴改为订婚。
最后,宋墨然问谢洵之的意思。
他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复父亲的,只记得两人挂电话的时候,似乎都有些不欢而散。
宋墨然很生气,甚至在电话里让他待在海市别回来了。
毕竟,相比起参加周予然的订婚宴席,他此刻更重要的是让自己的脑袋变得清醒。
他现在很清醒。
置身于闹哄哄的、嘈杂不堪的候机大厅。
他看着每一个路过自己身边的,年龄与相肖的少女,却每一个都不及万分之一。
他不想对发脾气。
不想伤害,也不想吓唬。
他只想好声好气地让践行对自己的承诺。
为什么,要一次一次地,欺骗他?
在没有他人唆使的情况下,一意孤行地欺骗他。
巨大的机场落地玻璃窗外,浓云密布,电闪雷鸣。
谢洵之痛苦地按住额角,终于在纷乱到让人头晕目眩的噪音里,听到身体的血肉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蠕动的声音。 046
相比海市的浓云密布,电闪雷鸣。
宁城3月中旬的晴朗夜晚,春寒料峭,星点寂夜。
从宴客的酒店走出来,分别目送宋墨然和斯少东两个长辈喜气洋洋地离开,斯景带着往地下停车场走。
斯景:“我还以为我不会回来了呢。”
所有的时间差都算得刚刚好。
周予然也没想到这趟避开谢洵之孤身跑回来会这么顺利。
“总不能让斯叔叔空跑一趟,不然我要怎么跟我爸交代?”
斯景笑了:“我真不考虑让我过去陪读吗?”
空旷无人的地下停车场,放大了两人聊天、走路的声音。
由两边家长会面的晚餐,让一场婚事的沟通效率也变得奇高无比。
宋墨然甚至还答应,在有斯景的陪同下,可以任意挑选国外心仪的学校和专业,等修完课业再回国也不迟。
甚至,只要不是孤身一人,倘若以后想在国外定居,都是一件可以商量的事情。
当然前提是,逢年过节,需要回来陪他,至少要让他知道,过得好不好,开心不开心。
年纪越大的老人到了晚年越会喜欢有子孙相伴。
周予然:“我不是说,我在德国,也有心仪的专业?而且这是我们一开始就约定好的事情,我其实就是想独立,尝试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做能够自己决定的决定。”
“也行。”
斯景点了点头。
“我当然相信,我一个人也会生活得很好,不需要依靠别人,我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
两人住在同一个公寓,又是邻居,将这段关系在一夜之间公开后,非但没有迎来长辈的非议和反对,相反,宋墨然居然第一时间表扬了斯景的细心。
宋墨然已经相当放心将唯一的孙女交托,而斯少东也为终于解决了这个冥顽不灵、油盐不进的儿子的终生大事而长吁了一口气。
开车回去的路上,斯景还是忍不住感慨。
“不过,我也确实没想到,我爷爷居然会这么爽快地答应。”
他之前在舅舅那边,对周予然表现得相当热络,家里人对他追求这件事情,压根不会怀疑真假。
但周予然跟他不同,因为各种原因,他一直都隐藏在的幕后,突如其来的示爱,其实很容易让人质疑真实性。
尤其是,在海市就已经失控的谢洵之,显然是一个不可小觑的阻力。
他实在看不懂谢洵之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操作,最后只能用“欺男霸女”这四个字来概括对方的所作所为。
“我今天下午已经联系了留学机构那边,让他们尽快把材料弄好,至于伦敦当地的住宿,我也让我在那边读研的朋友给我安排好了,反正头两个月,我没什么事情,也可以陪我在那边先适应适应,至于我在宁大这里的手续,到时候我也会找人替我弄完。”
斯景在这些事情上早就做好了规划。
“虽然机票还没买,但等明天订完婚,我想什么时候走都行。”
周予然掰着手指头跟他算时间:“那是不是意味着,明天早上9点我就得起床了?”
