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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生下这个孩子,我就放你走……

    鹤惊寒低头看向穿过自己胸口的那支箭矢, 如同点燃的火一般灼烧自己的身体。

    而后,他手脚发软,自云巅下坠。

    傅鸣玉收起弓箭, 紫凰发出啸叫,猛地俯冲下去, 接住了自云巅跌落的鹤惊寒。

    大片大片的黑气从鹤惊寒胸口的洞里溢出,没有血迹。他看着面前的傅鸣玉, 费力抬起手,紧紧箍住傅明雪的脖颈,蓦然笑出了声。

    “我的好弟弟。”

    他声音沙哑。

    “相爱相杀, 才是你我的宿命。”

    “可惜你恨错人了。”傅鸣玉抚摸他的面颊, 面带怜悯, “你最该恨的人, 不是姬月潭,是我。”

    “是不是应该介绍一下我自己,兄长, 我叫傅鸣玉。你要记得, 从前杀你的是姬月潭, 今天,是傅鸣玉。”

    鹤惊寒微微蹙眉,他不懂,姬月潭和傅鸣玉,本不就是一个人么。

    紫凰落地, 化为人形。

    鹤惊寒倒在地上, 猛地咳嗽起来。被那支凝聚着鬼神之力的箭矢射中心脏,他伤的不轻。但他如今既然已无实体,自然也不会因为一只箭矢而丧命。

    洛与书紧跟着下来, 他已经有了入魇的征兆,方才与鹤惊寒打斗又消耗太多,傅鸣玉担心他,夺了他的腰牌唤当归他们过来,把无霜仙君带回去。

    洛与书不从,夺回自己的腰牌,被闻人戮休一个偷袭,晕了过去。

    “总算安静了。”闻人戮休拍拍手,深呼一口气。

    与  傅鸣玉二人对视一眼,决定先由闻人戮休把洛与书送回去,傅鸣玉好腾出手来再解决鹤惊寒的事。

    鹤惊寒怔怔看着傅鸣玉:“你不是小玉,对吗?”

    什么失忆,都是幌子,他其实根本不是姬月潭,才谎称自己失忆。

    “对,我不是姬月潭,不是被你折磨地快要疯掉的姬月潭,也不是心灰意冷只能自杀的姬月潭。”傅鸣玉蹲下身,与鹤惊寒平视,“我是傅鸣玉,鬼姬养在身边二十余载,和她一起生活,她最爱的,最幸福的小孩。”

    鹤惊寒瞳孔微怔。

    “你所恨的姬月潭,自出生便被鬼姬抛下,因为我的存在,他被冰封沉睡数年。直到我死了,他才重新苏醒,可也没跟鬼姬生活几年,五岁便被丢给灵胤道长,十岁灵胤道长逝世,他孤身一人前往蓬丘。”

    傅鸣玉双眼泛红。

    “你说你恨他,鹤惊寒,你根本不知道他受了多少苦,你嫉妒他有母亲的宠爱与关怀,可是你根本不知道,他和你一般,几乎不记得母亲的样子。”

    他笑出声。

    “你恨错人了,你最该恨的,是我啊。”

    鹤惊寒一脸惊愕,傅鸣玉向他伸出手:“你说的,如果我想听,你会把你的故事告诉我。现在,请讲吧,我洗耳恭听。”

    ……

    鹤惊寒自睁眼开始就没见过他的母亲。

    会说话的时候,他就问父亲:“爹爹,他们说我是你生的,真的吗?”

    鹤君山一口水差点呛到气管里:“咳咳咳!”

    鹤惊寒咬着手指头:“他们说,爹爹身边从没有女人,却多了个孩子,肯定是爹爹自己生的!”

    鹤君山摸摸他的脑袋,笑:“胡说,男人怎么会生孩子。”

    “那我也是有娘亲的咯?”这孩子打小就聪慧,一下子就从父亲言语里套出话来,“爹爹,我娘亲在哪里?为什么我从没见过她?”

    鹤君山沉默了。或许这个时候,他该编造一个谎话,诸如“你娘亲早就死了”这样的话,好让孩子断了念想。

    可是那人分明还活着,活蹦乱跳地活着,他实在说不住“她死了”这样的话。

    “都是父亲的错。”

    良久,鹤君山才缓缓开口。

    他抚摸儿子柔软的头发,眼眸下遮掩不住哀和痛:“是父亲做了错事,对不起你娘亲,也对不起你。”

    随着年纪渐长,鹤惊寒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愈发好奇。

    可时间太久太久了,竟无人认得,也无人记起他那位母亲。好似知情之人都被父亲清理了一番似的,身边所有人,对于他出生之前的事,也是一无所知。

    不过还好,还是让他找到了尚还在世的知情者,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妪。或许有什么因故在,父亲并没有处死她,她前去陵地守灵,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老妪几乎是初见到鹤惊寒,就认出了他是谁。

    “是小殿下吗?”她的眼睛布满白翳,视线模糊,也见不得光,“小殿下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小鹤惊寒心脏跳得厉害:“您认识我?那您认识我娘吗?”

    老妪知晓他为何而来,毕竟,没有一个孩子甘愿被瞒在鼓里,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没有谁会不好奇。

    可她摇摇头:“当年的事,君上已经下令不许任何人提及。”

    那时的鹤惊寒,还是个孩童,就已经有了成人似的心性,笑言:“我知道,如果你告诉我当年的事,被父亲发现,难逃一死。”

    他顿了顿,童言无忌,“可是如果你不告诉我,我现在就可以让你死。”

    老妪愣了一下,没想到小殿下小小年纪,竟然已有了这般冷硬的心性。

    鹤惊寒软硬兼施:“当然,如果你告诉我,虽然我不保证父亲一定会饶过你,但是至少我可以帮你求情。”

    透过昏暗的光线,老妪仔细打量眼前的少年。

    他模样像极了君上,心性却不知随了谁。

    “您跟君上不同。”老妪忍不住说道,“君上当年若如小殿下这般心狠,就不会放她走了。”

    小鹤惊寒知晓,她便是松口了,也不怕地上脏,拂起衣袍席地而坐:“洗耳恭听。”

    ————

    小殿下的母亲,其实并没有那么神秘,几乎屠罗刹人人都见过,只是他们不知道她就是小殿下的生身母亲。

    不仅见过,见面也要躬身行礼,唤一声:“鬼姬殿下。”

    因为她是鹤君山的青梅竹马,是魔宫的常客。

    鹤君山与她一起长大,从牙牙学语时便相识,他们年少时一同踏过六界看遍山河,是彼此最好的挚友。

    日夜守着一朵娇美鲜花,陪她长大,看她从稚嫩孩童,到亭亭玉立的青葱少女,天下应当没有哪个男子会不动心。何况鬼姬天生一副好样貌,让多少男子神魂颠倒,为之轻狂。

    鹤君山也不例外。

    他知道蔚湘玩性大,疏于情爱之事,他并不着急,陪伴蔚湘这么多年,蔚湘身边来往多少男子,唯有他依然屹立不倒。他有信心,自己会陪蔚湘走到最后,成为蔚湘最坚实的依靠。

    蔚湘长大后,憧憬爱情,也接触过一些男人,但在她漫长的生命里,都成了过客。她不轻易交付真心,也没人值得她交付真心,多的只是萍水相逢,相识之缘。

    鹤君山常笑她:“眼光这么高,得是什么三头六臂完美无缺的男人能被你看上。”

    鬼姬不以为意:“来往皆浮云,男人只是调味料罢了。”

    若是有缘分,能遇上就遇上,没有也不强求。

    可是,直到一个名唤傅清河的男人出现,一切都变了。

    鹤君山头一次见到冷心冷情的蔚湘对某个男人如此上心,即便,他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凡人。

    怪鹤君山自持清高,大意轻敌。

    他若是知道蔚湘以后会对他情根深种,他早该在最初之时,就果断杀掉那个男人,断了蔚湘的念想。

    可是为时晚矣。

    蔚湘一心都在傅清河身上,与鹤君山又屡屡因为此事争吵,二人关系愈发冷淡,渐行渐远。

    再后来……也许是因为妒忌,也许是因为不甘心,鹤君山终究是失了理智。

    他用大半年的时间潜心研究鬼族功法,凭着他与蔚湘熟识多年的关系,轻易得到许多鬼族王室的隐秘资料,终于找到并炼制出能克解蔚湘鬼神之力的秘法。

    然后,他将蔚湘骗来了魔宫。

    蔚湘太相信他了。

    她如往日一般来到这里与故友会面,却不知道,等待她的只有牢笼。

    她走不出去了。

    那时,老妪还没这么老,还是个名唤桑雪的侍女,因为人还算机灵,被秘密调去蔚湘殿里服侍。

    曾经的鬼姬失了她引以为傲的鬼神之力,如同寻常凡人一般,被君上秘密圈养起来。

    君上不敢让人知晓鬼姬在他这里,因此瞒得很紧,殿内除了蔚湘,便只有桑雪几个侍从,整日里战战兢兢。

    蔚湘不高兴,君上便不高兴,君上不高兴了,整个魔宫都要跟着不高兴。

    可是蔚湘怎么可能高兴地起来。

    她自小便是鬼王的掌上明珠,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何况囚禁她的,还是她旧日里最好的挚友。

    他们一起长大,经历过无数次的风波和险境,但因为有彼此照应,让他们顺利度过每一次难关。

    鹤君山对蔚湘来讲很重要,最好的战友和伙伴,可以将后背轻易托付,但蔚湘也没想到,有朝一日鹤君山居然背刺她,还要跟她做夫妻。

    这岂不是太荒谬了?

    可鹤君山不甘心。

    为什么,他们相识那么多年,感情深厚,蔚湘却钟情一个不过才相识几载的小白脸?他到底哪里比不得傅清河?

    鹤君山愈发偏执,他执意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娶蔚湘为妻。

    蔚湘怎么可能同意,被圈养在这一方牢笼里,法力全失,最最普通的结界都能困住她,稍微磕碰一下,白皙娇嫩的皮肤便会生出淤青,渗出血迹。

    她从来没这么狼狈过,从来没这么挫败过,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桑雪的日子过的也不怎么好。

    君上每日都会来看望蔚湘,可是屋内除了争执声,便只有茶具杯具瓶瓶罐罐噼里啪啦摔碎的声音。

    君上每次不是气冲冲愤怒离开,就是黯然神伤沉默着离去。

    然后,桑雪才如小老鼠一般,悄悄潜进殿里,打扫满地狼藉。

    桑雪不敢与蔚湘说话,怕她拿自己撒气,连偷瞧她都是悄悄的,不敢叫蔚湘发觉。

    蔚湘可真好看啊,不愧是鬼族的公主。是桑雪从小到大见过最漂亮最好看的女子,魔族没有一个女子生的如她这般,一看便叫人移不开眼。

    难怪君上那么喜欢她,想方设法也要得到她。

    桑雪看到昔日骄傲地像小太阳一样的姑娘坐在床边,一坐就是一整晚,她一遍又一遍默念术诀,不厌其烦试图凝聚诡气,找回自己的力量,可是都失败了。

    她崩溃敲打自己的脑袋:“我怎么这么没用,我怎么这么没用啊”

    桑雪都忍不住心疼了。

    后来,她看到蔚湘悄悄抹眼泪。

    从前,那样强大的,风光的,几乎无所不能的鬼姬,居然也会哭。

    在她尝试了成千上万次,却都已失败告终后,蔚湘也撑不住了。她不可能嫁给鹤君山,她现在连跟他说话都觉得厌烦恶心。

    她看到了地上的碎瓷片,伸手捡起。蔚湘才发现,这种平日里她不用动手都能碾碎的东西,原来拥有如此坚硬的质地,连破碎的边缘,都如此锋利。

    她伸出白皙的手腕,一手执碎片,一下,两下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感,鲜血轻而易举涌出来,温热的,鲜活的,在流失着。是蔚湘从没有过的体验和感觉。

    桑雪尖叫着扑过来,那时候才跟蔚湘说了第一句话:“殿下不可以——”

    那天,君上发了很大的火,桑雪和其他几个侍女都受到了处罚,桑雪因为去跟蔚湘抢夺碎片,双手搞得鲜血淋漓。

    君上因此多看了她一眼。

    自那之后,房间里所有生活用品全都换成了木头,再也没出现过任何瓷器陶器铁器以及任何能碎掉的,锋利的东西。甚至任何边边角角也都包了棉花或者锦布,生怕蔚湘伤到自己。

    桑雪奉命去给蔚湘换药,那样娇嫩的肌肤,留下那样丑陋的伤痕,可蔚湘双目呆滞着,根本不在意。

    她在想什么呢?在后悔轻信君上来到这里吗?在想如何逃出去吗?还是说,她要向君上妥协了呢?

    桑雪真的不忍心,趁着没有人,她才大着胆子,才跟蔚湘讲了第二句话:“殿下,不是你的错,你不要伤害自己。”

    蔚湘呆滞的眸子终于动了一下,自她来到这里,几乎没与除了鹤君山之外的第二个人讲过话。

    她缓缓移动视线,看向跪在地上为自己包扎伤口的女子,她穿着最普通的浅紫色女使服,头发扎成双髻,正担忧地看着自己。

    “你说得对。”蔚湘漂亮的眼睛里聚起水雾,“不是我的错,我不能伤害自己。”

    她好像个脆弱的瓷娃娃,看着乖巧,可是轻易就能碎掉。

    桑雪还记得她第一次见鬼姬蔚湘的时候。

    那时桑雪只是做杂活的粗使,连魔宫都没有资格进。

    蔚湘也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君上那时也不是君上,尚且是个讨人喜欢的俊朗少年。

    蔚湘来找君上玩,君上都是要提前亲自出去迎接的。

    她穿着鲜艳的裙子,鞭子耍的虎虎生风,见面便要跟君上切磋。君上无奈,陪她过了几招,就要认输。

    蔚湘生气,君上只好软声软气哄她,牵着她去看新搜罗的新奇物什,去吃好吃的点心。

    那时候他们真快乐啊桑雪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或许桑雪的话是有用的,自那之后,蔚湘确实不伤害自己了,她开始伤害君上。

    没有刀,没有碎瓷器,没有任何能做武器的东西,蔚湘只能动手。

    扇鹤君山巴掌,撕扯他的衣服,用牙齿去撕咬

    鹤君山不会反抗,任凭蔚湘发泄自己的怨气。对于他来说,失去法力后蔚湘的攻击力略等于挠痒。

    不过蔚湘的牙齿还是很厉害的,她毫不客气,在自己脖颈处肩膀上咬出血淋淋的牙印。

    疼痛让人清醒,也让人眩晕。鹤君山闷哼一声,伸手抱住正伏在自己肩头撕咬的女子,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蔚湘才会靠近他。

    虽然是为了伤害他。

    鹤君山毫不怀疑,如果蔚湘手里有把刀,她一定毫不犹豫捅进自己心脏里。

    桑雪在门外提心吊胆,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那可是君上啊,他们都不敢直视的魔君君上,任凭自己被这般虐待侮辱。

    是君上折了蔚湘的骄傲,把她变成了泼妇。

    不知过了多久,君上离开了,桑雪还是眼尖地看见他肩膀上透过衣料洇染出来的血迹。

    桑雪不明白,互相伤害到这般地步,为什么就不肯放手。

    后来后来桑雪都不愿去回忆。

    君上饮多了酒,醉醺醺来看蔚湘。蔚湘如往常般打骂他,却被攥住手腕,摁到了床上。

    如今的蔚湘哪里有任何还手之力。那一夜蔚湘房里的声音就没有停歇,呵斥,怒骂,都无济于事,后来,就变成哀婉的哭泣。

    桑雪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尽职尽责守着房门,在心里祈祷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她一摸自己脸颊,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落了泪,潮湿冰凉。

    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君上食髓知味,常常不知满足。

    那是他年少时便喜欢的女子,他不愿见她与别的男人欢好,便采取了这般极端的方式。

    纵然蔚湘恨他,怨他,但其中的甜头,他是真的尝到了。

    事后,桑雪去服侍蔚湘清洗,却见她把自己缩在水里啜泣。

    肩背上皆是暧昧的红痕,她那时已然存了轻生的念头。

    桑雪不知道如何安慰她,这种事情,任何人都没办法安慰。

    她只能说:“殿下,您得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一切才会有希望和转机。”

    事情真的发生了转机。

    蔚湘怀孕了。

    君上欣喜若狂,他小心翼翼环抱蔚湘的小腹,眼里是要溢出来的欣喜和期待:“湘湘,我们要有宝宝了。”

    蔚湘眼里只有冷漠,她并不期待这个孩子,可以说,她痛恨这个孩子。

    “不能留下这个孩子。”

    蔚湘不断重复这一句话。

    她开始想方设法,弄掉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

    她求桑雪去给她弄堕胎的药,桑雪惊吓地跪到地上:“殿下,这里被君上设了结界,奴婢也没办法出去。”

    她又想别的法子。比如,她高高站在桌子上,站在床上,任由自己摔下来。

    疼的她龇牙咧嘴,胳膊腿摔得都是淤青,但这个小孩太坚强,任凭蔚湘怎么折腾自己,这一胎安然不动。

    君上发现了这件事,发现了她身上的伤。

    君上很生气,偌大的房间,撤掉了所有的桌子椅子,甚至撤去了床。

    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柔软的床垫和被褥,以防蔚湘再次登高摔伤自己。

    蔚湘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冷笑:“你不如再加根锁链,把我像拴狗一样锁起来呢?”

    君上被她说的脸色既红又白,匆匆离开,但执意采取了措施,阻止她打掉这个孩子。

    蔚湘没有因此乖乖养胎,如果不是这个孩子,她不会这般伤害自己,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孩子,蔚湘只能对自己下手,用尽各种方式弄掉这个累赘。

    她开始绝食,不吃不喝,饭也好,药也罢,送进去,只有被泼被洒的命运。

    她开始不再睡觉,彻夜彻夜不休不眠。

    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可是现在脆弱的她就像凡人一般,根本受不住这般折腾。

    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整个人萎靡不振,仿佛快要一病不起。

    君上气急又无奈地抱着她,满是心疼:“湘湘,为什么你要这么折磨自己。”

    他才刚过了几天幸福的日子,刚听到自己要做父亲的喜讯,刚对生活燃起新的憧憬和希望,可是湘湘偏偏不让他如意。

    “我不要这个孩子。”蔚湘呢喃,“我不要生下这个孩子,我不要生下你的孩子。”

    她定定看着鹤君山:“他和你一样,都让我恶心。”

    鹤君山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因为这些时日焦心蔚湘和孩子,下巴冒了黑色的胡茬都忘了打理,眼球爬上红色的血丝,盛满了痛和哀伤。

    他知道蔚湘想要什么。

    他低头,吻着蔚湘的额发,滚烫的泪接连落下。

    他说:“湘湘,生下这个孩子吧。”

    “生下这个孩子,我就放你走。”

    他什么也不奢求了,他得不到蔚湘的心,也留不住蔚湘的人,他能抓住的,只有这个孩子了。

    他苦苦哀求。

    “湘湘,给我留一个孩子吧。我只要这个孩子,我什么都不求了。”

    生活又燃起了希望。

    桑雪发现,蔚湘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她不期待这个孩子,但是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

    她不再伤害自己,也不再抗拒大碗的补药。

    她计算好生产的日子,一天天等待那一日来临。

    或许是心情好了,她对君上也不再那般冷脸。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君上小心翼翼抚摸她的肚子,感受里面幼小的生命。

    他眼含期待询问蔚湘:“湘湘,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蔚湘怔了一下,微微侧过头:“你决定就好。”

    她从没想过给小孩起名字,也从没想过孩子的以后,作为她出去的筹码,他从还没出生,就是不被爱的。

    后来,小鹤惊寒顺利出生。那一日是春之惊蛰,春雷乍动,万物开始复苏。

    鹤君山履行诺言,他抱着刚出生的小白团子,解除蔚湘身上的禁制,放她离开。

    小白团子很乖,很可爱,小小的一团,不哭不闹蜷缩在毯子里,被鹤君山抱在怀里。

    鹤君山都来不及去唤蔚湘,让她看一看他们的宝宝多可爱,蔚湘撑着虚弱的身体,毫不犹豫转头就走。

    “他是我的耻辱,鹤君山,有生之年,我不想看到这个孩子。”

    蔚湘声线冷漠。

    “你切记,若有朝一日在中原之地遇到,我必杀之。”

    她抬脚就走,再没回头看他们一眼——

    当然,蔚湘当年那些话太过残忍,如今已经年迈的桑雪,自然不会讲给面前还是个孩童的小鹤惊寒。

    她只是草草讲述了他母亲的故事,告诉他母亲离开的真相。

    至于蔚湘那些话,是鹤惊寒在后来,从母亲嘴里亲耳听到的。

    桑雪讲述了自己所知之事,小鹤惊寒已经泪流满面。

    即便被抛弃,被利用,但这个时候的小鹤惊寒,对母亲还没有怨恨和憎恶,尚且心存心疼。

    小鹤惊寒更难过自己的存在。

    原来自己,只是被强迫囚禁生下的产物。

    他跌跌撞撞从桑雪这里离开,自然,事情就传到了鹤君山耳朵里。

    他夜里去看小鹤惊寒,只见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伏着枕头流泪啜泣。

    鹤君山心疼不已。

    可他也知道,自己造的孽,就算杀尽知情之人,也盖不住那些事情真的发生过的事实。

    小寒终会知晓一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只好温柔拍拍被子里鼓起的一团:“别难过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娘亲的样子吗?”

    小鹤惊寒停止了抽泣,立马从被子里露出头来,顶着一脸眼泪鼻涕,急切道:“在哪里?我要看。”

    于是就被父亲抱去书房看画像了。

    长这么大,小鹤惊寒第一次知道母亲的样子。

    画像里的女子身着红裙,笑容明媚,倾城之姿,称一句“天仙下凡”也不过分。

    小鹤惊寒吸了吸鼻涕,感觉心里好像好受了一些。原来自己的母亲,那般好看。

    小鹤惊寒看了看画像,又看了看父亲,有些失望:“我长得好像不怎么像母亲。”

    鹤君山哑然失笑:“是,你随了为父了。”

    看,蔚湘还是这般狠心,生的孩子一点不像她,连一点点多余的念想,都不肯留给他。

    小鹤惊寒问父亲:“您爱娘亲吗?”

    “爱。”鹤君山看着画像,目光怔怔,“父亲有时以为,自己是太爱她,才犯下那样的错,有时又以为,自己是不够爱她,才会犯下那样的错。”

    这话听着如绕口令一般,令鹤惊寒迷糊。

    他又问父亲:“我以后,还能见到娘亲吗?”

    鹤君山摸摸他的脑袋,如实道:“父亲很抱歉,你娘亲讨厌父亲,或许不怎么想见我们。”

    “偷偷,偷偷看一眼,不叫母亲发现呢?”小鹤惊寒伸出一根手指头,眼睛里含着期待,“就一眼。”

    鹤君山笑了,又把儿子抱回房间,塞进被窝里:“好好睡觉,看一眼的事,以后再说。”

    这成了鹤惊寒心里的挂牵。

    他一直惦念着要见母亲一面。

    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便也偷偷打听母亲的消息。

    母亲好像风评不怎么好,外面人都说她心狠手辣,蛇蝎心肠,草芥人命,十恶不赦。

    但是没关系。小鹤惊寒整夜抱着画像入睡,心满意足。

    不管母亲是什么样的人,都是他的亲亲娘亲。

    第152章 . 他还活着,是吗

    父亲这些日子有些忙, 似乎在找什么什么草药。

    小鹤惊寒记不住草药的名字,但知道事情与母亲有关。

    因为他听说前些日子母亲遭到仙门截杀,好像受了伤, 父亲这般着急,一定是寻药给母亲送去。

    父亲启程那一日, 小鹤惊寒早有准备拦在父亲面前:“父亲是不是找娘亲去?”

    鹤君山愣了一下,想瞒过去, 又不愿意对孩子说谎,遂点点头:“是。”

    小鹤惊寒伸出手臂要父亲抱:“我也要去。”

    父亲在犹豫,不肯抱他, 小鹤惊寒急的跺脚:“我会听话, 不会给父亲添麻烦。求求父亲了, 让我去吧。”

    他又吵又闹, 父亲拗不过他,只好将他抱起来,道:“好, 随你, 但你母亲若是凶你, 你到时候可不要哭鼻子。”

    我才不会哭鼻子。小鹤惊寒心想。

    母亲怎么会凶我呢?我是她的宝宝。

    她从没见过我,她就没有那么一点,一点也好,想念我吗?

    就这样,鹤惊寒满怀期待, 父子二人启程前往鬼蜮。

    这是鹤惊寒自出生以来, 第一次踏出西玄,踏进中原之地。

    他被父亲抱在怀里,感受到父亲和他如出一辙的砰砰的心跳。

    父亲摸摸他汗津津的手心, 笑着问他:“紧张吗。”

    小鹤惊寒瞪着溜圆的眼睛,怎么会不紧张呢,这是他第一次去见娘亲呀。

    “想娘亲吗?”

    小鹤惊寒小鸡啄米一般点头:“想!”

    “见到娘亲会不会哭鼻子?”

    “不会!”小鹤惊寒笃定道,“男子汉不会哭鼻子!”

    “好,好孩子。”父亲笑,“父亲要去取一样东西,你若是不害怕,便随为父一起吧。”

    ……

    小鹤惊寒没有想到,父亲会带他去墨渊。

    站在墨渊入口向下俯瞰,黑漆漆一望无际浓如墨,衣袂振振,呼啸的风声自底下吹向夜空。

    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攥紧了父亲的袖口。

    “父亲要下去取一件草药,你就在这里不要动,等父亲回来,好不好?”

