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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淋雨季

    “你生病了?”靳晏礼问她。

    “没有。”

    周颂宜答得很快, 只是攥着床单的手微微发紧。

    好在整个瓶子通体都是乳白色的,压根看不出一点字迹。

    “那这是什么?”他晃了晃瓶身,眼神一直凝视在她的身上, “这里面的药, 剩的不多了。”

    药片撞到塑料瓶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即便没有打开看,也能知道里面的药已经吃过一阵了,剩下的并不太多。

    “这不是药, 能不能不要看见瓶子, 就下意识觉得这里面装着的是药片?”

    “维生素。”她松开捏着被子的手,眼神直视着他,“有阵子有点贫血, 有点吃不下饭,就买了点, 补充营养。”

    “周颂宜, ”他忽而开了口。手指捏着瓶壁, 不断转动着,仔细看了又看, “这上面除了生产日期和保质期,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他轻嗤一声, 也不知信了没。将瓶子压在书桌上,“你什么时候开始买这种三无产品的维生素了?”

    “说话, ”靳晏礼见她不语,拧了拧眉, “也不怕营养不增反减。”

    “你才三无产品。”周颂宜语气平静, “包装被水打湿了,我有强迫症, 闲来没事把它剥了。你有意见不成?”

    现在该庆幸的是,当初从医院回来。终究还是有点儿做贼心虚,又或者是自己目前还没有做好决定。

    从医院取回来的那些安胎药,瓶子的外包装被她用水打湿,尽数铲掉了。

    外观上看,的确和普通的维生素瓶子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原本紧揪着的心,一下松了下来。她反问他,“你不觉得自己有点管得太多了吗?”

    “我做什么、吃什么,难不成还得时时和你汇报?而且,你不觉得你这属于侵犯我的个人隐私?”

    “谁准许你随意翻我的东西了?”

    靳晏礼睨她一眼,“某人应该找找自己丢三落四的毛病。我睡觉的时候,这东西硌得我不舒服,伸手捞出来一看,就一个三无的药瓶。”

    周颂宜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行行行,算我的错。”极其敷衍地打发他。

    怨气极大。“啪——”地一声熄灭台灯,“要是没其他的事情,请不要打扰我休息。”

    整个人窝进柔软的被子,声音透过一层棉花,闷闷地传了过去。

    靳晏礼斜靠在门框,看着被子里隆起的一团,知道她暂时不想搭理自己,难得识趣地没有凑上去。

    视线从那瓶“维生素”上一扫而过,最终退出房间,替她将房门掩上。

    可视线从即将阖上的缝隙不经意略过窗台时,手中的动作一瞬迟滞住了。

    大概是关门的“吱嘎——”声,让周颂宜错以为自己离开了。

    立时掀开了被子,露出头发凌乱的脑袋,微微转过头,发现门并未关紧。

    下巴缩进被子,只露出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

    他的视线从窗台移开,恰好发现了这一幕。

    知道她是在观察自己离没离开,即便这个认知让他有一瞬的难过,可依然被她这副样子可爱到了。

    最终,也只是说了句,“早点休息。”

    *

    靳晏礼出了房间,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沙发上,却全无困意。冷水下肚,反而烟瘾有点犯了。

    搁在矮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亮,备注【何】一连发了好几条消息,只是锁屏界面,屏幕只能显示出最新一条:

    【我们不是约好了今天见面,你也答应了的,今天怎么没有过来?】

    他摁了熄屏键。双手撑在膝盖上,脸颊埋进手掌中,沉默地坐着。

    墙上的挂壁钟,钟表内部的齿轮卡合,发出“滴答”声。

    分钟不知转了几圈。

    后山的鸟鸣从微弱逐渐变得清晰。他起身,从夹克外套里摸出打火机和烟盒,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凌晨,天漆黑、风很大,靳晏礼坐在靠近周颂宜房间旁的玉兰树下。

    视线只要稍微倾斜,就能看见她卧房的那片窗户。

    窗牖被风吹动,带动合页发出“吱呀”的声响。

    那张被风掀开一半的“囍”字,此刻摇摇欲坠。下一阵风吹来,在空中旋转半圈。

    恰好落在他的脚边。

    他卡着打火机的动作一顿,弯身捡起,不知想起什么,又重新折回房间。

    从杂物盒里找到胶棒,意外地翻出一瓶安眠药。药瓶和刚才的那个瓶子对比,看上去一模一样。

    靳晏礼坐在沙发上,盯着它看了许久,转而进了周颂宜的房间。

    动作放得很轻,拿起那个药瓶,两个瓶子比对了很久,发现还是有点区别的。

    他松了口气。

    只是这个瓶子的生产日期,已经过去了很久,不像是近期才开始服用的。

    那个瞬间,他的脑子闪过很多片段,可没有一段记忆是清晰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

    既然她不说,他也只当不知情。

    靳晏礼将瓶子塞回杂物盒,拿起刚才开了盖的胶棒。

    一手摁着剪纸,对着已经脱胶的剪纸背面,又重新涂了一个来回。

    红纸很轻薄,涂了胶后,增加了一点自身重量。可在涌动的夜风中,张贴起来,着实费了点劲。

    他将红纸捋平,眉眼认真、专注。

    窗子里头,是周颂宜的卧室。

    房间内很暗,她侧着身,面对窗户而睡。睡着了,没有牙尖嘴利,面容恬静。

    明明隔着一点距离。可呼吸起伏间,他似乎又能嗅到她发间,那股令人着迷的香味。

    这种滋味很奇妙-

    掉落的红纸被他重新张贴好,靳晏礼收回手。

    移开脚步,沉默地坐在树下冰凉的石凳上,眼神幽暗。

    打火机发出“咔哒”一声,一抹火苗迅速窜起,他瘦而有劲的手嘘拢着火。

    不一会,烟嘴被点燃。冒出一点红光,灰青色的烟雾,在夜风的摆动中,很快飘散。

    他抽了一口,随手将打火机扔在石桌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香烟燃烧近半,头顶的枝桠飘落下一片叶片。

    叶子恰好掉落在靳晏礼的肩头。他没抬头,抬手随意掸了掸肩袖。

    “半夜睡不着,就为了跑出来抽烟。”耳边,枯叶被踩碎的声音。

    周颂宜还未完全睡醒,轻微的鼻塞声,夹杂在一声一声细微的“嘎吱”中,“烟瘾犯了?”

    靳晏礼将口中的烟雾吐出。移了下侧颌,薄白的眼皮垂着,嘴角扯了扯。

    夜色温柔,连带着他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温和,“嗯。”

    周颂宜盯着他瞧。

    夜里风大,刚才出房间时,没看见人影。宽敞的沙发中,只有一件夹克外套随意地横在扶手上。

    他只套了件白色的圆领长袖出来。风从衣领灌进去,露出一截清瘦的锁骨。

    敛着眉,看上去慵懒又随意。和上半夜两人独处时,又完全不同了。

    她将他的黑夹克扔给他,随后靠近,却又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不是说自己不抽烟的吗?”

    “说过的话,都忘记了?”

    靳晏礼舌尖抵着腮帮子,轻“啧”一声,而后偏头看她,“骗你的。”

    原本被他捏在右手的香烟,早在周颂宜靠近的那刻,便被他腾了个位置,换到了左手边。

    想起什么,他哂笑一声,“骗你了那么多话,怎么别的都不相信,就信了这个呢?”

    “你也承认你骗了我很多,”周颂宜看着他,很轻地说,“谎言说多了,真话就显得难能可贵了。”

    “是。”

    靳晏礼低低应了声,他站起身。

    周颂宜刚丢他身上的衣服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掉,他接住。

    继而走到她的身前,将衣服披在她的肩头,“你应该比我更需要。”

    靠近的瞬间,周颂宜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香味。

    夹杂着浅淡的烟草,味道不浓,两者并不相冲,嗅起来有点儿凛冽。

    “想什么呢?”他低沉的嗓音,自她的头顶传来,“失眠了?”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

    “刚才有点口渴了。”她抿了下唇瓣,声音有点儿沉闷,“起来喝水,发现你人不在客厅。明天家里要来很多人,正好也睡不着,打算出来走走,恰好看见你了。”

    “会担心我吗?”

    “什么?”

    “可我会担心你。”靳晏礼只笑笑,“我不认为这个地方适合我们两个谈话。”

    周颂宜见他靠自己越来越近。摸不清他要做什么,却是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腹部。

    靳晏礼打横抱起她。视线在她身上浮过,没觉出异样。

    见她眼神隐有惊恐,将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脖颈上圈着,安抚着,“放心,不会摔着你的。”

    “你干什么?”

    “干你。”

    他故意逗她,一双深情的眼睛注视着她,眼尾展开细微的褶子,似真似假,“我得了周颂宜皮肤饥渴症,只有她能愈合我。所以,可以让我抱抱你吗?”

    两人站在玉兰树下。

    三四十年的树龄,树冠高大,春季就是一树春天。

    可惜已经到了秋天,肥硕的长椭圆形开始变黄,已经到了落叶期。

    周颂宜在他怀里,仰面看着天空,叶子簌簌飘落,抿紧了唇瓣。

    最终只吭了句,“你慢点。”

    *

    进了房间,靳晏礼将周颂宜放倒在床上,整个人倾身覆了上去。一只手撑在床沿,适当的拉开了距离。

    他看着她的眼睛,“小宜,刚才我在杂物盒里看见一瓶过期的安眠药。刚才的那瓶药是什么,我不清楚,但我知道,那大概不是你口中的维生素。”

    “是药三分毒,以后能不吃就尽量不吃了。”

    周颂宜耸拉着脑袋,“现在没吃了。”

    靳晏礼没问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些话,说出口之后,曾经的那些难堪也一并被撕破了。

    今夜难得的,很温柔。

    能这样简单说上几句话,也是好的。

    他应了声,“嗯。”而后坐直身体,替她拉上被子。自己则是斜坐在床边,脑袋靠在坚实的床头上,侧眼看着正在打量自己的人,“睡吧。”

    “再有几个小时,天该亮了。”

    周颂宜问他:“你不去休息?”

    “不用了,”他声音很轻,怕打扰她的睡眠,“我眯一会就好。早一点,还有一点事情要处理,你睡吧,待会我会叫你的。”

    闻言,她蹙了蹙眉。

    似乎在心中纠结了一会,良久,将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往他那儿扯了扯,“躺下吧。”

    “我一个人睡不了这么多位置。”

    良久的沉默,周颂宜睁开眼看去,发现他像一尊雕像静静坐着。

    原本的想法打消,正想重新挪回去的,靳晏礼却忽然掀开被子一角躺下。

    “晚安。”

    他躺在床沿,人高马大的,却只占据了一点位置。

    她看着眼前这番场景,“你过来一点。”

    闻言,靳晏礼挪了一寸距离。

    周颂宜撑起上半身看过去,发现他压根就没移多少位置,“让你移过来一点,听不懂话吗?”

    下一秒,整个人被他揽着收进怀里。

    她的脑袋下面垫的是他的一条手臂,手臂往回收,她也被迫和他越靠越近。

    “抓到你了。”他盯着她,唇边衔着笑,“小宜。”

    “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是没长记性呢?”

    “永远不要对男人掉以轻心。”

    “尤其是对你不怀好意的。”

    第42章 淋雨季

    清早, 淡橙色的光从树梢的边缘漫开。

    温度舒适,自从碰上这样的天气,原本就令人犯困的季节, 周颂宜变得更加嗜睡了。

    从前, 只要不是工作期间,她一般都是八点半左右起床。而今早,大概因为靳晏礼昨晚的那一番话,她心里头一直想着事情。

    秒钟走动发出几不可察的“滴答”响动, 她在一瞬间惊醒。

    昨夜睡前特地设置了六点整的闹钟, 现在时钟已经过了点,却没有响动,大概率已经被人提前关掉了。

    周颂宜下意识看向身侧, 被褥里已经没有温度了,靳晏礼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今天早上不打算去膳厅那边吃早饭。

    前阵子在网上购买的面包还没有吃完, 准备给自己泡杯牛奶, 先这么将就着吃了。

    现在七点钟, 家里这会大概来了人。

    等杯子里的热牛奶温度稍微转凉,周颂宜撕下一片面包塞进嘴里, 而后端起玻璃杯,咽下一口牛奶。

    又赶时间地走到衣柜前, 从一堆衣服中,取出一件咖色短呢子外套。

    嘴里的面包嚼完, 她随手拢了几下头发,扎了高颅顶马尾。

    对着镜子左右看了两下, 走到鞋柜, 从里边拿出一双今年奢牌初秋新上的棕色马丁靴换上。

    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又干练-

    早晨,空气都是冷的。

    日出从后山一点点爬起, 晕开的光看上去异常柔和,可落在身上毫无温度。

    园中的植被,一阵秋风飘过,树叶“沙沙”响.

    秋叶自檐后,遽然飞落。很快,石子路上,堆了许多干枯的叶子。

    经过荷花池的时候,梅生正划着船。

    几步远后,他将手中那张巨大的尼龙网朝天空一抛,网埋进水里的那刻,溅起不少的水珠。

    周颂宜走得慢,见到这一幕,顿住脚步,观看了一番。

    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被准备划船折回岸边的梅生注意到了。

    他隔着一条岸,问她:“颂宜啊,你现在是要去会客厅那边吗?”

    “我刚从那边过来。家里头来了几位面生的脸庞,你都不太熟悉,他们和你爸他们交好,有自珩和晏礼在那边,你不用急着过去。”

    “靳晏礼过去了?”

    “对啊。”梅生停了下,似在回想,“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和他们碰了个正着。自珩从你院子那边过来的,估计是他过去找的吧。”

    周颂宜没再多言。

    “我今天出船,可惜舒樾这孩子没时间,不然我就带他一块儿过来了。”他乐呵呵的,“上次,我下湖里抽了不少莲藕上来。本来还打算继续再弄点的,毕竟不挖出来,也是糟蹋了。你梅姨说我,说我弄得多,害她连着几天、几乎天天都在处理这些,你们怕也是要吃伤了。”

    “后来想想,觉得也有点道理。”梅生握着桨,将船掉头,往回划,“不过这太清闲了,人就有点坐不住了。”

    即将靠岸的时候,他将船的绳索系在岸边的粗木桩上。

    从船尾取下一只木桶,木桶里的鱼儿蹦跶得欢畅,尾巴拍打水面,不时制造出“哗啦”的声响。

    等人走近,周颂宜好奇地问:“梅叔,您刚才钓鱼去了?”

    “嗯,近来的新爱好。”

    “你出去的那段时间里,我和平津两人,坐那通往湖心亭的桥上,拿着钓鱼竿,每天就在那儿钓鱼。”说到这,梅生变得滔滔不绝,“秋天的鱼儿最是鲜嫩又肥美。钩子上弄点饵料,轻轻松松地就能钓起一条鱼。等天擦黑时,再把桶里的鱼重新倒回湖里。”

    “乐此不疲。”

    他邀请道:“要不要来试一试?”

    “我?”周颂宜被勾着起了点兴趣,但多少还是没什么自信。她吃过鱼,钓鱼还是头一遭,“能行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

    “好吧。”

    她终究还是被说动了心。

    *

    梅生折返回船只,将船头放着的钓鱼竿取出来,交递给周颂宜。

    并让对方在湖心亭等自己,而他则是先把船只上的杂物清理、继而放回杂物间。

    杂物间里头,还剩余几副钓鱼竿。他从盒子里取出一把,又找了盒饵料出来。继而搬了两个小板凳。

    回到荷花湖的时候,周颂宜已经抱着钓鱼竿,在桥上等着了。

    他替她将鱼竿调整好,钩子上挂好饵料,并向她讲解事宜。

    钓鱼,最需要的就是静心、耐心。二者缺一不可。

    “我知道了。”

    周颂宜将鱼钩甩进湖面,而后坐在板凳上,静静地等待。

    日头一点点爬上天空,金灿灿的暖光洒在湖面,波光粼粼的。

    她盯着眼前这一幕,有点儿走神。

    梅生望着一望无际的湖面,同她道:“我听你梅姨说,荷兰那边空运过来的罗德斯玫瑰,已经送到冷库那边了。晚一点的时候,她和秋花过去取来。如果你要是觉得无聊了,晚上到她房间那儿,花醒了之后,把部分花朵寻几个瓶子插进去,剩下的掐头打散。”

    “至于下午呢,也可以摆摆果盘。还有那些干果、红枣、花生一类的,今天也都要收拾出来。”

    “啊?”