跟叶兆言的婚约取消后,酒店宴会厅的档期却没做任何更改,毕竟在宋墨然的眼里,君豫作为宋家自主控制的集团,临到边了想怎么折腾都行。
就算宴厅不拿来结婚,给另外弄个毕业宴都绰绰有余。
没想到最后,却方便了和斯景。
结婚宴改订婚宴,只需要微调一些布置,宋墨然已经连夜让人去安排——
因为今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人家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后,脸色有短暂的不好看,然后,他向斯少东提议,是否考虑尽快让两个小辈成礼。
突如其来的助攻建议,让斯景和周予然两个人面面相觑。
斯少东迟疑了几秒,却也没反对。
毕竟订婚不同于结婚,形式的意义大于排场。
无非就是两边亲近的人叫在一起吃个饭广而告之即可。
而且,斯景从小跟他妈妈长大,他母亲这边的人脉关系主要都在宁城。
宋家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联姻对象。
越早订婚,对斯少东而言,也是越早吃一粒定心丸。
所以两边的长辈一拍即和,当下就开始各自安排。
“对,但是到时候我千万别再把闹钟开静音了,这墙已经被弄成这样了,”斯景无奈失笑,“我实在没把握光靠敲门把我弄醒。”
两人站在那堵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填上的次卧白墙前。
光洁整齐的墙面,一如最开始搬进来那样完好无损,连原本被搬开的家具,也被重新归位。
周予然盯着那堵被重新砌好的墙无语。
“我是什么感觉?”
斯景拧开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一瓶乌龙茶,边笑边问。
周予然:“不知道该怎么评论。”
多半是谢洵之差人将墙修葺回原样。
斯景坐在沙发上,打量着从他的居所里原封不动被搬回来的周予然的东西,也觉得有趣。
“到时候等我什么时候降温了,可以来德国找我。”
等过了明天,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周予然长叹一口气:“短时间里,我应该不会再想谈恋爱了。”
斯景没纠结,只是笑笑说“行”。
过了11点,是时候分别。
斯景喝完小半瓶饮料,走到门口时,忽然对伸出手,示意要不要抱一下。
周予然很自然地给了他一个友好的拥抱。
斯景:“谢谢我帮我。”
周予然将脸在他肩膀上轻轻靠了一下,真诚地说:“应该的。”
“如果不是我的乳腺这么强壮,我也不知道,一个学渣原来也有无限可能。”
感激斯景。
至少对方的出现,让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无限可能。
如果没有他的一步一步引导,不可能做出最遵循本心的决定。
如果不是他在那个雪夜之后的安慰,也没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振作起来。
如果不是他事后给支招,也没想到,原来自己有一天,也能让谢洵之这样患得患失、斤斤计较。
原来在未来,即使孤身一人,也可以过不一样的生活。
斯景笑着松开了的腰,留恋的目光只是轻轻在身上点了一下,就转瞬消逝。
“晚安,明天早上我过来接我。”
“好。”-
订婚一切从简。
无需太多结婚的繁文缛节,两边关系紧密的亲朋也都通知到位。
正式的婚期虽然还待商榷,但礼帖出于广而告之的目的,可以先往往外分发。
准备工作基本齐备,斯景在试衣间外等一起入场。
君豫酒店里的私人试衣间里,由谢洵之斥资买下的婚纱悬在墙架上。
实物婚纱比当初递送过来的设计稿要更加华丽。
吊脖的珍珠颈带,连系着用料十足的伞形大蓬裙摆,如同十八十九世纪欧洲宫廷最华丽的洛可可风礼服,最外层的纱质裙摆长长的拖尾,如果拿来订婚用,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而且订婚匆忙,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衣柜里有什么可以替补的礼服,只能将就。
周予然换好吊袜带,听到斯景在试衣间外叫的名字。
“需要帮忙的话我叫我。”
“好。”
其实没什么好帮忙的。
这套婚纱背后没有鱼骨绑带,只有一条背链,一个人完全可以轻松驾驭。
没想到事与愿违。
等周予然真正上身试衣时才发现,因为婚纱的用料太足,下身裙摆的重量如果不靠有人帮忙提一把的话,拉背链对而言实在是件难以独立完成的事情。
正准备让斯景帮叫一下卞思妤,手还没来得及碰到试衣帘。
试衣间里明亮的顶灯居然一闪。
厚厚的帷幕遮住窗外的光,视野在骤然之间陷入一片漆黑里。
突如其来的停电始料未及。
私人试衣间里平时很少会有人用。
虽然电路老化的可能性不高,但也不是没可能。
“斯景?”