    下去?!小鹤惊寒瞪大眼睛:“可是,可是下面很危险。”

    上千年的魔物盘踞在这里,它们轻易出不得墨渊,困顿于此,虽不出来作乱,可也没人会下去找死。

    父母摸摸他的脑袋:“不怕的,父亲很快就回来。”

    父亲递给他一个方形的琉璃净瓶,那些生长在阴寒之地的东西也如此金贵,合适的瓶子可以最大限度的保持药效。

    小鹤惊寒抱紧瓶子,来不及多说话,眼看父亲如展翅的玄乌,坠入无边的墨色。

    独剩他一人颤巍巍站在岩峰之上,他后知后觉环顾四周,夜色寂寥,无光无明,黑暗里潜伏着未知的恐惧,脚下的深渊传来魔物的啸叫喘息。

    他一屁股坐在冷冰冰的岩石上,嘴巴瘪下来,眼泪慢慢涌上来,鼻尖酸涩,忍着哭腔:“父亲……我,我害怕……”

    乌云密布,今夜无月,他胆子纵然大,这个时候也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他自诩男子汉,是父亲未来的接班人小魔君,这个时候四下无人,在恐惧面前也维持不住那虚无缥缈的自尊心,从一开始被风吹草动吓得哼哧两声,到后来直接就破防呜咽哭出了声。

    可是这鬼地方,他一哭犹如有万鬼呼应一般,四处都起了呜咽声。

    小鹤惊寒吓得哆哆嗦嗦发起抖来。

    他咬着下唇,泪光盈盈,想起桑雪哄他时常常的民间歌谣。桑雪说,她还是个孩子时,娘亲教给她们姐妹很多很多歌谣。有时归家晚了,便哼着歌,你追我赶,穿梭过浓郁夜色,撒丫子奔回家。

    那些歌谣带着桑雪故乡的调调,鹤惊寒大多听不太清楚,也听不太明白。但是有一首,他还是潜移默化慢慢就记住了。

    温柔的山风,请代我拥抱母亲呀,潺潺的河水,请替我亲吻母亲呀。堂前的燕子,要飞回谁家。请帮我转告母亲,我很想念她……

    慢慢的,小鹤惊寒平静下来,晚风吹干他脸上的泪痕,也把恐惧一并带走了。

    他在害怕什么呀,父亲只身下了墨渊,那底下尽是可怖的魔物,不是更吓人更可怕吗?

    再说,他要去见母亲,把药材带给母亲呀,这一点点恐惧,又算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裹挟一身血腥气和魔气,回来了。

    一株草被丢到小鹤惊寒怀里:“收好它。”

    那是一株好漂亮的草呀,通身都是黑亮的,像是油浸过似的,但又镶嵌了一层绒边,像某种珍贵的绸缎。它的花蕊像金子一样闪烁着淡淡金光,非常漂亮。

    他捧起手里的琉璃瓶,装下那一棵父亲千辛万苦负伤才带回的草药:“这是什么花呀?”

    父亲刚用牙齿撕扯下一块布料简单包扎伤口,汗水顺着他的鬓边缓缓滑落,他闻言,抽空侧过首,与小鹤惊寒温柔道:“它叫阴莳。生于极阴墨渊,终日不见天光,方才凝成这般深厚沉重的黑色。”

    小鹤惊寒似懂非懂:“母亲需要这一棵药材是吗?”

    所以父亲冒着危险也要下去从魔物嘴里抢下这一株。

    “是。”父亲笑,“她需要。”

    蔚湘受了伤,封灵阁那几个不成器的,也没有下墨渊取阴莳的本事,最好还是他来。

    小鹤惊寒看着父亲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和那些渗出的血迹,有旧的,也有新的。阴莳不是唯一一棵母亲需要的草药,父亲也不是第一次冒着危险去寻去找了。

    小鹤惊寒摸摸父亲的胳膊:“疼吗?”

    “没事。”父亲重新穿好衣服,衣袍遮住了伤口,掩盖了药味,“小伤而已,我们走吧。”

    父亲收起瓶子,单手抱起小鹤惊寒,开始返程前往鬼蜮。

    “刚才父亲不在,有没有害怕?”

    小鹤惊寒否认:“没有!我很勇敢的!”

    “真的没有?”

    小鹤惊寒坚决否认:“真的没有!”

    父亲哈哈大笑:“是吗,父亲方才上来的时候听到有小孩哭声,可能是幻觉吧。”

    小鹤惊寒又惊又怒,把头埋在父亲颈窝处,不肯再与父亲说话了。

    他心想,等他见到了母亲,一定要狠狠告父亲的状。

    他要告诉母亲,父亲把他一个人扔在山上,还嘲笑他,如果母亲能替他教训一下嚣张的父亲,就再好不过啦!——

    鬼蜮很大很大,有点阴森,也有点可怕。

    小鹤惊寒知道,母亲是鬼王的帝姬,整个鬼蜮都是母亲的地盘。

    和父亲一样,他们本来该多般配呀。

    不出所料,小鹤惊寒和父亲几乎是一踏进鬼蜮就被察觉了,随着他们距离鬼女府越来越近,母亲的手下按耐不住,前来拦截他。

    他们似乎对父亲很熟悉,又很忌惮。但他们看到父亲怀里的自己,又是格外震惊和不解。

    父亲脸色淡淡的:“你们拦不住我,我只是想见她。”

    小鹤惊寒知道父亲的本事,除非母亲亲自来,不然就她这些手下,甚至挡不了父亲三招。

    “娘娘不愿见您的,魔君还是请回吧。”

    父亲自然不会被三言两语劝回,只道:“务必转告,我有东西要给她。”

    思虑片刻,那些鬼影退了下去,向母亲通禀。

    然后,他们被带入鬼女府,顺利见到了母亲。

    小鹤惊寒没想到一路如此顺利,从西玄之地到鬼蜮,距离不算近,但亦没有远到哪里去,他甚至独自一人都可以摸索到这里来。

    可是这样一段路,这样触手可及的人,他等了那么多年才得以见上一面。

    小鹤惊寒难掩心中雀跃,母亲还是想  见他的吧。

    鬼女府和偌大的魔君宫殿不一样,不算宫殿,更像是宅邸。小鹤惊寒牵着父亲的手,穿过长长的花廊。厚重的雕花木刻门缓缓打开,暖融的光透出来。

    身着橙红色裙衫的女子伏在书案前,眉眼认真,好像在研究什么,像一簇漂亮的橙红色火焰。或许是因为受了伤,她脸色有一些苍白,但依然美到惊心动魄。

    是母亲。

    无法形容这一刻的心情,小鹤惊寒心脏跳得厉害,他屏住呼吸,还没来得及细细端详,便听见母亲烦躁的声音:“你来做什么?”

    母亲抬眼,看到父亲身边的小孩,瞳仁当即瞪大:“他是谁?”

    父亲喉结滚动,一时竟有些结巴:“他是,是”

    父亲话没有说完,母亲已经意识到了。她慌乱起身,整张桌案都被带倒,笔墨纸砚噼里啪啦摔了一地,母亲蓦然背过身去,声线颤抖,不知是生气还是什么,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滚”

    小鹤惊寒喉咙被堵住,想说什么,可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鹤君山蹲下身,宽大的衣袖先护住小鹤惊寒,才开口解释:“我并非特意带他来,只是与你送药,顺便带小寒过来”

    母亲冷声打断他:“你是不是答应过我,余生不会再踏出西玄之地,不会再带他出现在我面前?”

    “我知道,可是小寒他一直”

    母亲逼问:“你不是答应地好好的么?”

    “蔚湘,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有见过他,你就不”

    “我不想见!”

    蔚湘背对着他们,微微侧首,冷笑一声。

    “我一看到他。一想起他,我就想到被你囚禁,委身于你那些屈辱又恶心的日子,鹤君山,你怎么有脸跟我提,让我见见他的?你觉得我会想见他吗,你觉得我会待见他吗?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很……可笑吗?

    言语原来也可以如利刃,如尖刀,割破人的喉咙,刺破人的心脏。

    所有的期盼和爱意在这一刻是如此可笑,小鹤惊寒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桑雪曾安慰他,世界上没有母亲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鬼姬一定也是惦念他的。

    可是现在才叫鹤惊寒亲耳听见。

    原来,真的有母亲,可以不爱自己的孩子。

    她痛恨,且厌恶他,即便,他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即便,从他出生起,她从未见他一面。

    小鹤惊寒双目含泪,可母亲还在说着扎心的话,咄咄逼问他的父亲。

    “我是不是说过,有生之年,我不想看到这个孩子,也不想看见你,你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还是觉得,我下不去手杀他?”

    杀他?

    小鹤惊寒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踉跄倒退,呼吸停滞,整个小脸憋到通红。

    杀母亲要杀的,是自己吗?

    “好,好,我的错,湘湘,你别生气,我立马带他走。”鹤君山一边护着怀里的鹤惊寒,一边将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语气匆匆,“我听闻前些日子你被仙门纯阳之物所伤,这是长于极寒之地的长百岁,可以缓解纯阳之器的伤痛。”

    “还有这个,这是长于墨渊的阴莳,你最近最近不是需要阴莳入药吗,我替你带来了。”

    宽大衣袖下的指尖颤抖,他轻轻放下那棵来之不易的阴莳,昏暗光线下无人在意,那琉璃瓶上沾染的污渍是泥土还是未干的血迹。

    放下东西,鹤君山抱起鹤惊寒,不敢叫蔚湘再看看他,只道别:“湘湘,我们走了,你放心,只这一次,我们以后不会再来了。”

    来的时候有多期待和兴奋,走的时候就有多狼狈和伤心。

    小鹤惊寒抱着父亲的脖颈,父亲衣服下包扎后的伤口依然有着浓郁的血腥味,他眼睛疼,不知是风吹的还是血腥味熏的,泪水滚滚,当场就哭出了声。

    幼孩撕心裂肺的哭声突兀在房间里响起,可母亲始终背对着他。

    父亲拍着背轻声安抚,父子俩匆匆忙忙很快离开了。

    他不知道母亲的表情,母亲的神态,母亲的想法。

    他只知道,他心心念念的母亲,从始至终不肯回头,看他一眼。

    ……

    鹤惊寒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不许自己见母亲,一面也不肯,甚至不许自己踏出一步西玄之地。

    为什么从西玄到鬼蜮,这样的一条路,他数十年都没有走出去。

    因为他的母亲如此痛恨他,恨到只要见到他,就会想要杀他灭口。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非要说他生来就是错,那错就错在,他的父亲不该是魔君,他也不该投胎成她的孩子吧。

    干旱荒芜的西玄之地难得下了一场大雨。

    小鹤惊寒躲在房间里,掉了一天的眼泪,这次,连父亲都没能进来安慰他。

    天放晴的时候,他终于顶着昏昏涨涨的脑袋和通红的眼睛打开了房门。

    门口服侍的仆从跪了一地。

    他对上父亲满怀担忧的眼神,表情木木的,只说了一句:“我有点饿了。”

    他不再偷偷打听母亲的近况,不再缠着父亲询问母亲的过往,不再抱着那些虚无缥缈的画像入睡,不再去渴求和期盼不属于他的一切但他也依然听话地,再也没有踏出一步西玄之地。

    他的母亲和父亲针锋相对,鬼族和魔族势不两立。

    他的母亲,真的可能会杀了他。

    他一天天长大,西玄之地,人人赞他聪慧稳重,像极了他的父亲。却又在背后议论,他更狠辣无情,比他的父亲更像一位魔君。

    再后来,鬼姬的死讯传来的时候,父亲鹤君山痛不欲生,甚至一病不起。

    而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鹤惊寒抚摸着魔君尊位上的小小骷髅头,遥望着他几乎从未曾踏入过的辽阔中原和东方,眸色闪烁。

    她死了,现在,我终于可以出去了。

    是吧,父亲

    所以,所以鹤惊寒在得知傅潭说的身份时才那样震惊,尤其是在得知,明明该被唾弃的鬼姬的孩子,却隐姓埋名,拜入了名师门下,现在还去了仙盟之首的门派蓬丘,成了众星捧月的小师叔的时候……才那样愤怒和嫉恨。

    怎么能不嫉恨呢?他得多善良多大度才会不在意不去嫉恨?

    同样是她的孩子,凭什么傅潭说可以得到她的保护和全部的爱意。她堂堂鬼姬,高傲成那个样子,鹤惊寒连见她一面都是奢侈,临末了,她却舍下脸面去求灵胤道长庇佑她的幼子傅潭说,直到死都在为傅潭说铺路。

    而他鹤惊寒呢,只配得到一句话,“中原之地见到,我必杀之。”

    难道就因为他们一个姓鹤一个姓傅吗。

    傅鸣玉瞳仁震动,望进鹤惊寒漆黑一片的眼底,看到他翻滚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浓郁恨意。

    时至今日,傅鸣玉终于明白,鹤惊寒那一句“我恨鬼姬,也恨你”其中的含义。

    他费尽心思把傅鸣玉拉下高堂,折磨至此,不过是迁怒,是报复。

    傅鸣玉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

    “真可笑啊,兄长。”

    “你恨鬼姬,却到她死都不敢出现在她面前,却听话地龟缩在荒蛮之地,却把毕生手段都施加在我身上————你想报复鬼姬,可是她已经死了啊,你想看她后悔,你这般欺辱我,难道鬼姬就能从棺材里气活过来吗?”

    “你以为你多高尚,不过是柿子专挑软的捏。不就是因为我好欺负吗?倘若鬼姬尚在人世,你还会这般嚣张?”

    “是啊,是啊。”鹤惊寒并不否认,他指尖攀上傅鸣玉的脸,被傅鸣玉避开,他也不恼,笑容叵测,“就是看你好欺负,和你那无能的爹一样好欺负,可惜他没活几年,不然我定会手刃了他。”

    “让你失望了。”傅鸣玉冷淡道,“我的父亲位至相国,桃李芬芳,受天下人尊敬爱戴。与我母亲恩爱,家庭和睦,于睡梦中与世长辞,不曾受分毫痛苦。他死后,后人还要为他撰书立说,铭记镌刻,我的母亲,更是永远爱他”

    “你闭嘴。”鹤惊寒凝视他牙尖嘴利的样子,“原来失忆是假,换了芯子才是真。”

    他那个面团似的弟弟,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被他欺负成那样,委屈吞进肚子里,也不肯流露半句,怎么会这般明晃晃剖白,阴阳怪气指责他。

    冰封数年和你一般……不记得鬼姬的样子

    鹤惊寒回忆傅鸣玉的话,微微皱眉。

    “姬月潭在哪?”

    “他被你欺负死了呀。”傅鸣玉笑,“他是怎么死的,你不是最清楚吗?”

    “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事冤了你,姬月潭为什么自尽,不就是你步步紧逼,把他推上绝路的吗?”

    他视线落在鹤惊寒胸前冒着丝丝黑气的伤口上,微微笑了一下:“这一箭还你,也不算过分吧。”

    妖王白骨铸造的弓,鬼神之力凝成的剑,层层叠加,威力可想而知。

    鹤惊寒单手覆在胸前,胸口传来锥心之痛,可神色却愈发迟疑。眼前人不是姬月潭,却能操纵鬼神之力,他是姬月潭,可却没有从前的记忆,宛若旁人。

    他是……姬月潭的碎魄,也是他的前世。

    鹤惊寒愣怔了好久,胸口的伤流溢出黑色的血,连着他身上的温度和颜色也一并带走了。他肤色愈发灰白,沉默了好久,最后才看向傅鸣玉:“他还活着,是吗?”

    傅鸣玉犹豫了一下,继而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鹤惊寒轻笑一声,像是松了一口气:“我都能重新活过来,何况他呢。”

    他怔怔看向傅鸣玉:“你代替了他,他还会回来吗?”

    傅鸣玉反问他:“你希望他回来吗?”

    “为什么不呢?”鹤惊寒缓缓走近,视线定在傅鸣玉眸子上:“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他怎样。”

    他是恨姬月潭,欺负姬月潭。逼他与仙门决裂,逼他与洛与书决裂,与过去的一切决裂,无非想让他回来,回到他该回的地方。

    他是讨厌姬月潭,看他不爽,逼他承担起鬼族的责任,逼他从个软弱的废物到令人闻风而逃的鬼主,逼他做自己不想做的一切……一则那确实是他该承担的责任,鹤惊寒也没有平白无故冤了他,二则……鹤惊寒无非也是想看看,这个鬼姬呵护至此的亲儿子,到底还有什么能耐。

    可是,他从没想过要他死,或者要他抵命啊。

    换句话说,在那些互相折磨步步紧逼的日子里,他也无非在等一句,等一句示弱,或者承认,等姬月潭承受不住一切,跟他说一句:我不行。

    我不行,我没有你厉害的。虽然我是鬼姬的儿子,可是我的父亲是寻常的人类,我做不到母亲那样,也做不到你这样的。

    听听,多么动听的语言,他甚至都不需要姬月潭完整说出这句话,只要姬月潭一个示弱,他就可以放下这么多年矜傲的自尊心,放下他纠缠多年的心结,放心那个小时候怎么也过不去的坎,他就可以大手一挥,把姬月潭放在身后,嫌弃又大度道:“不行就让兄长来。”

    他才该是母亲最厉害最值得骄傲的孩子啊。

    傅鸣玉方才说的也没错,鬼姬生前,是他不敢去找她,不敢与她对峙,他胆怯于听到那些更伤人的话。

    鬼姬永远不会说出口的话,永远不会承认他,可是如果姬月潭认了……

    鹤惊寒大方地想,那他也就不与她计较了。

    傅鸣玉眼睛有点痛,像是蒸腾起湿润的雾气,但那些雾气却滚烫又灼热,让他眼睛像火烧一样。与此同时,他的胸口,疼痛感如撕裂一样。

    他看见鹤惊寒眼底的疼痛和冰冷的霜,后来,那霜化掉了,就只剩下来哀伤。

    钝钝的痛感包裹全身,傅鸣玉整个人的魂魄好像被一只手抓起来似的,紧绷着。他感受到自己好像在融化,在抽离,心脏跳动,那样浓烈的情绪,来自他,也来自另一个人。

    第153章 . 这一次,原谅哥哥吧……

    所有的愤懑, 哀伤,如海水退潮一般消逝下去,一切归于平静。他的眼睛里像是燃了一团没有温度的火, 燃烧着熄灭的灰烬和破碎星光。

    鹤惊寒试探性地轻唤一声:“姬月潭?”

    傅潭说眼睫轻轻颤抖了一下,再抬起头来时, 面色沉静,静静望向鹤惊寒, 轻声:“你想回鬼女府看看吗?”

    ————

    鬼女府。

    庞大的府邸安静隐匿在幽暗的密林深处,地势盘虬,烟雾缭绕。潮湿的空气里似有靡靡梵音, 有人听若仙乐神曲, 有人听似鬼哭狼嚎。若没有钥匙或机缘, 寻常人很难找到这里。

    傅潭说没有走正门, 一跃而起,与鹤惊寒落在高高的房檐之上。站高望远,大半个鬼女府的地形可窥一二, 层叠错落的亭台楼阁映入眼帘。

    乌云遮住天上的月, 夜晚的鬼女府宛若蛰伏在黑暗里的兽, 那些漂亮高耸的楼阁都变成了参差不齐的獠牙,等待着猎物的靠近。

    “我从未想过我会有兄长,会有亲人。”

    这大抵是这数十年来,二人第一次这般站一起平和的谈话。

    傅明雪看着这偌大恢宏的府邸,微微牵动了唇角。

    “你当时派人寻惠梁王的宝冢, 其实是为了找到鬼女府的钥匙, 来到这里。”

    “是。”鹤惊寒承认,“惠梁王与鬼姬来往密切,没有鬼姬, 他不会顺利登上皇位。我很久之前就带人撅了惠梁王的皇陵,皇陵没有钥匙甚至没有尸首,想来那传说中的宝冢真的存在……很大可能,就存于鬼蜮之中。”

    傅潭说笑:“你也查过惠梁王了?”

    “自然。”二人在某些地方也算有些默契,鹤惊寒也笑了一下,“我曾怀疑他便是你那位凡人父亲。”

    “我也曾怀疑。”傅潭说沿着屋脊向前迈步,院内一棵庞大的花树枝繁叶茂,随风而动,叶与瓣便一并簌簌飘落下来。

    鹤惊寒跟着他,脚步轻盈,落在瓦石上悄无声息。他缓缓抬手,接住几片瓣叶,花瓣柔软,散发馨香,却是浅浅的褐色。

    艽茱,又名黑桃花,形似桃花,却没有粉嫩鲜亮的颜色。花瓣娇弱,黑褐色的花瓣更是难以在阳光下生存,也就在这暗无天日的鬼蜮放肆生长。

    “我们的母亲确实很不一般。扶持惠梁王称帝,她做了三年皇后,或许是腻歪了,也或许是她想要做的事已经结束了,再或许……是她不喜欢惠梁王了,谁知道呢,她假死脱身,惠梁王却依然念念不忘。”

    鬼姬多情不是秘密,明面上的便有惠梁王,紫凰妖族家的皇叔,鹤君山,绯夜仙君几人……若是多查查,便又能多出来许些旧日情郎。

    “情人虽多,可她真正的子嗣只有你我二人,她真正心甘情愿想生下的,说来只有你一个。”鹤惊寒轻笑一声,“我真是好奇,你的父亲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不知道。”傅潭说眸色有些怔忡,“说来可笑,我那大名鼎鼎的生身父亲,我从小到大,居然对他丝毫不知晓。”

    不知其名,未见其面,不然他也不会荒谬地怀疑惠梁王是自己的父亲。

    如果不是他自尽,如果不是被复活,如果不是傅鸣玉的神识一并复活来到他的这具身体里,前尘往事,他将一概不知。

    “不止是对父亲一无所知,就算是母亲,我对她的了解,其实并不比你多。”

    “她生前,我与她相处不过几载……或许这样说也不够准确,如今我神识魂魄既已归位,那数十载人间生活,便也不能说不做数吧?”

    他笑笑,“很多事情,都是在她死后我才知晓。”

    鹤惊寒在他身侧坐下,月光似纱,轻盈盖在他的脸上。傅潭说盯着他:“其实你也明白,你父亲做了那样的事,鬼姬何等骄傲的人,她必然不会原谅你父亲……你只是不甘心,也不想承认,她因为你父亲而怨恨你,她真的一丁点也不在乎你。”

    “难道她就在乎你吗?”鹤惊寒打断他,反问,“作数?作什么数?封在冰里沉睡的是你,年幼送去青龙山的是你,如果你没有死,如果不是洛与书为复活你恰恰找回了那一魂一魄,你这辈子都魂魄不全,你不会知道这些事,不会有那些记忆……那人间数十载,就是属于另一个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傅潭说眼眸微垂,没有出声。

    “我只是觉得可笑。”鹤惊寒眼底冰冷,“这么多年我嫉妒的,原来是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抽取你的一魂一魄,捏造成人,陪她去玩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游戏,却把你封印在寒冰之下,寒刑之苦,百年寂寞……哈哈哈哈……傅鸣玉,原来,这么些年你过得,比我还惨啊。”

    鹤惊寒大笑,目含怜悯。

    “她谁都不爱,孩子也好,男人也罢,她爱过谁呢?她最爱的,只有她自己啊。”

    傅潭说侧首,直视鹤惊寒,“可是,我们要知道,也要接受的一件事就是,我们的母亲,她其实没有那么爱我们。”

    “如果不是天性,不是血缘,不是种种使然,天下的母亲,也未必真的全都爱她们的小孩。”

    或许这番话太过于石破天惊,鹤惊寒凝眉,久久没有开口。

    傅潭说的掌心轻轻覆上鹤惊寒肩头,月色下他的眼眸秋水一般漂亮:“她为何要爱你,爱我?仅仅因为我们是她的孩子?孩子有什么值得爱的呢?只会哭闹和索取。鬼族本就冷血,母亲这般又有何惊讶?你我若做了父亲,未必就比她做得好。”

    她会因为傅清河生下傅潭说,也会因为鹤君山厌弃鹤惊寒,有的孩子背负期许长大,也有孩子背负憎恶而出生。爱在鬼姬这里,从来就不是不可抗拒的天性。

    鹤惊寒低头,对上傅潭说的眼睛:“你想的这般明白,就一点不怪她?”

    傅潭说笑笑,叹一口气:“如何不怪,只是……也得释怀。”

    在他最需要母亲的那几年,他夜里哭醒,只抓住了师父干枯的手臂。青龙山寂寥,道观更是清静寂寞,除却师父与他,便只有守门洒扫的门童。

    那童子甘愿化出原身青鹿,将他驼在背上,在庭院里来回踱步,哄他入眠。

    年幼的他趴在温暖的鹿背上,一摇一晃,恍若母亲的怀抱轻摇,眼泪就一点一滴打湿了青色的鹿毛。

    他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即便是去寻死,母亲甚至连尸首都不愿与他留下。他就这样稀里糊涂长大,找了母亲尸身好多年。

    “她活了那么那么久,幼时是外祖千娇万宠长大的帝姬公主,长大后又是一呼百应叱咤风云的鬼姬……作为母亲,才不过短短几载,她为何,又如何要抛弃前半生所有的一切去做一位好母亲?你不觉得,有些为难人吗?”

    “更何况,她如你一般,本也是外祖一人带大,从未见过生母,没有人教她,她又如何懂得去做一位母亲?”

    鹤惊寒眸子动了下,傅潭说叹气:“你的不甘只是源于我的存在,你我也算出自皇室,魔君如何,鬼王如何,为夺权柄六亲不认手足相残之事还少么?你这一代,鹤君山幸得只有你一个儿子,可是历任魔君,哪位不是手刃父兄才得以服众?”