    周颂宜眨眨眼睛,思绪回笼。

    静静听着,觉得挺有意思的,“那等我钓到鱼儿,就去梅姨那儿。”

    “好。”

    不知道是不是有新手光环,尚处于新手期的周颂宜。

    没多久,她感觉自己捏着鱼竿,能明显感觉到弯曲、下沉的重量。

    水面的浮标不停抖动、游走。

    她转头,眼光惊喜地看着梅生,“梅叔,我好像钓到鱼了!好像还有点重量,我拉不起来。”

    “我教你。”梅生眼睛也染了笑,“估计还是条大的。你先不要用力,注意控线,让鱼在水中行程一个横向的8字,左右交叉溜它一会儿。”

    “好。”-

    周自珩和靳晏礼从会客厅出来,靳晏礼本打算回到周颂宜那儿,偏偏周自珩也打算跟着过去。

    不像是去看周颂宜,更像是找个由头和他谈话。

    拐入一条小径,没什么人,“我发现我有点看不透你了。靳晏礼,说真话,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们也算是认识很久了,这几年,却是越来越摸不清你到底想做些什么了。”他不解,“颂宜想和你离婚,我能理解。那你呢?不打算继续了?”

    “当初,我爸尽管对于徐致柯不算满意,但如果能经受住考验,也不是不能给机会。只是这机会,他没抓住而已。”

    “后来,他也替颂宜想看了北京内适宜的结婚对象。纵使最终他挑挑拣拣没看上满意的,但你们靳家,从始至终就不在考虑范围内。”

    “这段婚姻,是你自己求来的。”周自珩皱着眉,“现在呢,就打算放弃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你究竟存着什么目的?”

    “我能有什么目的?”靳晏礼反问。

    漫长的沉默过后,他自嘲,“我的目的就是爱她。”

    “仅此而已。”

    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私事,他并不太想和周自珩过多的着墨。

    曾经,他试图让周颂宜融进自己的世界,既然她不愿意,那他只能换一种方式了。

    换他,来走进她的世界。

    这条路,是通往荷花湖的路径其中之一。走出小路,桥面上坐着的人影,清晰地落进眼底。

    周颂宜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正跟着梅生垂钓。

    大概是运气还不错,刚出来,就目睹她恰好钓到鱼的这一幕。

    起初,有点儿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后来,在梅生的帮助下,开始有样学样。不多时,鱼竿往上拉,拉起一条大肥鱼。

    她笑开了眼,但又不敢将鱼从鱼钩上取下。

    手里攥紧了鱼竿,抬高手臂,等着梅生帮她把鱼取下来,扔进矮凳旁的木桶中。

    清晨的阳光,水光潋滟的湖面。一阵风,吹皱湖面,连同阳光一并推进岸边。

    她沐浴在柔和、散漫的光线中,乐不可支。

    笑弯了腰。

    靳晏礼注视着,即便听不见声音,却也能感受到那种温馨的氛围。这种感觉,她很少施舍给他。

    他贪恋的目光,犹不肯收回。

    “这几天,她的心情其实算不上很好。尤其是刚回来的那几天,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这样恣意洒脱,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周自珩自然也是注意到了这一幕,嘴角轻扯,眼里浸笑,“她以为我们看不出,其实大家只是没有戳穿而已。”

    靳晏礼垂下眼皮,问:“她什么时候,开始吃安眠药的?”

    说到后半句时,喉头哽塞。

    “她告诉你的?”

    “不是。”

    “我自己发现的。”

    周自珩沉默一会,目光重新移向正笑颜如花的周颂宜,“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是中学时期,她就断断续续地吃。除了安眠药,还有止痛药。”

    “初二那年寒假,我亲生母亲带颂宜去国外滑雪,结果遇上雪崩。等发现的时候,我妈已经没了呼吸,而颂宜则是在icu待了好一阵子,才勉强转入普通病房。那之后,她选择性遗忘掉了这段对她而言,痛苦的记忆。”

    “当年,我们打算让她在国外接受治疗的。可奈何她一直不肯,每天不是把自己关在房间,就是沉默不发一言。无奈应允她回了国,接受最保守的治疗。效果有,但并不能一劳永逸。”

    “每年到了冬天,她还是疼。相比最初,她已经学会了忍耐。疼得睡不着的时候,她就吃安眠药。一开始,她是偷偷背着我们的,把药瓶上的痕迹尽数清理掉。后来有次,处理得不及时,被我们发现后,她就光明正大地不避人。”

    “她好面子,这件事没告诉你吧?”

    漫长的沉默,靳晏礼的眼圈微微泛红,视线重新落回湖上桥。

    周颂宜似乎又钓起了一条鱼,兴致高昂,眼睛弯成一道月牙。

    笑容像秋天的柿子树,上头挂满沉甸甸的深橘色的柿子。

    那一刻,很难让人将这些经历安在她的身上。

    *

    下午,周颂宜犯了困,于是没去整理果盘这些。

    到了晚上,精气神足了些,和梅婷她们在院子外的花圃掐玫瑰花瓣。

    今天月光亮堂堂,明天指定是个好天气。不过现在是秋天,夜里的温度和白天相比,差度还是比较大的。

    她掐完手头上的这朵后,顾及到自己肚子里还有一个,于是将花瓣扔到竹篮里。

    起身,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我有点儿困了,再掐几朵,就不待在这儿了。剩下的一点,交给你们了。”

    “行,早点休息。”梅婷起身,“我把这剩下的,先保存着,明天早晨早起,再摘点。不然,我怕经过一晚上,这些花瓣怕是要蔫巴。”

    “行,你去吧。”秋花说,“这儿交给我。”

    等人走远后,她突然问周颂宜,“颂宜啊,你怀孕这件事,有没有和晏礼那孩子讲啊?”

    “他不知道的。”

    秋花叹了口气。

    周颂宜笑了,反倒去安慰对方,“没关系的。孩子的去留,我还没有想好。”

    “我心中有数的。”

    见她这样,秋花也没再说点什么。

    临走前,周颂宜从花桶中抽了几只玫瑰。

    回到房间后,往自己空了许久的花瓶里灌了点水,将这几支花插了进去。

    进浴室洗漱后,躺在床上,周身静悄悄的。

    不知道过去多久,靳晏礼也没回来,原本绷着的心弦,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开始放松。

    她想。

    两人今天一天都没有打过照面。

    这样也挺好的-

    天擦亮,前夜设置的闹钟规律地“滴滴”叫,周颂宜伸手捞过摁灭后,掀开被子下了床。

    昨天已经将礼服取了过来,装在托盘里,放在卧室的书桌上。

    这是一件山矾色的旗袍,树叶盘扣。

    颜色偏素雅。

    她洗漱过后,坐在卧室的床沿,将窗户阖上。

    原本在客厅的落地镜被她移动到房间,拿着旗袍在身上比划了两圈。

    而后脱下自己的睡衣,将旗袍穿上身。

    由于是盘扣,系起来,有点费劲。房门突然被敲响时,她刚系上脖颈的那粒扣子。

    以为来人是梅婷,毕竟昨晚怕自己今天起不来,特地让人提前一点过来叫自己。于是也没太在意。

    不过,她正在换衣服,“等一下。”话刚出口,门已经被人推开了。

    周颂宜转头看去,压根就不是梅婷。

    是靳晏礼。

    他刚从淋浴间出来,发丝带着潮意。

    发梢的水珠滚落,顺着挺翘的鼻梁划过薄唇,最后沿着喉结滚入衣领。

    眉眼间倦意明显。

    臂弯间搭着干净的衣裤,和她穿上的这一身算是一套,都是今天婚礼上要穿的。

    靳晏礼先开的口,“起来了?”嗓子涩涩的。

    “嗯。”周颂宜抿了抿唇,“我换衣服,你先出去。”

    他没动,视线附着在她的身体。

    室内的光昏暗,她胸前的衣襟敞开一片,露出雪白的沟.乳起伏。虽然瘦,但该有的都有。

    “你背过去。”她并没有太过羞赧,毕竟两人曾经赤身裸体见过多次。

    只要一回忆,那些画面便如汹涌的潮水朝她涌过。

    更多羞耻的,不可计数。

    靳晏礼将手中的衣服随手扔在床沿,并没有如她话那般背过身去。

    反而朝她走近,在她眼前停下脚步,而后蹲下身体。

    颀长的指骨搭在山矾色盘扣上,替她掩起春色,“没必要。”

    声线淡淡,视线却随着指尖的动作盯在她的胸.乳,而后抬起头看向她,“你这里还是我一手抚大的。尝过、舔过、咬过。”

    “哪里敏感,我比你都要清楚。”

    如果不是他的语气过于正经,周颂宜真想骂他一句流氓。

    等他松了手,立刻将自己的衣襟拢了上去。

    靳晏礼松手后,径直抬手脱了上衣。他的身材很好,肌肉也并不是那种夸张形的。

    薄白的光晕在他的皮肤肌理,上身发力的时候,腰肌顺着小腹下去的人鱼线也微微发力,腰腹两侧淡青色的血管微微绷起。

    色.情。

    她的目光略去一眼,又很快收回。

    上衣被他随手扔在椅背,下一秒手指又搭在自己腰裤的皮带上,作势就要抽开。

    周颂宜不得不开口,“你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他轻笑一声,“当然是换衣服。”

    “你呢?”他问,“不睡了?”

    “嗯。”

    她看他一眼,“待会要画个妆。”

    “那我躺一会。”

    周颂宜见他眉宇淡淡的疲惫,“你昨晚一宿没睡?”

    “嗯。”

    “去做什么了?”

    “有点事。”他没明说。

    “哦。”

    周颂宜沉默了一会,穿好衣服后,扯了扯下摆,将折痕捋直。

    仰头看着墙壁上左右摆动的钟表,“现在时间还早。”

    “你先休息,我待会叫你。”

    靳晏礼赤着上半身,单手撑在床沿,因为使了点力道,手臂青筋凸起。

    他抬着下巴看眼前人,“我可以认为,你是在照顾我吗?”

    第43章 淋雨季

    周颂宜手中动作一滞, 偏头睨他一眼.

    人要脸树要皮,自知自己说不过他,索性直接不开口, 从根源上掐掉一切的可能性。

    对峙中, 靳晏礼步步紧逼,可她硬是不肯退让。

    等了一会儿,也知道从她的口中得不到自己想要听的话,逼进的动作回收。

    手指松松搭在床沿。

    周颂宜往回退一步, “时间剩得不多了, 你赶紧睡吧。我弄好之后,过来叫你。”

    “嗯。”

    他躺回床上,被褥掀开, 里边还剩有余温。

    赤裸的皮肤,清晰感触到她遗留下来的温热。

    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心, 躺下的时候, 刻意只占了整张床的三分之一。

    周颂宜看他一眼, 而他恰好也在注视着自己,“我不睡了, 这张床你爱怎么睡就怎么睡,免得好像是我苛待了你。”

    “我认识的人里面, 你是第一个惺惺作态到毫不掩饰、漏洞百出的。”她点评,“演技真差。”

    “被你发现了。”靳晏礼笑一声。

    眼前人贯会作态了。

    也不知道外人要是知道, 在他们眼中风光霁月的靳教授,私底下却是一个为达手段, 不惜装可怜的模样, 该是何等的讶异。

    更遑论让学生知晓,岂不是有辱斯文。

    心中是这般想着的, 可心下最柔软的地方,却像是被人用一片轻薄的羽毛挠了一下。

    不痛不痒,蜻蜓点水、点到即止。

    事后,终究是不可控地泛起涟漪-

    周颂宜去洗漱台重新洗了把脸,做好护肤工作后,撕了张面膜敷在脸上,走进单独辟开的化妆间。

    化妆间两侧都有柜门,里面是各个品牌的高奢。小到衣服、包包,大到手表、珠宝一类。

    今天面临的场合和从前不同,周颂宜拉开发饰屉子,从里面取了一根翡翠质地的簪子。

    簪头设计成竹节的造形。和山矾色,相得益彰。

    将原本松松扎着头发的发圈扯下,对着镜子把头发盘起。

    拾起刚才搁置在桌面上的簪子,轻轻推进头发里,继而绕着头发转一圈。

    稳稳地簪在头发里。

    取过加热好的卷发棒,将额前的头发整理好,房间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周颂宜将面膜从脸上揭下,关掉卷发棒开关,将插头拔了下来,起身往屋外走。

    是梅婷。

    她按照昨晚约定的时间点过来了,站在屋外敲了几下房门。

    正准备推门而入的时候,周颂宜从另一间房间出来,叫住她,“梅姨,我在这儿。”

    梅婷松开搭在门把上的手,“起来了。”

    “嗯。”

    门刚才开了条缝,不过不太能看清室内,隐约瞧见床上躺着一个人。她指了指房间,“他这是做什么去了?”

    靳晏礼给他们的感觉,向来都是克制有利、懂得分寸的。

    按照今天这个场合,再如何,也都不会是颂宜起来了,那孩子还睡着在。

    周颂宜朝房间看了一眼,“他昨晚一晚上没睡。”

    “怎么能不休息,”梅婷叹了一声,“不过现在这个时间,也只能眯一会了。早饭马上就要开始了,吃过早饭,你哥他们马上就要去沈家那边接亲了,我们周家这边也要开始准备着了。”

    “嗯。”周颂宜应了下,“我马上就过去。您先忙您手头上的事情吧。”

    说完,她又改了话头,“我早饭吃过了,就不过去吃了。您帮我去小厨房看看,看看有什么清淡不油腻的早点,帮我稍一点过来。”

    “行。”

    人离开后,客厅内又恢复一片寂静。钟表走动,发出清晰的声响。

    周颂宜抬头看了一眼。

    现在六点半,最多还能睡上二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必须得过去了。

    她重新回到梳妆室。

    梳妆台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分门别类,是她惯常使用的化妆用品。

    拿粉扑打了底,描眉、画眼尾、打鼻影、上眼影和涂腮红。

    一套流程下来干脆利落、游刃有余。不多时,镜中人变了一番模样。

    整体妆容,偏向素雅。和今天这一身很搭配,又不失独属于秋日的柔和感。

    不过,她原本的唇色偏苍白,如果给唇瓣润点色,整个人的精气神就提起来了。

    周颂宜拧开管身,对着镜子,抿着唇瓣,正准备将口红涂向自己的嘴唇。

    身后不知何时覆上了一道影子,那人的手探了过来,抽走她指尖的口红管。

    另一只手摁在灯挂椅边沿,掌心使了点力道,带动整条手臂淡青色的脉络隐隐绷起。

    她整个人被迫调转方向,面朝于他。

    她语气平稳:“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别动。”靳晏礼手掌掐着她的下颌,力道很轻柔,下一瞬冰凉的膏体触碰上她柔软的唇瓣。

    两人挨得很近,呼吸几乎交错,“梅姨过来的时候,我就醒了。”

    “现在时间还早,不睡了?”

    “不睡了。”他语调随意,眉眼近乎认真地端详着她的面颊,“今天很不一样了。”

    “怎么样了?”

    “很漂亮。”

    “我以前就不漂亮了?”周颂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问出了这句话。

    靳晏礼一愣,整个人鼻腔溢出散漫的笑,“也漂亮。”

    她觑他一眼。

    尽管心中并不怎么待见他,但不得不说这一套还是让人很受用的。

    靳晏礼换好衣裳过来的。简单的白衬衫,衬衫下摆扎进西裤里。

    人本来就长得高,给周颂宜涂口红时,屈膝、一条腿近乎跪在地板上。

    他捏着口红的那只手,袖扣被他松了下来,将袖子往上卷起半截。

    露出一截冷白、劲瘦有力的腕骨。

    视角原因,周颂宜只能敛着眉、俯视着他,“我可以自己来。”

    见他不为所动,只好推了推横在自己眼前的手臂。

    自己涂和他人涂是两种感觉,膏体从唇瓣擦过,痒得厉害,“我们两个正在冷静期,你别靠我太近。”

    “为什么?”他的视线从她的唇瓣移到眼睛,“你怕了?”

    周颂宜看着他的眼睛,刚睡醒,还有点惺忪。

    原本的扇形双眼皮,在撑开看向她时,变成了三道褶子。有点颓靡。

    她语气不耐,“那你搞快点。”

    “可是你还没教会我。”

    周颂宜瞪她一眼,有点想骂人了。

    靳晏礼没再开口说话,眉眼认真。

    周颂宜余光瞥了一眼梳妆镜,唇角边缘几乎没怎么染上色,唇心叠涂得厉害。

    还没等她发作。

    他拧了拧管身,将口红盖子扣上,随手扔在桌台。

    金属质感的瓶身撞在木头上,发出“当啷”的闷响,又在桌面上滚了一圈才停下。

    “你……”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下一秒他的手指触上自己的唇瓣。

    指腹碾在唇心,轻柔地擦拭,将颜色朝唇角晕染。

    动作熟稔。

    周颂宜看他一眼,“你给多少人涂过?”

