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你怎么能这么对陆明熙……你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吗!?”季殊感觉自己喘不过气。她虽然讨厌陆明熙,但是没想过让他死。那毕竟是一条鲜活的人命。

    “我都在医院躺了那么久,也没见你来看望过我一次。但你却去看望了他,”谢周霖的声音又轻又虚弱,季殊几乎能想到他躺在病床上苍白垂眸的样子,

    “我讨厌他,很正常吧?况且他从前一直妄图在我们中间横插一脚,我早就希望他快点去死了。”

    他的语气带着轻微的扭曲快意。

    然而那恐惧的感觉却爬上季殊的心头。她忽然意识到, 谢周霖的问题比她想象中多更多,

    “季殊,你还记得吗? SAT考完的那个夜晚,我们一起在学生会天台上庆祝。我记得你那时对我说的每一句话, ”谢周霖的语气又变得平稳下来。

    他仿佛回忆起了什么美好的事,带着笑意,轻声道, “你跟我直言你对家庭的厌恶,我说我很羡慕你,我也想一直活得像你一样坦率又直接。不用虚与委蛇,对讨厌的人假以颜色……我有些厌倦了。厌倦一直戴着这幅眼镜。”

    “没有人逼着你这样, ”季殊握着听筒的手用力到颤抖,“你随时可以摘下好学生的面具。”

    “但你就是被它欺骗来的,不是吗?”谢周霖很快反问。

    他问完这句话,自己也笑出了声, 在那边很快又咳嗽起来。

    沉默很久。

    他才最后轻轻吐字,气若游丝,

    “季殊, 爱我好吗?”

    绝望中带着细微期冀的声音,好像送到光年之外的宇宙里。

    爱我吧。宇宙的回音传输在万千条光纤中。

    但听筒对面的女孩没有回答他,只有带着电流音的、沉重的呼吸声。

    一下一下,滴答滴答,好像从输液管里运送下来的点滴。

    要扼断人最后一丝希望。

    “没关系。不能爱我的话,那就依靠我吧,不管是陆明熙还是池耀星还是谁……他们都会离开你,自身难保,”

    他最终低低笑着,“依靠我,小殊。你最后只能依靠我。”

    季殊没再听完,她挂了电话。

    她僵在沙发上,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她看着电视里守在明华医院门口的采访镜头。公爵憔悴惨白的脸,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一般,脊背也佝偻下去。保镖替她遮挡着采访镜头,但还是有源源不断的问题接踵而至。

    有问Lotus日后发展方向的,有问公爵府往日仇家的,有问她和丈夫程安渝是否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情感破裂的,甚至还有问她有没有再要一个孩子的想法。

    拥挤、叫嚷、仓惶、恶意。

    季殊难以再看下去。她关了电视屏幕。

    次日,她接到了警方的传唤。因为她是昨天最后一个去见过陆明熙的人,他们问她跟对方聊了些什么,在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之后,他们又拿出了一个塑封袋装着的手机,询问这是不是她的物品。

    季殊应是。

    他们说明了手机内部安装有跟踪软件的事情。但手机屏幕碎裂,几乎损毁,已经不能再使用,需要征求她将这份手机作为证物提交侦查的请求。

    季殊没有异议。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内心居然也没什么震惊——倒不如说现在t已经很难有什么事能让她感到震惊了。

    她很平淡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从讯问室里出来的时候,她遇见了被保镖围着的公爵。公爵眼眶通红,鬓角已经发白,看见她的一瞬间嘴唇蠕动着,比电视上还要憔悴。

    她奔过来抓紧季殊的手臂,语气先是命令,逐渐变得哀求恳切,“……明熙今天上午才脱离生命危险,但迟迟未醒。他是为了找你才出的车祸,你去医院看看他、多看看他好吗?”

    季殊的手臂被她抓得生疼。她扶着公爵站直,答应了她的请求。 “我答应您,每天都会去医院看他。他一定会醒,您不要被媒体和舆论影响,拖垮自己的身体。”

    尽管已经提前在新闻上看见过陆明熙的样子,但下午去明华医院看望他时,季殊还是忍不住一怔。

    她从未见过陆明熙那么苍白的模样。他安静的躺在病床上,像一张沉睡的纸片,几乎没有声息,连胸口的起伏都难以看到。

    仿佛真的死了一般。

    只有旁边的心电仪上有波动的线条昭示着他仅存的生命迹象。

    出医院的时候,她接到了池念星的电话。她已经很久没联系过她,最近在忙国外一个时尚杂志秀场的事,同时还要兼顾大学里的期末考试,忙得团团转。

    这次得知池耀星的事,她几乎崩溃,连夜就从国外飞了回来,现在正在兰顿市中心机场。

    她打电话跟季殊解释了软件的事,一直在不停地道歉:

    “耀星他这次犯的事真的太大了,简直难以收场。现在被我们软/禁在家,暂时无法出门。爸妈那边已经在跟陆家协商,也不知道这个篓子最后能不能收场……我就知道他最后一定会闯出弥天大祸的,陆家现在还没跟媒体公布已经是看在两家交情的份儿上最后的善良……”

    季殊问她,“我说不是池耀星做的这事的话,你相信吗?”

    池念星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她斩钉截铁:“肯定是他做的。小殊……说实话,你不知道他以前为你做过多么出格的事。他从小就孤僻冷血,这种人,假如真的做出撞人这种事,也不奇怪。”

    季殊兀自笑了声。

    连池念星也不相信自己的弟弟,那还有谁能相信池耀星呢?

    在更精确的证据被找到之前,池耀星都得背负这个罪名了。

    她不得不感叹,谢周霖这才真是一石二鸟的好手段。

    将陆明熙送进医院,又成功嫁祸给池耀星,限制了他的人身自由,自己却双手干干净净,隔岸观火。

    当然,季殊很清楚,他做事再谨慎,也不会将所有的痕迹都抹除。但是在那之前,将不会再有人阻挡他。

    他正在一点点抹除她身边的人。印证自己的话。

    让她变的孤立无援。

    ——回到他的身边,以后只能依靠他。

    但是季殊绝不可能让他如愿以偿。就像他说的,假如这是一场回合制的车轮战,看看谁先服软的话——她会让他后悔。

    她不会是那个输家。

    但是在那之前,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她攥紧手机,跟池念星道,“能放池耀星出来见我一面吗?我有些话想跟他说。”

    她编辑了个地址和时间发了过去。

    “让池耀星去那里等我。转告他说,如果这次再躲着我的话,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我了。” -

    季殊约在傍晚纪念花园中心喷泉的长椅上,她特地比约定时间晚了半个小时才到。

    傍晚的喷泉广场下起了大雪,白鸽扑簌簌飞走,喷泉边的丘比特雕塑上覆了一层浅浅的白雪。

    长椅上安静的人影也在那里静静地坐了半小时,如一尊伫立的雕塑。来来往往的人无不注视他,偶尔有鸟雀在他身边停留,又振翅飞走。

    柔软的细雪在他灰色的头顶盖了一层,睫毛上也落了些,压得他几乎垂下眼睛。

    像是兰顿童话中的快乐王子。季殊在咖啡厅中远远看着他,忽然这么想到。

    但被遗弃在异国他乡的快乐王子只对一人慷慨,只为一人献上自己的忠诚和心。

    半个小时后,女孩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像一片雪花一般轻飘飘落在了长椅的另一端。

    “就这样坐着吧,不要过来。”季殊的声音传来。于是少年的动作停止。

    她拿出口袋里的U盘:“这是陆明熙之前给我的全部资料。我上午去了一趟学校的A09和学生会大楼,登陆了办公室电脑里谢周霖的账号。他的帐密也全都在这里。”