    “你早就明白的,父母缘浅并非我们能选择,倒是这位置生来便自带的。你确实怨恨鬼姬,恨她的心狠手辣,但你最嫉恨的,是她于你我的区别对待。但是如今,你已知晓我的身世,对比之下,想来也没那么多怨气了吧。”

    至少,鹤惊寒还有疼爱他的父亲。

    鹤君山一生未娶妻立后,只有他一个儿子,也确确实实,疼爱了他这么多年。

    “呵。”鹤惊寒轻哼一声,“谁叫你胡乱揣摩我?”

    傅潭说眨眨眼:“哦?我说错了?”

    鹤惊寒侧首看他,傅潭说的眼睛像鬼姬,是有些凌厉,很漂亮的。眉宇间却有几分柔和,应当是像他的父亲。

    “我从来没有看错你,姬月潭。我说过,你心思深沉,聪明敏锐,这是你流在骨子里鬼族的血,你的外祖和母亲传给你的。可是同时,你也良善,懦弱……这是你那位凡人爹留给你的。”

    他伸出手,指尖点了点傅潭说的眉心。

    “你好也好的不纯粹,坏也坏的不彻底,所以你纠结又矛盾。你不得不杀人,可每次都痛苦不堪。你要护住鬼蜮,却也不忍心对仙门下狠手;你想金盆洗手收手作罢,可仙门不见得就轻易放过你。”

    “你也想为一己之私一走了之,逍遥快活,可你又放不下该死的责任,不敢让鬼蜮失主;你想挑起肩上的重担,却发现自己其实也没那么有魄力。你犹犹豫豫,你踌躇不前……”

    他一声叹息。

    “你从来如此,你是山的明暗两面,是河流的南北两半。”

    傅潭说抿唇:“比我还要了解我自己,我是不是也要说一声谢谢你。”

    鹤惊寒在他身上着实费太多心思了。

    “我自幼举目无亲,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傅潭说轻笑,“只是,我也未想到,此生最苦最痛,也全都由他给予。”

    他看向鹤惊寒,目光平静,却幽深如潭水。

    “自我尚在蓬丘之时,你便已知晓我的身份,早在谋划。你有想过我们会相认吗?兄长?你有想过……有朝一日,我知晓你其实是我同母异父兄长时的神态和反应吗?”

    他语气平静地不像质问,可鹤惊寒还是怔了一下:“你这是在怪我吗?小玉?”

    傅潭说不回答,只自顾自说着。

    “我自幼长于仙门。灵胤道长抚育我,绯夜仙君爱护我,同门师兄弟照念我……我知道你嫌弃我优柔寡断不够狠心,可是兄长,我要如何与昔日同门拔剑相向,挥下利刃?”

    数十年,他从被迫扶上鬼主之位的傀儡到名副其实叱咤风云的鬼域之主,手上也没那么干净,沾了多少不知名的血。

    可是午夜梦回,他守着偌大的鬼女府,也时常问自己,这是不是他想做的,又是不是他想要的。

    不是。

    那他所求,到底是什么呢?

    母亲当年也是不愿意应付这一切,才偷偷跑掉,一走了之的吗。

    他觉得自己不配这个位置。

    他不够优秀,不够聪慧,不够成熟……他明明觉得自己还没长大,尚还是个小孩呢,就稀里糊涂坐上这个位置,是不是有些太为难人了。

    没有人教过他啊。

    他怪鹤惊寒揠苗助长,鹤惊寒怪他烂泥扶不上墙。

    他知道鹤惊寒比他更合适这个位置,同样都是母亲的儿子,鹤惊寒比他优秀太多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偏偏就不能放弃这个位置。

    这位置真让给鹤惊寒,怕是真要完了。

    鹤惊寒没说错,他犹犹豫豫,他左顾右盼,他踌躇不前。他就这样在这个位置上耗了好多年……直到,把自己耗死了。

    鹤惊寒大笑,有力大掌钳住傅潭说的两肩,目光如炬:“你的死我固然有责任……可是小玉,你心里也清楚,不只是我,旁人,连同你自己,谁也没有放过你。”

    “我不怪你。”傅潭说垂眸,“我从没说怪你。我是恨你设下圈套,让蓬丘将我驱逐出门,可是我也知道……那一天终会到来,不是你,也会有旁人,或者我自己。我不可能一辈子龟缩在蓬丘,我知道的,所以我不怪你。”

    “你看,你又这样。”鹤惊寒松开他,脸上不止一次浮现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优柔寡断,你想要什么,你想怎么做,无人阻拦你,你可以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你可以随心所欲,你可以恨我怨我,你为什么非要跟自己过不去?”

    “我无法怪你们任何人……”傅潭说轻笑,“你看,你们偏偏就这样,你也好,洛与书也罢,闻人戮休也好,楚轩河沈秋辞也罢……你们都有这样那样的痛苦和苦衷,我要如何责怪你们?我又有何资格怨恨你们?”

    “所以……”

    “所以我选择自尽。是我处理不好一切,是我咎由自取。”

    鹤惊寒复杂的眸光凝在他的脸上,许久许久。

    他大概在这一刻,突然就明白,当初傅潭说杀了他,明明可以脱离他的掌控了,明明大仇得报了,明明干掉他这个不顺眼的魔君了……可是回头,他却自尽了。

    他那样敏感又良善的人,这样活着太痛苦了。

    “罢了,罢了,我的蠢弟弟。”

    他终于无可奈何般叹口气,拂去傅潭说肩上落下的艽茱花瓣,语气放缓,柔和下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为鬼王,我为魔君,只要你想,我们可以让六界上下天翻地覆。你若不愿意做鬼主……我不会再勉强你了,离开鬼蜮也好,去哪里也罢,我不勉强你。有我在,必然不会叫旁人染指鬼蜮,也不会叫旁人欺负了你。”

    他白皙修长的指悬在傅潭说脑袋上,这次,傅潭说没有躲,于是掌心落下,他轻轻摸了摸傅潭说的头发。

    “小玉,这次,原谅哥哥吧。”

    ————

    闻人戮休依约定所说,将负伤的洛与书送回蓬丘。短短数日内,竟然发生这么多事,实在是让人感慨万千。

    闻人戮休独自坐在飞舟船头,如今鬼王姬月潭魔君鹤惊寒相继苏醒,他这个小小妖王想必也没几天好日子了。这些年六界虽小乱不断,可大动荡几乎没有,尚且太平,不知这次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敏锐感应到身后的视线,闻人戮休就地翻滚起身,兵器已经握在了手里。

    洛与书似是刚刚苏醒,站在他身后,神色有些恍惚。

    闻人戮休松口气:“你醒了?”

    随即他又做出防御的姿态:“是傅鸣玉要我送你回来的,不干我事,有仇别打我。”

    洛与书面无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走上前来,和闻人戮休一同俯视这万里高空下的云层和山河风景。

    闻人戮休咽下一口气:“你,你不担心鸣玉那边会出事?”

    洛与书侧首看向他,冷声:“那你还听话地送我回来?”

    闻人戮休被噎了一下,不敢多嘴了。

    他与洛与书算不上熟,但也算不上完全陌生。

    曾经,看在傅鸣玉的面子上,洛与书确实帮过他。那时他还不是妖王,与傅鸣玉沈双双几个蓬丘弟子相处也是融洽的。

    但自从洛与书成为仙君之后,闻人戮休就很少见他了,只听闻他越来越响亮的名声。

    闻人戮休撇撇嘴:“你伤势蛮重的,好好休息吧。鸣玉那边没什么事,鹤惊寒也受了重伤,鸣玉对付地了他。”

    洛与书垂眸,极冷淡地“嗯”了声。

    看出来他情绪不佳,闻人戮休又不是藏着掖着的性子,索性直接问了:“仙君,你这是想开了?”

    洛与书来这一趟便气势汹汹要带回傅鸣玉,现在却偃旗息鼓,必然是哪里想通了。

    洛与书顿了顿,才轻声道:“他既然不想见我,我还是不去惹人厌了。”

    闻人戮休怔了一下:“谁说他厌恶你?”

    洛与书极轻极轻笑了一下,像是玩笑,又像是自嘲:“他不厌恶我?难道还喜欢我吗?”

    “傅鸣玉”刚醒来的时候,便乖顺地让人觉得异常。洛与书尚以为是记忆有损所致,毕竟傅潭说可不会这般乖巧。后来,真相揭露,他不是真正的小玉,他眼里的绵绵情谊,是给辞霜仙君的。

    这两个“小玉”,不管有没有神魂合一,不管是不是一个人,对他皆是冷淡又疏离。

    “不,不不。”闻人戮休笑,“他讨厌你,也依赖你。”

    旁人不知闻人戮休与傅鸣玉几何相识,洛与书却是知道的。

    那时候……他们还是彼此看不顺眼的师叔和师侄。

    从皇城悬案到妖族被袭,傅潭说几次对闻人戮休出手相助,洛与书也都是知道的。即便这种事,傅潭说也从没想瞒他。

    “无霜仙君,你说他厌恶你,可是就算是我这个外人也看得出,他甚是依赖你。”

    遇到事情寻谁拿主意,落入险境求的是谁的帮助,傅潭说本就是这样心口不一的人。

    闻人戮休盘腿坐下,健硕的背影倒叫人瞧出点久违的少年气。

    他一手托腮,眸子低垂:“唉,双双骂我忘恩负义,我都知道,你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吧,傅鸣玉帮我,我却和鹤惊寒一起,反咬他一口。天下怎么会有我这般恩将仇报不知好歹  的人。”

    “你们想留他在蓬丘,灵胤道长也好,绯夜仙君也罢,还有你,你们都是这么想的。一辈子护佑他,就做个不谙世事的废物小师叔,无忧无虑,就像……我第一次见他时那样。”

    闻人戮休微微垂眸,浓密的睫遮掩住紫色的瞳仁。思绪难免牵扯起旧忆,那几乎已被遗忘的……第一次见面。

    他也还是只莽撞的楞头青傻鸟,一头扎进蓬丘后山,于灵泉旁,见到姿态松散躺在草地上,用馒头渣钓鱼的清澈少年。

    他的眸子星星亮亮,挑起眼尾是别样的灵动:“你懂什么,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鬼姬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孩子?

    他怎么能被仙门保护成那个样子?

    所以后来鹤惊寒找他联手,闻人戮休答应地那样痛快。傅潭说就该从蓬丘离开,就该回来。

    傅潭说,和他们,才是一路人。

    洛与书指节蜷起,攥紧了掌心:“你的意思是……我和师尊都错了?”

    “你错了,你当然错了,你们都错了。”闻人戮休附掌,勾唇,“你不该执意想要带他回蓬丘,你以为你替他挡住外界的压力天下人的唾骂,将人好生养在重安宫就没事了?你以为他舍弃鬼族继续安稳做他的小师叔,你们就能回到从前了?”

    “你怎么不问问他,修为被困在金丹期,一次次破境,经脉寸断又重组,是何等痛不欲生。他明明有鬼蜮之主的实力,真就心甘情愿做个永远破不了金丹期的废物?”

    “你怎么不问问他,昔日好友接连反目,孤身一人去往陌生的鬼蜮是何等凄凉痛苦,你以为他乐意那么做?你以为他不想回到蓬丘?他多喜欢热闹的一个人,他甘心住在鬼蜮那等阴森的地方,他是为了谁?”

    洛与书静静听着:“如若我与师尊都是错,那你与魔君将他带走,便是对了?”

    傅潭说可以回来。

    洛与书又不是不要他。

    洛与书……从来就没说不要他。

    闻人戮休冷笑一声:“他为什么不跟你回去,他敢吗?”

    姬月潭回来鬼蜮之后,是想过要不要做一位称职的鬼主的。

    他的母亲鬼姬,做了一辈子“鬼姬”,始终不肯称“王”,就是为了躲避那该死的责任心。她这一辈子疯疯癫癫潇潇洒洒,只顾自己快乐,不问鬼蜮琐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但姬月潭又不忍心。

    鹤惊寒带他去看他的族人尸骨堆砌的山。

    上万年前,鬼王掺和进神魔大战里,鬼族死伤无数,自此,兴盛的氏族开始走下坡路。鬼王死后,鬼姬执意不肯继位,旧鬼族内部内乱不断,新鬼族又日渐崛起,对鬼王之位虎视眈眈。

    再然后,鬼姬死了,无人撑腰的鬼族,人人都能踩上一脚,只得夹起尾巴来度日。连昔日辉煌的封灵阁都低调至此,何况那些本就微弱的族民。

    鹤惊寒一次一次把现实剖开,让他知道,他的母亲和他的子民,是被谁赶尽杀绝的,鬼主的位置没有那么好做,他每一次与仙门的亲近,就是在背叛他的氏族和子民。

    所以,当洛与书一次次要傅潭说跟他回去的时候,他敢吗。

    身负鬼姬的血脉,他敢跟洛与书回去吗?他肯让洛与书千夫所指,自己美美隐身吗?他如何面对蓬丘的师长好友,又如何对得起自己的子民呢?

    闻人戮休作为一切的旁观者,忍不住面露嘲讽,摇头叹息:“虽说鹤惊寒在你和傅鸣玉之间横插一脚,做的事情很多都不太厚道。但坦白来讲,你与鸣玉哥哥之间,当真就毫无缝隙,那么无坚不摧吗?”

    洛与书一怔。

    “从那时起你就继位仙君,数年来恐听到的都是顺耳之言,再无人敢指摘你半点不是吧?今日缘分使然,你我尚且和平站在这里不动刀枪,那本王也就趁此机会说几句难听的实话了。”

    闻人戮休背着手,挑眉看过来,一字一句。

    “倘若没有鹤惊寒,鸣玉哥哥身份暴露,你就一定能处理好他和蓬丘之间的关系吗?没有鹤惊寒,你和鸣玉哥哥就不会走到现在这般地步吗?”

    闻人戮休笑笑,字字诛心,“所有的一切都怪鹤惊寒,你洛与书……就没有半点不妥之处吗?”

    轻飘飘的语气,却如重锤落下。傅潭说死的太突然了,自他去世,那些没解开的心结也就囫囵着糊涂着被悲伤埋藏下。

    直到今天,它又被挖出来了。

    好像有人用铲子挖呀挖,扫帚扫呀扫,最后拿着锤子敲了敲,发出一道声音:“喔,原来你在这里呀。”

    心脏沉下去,久违的情绪叫嚣着发芽。

    洛与书蓦然就明白了。

    他受鹤惊寒处处挑拨,嫉妒傅鸣玉和鹤惊寒的亲密,气他抛弃蓬丘选择鹤惊寒,所以总是执拗于让他回来,带他回来,排除千难万阻也想让他回来。

    把他从鹤惊寒身边,抢夺回来。

    以至于在傅潭说死后,他也依旧固执排除万难险阻,执意将他的尸身带回蓬丘。

    他的情绪和执念都太严重。傅潭说的天秤,向他倾斜他都会欣慰和满足,而若向鹤惊寒倾斜……他便会焦躁和狂怒。

    即便傅潭说离开蓬丘,洛与书也依然会帮他做事。可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算是明码标价,上面冷着脸写着:回来吧。

    你还不回来吗?

    傅潭说每一次的拒绝,都是在亏欠他。

    鹤惊寒太清楚这一点了,他种种不足道矣的手脚,却都在一点一点激怒洛与书。洛与书固执的所作所为,不仅没有缓解与傅潭说的关系,反而将人越推越远。

    他直到如今才发现,自傅潭说离开蓬丘之日起……他们竟然再也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若是傅潭说还是从前蓬丘呆呆傻傻的小师叔,洛与书当然可以那样做。他可以如以前一般,替傅潭说做决定,替他出头,替他摆平一切,可以安排和教育这个不懂事的小师叔。

    可是傅潭说已经不是了。他已经拿回了自己原本的名字,成了一方地界的主人。

    他们之间需要的,从不是洛与书一意孤行的拉扯,也不是自以为是的占有和保护。

    而是……他从来没有问傅潭说,他想不想回来。

    而是……他从没有与傅潭说说过一句,不论,不论傅潭说在蓬丘还是鬼蜮,不论他回不回来,不论他是小师叔还是鬼主,洛与书都不介意。

    他没有要求,也不要回报。

    他都会,像以前一样,为他收拾烂摊子,永远站在他身边。

    第154章 . 我不是离去,是回来……

    鬼女府。

    灵贰等人看到自家主子在月下漫步时, 并没想打扰。但当她看清主子身边那人是谁时,她魂都快飞出来了。

    鹤惊寒!魔君!

    他怎么在这里?他不是死了吗?

    他怎么会和主子在一起?

    她握紧腰上的令牌,预备集结全府的人, 严阵以待,保护殿下。

    仿佛有所感应, 傅潭说侧首,远远看向灵贰的方向, 淡淡开口:“灵贰,不要动。”

    这熟悉的气质与威压……

    灵贰扑通跪在地上:“殿下!”

    ……

    去世多少年了?傅潭说记不清。反正在他的印象里,不过才过去了短短几日而已。

    只是其他人都变了, 长大了, 变老了, 去世了。只有他还停在原地。

    傅潭说大步走向自己久违的寝殿, 带着鹤惊寒一起。

    “我没有出来之前,任何人不得打扰。”

    灵贰低头:“是,殿下。”

    寝殿还是原本的样子, 不曾动过。傅潭说坐在自己熟悉的软榻上, 示意鹤惊寒也一起坐下。

    鹤惊寒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没拒绝。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见他吗?”他问鹤惊寒。

    鹤惊寒怔了一下:“谁?”

    “傅鸣玉。”

    傅潭说缓缓闭上眼睛,打开防御,意识沉入识海。鹤惊寒亦放出神识,恍若拨开重重迷雾,没有任何阻碍, 潜入傅潭说的识海。

    主神识已经归位, 浅绿色的光团缩成一团,光芒有些暗淡了。

    光团里,二十岁的傅鸣玉还穿着他最喜欢的那件浅绿色的锦袍长衫, 抱膝坐在地上。

    鹤惊寒难掩震惊,没有想到,这样的场面真的会在傅潭说识海里存在。另一个傅鸣玉……真的会出现在他身体里。

    仿佛感受到来人,傅鸣玉缓缓抬起头,对上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来人容貌与他相同,可气质却截然两样。他穿着黑红交织的长袍,头发随意披散,眼尾带着一点恹意,血红的珠子衬着雪白手腕。

    是傅潭说,是姬月潭。

    他身后的人……便很熟悉了,是鹤惊寒。

    傅鸣玉没想到鹤惊寒会来。

    “你是来送我的吗?”傅鸣玉扬起脸,笑容灿烂,“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傅潭说?还是也唤你鸣玉?”

    “都可以。”傅潭说温声,“这些天,谢谢你。”

    感谢傅鸣玉替他强撑了这么多天,替他问他问不出口的话,替他寻解不开的谜。

    “我也要谢谢你,让我知道了我的身世,让我知晓所有的一切。”傅鸣玉真诚道,“来这一趟,我才感觉我完整了。”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傅潭说想了想:“说说辞霜仙君?”

    傅鸣玉笑笑:“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其实谢霜辞并不是真正的辞霜仙君。众所周知,辞霜道君早就身死道消,世间留存的,不过是他的魂魄金身。

    谢霜辞就是那魂魄金身。

    他被蓬丘找到,冠上了“辞霜仙君”的名头。

    “他真的是很好的人。”提及他时,傅鸣玉眉眼都是带笑的,“如玉君子,温润尔雅,他和洛与书不一样,他……他从不是冷冽扎人的。他亲和,脾气好,又好相处,是像我爹爹……”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了眼傅潭说的脸色:“是像我们的父亲一样的人。”

    傅潭说眼睫轻颤。

    傅鸣玉咽下一口气,微微垂眸:“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原本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结局,作为那一魂一魄,他本该和辞霜道君一样,投入问君山里,以身封山……”

    “可是他遇到了你。”傅潭说道,“他后悔了。”

    填山之后,再无来世。他与傅鸣玉再也不会有以后了。

    “是。”傅鸣玉含笑,眼眶湿润了,“他……后悔了。”

    所以他宁愿做要遭天下耻笑的懦夫。他不肯去填山,他逃了。

    后来,他与傅鸣玉都相继去世,再后来,就有了洛与书的那个传言。

    仙君转世,说清楚些,其实只是魂魄金身的转世。

    “还好,还好他遇到的是你呀。”傅鸣玉仰头看傅潭说,眼睛里晶晶亮亮,“也算了却我的一桩遗憾了。”

    “他不是谢霜辞,我也不会把他当成谢霜辞。”傅潭说静静道,“不管他是不是谢霜辞的来世,但我一定不是你的来世。”

    “如此也好。”傅鸣玉说,“我还怕,我回去之后,我和谢霜辞的记忆会影响你对洛与书的感情。”

    “你要消失了吗?”傅潭说蹲下身,与另一个自己对视。

    “不,不是消失,是融合。”他的手缓缓覆上傅潭说的脸,抚摸这和他一样却又不一样的面容,“方才的问题其实你都不用问,因为,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我不是离去,是回来。”

    “你会欢迎我吗?”

    傅潭说微微倾下身体,又离傅鸣玉更近了些:“其实很久之前,我见过你。”

    在无梦之境,在那个差点出不来的梦境之中。他见到了幼年的傅鸣玉,和自己的父亲母亲。

    “我还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凶悍驱赶我,我可能就出不来了。”

    “我那么凶吗。”傅鸣玉也笑,他的身体便变虚弱了,声音都是微微颤抖的。他看着傅潭说,又看向一言未发的鹤惊寒,“那你呢?兄长?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鹤惊寒沉默良久,他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只道了一句:“没有了。”

    傅鸣玉深呼一口气,面容愧疚:“是我代替,占据了全部本属于你们的一切,我……很抱歉。”

    “我没有办法替母亲说话,也没有颜面祈求你们的原谅……我知道这样也许很无耻,但,我还是想说……”他顿了顿,“你们,不要恨她……”

    他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傅潭说单膝跪地,单手拢住傅鸣玉的腰。

    傅鸣玉其实是很年轻的,二十岁,他和傅潭说比起来,简直像小孩。又是丞相家的公子,家庭和睦幸福,短暂的一生却是顺风顺水,从小被保护地那样好,那样清澈和纯真。

    傅鸣玉冲傅潭说缓缓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他。

    “我的人生只有短短二十余载,但我过得很幸福。你的人生,是我意外插入,可是我觉得,你应该也很幸福。”

    他额头抵着傅潭说的肩,声音就响在傅潭说耳边。

    “只要你不在意,其实没什么会伤害到你,对吧?”

    傅潭说笑了一声:“这太唯心了。”

    “可幸福就是很主观的事呀。”傅鸣玉小声说,“你觉得你幸福,那你就是幸福的。你觉得你痛苦,那你永远都是痛苦的。”

    他又轻轻抱了傅潭说一下,轻声:“有很多爱你的,在乎你的人,傅潭说,你也要看看他们,你也要……很幸福。”

    绿色光团乍然亮起,将二人笼罩其中,整个识海都在轻微震动。鹤惊寒也第一次在识海中见这般景象,皱眉,不敢轻举妄动。

    怀里的傅鸣玉在慢慢消失,他的身体融化,消散,化作星星点点的绿莹,投入傅潭说身体里。

    恍惚里,仿佛听见了傅鸣玉的心声。

    我在这里,我不会离去,我与你同在。

    永远与你……同在。

    光团渐渐暗下去,直到消失,傅潭说睁开眼睛,什么都没有了。

    傅鸣玉,和象征着神识的绿光,全都消失不见了。

    与此同时,充沛的力量冲刷他的身躯,如触电一般,所有的景象莫名其妙一股脑涌入脑海。

    出生,呱呱落地,百日宴礼,小儿垂髫,牙牙学语……

    父亲的触摸,母亲的面容,严厉的夫子,昔日同窗,所有的狐朋狗友……

    奢华不失端庄的丞相府,威严恢宏的皇宫,车水马龙的街道,沿街叫卖的商贩……

    完全陌生的文字,不曾看过的图画和史书,不曾读过的诗词歌赋……

    所有的景象,所有的记忆,随着傅鸣玉神识的涌入,一同与他合为一体。

    失去的魂魄找回,失去的神识也归位,两个人合二为一,一切都在慢慢圆满。

    爱,被爱,家人,朋友,恋人,幸福。

    无法用语言表达,亦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形容。

    汹涌的情绪和记忆一同涌上来,傅潭说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傅鸣玉所感受的一切。母亲的温柔和父亲的慈爱猝不及防打下来的时候,他几乎快要落泪了。

    还有……谢霜辞。

    傅潭说才明白,刚才傅鸣玉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记忆到最后,他的脑海中,全都是谢霜辞,那和洛与书有六七分肖似的脸。

    混混沌沌昏昏沉沉的脑袋里,几乎分不清两个人谁是谁了。

    “小玉,你怎么了?还好吗?”鹤惊寒皱眉看着发愣的傅潭说,碰了下他的额头。

    “你们合二为一了?那你现在是谁?”

    “我当然是我。”傅潭说擦掉脸侧一抹泪痕,缓缓站起身,“我啊,原本就是这样的。”

    ————

    厚重坚硬的大门缓缓打开,傅潭说走了出来。

    “殿下……”

    门外,以灵贰为首,所有人严阵以待,警惕地盯着鹤惊寒,生怕他再对主子不利。

    傅潭说安抚地摆了摆手:“没事了,都没事了。”

    灵贰单膝跪地,几乎落下泪来,前些日子那呆呆愣愣的主子不见了,久违的熟悉感觉,他们的主子……终于回来了。

    傅潭说摸摸她的发顶安抚:“府中都有谁在,都叫来吧,灵壹也叫回来,我有事要说。”

    灵贰一怔,什么都没问,立马去办了。

    傅潭说前往前厅,侧首看向鹤惊寒:“你想要公布身份吗?”

    他们既然都是母亲的孩子,那封灵阁,乃至全族的人,合该知晓。

    “无所谓。”鹤惊寒说,“我的事都无所谓,不过我看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了?”