    “什么?”他像是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周颂宜脸上明显懊悔的神情,极大地取悦到了他,“我就当你夸我技术好了。”

    她:“我可没这样说。”

    “只有你,没有别人。”他顿了下,继续道,“很久以前,我就想这样做了。”

    周颂宜忽觉脸上烫得厉害,“好了,可以了。”她转过脸,不去看他。

    时间尚早,窗户正对山林,点着秋黄的密林蒙上一层云雾。

    视觉限制在这片窗户,狭隘。听觉,相应地变得格外敏感。

    秋风唰过林梢,落叶“簌簌”飘落。人踩在枯叶上,脚下发出酥脆“嘎吱——”声响。

    梅婷从小厨房一路进了客厅,将手中的托盘搁置在餐桌上,目光朝房间内看去。

    尽管到了半截身子骨入土的年纪,尽管见多识广,此刻也难免难为情一番。

    岁月回溯,好似回到了年轻时,刚谈上恋爱的那段日子。

    日光从窗棱,一格一格地跃进原木地板。两人一座一蹲,画面静谧而美好。

    她的唇角不自觉抿开弧度,清咳一声,放下托盘。目光撇开,没再看向房间,她顾自说道:“薏仁粥,还有一点糯米制成的糕点。”

    周颂宜听见声的那刻,心口狂跳一下,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发现那刻的窘迫。

    一下推开靳晏礼。

    “嗯。”了声,以做回应。

    靳晏礼呈半蹲姿势,一时不防,脚步踉跄了一下。

    等稳住身形,抬起下巴朝向她时,她恰好回了头。两人视线交汇,能隐约瞧见薄白的脸皮,渐渐晕上红。

    滞了一步后,迈腿继续往前走。

    只余他一人。右手反撑在地板,盯着她离去的背影,斯文英俊的脸庞牵起弧度。

    敛着眼,失笑。

    “您就放在哪里吧。”周颂宜怕梅婷会问及,欲盖弥彰地转移了话题,“对了,我哥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出发?”

    “七点的样子。”梅婷算了下时间,“回来差不多九点多的样子。”

    “嗯。”

    说起正事,梅婷的神情也正经了许多,只是眉眼间尚且带着长辈看晚辈小打小闹的慈和,“待会家里头会来人,和上次的不一样。这次过来的,都是一些亲戚好友。舒樾待会会跟着自珩去结亲,家里头人少,你和晏礼势必就得照顾一下宾客,不能怠慢了人家。”

    “届时,佩茹会邀女眷们去楼台那边坐坐,听会戏。一来二去的,时间也算消磨过去了。你们待会,直接去楼台那边就好了。”

    “我知道了。”

    梅婷知道她脸皮薄,交代完事情后,“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走了。记住,别忘记了。”

    “嗯。”

    等人走后,周颂宜看一眼房间里站着的人,“还愣着做什么?刷牙洗脸了吗?”

    “嗯。”

    她坐在沙发上,没好气地叫他,“出来吃早饭。”

    靳晏礼直起身。刚才触碰她唇瓣的那只手,指腹无意识摩挲。

    秋天的早晨,其实有点冷。他低下头颅,盯着自己的指尖,上面残留着晕开的膏体痕迹。

    只是这痕迹,似乎连同她唇间的温度,也一同拓下来了。烫得惊人。

    他收回手,去洗舆台净了净手。

    走过来的时候,看着托盘上的一个盅和几只碟子,低头问周颂宜,“你不吃吗?”

    “吃过了。”她靠在沙发背上,将后边的靠枕拿到前边。抱在膝上,下巴枕了上去,“早上吃了点面包,现在肚子是饱的。你赶紧吃,吃完了我们过去。”

    “张嘴。”靳晏礼对她招了招手。

    周颂宜斜他一眼,敷衍极了,“干什么?”话虽如此,可动作却向他靠近。

    话刚说完,嘴里就被他塞进一块柔软的糕体。来不及反应,连同他的指尖也吃进去了一点。

    再她发作之前,他先撤回了手。

    她瞪圆了眼睛,对他说,“我已经吃过了。”

    “所以,你特地让人给我送的?”他四两拨千斤地问了回去。又觉得这个答案显而易见,只是她的嘴里说不出自己想听的话,“今天一早上,估计会比较忙。你就吃那么一点,营养跟得上吗?”

    靳晏礼用视线点了点盅里盛着的粥,让她自己做选择,“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我真是怕了你。”

    周颂宜将嘴里的糕点咽进喉咙,看他一眼,而后起身,走到餐厅内嵌墙壁那儿。

    将柜子的玻璃门往里推,在一堆碗碟中取了一只瓷碗出来。

    用清水洗净后,拿了过来。

    将梅婷装在盅里的粥倒了一点出来,而后将盅复又推至靳晏礼的眼前,“这下行了吗?”

    “嗯。”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独处在一起,吃相斯文,谁也没开腔。

    等到碗底的粥见了底,周颂宜抽过一旁的纸巾擦了擦嘴角。

    同他说道:“把碗洗干净后,我们直接过去。”

    “嗯。”靳晏礼制住她的动作,“我来。”

    闻言,周颂宜将托盘递给她,没和他争。

    但他只是将托盘搁置在一边,继而在她不解的眼神里重新返回房间。

    拉开抽屉,从匣子里取出一只白玉镯子。

    回到她身边时,宽大、温热的掌心从下往上托起她搭在枕头上的白净手臂。

    另一只手,将手中的镯子穿过她的手掌,自腕骨缓缓推进。

    周颂宜视线自腕间移去,那是一只羊脂白玉镯子。玉石挂在手腕,凉润的触感。

    犹记得,这是今年开春时,他去香港出差,返程后特地去了一场拍卖会,不惜费了高价给自己带回来的。

    抛光好,带着油脂光泽的纯白,如同凝脂一样。

    只不过那时候两人关系如同水火。

    尽管很喜欢,但在送给她的那刻,就被她搁置在了首饰柜里,同那些形形色色的珠宝首饰待在一起,没什么两样。

    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

    此刻,这枚镯子被他戴进自己的手里,曾经的记忆纷至沓来。

    像春天的第一根小芽破土而出,生命力旺盛地努力生长着。

    兴许不日后,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刚才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他说,“现在刚刚好。”

    第44章 淋雨季

    出了房间, 空气中还带着冷。周颂宜拽了件披肩穿在身上,爬上胳膊的冷气,稍稍缓和。

    她径直朝通往楼台那边的石子路走着, 没怎么搭理身后的靳晏礼。

    他紧接着从院子出来, 三两步追了上去,两人之间原本拉开的距离,在不断地被缩近。

    快要抵达楼台时,她刻意放缓了脚步。

    自从老太太离世后, 家里头的戏台停了一阵。

    此刻, 刚靠近风山狮子林,楼台那处悦耳、清脆的唱声,随着风波, 一阵一阵地递到耳根。

    楼台下,临水而建的芙蓉榭, 透过花窗, 能看见三两攀谈的陌生面孔。

    周颂宜回头看一眼靳晏礼, “待会不该说的,你别说。”

    “什么是该说, 什么是不该说?”靳晏礼脸上带着狭促的笑容,“不如你教教我。”

    “正经说话。”

    “知道了。”

    两人相携走了过去。俊男靓女的组合搭配, 过去的一瞬间,便攫取住了众人的目光。

    原本交谈的声音, 渐渐弱了下去。话题的中心逐渐偏移。

    “这就是颂宜吧,许久未见, 果真是女大十八变, 出落得越发标志、好看了。”人群中,不知谁开了口。

    “你这总待在家里头, 不常出来走动,觉得面孔变化大,也属正常。”

    说话的人,和岑佩茹交好,偶尔也会来周宅里待几日。周颂宜和对方打过一两次照面。

    彼时,对方正随手剥着盘中的杏仁,聚精会神地听楼台处表演的戏曲。

    在座这一圈,平素里不见得能有多交好,于是也懒得搭理。

    听见妇人的话,她转头看去。手中剥到一半的果仁,被她扔回自己座椅旁的盘中,腾出手朝她招了招,“颂宜,到这儿来坐。”

    她转头看向身侧的岑佩茹,“前个儿还和佩茹聊起你了。昨天没过来,今天一过来,刚准备听听曲,就听人说你来了。”

    “殷姨好。”周颂宜冲对方点点头,礼貌道。

    “还是你们关系好。”不知谁用酸溜溜的语气说,“我们这些人,颂宜怕是都认不出了。”

    “怎么会。”

    周颂宜弯着眼,“岑姨都和我说过的。”

    于是,挨个将在场的人称呼了个遍。

    大家揶揄完,才将注意力转向周颂宜身后的靳晏礼,“这位是?”

    “这是颂宜的丈夫。”岑佩茹将目光转向靳晏礼,“两孩子结婚结得低调,你们不认识,也是正常。毕竟,他们两个去年才结的婚。”

    “你说到这儿,我可就想起来了。”岑佩茹身旁的妇人笑说,“看着面熟,就是有点记不清名字了。看来我还真是老糊涂了,这记性是越来越差了。”

    总觉得眼前这孩子看着脸熟,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一时间要想起来,还真有点儿为难她了。

    “这是晏礼。”岑佩茹道。

    靳晏礼朝刚才开口的妇人微点头,记起刚才周颂宜对对方的尊称,于是跟着开了口。

    “瞧我这记性,竟一时没想起来。”对方懊恼的语气,转而又变得轻快,“早前听你岑姨提过,也听我家那位提过。见面,还是第一次。”

    目光上下打量,“倒是一表人才。”

    殷晚于:“人家搞科研的,可不是么?”

    “晏礼啊,你和颂宜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殷晚于身侧的孟椿夏问。

    这话多少有点好奇心过重,“自珩和沈滢证也领了,婚礼也在今日举行。倒是你和颂宜两人,结婚有一年了吧,怎么一直都没听到消息?”

    “要不是今天,我们大家估计都还见不着你的面呢。”

    稍微了解到一点的,只知道周、靳两家结成了亲家。

    只是这亲事是怎么成的,没太多人知晓,可明里暗里多少是有点猜测的。

    毕竟,周平津就这么一个女儿,看得和自己的眼珠子一般重要。

    恨不得捧在手心,一点苦也吃不得,可偏偏老天就是喜欢给人开玩笑。

    按理说,结婚这么大的事情,不说靳家、单论周家,再怎么样也都会好好操持一番。

    不至于一点风声都不透露,低调行事。

    以她的身份,这些话,放在平常提起尚且还算多事。

    但今天这个场合,日子比较合适,加上另一位当事人也在场,轻松点的语气提及,也不显得尴尬、下不来台阶。

    “孟姨,今天毕竟是我哥的婚礼,我可不想抢了他的风头。”周颂宜拎起一旁的壶,从里面滗出茶水,而后递给孟椿夏,“反正现在这样也挺好的。至于您说的那些,真正弄起来,也要费点时间。”

    “等以后。”

    孟椿夏点点头,没再说点什么。反而是殷晚于开了口,她的视线落在靳晏礼的脸上,嘴角翘了下,“晏礼呢?”

    “你是个什么想法?”

    “颂宜的想法,自然也是我的想法。”

    他偏头,视线从周颂宜的身上掠过。

    她淡定极了,对上视线时,稍一抬眉,脸上有着看戏的神情。

    很快,又端起茶杯,低头抿了一口,将脸上的神情尽数遮敛。

    这话里的真假与否,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靳晏礼收回视线,顺着她的话继续。话中的内容,明显存心的,“况且,我和颂宜的婚礼,如果要办,那肯定不能委屈了她。时间推敲下去,不出意外的话,也就这一年左右了。”

    后半句话,明显把周颂宜呛得不清。她睁圆了眼睛,瞳孔中满是讶异。

    “到时候别忘记我们这些人呐。”孟椿夏笑了,对殷晚于道,“你也别为难这两孩子了,安静听会戏,待会自珩他们就要回来了。”

    闻言。

    周颂宜一直紧绷的肩头,悄无声息地松了下来,她实在是怕遇见这样的场景。

    话题结束,变得风平浪静。

    楼台上正上演着京剧《红娘》。取材于《西厢记》,讲的是书生与相国小姐的爱情故事。

    自古以来,人总会对于情.爱一类的故事富有浓厚的兴趣。眼下这段戏,正合他们心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欢快活泼的唱腔,底下听戏的妇人,眼底隐着笑。

    戏唱罢,数着时间,接亲的队伍也快要回来了。

    梅婷走了过来,原本聚着的人,这一瞬间也都起了身。

    一边朝宅院入门处的方向走着,一边闲聊。注意力被分散,此刻也没了心思去关注周颂宜这边的动静。

    “过去吧。”周颂宜走到芭蕉叶附近,没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于是停下自己的步伐,扭头一看,发现靳晏礼还停留在原地,“我哥他们应该马上就过来了。”

    “嗯。”

    “我知道。”

    “那你?”

    “刚刚在想一点事情,”靳晏礼视线凝在她的身上,“不然,你以为我在做什么?”转而轻松了语气,“走了。”

    “其他人的身影都看不见了,我们两个再不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自己家里头走迷路了。”

    芭蕉树足有两人高,摆脱蕉绿的芭蕉叶,叶片肥大。

    距离拉得远了,藏在叶片后的身形就会被遮挡。前面的人往后看,压根什么都看不见。

    *

    宅门外已经聚集了一群人,翘首以盼。从山顶往下看,能看见一辆辆劳斯莱斯接踵而至。

    目光远眺,车队绵延,尾车和头车之间,近乎隔了一个山圈。

    不多时,婚头车缓缓而至。

    车头前,扎着卡布奇诺、卡罗拉、红花继木、蝴蝶兰和和巧克力泡泡。

    一眼看去,内敛中又不失高级复古。

    车缓缓停下。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平地上摆放着的爆竹,被人用熏香点燃。

    一瞬间,爆竹噼里啪啦地炸响。炮皮炸了一地。

    车门打开的瞬间,烟花在鞭炮的爆炸声中,“砰——砰——砰——”地朝天空冲去。像盛开的花朵。

    青天白日,烟火的光亮并不亚于夜晚。

    民间乐曲人开始吹喇叭的吹喇叭、吹唢呐的吹唢呐,喜气洋洋。

    周自珩推门下车,绕行一圈来到沈滢那侧的车门前,半蹲下身。

    沈滢手里掌着扇团、半遮脸,趴伏在他的脊背。在一众人的起哄声、乐曲的欢唱中,他背着她踏进台阶。

    乐曲宏亮,惊动山里头的鸟儿。

    鸟随即扑棱翅膀飞过来,低飞一圈后,又在空中不断煽动翅膀盘旋。似乎像是来见证这一段好姻缘。

    喜鹊在树枝“喳喳”叫。

    周颂宜顾不及靳晏礼,自从婚车驶来,目光便紧紧盯着。

    情绪会感染人,她唇角的笑容,几乎就没下来过。

    目光一路追随着眼前人。

    在踏进周家门槛的这刻,一直等候的喜婆将手中的红绸缎一段递给周自珩,一段递给沈滢。

    宅门通往主屋的这一路,皆被铺上红地毯。毯子两侧,围了许多人。

    人群中的佣人见状,旋即开始从自己跨在腕间的竹篮里抓出花瓣、谷粒、豆子,还有红包。

    数额不大。每个封里只有一张崭新的红钱,图一个喜庆吉利。

    大家也非常给力捧场。

    周颂宜笑吟吟的,半蹲下身体,正准备捡起落在自己脚边的红包。

    靳晏礼也恰好弯身,这一刻,两人的指尖相触,她朝他瞥一眼。不过对方没有放弃的意思。

    只好站直身,“这个让你了。”

    靳晏礼的手一顿,没接话。垂着的眉倒是显出几分愉悦。

    捡起这枚红包,他站起身,将上面沾着的轻微灰尘掸去,转而递至她的眼前。

    恰有风从山林穿来,两人站在风口。

    周颂宜的旗袍下摆拍打着小腿,鬓边发丝扬起,他抬手替她捋到耳朵。

    那些撒下的花瓣,随着风一道往后飞去。

    山林落下的风,吹在他的侧脸,将额角的刘海扯开,露出那双漆黑的眼。

    花瓣飞舞,他神情温柔、将人溺毙。

    风停,一片花瓣堪堪落下,停在他的右手手掌虎口处。

    他微挑眉,低低地笑了,“沾沾喜气。”

    夹着红包的那只手将花瓣捻起。手掌翻转间,玫瑰花落于掌心。

    周颂宜情绪复杂,“我不要。”

    “你得要。”靳晏礼抽过她的掌心,将红包塞到她的掌心。

    “你怎么总喜欢随意揣度我的想法?”