    “我相信这件事不是你做的。也相信你有能力洗白自己。”

    她将U盘放在长椅中央。

    很久之前,他和她第一次同桌吃饭,却只敢将纸巾推到桌子的正中央。

    她又想起他以前做的那些欲盖弥彰的蠢事,不由得低下头轻声发笑。

    “为什么……”少年被冻得鼻尖发红,几乎有些神智不清,他带着鼻音闷声,茫然不解,“不讨厌我吗?不生气吗?知道了那些事……”

    “当然生气。”季殊回答,“所以让你在室外淋了半小时的大雪。”

    “但是……”她的声音又放软下来,变得很轻,“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曾经有人在背后为我做了那些事,不计回报。”

    “谢谢你,池耀星。但,如果你那时候没有隐瞒我就好了,如果没有躲着我就好了,”她的声音在池耀星的耳中听起来忽然变得遥远又哀伤,

    “平安夜,那时候的礼物我很喜欢。我有过一瞬间的心动。在你捂住我眼睛的三分钟里,我还曾经幻想过,当睁开眼睛时,你会坐在我的身边。”

    “但那时,你没有。”

    池耀星的心脏瞬间攥紧。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一瞬间后悔的感觉盈满了整个心脏,高涨的窒息潮水简直劈头盖脸将他整个人吞没,钝痛一下下锤击着他的心脏。

    好像心脏也出现冻疮。

    季殊说着,安静地起身离开。池耀星心里坠落似的一空。

    但很快。

    她折而复返。那只戴着厚厚手套的手从身后蒙住他的双眼。女生从长椅后探身过来,像是报复似的,蜻蜓点水在他冰凉的唇上印下一吻。

    池耀星睁大眼睛,一瞬的错愕后,怔在原地。

    睫毛上的雪在她的毛绒手套上逐渐融化,化成湿漉漉的水滴浸湿她的手套。她想离开,但迅疾地被他按住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他口腔中的气息逐渐灼热升温,炙热纠缠间,季殊将另只手手套脱下,手指伸进他的灰发中,捋着他的头发。雪簌簌滑落,浸得他的头发宛若水藻般湿漉漉的,纠缠在她的指间。

    白鸟落在长椅上,而后振翅飞过。

    羽毛滑落间,季殊松开手,她看见了池耀星那双发红的眼睛。他的心脏剧烈地地震着,急促地喘息,流着眼泪,流连忘返地盯着他梦寐以求的温热双唇,颤抖着想起身接上这个吻,但被季殊按下。

    “季殊、季殊……”他喃喃着她的名字,仿佛那是一个咒语,令他神魂颠倒、意乱情迷的魔咒。他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等等我,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摆平所有的事情,绝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但她平静地抽回手,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池耀星,玩个游戏吧。就像我们一直以来那样,”她说着,但似乎在后退一般,声音变得越来越远,

    “现在回去,不要想我,好好睡一觉,然后再按部就班地把事情解决,证明自己的清白。”

    “然后呢?”

    一片雪花落下。

    她的声音和他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远,但穿透寒冬的雪花传来,却变得如此真实。

    “然后忘记我。”季殊轻声道,

    “池耀星,向前走,别再陷在回忆之中了。”

    第62章

    季殊见完池耀星就回了家。次日她去学校收拾了自己平时用的物品准备带回去。

    此刻弗兰德学院里三年级的学生们大部分都已经申上了心仪的学校, 参与学校统一组织的ap课程。只有少部分还在可怜兮兮地备战明年春季的第二次SAT考试。

    季殊看到了学校里小规模的反霸凌组织游行活动。他们跟校方申请了礼堂作为活动室,然后巡回播放她曾经在首席竞选的前半段演讲。活动的组织人里有她曾经在实验楼帮过的那名女生,江兆明居然也在其中。

    负责学生会跟他们接洽的是成秋远,他帮忙整理了组织的活动手册和聚会时间地点,在礼堂的附近发着传单。

    季殊走上前去领了一份。

    他看见她有些惊讶, 很快又温和地笑了起来,询t问她的近况。他申上了兰顿的帝国理工大学金融系, 还在负责交接三年级学生会的任务。

    “马上就要毕业了……”他说着叹息一声, “A09空落落的,首席一个都不在了,四分五裂,学生会最近也是靠我们几个老人在支撑。”

    季殊帮忙跟他一起发传单:“辛苦你了。”

    成秋远摇摇头:“不辛苦。”他说着又苦笑一声,“以前跟你共事那么久,竟然也不清楚你曾经经历过那种事……”

    他看向季殊的眼神微动:“你才是经历了很多苦难。”

    季殊避开他的眼神,回过头,嗯了声,“不过也都过去了。谢周霖在医院躺了那么久,有没有交代你什么?”

    “交代了下一届会长的人选以及一些交接事务,但具体的他没有详细说。”成秋远说着,声音又低下来,“……会长他当初喜欢你的事,其实我们都看出来了。当时他让我跟学生会里的人一直有意无意地给你们制造独处的空间,包括论坛上一些帖子背后也有管理员的推波助澜。当时我们其实也不太分辨你有没有意,只能再现在跟你道个歉,好在你们在一起了。”

    季殊在清楚谢周霖的性格之后, 再回忆起从前那些事情,只能说是意料之中。她耸耸肩, 语气轻松地说道:“没必要道歉,我跟他现在已经分手了。”

    成秋远愣了一下,有些呆呆的:“……论坛上有传闻你们最近关系不和,我还以为是假的,原来你们真的……”

    季殊又笑了一声,深意地看了他眼:“如果真的如传闻中我们最近关系不和,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又是为什么呢?想揭会长的短吗?”

    成秋远没料到会被她一眼看穿。他抿唇有些尴尬羞赧地低下头,但季殊也没有计较。

    她发完了手里的传单,才跟成秋远说道:“不用什么事都跟谢周霖耳濡目染。他没有你想象里那么完美。”

    成秋远一愣。他看着她准备离开的背影,心意有些躁动,刚想叫住她却发现她已被人群包围。

    学生游行组织活动成员要求跟她合影,还有很多慕名的学弟学妹们挤进人群为了瞻仰首席的风采。

    那天的首席演讲活动尽管以意外收场,但她的票数和人气却仍旧没有意外地排在第一,成为了位列第五的首席。在毕业季这年,她的名字和档案终于被计入了图书馆年鉴表的首席专属区域,她的演讲也被载入弗兰德珍藏录像区。

    组织人苏宁珏和江兆明两个人牵头把她在演讲中提到的措施整理后提交给了学校,听说校方正在审批中,一旦通过,在这所弗兰德贵族学院里,任何霸凌行为都将成为阴影中的过去。

    而以前或现在正在经历着痛苦的孩子们,都将迎来崭新的生活。

    她一合完影,转头就看见江兆明看着她在傻笑,对上她的视线才挠着头,脸红地将头转过去。苏宁珏小声跟她说:“学姐,好多男生听闻论坛上你和会长不和的传闻后就悄悄问我们你的消息,想来暗戳戳撬墙角。你可得小心了。”

    季殊没什么心思再解释自己已经和谢周霖分手的事。她临走前领了份筹款组织的时间表,特意去特招班等人。

    岑萱出来一看见她眼睛就红了。她们两个也不关心她有多大风头,只在乎她现在身体怎么样,听闻她这两天又是卷入小公爵车祸案里,心疼地问她有没有惹上什么麻烦。

    直到听见她说了和谢周霖分手的事后岑萱才吃了一惊。楚佳宜倒是没什么惊讶的,她反应很淡定,坐在长椅上,拄的拐靠在一边:“早说了,校园时期的恋爱走不到婚姻。”

    岑萱倒是狠骂了几句:“他怎么敢跟你分手!?他眼睛是瞎?”