    “我既然已经醒了,便不能再装死做缩头乌龟了。”傅潭说把略有些凌乱的头发重新打理好,打起精神来,“先梳理清目前的情况,再做安排。”

    鹤惊寒微微勾了勾唇角,含笑看他:“好。”

    趁着这个空隙,傅潭说简单把前些日子封灵阁送来的东西全都整理一遍,看了一遍。

    “你我都离世后,闻人戮休老实了。六界安稳至今,未曾有什么大乱。倒是仙门那边,世家又不安分起来,试图与仙盟分庭抗拒,夺取资源。”

    “很正常,既无外患,便要内乱。”鹤惊寒也翻着几个傅潭说看完的小册子,一边看一边点头,“不仅仙门,我瞧你这鬼蜮,也是明争暗斗,大小事端不断,不怎么太平。”

    “你知道万鬼窟吧。”傅潭说道,“我活着的时候,那边便要自立为王,我死后,他们肯定更嚣张了。”

    万鬼窟便是聚集起来的新鬼族,与“鬼女府”象征的旧鬼族分庭抗拒。

    “不用忧心。”鹤惊寒扔下小册子,一手撑着下巴,“有兄长帮你。”

    “不用的,我自己可以。”傅潭说道,“倒是你,屠罗刹就没有要你费心的?”

    鹤惊寒哼笑:“这点小事。”

    对视一眼,傅潭说在他眼里看到对一切的蔑视和绝对的自信。

    好好好,魔君就是有底气。

    傅潭说趴在桌子上,两个人如今随意的谈话,却关系到两个种族的命运。再往大点说……他如今和鹤惊寒放下前尘旧恨,统一战线,影响的何止鬼蜮和魔界。

    他得和鹤惊寒说清楚才行。

    他微微侧首:“兄长如今不再想攻打仙门,统一六界了?”

    鹤惊寒顿了一下:“我何时说我要统一六界了?”

    傅潭说也跟着一愣:“你……不想吗?”

    “统一六界岂非易事。”鹤惊寒被他认真的样子逗乐,大笑起来,“我起初也只是想先把仙门这几个碍眼的踩在脚下罢了。统一六界……以后再说。”

    他的计划起初并不难猜,从皇城开始,他便开始动用手里的筹码,谋篇布局了。幼清仙君,黎芜仙君,乃至后来的绯夜仙君,挨个击破,不过是想要问君山动荡,放出山下镇压的魔尊残魂无问和申君。

    只是进展并不算顺利。他的大护法之一潺宿还是选择放弃现有的一切回去,尽管等待他的不知是什么牢笼还是监狱。

    而绯夜仙君……虽然身死道消,但临死前补了问君山的窟窿,反倒是给仙门吃了定心丸。而他的继承者洛与书……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其实我后来想了想,问君山可以给仙门带来麻烦,但是那封印着实不应该开。”鹤惊寒诚实道,“不然无问和申君要是真没魂飞魄散,跑了出来,那我这个魔君还做不做得了?”

    傅潭说也跟着笑起来。

    他蓦然想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孩子跟随灵胤道长的时候,师父曾经的教诲。

    于是他便问鹤惊寒:“你觉得,仙门那些人修仙问道,仙风道骨,我们却藏于边界缝隙,暗无天日,是否是天道的不公?”

    “当然不公。”鹤惊寒冷笑一声,“不提旁人,蓬丘仙山是怎个风水宝地,鬼蜮和西玄又是怎个‘风水宝地’?我原本打算攻下仙门,便将魔宫搬到最丰沛富饶之地去。”

    “那时候我也是这样问师父的。”傅潭说道,“人命天定,拥有灵根的修士,是不是就一定是被天道偏爱祝福的。”

    他还记得师父含着笑意的苍老慈祥的声音,和他温暖的手掌。

    “但是后来,师父告诉我,并不是这样的。”

    ……

    “从前,也是有神仙,有魔王的。

    人们都说,神仙高高在上,得天独厚,拥有仙法神力,拯救苍生,是上天的宠儿。而魔族妖类阴暗邪恶,上不得台面,被天道厌弃。

    所以魔道为正道所不容,为天道所不容,遭赶尽杀绝。而神仙受人尊敬,人们为神建金身立庙宇,香火供奉,磕头朝拜。”

    年幼的傅潭说仰头问师父:“难道不就是这样的吗?”

    师父没有回答,继续说:“后来,神魔一战,天崩地裂。上古魔王被斩杀,而神也失去了永恒的生命,消失世间。九重天塌陷,源源不断的灵气便到了人间……”

    “这我知道!”傅潭说抢答,“这故事我听过好多遍啦师父,后来,人就生了灵根,吸收天地之灵气,像曾经的神一样修炼,他们爬上离九重天最近的仙山,日复一日修仙问道,只求飞升,妄图如曾经的神一般,再回到九重天。但是至今,都没有一个修士能飞升成功,哪怕最厉害的仙君最多也只能到半步成仙!”

    师父摸摸他的脑袋:“我们小玉聪明呢。”

    “可是这跟天道公不公又有什么关系?”傅潭说不解,“师父怎么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呀?”

    灵胤道长笑:“你再回头看看神魔大战,最后一只魔王也被制服,看似种族全歼。可神族呢?还剩几个?”

    傅潭说愣住。

    神族……亦是全都没了

    只剩一个神职,便是那黄泉之下的阎王爷,掌管轮回转世,算是这世界上,最后的半个神职

    可阎王爷,也算神?龟缩于地府,不见天日,算哪门子神?听说人拜文曲观音拜财神,何曾有人拜阎王神?

    “所以,这神啊,已经和魔一样,全都被歼灭了。神和魔的下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说着好听罢了。”

    “所以你回过头来再看这天道。你觉得拥有无边法力的神族仙族,还是天道所宠爱的么?非也,天道最偏爱的,恰恰是六界里,最最渺小,最最脆弱,也最最微不足道的人族。”

    傅潭说瞪大眼睛:“是……人族吗?”

    是最最脆弱,微不足道的人?那些轻而易举一场风寒就能被夺走生命的人?

    “是。”灵胤道长眼底迸出光来,“魔王虽身陨,可这天地间还有散不去的浊气,还有源源不断诞生的恶灵与亡魂,还有妖,还有魔……”

    “所以九重天泄下了灵气,所以才有了我们这些修行的修士。”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待到,待到浊气稀薄,灵气也稀薄,再不需要修仙者去斩妖除魔匡扶正义,去和世间的“恶”制衡对立,那时候……便也能窥见仙门的结局。

    而那时……天地间,便只有人族,虽微弱,但坚韧而团结。繁衍生息,绵延不绝。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整个仙门也从未有人说,但却被他一个年逾古稀白胡子老头看破。

    他已知结局,却也无可奈何,余生便只隐居在这深山老林的道观里。这些听起来荒谬的话,也只能说与尚是孩童的小徒弟说。

    可那时的傅潭说还太年幼,年纪小不记事,又似懂非懂,不管师父说了什么样的话,睡一觉起来,便搁置脑后,想不起来了。

    时至今日,斗转星移,傅潭说生生死死,又想起那夜和师父的谈话来。

    他蓦然就明白了母亲的做法。

    家族名誉,王室兴旺,都不用想。鬼族诞于天地初生,已经算是六界里相当古老的氏族,如今日渐式微,是大势所趋,难以阻挡。

    好像那位鬼王外公临死前,也是这么嘱咐母亲的。

    鹤惊寒沉默良久,半晌,缓缓道:“灵胤道长……倒是难得清醒的智者。”

    傅潭说轻叹一口气:“兄长……我们,不要再跟他们斗了。”

    尽人事,听天命了。

    ——

    得到消息的灵壹匆匆从无渊海赶了回来。

    封灵阁失主后,一直是他主外灵贰主内,两个人勉强能维持好鬼女府的秩序。

    不过现在好了,主子终于回来了。他肩上的担子也就没那么重了。

    只是……为什么鹤惊寒也在这里?

    灵壹傻了。

    傅潭说看着底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的变化不大,有的却已经变了模样。但没有变的,还是他们望向他时坚定又崇敬的眼神。

    有时候,傅潭说也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们。

    不管自己离去还是归来,封灵阁的诸位都站在这里,没有埋怨,没有不满,如以前一般。

    “我有三件事要宣布。”傅潭说声线温和。

    众人跪拜:“谨听殿下吩咐。”

    傅潭说侧首,看向坐在身侧的鹤惊寒:“除了我之外,其实母亲还有其他的子嗣。就是……鹤惊寒。”

    一片死寂。

    还是一片死寂。

    良久,灵壹硬着头皮开口:“殿下您……说什么?”

    “鹤惊寒,是我的兄长,是母亲第一个孩子。在你们尚未来到封灵阁的时候,他已经诞生了。只是一直养在西玄之地,这件事,封灵阁知道的人,也就是你们的前辈,元英元青,四大护法几人,都已经死了,所以你们不知道也很正常。”

    众人显然没从这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傅潭说只好细细解释:“我们之前不是曾疑惑,母亲的阴阳煞只有我和封灵阁的几位护法能用,为何频繁出现在其他地方。”

    “是我做的。”鹤惊寒说,“为了诬陷你们。”

    那些屠罗刹做过的事,栽赃到封灵阁头上,再简单不过了。

    傅潭说:“还有之前,你们的玄铁令全部失效,是他控制玄铁令与我通信,让我误以为你们出了危险。如果不是和我一样的血统,他做不到这一切。”

    “是我做的。”鹤惊寒说,“不然小玉不会乖乖过来。”

    合着自家的法术都拿来对付自家人了。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了起来。

    但殿下似乎没有介意。

    傅潭说接着道:“他身负魔君和鬼姬的血脉,我能做的他都能做到,他其实比我更加厉害。”

    灵壹灵贰只觉得神识已经飞走了,不然为什么殿下说的每一个字都认识但是连成一句话就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呢?魔君?鹤惊寒?是他们家的大公子?是鬼姬娘娘第一个孩子?还有这种事?那也就是说,鬼姬娘娘的前任……就是前任魔君鹤君山?

    多惊悚啊。那不是你死我活的对家吗?

    眼前仿佛有小虫在飞,一切都那么令人眩晕。

    “好了。”鹤惊寒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显然不想在这件事上拖太久说太多,“大家知道了就好,小玉可以说下一件事了。”

    “第二件事,我会去与仙门讲和。”傅潭说眉眼认真,“封灵阁已经足够忍让谨小慎微了,这次我回来,又要惹仙门忌惮。我窃以为,我们不去招惹他们,他们也不该来招惹我们。”

    灵壹抱拳:“都听殿下的。”

    “第三件事。请万鬼窟那位过来叙一叙。”傅潭说撑着下巴,眸色如潭水一般沉静,“先把我们自己的事解决好。”

    这么多年的默契,封灵阁很快领悟了主子的意思,一切有条不紊安排下去,虽然突然多出来的“大公子”有些让人吃惊,但好在一切有主子坐镇,封灵阁众人心里都稳当了下来。

    灵壹灵贰原本还想再说什么,但碍于鹤惊寒在场,他们什么都没说先退下了。

    傅潭说心中已经有盘算了,只是一件事一件事堆积起来,让人脑壳疼。他摁了摁疲惫的额角,神识刚刚融合,他还需要适应适应。

    “或许你不该这样做。”鹤惊寒蓦然开口,他微微垂下来眼睫,掩藏了眸底的神色,“我……是她的耻辱,你贸然宣布我的存在,可她不一定会同意。”

    如果鬼姬还在,如果鬼姬还活着,她会容下他吗?她肯让傅潭说宣布他的身份将他的存在公之于众吗?

    “母亲会的。”傅潭说笑,“如果她还活着……兄长,她死之前,就已经原谅魔君了。”

    或许在早期,她刻骨铭心地恨过鹤君山,连带着也深深厌恶鹤惊寒,但是在生命的后半段时期,她全都放下了。

    鹤惊寒  并不太相信,很难不多疑是傅潭说哄他:“鬼姬的想法你如何知晓,你……倒也不必安慰我。”

    我如何知晓。傅潭说心想。

    因为在无罪之巅,我曾陪她一同跳下去过。

    傅潭说长叹一口气:“如果她真的恨你和鹤君山恨得要死,恨不得手刃你们,那个时候,她完全可以让鹤君山来无罪之巅送死,给她陪葬。”

    “毕竟,只要她想,鹤君山就会来,不是吗?”

    但是鬼姬没有。即便那时候世人皆知她与魔君不对付,鬼族跟魔族更是针锋相对毫不相让,但那个时候,她都没有想要鹤君山牵扯进无罪之巅那场大战里。

    鹤君山对此毫不知情,被鬼姬逼进西玄之地数年不出大抵也唯有这一个好处,就是中原这些战火,没有烧到他身上去。

    他乖乖待在西玄,等来的只有她的死讯。

    那个她幼时的玩伴,她的青梅竹马,陪她度过漫长岁月踏过无尽山海的人,尽管他做了错事,但她总归不是,全无感情的吧。

    “母亲不会介意你回来的。”傅潭说侧首,望向鹤惊寒,“你只是在幼时见她一面而已,那时她火气难消,难免话重了些。她那样的自尊心,即便后来后悔了,也绝对拉不下面子去找鹤君山看你。所以,她并不是一定不在意你。”

    “如果她还在,看到你,大抵也只有欣慰。”

    会……吗?

    鹤惊寒不知道。

    但无数个夜里,他不止一次梦见过那个女人。

    她眉眼含笑,面容惊讶又欣慰,然后掌心落到他的发顶,是柔软的。再然后,他听见她温和的声音:“小寒,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第155章 . “如果说,是我想耽误你……

    望着眼前宏伟壮丽的鬼女府, 昶戢心生向往。

    鬼主姬月潭死后,鬼蜮无主,昶戢确实想过, 占领鬼女府,代替姬月潭的位置。

    但鬼女府此地实在刁钻, 不知设了什么玄机,让他百寻不得。且封灵阁虽然没落, 但到底是鬼姬一手建立,那几个半死不活的护法实在不怎么好对付。再者,姬月王室虽已后继无人, 褚阳氏, 袛天氏等几个老派鬼族依然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处处绊他手脚, 与他掣肘。

    有心无力,昶戢蠢蠢欲动的野心暂且作罢。毕竟来日方长,他日复一日壮大, 总有拿下鬼蜮的时候。

    然而不曾想, 姬月潭, 居然又活了。

    昶戢百感交集,今日得姬月潭相约,他终于来到了鬼女府,见到了这隐藏在密林里的庞然大物。

    千年的鬼女府,姬月氏乃鬼中王族, 世代积蕴, 即便到现在人丁飘零,也足以窥见往日繁盛。

    “轰——”

    随着巨大的声响,门前石狮蠢蠢欲动, 大门缓缓打开,灵贰正抱臂站在门后等他:“请吧。”

    ……

    “褚阳城是谁?袛天雅又是谁?”鹤惊寒翻着面前厚厚的册子,略显烦躁。

    傅潭说耐心与他解释:“袛天雅你见过,是母亲的母亲一族,算起来应该也要叫一声妹妹,褚阳氏是外祖父的母亲一族,和袛天氏是姻亲,褚阳城娶得应该是袛天雅的姐姐……”

    “想起来了。”鹤惊寒扶住脑袋,“你生前有一次在鬼女府,有个女孩自荐枕席?”

    “别说这么难听。”傅潭说叹气,“她只是依惯例罢了,我只当是妹妹的。”

    据说,他们的外祖父鬼王,大半辈子潇洒无拘无束,后来娶了袛天氏家最小的女儿,也就是他们的外祖母鬼后,便是自荐枕席嫁过来的,后来就有了他们的母亲鬼姬。

    只是外祖母命薄,鬼姬出生不久就去世了。

    鬼族这几个古老的氏族,自身本事大多靠血脉传承,为确保血脉纯净强大,都是族内通婚。亲生兄妹舅甥结合都是常事。但傅潭说在仙门长大,自然受不了这样的习俗。

    鹤惊寒一边翻族谱一边感慨:“真乱,比我们魔族还乱。”

    正聊着,傅潭说收到灵贰的传音,得知客人到了,他起身,拂了下碎发:“你接着看,我去去就回。”

    昶戢进门的时候,一眼便看到坐在主位之上的傅潭说。桌上火炉里咕噜冒泡,他披着件深红色的披风,眉眼微垂,正在沏茶。一容一貌,竟然和死之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差别。昶戢都惊叹于他这死去的几十年,好像就是去哪里隐世了一样,看不出一点死而后生的痕迹。

    若真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又多了几分沉稳,好似没有之前那般郁郁了。

    昶戢先发之势,微微倨傲抬首:“找本王何事?”

    “本王?好大的口气。”傅潭说笑一声,重重将手中茶杯摔在桌上,目光如刀,“除却外祖父,本座尚且不敢自称鬼王,母亲也一向以鬼姬为名号,你一介孤魂野鬼,倒是好大的野心。”

    独属于姬月氏的气势扑面而来,说没有压迫感那肯定是假的,昶戢咽口气定了定心神:“怎么?这个称呼是你们不要的,你们不要,别人也叫不得?”

    不怪昶戢对姬月潭没什么敬意,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姬月潭的时候,天生长得就是温良无害的样子,眼睛澄澈地发蠢。都知道他是仙门回来的,蓬丘养大的,能是什么厉害的东西?纵然后来姬月潭改变了许多也狠辣了许多,但这第一印象是怎么也改不了了。

    今日是数十年来二人首次碰面交锋,既然如此开局,昶戢便知今天必不得善了,索性全都剖开了讲。

    “凭什么,你天生就是王族,生来便身负鬼神之力。而我们辛苦修炼,也不得你的千分之一。”

    昶戢轻笑一声。

    “我踏着尸骨,浴血从万鬼窟爬出来,就是要告诉这天道,你不配,你不配做这鬼蜮的主人!你们鬼族,早该同鬼王一般,千百年前就一同消失。这世间没日没夜源源不断的鬼魂诞生,魑魅魍魉皆入鬼道,凭什么你们鬼族掌管鬼蜮,高人一等?”

    “如今你们鬼族式微,还剩下多少族民?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我们了。”

    “听听,听听。”傅潭说都要为他一番豪言壮语鼓掌了,“盘古开天辟地,清上升为天,浊下沉为地。我鬼族自六界诞生之初便居于鬼蜮,现在有一波人闯进了我们家门,竟然还叫嚣着要我们滚出去,你们来住,还要尊你们为主,真是可笑至极。”

    “你们最初为人,为精怪,踏入鬼道,不去地府转世,是鬼蜮收留你们,让你们在这天地之间得以方寸栖息之地。”

    “你们想要地盘,去争去抢啊,你们何不去霸占地府,驱逐阎王,不去招惹妖王魔君?非得来鬼蜮作乱,不就是看鬼族式微鬼蜮无主好欺负?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也难掩你欺软怕硬丑恶嘴脸。”

    “我告诉你,我外祖仁慈,千百年来,鬼蜮对你们这些孤魂野鬼包容收留,你生前造了什么孽烦了什么罪,多罪大恶极,鬼蜮从来没有在乎过,从来没有驱逐你们。”

    “但如果,你们不知好歹,我可以,让你们再也无法踏进这里。”

    昶戢冷哼一声:“好大的口气。”

    “你也知道,魔君是我兄长,妖王是我小弟,鬼妖魔三界尽在我掌握之中。不怕被那些修士绞杀,你们大可以去人间,去仙门试试。”

    傅潭说微微歪头,略显人畜无害,他指节敲着桌案,说出来的话却毫不客气。

    “把我惹急了,孤魂野鬼之流,六界之大,我要你们再无立锥之地。”

    “跟他废什么话。”突然的男声响起,自屏风后,“先把他脑袋拧下来再说。”

    随言语落下,掀起的却是震人心肺的强大威压。胸口好似千斤重的石头,呼吸都变得缓慢困难,昶戢也忍不住皱起眉,凝气抵挡。

    竟然是魔君鹤惊寒。

    昶戢敢在傅潭说面前撒泼,是没把半人半鬼血脉混杂的傅潭说看在眼里。可是魔君鹤惊寒竟然也在这里……他再想放肆,可真的要掂量掂量了。

    鹤惊寒拖着长长的大氅,从屏风后面慢慢走出来,在傅潭说身边坐下。微微后仰,倚着椅背,姿态松散,昶戢便知他与傅潭说关系匪浅,像是来撑腰的。

    “我从来没有割裂鬼族,新鬼族旧鬼族的说法,是谁发起来的?但入鬼蜮,一向视为我族子民,何时为难过你们,驱逐过你们?什么旧鬼族新鬼族,你扪心自问,难道不是你们想争权夺势才分而论之,妄图分化鬼蜮,自立为王?”

    傅潭说喝了口茶水润喉,微微收了收情绪,“万鬼窟我不会插手,只要别给我惹是生非,你们新鬼族我也懒得管。不管你生前为何人何物,既然入了鬼道,便同为鬼族,也算是我鬼蜮一份子了。”

    毕竟不管新鬼族还是旧鬼族,若在外面惹了是非,这账都要记傅潭说这个鬼主头上。

    “不必我多说,聪明人,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见昶戢一时没说话,鹤惊寒不耐烦道:“怎么?不乐意?鬼蜮若是不想待了,不如去我们西玄走走逛逛?西玄地大,不介意分一块给你。”

    昶戢噎住,别看鹤惊寒话说的大方,他若真敢去西玄之地造次,鹤惊寒第一个剥了他的皮。

    昶戢目光落到傅潭说身上,鹤惊寒坐在他右侧,傅潭说白皙的指尖正不轻不重按在鹤惊寒左腕上。

    昶戢不傻,鹤惊寒名声在外,什么时候说过这么多废话。看这架势,若不是傅潭说拦着,鹤惊寒恐怕懒得跟他废话,先动手了。

    傅潭说不再多说,他没指望跟昶戢说两句话就能让敌对他这么久的昶戢放下野心,此次也不过是敲打一下罢了。日后多的是机会慢慢调理。

    “灵贰,送客吧。”

    昶戢知道自己一打二根本打不过,利落地走了。他一走,鹤惊寒就问:“他叫什么来着?”

    “昶戢。”

    鹤惊寒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怎么叫这么个晦气名字。”

    傅潭说给鹤惊寒倒了一杯茶水:“生于青楼,母亲为妓,妄图以产子脱离泥潭,只得到父亲一句‘区区娼妓’。父亲不喜母亲不慈,在青楼长到半大年岁,母亲去世,他找寻到父亲家……”

    鹤惊寒:“如何?”

    “被活活摔死。”傅潭说微微挑眉,端起茶水,“他倒也算有天赋,躲了黑白无常勾魂锁,魂魄留存在父亲家中,积攒怨气,生出魔障,最后弑父杀兄,堕入鬼道。”

    “啧。”鹤惊寒也饮了一口茶水,入口微涩,“又是你找阎王查命簿知道的?”

    “嗯。”傅潭说点头,“为人生前事,还能去命簿查一查,他入鬼道之后的事,我便不清楚了。”

    “难怪他看起来又狂妄又脑袋空空的。原来是没上过学。”鹤惊寒关注点奇特,“不知鬼蜮还有多少没上过学的死鬼,不如我们开几家学堂?你知道的,我天生最恨没文化的蠢货。”

    “他能从万鬼窟爬出来,并不容易。”傅潭说没接鹤惊寒奇思妙想的话茬,轻叹口气,“有句话也没说错,我们鬼族的能力来自血统,天生带的,他们却是自己修炼的。万鬼窟何等地方,一万个鬼不晓得能不能活下来一个。”

    “他是有点本事。而且在鬼蜮,有野心,卯足劲往上爬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他若没惹到我头上,我倒是有几分钦佩他这恒心毅力。”

    鹤惊寒挑眉:“这也值得钦佩?”

    傅潭说瞥他一眼:“怎么不值得?那你说什么值得?”

    鹤惊寒摇头:“我只钦佩我打不过的。”

    傅潭说:“……”那倒是有几分难度。

    他顿了一下,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名字。微微侧首,正好跟鹤惊寒对上眼了。

    很显然,鹤惊寒和他想一块去了。

    “你觉得我打不过洛与书?”鹤惊寒火气上涌,怒极反笑,“我会打不过他?”

    傅潭说捧着茶杯,理性分析:“根据你们之前的交手经验……虽然你常占上风,但每次他不是中毒就是身负重伤,旧疾复发什么的……”

    “你给我闭嘴。”鹤惊寒食指毫不客气堵上傅潭说的嘴巴,也是体会到兄弟间心有灵犀了,他怎么轻而易举就知道傅潭说在盘算什么,“你不就是想问我为什么不爽洛与书?”

    傅潭说眨眨眼:“我可没问是你自己要说的。”

    鹤惊寒冷哼一声,“他配不上你。”

    傅潭说惊:“嗯?”

    鹤惊寒起身,负手而立,语气深沉:“仙门虽也有同性结为道侣的事迹,但终究是少数,在我们魔族,也只有豢养男宠的说法。他洛与书算是哪般?”

    “再者,他总归是个男人,既不能红袖添香,又不能孕育子嗣。除了空有一副皮囊,实在是再无半分用处。”

    “你若是喜欢,兄长可以为你寻百个千个样貌英俊的男宠,至于无霜仙君……呵,他贵为仙君,恐怕不肯委身于你……”

    “好了,兄,兄长。”傅潭说听不下去一个字了,忙不迭打断他,“不、不要再说了。”

    “你不乐意?”鹤惊寒面露疑惑,“那你宫里养着个和他这么像的仆从做什么?”

    这个“仆从”,指的便是息诺。

    “他们不像,谁说像的?”傅潭说纠正,“一点都不像。”

    鹤惊寒无言,顺从点头:“好好,一点都不像。”

    傅潭说补充:“何况我留下他,并不是因为和洛与书有什么关系。”

    “不必说了。”鹤惊寒抬手,早已料到,“我知道,是因为不留他他就死路一条,对吧?”