    他:“我没有。”

    周自珩背着沈滢已经走了一段路了。身为今日的主角,大家自然都是围着两人走的。

    新郎新娘离开,佣人们撒着花瓣一路过去,围观的妇人小孩也紧随其后。

    只不过落下一点时间,眼下就只剩下两个人。

    “如果不是我哥的婚礼,我们两个现在不应该在这儿,而是去民政局把证给办了下来。”

    周颂宜压下内心的那份悸动,狠心道:“你既然已经答应我的事。希望你能言而有信,不要试图在我身上改变什么。那样,你只会失望,因为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捏着红包的手指微蜷,下一刻就生硬地塞进他的怀里,“既然你想要,那就给你。”

    说完,不再去看他的反应。加快自己的步伐,跟上队伍。

    她想。

    有些东西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时间拖得越久,就会越舍不得。

    既然是错误,就不能让它再继续错下去,趁事情还没到没有转圜的余地,就应该将它掐掉。

    譬如。

    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

    能留在周家宅子里的,都是沾亲带故的亲人。

    婚礼准备了两套,一套中式,一套西式。周老太还在世的时候,也是惦记这件事的,只可惜,没赶上时候。

    在周家举办,也是为了补全当时的遗憾。

    能留在周家宅子观礼的,都是沾亲带故的亲人。其余的,则是前往宴会厅——人民大会堂。

    这边婚礼结束后,众人也会驱车赶往。

    但作为亲人长辈,周平津和岑佩茹则要稍晚一点过去,周颂宜没那么多要求,见他们敬了茶后,就转身离开了。

    靳晏礼的注意力并没有在婚礼上,而是借着人群,视线一瞬不眨地凝视在周颂宜的身上。

    见她离开了,顿觉兴致索然,拨开人群退了出去。

    两人一直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距离,她知道他就站在自己的身后,“你爸妈那边都过来了吗?”

    他说:“雨娇在,你不用担心。”

    “我也只是问问。”

    上了车后,靳晏礼升起隔板,周颂宜立马转头瞥他一眼,“做什么?”

    “红包。”他的视线朝她手边的手提包掠去一眼,“我没有替人保管东西的习惯。”

    摊开掌心,红包上封印着金粉的‘佳华茂千载,琴瑟乐百年’的书法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周颂宜看着这几个字,心口像是被烫了一下,不自然地别过脑袋。

    伸手从他手中抓过,拉开拉链,胡乱地塞了进去,而后搁置在一边。

    闭着眼睛,不再去看。

    视线太过灼热,让她无法忽视,遂睁开一只眼瞧他,不耐烦的语气,“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烦。”

    “转过去,”她抬手,两只手一起掰过他的脸颊,“别看我。”

    第45章 是非人

    两人过去的时候, 宴会厅已经到了不少人。靳家的人,也早早地过去了。

    周颂宜过去的时候,在人群中, 出人意料地看见了徐致柯。他今天穿得尤为正式, 有别于她曾经熟悉的模样。

    那一刻,她有那么一瞬恍惚,但转念想起他现在的身份,又觉得没那么意外的。

    靳晏礼倒是没觉得意外。他神情冷淡, 目光一扫而过。

    注意力更多的还是放在周颂宜的身上, 她眼神中一瞬流过的意外,被他清楚地捕捉到了。

    这次,没再开口说些令人难堪的话。

    不过和他的冷淡相比, 靳嵩朗反倒是更不自在的那个。

    他干咳一声,对着周颂宜没话找话聊, “颂宜, 你来了啊。”

    “嗯。”周颂宜点点头, “我爸他们还得等一会,您先坐吧。”她推了推身侧的靳晏礼, 意图让他顾及一下这边,自己则先去其他位置招待一下宾客。

    谁知, 身边人突然开了口,“你怎么过来了?”

    周颂宜原本离开的步伐顿住。

    很平静的语气, 像是只是随口一问。如果放在几个月前,她或许还真以为他转了性子。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 她开始摸不清了。

    靳雨娇替徐致柯答了话,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不死心。”

    她看不惯徐致柯, 白眼毫不掩饰地翻上天。

    起初,还因为靳晏礼横插他和周颂宜的感情,导致两人被迫分手这件事,内心产生怜悯和歉意。

    后来,得知他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只觉得荒谬且狗血。

    不过当时,她对他并没有这么抵触,更多的还是对靳嵩朗没什么好脸色。

    靳嵩朗年轻的时候爱玩、且玩得花哨,当时家里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而靳雨娇当时尚且年幼,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在她的印象中,他一直都是好爸爸的形象。

    真没想过,有一天会把在外的私生子接回家,闹得一家人不安宁。现在想想,何其荒谬。

    错误是他犯的,是他没有管住自己的脐下三寸。

    徐致柯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出生,她所有的不满,本就不该对他发泄。

    可要不是他这些天做的事,把家里搅得不得安宁,或许她也没有现在这样的讨厌他。

    靳雨娇毫不忌讳地说,“某人像是一点都不知道尴尬。都说了没必要,还非得上赶着过来。怎么,难不成还真委屈上了不成?”

    “令人恶心。”

    “靳雨娇!”家丑尚且不可外扬,靳嵩朗又是一个极其好面子的人,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转而看向周颂宜的目光也带了歉意。

    周颂宜不在乎别人的家事,尽管这个人曾是她的恋人。

    但她还是在靳雨娇说完这些刺人的话时,下意识地朝徐致柯窥一眼。

    他脸上神情未变,仍然是一副春风化雨、斯文温和的模样。仿佛她刚才那番挖苦的话里,指着的主角并不是他。

    原来他过的日子,并不怎么好。

    徐致柯对上她的眼,旁若无人地对她道了句:“好久不见。”

    “嗯。”

    眼前并非适合叙旧,而她暂时也没有很多话要和他说。

    冲他颔首过后,又看向身侧的靳晏礼,“我先过去了,这儿交给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情绪起伏过大,还是因为自己悄悄做下的决定,肚子里的孩子和自己心连心,仿佛也感受到了,此刻正在和她发出抗议。

    前几天,明明是闻到荤腥才会不舒服、想吐,其余时间里,这种感觉并不是很强烈。

    可现在,她一整个人都不舒服极了。

    宴席的菜品正陆续摆上桌,她的恶心感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顾及到这一桌有相熟的人,周颂宜起身的动作还算矜持,可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慌忙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大概心太急了,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在她起身的那刻,对方亦同样地起身。

    迈开腿,朝她离开的方向走了过去。

    周颂宜趴在厕所的洗手台干呕了很久,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抬眼看向镜子,镜中人脸色苍白得厉害,连妆都遮挡不住,头发也变得稍显凌乱。

    她在洗手间站了好一会,等压过不适、想吐的感觉后,整理了自己的妆容。

    让外表看上去尽量没什么太大变化,才抬腿走了出来。

    心中想着事、脚步匆忙,根本就没注意站在身旁的人。

    只是刚走了两步,却因为一句话而被迫停下脚步。

    后脊背一瞬像是过了电流,而后整个僵硬。

    他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颂宜,”语气由试探,变得笃定,“你怀孕了。”

    良久,周颂宜转过身。

    矢口否认,却心乱如麻,“没有。”

    “你在说什么?”她一副没听明白的样子,“我怎么没听明白。”

    等勉强稳住情绪,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平静,“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要是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离开了。”

    两人在一起这么几年,除却最后一层,亲密事也算做尽了。

    徐致柯盯着她,知道她在说谎,却也没戳穿。

    他靠在墙壁上,作势点了根烟,又想起这里并非吸烟区,刚抽出来的那支烟,被他捏在指尖把玩。

    “去吧。”

    周颂宜看他一眼,没问他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步履匆匆地离开了,连回头都未曾有过。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徐致柯掩在身后的拳头一点点攥实。

    香烟被他捏断,烟皮缩在一起,而后被他嫌弃地随手抛进一旁垃圾桶里。

    洗手间没什么人来往,就算有人,也没人认识徐致柯。

    或者说,他在外人眼里,最多算靳家一条名不正言不顺的狗。

    如果周颂宜肯回头看一眼,会发现曾在她面前的温柔如水的心上人,此刻抛却全部的伪装,脸色阴沉得厉害-

    周颂宜几乎落荒而逃。她不太会撒谎,或者说撒谎的时候尽管装作很镇定,可心里没有底气,容易发觑。

    刚才的那番说辞,也不知道徐致柯信没信。今天能被他发现,假以时日也能被其他人发现。

    手术的事情恐怕要尽早安排下来了,晚一日,就多一份不舍,多一人知道的风险。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顾虑什么,可内心总是隐隐不安。

    上次和靳晏礼办离婚手续的事情泡汤,周颂宜又重新在网上约了号。

    来回时间,大概要到明年了。

    而夏天到冬天,仅需四个月。

    天气越来越冷,从初秋走进深秋。

    周颂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自从下午做了决定,今天一天,她都很难受。

    精神上的难受,难以排遣。

    她翻身下床,借着月光的指引走去客厅,从置物柜里翻找出许久没用的尼康微单。

    拉开一旁的落地灯,坐在沙发上,打开相机,设置自拍模式。

    自然界中,无论何种生物,孕育生命都是一件奇妙且伟大的事情。只是很不凑巧,她和这个孩子之间,没有缘分。

    周颂宜将枕头塞在背后,自己靠在软枕上,拿起相机,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片。

    拍完后,鬼使神差地撩开衣服的下摆。

    两个多月,小腹几乎看不出什么起伏,她拿着相机对着自己肚子单独拍了一张。

    想了想,又重新拍了一张。

    这次,她面朝镜头,伸手在肚子附近比了个剪刀手。

    眼神温柔,却隐隐泛着潮红。

    照片定格的那刻,红了的眼眶,再也克制不住。她捂着脸颊,肩膀不停耸动,一个人哭了很久。

    *

    那场婚礼结束后,靳晏礼如他承诺的那般,彻底退出了她的生活。一连几日,两人都没有过交集。

    微信上消息发送的时间,还停留在一周前。

    周颂宜自然图个清闲。

    这几天,她一直都是住在周家,大部分时间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原本坚定的内心,因为这短暂的宁静、安逸而越来越动摇。

    或许,这个孩子她也不是不能自己养大。

    预约流产的时间早就过去了,因为她的决定,下一次的预约时间迟迟没有定下来。摇摆不定而一拖再拖。

    在家的这几天,周颂宜让家里佣人又重新收拾了一个屋子出来。

    房屋背靠大树,深秋叶落阵阵,屋脊铺着的琉璃瓦堆满了枯黄的叶子。

    她把房间布置成自己工作的地方。

    屋外的院子晒着流水洗净的驴皮,临窗的房间,台子上牵着一根结实的绳索。

    绳子上挂着的是雕刻完成的皮影。

    山映斜阳,风一吹,窗牖上精巧的人影随风晃动。

    周颂宜看了一会手机,范师傅发来简讯询问近期进度,两人聊了一会后,她放下手机,盯着从屋脊飞下的红枫,让眼睛放松。

    这几日,秋花总是过来。

    怀孕的事情,除了她自己,就只有秋花知道。

    决定将孩子打掉的那刻,她内心也是惶惶不安的,所以和秋花提过这件事。

    起初,秋花过来会劝周颂宜将孩子打掉,“颂宜啊,可别怪秋花姨多嘴,有些事情既然决定了,就不能再拖下去了。”

    “时间久了,只会越来越舍不得了。”

    那时,周颂宜总是沉默一瞬,继而敛下眉睫,“我知道了。”

    现在,秋花没再提起这件事。

    傍晚,最后一抹斜阳沉下泛着秋黄的山头,她给周颂宜端了一些较为清淡却有营养的羹汤过来。

    刚好见她正在给前几日拿去外边晒着的牛皮松绑拆线。这些天耳濡目染的,她也算是有所了解。

    走上前,放下羹汤,“让我来吧。”

    “身体是本钱,别让自己太劳累了。”

    “毕竟现在不一样了,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呢。”

    “我知道。”周颂宜笑了,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铺着软垫的灯挂椅上坐下,“其实每天也没做什么事情。但是闲下来,总觉得很无聊。”

    她原本就不是很喜欢玩手机,现在怀孕后,几乎更少碰手机。每天不是看看书,就是来倒腾这些事情。

    “这次,想好了?”秋花问她。

    周颂宜吹了吹瓷勺里舀的汤,很淡地应了声,“过几天,我就和他们说这件事。”

    毕竟能瞒一时,却瞒不了一世。肚子大了,再怎么遮掩也遮掩不住了。

    “想明白了就好。”秋花视线下移,落在她被衣服遮掩的肚子上,神色温和,“别担心,无论怎样,我们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他们亦是。”

    *

    秋日里的天变得极快,一场秋雨一场寒。第二日早,天色阴沉,这场雨要落不落的。

    周颂宜的右眼皮直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她向来只当作是莫须有的迷信。

    如果非让她信一个,她只信,左眼跳财。

    刚刚结束和范师傅的聊天视频,退出微信界面,手机状态栏界面自动推送热搜词条,最上方的词条显示#惊!靳氏二少婚前插足周氏大小姐恋情#

    她点了进去。

    自动跳转微博,热度居高不下。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周颂宜读完上面的词条,第一时刻就皱了眉,退出界面,给周自珩去了一条消息。

    对方显然看见了这件事,立刻回了消息过来:

    【公关部已经在加急处理了。】

    周颂宜在新闻部待过,对于新闻的敏感度较高。

    这一条热搜是晚上横空出现的,并且专挑休息日,公关部门休息的时间,打得措手不及。

    负面的词条一直挂在上面,不难看出是有人故意的。

    随着互联网的不断发展壮大,网名的数量也随之不断扩大。

    有些警察处理还没下定义的案子,“受害者”上网实名表达诉求,利用大众的善良心、同情心,颠倒黑白。

    所谓的“受害者”其实是案件的“施暴者”,而真正的受害者却因没有先行一步暴露对方,惨遭口诛笔伐。

    诚然,有弊也有利。

    很多拖了很久的案件,受害者打得身心疲惫。

    在互联网上倾述诉求,有了热度后,几年没有进展的案子,在舆论的监督下,案件一下子就跟进、有了新进展。

    但眼前的这条热搜,给靳、周两家带来的,显然不会是什么正面影响。

    周颂宜和靳晏礼并不参与公司事务,对外都是低调行事。

    结婚的事情,知晓内情的人少之又少,风声不会不胫而走,显然有人刻意为之。

    她早前将靳晏礼的号码拖进黑名单了,此刻也不大想移回来,于是直接在微信上给对方拨去了一通语音通话。

    那边很快接通了。

    彼此沉默,他似乎知道她的意图,“我已经在处理了。”

    “你想好怎么处理了吗?”周颂宜直白道,“这件事情如果不解决,我们两家都会受到影响。”

    虽是大企业,但经过一夜的时间,现在网上发酵得厉害。

    中国人最爱吃瓜,况且这次吃的还是豪门里的那点秘辛事。

    堂堂大企业的公子哥,竟然还会学人使下三滥的手段来拆散一对有情人。

    这是靳家的负面影响。

    于周家,百年世家有一天竟会做到卖女求荣的地步,是为不耻。

    仅仅只是猜测,就能让两家的股价一跌再跌。豪门根基不会动摇,但股东们需要说辞,一个公之于众的澄清。

    周颂宜:“消息上属实,我不会辩驳。”

    “嗯。”那边很淡地应了声,“我知道。”

    随后又将问题回抛给她,“你觉得是谁?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们两家,还是你觉得是我们中有人故意走漏了消息?”

    “我知道了。”

    不管两家人如何澄清,都绕不开一个事实。

    澄清的最优解,那就是需要话题的另一位中心人物来澄清。

    让他来澄清,消息属于无中生有,两人恋爱自由、和平分手。那么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可惜这不是谣言。消息属实,周颂宜自然不会做这种事情。

    兀自挂断了电话,很快给徐致柯去了一通电话。

    她需要知道理由。

    “喂。”

    “怎么了,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徐致柯轻笑一声,“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记了。怎么,要不要出来,一起吃顿饭。以前约你,你总以没时间为推辞,这次时间应该是宽裕的了?”

    “行。”周颂宜应得爽快,“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

    她皱了皱眉头,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一场秋雨将落未落。

    “你想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一如既往温和的声音,“错过这次,以后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小宜。”

    第46章 是非人

    周颂宜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通话挂断后,紧接着,对方发送来了一条定位。

    看着界面显示的地点, 她忽地一怔, 像是蚌壳被人撬开一角.