    季殊平静地说:“是我甩的他。”

    岑萱立刻道:“分得好啊。你值得更好的,小殊。”

    楚佳宜在旁边啧啧几声,她盯了季殊一会儿,叹道:“快点毕业吧。毕业了天天就没那些狂蜂浪蝶堵我和岑萱找我们要你的联系方式了。”

    她幸灾乐祸的,“以前你的绯闻一个接一个,还都是首席,那些人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那几个暧昧对象不是躺医院就是离校,正牌男友还不合,又有了首席光环加持,他们就更蠢蠢欲动——可惜注定失望了。”

    她们也看出季殊现在没有丝毫这方面的想法。不知道到底是在上一段感情里经历了什么,她的眼眸又黑又沉静,看上去像一瓢清冷的湖水。

    她倒是三言两句解释了初中曾经发生过的事,比谢周霖找人在YT上解释的经过更加详细。

    岑萱更关心她的病情。她靠着她的肩膀,絮絮地问她最近的情况,楚佳宜则在手机上翻着最近的小报消息,递给她。

    “安贞辅佐官现在受到民众的反对声很大,大部分都是受到安纯事情的拖累,”楚佳宜指给她看,“她以前在网球部做的事也被曝出来了。好笑的是,她从前那些跟班都争先恐后出来指认她、划清关系,我家最近也拿了一笔不菲的赔偿。”

    季殊懂“墙倒众人推”的道理。

    “保守党的支持率因为这次内阁的事故估计也要下跌。谢家倒是得了平白天上掉的免费馅饼了。”

    “阮思安也不无辜。”岑萱在旁边忽然冒出来一句,她听完季殊的话后脸色就一直怪怪的,眼神中也掩藏着浅浅的怒气,

    “霸凌这种事原本就是在天平两端。不站在弱势群体一方,只是站在中立角度,迟早会向砝码更重的那一方滑去,更别提她还加入了更重的那一方——只说些伪善的话、做些伪善的事有什么意思呢,令人不齿。”

    她话音落下,几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楚佳宜高深莫测地开了口。

    “没想到你还能说出这么有思想深度的话。”

    岑萱立刻就被气笑了。她抄起楚佳宜的拐去敲打她那条好腿,原本还有些沉重的氛围也立刻轻松起来。

    楚佳宜捂着腿躲闪她,“我都瘸了你还踢我腿,缺不缺德。”

    岑萱大声骂道:“那就给我快点好起来!你忘了我和季殊还要在兰顿冬奥会上看你的比赛?”

    “好不了也无所谓,”楚佳宜的态度倒是豁达了,“托安纯的福,我家现在情况好过多了。原本想做运动员就是因为有天赋,来钱快……但运动这东西丢下去太久就拿不起来,等腿好之后估计我也进不了国家队了,倒可以另谋些出路。”

    季殊好奇道:“什么出路?”

    岑萱用手肘捅捅她,神神秘秘道:“她最近买了把吉他,天天在家里弹来弹去呢。”

    楚佳宜纠正:“那是贝斯。”

    “你想玩乐队?”季殊问。

    “嗯。以前就想,但是乐队这东西都是给家境不错的人霍霍玩的,我就没这心思。现在家里不会太捉襟见肘,就算我找份普通工作我妈跟我两个人也能活得不错,就想试着玩玩儿。”楚佳宜说着,往后靠着长椅,伸直长臂揽在她们俩的肩膀上,故作深沉,

    “看不了我比赛,也可以来听我的演唱会。”

    “不错,”季殊认真出谋划策,“就打着国家队退役运动员转职贝斯手的噱头,说不定真能吸引来一波粉丝。”

    楚佳宜现在也比以前开朗了不少,加上她做事一贯的决心和拼命的态度、特立独行的穿着和优越的身高条件,季殊觉得她说不定以后真有会红的可能。

    岑萱瞪圆眼睛,在两个人中间看来看去,“不是吧,你们真的当真了?”

    “转职没什么不好的,毕竟十八岁,我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楚佳宜看向季殊,问她,“你呢?很早以前,你说没想好自己未来的方向,现在有想法了吗?”

    岑萱一齐期待地望向她。

    话题又被引到了她的身上。

    季殊的眸光动了动。她故作自嘲地笑了声,轻松地耸肩,“还没呢,以后再说吧,现在先好好读书。我和我哥不久前从家里搬了出来,以后就得为生计考虑了。”

    楚佳宜也没多说。她手握成拳,锤了下季殊的肩膀,轻声说:“前途光明。”

    岑萱也抱住她:“前途光明。”

    季殊嗯了声。她回抱两人,闭上眼睛。

    “前途光明。”-

    但事实上,道别不是那么容易的。

    季殊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季存提起自己的事情,除了每天去学校上课、去医院看一小时陆明熙之外,她剩下的时间几乎都用来关注新闻时事。

    意外事件频发,火灾、踩踏、游行、恐袭不断。一些客流量大的商场也在节t假日被迫暂停营业。

    这期间,谢周霖的电话也没有停过。

    季殊一开始拒接,但他不停地换着手机号码,直到最后,谢汝云不得不打电话给她。

    那头声音沉沉的。默了半会儿,女人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真的很抱歉。但是他现在的状况很差,一直在医院输液,不肯进食,情况一周了都没有丝毫好转,”谢汝云叹息的声音在听筒里有说不出的疲惫,“如果不能来看望他的话,请至少让他听听你的声音。”

    季殊只能说“好”。

    “……他和他父亲一样,情根深种。只是他这辈子注定不会像周景明那么幸运了。”谢汝云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甜蜜而痛苦的回忆,她失魂落魄地挂了电话。

    季殊不再拒接谢周霖的电话,但是也不会主动说话。

    两个人的听筒里只有彼此浅浅的呼吸声互相传递,就像依旧是情侣在耳鬓厮磨一般亲密无间。

    季殊大部分时间是在陆明熙病房里接的电话。她坐在陆明熙的病床边也一句话不说,静静看着床上的小公爵发根一点点长出新的黑发,粉色逐渐褪去。

    只有心电仪的声音“滴滴滴”地传进听筒中。

    谢周霖自然知道这是哪里。

    “季殊,我有时候真想知道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他荒谬自嘲地轻笑,

    “这么久,真的一次都舍得不来看我。”

    “……”

    “你是不是其实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嗯?你一直以来喜欢的是池耀星,对吗?”

    “……”

    “你可真绝情。但就算你喜欢池耀星又怎样呢?他早就被软/禁在家,限制了人身自由,你们连面都无法见上。”

    “……”

    她总是不说话,但是受谢汝云之托,也不会挂断电话。就这样在听筒那头浅浅地呼吸着,倾听着他所有扭曲的爱意和微妙的恨,所有不怀好意的揣测和恶意的激怒。

    他想破坏她的平静,想让她的情绪因为他而起伏,想看她的心因为他而牵动,

    ——哪怕是恨也好。

    “平安夜,在槲寄生下吻你的人确实是池耀星。你知道那时你追问我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认下来吗?因为我那时候还不想在这种事情上欺骗你— —我太想要你纯洁的爱了。”他顿了一秒,咬牙发疯似的笑了,后悔说道,

    “早知道那时候就认下来了。”

    “……”

    “怎么样,小殊,跟他接吻有跟我接吻时这么舒服吗?毕竟我们还做了更多呢。虽然还没做到最后一步……真后悔啊,没能完全占有你。”

    “……”

    “总是想着,等你更爱我一些、多爱我一些,再跟你完全投入地去做。结果等着等着,你就离我而去了。”