    鹤惊寒突然叹一口气。

    傅潭说以为他又要数落自己,不曾想却听鹤惊寒道:“突然很庆幸。”

    傅潭说:“什么?”

    “庆幸你还活着。”鹤惊寒转过身,看着坐在椅子上喝茶的傅潭说,“而我还有机会,去弥补之前的错误。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确实要谢谢洛与书。”

    毕竟,除了洛与书,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如此小心翼翼照料一个人已经僵硬的尸体,千方百计求得复活之法。毕竟没有洛与书,就没有现在活蹦乱跳的傅潭说。

    提到洛与书,傅潭说心里总是坠坠的,不太舒服。像是心脏跳着跳着突然速度变慢,胸口都跟着牵扯起隐隐的疼痛来。

    他也不唤兄长了,直呼其名:“鹤惊寒,你突然说这么伤感做什么?”

    鹤惊寒的手掌轻轻落下,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叹一口气:

    “我以前曾嫉恨于鬼姬把你送至仙门,你在仙门这些年,过得那样好,真是让人眼红。”

    “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他们那般爱你,不仅仅是因为鬼姬,而是你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很好的孩子。你值得他们的宠爱,你本来……就这样好。”

    ————

    蓬丘。

    傅潭说穿了一身浅色的衣裳,如他从前在蓬丘做弟子时那样。一别经年,蓬丘不知又招了多少新弟子,尽是些生面孔。傅潭说混在蓬丘诸多弟子里,也叫人瞧不出端倪。

    他与掌门约好今日上门,就这样,熟门熟路大步进了掌门的大殿。

    静华掌门不知他来得这样随意,仿佛闲来无事串门一般,随脚就走到了这里。

    “姬月潭。”掌门坐于首座,眸色复杂看着他,“别来无恙啊。”

    “彼此彼此。”傅潭说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

    虽然掌门很不想见到他,但是也否认不得,这为祸苍生的大魔头重新苏醒,全是蓬丘的“功劳”。

    傅潭说眉眼弯弯:“多谢。”

    掌门胸口堵住一团闷气。绯夜在世时那般维护他,绯夜一走,下一位无霜仙君,竟也如此维护他。重安宫的孽和债,又何尝不是他们蓬丘的孽和债。

    傅潭说此次前来也不是专门来气静华仙君的,他直入正题:“掌门也看过我的信了,此次前来,是为议和,不知掌门考虑地怎么样了。”

    静华仙君长叹一口气:“你出自蓬丘,还不了解蓬丘么?自然以和为贵。”

    蓬丘不愿多有纷争,奈何这仙门不止蓬丘一家门派,也并非静华仙君一人说了算。

    “有掌门这句话,便够了。”傅潭说微微一笑,“仙盟以蓬丘为首,纵然有些刺头,也不过小门小派,拿不出手。何况如今仙盟与世家之间争斗激烈,尚不团结,只要蓬丘先与我鬼族握手言和,其余宵小,怎敢在这时候做这出头鸟,寻我鬼族的麻烦?”

    他谈吐大气自然,头头是道。静华看着他,微微出神,心头浮起了些异样之感。到底是蓬丘养大的孩子,曾经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弟子,如今竟已长成这般稳重深沉。若绯夜还在世,不知是何感想。

    傅潭说还在说:“……我会约束鬼族众人,安分守己,不会四处作乱,为祸人间。你们仙门也要保证,少管不该管的事。”

    掌门轻咳一声:“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的事,蓬丘有何理由讨伐你?”

    “如此甚好。”傅潭说道,“从前我受鹤惊寒胁迫,确实做了一些伤天害理的事,但今后不会了。也希望掌门能说到做到,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便好。”

    “井水不犯河水。”掌门笑了下,“我还有一个要求。”

    他如鹰般的目光紧紧抓在傅潭说身上。

    “本君知道你与千霜一同长大,情分非凡,他重情重义,即便绯夜死后,也依然关照你许多年。”

    傅潭说握了握拳,眼睫微垂:“掌门突然说这些作甚?”

    掌门向前走了一步,语重心长:“既然你已决定与仙门井水不犯河水,那本君也希望你能记得自己的身份。蓬丘的无霜仙君,实在不应和鬼族的少主纠纠缠缠,不清不楚。”

    傅潭说明白他的意思了,一时也没应,只笑:“这些话好生耳熟,是不是我生前,掌门也曾与我说过?”

    他语气渐冷。

    “我没有劝过他吗?我没有疏远冷落他吗?我该做的都做了,哦对,我还死了,可是我死了,就有用吗?莫非掌门到现在还觉得,都是我的错?”

    掌门沉默。

    “凡事若真如掌门所言一般轻轻松松,那掌门您……”傅潭说笑了一下,“又何必替别人养女儿呢?”

    掌门瞳仁骤缩,喉咙一下子被堵住:“你怎么……”

    怎么知道?!

    傅潭说亦没有回答,他起身,抚平自己的衣襟,淡声:“我去一趟重安宫。”

    ————

    重安宫。

    洛与书刚得知傅潭说来蓬丘的消息。弟子与他禀报,傅潭说一来便直冲掌门的重华宫。

    洛与书抬脚刚要去,便听弟子又来报:“仙君,鬼主冲我们重安宫来了。”

    …

    傅潭说微微抬首,仰看这庞大巍峨的宫殿。都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回来了,这么多年,重安宫好像还是老样子,但好像,又变得特别陌生了。

    傅潭说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便已经换上了一双如傅鸣玉一般澄澈干净的眼眸。

    …

    洛与书脚步匆匆,目光触及到那一抹浅淡之色时,眸色一暗。来的还是傅鸣玉。

    “无霜仙君。”傅潭说扬起傅鸣玉最擅长的无辜无害的笑容。

    洛与书掩饰住眸底黯然神色,声线冷清:“你处理好与魔君的事了?”

    “我是来与你告别的。”

    傅潭说看着他的脸,几十年不变,他依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这般冷淡的脸色,俊俏的面容,要说有什么变化,可能是这身仙君的装束穿久了,人也愈发有距离感和疏离感了吧。

    傅潭说掩住自己略显沉重的呼吸,平静道:

    “我要离开了。”

    离开了?也就是说……傅潭说会回来了?

    洛与书皱眉,没有开口。

    “临行前,有一个不情之请。”傅潭说笑着盯着洛与书的脸色,开始提要求,“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洛与书微微蹙眉,愣了一下。

    不等他回答,傅潭说就已经一步步靠近他:“没有想到会再次见到这张面孔……谢霜辞是我亲手埋葬的。他曾向我许诺来世……可笑的是,我没有来世。”

    傅鸣玉本就是一缕魂魄,死后游荡于天地之间,确实没有来世。

    洛与书下意识后退一步,然而他退一步,傅潭说便进一步。

    他便不动了。

    发怔的洛与书在想什么呢?傅潭说不知道,他明显感受到洛与书肢体的僵硬和本能的抗拒,竭力维持不动,钉在原地。

    气氛蓦然变得尴尬且怪异。或许洛与书还没有找到能面对傅鸣玉的心态。傅鸣玉是傅潭说,可洛与书又不当他完全是傅潭说。

    傅潭说向他缓缓伸出手,去环他的腰,三寸,一寸……即将碰到他腰带的时候,温热的掌心覆了上来,傅潭说被用力攥住了手腕。

    傅潭说一愣,下意识抬头,还没看清洛与书的眉眼,便被摁下了脑袋,继而投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箍住自己的手臂愈发圈紧,用力,力气大地傅潭说几乎不能呼吸。

    良久,良久,他看不见洛与书的表情,但听见他颤抖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发抖的声线和紊乱的呼吸交错喷洒在耳畔。

    被发现了。

    傅潭说自认自己和傅鸣玉融为一体,应当伪装地天衣无缝:“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呼吸。”

    “你呼吸,不对。”

    因为熟悉你的每一寸印记。曾经同床共枕的夜里,也彻夜听过耳侧你的每一分呼吸。

    “为什么骗我。”

    “如果我不认出你,你就要走,是么?”

    洛与书喉头酸涩,每个字都说得艰难。

    “你真狠心,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说。”

    就连来见他,就连一个拥抱,也是顶着傅鸣玉的身份索求。

    傅潭说没有辩解。他想来看看洛与书,但是装作傅鸣玉的样子来,便是因为他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洛与书。

    毕竟他们……是名义上师叔和师侄,也算相识多年的竹马青梅,暧昧不清过,也势不两立过,还……睡过。

    是的,非常荒谬地睡了一晚。

    睡过的人,还能如以前那般,你唤一声“师叔”,我唤一声“师侄”,互相行礼,客客气气,表演什么是风平浪静,心如止水么?

    从前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傅潭说总不敢抬头去看洛与书。或许也是他自己心里清楚,不管洛与书喜欢的是男是女,反正怎么也不可能是自己这样的人。

    好像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不自量力的肖想。

    如果不是洛与书中那什么劳什子寒毒,傅潭说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把心思戳破。

    说来当真有意思。尽管两个人把彼此视为最重要最信任的存在,尽管可以为对方生或死,尽管发生过最亲密的关系,但是兜兜转转到头来,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过一个爱字。

    好像天然便习惯了这样的关系。依赖,袒护,不管在哪里,只要回头,就能看到对方的身影。一直在。

    所以洗冤台上洛与书毫不犹豫抗下天雷,所以傅潭说心甘情愿渡过至毒,是因为爱吗?是也不是,好像下意识里,本能之间,就会这样做了。

    为什么?或许没人深究过。

    好像这么多年,在蓬丘彼此相伴的岁岁年年日日夜夜,都是这样过来的。

    “是我的错,都怪我。”不等傅潭说开口回答,洛与书已把所有过错都揽过。

    那别样的心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其实洛与书也不记得。或许是傅潭说陪他回洛氏老家胡闹的那几天,或许是无梦之境失去神识却也抵不住的沉沦缠绵,或许是每个守在他床前的日夜,也或许是每个气到他头疼的瞬间……太多太多,自年幼的傅潭说被师尊带到他面前,余生的这么多年,便都和这个可恶又可爱的人纠缠在一起了。

    洛与书做的最错的,就是没有早早告诉傅潭说。

    告诉他对他关照保护,并不仅仅是因为师尊的吩咐;告诉他对四人小队的严厉训斥,其实也掺杂着他嫉妒的私心;告诉他其实他根本并不嫌弃他,只是故意做出厌恶的姿态就能惹的傅潭说继续招惹他,他其实很享受啊;告诉他无梦之境的记忆他找回了,他早知道梦里的姑娘是他了,幻境里一分一毫的记忆都是他的珍藏啊,告诉他他屡屡发难就是吃鹤惊寒的醋了,他能不能离鹤惊寒远点啊……告诉他,他其实,很喜欢很喜欢他。

    很喜欢啊。

    “傅潭说。”洛与书一字一句,“他们说这就是喜欢,这就是爱了。可是我不觉得。”

    那是比喜欢和爱还要沉重的东西,要傅潭说留下,留在他身边,要他和傅潭说的余生都绑在一起,最好下辈子也是如此,洛与书所求,不过这一件事——只要傅潭说不抛弃他,只要他像以前那样留在他身边——

    不,他现在已经不要求那么多了,他不要傅潭说回来了,也不强硬地要傅潭说留在他身边了,只要傅潭说好好活着,允许洛与书接近他,留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洛千霜。”傅潭说唇角弯弯,忍不住笑,可还是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轻轻叹息,“可是我已经答应掌门,以后不会再耽误你了。”

    “傅潭说。”洛与书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语气有点气,又有点委屈,“这就是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第一句话,是我已经答应掌门以后不再耽误你了。掌门是谁算什么?谁关心掌门不掌门呢?

    “好。”洛与书强压下气,淡然应声,“你答应他的事,与我何干?”

    傅潭说微微抬头仰视他,看见他不开心的脸。任谁一大通真心话得到一句冷水也会不开心吧。傅潭说唇角又要上翘了。

    “如果说,是我想耽误你呢?”他紧紧盯着傅潭说眨着的眼睛,握住傅潭说手腕的五指收紧,明显的尾音颤抖,“如果,是我想耽误你呢?”

    傅潭说只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在顾虑蓬丘?还是掌门?现在重安宫尚未有得力的弟子,仙君之位无人可继,我还不能全身而退,但是你放心,仙君之位绝不会成为我们的桎梏……”

    “我知道。”傅潭说打断他的话,认真看他,轻声,“你本就是很厉害的人,仙君之位于你是锦上添花,但从不是你的枷锁。”

    洛与书瞳仁放大,被他的话震惊到怔住。

    傅潭说是在……夸奖他吗?

    “洛千霜。”傅潭说料到他的反应,抿起唇笑,佯装埋怨,“你什么时候话这么多了?”

    他张开双臂,钻进洛与书怀里,把脸埋进去,只露出脑袋:“喏,我就在这里,你随便耽误吧。”

    心脏似乎短暂暂停了一下,继而开始剧烈跳动,随之涌上酸甜冒泡的起伏浪潮,将一切淹没。

    这个拥抱他等了好久,好在还是等到了。

    他看见心尖上长出的嫩芽,挥着手臂,雀跃地说:我就在这里呀。

    洛与书失笑,低头拥紧他,闷声:“都怪你消失那么久。”

    他从前嫌弃傅潭说吵闹聒噪,可是傅潭说躺在床上冰冷无声的数十年,洛与书没有一日不想念被碎碎念和小话唠叨围绕的日子。

    他可以不做从前高冷沉默的大师兄,亦不做重安宫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无霜仙君。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积攒下的话语。只要傅潭说愿意,他可以尽数说与他听。

    熟悉的味道和温暖环绕包裹,傅潭说脑袋抵在他的颈窝,好像又回到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年纪尚小的傅潭说打瞌睡走不动路被洛与书拦腰抱起,就这样窝在洛与书怀里,裹着他的衣服,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切温暖地恍若隔世,眼泪就要不知不觉悄悄跑出来了。

    掌心下是洛与书强健有力的脊背,那温度隔着衣料,也能让傅潭说清楚地感受到。傅潭说戳了戳他,又不自觉握紧了手指。

    “上辈子”做了太多身不由己的事,这一次,他想遵从自己的心。

    就像所有人都觉得,鹤惊寒害死了他,那样对不起他,他不该轻易谅解鹤惊寒,不该不计前嫌,甚至在鬼族承认他的身份。

    但是傅潭说的心告诉他,他不想计较了。纵然从前的鹤惊寒真的很坏很坏坏透了,可是傅潭说还是觉得他很可怜,现在的傅潭说已经原谅他了。

    就像赵秋辞明知道他不是伤害楚轩河的真凶,但还是选择了隐瞒真相;就像澹台无寂利用青龙剑污蔑他陷害他,让他有口莫辩逼上洗冤台……他明明该有无尽的怨气,但是他的心却异常平静。

    他的心告诉他,赵秋辞为了家族无可厚  非,澹台无寂也只是报鹤惊寒的恩罢了。

    就像万鬼窟昶戢为自己和新鬼族谋一席之地,傅潭说有时也在想,要不就封他个小鬼王做做得了,毕竟他这个鬼主还比鬼王多一点不是吗。

    重新活过来,他都不想计较了。

    包括现在,对洛与书,亦是。

    理智告诉他,他做他的小鬼主,洛与书做他的仙君,分道扬镳才是对彼此最好的结果。但是当洛与书站在他面前,胸腔里的什么又开始剧烈跳动了。

    他的心在告诉他,管那么多干什么呢,他明明不愿意,也不想和洛与书分开啊。

    “洛千霜,我已经主动过一次了。”

    双臂环上洛与书腰身,像是要把人勒成两段那样紧紧抱着他。傅潭说吸吸鼻子,瓮声:

    “这一次,是不是该换你主动了。”

    心脏跳的快要不是自己的了,唇角也高高扬起不肯放下,洛与书没有说什么,只捧着傅潭说的脸,盯着他抿起的唇,重重亲了一下。

    这一亲,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柔软的唇舌碰撞,试探,缠绵之间,洛与书蓦然想起,如果他能早日听到这些话,早日得到傅潭说的肯定,听见他的心意。他和傅潭说之间,大抵就不会有那些踌躇不安和误解了。

    但是,若没有那些生离死别,傅潭说又怎么可能正视自己的心意,如现在般坚定地选择他,主动走到他身边呢。

    但是没关系,所有的遗憾和不甘,此刻都在这个吻里被化解了。

    没有什么解毒什么其他的想法,洛与书单纯吻着他,傅潭说也单纯在回应罢了。

    任白驹过隙,岁月悠长,不管中间隔了多少思念,经历了多少黯然,开心难过也好,伤神成疾也罢,只要现在身边是你,就好呀。

    只要你还愿意回来,就好呀。

    第156章 .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归脚步匆匆直冲洛与书主殿, 即将踏进门“仙君”两个字都要脱口而出了,看到殿内场景紧急一个急刹车,“嗖”地一下一个闪现躲到了窗户后面。

    他以为自己花了眼, 平静心绪,悄悄探出头, 透过窗户看向里面……

    “豁!”

    几分钟后,当梧大步走过来。

    “当归, 你不是有要事要禀报仙君吗?干嘛站在这里不进去呢?”

    当梧边说边凑过来,和当归站到一起,透过窗户看到里面的景象:“哇喔!”

    几分钟后, 小武扫完地拖着扫把经过, 认真行礼:“小武见过两位师兄!两位师兄身姿如此笔直, 挺拔如松, 请问是在罚站吗?”

    没有人回答他。

    他抬起头,目光也随之看过去,张大了嘴巴, 他没出声, 因为腿有点软了。

    几分钟后, 沈双双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我爹说小玉来重安宫了?在里面吗?欸?你们站一排干嘛呢?”

    沈双双走过来,伸头一看:“哇啊!”

    四个人呆成四尊雕像了。

    “他们亲了多久了?没人发现我们吗?”

    “可能太投入了,亲快一刻钟了。”

    “一刻钟?”沈双双大为震惊,“没人去给他们搬张床吗?”

    当归:“……”

    当梧:“不敢不敢。”

    外面的响动其实傅潭说早就听到了,但洛与书就是摁着他不让他动, 好像要告诉全世界:看吧我们就在亲怎么了怎么了?

    傅潭说脸色发红, 洛与书却毫不受影响。傅潭说感觉有点缺氧,头脑发晕,舌根发疼, 嘴巴好像要麻掉了。

    当梧眼冒金星,不敢想象自己看到的一切:“仙君和师叔……呃啊……是我出现幻觉了吗?”

    当归神色复杂,仿佛早有预料:“我就知道,唉!”

    若是放在从前,俩人这样谁敢信?整个重安宫都要被惊掉大牙。

    但是自从傅小师叔死后……尸体被夺回重安宫,不下葬,无霜仙君日夜相守……似乎就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小武不是很懂,看看这个,看看哪个,最后忍不住问沈双双:“大小姐怎么看起来丝毫不惊讶?”

    沈双双眉毛拧到一起,说不惊讶,倒也不是,但总有一种这倒也正常的感觉:“不是我说……我老早就觉得他俩不对劲了。”

    当归如遇知己:“什么?您也这么觉得?”

    “你们无霜仙君早就承认他对小玉心怀不轨……”

    “不是心怀不轨!”当归反驳,“这是两情相悦吧?”

    “……”

    “咳咳!”傅潭说突然咳嗽起来。

    沈双双扭头,刚才还黏在一起的两个人终于分开了,傅潭说脸色通红看向外面差点吵起来的几个人:“都给我滚进来!”

    ……

    小武一个洒扫小弟子早跑没影了,当归当梧进门先跪下认错:“仙君,我们错了。”

    沈双双笑得谄媚:“小玉~肯定是你吧~听我爹说我就知道你回来了~”

    傅潭说是对沈双双没脾气的,何况这些年不见,沈双双如今是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就是这性子没变,还这么乖张。

    他戳戳沈双双额头,回头与洛与书道:“你先忙,我先走了。”

    洛与书冲他笑笑,语气温和:“好。”

    沈双双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咕哝一句“肉麻”,便迫不及待地抓住傅潭说的手,将人从殿里带走了。

    “潭潭!小玉!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嗯,我知道。”傅潭说笑笑,“我这不是回来了。”

    沈双双本想嘻嘻哈哈跟傅潭说开玩笑的,但是不知怎么的,听到傅潭说“我回来了”几个字,沈双双就差点哭了。

    “你还说。”她眼睛就酸涩难忍,“你真过分……你怎么敢,敢……”

    怎么敢一声不吭什么也不说不辩驳,就这样抛弃所有人呢?还是不是朋友了?

    她脑袋趴在傅潭说肩膀上,在发抖,傅潭说摸摸她的头发和脑袋,他知道双双在难过什么,这一段时间,傅鸣玉和他们在一起发生的一切,他都是知道的,而那些许多年前发生的一切那些已经尘封的真相……他也是知道的。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提,只是摸着沈双双的脑袋安抚:“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双双泪眼婆娑,可是听到这句祥和平静的话,又好像给了人莫大的力量。她擦掉眼泪,是呀,傅潭说已经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沈双双跟傅潭说回了鬼女府,非要看看傅潭说生活的地方。

    青面獠牙看门石像令人心惊,但当跟随傅潭说踏进后院,一路向前走,看到熟悉的树木和景造,那种陌生可怕的感觉就烟消云散了。

    一模一样的桥,一模一样的亭台,一模一样的水池,连弯曲度都一样的人造小河……傅潭说完全复制了一个重安宫,在鬼蜮,在鬼女府,在他另一个家里。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蓬丘的一切,想念重安宫,想念洛与书和他的这些朋友。

    沈双双觉得傅潭说是洋葱转世,不然为什么她一接近傅潭说就想要流眼泪呢。

    那些年,她真的误会了傅潭说好久。

    “怎么才回来?”

    檐前廊下,鹤惊寒负手而立。

    沈双双上前一步把傅潭说挡在身后:“魔君鹤惊寒?你怎么在这里?”

    鹤惊寒无语:“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他冲傅潭说一挑眉,笑得意味不明:“怎么,去蓬丘一趟,还拐带回来一个?”

    沈双双对眼前的场景十分不解。

    什么……意思?

    傅潭说和害死他的以及他害死的鹤惊寒不仅没有反目成仇,反而还这么熟?

    “少贫。”傅潭说向鹤惊寒投过警告的眼神,与沈双双介绍,“鹤惊寒,我亲生的大哥。”

    沈双双不可思议双眼瞪大,有什么东西在碎掉了——

    沈双双在鬼女府住下了。

    她始终不敢相信,鹤惊寒会是傅潭说亲生的有血缘关系的大哥。

    “小玉,他对你那么坏,怎么会是你的大哥?”

    傅潭说正扯下盘子里一只鸡腿,去掉双双不喜欢吃的鸡皮,然后放进沈双双碗里:“嗯,但事实就是如此,他真的是我同母异父的兄长。”

    “不过说起来,他虽然对我不好,但仔细想想,却也不是单纯意义上的不好。”

    鹤惊寒擅长言语攻击,表面各种嘲讽,但傅潭说在鬼女府水土不服生病的日子,还都是鹤惊寒帮忙照看的。

    他折磨地傅潭说几乎痛不欲生,但他却并没有直接对傅潭说做过什么,仔细想来,他折磨傅潭说,都是通过折磨别人来让傅潭说痛苦达成的。

    比如洛与书,比如楚轩河,比如蓬丘的众人,同门弟子,昔日旧友,比如其他无辜的人。

    简言之,如果傅潭说是个狼心狗肺心肠强硬的人,他完全不会被折磨到,因为他根本不在乎。

    但是他在乎。

    这是他一切痛苦的根源。

    这也是鹤惊寒的目的,他想让傅潭说狠辣起来,最好忘记本心。

    “他太坏了,我不喜欢他。”沈双双咬了一口鸡腿,有些闷闷不乐,“他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这是毁灭式的揠苗助长,完全有可能摧毁你,他根本一点不在乎你的感受。”

    “是啊,他就是这样的人。”傅潭说一边说一边细心挑掉鱼肉里的刺,把鱼肉夹进沈双双碗里,“但是现在,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而我,有洛与书,有你们在,也不会任由他摆布了。”

    从前,总是顾虑这个顾虑那个,疏远洛与书和蓬丘的一切,生怕因为自己的身份给他们招惹祸端。可是他明明可以寻求他们的帮助,他们不会因为身份的改变而厌恶他。当他们都站在他身后,傅潭说便不必惧怕一切。

    “小玉,你变了。”沈双双盯着碗里的肉,面目皱在一起,“你以前不会这样照顾我的。”

    放到以前,傅潭说会给她夹肉,给她挑鱼刺?怎么可能!傅潭说会是跟她抢着吃,甚至抢她碗里的!如果她使唤赵秋辞或者楚轩河帮她挑刺夹菜,傅潭说还有样学样,非要楚赵师兄原样照做才行。

    要不然傅二小姐的名头怎么来的。

    傅潭说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只是自然而然就这么做了,就像赵秋辞从前,也这般自然而然照顾他们三个一样。

    因为是你在乎的人,所以下意识地就想对他好。

    “偷着乐吧你。”傅潭说拿湿手帕擦手上的油,“好不容易跟我吃顿饭,小爷就勉强照顾照顾你吧。”

    沈双双噗嗤一声笑了,便也没顾虑把肉塞进嘴里,不客气道:“那我还要。”

    旁边的灵贰很有眼力见地上前来,替沈双双挑鱼刺了。

    沈双双一边吃,一边看傅潭说的脸色:“小玉,我是想跟你说来着,前些天,楚师兄回蓬丘重阳宫了,知道这个消息,赵师兄也不再闭关了。”

    傅潭说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笑道:“那很好呀。”

    沈双双盯着他的眼睛和脸,继续说:“我听到我爹和玉衡仙君的谈话,不出意外的话,赵师兄,应该就是重阳宫下一位仙君了。”

    傅潭说夹了一筷子青菜,小口咀嚼,慢条斯理咽下这一口,才开口说话:“正常嘛,毕竟重阳宫除了赵师兄,也没有第二个能担此大任的人了。”

    原本,是有的。他和赵秋辞形影不离,也平分秋色。但是,他已经是残废之人了。

    仙君之位,也不可能传给一个残废之人。

    傅潭说自认为自己话没说错什么,可是沈双双却把筷子放下了。

    傅潭说歪头:“怎么不吃了?”