    里面曾经珍藏的回忆,此刻争先恐后、尽数涌了出来。

    地址是一家大排档的店铺名。刚工作时,两人下班经常光顾,开在街角、很有烟火气。

    初入冬天时, 街边的烤红薯、烤栗子陆续出现。

    那时, 他们总爱在街头买一整个烤红薯,晚灯点亮,哈着冷气, 说说笑笑地走在一起,一人一半分食而用。

    疲惫却充实的一天, 就这么结束了。

    回忆里抽身, 一条新消息跳了进来:

    【我在这儿等你。】

    周颂宜没有回复。拿起搭在椅背的厚外套, 将手机随手塞了进去。

    走到玄关口,视线瞥向窗外, 天色越来越阴沉了。

    犹豫再三,一把抓过挂在墙壁上的雨伞, 从钥匙柜里捞过车钥匙,急匆匆地出了门。

    荷风区, 梅婷正将小船拖回岸边。

    她委身,拉过岸边粗实柳木桩上系着的粗麻绳, 抬眼的时候, 恰好看见一副行色匆匆的周颂宜。

    这几日她总宅家不出门,此刻见她这身装扮, 问了一嘴,“这是要出门?”

    “嗯。”

    “是急事吗?”梅婷站在船边,昂头看天空中怎么也散不去的乌云,忧心忡忡,“这个天气,待会怕要下暴雨。要是事情不急,等雨落下来再走。”

    “有点急。”周颂宜有点儿焦急,嘱咐她,“我可能要晚一点回来。如果待会我爸他们问起,就说我有点事出去了。”

    “好。”

    “自己好生注意一点。”她问,“带伞了吗?”

    “带了。”

    说完,不等梅婷再问点什么,留给她的,只有一副仓促离开的背影。

    *

    周颂宜抵达约定地点时,徐致柯已经早早过来了。

    他坐在外边搭建的遮阳棚下,双手交叉撑在桌上,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见动静,他抬起眼,放下手中的动作,站起身,冲她笑笑。

    还是从前熟悉的穿着。黑色冲锋衣,里头是一件白衬衣,整个人很清爽。

    嘴角衔着笑,看着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恍然间,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刚上大一,也是一个秋天。

    周一晚上上完思政课,从大教室走出来,徐致柯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背靠墙壁,瞥着视线看向不断涌出的人群。

    在她还没有发现他时,他已经在人流中一瞬捕捉到自己。懒散弯着的脊背打直,逆着人流朝她走来,接过她跨在肩头的帆布包。

    走廊的感应灯亮着,身后是人来人往的人群,两人寻了个不多人的地方,撑在窗台吹夜风。

    风拂过发丝,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了声。很青涩、美好。

    那个夜晚太过美好,这么久过去,仍觉记忆犹新。

    那天,他好像也是这么一身装扮,眉眼间没有被社会、生活磋磨的沉气,有着少年人的朝气蓬勃、意气风发。

    只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时光已逝,早已今时不同往日了。

    没有了怦然乍喜的羞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再见他时,内心竟然已经变得平波无澜。

    曾是多么熟稔、亲近的恋人,徐致柯看着她,一瞬就明了了她心中的想法。眼神从欣喜,在了解她的想法那刻,变得灰淡。

    他竭力克制住自己对她的贪恋,“我知道你想问些什么。不急,先坐下吧。”

    “毕竟,你现在还怀着孕。”

    周颂宜颤了下眼睫:“我……”

    徐致柯盯着她的眼睛,末了轻叹一声,“颂宜,我们曾经在一起那么久,你认为,你的那些话,真的可以骗过我吗?”

    既是如此,她也没再辩驳。以沉默,给了他问题的答案。

    他低低哂笑一声。

    视线偏离,看向街道上来往的车辆,红色的尾灯,在视线中晕出模糊的光影。

    再转头时,笑容有点儿勉强,“当初说要请我的那顿饭,现在还作数吗?”

    周颂宜沉默,“作数。”

    两人坐在阳棚下,忽而陷入沉默。

    明明也只过了一年的光景,可独处在一起时,产生的化学氛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良久的沉默过后,大排档的老板走了过来,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才得以被打破。

    他手里拿着菜单,说:“外面大概快要下雨了。两位,要不进来坐?这里面的位置,宽敞得很。”

    “不用了。”

    徐致柯偏头,礼貌地拒绝。

    老板目光看向两人,愣了一瞬,转而惊喜出声,“原来是你们两个啊!”

    “好久没来了,”他热情极了,“还以为你们跳槽了,不在这边工作了。”

    周颂宜绞了绞手指,“确实没再这儿工作了。”

    “啊哎,还真是这样。”老板微讪,“怎么样,还是以前的老几样吗?”

    “不了,”徐致柯摇摇头,“或许口味有了新的变化。我们看看菜单,再告诉你。”

    “好叻。”

    人走后,他将菜单推到周颂宜的面前,“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没什么胃口。”

    “嗯?”徐致柯手中动作一滞,像是恍然大悟,将菜单移了回来,自嘲道,“忘记你现在怀有身孕,这些东西吃不得了。”

    “不过,少尝一点应该没太大问题。毕竟,这顿饭,算是你请我的,哪有请客,自己却不动筷子的呢?”

    他看似冷静地翻着单页,可目光从没再哪一面有过过多的停留。

    如果有心一点,能发现他手中的动作机械无比。

    “啪——”地阖上菜单。

    挥手招来正在一旁收拾餐盘的店员,随口报了几样菜品,“麻烦做得清淡点。”

    店员:“这几样菜都属于辣菜,清淡点,味道可能不太好。您确定吗?”

    “嗯。”

    周颂宜眉头微跳。

    这几样,都是从前两人爱吃的。或者说,是她单方面爱吃。

    徐致柯很少吃这些油腻的炸物,多数时候都是支着下巴,看她吃。

    从前,他们也爱坐在遮阳棚下吃。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烟火气浓重。而他们,在下班的那一刻,生活平凡却温馨。

    有时候,只是一件很琐碎的事情,说着说着,在晚风拂来的那刻,彼此对视一眼,笑容不可控制地蔓延。

    眼角眉梢,再到毫不克制的出声。

    徐致柯抽出一双方便筷,杵了杵上面的木屑,转而递给周颂宜,看着她一副出神的模样,“在想什么?”

    “没什么。”周颂宜转动眼珠,眼神落在眼前人,犹豫再三,开了腔,“我已经过来了,有些话应该可以说了。”

    “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徐致柯手边动作未停,始终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模样。

    挥手,招来了一旁的店员,让对方上了一瓶啤酒。酒瓶盖子撬开,透明的液体“咕咚——咕咚——”地淌进玻璃杯。

    他敛着眉,看着上面浮动的气泡,仰头闷了一口。

    再放下酒杯时,眼也有点红了。

    没承认、也没否认。

    周颂宜看着他,莫名地就想掉眼泪,“为什么?”

    恰好,这时端来一道菜品。是方才的那位老板,他的脸上带着笑,“你们这次难得过来,我让后厨给你们做了份我最近新推出的菜品。”

    他将鸡翅放在餐桌上,“这一盘,算我请你们的。”

    周颂宜冲他笑笑,“谢谢。”

    店员这时端上一盘菜,老板看了眼,皱了皱眉,“你是不是听岔了,这菜怎么看起来这么清淡。”

    “没事,是我要求的。”徐致柯说。

    “最近换口味了?”老板讶异地问,“我刚看菜品,见你们点的还是以前的老几样,还以为口味还和从前一样呢。”

    “看来人的印象,还是不能太固着。”

    徐致柯:“是她怀孕了。辣的吃太多,对身体不好。”

    “怀孕了?”

    “嗯。”

    老板喜上眉梢,“恭喜恭喜。”

    “孩子不是我的。”

    周颂宜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说这些无厘头的话。老板眼珠子在两人身上转悠一圈,讪讪地闭了嘴,干笑两声后,识趣地离开了。

    新鲜出炉的菜品,尚且冒着热气。在深秋寒冷的夜里,被烟火香包围,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只是,随着最后一道菜品被端上来,谁也没有动筷子。

    徐致柯看着眼前不断蒸腾地热气,低低出声,“颂宜你看,连别人都还记得的事情。”

    “你说,这一切怎么就变了?”

    “早就变了,不是吗?”周颂宜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平静,可泪失禁体质,有些话在刚开腔的时候,鼻头骤然一酸。

    她努力睁大眼睛,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你应该明白,去年冬天,我们就结束了。”

    “是。”他诚然道,“但我没想过,那人是他。”

    周颂宜让店员接了杯热开水,塑料杯捧在手中,冰冷的掌心,温度稍稍回升,“上次,也是你做的吧。”

    虽然没有明说,但徐致柯知道她说的是哪件事。沉默半晌后,痛快承认了,“是我。”

    “为什么撒谎?”

    他问:“那你信了吗?”

    “颂宜,是你先背弃我在先的。”没有歇斯底里,落地闻针,“我可以对不起别人,但对于你,我自认为做到了问心无愧。”

    “今天这件事,是我做的。以我个人能力,再怎么也比不过你们周家和靳家的势力大。这件事,我只是透露了一嘴,可这背后想要弄倒你们两家的人,比比皆是。”

    “说到底,我只是点了把火而已。至于这火如何烧,怎么才能烧得旺,那就和我没关系了。”

    “当然,你也可以将这视作我对他的报复。”

    周颂宜沉默。

    他话里的真假,有几分可信,几分不可信,她此刻竟然无法拎清了。

    思绪像是煮开的粥,一片混沌。

    这件丑闻爆出,如果不得及时处理,一直冷处理,虽伤不到根基,但也足以让两家的股票一跌再跌。

    而股市回春,是一件持久的事情。显然,这并不是股东们想见到的。

    “说了这么多,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徐致柯抬眼看她,“我说过,错过了今天,以后可就没有机会了。”

    “没有。”

    “是吗?”

    “可是我有。”

    徐致柯抬着头,看向漆黑的天空。今晚天色不佳,风雨欲来,没有月亮,空荡荡的。

    他的声音散进风中,“我给你讲个故事。”

    “一个妓女和富豪的故事。”

    “从前有个妓女,在正式从事这门活计之前,曾有一个相敬如宾的丈夫。丈夫兢兢业业地工作,可后来某一天不知道怎么得罪了有钱人家,亦或者是渴望改变家庭现状,想着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能够落到他的头上,竟然跑去炒股。”

    “平民和有钱人炒股,怎么可能会赢,反而倒欠一屁股的债。那个时候,妓女在做妓女之前,不得不去跪求那些有钱人放过他们这群小鱼小虾。可谁知,兜兜绕绕一大圈,做了一场局,也只不过是为了得到她的身体。”

    “走投无路,她出卖了身体,换回了自己的丈夫。可有朝一日,她竟然怀孕了,而正是这个尚未长成人形的孽障,害得她的丈夫和她逐渐离心。”

    “何其荒谬。”

    他淡淡地嘲讽道,“她也曾想过把孩子打掉,可身体压根不容许她这样做。后来,她试图把孩子归还给富人家,可富人家哪里看得起这么低贱的人生的种,还是以这么不堪的方式。”

    “人总是喜新厌旧的,得到了便不会再懂得,珍惜两字如何书写。”

    “生活所迫,为了营生,她做起来那人人唾弃的皮肉生意。而那个被她生下来的畜生,被她保护得很好。她恨过那有钱人,却从没对那孩子疾言厉色过,哪怕是他毁了这个家庭。”

    周颂宜很少听他提起过这些。此刻看着他,不忍地别过头,眼泪在路灯照不到的位置悄然滑落。

    世人总爱以第三人称来叙述故事,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彻头彻尾地变成旁观者。

    谁都没有戳破,彼此心照不宣。

    他很平静地陈述着,故事结尾,他也并没有再说些什么。

    只是道:“颂宜,我妈她。”

    “走了。”话到喉头,还是难免哽咽。

    乌沉的天空,滚起阵阵闷雷声。

    这场秋雨正在酝酿,风格外的大,周颂宜吹在两侧的发丝被拂到脑后。

    良久的沉默。

    绵绵秋雨从天而降,沥青路干燥的地面被泼了点湿迹,很快又消失不见。

    “节哀。”她敛下眉睫,声音揉碎在这雨声中。

    “对不起。”

    “和我说对不起干什么?”徐致柯嘴角尝试扬起笑,可那笑容却苦涩至极,“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有件事情你一直不知道。其实当年中学时期,是我把你困在厕所里的。起初只是临时起意,不想让人看见我狼狈的样子,没想到却困我一生。”

    “你爸之所以没同意让我和你在一起,我想,大概是他都调查出来了。”

    他几乎打碎自己所有的骄傲,微笑着注视着她,一如从前的许多年,“不过,他应该没有告诉你事情原本的真相。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本的真相是什么。”

    周颂宜目光紧紧盯着他,“什么意思?”直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脱轨、逐至分崩离析。

    “那天,我是看着你被那群女生拖进厕所锁着的。之所以没人发现你的存在,是因为我拖了一块正在维修的告示牌放在厕所外边。”

    “那天正是放学的时间点,而那处原本就偏僻,本就没什么人来往。除了我,压根就没人听见你的呼救。我站在树下等啊等,等到天擦黑,才将你放出来。”

    他的泪从眼眶不觉滑落,“那种日子多么令人恶心吗?每一分一秒,都像是蚀骨般的煎熬。可我要是挣扎,他们只会不断地羞辱我和我母亲,还会去报复我母亲。”

    “那时候,我就像是一团臭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秒,似乎都在污染这份空气。”

    “你以为我当初是去救你的吗?”他将真相血淋淋地撕开,“强者总爱欺负弱者,那是因为他们打不过比他们更强的人,所以喜欢在弱势的人身上寻求刺激、存在感。”

    “我亦同样如此。”

    “当初,我恨不得将自己的痛苦施加在你的身上。见你的那天,我被人扒光了身体、堵在厕所里遭受猥亵,那些令人恶心的笑容、令人呕吐的气味,形形色色的人的液体遗留在我的身体上。我缩在厕所,恨不得用那些水将自己的皮肤洗烂。见到你,属于意外,不想让你看见自己的狼狈样。可你看见我,还以为是天降救星,你以为我和你同样都是可怜虫。其实,我只是一滩烂到底的淤泥,连可怜都不配拥有。”

    “后来,我只是改了主意。”他缓慢道,“你和我终究不同。你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痛苦和磨难只是一时的,他们羡慕嫉妒你,朝你扔泥巴来来满足自己内心卑劣的快感。但我不一样。”

    “时间于我而言,是最廉价的成本。”

    可其实他早就后悔了。在见到那双带泪的眼睛时,他就后悔了。

    为此,捧出了自己的一颗真心。

    可他已经是污泥了,污泥怎能去肖想天上的皎月。在做出选择的那刻,命运的齿轮早已开始转动。

    周颂宜干呕得厉害,情绪起伏巨大,她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心却跳动得厉害。

    按照常理来说,她应该浑身都烫得厉害。

    相反,她像是坠入冰窟。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周末,车加塞得厉害。雨水滂沱,雨刮器左右摆动,灯光慢慢在眼前晃动,拉长模糊的光晕。

    下一刻,整个人头疼欲裂。

    警车红蓝色的光在眼前朦胧地闪烁,救护车的嗡鸣声由远及近,耳边传来呼救声。

    意识陷入昏迷。

    第47章 是非人

    靳晏礼接到周颂宜的来电时, 正在会议室里开会 。

    公关部门一边在压词条、撤热搜,一边在加急赶澄清文稿。以最优化的方案,尽可能地降低负面热搜对于两家企业的影响。

    公司官号, 暂时还保持着冷处理。

    这件事, 涉及到两家企业。

    具体如何澄清、声明,需要两家公关部提前商量好。等声明发出去,彼此之间也好配合。

    事情来得太突然。即使加班加点,可处理起来, 仍然有些棘手。

    对方像是有备而来。

    “你们继续。”靳晏礼对侧旁的总监稍一点头, 对方心领神会。他拿过手机,从椅子上起身,拉开会议室大门走了出去。

    周颂宜很少主动给自己打电话。大多数时候, 即便是有要事商量,也情愿是在聊天软件上交流, 很少会以通话的形式进行。

    这通电话, 没来由地没觉得欣喜, 像是一块石头压在心口,沉得厉害。

    不知什么缘故, 总觉得有点呼吸不上来。

    靳晏礼抬手松了颈上的两粒扣,脖颈的桎梏得到松懈, 可心下的焦躁并没有得到缓解。

    电话接通的那刻,那句“小宜。”还没有叫出口, 对面陌生、焦急的一长串话语,打破了他提前打好的草稿。

    对方说得又快又急。明明所有的字他都认识, 怎么此刻组合起来, 却只觉得脑袋晕眩、充血得厉害,什么都听不进去。

    那话像是进了脑子, 可又从另一只耳朵里跑了出来。短暂的瞬间,脑袋一片空白。

    “喂?”