    “……”

    季殊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她在听电话的期间已经从明华出来,坐车来到了春天百货广场商城。

    她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商场。自从兰顿的灾难事件频发之后,春天百货广场商城的人流量就少了很多。大多数商城也难以为继,陆续关门。巡逻警变得多了起来,电子屏幕上的广告投放量减少,更多的是民主党巡回演讲和党魁的政治宣传。

    她抬步走进商城,坐电梯进入b1 。电影院依旧开着,只是人流量不复之前。

    她拿了张电影轮播宣传单。为了再过几个月斯德里克恐怖电影节预热,现在电影院正在重映经典恐怖电影。

    “会长,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她的声音很轻。

    这是谢周霖打了这么多次电话以来她第一次开口。

    她的声音安静地从听筒那头传来。只是光听到就让他想念得几乎发狂。

    “我在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她回忆道,“你那时候要我请看电影,放着那么多爱情片不选,偏偏选了部恐怖电影。你明明一点也不怕鬼,却在后来去实验楼的路上对我说怕鬼,偏要我牵着你。”

    谢周霖的嘴唇动了动,从分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季殊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话。

    “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会长,我那时候,确实是喜欢你的。”季殊无可奈何地叹气道,“你说过,我很诚实,也很坦率。我是不可能会答应一个我不喜欢的人的交往请求的。”

    她顿了顿,在对方的心脏剧烈跳动之前继续道,“但,那只是曾经。”

    谢周霖感觉自己的喉咙一下子被扼住了。他被巨大的冲击撞击了脑子,几乎没法反应过来。痛苦与悔意从心脏里朝着血管疯狂迸发。

    季殊收起传单,边随意地逛着商场边说,“你还记得在你家你让我发誓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吗?我说我不喜欢背叛,我不能忍受任何背叛。你那时,如果没有欺骗我就好了。”

    “我们以后还能再——”谢周霖痛苦到咬破自己的嘴唇,血腥气在口腔里弥漫开,他急切到破音的嗓音冲出听筒。

    “我们没可能了。”

    季殊打断他的话,她平静地就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们再也不会有以后了。”

    她说着,挂断了电话。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系统。

    【-system-】

    【剧情进度:99%】

    这些天以来,这个数字就一直在缓慢地攀升着。她能够感觉到自己会在这个地方离开。

    她拿出手机,走到反霸凌组织筹款摊位前,把自己从前攒下的钱全部刷卡捐了出去。摊主感动地送了她好几个小礼品和纪念挂件,纪念挂件做得十分有设计感,印上了组织logo,是一个手捧泪滴,透过指缝凝聚成心形的银色图案。

    季殊把它系上钩绳,套在手腕上。

    然后去拍下了商场里的火灾报警铃。

    一瞬间,声光报警系统大作,充斥着整个偌大的春天百货广场商城,几乎刺穿季殊的耳膜。

    闪光信号和高穿透度的警报让整个商城都沸腾起来,因为最近频发的事故,几乎没有人怀疑这会是虚假的。脚步声攒动,纷乱,人流像是鱼群顺着空气流动,流向紧急逃生出口。

    季殊安静地坐在座椅上。

    她看着面前的提示窗口。

    【-system-】

    【小说世界与真实的世界正在融合,因而这本书中灾难连连。原本是小说人物的你顺利走完了剧情,得到了一次珍贵的选择机会:

    1.你选择了过去。你会以自己的身份回到故事的开头,这一次,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选择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你可以选择想去的学校、想恋爱的对象,你可以得到比现在更高的成就。

    2.你选择了未来。你会以一个陌生者的身份去到真实世界的某个角落,你或许会面临比故事开头更大的窘境,但你彻底摆脱了书中角色的身份。你的存在变得更加真实。

    不管选择哪一个选项,你都不再受到剧情和system的限制。请按照你心底的想法选择。 】

    季殊几乎没怎么犹豫便选择了2 。尽管她在这个世界还有舍不下、甚至无法去道别的人,但她确实太累了。

    她不想跟这群人继续纠缠,哪怕提前知道所有的剧情,她都不想再卷入他们之中。

    她想要选择未来。

    【你选择了2。 】

    【loading…】

    【剧情进度:100%】

    【祝贺你得到新生。 】

    季殊的意识脱离身体的最后一刹那。大楼轰然的大火与爆炸席卷了视野,热浪喷薄而出,烟雾弥漫。

    她的耳边响起警笛声-

    谢周霖在她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心底就升起不好的预感。

    他拔掉了输液针,从病床上踉跄着滚落下来,跑下楼进了车,催促着司机快些去春天百货广场商城。他的手将掌心掐破也没有知觉,只是看着窗外不停变换的景色,心急如焚。

    但仍旧晚了。

    在他下车的时候,警戒线已经被拉了起来,警车和救护车巡回着停在商城的广场上,担架来来回回从大楼里被抬出。

    广播里播放着请广大市民远离火灾现场的提示词,灰头土脸的市民们却还是围在警戒线边。

    一个扶着摊位的女生忽然尖叫了声。她捂着脸腿软地坐了下来,“呜呜”就大哭了出来。

    不远处一个担架上的人被白布蒙上了脸,但她的手臂从白布下滑落,灰蒙蒙的手臂上,挂着组织发送的纪念小挂件。

    谢周霖意识到什么。他挥开身边的警卫,拉开警戒线走了进去,握住了那只手的手腕。

    只这么一下,他就能感觉出来。那是她。

    他握过那么多次她的手腕,她的尺寸、腕骨形状,他闭着眼睛都能分辨出来。

    他颤抖着嘴唇,托起她的手,在她t早已冰冷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担架很快被抬上车。他只来得及勾下她手腕上的挂件,然后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他的面前。

    他面色惨白灰败,一言不发地转头往回走着,黝黑深沉的眼睛像磨损的玻璃珠子似的浑浊。忽然再也难以支撑,犹如某根线终于崩断。他跌跪在地上,吐出一口鲜红的血。

    保镖们大惊失色,纷纷上前去搀扶,打电话通知谢家的医疗队。

    但很快有人惊叫一声。

    谢周霖猛地起身,从其中一名保镖腰间抽出枪,拉开保险栓,张开嘴,将枪口顶住自己的咽喉。他的动作快得连影子都看不清,就像已经在脑海里排演过无数次一样。

    就在他按下扳/机的一刹那,保镖眼疾手快夺开他手里的枪。电光火石中,“砰”的一声,谢周霖面色扭曲痛苦、大汗淋漓地跪下,捂住自己的耳朵。

    血从他的指缝间涌出,浸透了纪念挂件。保镖们立刻打电话通知谢汝云,同时驱散周边媒体,带着他进入车厢内,升起不透明车窗,加速驶向医院。

    谢周霖被强制拘/禁在后座,无法再伤害自己或者接触到任何危险物品。他耳朵的血顺着手臂流下,苍白的病号服鲜艳一片。他颤抖着带血的嘴唇,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一直闭着眼睛、虔诚地啄吻着手里的挂件,默念着什么。

    坐得近的保镖听清了他魔怔一般的念叨。

    “我爱你,小殊,我爱你……”

    他泪如雨下。

    第63章

    浓重的阴雨天,天际线被灰色抹了一层接着一层,远处高楼耸立,鸟雀从电线杆中飞过,被框进教学楼的窗景中。

    季殊坐在倒数第二排的靠窗位置,转着手中的笔,教室里一片昏昏欲睡的萎靡氛围。

    戴着啤酒瓶底厚镜片的老师在讲台上操着口音讲着课,手中的书页时不时响起哗啦啦的声响。

    她来到这个新的地方一月有余。

    她所新生的这具身体,也叫做“季殊”。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独特的名字。

    身体的主人无父无母,是一名孤儿,寄住在远房姑妈家。她从小不怎么被待见,被姑妈家的堂哥欺负,在学校里更是被群体孤立,自卑敏感,过得如履薄冰。某天她忽然失去全部活下去的念头,割开手腕,死在了浴缸里。