    可是再看沈双双,她双目通红,亮晶晶的眼泪已经盈满眼眶了。她抿着唇,抬着脸,竭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傅潭说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你们有事瞒着我?是吗?”沈双双梗着脖子,声音都拔高了,“你们都有事情瞒着我,你也好,楚轩河赵秋辞也罢,你们都有事情瞒着我,肯定有一些只有你们知道的事,但是你们不告诉我。”

    傅潭说心里砰登了一下,慢慢收回视线。灵贰早就识趣地退了下去,房间内只剩两个人。

    沈双双早就怀疑了,直到今天,真正的傅潭说回来了,他们终于能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了,她才敢挑明一切。

    傅潭说的反应无疑在告诉她,他们确实有事情在瞒着她。

    沈双双胸口起伏,随着情绪激动,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滚滚落了下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小玉?我是外人吗?楚师兄封闭自己,赵师兄自甘堕落,你也什么都闭口不谈。只有我,只有我像傻子一样,我还以为我们能像以前一样,就算楚师兄受了伤,就算你去了鬼蜮,我以为还能和以前一样,可以好好的。可是你们的表现告诉我不是的,你们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她哽咽着,眼泪啪嗒啪嗒掉进饭碗里。

    “我们不是要做一辈子好朋友吗?难道,只有我这么认为吗?难道我们四个里,就我这么特殊吗?就因为,我是姑娘家吗?”

    傅潭说心如刀绞,手帕拭去沈双双脸上挂着的泪滴:“不是的,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双双,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双双一向耿直善良,没人想打破她的单纯天真。

    只是那些真相太痛苦,没必要把痛苦掰成两半,去分享给另一个无辜的却要为此遭受折磨的人。

    所以他们三个都在粉饰太平,竭力去维持双双心目中四个人的友好。

    但是双双不傻,什么不对劲,她全看出来了。

    双双拿过手帕,自己擦掉眼泪:“这些年,你们都不在,我自己摸摸索索,其实也在调查。”

    “你当年是不是也查过,小玉?所以你比我先一步知道真相,是我太没本事了,一直摸不清眉目。我一直在想,是什么呢?是无梦之境里我丢失的记忆吗?无梦之境里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只有我自己是真的忘记了而你们都没有?楚师兄的腿不是澹台无寂冒充小玉你断掉的吗?为什么最愧疚的除了你,还有赵师兄呢?”

    “双双。”傅潭说扳住双双的肩膀,直视她的眼睛,“你看着我,现在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瞒你。”

    “因为,那些事情,我虽然知道,但仅仅只是我知道,仅仅只是代表我明白了,我没有资格去评价,也没有资格把事情转述给你说。”他眉眼认真,“我觉得每一件事,都应该由各自的当事人,决定要不要告诉你,如果他们不说,我没有资格替他们做决定,不然,我就像是不顾情面,曝光一切的小人。我伤害了他们,也会伤害你,你明白吗?”

    沈双双呆呆的,目光凝滞,傅潭说的话有些难懂,沈双双不得不一字一句咀嚼。

    傅潭说语气缓和下来:“我唯一能告诉你的,便只有关于我自己的那部分。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说给你。其他的答案,便由你自己找寻,好吗?”

    “很久很久之前,那一年,霍家被灭门,上陵城被屠城那一日,其实我在场。”

    鹤惊寒以鬼姬的遗体和整个封灵阁相威胁,诱骗傅潭说前往上陵城。他亲眼见证闻人戮休带领鸟妖屠城,杀掉霍家的所有族人。他还见到了自己母亲冰封的遗体,而楚轩河,比他早到一步。

    楚轩河怀疑傅潭说是凶手是最正常的,因为楚轩河见到了他的母亲鬼姬真容,是最可能识破傅潭说身份的人,傅潭说有灭口的充足动机。

    傅潭说百口莫辩。没有人能证明他的清白,连唯一见过他的赵秋辞眼神都是躲闪的。

    “我们都知道你是清白的。楚师兄也相信你。”沈双双抓住傅潭说的手,“都是澹台无寂为了陷害你,是他和鹤惊寒做的局。”

    是,确实是。傅潭说笑笑:“可是如果只是为了诬陷我,他为什么不直接杀掉楚轩河,而只是断掉他的一条腿呢?”

    沈双双怔住了。是啊,直接杀掉,连楚轩河都不会再为傅潭说辩解,其他人更是恨他入骨,是绝好的诬陷手段。但是澹台无寂没有,为,为什么呢?

    傅潭说喉结滚动:“那天局势如此之乱,各门各派都来横插一脚。楚师兄是和他未婚妻,也就是眉雁山一同入城的,是什么原因让他抛开未婚妻,先进入了霍家,去了霍氏祠堂?如果只是那里有危险,为什么不带人一起行动?你觉得,他能找去祠堂,仅仅只是巧合吗?”

    沈双双艰难咽下一口气:“是,是澹台无寂引他过去的”

    他是怎么引诱的呢?傅潭说尚且有母亲这个软肋,那楚轩河凭什么会过去,而且是不带着未婚妻一起行动,独自过去呢?

    沈双双犹如醍醐灌顶,眼前豁然开明起来。她知道,只要自己去问问楚轩河,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但是,楚师兄不会告诉她。楚师兄选择了隐瞒。

    和傅潭说一样,他也选择了隐瞒。

    沈双双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她脑子很乱,傅潭说摸着她的头发,笑着看她:“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双双,重要的是,楚轩河知道这一切,而且,他已经放下了。”

    “至于无梦之境,双双,我确实瞒了你,瞒了你们。”傅潭说深呼一口气,略带歉意,“进入山洞之后,我们各自进入了各自的幻境,只是我先一步挣脱出来。我救不了你们,才喊来了洛与书。”

    大家的幻境不同,不确定要多久才能挣脱,甚至有可能挣不脱。于是傅潭说想了办法,借助法器,把所有人吸进同一个幻境,只要这个大幻境能被打破,那所有人都能得到解脱。

    “但是出了意外。”傅潭说叹口气,“本以为会进入洛与书的幻境,没想到进入的,会是绯夜仙君的幻境。”

    沈双双:“什么?”

    “因为是仙君的幻境,所以非常困难,我们是外来者,根本无法推动幻境发展,唯有在幻境中借助他人之身。但好在有法器,才有了幻境中的二次入境。”

    这一次入境,便是要神识融入镜中人的身份。

    理所当然的,每个人被拉入的身份,多少都和自己有所关联。譬如洛与书成为了师尊绯夜仙君,而赵秋辞成为了赵家曾经的前辈赵玄烨,而楚轩河成了妙音仙子。虽然那时候傅潭说挺摸不着头脑,但后来也被证实,楚轩河确实和妙音仙子有血脉关系。

    沈双双屏住呼吸,眼含期待:“那我呢?我是谁?是我爹年轻的时候吗?还是我母亲?或者我什么舅舅叔叔姑姑姨母什么的?”

    傅潭说深吸一口气:“双双,没有你。”

    “你不在仙门,我不知道你去了哪,你应该确实就在幻境之中,但是不在仙门,整个仙门都没有你。”

    幻境便是现实的投射,如此之大,涵盖六界,傅潭说活动范围只是小小仙门和人间,其他地方或许有双双的存在,但是他确实没有遇到。

    “没有我。”双双眼里的光黯淡一些,充满疑惑,“怎么就没有我呢?我在哪?”

    傅潭说摇头:“幻境已经破灭,现在一切都无从得知了。”

    “后来,便是我千方百计破掉幻境,大家都醒了过来,但除了我之外,都失去了幻境内的记忆,包括洛与书。也因为如此,才让洛与书产生了心魔。”

    双双震惊:“心,心魔?”

    傅潭说点头:“对,我一直没有告诉大家,也不敢告诉洛与书,他产生的那个心魔,就是我。”

    “不过好在,我们英勇神武的洛与书,早就自己把心魔解决掉了。”傅潭说松口气,“不然我真的怪愧疚的呢。”

    “原来如此。”沈双双恍若听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故事,神情都有些恍惚,情绪自然也被安抚下来。

    傅潭说认真道:“有些事隐瞒你,我承认是我不对,但我也不是故意的,比起直接揭露和坦白,我总觉得会有更好的方式。楚轩河和赵秋辞,你也不要怪他们,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为难和苦衷。最重要的是,大家真的没有孤立你,大家一直很在乎你,可能你不会理解,但站在我们的角度,都是为了保护你。”

    双双撇撇嘴,又要哭了:“别说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跟你闹了。”

    傅潭说笑笑:“现在心情终于好啦?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什么,不想被埋在鼓里,你可以自己去查,但是要悄悄地,如果你真的发现什么不可思议的,也不要说。你要想一下后果,如果不能接受”

    傅潭说做了一个关闭嘴巴的动作:“只要自己知道就好。”

    沈双双怔怔看着他,好像上了好长好长一节课。她扑到傅潭说怀里,抱了一下他,发自内心地感慨:“傅鸣玉,你真的,真的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以后,再也不叫你二小姐了。”

    第157章 . 你床上是有其他人吗?……

    鬼女府为沈双双收拾出了房间和床铺, 沈双双拉着傅潭说说了好久的话,才被哄去睡觉。她还想和以前一样跟傅潭说睡一个房间晚上好说小话,但以前都是四人一起睡, 现在只有两个人,实在是有些不妥。

    “小玉, 明天我们去哪里玩?”

    “你想去哪里玩?”

    沈双双想了想:“鬼市!我们去鬼市玩好不好?”

    傅潭说应下:“好。”

    “你这么轻快就答应了?”双双喜上眉梢,“我还以为你明天会去找洛与书。”

    傅潭说笑:“我找他做什么?”

    双双两根食指对到一起:“咳, 毕竟那么多年不见,不得好好叙叙旧什么的”

    “不管他。”傅潭说道,“明天你想去哪里玩, 我就带你去哪里玩。”

    “好!”

    沈双双欢欢喜喜去睡觉了。

    傅潭说失笑, 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他不喜欢太多人服侍, 因而寝殿里没有外人, 连灵贰都是在外院守夜。傅潭说伸了个懒腰,关紧房门。

    “怎么就不管我了?”

    一道熟悉男声自身后响起。

    傅潭说吓了一跳,匆忙转身, 洛与书身形就已经覆了下来, 单手撑住傅潭说身后的门框, 以壁咚的姿势,几乎把傅潭说圈进怀里。

    傅潭说比他矮,不得不抬起头来看他:“你怎么来了?”

    白日里重安宫那么多人,洛与书又有繁多事情要忙,傅潭说不想打扰他, 选择赶紧离开。他也并不清闲, 忙了一天,现在应付完双双,终于清净下来。

    洛与书理直气壮:“想你, 就来了。”

    傅潭说唇角压不住,他踮起脚,轻轻碰了碰洛与书的下唇,算是回应他的想念。

    很柔软,或许携着夜色的温度,还是微凉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敢这样招惹洛与书的,很快就被洛与书捏住后颈“送”了过去,被托住后脑勺堵住唇齿,只剩下喉咙里的呜咽。

    洛与书似乎在白日的短暂“交锋”中尝到了些许甜头,也似乎寻摸到了什么窍门,他一向是领悟能力超强且聪明的,在不断实践里,傅潭说明显发觉他似乎又熟练了些。

    傅潭说被吻地七荤八素,不知道为什么被撩拨的是舌头,腿却先软了。直到后背抵上柔软被褥,傅潭说才发觉自己已经被摁到床上了。

    真是奇怪,明明两个人分开了那么多年,再相认时,居然还能如此熟稔自然。

    就好像昨天才刚见过,就好像只是短暂分开了一天。

    热气喷薄,呼吸缠绵。洛与书终于放过他微肿的唇瓣,手臂撑在他耳畔,低眸看他。

    不知是夜色还是烛光本就昏暗,他眼睛是这般深沉,看着傅潭说的时候,好像要把人吸进去了。

    “洛与书。”傅潭说责问他,“你什么时候这么大胆了?”

    把人抵在门上亲就算了,现在都会把人往床上推了。

    洛与书低头,凑到他耳边,低声:“不及你大胆。”

    傅潭说知道他在指什么,那一次他何止是大胆,简直是胆大包天,不仅把洛与书往床上推,连洛与书的衣服都是他主动上手扒的。傅潭说的脸登时就红了。

    “我不记得了。”傅潭说心虚移开视线,“那时候只顾着运功渡你的毒,谁还注意别的?”

    “不记得了?”洛与书歪头,“也就是说,你如何拉扯我的衣服,如何勾引我,如何忍着疼痛也要”

    “别说了!”傅潭说脸红的不行,伸手捂住洛与书的嘴巴,“别说了,你别说了。”

    洛与书本就是逗他,低低笑出声。

    傅潭说有些气愤,这么多年了,洛与书怎么还是这么坏。他伸手勾住洛与书脖子,借力翻身,像是给锅里的煎饼翻了个面似的翻身把洛与书压在了身下,换成了他在上。

    洛与书胸膛温暖开阔,连手底下隔着衣服的触感都是紧实的。

    傅潭说索性坐他身上,怒目圆睁:“洛与书,我那是为了救你,你就这么嘲笑我?”

    “不敢。”洛与书十分真诚,“我是来报答你的。”

    傅潭说挑眉:“怎么报答?”

    洛与书弯弯唇角;“让你再玩弄一次,怎么样?”

    傅潭说握拳捶他:“你这是恩将仇报!”

    两个人都没忍住笑。

    洛与书攥住他的拳,握在手里,把傅潭说不老实脑袋按下来,将人抱紧。

    “你不记得了,也没关系,我记得,我记得就好。”

    何止是记得,那一晚傅潭说的音容笑貌,每一个细节,都在日后失去他的夜里,无数次被洛与书回忆起,在脑海里播放。那是支撑他守着傅潭说尸体日日夜夜,却仍坚持不懈收集碎魄,为他还魂的力量源泉。

    他记得再清楚不过了。

    傅潭说老实趴在他的胸口,没有乱动,听着他的心跳,泛起心酸。

    他觉得对不起洛与书,洛与书也觉得对不起他,他们都在相互愧疚亏欠。

    从前绯夜仙君在,“师侄”“师叔”的身份在,谁也没有捅破过。可是傅潭说不过用迷香如此拙劣的把戏就能将洛与书哄骗上床,又何尝不昭示着,其实洛与书早就上当了。

    他早就想那么做了,所以没有抗拒,对那种事接受地如此自然。

    只要傅潭说想,拿下洛与书不过是勾勾手指头的事,洛与书心甘情愿。

    但是傅潭说不敢,他不觉得自己有如此大的魅力,他小心翼翼又自卑敏感,嚣张跋扈不过是他的保护色。惹洛与书生气大概是他唯一能吸引洛与书注意力的方式。

    所以两个人就这样拖着好多年。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直接表白的话太难说出口,傅潭说有些羞耻心,“就觉得你很好了。”

    洛与书忍不住低声笑:“我也觉得你很好。”

    傅潭说也被自己的胡言乱语逗笑,他趴在洛与书肩头。夜深人静,除了窗外偶尔几声昆虫的窸窣低鸣,便只有耳畔彼此的呼吸。

    洛与书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从额头,到眉骨,到鼻子,又捏了捏他的脸蛋,好像在认真感受他的样子和温度,在确定真的是他回来了。和那具冰冷的尸体不一样,是活生生的真的他回来了。

    傅潭说闭着眼睛,任由他的手摸来摸去,听到洛与书满意的一声叹息:“小玉……”

    傅潭说闭着眼睛:“我在。”

    洛与书又唤:“小玉。”

    傅潭说点头:“我在。”

    “小玉。”

    “在。”

    “小……”

    傅潭说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有完没完?!”

    洛与书便不叫了,只认真看着他,眼睛里含着温柔的笑意。

    洛与书不像以前那样凶他了,傅潭说还有点不习惯。又被盯着看不好意思了,低下头去蹭了蹭他,坦白:“你之前产生心魔的事,其实是因为我,你……有没有怪我?”

    没想到他会提这件事,洛与书承认:“我早就知道了。”

    在洗冤台上傅潭说坦白之前,洛与书便已经知道了。不然心魔要如何破解呢。

    傅潭说有些震惊:“你早就知道是我?”

    洛与书捏捏他的脸:“笨,幻境里的记忆不止你一个记得,我也全都想起来了。”

    傅潭说瞪大眼睛,脑袋一时间有些放空。

    全都记起来了,也就是说,他如何化作女装胡搅蛮缠,竭尽心思勾引,甚至后面和鹤君山演戏欺骗他他全都想起来了。

    傅潭说闭上眼睛,羞耻解释:“那真不是出自我的本意,我只是想早点打破幻境救大家出来而已,还有,你那时候是玄衡,我是蔚湘,我们根本就”

    洛与书捏住了他的嘴,制止了他的话:“不用解释。”

    “身份是假的,幻境是假的,可是鸣玉,你看我的眼神,你对我的感情,都是真的。”他叹一口气,大概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直白的话  ,头一次为傅潭说破例,“在幻境里,我知道,你爱我。”

    不管再怎么嘴硬,再怎么遮掩,幻境里看向他的目光,为他的每一次停留,都是发自内心的。

    他才会生出丝丝的希望:是不是,傅潭说其实也是喜欢他的?

    傅潭说呆呆地,怔了好久:“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么。”

    可是他,在确定幻境里的“玄衡”喜欢他的心意之后,想的却是,那只是幻境里的洛与书,现实里洛与书肯定不会的。

    “所以说傅鸣玉是笨蛋。”

    还是胆小的笨蛋。

    傅潭说撇撇嘴:“讨厌你。”

    “小玉。”一道男声和敲门声同时响起,“你睡了么?”

    正在你侬我侬互诉情伤的两个人蓦然僵住,傅潭说更是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是鹤惊寒!

    洛与书眼里流露出不可思议,无声地目光似乎在责问傅潭说: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嘘。”傅潭说立马捂住了他的嘴制止他出声。

    洛与书眉峰微蹙,发出第二个疑问:他俩又为什么要躲?

    两个人光在这里调情了,傅潭说哪里记得起还没跟洛与书说鹤惊寒的事,只是现在也来不及了,先凑合过去再说。

    傅潭说着急忙慌掀起被子,直接将洛与书塞进去盖了个严严实实。他放下层层床帘帷幔遮掩床上的景象,又匆忙点起浓郁的熏香遮掩气味。

    烛灯还在亮着,不可能糊弄鹤惊寒自己已经睡了,索性承认:“兄长,还没有。”

    鹤惊寒推门:“那我进来了。”

    帷幔遮挡,只能看见傅潭说半躺在床上。傅潭说清了清嗓:“准备睡觉了,兄长有什么事吗?”

    “睡这么早。”鹤惊寒找了个旁边的圆凳一屁股坐下,“也没什么事,找你聊聊。你今天不是去蓬丘了么,都怪那毛丫头一直缠着你,叽叽喳喳吵死了,我都没来得及问。”

    “蓬丘怎么说?”

    傅潭说平静心绪:“蓬丘掌门,自然是同意议和。”

    “我猜也是。”鹤惊寒哼笑一声,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桌上凉了的茶水,“仙门内斗地厉害,平时若是团结就罢了,现在为了一点资源斗成乌鸡眼,这时候谁若带头讨伐你这个鬼主,恐怕还要担心背后是不是有人要捅自己两刀。”

    聪明人都该知道如何取舍。

    傅潭说感觉有一只手摸上了自己大腿。也不算摸,但就覆在那里,火热的掌心传递过来源源不断的热量,灼烧地人难受。

    傅潭说手伸进被子里,动作也不敢太大,扒拉掉洛与书的手,然后拍了拍洛与书脑袋,叫他不要乱动。

    不曾想鹤惊寒下一句便问:“你见过洛与书了吗?”

    傅潭说手一抖,心一下子提起来了:“什么?”

    鹤惊寒笑容叵测:“你去蓬丘一趟,没有见洛与书吗?”

    傅潭说沉默了,他还没想好怎么跟鹤惊寒说自己见了洛与书一面就缴械投降,当场被人亲到头晕目眩的事,毕竟去蓬丘之前,鹤惊寒还刚跟他说了选百八十个男宠什么的……这两个人本来就不对付,鹤惊寒要是知道他这么没出息,怕不是要骂死他。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如此鬼鬼祟祟。

    傅潭说咽下一口气,决定先瞒过去:“还没,见了双双,就带她回来了。”

    鹤惊寒挑眉:“这可不像你啊,小玉。”

    洛与书大概不明白傅潭说和鹤惊寒什么情况又为什么要说这些,甚至还要隐瞒,似是不满地捏了他一下。

    傅潭说本就心虚,在外应付精明的鹤惊寒,又被洛与书捏了一下,此时内外两面夹击更紧张了。被子掩盖下,他抓住洛与书的手,强硬把五指塞进去,单手和他十指相扣。

    洛与书老实了。

    虽然傅潭说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但聪慧如洛与书,大抵也能从他的语气和态度里猜出来,他已经和鹤惊寒和解了。

    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不愉快,都消解在那一声“兄长”里了。

    因而洛与书乖乖听话藏起来,不去触鹤惊寒霉头给傅潭说惹不愉快。

    香炉里的熏香似是方才傅潭说匆忙点火间火有些大了,冒出丝丝白烟,浓郁的香气充斥整个房间。

    鹤惊寒被熏香呛了一下,掩了掩鼻:“你平时睡觉点这么重的香?”

    “嗯!”傅潭说不自然道,“不点香,就睡不着。”

    鹤惊寒就算再笨也觉察出有哪里不对劲来了,傅潭说畏畏缩缩,不知为何心虚成这般。

    鹤惊寒蓦然站起身,上前走了一步。

    果不其然,傅潭说紧张地又坐直了些。

    鹤惊寒心道有鬼,目光锁定床上人。床帘和帷幔大概有三层,只能模糊看到傅潭说的人影。

    “小玉?”鹤惊寒问,“你床上是有其他人吗?”

    傅潭说捏紧了被子:“没有……啊。”

    这是傅潭说的地盘,鹤惊寒老老实实进来,也没想着探查什么。但这被瞒着的感觉略有些不爽,他闭目,放出神识。几乎在强大神识刚放出去的一刹那,洛与书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帷幔掀起,洛与书的目光和鹤惊寒惊愕的视线对上,顿了顿,他礼貌地说了一句:“你好。”

    傅潭说脸色煞白,面如死灰。

    鹤惊寒视线下移,落到傅潭说和洛与书十指相扣的手上,两眼一闭。

    不好,他一点都不好。

    ——

    “你什么时候把他带回来的?”

    “白天小丫头陪你,晚上他陪你,轮班,是吧?”

    “你不是没见他吗?你不是很快就回来了吗?怎么回事?被子里大变活人是吧?”

    他嘴巴一直突突突,傅潭说低着头站着,一点插不进去嘴。惨咯,鹤惊寒都气成碎嘴子了,还不知道要怎么嘲讽他。

    也是,他白天跟鹤惊寒说着自己不在意洛与书连见都不想见,晚上就跟人躺一个被窝了,鹤惊寒能不生气吗。

    洛与书插话:“是我自己来的,跟小玉没关系。”

    “你闭嘴。”鹤惊寒指着他,冷笑一声,“知道本尊是小玉的兄长后学乖了?不对本尊喊打喊杀了?不愧是无霜仙君,能屈能伸,还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洛与书:“谢谢夸奖。”

    傅潭说一个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鹤惊寒火冒三丈:“谢谢夸奖?谁夸奖你了啊?”

    洛与书忽视他如刀似剑的目光,大大方方将傅潭说的手牵起来握进手心里暖着:“夜里凉,兄长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毕竟傅潭说冷了有人给暖,鹤惊寒可没有。

    鹤惊寒更生气了:“你唤谁兄长?谁是你兄长?”

    傅潭说立马出来转移战火:“消消气消消气,撒谎是我不对,但我也是怕你生气才隐瞒的嘛。”

    鹤惊寒:更生气了。

    “怎么会有人在一棵树上吊两次?”鹤惊寒想了想,如果再加上谢霜辞和傅鸣玉那一次……

    “怎么会有人在一棵树上吊三次?!”

    “可能我这人比较专情吧。”傅潭说心虚解释,小声,“吊三次怎么了……又没吊死……”

    “你就非他不可吗?”鹤惊寒质问。

    傅潭说心一惊:“可以商量。”

    洛与书蹙眉,扭头看他:“可以商量?”

    傅潭说改口:“非他不可!”

    鹤惊寒一脸一言难尽,有些头晕:“你就这么听他的?气死我吧你。”

    鹤惊寒气呼呼摔门而去。

    傅潭说和洛与书面面相觑。

    洛与书也惊诧于鹤惊寒的改变。从前鹤惊寒可不这样的,他高高在上,阴沉冷漠,现在他也复活重生之后,脾气和性子也改了很多。

    也或许是,他本来性子就是这样的,只是之前一直心存怨恨,从不曾表现出来过。

    “我知道他为什么反对我。”洛与书说。

    傅潭说:“嗯?”