    话筒那段的人见这边沉默着,以为是雨下得太大了,他的声音隐匿在这“哗啦啦——”的雨水里,对方压根没听见自己说的话。

    于是拔高音量、捡重点说,“请问是机主家属吗?机主在肖君庙公交站附近的路口,发生追尾事件,因失血过多目前陷入昏迷状态,先已被送往协和医院进行救治……”-

    靳晏礼反应过来时,整个人身体发冷,捏着手机贴在耳侧的那只手,不受控地发抖。

    起初是指尖的震颤,后来带动整条小臂都在颤抖。

    通话挂断,他茫茫然在原地杵了一瞬,继而身体不受控地战栗一下。

    像是剥离的灵魂回到肉身,他快步跑向一旁的电梯间,手指好几次没摁住下行键。

    梯门打开、闭合,继而打开,他从里面出来,拔腿直奔地下停车库。

    暴雨搅沉天色。

    黑暗的天空,像是破了个窟窿,豆子般的雨水劈里啪啦地砸像地面。

    狂风乱作,行道路上的绿树,随着黑夜起舞。

    好在,路上没有多少行人撑伞外出。通往医院的这条路,错开了下班的高峰段。

    靳晏礼开着车,一路狂飙。

    雨水顺着风擦来的方向,沿着玻璃窗滑过。如玻璃

    裂开的纹路,一路横向蔓延。

    湿漉漉的雨天,他把着方向盘的手指,掌心不知什么时候沁上了一层薄汗。

    心悸得厉害。

    *

    抵达医院,靳晏礼推开车门走下来时,整个人脚步虚浮,险些跌倒在地。

    雨水顺着脸颊滑落,视线里模糊一片。

    他胡乱地擦了擦,顾不及太多,一路跑着进了医院大厅,逮着一名护士询问。

    今天雨夜,又是车祸的。

    护士今晚执夜班,因此对靳晏礼描述的重点多少有点印象。

    替他指明方向后,低头在巡查表中填好记录,将圆珠笔插在领口下方的口袋中,转身离开了。

    按照指明的方向,靳晏礼走了一路。

    兴许是因为焦急,从前缜密、沉稳的性子丢弃,可越焦急反而越容易出错。

    夜里的医院,寂静无比。大家脸上没有喜气,都是沉重。

    只有经过妇产科时,才少有地看见几张较为欣喜的脸孔。

    他不断地张望着,不断地询问。

    一路跌跌撞撞。

    终于,来到了手术室。

    短暂的路途,却像是耗尽他全部的气力-

    周颂宜已经被推进手术室,徐致柯靠在手术室外的墙壁,敛着眉,盯着脚尖。

    焦急、懊悔的情绪充斥在大脑,不断地反复拉扯折磨。

    忽而,耳边传来一串湿哒哒、沉重的脚步。脚步声由远及近。骤然消失。

    他抬起下巴,朝声源处看去。见到来人,低低呵笑一声,“你终于来了。”

    靳晏礼大脑意识极度混沌,脑袋疼得厉害,压根没去思考徐致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通电话的人说周颂宜已经被送往医院,可他过来了,却只能看着手术室牌子上亮起的‘手术中’几个字。

    他焦躁不安。

    紧跟着,手术室的门打开,走出一个身穿绿色无菌服的医生。

    她的手中拿着一张单子,盯着徐致柯看:“你是周颂宜的家属?”

    “他不是。”靳晏礼嘴唇嗫嚅,字从喉咙艰难挤出,“我是。”

    医生微讶。

    毕竟,在进手术室前,陪同患者一同过来的,是刚才的那位男士。

    先入为主的,他便以为对方是患者家属了。

    不过专业素养,没给时间多想,“你是患者的?”

    “我是他的丈夫。”这几句话,像是要耗掉他所有的精气神,“颂宜她,现在还好吗?”

    “患者大出血,好在经过手术,情况暂时稳定住了。”她将单子递给靳晏礼,“只是肚子里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还请尽快签字。”

    “孩子?”

    靳晏礼原本松了一口气,此刻又重新吊起。讷讷道。

    低着头,看着手中那张快被自己捏皱的纸。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字,他握着笔,签字的手抖个不停。

    周颂宜出车祸了。

    她怀孕了。

    孩子要没了。

    感觉自己整个人脑袋胀痛得厉害。“礼”字最后一笔,没控制好力道,险些划破纸张。

    医生看他一眼,叹了口气,转身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指示灯显示红色。

    徐致柯看着眼前人。雨水将发梢打湿,黑色的西裤面料濡湿一片。

    走过的路径,鞋底的水渍印在暖白色的瓷砖,白炽灯的光打上去,清晰可见。

    难能可见的狼狈样。

    忽而笑出声,“你还不知道颂宜怀孕了?”

    见他沉默,心中升起隐秘的快感,“真是可惜。还没能见一面,就失去了呢。”

    徐致柯手背上血管暴起,语气淡讽,“你想要的,一样都没留住。不是你的,终究就不是你的,强求也没用。”

    “我失败了。”他走上前,揪住靳晏礼的衣领,“可你又能高尚到哪里去,同样是失败者。你看,颂宜连孩子的存在都不愿告诉你。真是可怜。”

    靳晏礼整个人还没缓过来,心率极速飙升。

    此刻压根就没注意徐致柯在说些什么,任凭他揪住自己的衣领。

    心口绞痛得厉害,他一条腿跪倒在地。

    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眼底通红一片。

    抬起眼,看着眼前的这张脸,思绪渐渐回笼。

    他的眼神变得阴鸷,“徐致柯,你究竟做了什么?”

    “颂宜出事,你为什么在这?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能做些什么?”徐致柯看着靳晏礼因为愤怒而丢失的理智,只觉得畅快。红了眼,无法冷静,“你有时间在这儿质问我,不如好好想想,为什么我能知道她怀孕了,而你却什么都不知道。”

    如恶魔的低语,“她压根就不爱你,你还巴巴地往前凑。可不可怜?”

    靳晏礼擦了擦从发梢滑落在唇间的水渍。盯着指尖的水珠,一切都好像是做梦一般,恍惚地让人难以置信。

    他摇头嗤笑,“你唾弃我插入你们之间的感情。可到头来,你扪心自问,你值得她托付终身吗?你在他面前营造的那些风光霁月的形象,可到头来,也不过如此。”

    “当你开始将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用在她的身上时。又或者是,当你将她当作报复的筹码时,你就已经不配再得到她的爱了。”

    “你不配。”

    靳晏礼用尽全部的力气,身体缓慢地靠向墙壁,只觉得累,“揭开虚假的面具,你同我并无差异。”

    话很轻。

    像说与他,又像是说与自己。

    “你闭嘴!”徐致柯丢掉所有的礼仪,大声呵斥,“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这些都是你们靳家逼我的,要不是靳嵩朗,我会变成这样吗?”

    “你们靳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说着说着,他哑了声。

    或许今夜,就不该约她出来。可那些积压在心头的秘密,近乎逼得他喘不过气。

    恶狠狠地盯着眼前人,只觉得目眦欲裂。

    可攥着他衣领的手,渐渐懈了力道。

    认命般的。

    脚步踉跄着后退,最终缓缓滑下身体。

    昂头靠在墙壁,雪白的天花板,晃得人眼睛刺痛。

    论到底,终归是自己懦弱了,是他先放开了手。

    捂着脸颊,泣不成声。

    *

    周颂宜感觉自己睡了很久,醒来时,周围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刚准备起身,只觉得晕得厉害,抬手摁住脑袋。

    察觉到牵引感。睁眼时,发现自己的手背上正插着输液针。

    “醒了。”

    “岑姨?”听着熟悉的声音,她转过头,“您怎么过来了?”

    岑佩茹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人,心口疼得厉害,摸了摸她的头发,替她将床位调高了一点,“听说你病了,阿姨过来照顾你。”

    周颂宜没吭声。

    敛着眼睫。

    手指搁着白色的棉被,轻轻抚上自己的肚子,“您都知道了?”

    “你爸他也知道了。”岑佩茹说完,微微一顿。想斟酌着用词,可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是好,最终还是如实道,“是晏礼那孩子告诉我们的。”

    周颂宜眼神凝滞一瞬,转而又释然了。也不知道自己刚才莫名的心口一紧,缘由从何而来。

    陷入昏迷前,耳边有嘈杂的呼救声。

    好心人试图解救自己,却徒劳无功,最终用她的手机,点开联系人拨通了过去。

    原来,那通电话,拨到靳晏礼那儿去了。

    纸包不住火。

    有些事情,终究是瞒不住的。

    周颂宜垂下眼睛。原本微微隆起的小腹,此刻格外平坦。

    曾经待过的痕迹,除了肚皮上的疤痕,什么也没留下。

    她说:“孩子没了。”

    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姑娘,岑佩茹见不得她这副模样,心口泛酸得厉害。却又怕自己说多,勾起了伤心往事,只道:“你还年轻。”

    “这样也挺好的。”周颂宜转动眼珠,笑容勉强地看向岑佩茹,“我爸他们呢?”

    “就在外头。”

    她醒来之前,周平津进来看过。什么话没说,可眼圈通红一片。

    岑佩茹怕他控制不住情绪,又怕周颂宜醒来时情绪失控,索性就让人在外边的椅子上等着了。

    意外的。

    眼前这个孩子,冷静到让人心疼。

    她站起身,“我这就让他进来。”

    “不用了。”周颂宜说话的语气很虚弱,脸上也没什么气色,整个人病气很重。

    她转头看向窗外,“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现在没什么事了,您也不用特地过来照顾我,挺麻烦的。”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岑佩茹爱怜的目光看着他,“一点也不麻烦。”

    “岑姨,我爸那个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有些话,还请你帮我说说,让他别太担心了。”

    周颂宜语气很慢。

    嘴唇干涩,声音很轻。仿佛眨眨眼,就要消失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岑佩茹没说话,知道她需要时间独处消化。良久,语气也难免哽咽,“好。”

    “谢谢。”

    她转过脸,冲她笑笑。

    将被子往身上卷了卷,她又将脑袋偏向一边。沉默着,不再说话。

    耳边,椅子被拉开。

    椅腿摩擦地板,发出轻微的“刺啦——”声,脚步声渐行渐远,门被轻轻地带上。

    又重新陷入一片寂静。静得仿佛能听见输液管“滴答-滴答-滴答”的输液声。

    窗外,三层楼高的银杏,叶子金黄。

    秋风吹,叶子落。

    像在生命耗尽前,用尽全部力气,在生命的舞台上,落下最后一场翩跹的舞。

    周颂宜盯着树上不断落叶的枝干发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直到眼球酸涩,才僵硬、机械地转了身。

    孩子没了。

    其实也挺好的。

    原本的计划中,也没打算留下来。后来,只是在时间的累加中,产生了不舍的情绪。

    留下或失去,只在一念之间。

    可能,她曾做出的抉择是错误的。现如今,老天替她做出了正确的抉择,将一切拨回原轨。

    说不难过,那是假的。

    更多的是,一种身心上的疲惫。索性,一切回到原轨,也就没有了忧心的必要。

    她只是需要休息一下,等一切修养回来,也就都好了。

    所有的那些,都和自己无关了。

    第48章 是非人

    刚做完手术清醒, 胃里空泛得厉害,却没什么胃口。

    周颂宜整个人病怏怏的、食欲不振,不太想吃什么东西。

    这种情况, 从早晨清晰一直持续到傍晚。

    岑佩茹特地聘请了营养师, 让对方变着花样,做了许多营养均衡、味道鲜佳的食物。

    可食物送上来,随着时间的漫去,饭菜冷掉, 扔原封不动地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

    她一口没吃。

    不说话, 只是一个人静一静。

    岑佩茹看在眼里,没当面说些什么,可急在心中。

    从房间退出来, 周平津一脸急切地看着她,“还是没吃吗?”

    “没。”

    岑佩茹摇摇头。

    “我进去看看。”

    周平津从接到消息赶来, 便一直候在病房外。周颂宜清醒前, 他曾进入房间, 久坐了许久。

    看着那张消瘦的面颊,刺眼的病号服。

    沉默良久。

    月光从窗台撒进, 一双眼苍老、疲惫了许多,红色的血丝在眼眶中游走。

    日出时分, 见她似有清醒的趋势,连忙手忙脚乱、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

    她现在连岑佩茹都不大相见, 他的出现,恐怕会更加引起她的不自在。

    出了房间, 心里边又惦记着。坐在门外的长椅上, 不时起身,透过观察窗往里探上几眼。

    一个下午, 就维持那么一个姿势。

    “别,”岑佩茹见他拔腿,连忙抓住他的手。即便房间隔音好,可还是不自觉地放低了音量,“好不容易睡着,让她先好好休息一下。今天一个下午,自己一个人怔怔地躺在床上,也不说话。我过去的时候,眼泪还没来得及擦拭。”

    “孩子心里头也乱着,她怕你担心。给她点时间,让她自己平复一下,我们能做的,就是给予她最大的支持。她不想说的,你也别逼她。”

    “这些我当然知道。”周平津从腹腔吐出一口浊气,声带嘶哑、疲惫,“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这孩子不声不响的。佩茹啊,我真的怕。”

    咽喉干涩,声音都带着颤,“我怕,一朝又回到了十多年前。”

    “别担心。”岑佩茹安慰着,“晚一点的时候,我再进去看看。”-

    晚上,岑佩茹从宅子里带了自己下午熬煮的粥,又带了点梅婷做的糕点,装进食盒,拎着去了病房。

    敲了敲门,继而推门而入。

    进门时,周颂宜已经醒来,气色看起来依然不怎么好。

    将食盒放在一旁的茶几,目光一扫而过那些冷掉的食物,权当没看见。

    她走近,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下,问:“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天黑后,室内太过宁静,麻雀在树上喳喳叫的声音都能进到耳朵里。

    岑佩茹轻声说,“有没有想看的电视,阿姨给你调。”

    周颂宜仿若刚回神。

    “不用了。”她慢慢支起上半身,靠在床头。唇色苍白,眼神无奈地看着眼前人,“我真挺好的。您不用担心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明天说不定就能下地活蹦乱跳的。”

    “再说了,您一直陪在我这里也不是数。明天舒樾放假,回家里发现没人,心里肯定疑惑。”

    “你这孩子,还操起我的心了。”岑佩茹叹一声,眼神从她的眉眼一寸寸落过去,尽量缓着自己的语气,“一天没吃饭了,好歹吃点东西。不然这营养该怎么跟得上去?”

    “吃不下。”

    “尝一点。”岑佩茹道,“阿姨亲手做的。”

    周颂宜嘴唇动了动,拒绝的话终究是被吞了下去。

    侧着目光,看向身旁的保温盒,继而转回头,眼神温和,“那我尝一点。”

    “好。”岑佩茹走近她的身旁,贴心地替她打开食盒,“吃一点。要是实在吃不下,就放着,待会有人收拾,不用勉强自己。”

    “嗯。”

    盒子打开。里面的饮食很清淡,营养富含量极高,样子看着也让人很有食欲。主食是一点营养粥,内含谷物较多。

    周颂宜夹了一筷子的青菜,咀嚼的动作很慢。

    怕岑佩茹会觉得无聊,她说,“我这儿也是很无聊,要不您还是先回去吧。”

    “没关系。”

    “好吧。”

    她没再开口了。

    吃了几口,实在没什么胃口。后面再吃的时候,就变得很勉强了。

    岑佩茹也看出来了,于是没再勉强。

    替她将餐盒收拾好,起身准备离开。知道周颂宜的性格,她没提留下照顾的事情。

    只说,“今天晚上,我就不留下来了。不过,我替你请了一位护工过来照顾你。不然,让你一个人在这儿,我和你爸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怀孕这么大的事,她愣是守口如瓶,一点都没告诉他们。为人父母的,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孩子。

    “嗯。”

    周颂宜垂着头。

    不想让他们担心,于是便没再拒绝。

    岑佩茹将东西收拾好,起身离开。见人即将走远,他忽而开了口,“他人呢?”

    声音很轻,没特地指名道姓,可岑佩茹却都能明白。

    脚步顿住,脸上扯出笑,尽可能地揭过话题,“回去了。”

    “嗯。”

    听此,周颂宜骤觉心中一松。

    她慢慢地躺回床铺。夜里有点儿凉了,她扯了扯被子,拉到脖子上。

    闭起眼睛,房间内,一瞬陷入宁静。

    *

    不多时,房门被人重新敲响,周颂宜以为是岑佩茹去而复返。

    等睁眼看去,发现是一张陌生的脸孔,起初有点儿讶异,但转瞬又恢复平静。

    对方举止腼腆。

    主动向她介绍着自己,“您好,我是过来照顾您的护工。我姓胡,古月胡,单名一个丽字。今年三十四岁。”

    “我就在这儿,您要是有任何需要,随时叫我。”

    “嗯。”

    两人第一次见面,还比较陌生,尚处于磨合期。

    怕周颂宜觉得不自在,于是自己给自己找了点事做。

    先是打扫房间的卫生,继而又是擦拭摆着百合花的玻璃瓶。

    忙忙碌碌,愣是没让自己空闲下来。原本清冷的房间,因为这点动静,稍微显得有点人气-

    周颂宜躺在床上,但睡不着。

    今天睡了一天,脑袋昏昏沉沉,身体动作时,偶尔会有一阵抽痛感。

    她让胡丽将电视打开,追了会儿剧,眼睛有点干涩,就没再看了。只是电视仍旧是播放的状态。

    “您别忙碌了,坐下休息一会。”

    胡丽:“我不累,把这点打扫完就好了。”

    “已经很干净了。”周颂宜笑笑,“坐下吧。我现在睡不着,你能陪我聊聊天吗?”