    于是季殊来到了这所位于东部欧盟小国镇子,取代了她,继续活在这具身体中。

    此刻的时间线距离她离开兰顿那天, 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

    这个名叫罗莱拉的国家经济较为落后,位置落在欧陆东北部方向上,因为领土面积狭小,人口较少, 就业机会稀少,季殊所在的小镇更是难以见到很多年轻人。

    罗莱拉的首都都柏林的经济条件更加先进,教学资源也更丰富, 境内唯一一所能挤进世界QS前一百排名的都柏林理工大学也在那里。

    原主现在已经是高中三年级,申请大学成绩单上的科目除了理科学科外,其余必须的历史、罗莱拉语等课程她都没怎么学过。加上这所小镇学校落后的教育水平,她拿到国外大学的录取的可能不大,目前的目标只能定在都柏林理工大学。

    不久,下课铃声响起。

    季殊收拾书包起身,很快,年级主任来她班级门口,叫她过去一趟。

    她的面容简直和蔼可亲得可怕。不停地慰问季殊最近的家庭情况以及学习上是否有困难,甚至提出,如果季殊有需求,学校可以资助她这个学期生活费和学费。

    季殊没有异议。她在主任的办公室填写完了困难生的补助金申请后出门,恰好在走廊里遇上了以前喜欢抱团排挤学校里学生的“三人组”。

    往日里总要对她进行冷嘲热讽的三个人今天见了她居然没有丝毫反应。她们甚至在擦肩而过时对她笑了一下,尽管那笑容因为太过不情不愿看起来有些诡异。

    季殊感觉莫名其妙,直到来到学校一楼张贴栏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欧盟针对欧陆成员国推出未成年人身心健康保护法案,其中最新添加的一条青少年反霸凌条款受到整个社会的广泛关注。

    此法案三个月前由兰顿公益组织提出,在民主党的竞选获胜后直接施行到社会。公益组织的团体容量一步步扩大,最终引起欧盟组织的注意,经过整理后有步骤地宣传推广,最终实现将条款推行到全部成员国。

    这个效率让季殊有些瞠目结舌。

    张贴栏上是反霸凌公益组织的宣传海报,熟悉的手捧泪滴logo让季殊有些微眼眶发热的冲动。下面还标注了组织的联系方式、筹款地址和款项去向。

    罗莱拉的教育机关也得到了一笔不菲的公益组织资金捐助,被要求用来帮助那些家庭条件困难、在学校里不受关注的边缘学生群体。

    而得到新生的季殊,恰好是这其中之一。

    她记下组织的联系方式后回家。姑父还在工地,姑妈已经在厨房做饭了。饭菜的香气丝丝缕缕飘进客厅,和老房子的潮湿木屑气味混杂在一起。

    姑妈家的房子朝海,每天都能听到海浪拍打岸边和海鸥鸣叫的声音,因为湿度很高,所以白天都会一直将家里的门窗开了透气。

    季殊在客厅写作业,没多久,姑妈的儿子也放学回来了。

    靳铭泽留着寸头,身材高大,一脸凶相,一进门看见季殊,瞪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回了自己的房间。

    吃饭的时候,他也没怎么给过季殊好脸色。

    只是在吃完饭之后,很强硬地扯过季殊的左手手腕,撸起她的袖子,看了眼她手腕上疤痕的愈合情况。

    她当时在浴缸割腕就是他第一个发现的。从那以后,他在家里就不怎么跟季殊说重话了,只是对她的态度也没好到哪里去。

    季殊将手腕从他手里猛地扯回。

    她也不想给靳铭泽好颜色看,没像原主一样成天低眉顺眼,可把对方给气得够呛。

    他嘀咕一句:“怎么没干脆死在浴缸里。”

    季殊快速把盘子里的西兰花吃干净,然后把餐具放进水池里,冷冷呛声:“我肯定会死在你后头。”

    这一句话把他脸都气得涨红了,他攥着拳头,盯了她一会儿,饭都没吃完,摔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晚上季殊吃过晚饭、复习功课的时候,姑妈敲门进了她的房间。

    她在季殊的床尾坐下,看了季殊很久,才拉过她的肩膀,抱了抱她。

    姑妈是这个家里唯一对她态度还算好的人。她的丈夫一天到晚泡在工地,见不到几回面,她需要负责照顾两个孩子的日常生活,因为信教,她还得在规定日期去教堂祈祷。

    她把季殊搂在怀里,用手掌摩挲着她手腕的伤疤,热意一点点漫上,她的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叹了一声又一声的气。

    “小殊,”她低声道,“铭泽今天从学校回来,说看见你填的预选志愿了,你想去都柏林吗?”

    季殊嗯了声。她说完以后就没再说话,正以为姑妈肯定说些什么反对的话的时候,对方却只是抚了抚她的脊背,声音柔和坚定。

    “好,”她又念叨了几遍,“好。”

    她塞给了季殊张银行卡,里面存了些生活费。都是她和她丈夫一起攒下来的,准备给她上大学用。

    “铭泽的成绩去不了太好的学校,他自己也说了想去综合大学学汽修专业,半工半读,这样从大一开始就能跟公司签订实习合约,减轻家里负担。”

    她知道季殊的成绩不错,自从她上次自伤被救回来后,成绩更是跃进几个台阶,现在每个月的成绩张贴栏最上面一行都是她的名字,还拿了几次奖学金,不久学校的补助金也要发下来。

    那些钱都被她存进了银行卡里。

    “铭泽也报了都柏林的综合大学,到时候有困难就找他,没钱用了也管他要,他会照顾你的。”姑妈说,“不要担心钱的事,之前是我们没能照顾好你,你一直受委屈我们也没关心过……”

    她说着说着眼眶湿润,后面的话让季殊有些发怔。

    原来姑妈一家不是她的姑妈。她从小被领养回家的时候,姑妈为了不和她太过生分便故意谎称自己一家是她的亲戚。过些年罗莱拉经济逐渐萧条,工作越来越难找,大批裁员后,她的丈夫也成了下岗的员工之一,家庭条件越发困难,被领养的孩子变成了负担。

    但大家都没提要把她送走的事,咬咬牙将她一直养了下来。只是因为生活的负担,也再难以对她维持太好的脸t色,这么多年来,导致她不知不觉形成了自卑的心理。

    “铭泽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这件事的。你被带回家的时候,他也才几岁,没什么记忆。他以前对你的态度是很差,但是你差点出事那回把他吓坏了,他也不敢再激你。”姑妈摸着她的头发说,“总之你有事就使唤他,就当是他在赎罪了。”

    季殊应声。

    六月的毕业季,她顺利申上了首都的都柏林理工大学的计算机科学与信息系统专业,并拿到了60%的学费免除额。

    家里每个月都会给她打钱,靳铭泽也会时不时一声不吭就给她转一笔费用。除此之外,季殊自己在校外打工、做家教、代写论文和作业也攒了不少的钱。

    她仔细查看过现在这个世界的信息。小说世界和真实世界融合后,除却当时兰顿境内频频发生的一些灾难,世界版图和局势也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世界各地的情况不再像从前那样和平,仿若只围着兰顿转一般,随着一届届经济形势的下行,全球人口的人员流动数量增加,移民热潮也在逐步兴起。

    兰顿随着民主党的上台,移民政策的开放,也成为近期大热移民候选地之一。大批投资资金和新兴产业涌入的同时,偷渡客和难民也成批而至。

    资金大量流向教育和科技行业,留学生数量增加,季殊系里的同学也有不少兰顿国人。

    因为兰顿语和罗莱拉语属于同语系,所以留学生和本国人交流起来没多大障碍。而她们都对季殊尤其感兴趣。

    名叫路源清的女孩翻出维基百科上季殊的词条,展示给她看:“这可是当年弗兰德学院的荣誉校友呢!你跟她名字居然相同——你知道反霸凌组织和青少年身心健康保护法案吗?当初就是她先在校内提出,然后被学生组织领袖提到议会通过的!”