    洛与书一手搭在傅潭说肩上,凑过来:“因为他从前与我有过节,他担心你我若修成正果,我也许会在你面前上他的眼药,挑拨你们兄弟之间的关系。”

    傅潭说眨眨眼,别说,依鹤惊寒的性子……他真有可能是这么想的。

    “那也好办。”傅潭说松口气,“哄哄就好了。鹤惊寒很好哄的。”

    洛与书有些酸酸的:“哦?你已经如此了解他了?”

    傅潭说没察觉他的酸意,点头:“他其实是个很别扭的人,我也是,或许……是祖传的。”

    洛与书眸色温和下来,心一下子就软了。

    傅潭说以前也是个很别扭的人,也……很好哄。就像——

    “小玉,你好像,已经原谅所有人了。”

    “是啊。”傅潭说呼一口气,“我连鹤惊寒都可以原谅,还有什么是不能重新开始的呢。”

    洛与书喉头酸涩了一下:“你也……原谅我了?”

    傅潭说蓦然抬头看他,在他的注视里粲然一笑:“从来没有怪过你,谈何原谅呢?”

    他投进洛与书怀里,再次将人抱紧:“你一直做的,都很好。”

    月亮升起,亮若玉盘。

    夜色已深,洛与书驱散屋里呛人的熏香,才将窗户关上。

    傅潭说在被窝里躺着,盖着被子,很乖。

    “好困。”他打个大大的哈欠,“洛与书,快来和我一起睡觉吧。”

    洛与书脱掉外衫,卸了腰牌发冠,俯身下来,笑着看他:“哪个睡觉啊?”

    傅潭说给了他一巴掌:“纯闭眼的睡觉。睡不睡?不睡滚回蓬丘去。”

    感受到身旁的温暖,傅潭说一个翻身,又滚到洛与书身上去了。

    “好暖和。”傅潭说喟叹一声,抱着人睡觉就是比抱着被子舒服。

    “提问。”洛与书又开口了,“你上次吃的情香是真的假的?”

    傅潭说费力睁开眼:“吃了两颗,但是人还算是清醒的。”

    “那你还记得……”

    “不记得。”仿佛猜到他要问什么,傅潭说把话堵回去,“我说了我一心只想给你渡毒,哪还记得什么感受做了什么。”

    反正当时只顾着把洛与书哄好不让他发觉了。

    “那就好。”洛与书侧首亲亲他的头发,“第一次做那么烂,忘了就忘了吧。”

    “洛与书!”傅潭说脸色爆红,“你现在真的话好多!”

    这下该想起来的不该想起来的全都想起来了!

    他气呼呼一个翻身,被子全部被他扯走,裹到身上去了。

    洛与书感觉身上一凉。

    侧首一看,身边傅潭说把自己裹得像个蛹,只露出头发乱糟糟的脑袋,气哼哼背对着他。

    洛与书笑了一声。

    傅潭说感觉背后的洛与书贴近了自己。

    然后隔着被子,抱住了他。

    他亲了亲他的耳朵,热气在颈边喷薄:“晚安,睡觉吧。”

    ——

    天刚亮,傅潭说就已经睁开了眼睛。

    “醒醒!”傅潭说摇醒了洛与书,“趁现在没人,你快点走吧。双双一会儿就要来找我了,我的属下一会儿也要过来了。”

    洛与书揉了揉眼睛,颇有一种丈夫回来他这个情夫就要滚蛋的错觉:“我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不是你见不得人。”傅潭说认真道,“是这事儿,不体面呐!”

    双双那大喇叭要是知道他俩同床共枕睡一晚,整个蓬丘都要知道了!

    于是,在这个天刚蒙蒙亮的清晨,洛与书翻窗而出,宛若刚偷过情一般,整理了一下衣服,若无其事回蓬丘了。

    第158章 . 命好,没法子的啦……

    日上三竿, 不知道洛与书走了多久了,傅潭说睡足了回笼觉才起来。

    他照例先去前院看看封灵阁有没有事情留给自己。穿过长长的走廊,院子内那棵灵力支撑起来的橘子树正迎风招展。当年他非要迁移一棵果树过来, 有灵力支撑,长得虽然好, 但结出来的果实却是徒有虚表。

    傅潭说想着,既然他现在回来了, 这棵树不然就拔了吧,平白浪费灵力。

    正盘算着,已经走到了前厅门口, 鹤惊寒正在这里。

    傅潭说抬手打招呼:“早上好。”

    鹤惊寒极淡地应了声:“嗯。”

    想起昨晚的尴尬, 傅潭说挠了挠头, 以为鹤惊寒还在生气, 小声嘀咕:“别生气啦,多大点事。”

    又想起昨晚鹤惊寒摔门而去,气大伤身, 傅潭说还是主动凑到鹤惊寒面前, 坐到他身边, 咳咳两声开口破冰:“那个,不就是骗了你一下而已嘛,以前又不是没有撒过谎,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做什么?”鹤惊寒蓦然侧首,直勾勾盯着他。

    傅潭说一怔, 下意识后撤了寸许。

    但是被鹤惊寒摁住了。

    鹤惊寒单手摁住了他的肩头, 傅潭说便动不得分毫了。

    他一寸寸靠近,带着审视,目光紧紧锁在傅潭说脸上。

    鹤惊寒的眼神很有侵略性和攻击力, 他面部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但漆黑深邃的瞳仁就好像有魔力一般,也或许是从前傅潭说受了他太多磋磨有了阴影,反正不管怎么着,傅潭说都下意识想要退后些。

    傅潭说被他盯得发毛,肩膀也被摁着发疼,不满地唤了声:“兄长”

    或许是这声兄长让鹤惊寒清醒了一下,他顿了顿,缓缓松开手,前倾的身体撤了回去,随之撤去的还有他那压人的气势。

    傅潭说觉得莫名其妙:“你今天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鹤惊寒微微垂眸,问道,“你真的喜欢洛与书是吗。”

    提起这个,傅潭说两手托腮支在桌子上,轻呼一口气:“喜欢,当然喜欢了。我在蓬丘那些年,基本上都是和他一起度过的。”

    傅潭说不止一次想过,若抛去“师侄”这个身份,洛与书从前在傅潭说身边扮演什么角色?

    无微不至的“保姆”?随叫随到的“仆人”?忠诚不二的“守卫”?同甘共苦的“伙伴”?甚至救他于危难无数次的“恩人”?亦或是见面必吵的“冤家”,还是互不对付的“对头”?

    洛与书确实都做过。

    反正,除了洛与书,这世间大抵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曾经如此耀眼活在傅潭说的世界里,又如此频繁出现在他眼前,夺取他的目光,又占据如此重要的一席之地了。

    “你说我喜欢他,那也没说错。”傅潭说对鹤惊寒说,“只是我觉得,我的感情应当比喜欢更重,还有浓郁深沉些。”

    鹤惊寒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有些哑:“你爱他。”

    “爱?”傅潭说笑了起来。他单手盖着脸,不知怎的被鹤惊寒的话逗笑,笑得嘴巴咧开,露出了两排牙。

    “爱听起来也太羞耻了。”傅潭说摇着头,小声咕哝,脸上神情却是带点羞意的。

    鹤惊寒侧过脸,无奈也跟着笑了一下,轻声:“没关系,你喜欢就好了。”

    傅潭说眨眨眼睛,歪头看他:“那兄长是不是就答应,以后不会再针对他了?”

    “针对?”鹤惊寒耸肩,“我针对他?你怎么不让他别针对我?”

    “洛与书已经很听话了啊。”傅潭说不自觉就开始替洛与书说话了,“他昨天喊你兄长你没听见?”

    听见了,但还不如没听见。鹤惊寒胸口闷闷的:“你也知道我与他向来不对付,如果不是你救他,他早就死在我手里了。你们既然已经和好,那过几日,我便搬回西玄”

    “等一下。”傅潭说打断他,“搬回西玄做什么?又有要紧事了?”

    “那倒没有。”鹤惊寒放缓声,“洛与书若也要来鬼女府,怕我们再起争端,还是别在一个檐下为好。”

    傅潭说才明白鹤惊寒的意思:“兄长的意思,洛与书如果来鬼女府,我便容不下兄长,要赶兄长走了?”

    他要被气笑了:“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鹤惊寒垂眸:“为何不能有?我又不是无地可去,西玄如此之大,都是我的地盘,我何必非与洛与书同住一个屋檐下?我搬来鬼女府,也不过是因为”

    话未说完,他蓦然顿住不说了。

    “因为我?”傅潭说自然而然接上了。

    他凑到鹤惊寒面前,故意嬉笑:“哎呀呀,我好大的面子呢。”

    距离突然拉近,近到鹤惊寒可以看清傅潭说如雪肌肤上细小的绒毛,他就这么得意洋洋,嬉皮笑脸看着他,眼睛弯弯的说,哎呀,我好大的面子呢。

    像是被风吹了眼,鹤惊寒强行别过了视线。

    傅潭说还在宽慰他:“你想多了,洛与书怎么会来鬼女府住呢,放心吧,他堂堂仙君,蓬丘忙得很,重安宫也一大堆活,不会经常来。”

    傅潭说伸出手:“你那天不是还说鬼女府比西玄魔宫漂亮多了吗?喜欢就留下来呀。这是鬼女府,如果你愿意的话,这里也是你的家。”

    鹤惊寒盯着傅潭说伸过来的手。

    掌心向上,五指纤长,肤色红润白皙。

    他抓住傅潭说的手,慢慢俯身,低下头,贴住了傅潭说的掌心。

    掌心温暖,指腹却是柔软的,云一样柔软的。

    傅潭说手垫在膝盖上撑着鹤惊寒脑袋,哼哼:“你干嘛,拿我手当枕头?”

    鹤惊寒很快松开他的手,从他膝盖上起来,轻呼一口气,脸上没什么其他的表情,只道:“我先走了,昨儿吩咐灵贰替我找些东西,现在去看看有没有着落。”

    “我也得走了。”傅潭说吐槽,“我去看看双双,昨儿说早起出去玩,现在还没动静,怕不是还睡懒觉没起呢。”

    “嗯。”鹤惊寒应声,“去吧。”

    两个人朝两个方向分道扬镳。

    “兄长。”傅潭说走了两步,顿住脚步,蓦然叫住他。

    鹤惊寒缓缓回身看他。

    傅潭说扬起唇角:“只要你站在我这边,我就很安心。”

    鹤惊寒是非常强大的后盾,有实力,也有计谋。

    傅潭说呼一口气,一字一句都很清晰:“因为你在这里,我就不会惧怕昶戟,不怕任何祸端找上门来,只要你在,我,封灵阁,和整个鬼族,都很安心。”

    鬼蜮没有太阳,晒不到阳光,但不知怎么,鹤惊寒却觉得傅潭说是亮的。耀眼,吸睛,都有些灼目了。

    于是,鹤惊寒看着他,露出一个笑来,略显宠溺:“好,知道了。”——

    “大殿下。”灵贰刚从外面回来,见到鹤惊寒便行礼,“您吩咐的事属下打听过了,三生池在倒是还在,但鬼族这么些年人丁稀少,已经很少有人再去那里取石了。”

    得到想要的答案,鹤惊寒略微松一口气:“无事,在就好。”

    鬼族从前是有这样的传统,每每有新婴孩出生,母亲便会前往三生池取一块石头,为孩子做成护身符佩戴,人称“三生石”,寓意生生世世都平安顺遂。

    但毕竟是老传统,灵贰记得小殿下傅潭说出生的时候,鬼姬好像没在意这回事,也没有去取,至于鹤惊寒那更不必说,他小时候连娘都没有。

    灵贰汇报完,刚想撤,蓦然又听鹤惊寒问了一句:“从前,鬼族内,亲生的兄妹姐弟,也可以成婚,是么?”

    灵贰愣了一下,不知道鹤惊寒为什么会问这个,但还是如实答道:“是有这种事,血亲结合确实可以生下血脉更为纯粹强大的孩子,不过,这种例子还是少数的。”

    “哦?”鹤惊寒目光放空,“为何?”

    灵贰解释道:“因为一同长大的亲生兄弟姐妹之间,除亲情外很难产生爱情,这样的结合只是为了产子,是极悲哀的,虽有此先例,但族人们亦不认同。何况,其他氏族也有强大的血脉,互相联姻还可以巩固势力,这么比起来,自然是向外联姻益处更大些。”

    “哦。”鹤惊寒极轻的应了声,他也没多看灵贰,摆摆手,“下去吧。”——

    这边,傅潭说敲响了双双住的房间门:“起了吗起了吗?这么晚还不起,不出去玩了?”

    “我起了,你进来吧。”双双隔着门道。

    傅潭说推门而入。

    沈双双像是刚醒不久,有些没精神,坐在床边发呆愣神,头发都没打理,睡得乱糟糟的。

    傅潭说走过来:“怎么了?”

    “我做梦了。”双双小声,“做了很多个梦,梦到了很多很多。”

    傅潭说搬了个凳子坐到她窗前,没吵她,只问:“梦到什么了?”

    “梦到以前了。梦到了楚师兄,他的腿还是好好的。我们四个去皇城,逛集市商铺。我挑了好多好多漂亮的簪花,你和楚河一股脑插到我的发髻上,还一直夸我好漂亮美死了,我还真的信了,顶着一头簪花发钗,跟傻子似的游街,回去一照镜子,天都塌了。”

    双双笑出声,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只有怀念。

    “还梦到了姓阮的,梦到你们替我出气,梦到他对我说的话。他问我,双双,你真的喜欢我吗,为什么比起我,你好像更关心楚师兄和傅小师叔呢?”

    听到这里,傅潭说也跟着笑了一下。

    曾经年少的他们开玩笑,傅潭说貌美,赵秋辞体贴,楚轩河幽默,沈双双眼光被养刁了,以后上哪里找这么完美的夫婿。

    没想到到现在了,沈双双真的,还是没找到能入眼的人。

    “可是你们都很好呀。”沈双双吸吸鼻子,“这么多年了,你们照顾我,爱护我,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我都记得。我是喜欢过阮清舒,但我觉得也没那么喜欢,如果你们和阮清舒同时受伤,我觉得我应该会先去看你们的。”

    她仰起头,很认真:“小玉,我不想逛鬼市了。”

    明明当初是四个人说要一起逛鬼市,明明只有四个人一起才好玩啊。

    傅潭说没有说别的,也没有责怪,他摸了摸双双的头发:“好呀,不去就不去了。”

    难怪洛与书和鹤惊寒都喜欢摸他的脑袋。摸双双脑袋的傅潭说如是想。原来摸人脑袋还挺好玩的,像摸小狗一样。

    双双扒拉开他的手:“不玩了,没心情,我要回蓬丘,想去见楚师兄和赵师兄,他们都在重阳宫呢,回来好些天了。小玉,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傅潭说下意识想拒绝,双双立马改了口:“送我回去,送我回去,这下行了吧?”

    傅潭说哼一声:“还不收拾收拾快走。”——

    沈双双来住了一晚,吃了顿饭啥也没干又要回去了。

    或许被梦影响了心情,一路上沈双双都不怎么高兴。

    “双双,我们已经长大了。”傅潭说开解她。

    “赵师兄若继承重阳宫的仙君之位,以后忙的脚不沾地,见一面都困难。楚河也会常回天池陪妙音仙子,而我住在鬼蜮,我们分隔各地,即便相见,也不会次次人都齐全。”

    “我知道。”沈双双叹气,“你不在的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赵师兄闭关,楚河直接拒绝见我,你也没关系,我都习惯了。”

    “我只是不开心,为什么人非要长大呢。”沈双双撅嘴,“要是一辈子都做小孩,该多好啊。”

    “因为你小时候过的太快乐太幸福了。”傅潭说给她一个脑瓜崩,“因为从前太快乐了,所以现在遇到一点不顺遂,就会怀念过去。但是如果你小时候日子过的叫苦连天,你巴不得快点长大,快点去开始新的生活。”

    沈双双被弹了一下,捂着脑袋,哼声:“我们那时候就是很快乐很幸福啊,那你就不怀念过去?你觉得现在过的比以前好么?”

    从前在蓬丘,现在在鬼女府,从前是无忧无虑的师叔,现在是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的少主。

    傅潭说笑了一下:“现在,当然没有以前好。但”

    但洛与书还在,沈双双还在,昔日好友都还在,现在又多了鹤惊寒。一切都不算太糟糕。

    至少不高兴的时候,还能滚去洛与书怀里哼唧哼唧。

    傅潭说笑:“我已经很知足了。”

    沈双双扁扁嘴:“我对你也很重要吗?”

    “当然。”

    沈双双扑上来,又要抱他:“傅鸣玉!呜呜!”

    傅潭说以胳膊挡住她:“打住,沈双双,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不能像以前一样,对我搂搂抱抱的。”

    沈双双不解:“那咋了?你二小姐又高贵了?还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个男的了?”

    傅潭说冲她吐舌头:“因为洛与书会不高兴的啦!”

    沈双双暴怒:“见色忘友的家伙!我瞧不起你!”

    明明以前四个人一起狂吐槽洛与书的,傅潭说还是骂的最狠的那个,现在突然倒戈,搁谁谁不生气。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傅潭说大叫:“不是,你昨天还说不会再叫我二小姐的。”

    沈双双快气死了,狂拧傅潭说腰上的肉:“就叫就叫,老娘爱叫啥叫啥。”

    “有没有人来管管啊???”

    以前这个时候,都是赵秋辞充当和事佬帮忙劝一下架。

    傅潭说马不停蹄,直奔赵秋辞所在的重阳宫。沈双双不依不饶紧跟其后。两人快似闪电,划过蓬丘上方的天空。

    “什么人?仙宫内禁止弟子御剑飞行,你们是哪里的弟子,还不速速下来!”

    主管惩戒的惩戒司弟子巡查,对顶风作案的两道人影大声呵斥。

    “等等,师兄先别罚好像是,掌门千金,双双师姐。”

    惩戒司弟子反应过来:“什么,是她啊,那算了。”

    “那和她一起的那个是谁呢?怎么没见过?”

    “是傅小师叔。”一道温和声音响起。

    众弟子纷纷转身,见到来人行礼:“任师兄。”

    任文宣已经是众人艳羡的一宫掌事,成熟沉稳,面若春风,他道:“那位是重安宫的傅小师叔,许多年不回来了,你们没见过,很正常。以后记住就行了,记得行礼。”

    众弟子点头:“是,听师兄的。”

    任文宣走后,众弟子又窃窃私语起来。

    “没听说过重安宫有姓傅的师叔啊?还是咱们来的太晚,压根不知道?”

    “师叔怎么还蔑视门规,跟双双师姐飞来飞去胡闹?”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所以说,投胎是个技术活啊。”有人发出感慨,“命好,没法子的啦。”

    第159章 . 我来接小玉回家……

    重阳宫。

    “狐狸救我!”

    一道黑影扑面而来, 赵秋辞来不及反应,就觉得被抓住了腰带,有什么躲到了自己身后。随之而来的是另一道影子, 直冲自己面门。

    “谁也救不了你!”双双大喝一声。

    赵秋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当成了柱子,两个大活人一个抓着他的腰带左躲右藏, 一个扒拉他的袖子还险些误伤了他的脸,犹如荆轲刺秦绕柱而走般你追我赶。

    “赵师兄, 我们不跟他玩了好不好?他背弃了我们组织,我们四人组能不能把他踢出去?”

    “蠢货,踢掉我还叫四人组吗?”

    “我真受不了你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斗嘴熟悉的叽叽喳喳, 赵秋辞意识到来者何人的时候自己已经肌肉记忆下意识去做阻拦的姿势了。

    傅潭说, 沈双双。

    这久违的熟悉的感觉, 是他们回来了。

    赵秋辞熟练挡在二人中间, 熟练叫外援:“楚河,速来。”

    听到动静的楚轩河赶来,他没有坐轮椅, 或者说, 他早就丢掉那轮椅了。脚步虽然有点跛, 但是稳稳当当的,不仔细看也看不太出来。

    最终楚轩河和赵秋辞一人摁住了一个。

    世界清净了。

    “狐狸,楚河。”被制服的傅潭说累的一边喘气,一边扬起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这是他重新回到这里说的第一句话。

    楚轩河和赵秋辞皆是一怔, 随后,所有的复杂情绪都在这久违的笑里消散去:“好久,不见呀。”

    傅潭说:“那能不能先松开我呢?”

    赵秋辞放手了。

    沈双双也累的不行, 埋怨:“有没有人在意我啊?”

    楚轩河松手了。他摸了摸沈双双的头发,感慨:“哎,我们双双,怎么已经成这么大的大姑娘了。”

    “装什么呢,你前些天不是刚见了我。”沈双双没好气,“爹味太重,重说。”

    楚轩河咳了声:“我们大小姐,怎么又又又长漂亮了?”

    傅潭说也凑过来,小狗一般歪脑袋:“那二小姐有没有变漂亮呢?”

    楚轩河:“”

    赵秋辞:“”

    沈双双:“还是一如既往不要脸呢。”

    傅潭说一个弹射肘击,沈双双被击飞,几秒的时间楚赵师兄弟一个没看住,两个人又打起来了。

    楚轩河试图伸手:“哎哎哎,别打了,都漂亮都漂亮了行了吧?”

    跑远了,无人在意他。

    赵秋辞默默:“说晚了。”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又极默契地同时笑了一声。

    不远处两位“小姐”还像从前那般未长大的样子,吵吵闹闹。这边的师兄弟就远远地看着,并不出手,等着他们主动打过来才劝架。

    岁月漫漫,但往事又如烟,千头万绪,千言万语,好像  都随之消散在风里。四个人这样的关系,不必明说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也豁然开朗,这样的和谐即便只有一刻钟,也足够抵消掉中间隔阂的一切了。

    “师兄。”楚轩河突然开口,“我的玉佩,什么时候还给我?”

    他看向身侧的赵秋辞,扬起笑。

    “当时说好你一个我一个,现在你拿着两个,说不过去了吧?”

    赵秋辞先是一愣,随即白了脸:“你……知道在我这里?”

    那文苒……

    赵秋辞指尖颤抖,取出那玉佩,那许多年前,楚轩河送给文冉,又被他从将死前的文冉那里拿回来的玉佩。

    玉佩摊在他掌心,穗儿都在抖。

    “我知道。”楚轩河接过玉佩,攥进手里摩挲,“这不是我送给她的,我与文苒并无男女私情。当初上陵城局势混乱,我只是借她一用。”

    “蓬丘腰牌我没权利胡乱假借于他人,但玉佩是我私人之物,文苒帮过我,作为回报,我与她说,如果有需要,她可以凭借这个求助于赵师兄,和我们重阳宫内的亲信。看在我的面子,多少会帮她。”

    她临终前,将玉佩交给赵秋辞,要他还给楚轩河。但被赵秋辞扣下了。并且绝口未提见过文苒。

    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呢?

    是怕玉佩回到楚轩河手里,会让他睹物思人,想起那个死掉的未婚妻?还是怕那玉佩离了文苒,还会再转送给他人,还有再有下一个女主人?

    多么幼稚多么可笑的想法。

    而现在,楚轩河既然知道玉佩和文苒的事,那想必,其他的事,也早就瞒不住他了。

    赵秋辞垂下头,面色灰败:“是我……错了。”

    他羞愧到闭关,不敢见楚轩河,也不敢见玉衡仙君,更不敢说出事情的真相。只有自己挣扎,消化,折磨了这么多年。

    直到傅潭说复活,重新回来,直到楚轩河愿意见人,愿意从天池离开,赵秋辞才敢出关,去赎罪,重新面对昔日的伙伴。

    “师兄错了。”

    一滴泪自右眼滑落,飞快滚过面颊,砸到地上去了。赵秋辞慢慢蹲下身,腹中五脏六腑好似燃烧一般疼痛难忍,他手掌盖住右眼,水滴自指缝里淌下来。

    怎么能不难过,怎么能不愧疚呢。

    楚轩河明明可以有,明朗,健康,完美坦荡的一生。

    楚轩河缓缓伸出手,抓住赵秋辞,握住了他的手。

    赵秋辞很少很少很少在他面前掉眼泪,他是重阳宫永远的师兄,不管是对楚轩河,傅潭说和沈双双,还是重阳宫那些小弟子,他永远都是沉稳可靠,落落大方,又温柔妥帖的大师兄。

    两个人一般年纪,又是同一年来到蓬丘,拜入玉衡仙君座下。这么这么多年,几乎是形影不离,是彼此最好的挚友,最亲的兄弟。

    “如果是你来继承师尊的衣钵,我很服气。”楚轩河道,“我本来就不如你,师兄,从小到大,一直比我强的都是你,整个重阳宫,你来继承仙君之位,最合适不过,我没有异议的。我从来……就没想和师兄争抢。”

    赵秋辞喉头酸涩:“师兄,最对不起你。”

    “那不是你的错。”楚轩河轻轻笑,道,“我只知道,从小到大,师兄最疼我。重伤昏迷的那段日子,我也知道,都是师兄守在我床前的。”

    “何况我已经恢复地很好了,我其实很早之前就不需要轮椅了,只是我过不去心里的坎不愿意走。现在一切都好了,我想开了,也不需要轮椅了,我不会再躲在天池,所以我回来了。”

    “我还是想,和你,和师尊住在一起。”

    他额头贴近赵秋辞的掌心,无比虔诚。

    “师兄,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不怪你。”——

    远处的大小两位小姐早就不打了。

    两人蹲下来,远远看着这边的师兄弟。傅潭说终于松口气:“他们,应该已经说开了。”

    楚赵师兄弟关系太好了,这么多年的情分,傅潭说知道,他们是彼此最重要的一部分,无论如何,两个人的关系都不会折损的。

    双双神色复杂,但也舒一口气:“很好了,已经很好了。”

    她扭头,看向身侧的傅潭说:“小玉,谢谢你。”

    傅潭说没矫情,指着脸上的指甲痕:“那你下次能不能高抬贵手别挠我脸啊?”