“怎么突然之间停电了?”
看不见。
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在试衣间里叫了对方的名字之后,就听到帘外有人脚步走动的声音。
那人似乎就停在帘外。
“我背链拉不上了,能不能进来帮我一下?”
开宴的时间近在眼前,实在是操作不便。
横竖也没什么春光乍泄。
大拖尾的吊脖的礼服,所谓的外露,也不过是从蝴蝶骨到后颈的一小截。
身后有风。
是帘动。
“裙摆有点大,我小心别踩到了,留印不好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有没有看见,也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明显感觉自己的裙摆被人碾了一脚。
周予然:“……”
算了,反正今天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大事。
准过身,一手提着裙子,一手反身提住背链,在黑暗里等了半响,却不见他动静,只听到低笑声。
“拼了命算时间差。”
“就这么喜欢他?”
微微压低的声线,浸润着温柔的笑意。
在黑暗中认出这个声音的时候,周予然原本微微弯起,方便让对方拉背链的脊背,几乎在一瞬间僵直。
不可能。
雷暴天气预警,他最快也要到明天中午才会抵达宁城。
背链已被冰冷的、潮湿的、裹挟着雨水的手由上至下,拉到了末点,卡在了的臀腰处。
修长而冰冷的手指像在草丛里绵延、爬行的蛇一样从裙腰侧的蕾丝处,摩挲着,钻进去,滑进去,不紧不慢地按在了的腰窝上。
过于低凉的体温激出一阵鸡皮疙瘩。
很快,因为紧张、不安而蔓延出来的小疙瘩,就从臀腰处的皮肤,一路绵延到了手臂。
张了张唇,却发现自己此刻忽然之间进退维谷。
如果说话——
外面的会听到。
意味着所有的安排很可能毁于一旦。
如果不说话——
难道就放任他?
“好孩子,叔叔很好奇。”
饱满的指腹轻轻在腰窝,像带着电。
不知道是不是按到了哪个穴位。
身体一软。
站不稳。
下意识伸手撑住墙,听到他慢条斯理地问——
“我会怎么跟他解释这个纹身。”
047
试衣间内视野晦暗不明,身前巨大的穿衣镜在黑暗里,泛着幽幽的冷光。
光线模糊,只能看见交叠的人影。
相比单薄纤瘦的骨架,笼罩在身后的虚影,高大、挺拔。
能在镜中,感知到他的目光正一瞬不瞬地落在的身上。
婚纱礼服的背链已被一拉至底,如果不用力抱住胸前那点少得可怜的薄纱布料,过于沉甸的裙摆,会将上身的衣服,尽数拖曳而下。
试衣间外空空如也,寂无声响。
试衣间内对峙的气氛如冰火两重。
他怡然从容,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忐忑不安,深感图穷匕见。
骗他的所有事情,已经真相大白。
归根结底,错不在,也是被逼无奈——
倘若他在那个雪夜里,接受的示爱,也用不着心灰意冷。
不想轻易认错。
压低声音,没好气。
“叔叔这是要做什么?”
谢洵之缓声反问:“我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周予然说,“之间邀请叔叔开一间房的时候,叔叔不是还怪我胡闹么?”
“是啊,真开一间房,我怎么跑得了?”
明明是一句很平常的反问,却随着他慵懒微暗的声线,随着他手上不疾不徐的动作,变得无端有些引人遐想的旖旎——
原本只是蜻蜓点水般按在后腰纹身上的手指,从一根变成两根。
原本只是不紧不慢的轻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留恋不舍的抚摸。
原本冰凉的、渗着雨水潮意的手指,不知不觉,已经开始染上了令人心惊肉跳的温度。
手指顺着柔软的腰线往前探,按在纤薄的髋骨上,沿着起伏的凹陷,仿佛能蚕食上的小腹。
隔着细腻的皮肤,他甚至能够感受到隐藏在这寸皮骨之下,愈演愈烈的心跳。
为什么之前那次替在车里上药的时候,没有珍惜这种触感?