    “当然可以。”

    听她这样说,胡丽连忙放下手头的工作。

    去淋浴间净了净手,才重新折了回来,坐在周颂宜病床旁的椅上。

    有点儿拘谨,“聊点什么。”

    “随便聊聊吧。”

    周颂宜这会只想找人说说话。

    可没想到,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没有之前那么的无趣了。

    胡丽是一个稍微有点幽默的人,会讲八卦与笑话。

    尽管这笑话有点儿冷,可她脸上真切的笑容,很轻易地就能感染到身边的人。

    有她的陪伴,心情也的确好了许多。

    聊的内容很散,天南海北地聊着,有什么说什么。

    闲聊中,胡丽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其实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入选的。公司里,比我优秀有经验的人有很多。岑女士给了很多工资,当时大家挤破脑袋都想过来。我虽然也想,但没抱太大希望。”

    很真诚地笑了,笑容中还带点羞涩,“没成想,竟然还真的被选中了。不过,一直也没好意思问。”

    “大概是比较合眼缘吧。”周颂宜想了会又道,“这种事情,说不准的。全凭个人感觉。”

    “不知不觉找你聊了这么久,不会觉得我烦吧?”

    “怎么会呢,都是我应该做的。”胡丽赶忙摆手。抬头看了眼时间,“呀!不早了。这都快十点半了,您赶快休息吧。”

    “还早呢。”

    周颂宜抬眼,看着墙壁上的挂钟,“以前上班的时候,这个时间点于我而言,算早的了。一般都是十一点多,或者转钟的时候。现在这个时间点,有点困意,但是睡不着。”

    “可能是下午睡够了吧。”

    “年轻人,可不能总熬夜,会熬坏身体的。”胡丽不赞同道,“身体是本钱,一定要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

    她又郑重地重复一遍,“一定要注意身体。”

    周颂宜被她一板一眼的模样逗笑,也不愿对方为难,“好吧。”

    “最近有点烦。”

    “放首纯音乐听听吧,兴许我听着听着就会睡着了。”

    *

    熄了灯,舒缓的音乐在耳边流淌,周颂宜躺在床上,眼神一片清明。

    暗夜里,她仰面盯着天花板,却摸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思绪放空,肉身仅仅只是一具躯壳。没有思维,机械地操控着神经。

    这件房子,是医院最好的VIP病房。视野开阔,空气流通畅。

    除了床位,家具一应齐全,更像是小型而温馨的家。

    转了钟,胡丽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天也睡了,万家灯火沉眠。

    周颂宜也不知道自己盯着窗外看了多久。

    看得眼睛都酸涩了,她才转了转眼球,慢慢闭上眼睛。

    可惜,睡得并不安稳。

    像是陷入一场深海般的噩梦,伸手不见五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断地下沉、再下沉。

    水一寸寸没过嘴巴、鼻腔、眼睛,直至将她溺死在这深海中。

    她才恍然惊醒,可却怎么都撑不开眼皮。

    整个人冷汗涟涟,嘴唇发抖,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她不断地挣扎,嘴唇近乎发出呓语。

    忽而,鼻腔嗅到一股类似雨后的森林的气味。

    极淡,却熟悉。

    下一秒,额头覆上一只手掌。

    有人隔着被子,轻轻拍着她的胸脯,像是婴儿哄睡般的。

    慢慢的、奇迹般的,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片刻后,唇间传来一阵痒意,原本干裂起皮的嘴唇,变得湿润起来。

    像是有人不断地用蘸水的棉签棒扫过唇瓣。

    动作很轻。

    她能感觉,却睁不开眼。

    意识像是泡在水里,温热的,让人不断地沉溺,四肢变得绵软无力。

    天快亮时。

    周颂宜猛得惊醒,动作幅度过大,牵扯到腹部的伤口。

    抽痛抽痛的。一瞬间,后背爬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最近,北京的天很干。

    窗外风声呼呼,周围静悄悄的,如果不是抬手触上唇瓣,感知到的一片润泽。

    那么,她真的要以为这是一场几近真实的梦了。

    *

    流产前三天,还需卧床休养,不能随意下地走动。

    只是这种情况,是依照个人体质而异的。

    也有流产后一小时左右,身体状况良好时可以在医师的指导下下床活动的。

    不过,岑佩茹担心周颂宜的身体,显然并不认可这种做法。

    周颂宜躺着觉得难受得很,时间像是过得很慢很慢,每一秒都变得难挨。

    她说:“我想下去转转。”

    “还是再调养一天。不过要是实在待不住,想要下床的话,我待会去问问医生。”

    胡丽走上前替周颂宜将床位调高,以此来让她的上半身能够抬起幅度。

    视野不再拘泥于那一小块地方,变得宽阔。

    毕竟身体难受,人也遭罪。

    调整好幅度后,柔声询问:“这样可以吗?”

    “谢谢。”

    “不客气,这都是我的职责所在。”

    “我想吃点东西,”周颂宜支起上半身,突然对眼前人道,“你能替我去买点粥吗?”

    “当然可以。”胡丽眼神一喜,“你想吃什么?或者我都买过来尝一尝?”

    岑佩茹那天晚上送完晚饭,见她吃了几口,还以为情况会有所好转,结果还是在原地踏步。

    营养师变着花地制作餐食,虽知道对方也是好心,可她却是食欲不振。

    即便再好看、美味,也只是尝了几口,便不再动筷子了。

    胡丽看在眼里,也是着急得很。此刻,难得主动开口要吃东西,自然是竭力满足-

    盯着胡丽离开的背影,周颂宜收回视线,盯着雪白的天花板。

    半晌后,她启唇:“进来吧。”

    沉默一瞬,门锁被人拧动,房门被推开。

    她闭了下眼睛,睁开时,特地没将视线瞥过去。

    很轻声,“你都知道了。”

    “是。”

    周颂宜的脸压在枕头上,笑了下,“孩子没了。”

    良久的沉默过后,她慢慢转过脸。

    从婚礼到医院,明明只是隔了几天,却像是过了许久。

    大概是见过了周自珩,原本干净、英俊的皮囊,此刻添了不少伤口。

    不知道在这儿待了多久,脸上的伤痕没有及时消肿,此刻青一块紫一块的。

    昂贵的衣料外套,此刻也皱巴巴的。下颌上,冒出了一层青色的胡茬。

    狼狈至极。

    靳晏礼看着眼前人。明明见面之前,还是一副笑颜如花的模样,就算刻意冷淡,也只会让人觉得有生气。

    此刻躺在雪白的床铺,消瘦的身体罩在肥大的病号服里。

    疲惫、像是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

    他抿着唇,想说些什么。

    喉间却干涩无比,什么字都挤不出来,安慰的话怎么也吐不出来。

    垂着头,连直视她眼睛的勇气都没有。

    “其实,我原本也没打算留下他的。”周颂宜话说得很慢,“现在没了,也挺好的。”

    靳晏礼抬起头颅看她。

    如果放在从前,他听到这些话,情绪必然会变得失控,不断地诘问于她。

    毕竟,他曾私心地想要通过一个孩子,来将她的余生和自己捆绑在一起。

    此刻,看着她失了气色地躺在病床上。

    想起三日前的那个雨夜,整颗心瞬间被揪起,不断地下坠、再下坠。

    他整个人灰败极了,讷讷地言:“我知道。”

    “好了,要是没什么事,你就离开吧。”她闭着眼睛,不想见他,“这里有专业的护工,你夜里也不用来我这儿。回去吧。”

    靳晏礼知道她话里的意思。

    她不想见到自己,或者说,她迫切地想和自己斩断所有的牵扯。

    从来没有这一刻来得清楚、明白。有些东西正在急速流逝,再也挽不回来了。

    这次,大概真的要结束了。

    “好。”

    第49章 是非人

    周颂宜出院那天, 医院里栽植的银杏落了满地。行人走在路上,穿着厚厚的大衣。初秋,转眼间, 就到了深秋。

    那天, 周平津四人都过来了。

    沈滢一进屋,将怀中捧着的鲜花递给她,继而围着周颂宜转一圈,“在这儿几天, 是不是闷坏了?”

    “你看看你, 又瘦了点。”她语气轻松,“不过没关系,我最近跟着网上学了厨艺, 指定在年前,把你给养得白白胖胖的。”

    “嫂嫂。”

    周颂宜无奈, “哪有那么夸张。”

    “没跟你夸张。”周自珩将挽在臂间的大衣递给她, “外面风大, 待会出门,把衣服加上。”

    周平津站在原地, 一时间有点无措。

    看着兄妹两人说说笑笑,仿佛日子又回到了从前, 可是此时面对周颂宜,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沉默着, 却是细心地帮她把东西收拾好,自己拎着包, 走在前边。

    “爸, 我自己来吧。”

    “没事,你爸她就乐意这样。”岑佩茹看他一眼, 目光划开,落在周颂宜那双疲惫的眼,“不然,他反而还觉得不自在了。”

    在进病房前,周平津的眼眶就不受控地发红。

    怕周颂宜瞧出端倪,特地开了窗,吹了好一会的风。

    四个人,彼此心照不宣,谁也没有问点什么。

    他们太了解她的性子了,越是装作不在乎,心中就越在意得要命。

    无法让时间极速疗愈,能做到的,便只有粉饰太平。将这,当作一场普通感冒而导致的住院。

    这几日,时间太过难熬。

    总也放心不下,又怕周颂宜见着自己为难。于是,总在夜里偷偷地隔着观察窗瞧上几眼,宽慰自己。

    “还是回家了好,这医院真不是人住的地方。里边的消毒水刺得要命,晚上安静得可怖。”周平津将她上下打量一圈,“爸爸让你梅姨炖了爱喝的汤。正好深秋了,再过阵子就步入冬天了,趁这个时间,好好暖暖身体。”

    “好。”

    周颂宜的笑容温暖,“谢谢爸。”

    “谢谢大家,这段时间让你们操心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周自珩显然不大认同这句话。

    “以后无论想做什么,就大胆去做吧。爸爸以后不会再插手了,周家也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周平津看着眼前消瘦的女儿,也后了悔,“只要你过得幸福就好。”

    “怎么说这些。”岑佩茹瞪他一眼,“不是说好了,不说了吗?”

    “瞧我这张嘴。”

    ……

    看着两人拌嘴的模样。

    周颂宜抿了抿唇、没吱声,心底那些干裂的缝隙,像有暖流淌过,渐渐得到滋润。

    *

    回了周宅,日子好像又归于平静,像是园子里一湖平波无澜的活水。

    时间慢慢淌过,曾经的那些痛苦,好像也一并随之流逝,渐渐变得不复存在。

    似乎是麻痹,亦或者是自身的充实。

    这几日,周颂宜不是听曲,就是画稿的。尽管忙得不可开交,可精神却很满足。

    原本郁结的心情,在自我的充实中,得到了极大的调节。

    深秋,落叶渐多。

    后山每日能听见风揉动叶子的声响。一日又一日过去,树梢的叶子越来越少,原本栖在树间的鸟雀,不得不振翅,寻向温暖的南方。

    周颂宜坐在椅子上发怔。这段日子,她好像对时间格外没有概念。

    此刻,见到眼前的场景,像是梦游许久的魂魄归了位。

    她捞过手机,看了眼时间。

    才发现,竟然就要十月底了。

    上次闹出的风波,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此刻回想那些细枝末节,却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

    流产后,很少看手机。事情的最终解决办法是什么,周自珩没对她提起过,家里的其他人也没在她面前提及过。

    如果不是记忆中确实有这么一段事,那大概她真的以为自己做了场梦。

    扔掉手机后,才发现自己真的是与互联网隔绝了。

    此刻,点开微博。在搜索框,输入了几个关键词。

    词条已经被屏蔽了,什么都搜不出来,显示一片空白。

    只有两家公司的官号声明,格外瞩目。

    靳家的公司官方账号,已经对于上次闹出来的风波做出了回应,而他们家的账号,紧跟着靳家一同做出了回应。

    手指下滑,点击展开。

    【声明】

    [关于近日的不实传闻,我司特做出以下澄清:我司CEO靳晏礼同周氏千金——周颂宜,现已和平分开。对于散播两人不实言论,于两家公司造成恶劣影响者,本司将会依照法律程序,追诉到底。]

    这么一段文字,一眼看去,其实费不了太多时间。可周颂宜盯着这段声明,愣是看了许久。

    曾经渴望的、想要的自由,如今彻底实现了。

    事情没了转圜的余地,靳晏礼也如同他承诺的那般,再也没来打扰她的世界。

    可内心,好像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闹的这一出,终究还是没能瞒过靳老太。

    几天后,周颂宜接到了一通陌生来电。

    接通后,对方沉默几秒,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语气略微哽咽,“周丫头,晏礼都告诉我了。你们结婚的这件事,终究是我们靳家对不住你,让你受了委屈。”

    她叹气一声,“是我管教不力。”

    “要是早知这段姻缘是这样来的,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怎么都不会同意的。”

    “都已经过去了。”

    山映斜阳。

    周颂宜看着橙红的落日悬挂在林间,像是一颗咸蛋黄似的,她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诉说着。

    可握着手机的手指,不断地缩紧、泄力,再用劲。

    如此往复。早已出卖了她心中的真实想法。

    只是这儿没别的人,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临挂断电话,天空最后一抹光掩藏进了山头,她收回视线,“奶奶,注意身体。”

    *

    秋天很短暂。

    周颂宜在宅子里住了好一阵子,等身体彻底恢复,周平津才勉强放下心。

    这几日,她捡起丢了许久的课业。每天不是窝在房间跟着人员学习,就是在捣鼓自己的皮影人物刻画。

    周平津虽然没过问,可还是特地让人订购了上好的演奏乐器,差人送到周颂宜的房间。

    只是当她的面,却只字未提。

    流产的事情,周舒樾起先并不知情。后来,微博上闹出的那件事,终究还是没瞒住。

    那阵子,人虽然待在学校上课,可每都准时给周颂宜发消息关心她的身体。

    几天没见着,非得打一通视频电话,才算安心。

    周颂宜在家休养了好一阵,不日后将前往泰安,继续跟在范师傅身边学习。

    这件事被他知晓后,还准备特地请一天假,回来送送她。

    毕竟,这一次过去,少则十天半月的,多则一个月跑不掉的。

    *

    十一月,秋天早已过去。寒风刺骨,这么冷的天里,周颂宜的腿疾随时都有可能复发。

    人不在眼前,要是出了事,就算是有通天的本领,一时也赶不过去。

    大家心里头,都忧心忡忡的。可没人敢当她的面提起这件事。

    流产住在家的那段时间,虽然面上装作无事发生,大家也都配合着。

    可无论怎么补足营养,却始终长不了一点肉。

    每天的活动范围,就那么一小块地。

    无人看见的地方,心情低落,像是抑郁症的征兆。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曾经上中学的那段时间。

    “爸知道,说得多了,你也就不爱听了。”周平津道,“爸爸不懂这些。最近天冷了,你去泰安,我们实在放心不下。身边没个熟悉的人照应,要是有什么事,我们也不能及时知晓。”

    “颂宜,”岑佩茹看着她,“我们和你秋花姨商量好了,你这次过去,把她带着一起吧。”

    “早前,她是待在你祖母身边服侍的。老太太走了,她一时闲下来了,也不自在。你把她带着一起过去,我和你爸的心,也可以回落到肚子里了。”

    “好。”

    这次,没再说拒绝的话-

    周颂宜给范师傅发去了自己在家练习的视频,得到对方的肯定后,两人沟通好时间,买了两天后直达泰安的高铁票前往。

    许久未见。从秋天,到冬天。

    “一阵子没见,你瘦了不少。”甫一见面,范师傅就注意到她整个人发生的变化,关心了一番,“是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当初回北京,是因为周自珩和沈滢的婚礼。

    不过,距离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可却发生了许多事情。

    流产的事,周颂宜没提。

    只和对方表明,因为一点私人原因,耽搁了一点进展。

    但好在她学习速度飞快,能力不错。情绪调整过来后,很快追上了原本的计划进展。

    这些事,她没法去和对方讲。

    只能摇摇头,“没事。”

    闻言,范迟宇也没再多问。

    *

    北风呼啸,冬天的第一场雪就这么施施然地来临。

    树尖上缀着白花儿,若人声重了点,保不齐“啪嗒——”地掉下一捧雪来。

    行人往来,各个裹得和粽子无差异。

    周颂宜腿疾暂时没复发,可骨头缝钻出的痛,却是实实打实的。

    秋花提前准备好了一切,地暖烧起来,暖水袋准备着。就连止疼药,也特地从北京带了过来。

    此刻,灶上边的砂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泡。

    周颂宜从自己的随身包里翻找出两张票根,将她递给正在一旁织围巾的秋花,“秋花姨,这个是戏馆的票根,范师傅给了我两张,但我在这儿也没什么熟人,就您一个。”

    “您要是感兴趣,可以去瞧瞧。”

    “我肯定是要去的。”秋花接过票根,“这可是你第一次在舞台上表演呢,你爸他们过不来,我正好给他们录点视频。”

    范迟宇过几天有一场演出,演出地点在一家戏馆。

    周颂宜早前也跟着去观摩了几次,这次对方特地和场院老板协商,点名要给她一场演出机会。

    这件事,秋花前几天就听她提过了。

    她说:“这几日,你忙着演出的事,没怎么看手机。他们联系不到你,电话都打我这儿来了。”

    “秋花姨最好了。”周颂宜凑到秋花的身旁,对她笑得灿烂。

    “你啊,”秋花点了点她的额头,“这次表演结束,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头好好待一段时间,好好休息休息。”

    她眼神心疼,“我看了天气预报,这阵子天天都要下雪。你的腿,一到这个时间就变得敏感。昨晚睡觉,是不是腿疾犯了?”