    沈双双伤感的情绪全被打回去了,她翻了个白眼,冷漠道:“不能。”

    “你以后若是有了道侣,吵架也这般挠人吗?”

    “我道侣?我道侣要是像你这么气人我还挠他?老娘早就鞭子伺候了。”

    “好凶好凶,那你可以放心啦,因为你——根本找不到道侣,略略略”

    沈双双忍无可忍,拔剑:“傅鸣玉,受死吧!”

    ……

    重阳宫大抵许多年没有这么热闹了,热闹到玉衡仙君回来就看到乱哄哄的四个人吱呀乱叫在瞎闹。

    他愣怔了片刻,颇有些“今夕何年”的感慨。

    如果没有发生中间那些乱糟糟的事,这四个孩子,哪个不是他看大的,又哪个不是他真心疼的呢?

    洒扫小弟子战战兢兢,试图向师兄们传递仙君已经回来的消息。

    不曾想玉衡仙君挥了挥手:“随他们闹吧,不必打扰,就当本君没回来,本君去掌门那坐一下。”

    他悄无声息回来,又悄无声息走了——

    今晚傅潭说吃上了久违的烤肉烤鱼。

    一如既往,楚轩河处理肉块,而赵秋辞拥有烧烤绝佳的好手艺。

    至于傅潭说和沈双双,便你争我抢,吃得满嘴流油。像以前一样分享八卦。

    只是楚轩河傅潭说很久不回来,赵秋辞又闭关许久,这蓬丘的新鲜事,只有沈双双知道,她便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曾经的同龄人现在怎么也升了升位阶。

    “阮清舒都快顶替花长老的位置了,那叫一个威风,任文宣你们还记得吗,就阮清舒他表弟,现在也做到掌事了。还有好多人,我数不过来了,以后你们见了就知道了。不过,咱们蓬丘也新来了不少弟子,好几个有天赋的呢,你们要是感兴趣,不若明儿带你们去看一看?”

    傅潭说一边剥花生一边吃:“你们算算资历也该收徒了吧?”

    “对。”沈双双,“不过我不强求,有合眼缘的再说。”

    傅潭说:“……有点怕你误人子弟。”

    沈双双:“你给我闭嘴。”

    吃得差不多了,沈双双拿出从掌门老爹那里顺来的酒:“美食佳肴,月色美景,怎么能没有解忧好酒呢。”

    菜但瘾大的傅潭说先伸出了手。

    沈双双嘻嘻怪笑:“这么多年了,让我瞧瞧傅鸣玉酒量长没长。”

    赵秋辞阻止:“别胡闹,他量浅,真灌醉了怎么办。”

    “那有啥的,醉了就跟我回重华宫睡呗。”沈双双大咧咧,“还是就近跟你俩睡?”

    楚轩河忍不住敲她额头:“大小姐,你什么时候能知晓男女有别啊?”

    最起码别把睡啊睡啊的挂在嘴边,多不体面。

    “不不不,我回重安宫。”傅潭说已经自己给自己倒满酒了,“不打扰你们哈,我有地方住。”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重安宫能住?

    傅潭说心底大笑,重安宫不仅能住,他还要住最大的那一间——那当然就是仙君的主殿。

    除了沈双双,楚赵二人还不知道傅潭说和洛与书是什么情况,但沈双双虽然看见他俩亲嘴了,但具体怎么个事,确实还不清楚。

    赵秋辞忍不住开口:“你与无霜仙君,已经和好了?”

    在傅潭说没有死之前,与洛与书关系降至冰点,在他复活后,身体里是另一个傅鸣玉,与洛与书的相处,自然不能算作参考。

    傅潭说一口酒一口肉,吃得正香,这个时候提起洛与书,不知怎的又有点美的冒泡泡了。

    “我跟他,就”傅潭说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很好。”

    赵秋辞楚轩河沈双双:“”

    沈双双:“你能不能不说废话?”

    她与楚赵师兄二人告状:“我昨天听说小玉从我爹那离开去了重安宫,我紧跟着就找过去了,没想到,我一进门就看见他俩在吃嘴子,那叫一个难舍难分,外面站满了人看都不为所动,那叫一个不害臊”

    她话未说完傅潭说就已经打过来了:“你闭嘴!什么时候站满人看了?别造我谣!”

    沈双双一个闪身躲开攻击,摊手:“好好好,我闭嘴,那你说说,你怎么就就喜欢上洛与书了,你不是最讨厌他吗?他不是最讨厌你吗?你俩怎么就好上了。”

    赵秋辞听着,心下却没来由一紧,反应过来。

    如果说,傅潭说和洛与书什么时候产生了感情纠葛,那必然是无梦之境之中了。

    “就是无梦之境。”傅潭说承认了,“是在幻境里,我俩感情才好一点的。这个回答你们满意了吧?”

    其实并不然,幻境更像是一个催化剂,催化了从前傅潭说的所念所想。但傅潭说实在不好意思说太多。

    毕竟从前他怎么骂洛与书的,别人不知道,他这三个伙伴可是清清楚楚。

    “幻境之中的事会影响现实吗?”楚轩河好奇,“从前我与师兄历练,也进过幻境,你在幻境中时,明明知道那是假的,怎么还会当真?”

    “于你而言,幻境中发生的事不过只是昏睡了五天,但对我来说,是无数个日日夜夜。”傅潭说微微垂眸,“无数个日日夜夜,周身的一切都是鲜活的,还好我意志坚定,这么长的日子,差一点……我恐怕就要沉迷其中,再也醒不过来。”

    幻境太真实了,真实的人,真实的物,真实到让傅潭说觉得,洛与书是真的喜欢他。

    “所以即便后来出了幻境,你还是会想起里面发生的一切,还是会有落差。”

    这种落差就成了一种折磨,若是看开点就罢了,就怕看不开,只想着,落差为何不能变为现实呢?

    赵秋辞静静听着,点了点头:“虽然明知道是假的,但感情这种东西,又怎么克制地住。”

    沈双双有点牙酸:“啧,我怎么就体会不到什么叫‘克制不住’?”

    赵秋辞弹了她一下,没有说话。

    “小玉啊,兄弟多年,千想万想,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你心仪之人会是一个男人。”

    楚轩河神色复杂。

    更想不到,更不敢想,那个男人居然还是洛与书。

    楚轩河还纳闷着:“你们老说什么幻境幻境,我自出了幻境一点记忆没有,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沈双双点头附和:“我也是我也是,一点都不记得。”

    傅潭说眼前浮现楚轩河穿着裙子扭扭捏捏的样子,登时一惊,他抬头,正好与赵秋辞对上视线。他俩是存有记忆的,但是没有透露过,此时相视一笑,便心照不宣地低下头去装不知情了。

    傅潭说道:“幻境已经打碎,找也找不回来了,至于你们的记忆能不能想起来,便全凭造化吧。”

    沈双双便不纠结了,往草地上一躺,看着天上闪烁的星星:“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们四个里,居然是傅鸣玉这厮先找到真命天子。”

    而且也没费力气,谁让他真命天子就是陪伴身旁至亲至近之人呢。

    这么想着,沈双双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环视四周:“我真命天子有没有可能也是身边人呢?”

    楚轩河没说话但第一个爬起来跑了。

    赵秋辞也连连后退:“你别看我啊”

    沈双双:“”

    傅潭说笑都快笑死了,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大肆嘲笑:“你也别看我,我名花有主了。”

    沈双双气急败坏:“我讨厌你们!”

    今夜月明星稀,风高云淡。凉爽的风混着佳肴的香气,和欢快的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正玩闹时,有人进了大门,正缓步向这边走来。

    众人随之看过去。

    赵秋辞一惊:“无霜仙君?”

    月光下,洛与书一身蓝袍。月色似乎在他衣裾上凝结,周身都萦绕着浅浅的荧光。他眉眼俊俏,气质卓群,若仙子下凡,如梦似幻。此时就这般静静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如竹,身前是月色,身后是夜色。

    在看到傅潭说时,那双冷淡的眼睛蓦然弯了一下,继而盈起笑意。

    那是多么难得多么少见的神情,在无霜仙君脸上出现,似刹那的光划过璞玉,熠熠生辉。

    连沈双双都怔住,想起从前弟子们形容洛与书叫“冰雕似的美人”,但今晚却叫他们看到了另一种“玉雕似的温润”。虽然只差了一个字,但形容出来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没有从前的咄咄逼人,凌厉气势,也没有从前的厌恶训斥,不耐烦和指责。和众人记忆里从前的洛与书比起来,此刻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只是站在那里,温声道:“天晚了,我来接小玉回家。”

    第160章 . “可是鬼主夫人的名头,……

    我来接小玉回家。

    天知道这七个字落在赵秋辞耳朵里跟烧红的铁坠入冷水一般炸裂, 滋滋作响。

    洛与书什么时候来接过傅潭说?每一次!每一次傅潭说醉到走不动道都是他赵秋辞送回去的!然后在重安宫门口把人交给洛与书。

    他犹记得洛与书那张冷漠无情要杀人的脸,赵秋辞都不敢多待,把人送到立马就走。

    现在……已经成无霜仙君的洛与书居然还有亲自上门的时候。

    “我来啦!”

    傅潭说也不避讳, 众目睽睽之下一溜小跑,飞奔扑进洛与书怀里。

    洛与书稳稳接住了他。

    漂亮的眼睛带着醉意, 微微迷蒙,跑过来的风都带着甜酒的香气。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可没跟洛与书说自己跟双双回了蓬丘, 还在重阳宫。

    洛与书揉揉他头发:“肉香都吹到重安宫了。”

    众人目瞪口呆。

    洛与书什么时候还会跟人开玩笑了。

    真是惊悚。

    洛与书自然而然牵起傅潭说的手,冲这边三个人点了点头:“多谢款待,小玉我先带走了。”

    傅潭说还不忘冲他们挥手:“我走咯。”

    楚赵沈:“”

    走吧走吧, 别回来了。

    然后就看到两个人手牵手出了重阳宫。傅潭说蹦蹦跳跳的, 时不时还往洛与书身上蹭。洛与书也不恼, 时而揽住傅潭说的肩, 两个人时不时凑近,好像在说什么悄悄话。

    楚赵师兄弟两个人直接石化住。

    沈双双摊手:“是吧,我没说错吧, 他俩现在可真是蜜里调油, 好着呢。”

    楚轩河颤巍巍伸出胳膊:“不行了, 师兄你拧我一下,我是不是做梦呢?”

    嘴上说他俩好跟亲眼看到他俩好这冲击程度怎么能比?

    赵秋辞已经拧了自己好几下了:“确定了,真的不是做梦。”

    “不行,我得缓一缓。”楚轩河坐在地上呆滞着,“太突然了。以前也没看出来, 小玉会有喜欢男人的倾向啊。这也是可以说变就变的吗?”

    “我倒觉得有迹可循。”赵秋辞缓缓摇头, 陷入深思,“小玉自小到大也没喜欢过什么姑娘,说不定他原本就喜欢男人呢。”

    “没有喜欢的姑娘就会喜欢男生?”沈双双一脸惊恐, “我不会也喜欢女孩吧?难道我竟然也”

    “你一边去。”楚轩河扒拉她,“你都跟阮清舒好过了,不存在你说的这种情况嗷。”

    沈双双一想也是,阮清舒再不济,她到底也是心动过的。想来自己还是喜欢男子。

    “那你不是也喜欢过文苒呢”沈双双脱口而出。意识到文苒已经去世了,她又立马闭了嘴。提起一个去世的人,好像不怎么尊重人。

    “谁跟你说我喜欢文苒?”楚轩河扶额,有点无力,时隔多少年了再提起这件事,“我才跟她认识几天啊,未婚妻这事儿都传遍了。是不是你传的哼?定亲这事儿本就是幼时大人们的戏谑之言,文苒又不是三从四德的女子,我俩都没当回事的。”

    提起她,楚轩河还怔了怔,都快忘记她的样子了,只记得满心的遗憾和惋惜:“她是很好的姑娘……可惜了。”

    他们见面时便志趣相投,一见如故,如果再多相处一段时间,他会不会真的喜欢上文苒呢?不一定,谁也说不清。

    沈双双双手合一虚空拜了拜,以示对逝者的尊敬,不敢胡乱调侃了。夜色已深,傅鸣玉都走了,今天也该到此为止了。

    她与两位师兄告别,御剑飘回自己重华宫。

    半路上,奇怪的想法突然从脑子里冒出来。

    沈双双有些疑惑,从小到大,赵师兄跟傅潭说一样,好像也没有什么喜欢的女子,身边更没有其他的姑娘,那他喜欢的到底是女子还是男子呢?——

    重安宫。

    傅潭说从来没有这般踏实的感觉,手被洛与书牵着,好像永远都不会走丢,两个人也没有御剑,距离不远,就这样慢悠悠走回了重安宫。

    一路上什么花园什么夜景完全没印象,晕乎乎的只记得洛与书身上的香味。

    “你来接我,他们都震惊坏了。”傅潭说嘟嘟囔囔,“以前喝那么多次夜酒,你怎么不来接我?”

    不仅不接,还凶巴巴的。

    “重阳宫离这儿并不远,且有你赵师兄护送。”洛与书顿了一下,“最重要的,你我不和,我去接你,那你未免太嚣张了。”

    深知自己尿性行傅潭说无话可说:“”

    “那你现在怎么来接我了?”他忍不住质问。

    洛与书侧首看向他,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你猜?”

    傅潭说抱住他的胳膊:“我猜,我猜,哦哦哦,因为你喜欢我——”

    他一边说一边自己还乐。

    洛与书失笑。傅鸣玉就是这样的性子,还是很容易被满足,很容易傻乐。

    洛与书不习惯他在外面,在鬼蜮装大人的样子,在洛与书心里,他应该永远这样被照料被保护着。这也是为什么,他从前对傅潭说不回蓬丘这件事那么耿耿于怀那么执着。

    重安宫有傅潭说曾经住过的寝殿,但很明显洛与书压根就没往那儿想,直接把人带回了自己的寝殿。

    傅潭说背着手,大摇大摆把他的寝殿视察个遍儿。洛与书寝殿很空旷,最多的东西就是书,古籍,有纸质的,也有木头竹子的,不知道都是从哪里搜罗来的。除此之外,连一些精致的摆件都没怎么有。

    最后,傅潭说倒在洛与书大大的床上:“真好,你怎么知道今晚我要睡这张大床。此地已占,你去旁边房间睡。”

    洛与书对他的强盗行为轻笑了一声:“哪有这样的,占了我的床不说,还要把我赶走?”

    洛与书也一躺,躺在了傅潭说身边:“这张床,即便是三四个人,也能睡得开的。”

    傅潭说扭头看洛与书,洛与书也在看他。

    视线以奇怪的角度交汇了。

    “你喜欢浮崖山吗?”洛与书突然开口,“还是澄栗山?索乌山?我比较了一下,这几个地方都很好,风景不错,位置也可以,不是很远”

    “打住。”傅潭说从床上爬起来,洛与书没有多说,但他已经知道了洛与书的意图,“你要迁宫?”

    洛与书也坐起来,认真道:“我仔细考虑过了,既然一时半会丢不开仙君的位置,也丢不开重安宫繁多的事务,我能做的,便是要你住得舒服些”

    “我没有不舒服。”傅潭说定定地看着他,他大概知道洛与书在担心什么,他弯了弯唇角,安慰,“我没有不舒服,蓬丘挺好的。”

    洛与书一怔:“你不是不喜欢蓬丘吗?”

    “这里纵然有讨人厌的地方,但也有很好的地方。”他拉着洛与书的手,眉眼认真,“我喜欢重安宫。喜欢重安宫的一草一木,每一个人,还有你。”

    他嘿嘿一笑,指尖抚平洛与书蹙起的眉间。

    “洛与书,我知道你迁宫是为了我着想,但是我不介意,我不介意他们是怎么说怎么看我的,只要我不介意,没有人能影响到我。何况有你在,也没人敢对我怎么样。”

    他轻声。

    “我们不搬,我们就在这里,好不好?”

    傅潭说知道,洛与书迁出重安宫,是想像黎芜仙君曾经那样,虽然不算与蓬丘割席,但也减少了很多来往。自立门户,自然少了许多闲言碎语,指手画脚。这样就不怕傅潭说经常受掌门长老们的指责,也不怕其他人之间的风言风语评头论足了。

    “我想要你光明正大进重安宫的门,小玉。”洛与书喉结滚动,“我要你光明正大在我身边。你不必担心我会背上什么样的名声,如今我一宫之主,若是连这点事都决定不了,这仙君不如弃了不做也罢”

    傅潭说一根手指头抵住洛与书的嘴,制止他再说一些传出去甚是大逆不道的话:“现在就很好。”

    “这样就很好,我们不必大张旗鼓告诉其他人,知道的自然会知道,不知道的也无所谓他们知不知道。重安宫也好,鬼女府也罢,我们想去哪里去哪里,好吗?”

    “小玉。”洛与书失笑,“你是连个名分都不想给我了?”

    洛与书设想的大办婚宴傅潭说似乎并不很感兴趣,在重安宫这里的名分,傅潭说似乎也不稀得要。

    “这种东西,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

    傅潭说捧着他的脸:“你喜欢我,名分只是锦上添花,你若不喜欢我了,我仙君道侣的名头就算六界可知又怎么样?”

    “可是我想要。”洛与书认真道,“我知道你不稀罕仙君夫人的名头,可是鬼主夫人的名头,我想要。”

    他执起傅潭说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盯着傅潭说的眼睛:“贵府上,是否还缺一位,管家的夫人?”

    傅潭说双眸瞪大,那是他曾说过的话,在鬼女府,在洛与书上门时,用来羞辱洛与书的话。

    不曾想被洛与书记住,还如此直白说了出来,曾经傲慢的话语,如今却换了祈求的语气。

    傅潭说喉结滚动,又听洛与书挑逗道:“殿下看我……怎么样?”

    傅潭说压下翘起的唇角,一本正经回答:“甚好。”

    洛与书指节发力,将傅潭说被拽了过来,差点撞进他怀里。

    继而,洛与书俯首,拉近距离,魅惑嗓音沉下来:“只是甚好?”

    傅潭说喉结动了下,视线乱瞟:“特,特别好。”

    洛与书不依不饶,引导:“那鬼主殿下要怎么做呢?”

    “我,我……”傅潭说缓缓抬起头,与洛与书对视,洛与书眼睛很漂亮,此刻深邃的瞳仁里,有认真,有戏谑,也有期待。

    傅潭说仰首,蹭了蹭他的鼻尖,与他几乎脸对脸:“那……我娶你?”

    得到满意的答复,洛与书一揽傅潭说腰身,长袖随之一卷,傅潭说就被揽进坚实的怀抱里,坐在了洛与书腿上。

    随之而来的是熟悉温凉的唇,轻若羽毛的吻落在他的额头上,眼睛上,鼻梁上……最后锁住他同样柔软水润的唇瓣。

    傅潭说只来得及“唔”了声,牙关就已经失守,他不得不环抱着洛与书脖颈,配合洛与书加深这个放肆的吻,感受他在每一次实践中突飞猛进的吻技。

    怎么滚到床上去的傅潭说记不清了,衣服鞋可能也是莫名其妙就掉了。

    再清醒的时候,他衣衫半解,蜷缩在洛与书怀里,绯红脸色难掩羞耻:“洛与书……这是在重安宫。”

    “重安宫又如何?”洛与书不轻不重在他雪白肩上咬了一下,留下一枚齿痕,“谁敢听一宫之主的墙角?”

    帷幔层层落下来,遮掩帐中殊色。

    傅潭说姿势没怎么变,依旧跪坐在洛与书腿上,手臂搭在他肩头,环住洛与书脖颈,耳朵和脸都红地滚烫,脑袋几乎埋进洛与书怀里去了。

    洛与书将人圈住,嘴巴贴着傅潭说耳朵,低声:“小玉似乎很喜欢这个姿势。”

    “不……没有。”傅潭说小声反驳。

    只是因为这个姿势他主动性更大一些,受不住了还能自己撤一撤。

    但很快被洛与书发现他的意图,轻笑一声,大掌攥住他的腰,用力摁了下去。

    怀里人止不住颤抖,雪白脚背都绷直了。

    “洛、与、书。”傅潭说咬着牙,忍着喉咙里破碎的吟声,“你不能轻一点吗?”

    洛与书下巴抵在他肩上,抱紧了他。

    他没有听到洛与书的回答,但听见耳畔沉重的喘息。

    傅潭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固定住,一点都动不了了——

    太阳出来了,温暖明亮的阳光穿过窗子洒了进来。

    傅潭说裹着被子,蜷缩在整张床的最里面,背对着洛与书。

    洛与书过去哄他:“怎么这么委屈啊,谁欺负我们小玉了?”

    “你滚蛋。”傅潭说想骂人,又没有力气,默默擦掉眼泪,“你上次不这样的,洛与书,你上次明明,很温柔”

    第一次的体验虽然傅潭说只顾着运功渡毒记不太清没什么印象,但最起码也没有昨晚那么痛苦令人“难以忘怀”吧。

    “上次是让着你。”洛与书亲亲他的脸颊,“谁让上次你那么主动。”

    上次傅潭说中了情香主动地要命,又是第一次,洛与书反而不敢乱动。但现在洛与书早化被动为主动了。

    傅潭说快气死了,一边抹眼泪一边揉自己的侧腰:“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被你掐紫了?”

    “没有吧。”洛与书道,“我有分寸的。”

    “你有个屁。”傅潭说忍不住骂脏话,“真没掐紫吗?我怎么觉得那么疼?”

    掀开被子,揭开白色里衣,入目是一圈指痕和红印。虽然还没到发青发紫的程度,但也足以表明昨夜的激烈。

    “真没紫。”洛与书略显心虚,“那我给你涂点药好不好?”

    傅潭说哼了一声。

    洛与书动作轻缓,药膏清凉舒适,很快傅潭说就被哄得只剩下哼唧了。

    “讨厌你,昨天我都求你了,你为什么不听?”

    洛与书想了想:“什么时候求我了?没印象,怎么求的?”

    傅潭说小声:“我都叫你的名字了”

    他痛地要命,以哀求的语气叫了好几声,洛与书跟聋了似的不为所动。腰还被摁着动不了,撞得他都快晕过去了。

    “原来是在求我。”洛与书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以为你叫我名字,是在鼓励我呢。”

    “洛与书,你是不是在装?”傅潭说忍无可忍抓起身侧的枕头向洛与书扔过去,“你就是故意的吧!”

    鼓励什么鼓励?谁鼓励人是要哭不哭的哀求语气和气若游丝的声音?

    洛与书抓住扔过来的枕头放回去,俯身上床,隔着被子把傅潭说整个人抱住,笑:“嗯,故意的。”

    气得傅潭说想挠他,但自己裹着被子像蛹一样被洛与书抱住,除了脑袋哪里都动不了。

    愤怒之下,他张嘴对着洛与书的下巴就是一口。

    但洛与书骨头太硬,口感一般。

    只听洛与书“嘶”了一声,下巴上便多了一枚红色的牙印。

    “傅小狗。”洛与书狠狠捏了把他的脸,“怎么现在都学会咬人了?鹤惊寒教的?”

    “你才是小狗。”傅潭说蛄蛹了两下,试图从被窝里挣脱出来,“放我出来!”

    洛与书才不,单手就能压制住乱动的傅潭说,然后低头亲他。

    亲左脸傅潭说往右躲,亲右脸傅潭说往左躲,脑袋摇的像拨浪鼓就是不给亲,整个人就是大写的抗拒。

    洛与书啧了声:“人不大脾气不小。”

    傅潭说瞄准时机,趁洛与书不备两只手臂先从被子里挣脱了出来,继而手脚并用,踹开被子,飞快摆脱了洛与书的桎梏,翻身一转开始反攻洛与书。

    洛与书也没反抗,顺势就被傅潭说扑到了身下。

    傅潭说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狠狠捏洛与书的脸报复:“欺负我,谁叫你欺负我的。”

    洛与书任由他为非作歹:“消消气。”

    傅潭说不解气,又咬了他好几口。

    洛与书不必照镜子就知道自己下巴和脖子上应该好几处牙印,他无奈:“小玉今天是成心要我这  样出去见人了?”

    “你活该你。”傅潭说骂他,“你是要出门见人,我也有事情要忙呢,你怎么不考虑考虑我?”

    傅潭说浑身酸疼地要命,一脸哀怨:“我这样怎么出门?我一扶腰,所有人都知道我跟你行苟且之事了!”

    “什么苟且之事。”洛与书纠正,“人之常情。”

    “何况,你管他们说什么,昨儿是谁说别人不会影响到你?”洛与书一脸认真,“走自己的路,让他们羡慕去吧。”

    傅潭说:“”谁要羡慕这种事啊!

    傅潭说闭上眼睛,不想跟他说话了。

    洛与书单手覆上傅潭说的后背,用力一勾,傅潭说就被勾了下来,扑到洛与书胸膛上,脸与脸相距咫尺,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喷薄的温热呼吸。

    傅潭说不得不将手臂撑在洛与书脑袋两侧,被迫“床咚”他:“你干嘛?”

    洛与书静静看着他:“现在给亲了吧?”

    他还记得刚才傅潭说不给亲的事。

    “那你闭上眼睛。”傅潭说指尖点了点他好看的唇,“不许乱动,听见没有。”

    洛与书听话闭上眼睛,接着便感受到两片温软覆了上来。

    小心翼翼的,轻缓的,如羽毛般的亲吻。

    没有任何技巧,也没有任何挑逗,甚至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洛与书感受到的,就是傅潭说捧着他的脸,无比乖巧地在亲吻着他。

    洛与书忍不住,缓缓睁开了眼睛。

    傅潭说的脸近在咫尺,他也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动,吻地如此虔诚。

    仿佛一团火掉进了胸腔,洛与书听见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血液和火焰一起升高,灼热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