那个时候明明他只稍近前,就会缴械。
无光的黑暗是一面阴暗的放大镜,将他此刻深渊的裂隙,撕出更大的裂口。
罪恶感和道德感都是好东西,至少,是套上颈的枷锁,可以困住理智。
,他的灵魂已经空空荡荡,余生也将徘徊在这个言而无信的小骗子身边。
察觉到衣服里的危险是本能。
心在一瞬间跃到嗓子眼。
周予然警觉地隔着衣服按住他的手,避免他再向更危险的地方探索。
“没有熟人的地方,叔叔尚且记得要避嫌。”
“但是这里都是认识我们的人,”周予然努力平复心跳,“我就不怕被人看见?”
察觉到的抗拒,谢洵之很自然地收回手。
“我想让人知道的事情,别人自然能知道,我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别人即使知道了,也只敢当做不知道。”
霸道的口气,偏偏他的确有这个能力。
“所以予然,我想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黑暗中,他似乎靠得近了一些。
周予然只觉得身前巨大的穿衣镜里,身后朦胧的黑影轻晃,然后,就感受到了,后颈处拂来的温热的呼吸——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低下了头,在轻轻地、心满意足地闻身上的味道。
失而复得的味道,是盛夏特有的甘甜香荔。
认知里的谢洵之已经完全不再按常理出牌,无法预测事情的走向,让本能地缩紧了肩线——
这不是认识的谢洵之。
这是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谢洵之。
“我们是什么关系,”周予然忐忑地咬着下唇,问,“我们难道不是这世界上最清清白白的叔侄吗?”
谢洵之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从鼻腔里逸出来的气音扫在的后颈上,无端带着一阵酥麻的痒。
“谁家的侄女会抱着叔叔说希望叔叔爱?会扯着叔叔的领带亲吻他,会坐在叔叔的腿上引诱他?”
突如其来的提醒,让再次陷入那个已经不想再去回忆的雪夜——
那个难堪的、在满心欢喜和一腔孤勇中、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的雪夜。
花了足足四个月的时间疗伤。
现在只等自己80℃的水冷却,而不是在他反反复复的撩拨里,在若有似无的暗示中,重新升温。
不想再被他牵着鼻子走,周予然从心头蓦地窜起的火气,瞬间烧毁了计划里的步步为营。
“但至少我家的叔叔即使有生理反应,他也能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他唯一能控制的事情,就是不去爱我。”
目不能视物的试衣间内,身后有短暂的沉默。
感受到落在后颈的碎发被温热的指腹轻轻地拨到了旁边。
有很温柔的吻落在的颈项,似乎是在安抚的情绪,又像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无声地回答。
“我知道为什么吗?”
回应有条不紊,就连他的语速都跟之前没有任何变化。
彻底放下的道德感,让谢洵之无需再去逃避任何令他难堪的情绪。
他不需要再为口是心非的自己愤怒,不需要因为直面本心而觉得负罪感深重,同样,他也不需要再度害怕伤害那样,小心翼翼地去控制自己。
“因为如果他不说那些话,他大概就会立刻跟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姑娘,在车里做出最禽兽的事情。”
黑暗中,周予然的脊背因为这个回答陡然僵直。
“而且,”谢洵之说话的声音很慢,像是真的很审慎地在思考,“那辆车的空间那么小,之前又没经历过,那不会是一个太好的初体验场所。”
绅士地点在颈项上的手指,没有背链的牵引,他开始重新顺着蜿蜒的脊椎骨,再次一寸一寸往下。
他在试探。
开口时,却仍旧是一副温煦礼貌的口吻。
“好孩子,我还没回答叔叔的问题,这个纹身,我打算怎么跟他解释?”
周予然消化完他如神经质般呓语的说辞,只觉得整个脑袋都被愤怒烧透——
那之前算什么?
他到底把当什么?
“叔叔是在逼供我吗?”
谢洵之原本以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应当高兴,却没想到,会是这个反应。
他有些失落,也有短暂的不解。
但是没关系,他不会怪。
他永远也不会怪。
他会永远爱。
他会永远对温柔。
他对会像掌心的珠宝,珍之爱之。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如果我不愿意说的话,我可以亲自去问他。”
一个已经完全不在意他人目光的谢洵之,几乎让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跟他沟通——
他像是已经不具有正常人的脑回路和思维方式。
他多年的教养、伦理道德和自控自持,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居然有些怀念记忆里的那个谢洵之。
——被孤身一人丢在海市的那个晚上,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黑暗里,如果不是他肖像的声音,如果不是所熟悉的气息,真的会怀疑,背后的人到底姓甚名甚。
“我是不是疯了?”