    她满眼崇拜,眼睛闪闪发亮:“我也是弗兰德的学生,可惜晚了届,没见到这位首席学姐的风姿……”

    季殊顿了顿,问她:“她后来呢?”

    “去年兰顿国内因为党争和民众游行混乱异常,学姐不幸卷入一场火灾事故,预警了其他民众,但自己在地下一层却没来得及逃跑,遇难了,”那女孩垂泪道,“火势本来不算大,但地下一层烟雾难以散去,听说学姐窒息而死了……她那时该多痛苦啊。”

    季殊默了默。她拍拍路源清的肩膀,安慰她道:“大概、或许她先一步失去意识了,没那么痛苦呢?节哀。”

    路源清又想起那时候的伤心事,趴在她肩膀上哭,哭着哭着就疑惑道:“对了,季殊,你兰顿语说得真好。你去过兰顿吗?你今天在课上做pre说话的语气也跟学姐好像啊。我可以把你当学姐代餐吗?”

    季殊知道她在开玩笑。她有点哭笑不得,拍拍她的头:“好吧,我同意了。你先别哭了,再不去食堂等会没饭了。”

    两个人在食堂打了饭,季殊问路源清:“你交换留学结束后回国吗?还是留在都柏林?”

    路源清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应该是回国吧。我爸妈都在兰顿,他们也只是想放我出来历练一下,回国之后我大概会去我妈的律所里实习。你呢? ”

    季殊说:“我想接着读书。”她说着,垂眸挑着盘子里的面条,声音低下去,“……我想申请塞弗林的硕士项目。”

    “——塞弗林理工!!”路源清瞪大了眼睛,差点喷饭,“怪不得你才一年级就天天忙得飞起,又是卷绩点又是打比赛的……”

    上辈子季殊好不容易申上了塞弗林理工,却没能去成,这成了她心底最大的遗憾之一。塞弗林的硕士项目比本科项目更炙手可热,她又不像上辈子那样能找前首相拿推荐信,不从一年级开始努力的话,她拿到全奖的希望太渺茫了。

    路源清用膜拜的眼神看着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蹭到她身边:“你知道吗,学姐曾经也申上了塞弗林呢。你跟她一个名字,借点光,说不定她会降下学习之神保佑你。到时候等你申上塞弗林了,我也跟你去莱伊斯玩一趟。”

    季殊哭笑不得地答应了她:“好。”

    她回寝室后,用自己从前的学号登上论坛,看见了首页的帖子。顶贴数最多的一条精华帖是她的悼念帖子。

    从她离世的消息被公布那天开始,一直有人来悼念她。有人坚持每天打卡纪念,有人甚至把这条帖子当作分享日常、倾诉心声的地方,配上图片,at她早已不再使用的论坛账号。

    陆陆续续,帖子被顶了九千多楼。

    季殊的line关注数也涨到了几十万,主页留言板功能收到了无数悼念和表白,好像等她死了,那些心里话才终于有地方说了似的。但她的好友动态里永远只有弗兰德入学时的那一条,此后再也没有更新过。

    她永远不会再出现。所有从前关于那个季殊的一切都变成了密封在罐子里的东西,沉下深海,此后再也不会被打开。

    不知不觉到了大三。

    兰顿冬奥会在即,季殊的硕士申请也进入了紧锣密鼓的准备之中。

    路源清的交换留学结束,正好要回兰顿准备毕业论文。

    恰好季殊准备去看冬奥会,她为这次冬奥会攒了很久的钱。路源清便很热情地邀请她借住她家,说是给她节省塞弗林的学费,坚决不给黑心的爱彼迎商家多赚一分钱。

    临走之前,靳铭泽来见了一趟她。

    两人这几年之间没见过多少次,每次都是假期临近开学他来给季殊送行李。

    他依旧留着寸头,穿着背心和夹克,肌肉比橄榄球队的QB还鲜明,身材高大,面上表情很凶悍痞气,但在车边站一会抽烟的功夫就有好些女生主动来加他的联系方式,都被他不耐烦地无视。

    他给季殊递了张银行卡。

    季殊问:“这是什么?”

    “工资卡。”他把烟头摁灭,“这几年攒的钱都在这里,公司里每个月的工资也会打过去,你去了兰顿先用着这张卡。不够到时候再说。”

    季殊说:“我就去看半个月冬奥会,又不是去上学。”

    “让你拿着就拿着,废话那么多。”靳铭泽这几年耐心没好多少,跟她讲两句话就忍不住暴躁,仿佛很厌烦她似的,“那狗地方物价高得要命,难民又多,开个奥运会地铁还涨了价,你别到时身上没钱了流落街头。”

    季殊觉得他把那一句“客死他乡”咽了回去。

    他说话依旧难听,身上浅浅的烟味和汽油味混杂在一起,包裹得季殊有些不舒服,但这几年他确实对她有求必应,季殊便也逐渐不再对他横眉冷对。

    “对了,你室友说你前几天在寝室晕倒了。”靳铭泽走之前叮嘱,“别熬夜、多吃点,家里又不是没钱给你用。你那破身板我单手一折就断了。”

    “知道了,烦死了。”季殊嘟囔了句。

    “在学校里别谈恋爱,好好学习。”他上车前又转头说,“但也别学太拼命。塞弗林不是非得去。”

    “啰嗦。”

    路源清收拾好行李兴冲冲赶来,恰好看见靳铭泽离开的背影。她低声骂了句脏话,眼神发烫地问季殊:“那谁?你男朋友?身材真辣。”

    “我堂哥。”季殊没什么解释的兴趣,“你要是想要联系方式就免了,我几个室友大一就要了他的line ,到现在也没泡上他。说不定他对女人压根没兴趣。”

    路源清可惜地啧啧两声。

    两个人在傍晚坐上了去往兰顿的飞机。

    原本路源清准备坐商务舱,但是为了陪她,两个人买了挨在一起的经济舱座位。颠簸了三四个小时,在半夜时分终于落地了兰顿。

    季殊在飞机上查了女子田径和网球赛事的比赛时间,这两个不是大热赛事,票价不算太贵。

    下飞机后,她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清醒。镜子里映出那张和原本的她完全不同的脸,黑发也不再披着,而是扎成低马尾束在脑后、垂在颈侧。

    相同的大概只有从一而终都疏冷黑沉的眼神,和唇角下撇的弧度。

    过去了好几年,但和岑萱与楚佳宜的最后那场对话一直清晰地刻在她的脑海里。

    那时她没想好如何去道别、去面对。但过去那么久,她发现自己心底还是依旧想履行她们之间的约定。

    即使她们不再认识她,她也得去看看她们的近况。

    机场的落地窗外是黑色的天幕,高楼大厦和霓虹灯犹如闪耀的星星一般点缀在这张t繁荣民主的版图上,络绎的商贾和政界人员在T3航站楼来来往往。

    在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之前,季殊一直以为自己会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但听到人们用熟悉的语言交谈时,她的内心还是禁不住涌起复杂的惆怅。