    每晚,周颂宜睡下后,秋花都会来到她的屋子里转转。

    昨夜,过来的时候,恰好看见她躺在被子里,弓着身体,表情痛苦。

    整个人冷汗涔涔,手下意识地捶打自己的膝盖。

    如果不是深知周颂宜的秉性,她大概就要被她给骗过去了。

    白日里,总是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不想大家太过担心。

    秋花叹了口气。

    去客厅烧了壶热水,将水灌进热水袋,塞进周颂宜的被子里。

    那时候,才知道被子压根就没睡热,摸上去一片冰凉。

    她替她揉着腿弯。

    那夜,两人谁都没说话。

    “我会的。”周颂宜眨眨眼睛,思绪回笼,“这次,我都听您的。”

    “不过昨晚的事,您先别告诉我爸他们。不然,除了徒增他们的担心,什么也改变不了。”

    秋花深深地看她一眼,将她搂在自己的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

    表演那天,户外刮了大风,雪如鹅毛。

    气温极低,来往人员,皆穿着厚重的棉袄。直到进入温暖的馆内,被热气烘烤,才脱下外边笨重的棉衣。

    “腿疼吗?”

    秋花神色忧心,“我就在旁边,觉得不舒服了,一定要告诉我。”

    “还好。”

    周颂宜点点头,“别担心,您先坐着吧。我得到后台去了。”

    秋花盯着她脸上的神情,确认真的没事后,才放下心,“嗯。”

    等人走远,周颂宜险些站不住。她赶忙伸手撑上墙壁,慢吞吞地挪动步伐,来到后台。

    好在是坐着表演皮影,痛感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首先开场的是范师傅,在对方表演期间,她一直坐在一旁静静观看,学习对方的神态、语气。

    表演谢幕后,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范迟宇走出幕布。

    后台开始进行整理,在对方讲话期间,为下一场戏清场。

    时间越临近,周颂宜越是紧张,肾上腺素急剧飙升。

    一瞬间,全然忘记了自己腿疼的事。

    人生中,第一次在大众的面前,进行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场皮影表演。

    刚开始表演时,底下鸦雀无声,她的神经绷得很紧。

    一个人,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又是旁白的。

    神经紧绷,但好在忙中未出错。直到完成最后的动作,她捏着竹子的手,汗水湿润掌心。

    腿骨缝隙间的疼痛,已经浑然不觉。

    台下掌声热烈,悬着的心才算落地。还好,没有搞砸。

    谢幕时,周颂宜走出来。

    除了秋花身侧的位置。场馆中,近乎座无虚席。

    那人在她走出白幕的瞬间,紧了紧脖颈的围巾,低着头,匆忙借过离席。

    第50章 是非人

    戏馆不大, 大约可容纳几十人。周颂宜谢完幕,从后台侧边走下了观演席。

    刚走到秋花的身旁,才发现周平津一行人, 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从北京抵达泰安。

    大半个月没见面, 此刻异地再见,还是在人生中的第一个表演场合,难免震惊。

    她捂着嘴,眼睛一瞬变得通红, 眼眶中盛着晶莹的水渍, “你们怎么过来了?!”

    又欣喜,又无措地看向身旁的秋花。泪水从眼眶滑落,“你们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 故意瞒着我的?”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周舒樾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 将手中的那束洋牡丹花束递给周颂宜, “当当当——”

    “姐, 这可是你人生中的第一次演出,竟然还让瞒着我们。要不是秋花姨在电话中不消息走漏了风声, 我们都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听到这,秋花对上周颂宜的目光, 难免羞赧几分。笑着说,“我怕人总会留下遗憾。视频中看, 终究是死物。”

    “马上就要元旦了,你这边收尾工作结束, 回到北京, 差不多也是一周后的事情了。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 大家这么长时间不在一块。”周平津那双泛着细纹的眼尾,此刻上扬着,“今天周六,舒樾休息在家。公司上面的事情,已经交给自珩打理了,我和你佩茹姨也没什么事情可做,这次过来,我们也就当作来旅游了。”

    “表演很出色,”他赞许,“你秋花姨说得对,视频和亲眼所见,终究还是不同的。这还是爸爸第一次见我们家颂宜不一样的一面。”

    “很欣慰。”

    “我也是。”

    岑佩茹脸上的笑容真切,“不过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皮影表演,我们家颂宜带阿姨见世面了。”

    “哪有。”周颂宜胡乱擦了擦眼泪,见他们这副模样,又哭笑不得,语气哽咽,“那都是你们对我的滤镜太厚了。”

    “姐,你太谦虚了。”

    周舒樾穿上自己的羽绒服,继而摸出手机,“今天难得我们在一块儿。姐,你在这儿也待很久了,有没有什么还不错的饭店,推荐推荐?”

    “有是有。”周颂宜眼圈红红的,不大想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几乎是强忍住的,她扭头,往后台那儿看了一眼,“不过要等一会。”

    “这边结束后,还有点收尾工作。等处理好,我和范师傅说一声,待会给你发消息。”

    “这样好的日子,怎么还哭了呢?”周平津眼神温柔,“不急。”

    “我们都等你。”

    *

    新的一年,以皮影表演为开端,生活变得忙碌,跟着范师傅走街串巷。

    在大众面前又进行了几次皮影表演后,周颂宜对于皮影的操作,逐渐变得熟稔。

    一切都在往良好的方向发展。

    不过北方冬天还是太过严寒。气温一降再降,许多人在家中屯好过冬的食物后,便很少出门了。

    相应的,街上的行人减少了许多。

    由于大多数皮影戏馆,都是小成本运营。收入不高,亏损乃是常态,全凭这一腔热爱在维系运作。

    现如今,临近春节,很多场馆已经打烊了。

    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没有走进大众眼前时,注定了它是小众的。

    小众,就意味着知情、了解的人士不多,年轻人更倾向于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愿意为其买单的人士更是少之又少。

    难以维系生计,导致愿意学习的人变得越来越少。

    随着老一辈传承人的离去,这门非遗手艺传承,未来或将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尴尬期。

    断了代,慢慢的,也就失了传。

    和范迟宇商量一番后,周颂宜从泰安返回北京,已是隆冬天。

    身体受天气影响,周颂宜的腿使不上太大力道,偶尔疼得人冷汗涔涔。这几日,她几乎都是卧床休息。

    临近年关,周自珩也忙得天昏地暗。开大会、跨国会,各种会议开不完,还得处理公司的年会。

    一时间,偌大的宅院,只有她和周平津、岑佩茹在,以及家中待了几十年的佣人。

    沈滢偶尔也会回来,同她聊聊天,关心她的身体。

    周舒樾已经放了寒假,不像高中那样还有寒假作业,于是三天两头地就往她的院子里跑。

    不想大家将注意力的重心放在自己身上,索性一直闭门不出。

    最近雪停了,短暂地放了晴。

    尽管冬日里的阳光仅仅只是一个摆设,没什么温度,但周颂宜的腿,痛感没有早前那么强烈了。

    不至于疼得整夜睡不着,需要靠止疼药来维持睡眠。

    趁这个时间,她打算回一趟自己的工作室。马上就要过年了,想把先前存放在里头的东西取回来。

    顺便,再在那处待一几天。毕竟总是待在家里,终归不太自在。

    这段时间,不疼的日子里,她都有在认真学习、翻看各种资料。深造皮影的学习,寻找皮影传承的突破口。

    有些东西,时间太短,掌握住的仅仅只是皮毛。

    需要不断地深造、革故鼎新,才能将渐渐失传的手艺发扬光大。

    不过她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虽然明面上没有表态,但大家都很担心她的身体。

    于是,在开口提出想法之前,她主动表明自己这次可以带着秋花一起。

    *

    今天大寒,北京迎来降雪。

    外边雪如鹅毛。一道草地雪深点,像是一块蓬松的蛋糕;一道草地露着深色的绿茬,新下的雪,将将覆盖绿叶尖。

    周颂宜无事可干,坐在轮椅中,将许多年前看的《星你》、《w两个世界》投屏又给刷了一遍。

    室内热意烘烤,难免有点儿倦怠了。

    她歪头、靠在沙发边,拿起手机,刷了会儿微博。

    人民日报正在直播故宫的雪。

    点进去看了两眼。

    故宫的红瓦覆了一层白。既下雪又刮风的,两名记者冒着严寒,给全国的观众直播讲解。

    摄影机转动,漫天飞雪、银装素裹。视野中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天与地。

    都说下了雪,故宫就成了紫禁城。

    在北京这么多年,除却中学时代,偶尔在冬季去过几趟故宫和颐和园。

    自从腿病犯了,冬天就像冬眠的动物,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从前,她对于坐轮椅这件事态度格外应激。

    曾偏激地认为,这只会让外人知晓她是一个残废,一个失去行为能力急需他人照顾的废人。

    怜悯、同情,即便是善意的眼神,都会让她如临大敌。心太敏感脆弱,神经就绷得紧。

    家里人大气都不敢喘,唯恐在她面前说错了话。那几年,可以说是所有人的噩梦。

    周颂宜自厌情绪达到峰值,将门反锁,自己一个人缩在角落。同龄人的霸凌、身体的缺陷,最是无声、伤人。

    屋内的那扇窗,将她的世界划分成两块。那时候,外边的雪,下得也和今天一般大。

    那段时间里,周自珩和周舒樾轮流蹲守在她屋外。

    也不知道从哪里搜罗出的新鲜玩意和冷笑话,一天一个,都不带重样的。

    试图融化她冰封起来的内心。

    再后来,她慢慢地也就接受了现实。

    视线从直播中移开,想起周晚棠在故宫里面工作,于是点进和她的的对话聊天框,闲聊了几句,【刚才无聊,刷了会儿微博。刚好发现人民日报正在直播故宫落雪[链接]】

    “在看手机呢?”秋花正在厨房中忙活,探头出来时,刚好看见周颂宜低着头敲键盘,“这几天天冷,我打算晚上煲点汤喝,暖暖身体。”

    “颂宜,你是想喝萝卜汤、海带汤,还是莲藕汤?”

    “莲藕吧。”

    “那行。”秋花擦了擦手,从厨房走了出来,“我待会去买点莲藕。”

    “今日既是大寒,又是腊八的。再过几天,这天是越来越冷了。这个星期待过去,我们就得回宅子里了。”她说,“你爸他们,终究还是担心你。你不在他们眼前,也不大敢和你联系,于是这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

    “嗯。”周颂宜关掉手机,笑着说,“我知道了。”

    “正好,我这边事情也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

    马上就要新年了,靳家的公司年会定在1月20号这天。

    往年都是靳嵩朗参加的,今年却是个例外,大概是家里头闹的这出事过于难堪,又或者是靳晏礼接手了公司。

    这下彻底撒手不管,连走个过场也不愿意了。即便如此,年会排场还是一如既往的浩大。

    靳晏礼正式接手公司,也就这一两年发生的事。

    去年,周颂宜在他的身边,他忙着照顾她,压根也没心思参加这些,事情都交给了汤烨希去办。

    今年,或许是良心发现,又或者是她不再他的身边。

    难得在年会现了身,但也没待多久,走了个过场。

    汤烨希深知其秉性,这番做法,大概率还是要继续当甩手掌柜。

    他问:“你待会去哪里?”

    “有点别的事要做。”

    “你能有什么事?实验室那边,最近也不需要你耗费太多心力。”汤烨希西装革履,游刃有余地和过来打交道的老板客套着,等人走远后,又继续道,“还是说,最近感情进展不顺?”

    靳晏礼和来人碰了碰杯,客套几句后,“不说话,没人将你当哑巴。”

    “这你们家的公司年会,让我一个外人处理,你这个做老板的离开,不太合适吧?”

    “而且,”他抽走靳晏礼手中的酒杯,“你不是酒精过敏,还喝酒?找死也不是你这样的。”

    “弟妹电话多少,我替你联系她,也好过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你别打扰她了。”

    “只是轻微过敏。”靳晏礼没大在意的语气,“来之前,我已经提前吃过抗过敏的药了。”

    隔着落地窗,灯火辉煌,“这杯酒喝完,剩下的就交给你了。”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就当我出门透口气吧。这些天,事情挤压在一起,太累了。”

    “难得有你松口说累的时候。”

    汤烨希挥了挥手,不耐的语气,“走吧走吧。”

    “谢了。”

    出了宴会厅,因为喝过酒,靳晏礼也就没自己开车。

    从前总是给靳嵩朗开车的司机,如今在对方退下去后,变成了他在公司里的专职司机。

    “是要回庄园吗?”

    “不用。”靳晏礼捏了捏眉心,“随便转转吧。”

    闻言,对方没再说些什么。

    车开上路。因为天冷,街上实在没什么人来往。

    冷清清的,两侧行道树挂满冰棱。高楼建筑,夜景照明灯依次亮起。

    楼房鳞次栉比,晚灯昏黄。

    靳晏礼侧着头,清隽的面皮泛着潮红。侧着头,凝望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眸色深沉。

    良久,他说:“去灵境胡同那处转转吧。”-

    商铺还未打烊,招牌上的发光字在黑夜中清晰可见。

    现在这个点,路上没什么人流量,只有下了班,匆匆赶家的行人。

    门外高大的白蜡树,叶子在风中凋零。冠顶立在风雪中,粗壮的枝干,盛了不少雪。

    巷口的电线杆、晚灯,正在不知疲惫地工作。晚灯点亮。昏黄的光,从灯泡散出。

    街景变得熟悉无比。

    靳晏礼降下车窗。冷风拂脸,混沌的思绪,清明几分。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让人将车速降低。

    迈巴赫车身浸在黑夜中,缓慢、低调地行驶在胡同路上。

    车身即将擦过,靳怀民叹一口,车速一再放低,最终停在大门右前方。

    他问:“不进去看看吗?”

    那个瞬间,靳晏礼的脑海中回想起了许多事情。

    周老太离世前,曾单独留他,同他说了许多话。只是这些话,他从没对周颂宜坦诚过。

    谈话内容,多围绕两人之间的感情展开。

    在老太太心中,这份感情开始得不太美好,是以她希望自己能够好好对待周颂宜,好好经营两人之间的这份感情。

    后来,周颂宜同老太太谈及离婚的事。

    那次的谈话中,他才真切地从第三者的口中得知,这段婚姻之所以还能维系,是因为从前她还愿意将就着过下去。

    可在一起每一天,她并不快乐。

    爱是尊重,是成全。

    并非一味的强迫,将自己的渴求、占有,病态地套在一个人的身上。

    试图以此,将她困在自己的身边。

    只是,他只有周颂宜这么一段感情。尚是初学者,很多地方,需要去尝试、挖掘。

    那时,他自信地以为,自己可以掌控全局,可以把握住一切。

    可现实揭开假面,内里早已血淋淋一片。

    视野中。

    两只扎眼的大红灯,对称笼悬挂在门廊上。

    如意门敞开着,厢房内灯光在运作,灯光浮散出来,被鹅毛般的雪吸收。

    落进眼里,只剩下两只橙黄的小圆点。

    “靳叔,您说爱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靳晏礼恍惚着。许久后,给了自己答案,“原来,我的爱于她而言,是束缚。”

    “走吧,”晚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眼神变得温柔,他升起车窗,“她不会愿意见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