他对的愤怒和质问,油盐不进,周予然的咬牙切齿也只能压着声音。
时间流逝,宴席开场迫在眉睫,耐心告罄,不想跟他虚以委蛇——
时刻牢记跟斯景的约定。
这时候也不管身前会不会走光,正准备转身试图单手用力将他推出试衣的布帘,却隐约听到试衣间外有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我就是疯得太晚了。”
微哑的笑声从他喉间溢出。
谢洵之用着最平和温柔的声音,说出了最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他甚至没有生气,他全程都在温柔地微笑。
温热的鼻尖亲昵地压上的耳廓,像兽类的交颈,不疾不徐的气音漏进耳道时,连耳膜与这阵酥麻感共颤。
“不然,还有斯景什么事?”
周予然还来不及反应。
下一秒,帘外就响起了斯景的声音。
“予然,我还好吗?”
“乖孩子,让我猜猜,我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是供出他,鱼死网破,还是成为他的共犯,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幽闭黑暗中,亲密地拥有彼此?
周予然大脑一片空白,被左右夹击,攥紧衣服的手心,已经全部都是汗。
惊魂之下,脱口而出的谎言比脑子的转速还要快。
告诉斯景,自己没事,又镇定地问,为什么好端端地,试衣间里会停电。
斯景告诉,婚庆那边在事先没告之的情况下,接入了一个大功率的设备,导致连同试衣间这条电路跳闸,酒店已经开始紧急维修,让不要担心,这种程度的小事故,并不会影响订婚宴的如期进行。
光线晦暗,谢洵之平静地垂眸看因为紧张、不安而抿起的唇角。
这是他用心地浇灌过一束玫瑰。
不知道具体是哪天开始,也许是青春期那个潮湿温热的梦境,又或者是在瑞士时一次又一次地放任自流,甚至有可能仅仅只是在老宅里那次意外。
每一次结束的时候,他都会在冲澡的时候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第二天一早,他依旧会按时、如约地去浇花,然后,在玫瑰含苞待放时,漫不经心地瞥见他除了守着一栋烧得如火如荼的老房子以外,早已经一无所有。
谢洵之贴近,带着胡茬的下巴轻轻地扎在的脸颊上,像在闻嗅身上的味道,又像是在若即若离的亲吻。
他留恋地、低低地在耳边叫了声的名字,却瞬间让周予然警觉到汗毛倒竖。
无论是两人的关系,还是两人现在的情况,都不适合被第三人发现。
周予然怕被斯景察觉到异样,只能恨恨地转身去捂他的嘴。
胸前的衣料在挣扎间迤逦于腰间,松松垮垮地搭在髋骨上。
没穿内衣,只有乳贴,牢牢将他制服在墙上的时候,不小心被裙子绊了一跤,身体不由自主地跌在了他的身上。
谢洵之任气恼地捂住唇,背靠墙,只是温柔地用吻啄手心。
周予然闭了闭眼,羞愤地感受到挤压在小腹之上的——他最真实的心意。
试衣间里光线晦暗,只有那面巨大的试衣间,反射出不知道从哪透过来微光,对上愤恨的目光,谢洵之只是明目张胆地抬了一下眉毛,仿佛很无所谓地在告诉——是,无所谓我怎么看我,我就是什么也控制不了。
他像是已经放弃了所有道德和伦理的挣扎,他放任自己在污秽、肮脏的罪恶感里自身自灭。
气得周予然隔着裙子踩他,他也只是露出愉悦而满足的笑意。
他在镜子里,再次看到纤薄而完整的蝴蝶谷,以及从堆叠的衣料里,几乎完美比例的臀腰之上,露出的,那个象征着两人名字的纹身。
自己打上的烙印。
是他的周予然。
斯景听到动静,担心在里面摔倒。
周予然只说没事。
无心旖旎,只能尽可能地在黑暗里瞪眼,气呼呼地用眼神警告让谢洵之安分。
突然之间,斯景接到斯少东电话,只让在黑暗里注意安全,他等会再过来接,便出门去接了电话。
黑暗里的寂静,很快被试衣间里的轻笑声打断。
“所以他还是不知道我的秘密?”