    她和路源清拖着行李箱往航站楼外走,机场大厅的广播还在播报着半夜的值机提醒。

    机场电视上的播放着兰顿首都弗兰德冬奥会的参赛服装。由兰顿顶奢品牌Lotus与皇室联名赞助赛事,服装也由Lotus设计师亲自操刀,主题色为深绀色、酒红色和白色。

    小公爵在电视上接受国际记者采访,介绍兰顿运动员参赛服装设计理念。

    陆明熙在她离世后三个月从床上醒来。现在据那时过去三年了,他黑色的头发再没染粉过,像是在哀悼谁。五官出落得更加明艳,棱角分明,电视上的每一帧都像是杂志写真一样无死角的完美,连眉眼中的戾气都被洗去不少,变得越发稳重。

    他沉着呼吸,面上带着礼节性的微笑,在镜头前背着讲稿。

    季殊的眼神擦过镜头中他的脸,没什么情绪起伏地移回来。

    倒是路源清对着电视感叹了几声:“以前都说小公爵行事荒唐,白瞎了一副好皮囊,没想到现在他倒是干起了正事。几年前Lotus的COB去世,他从病床上醒来后也不再整天瞎玩,接手了程家的事业,去年还和皇子公主们去了皇室进修,变了个人似的洁身自好,再没传出过任何绯闻……”

    她说着,推着行李追上季殊,“你怎么走那么快?等等我!”

    季殊不想听她说皇室八卦,便加快步伐,但路源清的声音却源源不断挡不住地传进她的耳朵。

    “社交圈里一直传他心有所属,所以迟迟拖着不订婚。但皇室那边压力很大,估计他也撑不了多久,等他大学毕业可能就要被女王指婚了……”

    第64章

    季殊累得要命,没有听八卦的心情。她大步向前走去,将路源清的喋喋不休甩在脑后。路源清费了好大劲儿才追上她,两个人踏出机场,冬季的夜风吹过季殊,一阵凉意涌上脊背,又从领口爬入。

    季殊打了个哆嗦,心中莫名升起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离开的季节也是一个寒冬。那年的冬天有好几场罕见的大雪,比今年的冷好些,大概是因为世界融合加上全球变暖的影响,今年的冬天才没有那么冷了。

    她搓搓手,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和路源清一起把行李搬进了来接她的司机后备箱,坐进后座。窗外的景色飞速变换着,她低头发信息给靳铭泽报了个平安,便看向窗外。

    困意不知不觉涌上来。她和路源清都迷迷糊糊地眯了会儿,到家洗漱。清醒时已天光大亮。

    仿佛是为了嘲讽她昨天的想法似的,今天一早弗兰德便飘起了细雪。绒毛般的小雪点点飘落,气温较昨日也下降了三至四度, 但这丝毫阻挡不了路源清兴奋的心情。

    她兴致勃勃地在衣柜前换着衣服,闯进季殊的房间要她参谋。季殊正在房间里抱着电脑帮毕业生写论文,路源清走过去瞟了眼,念叨出声:“《 Z世代在近十年间精神消费需求的增长……》 ,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还要代写?”

    季殊合上电脑,她的眼下有浅浅的青色,今天起了个早,就是为了赶deadline ,“是帮留学生写的,他急着回国……你穿得这么漂亮,今天有约会吗? ”

    “今天是弗兰德学院的一百五十周年校庆开放日,”路源清解释,“免费向全社会开放参观,很多知名校友也会回来母校,可是认识名人的好机会!”

    难怪她掐着今天回来。季殊还坐在床上,头发乱糟糟的,她又缩回被子里,声音带着鼻音:“那祝你玩得开心。”

    “你也一起去!”路源清把她从被子里拖起来,“你就不想知道那个跟你同名的学姐长什么样、是怎样的人吗?从我们学校脱胎的反霸凌组织也会在这天回到弗兰德做慈善募捐……”

    季殊对后一个倒是有了些兴趣。她在罗莱拉的高中时期曾经接受过慈善组织的捐赠,时隔多年,她也想去看看组织发展得如何。

    两个人收拾了一会儿,即刻出发。

    弗兰德开放日热闹非凡,停车场里停满了豪车超跑,相比起来,路家的豪华轿车在这里只能算是普通。

    路源清的妈妈在兰顿和合伙人开了家律所,接过大大小小不少案子,在业界小有名气。路源清因为不想学法,又想逃脱家里的管教才在大学选了计算机,被她家流放出国摸爬滚打以后灰头土面,最后还是决定灰溜溜滚回她妈妈的公司里实习。

    她家里不算太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在弗兰德有头有脸。一路过去跟不少人打了招呼,有同届的,也有认识的学弟学妹,还有她家里公司的实习生。

    开放日校内禁止车辆通行。季殊跟她一起扫了辆单车骑行,这也是她头一次发觉弗兰德学院这么大。从前她活得一直很紧张,也从未像其他新生一般好好逛过校园。

    光是围着学院内的人工湖她们就骑行了二十多分钟。季殊以前在这里的草坪上睡过午觉,现在依然能看到不少三三两两睡觉的学生和情侣,无人机在空中倾斜着飞过,还有人拿着自拍杆在做直播。

    骑过礼堂和天使喷泉、教学楼和A09,然后是食堂、体育场和放映厅、温室花园和建校之初建立的校长温顿的铜像,最后是废弃的实验楼和综合活动大楼。

    季殊累得气喘吁吁。两个人中午用自带的三明治解决了午餐,晚上则跟着人流排队进了食堂刷卡打饭。

    用路源清的话来说,就是没想到自己还有能当回高中生的一天。

    傍晚时分弗兰德涌进来了很多人,他们举着摄像进了放映厅。路源清拦住了一个人打听,一个女生对着镜头给她介绍,这是“圣地巡礼”。

    “圣地巡礼?”路源清也懵了。

    “今天晚上五点半至十点半播放图书馆典藏区的录像带,能看到弗兰德往届学生们出演过的音乐剧剧目。”女生耐心地解释道,“很多知名校友都在典藏区域里,而且这次放映允许录像,所以很多人都来摄像打卡。”

    她兴致勃勃道,“你们知道季殊学姐吗?现在的反霸凌组织前身就是她影响成立的,青少年身心健康保护法案的修订也受她的影响推行。她前些年意外去世,SNS上很多悼念她的人们自发地组成了队伍,准备在弗兰德校庆开放日这天圣地巡礼,看看她曾经学习生活过的地方……”

    季殊莫名有点脸热,她咳嗽一声,倒是路源清起了兴致。她准备进场观看,但是被告知场内席位早就预定满了。

    “这次的组织慈善募捐礼品是学姐的表演复刻录像带,”女生好心告知她们,“等募捐开场了你们可以去教堂那边看看。不过最好早点过去排队,数量有限,听说好多人已经在网络上发帖开始炒周边价格了。”

    季殊不知道自己那出场不到半个小时、演技拙劣的录像带有什么好炒的。但是一想到那么多人要看到她的录像,她内心忍不住尴尬到隐隐抓狂。

    她好一会儿才恢复淡定,跟着路源清去排队。队伍很长,排了十来分钟季殊终于看见教堂的大门,门口有一个隐约熟悉的人影在发放入场纪念券和维持秩序。

    又前进几名,季殊才看清了那道高挑清立的人影。

    谢周霖穿着黑色的大衣,围着围巾,戴着黑色的手套和眼镜,站在门口,垂着睫毛,逐个派发入场券,递签名表。

    不少女生借着排队的名义围着他尝试递自己的联系方式,但都被他无视。他只专注着自己手头的工作,好像其他人一概看不见一般。

    几年不见,他的身高又长高了一些,只是似乎更加清瘦,脸色青白。举止依旧矜贵端重,面对外人时眉眼冷淡疏离,但分寸得体。只是身上多了一股萦绕着挥散不去的阴郁之气,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个虚无、脆弱的空洞,将自己严实地裹在外套之中,如同害怕被人发现空空如也、一片废墟的内里。

    季殊看见他呼吸顿了一瞬,很快如常。

    排队到她的时候,谢周霖把签名表递给她,声音疏淡平稳,“请在这里签名。”

    季殊在签名表上签了靳铭泽的名字。

    @无限好文,尽t在

    谢周霖将纪念券递给她,两个人的指尖擦过,没有任何停留。谢周霖的视线没有感情和停顿地从她的脸上划过,转向下一个人。

    季殊倒是注意到他衣领间的银色十字和耳朵上的豁口。

    那豁口明显是枪击造成的。难道在这几年里,他被卷进党争,不慎受到枪击受伤了吗?他又是什么时候信教的?