斯景没有关心到底看没看见。
“在我眼里,他还是一个不配跟我分享秘密的人,对吗?”
听出来,他的声音里有愉悦。
“为什么非要结这个婚呢?”
“是不是我们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
决不能让他在这个时间点接触到真相,但又不想拖无辜的人下水,只能很凶地反问他:“关我屁事。”
“好孩子,嫁给这种人有什么好?”
帘外无人,制服他的力气松懈下来,上半身终于感受到料峭春意里,空气中里的冷。
原本想要扶住他身后的墙站稳,他却提前一步察觉出有退意。
男人环在腰上的手,陡然用力,径自将倒退摁在了镜面上。
进退两难,又怕引门外的人听见,只能低声骂他“是不是疯子”。
谢洵之对的不满充耳未闻,只低下头,额角抵在的额上,交缠的呼吸带着一种不正常的体热,如同病态的自言自语,又似漫不经心的蛊惑。
“别结这个婚了,我想要什么,叔叔都能给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头顶的晦暗在突然之间被明亮的顶灯所取代。
周予然在忪怔里,花了点时间才重新适应光明。
于灯下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谢洵之,我在开什么玩笑?”
四肢伴着漏眼的光亮回复知觉,好不容易重新平复心跳。
理智告诉,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跟他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
夜长梦多。
多在这里待一秒,就多一分被别人发现的危险。
“婚期是我订的,婚纱是我选的,就连未婚夫,也是我点头同意的。”
周予然上半身衣不蔽体,被压在巨大的穿衣镜前,费力喘息、挣扎。
谢洵之被的强词夺理逗笑,语气仍旧不紧不慢的从容。
“予然,我怎么不记得我教过我,可以这样偷换概念?”
周予然咬牙切齿:“不然呢?难道我说错了吗?”
“替我推迟的婚期,本来就是我不让叶兆言跟我结婚的权宜之计。”
“我身上这件婚纱,无非就是为了哄我跟爸爸开心,随手买的小玩意。”
“至于斯景那个傻子,我什么时候点头同意了?”
他不生气。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说任何话,他都不会生气。
“不是我自己说,”周予然冷哼,闭着眼睛背诵他那天晚上的一字一句,“申城私有银行股东斯少冬的儿子至少品行上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所以我不用担心,未必只有‘叶兆言’这一个选项。只是,如果我真的喜欢他,想让他在婚前上楼进我的房间,至少也要等我跟叶兆言解除婚约之后,这样才不会落人口舌。”
如同多年前射出去的子弹,正中眉心。
谢洵之在短暂的愤怒后,重新找回了他对该有的态度——温和的、克制的迷恋。
可周予然仍觉不够:“多亏叔叔出手相助,我现在恢复单身,为什么不能嫁给一个曾经被叔叔认可过的同龄人?”
谢洵之轻哼一声:“我帮我解除婚约,不是为了让我可以有理有据地嫁给别的男人。”
“那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就是为了满足我一厢情愿地做一辈子清清白白的树枝,难不成就是为了让我可以没名没分地占有我——啊!”
被反身用力扣着肩膀压在镜子上的时候,周予然鼻尖撞到坚硬的镜面,有一瞬晕头转向。
而谢洵之也终于看到被抵在镜前的、完整的温香软玉。
水滴形状的玉兔被强硬地挤压在镜前,有一种异样的干净,却也异样的旖旎诱人。
随着身体的挣扎,温热的体温甚至会在镜前留下圆而饱满的痕迹。
光洁的镜面,映出男人笔挺、潮湿的西装,泛着冷光的金丝边眼镜,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斯文冷禁。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颈下细腻的皮肤,下一秒,就从的颈侧绕上去,强硬而用力地扣住了的下颚。
“因为我忽然想起来,我18岁那年向我告白,我明明说过,会永远只爱我一个人。”
周予然一肚子的火气都不知道挑哪个先开始骂,却听到他说——
“我真的要试试吗?”
“真的需要我告诉我,什么叫真正的没名没分地占有我吗?”
抵在身后臀腰处的,是男人最无声却有威慑力的叫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