    路源清打断了季殊无所事事的脑补。她拉着季殊来到教堂找到空位坐下,给她八卦门口的男人。

    “你知道他吧?首相谢汝云的儿子谢周霖,”路源清坐在她旁边小声说,“三天两头上《NEW TIMES》的就是他。前些年他去疗养院住了半年,出来后一边上学一边在他妈妈的辅助下从政,现在已经进了议会,近两年风头可大呢,都说他要走谢汝云的老路,外头还有押他能在三十岁之前当上民主党党魁的。”

    “……又不是皇室世袭。”季殊咕哝了声,突然想起什么,“他现在还在兰顿活动?他的大学不是塞弗林理工吗?”

    路源清拍拍大腿:“你也知道这个八卦啊!”她眼睛里燃起光,语速加快,“当年学姐和他原本是一对情侣,两个人都申请了塞弗林。学姐意外身亡后,谢周霖便放弃了塞弗林的项目,留在了首都的帝国理工。”

    她说着,又抬头望了望入口处那个黑色人影,贴近季殊耳朵,“……听说两个人感情可好了,当年学姐走后,他原本想跟着一起去的,结果被谢家保镖拦下,耳廓上的豁口就是枪走火留下的痕迹。他回家后被谢汝云管制了很长一段时间,连学姐的葬礼都没放他去,后来更是借疗养院之名把他关了起来,拘了半年之久……”

    她说着,看到季殊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也不确定啦,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你知道,律所里八卦最多……”

    季殊顿了一会儿,慢慢消化路源清说的话。

    她的心情忽然变得有点复杂。

    她不希望路源清说的是真的。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至少她已经彻底放下。生活这几年逐渐被学习、亲人、朋友和罗莱拉的一切占据,她忙碌而充实,连那些冗杂的病症都没怎么再烦扰过她。

    和谢周霖短短几十天的恋情连细节都变得模糊,犹如隔着毛玻璃一般不真实而难以触碰。现如今回忆起来,被背叛的愤恨和被纠缠的难堪都已逝去,整段感情给她的只剩下平淡无味的苦涩。

    路源清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见季殊垂着头,俨然一副已经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她便也知趣地闭了嘴。

    募捐的开场是一段牧师起头的宣讲词。宣讲词冗长又令人昏昏欲睡,大部分人都上下眼皮打架,但坐在最前排那个黑色的身影却听得很认真。

    男人直挺着脊背,垂着眼睫,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紧紧攥着十字架,虔诚地抵在苍白的唇边,一字一句听着漫长的宣讲与祷告。光线透过教堂彩窗落在他身上,肃穆沉寂。

    祈祷结束后,他放下项链,睁开黯淡无光的双眸,面上又恢复了麻木与冷漠的模样。

    他从座位上起身,带着几个志愿者拿着募捐箱诸位募捐。季殊手头不宽裕,只捐了力所能及的一点聊表敬意。路源清一次性捐了最高额度,拿到两份录像带,分给了季殊一份。

    季殊准备回头挂在二手网站上卖掉,让它给自己的学费助一份力。

    从教堂出来后,恰好落日余晖。璀璨的金黄色一点点涂抹弗兰德校园,硕大的、燃烧的圆盘从地平线垂落,漂亮得令人心驰神往。季殊不知不觉看得入迷,路源清也跟着她一起驻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跑去草坪上拿手机咔嚓拍起照,还拉着季殊疯狂合影。

    一阵带着湿意的冷风轻轻吹过。

    原本早上停雪后气温回升,现在雪化后冷意一点点漫上来。季殊紧了紧领子,站在墙边,看见告示栏上晚间校园清吧的“女王蜂”乐队演出曲目表与成员表。

    她在成员表贝斯手那栏看见了熟悉的名字。楚佳宜。

    演出七点左右开始,一直持续到晚间十点半。乐队演唱之前有两支脱口秀演出和默剧。

    她拍下演出开始的时间和曲目。一转身,发现谢周霖正站在她的身边。

    他没有看她,注意力全在告示栏上的募捐海报上。募捐海报印了她的名字,名字的一角被另一张协会招新海报盖住。

    他拿出口袋里的项链,小心地用十字架的一角轻轻地撬着协会招新海报底层的胶,将其拨开。

    落日的余晖逐渐偏移,给他的身上盖了层逆光,但这并没有让他变得明亮起来,反而衬得他越发整个人掩没在阴影之中。烙痕清晰的光线将他与身边暖洋洋的拥挤人群分隔开,他黑黢黢的眸子里更不见一点儿亮色。

    他整个人全神贯注投入这项细致的工作,连下属的唤声都听不见。

    直到募捐海报上,“季殊”两个字完整地露出来,他才满足一般地收回十字架项链,将其重新装进口袋里,转身踩着人群的影子离开。

    第65章

    他的举动有些神经质, 离开的背影像是个清瘦孤寂的信徒,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路源清走过来拍她的肩膀:“在干什么?”

    “晚间清吧有驻唱活动,我想去看看。”季殊晃了晃手机相册里的海报图。

    路源清比她兴致还高, 在清吧里到处乱窜,演出还没开始已经加了十几个男男女女的line, 到处发自家律所的内推。

    月亮挂上梢头,七点起是第一场脱口秀。

    脱口秀演员是一位回母校的大学生。他用辛辣的口吻讽刺了时下弗兰德冬奥会期间种种不合理的现象,包括街头桥底的难民、随处涨价的商品服务、朝令夕改的规章,引得堂下时不时捧腹大笑。

    第二场脱口秀演员则是弗兰德一位毕业不久的特招生。女生人有些腼腆、木讷,但正因如此,说起黑色幽默时才表现出一种格外的诚恳,节目效果充足。

    她将自己高中时期被霸凌的经历作为素材拿出来谈论,说自己曾经莫名其妙不翼而飞的作业本、试卷、运动服,衣柜里莫名多出来的首饰。

    “所以说, 弗兰德真的是有田螺姑娘们存在的——你看她不仅会拿走我的课本减负,还会给我悄悄留下金钱让我补贴家用。”女生说道。

    虽然有些地狱笑话,但台下的大家还是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

    女生最后将话题引向前几年意外离世的那位首席。

    她的眼中涌起了怀念的思潮,像是暗流涌动的水纹:“……学姐参加首席演讲的那一届,我正好在高一。但我现在都一直记得她曾经在演讲席上说过的话——什么是霸凌?你以为只是殴打、辱骂,但其实给你起侮辱性质的外号、有意无意地排挤、无视你本人意愿的跑腿……这些都算。”

    “学姐去世那年是个多事之秋,兰顿很乱,雪很大, 大到好像可以掩埋一切。但是很多东西是掩埋不去的,比如那团炙热的火焰,它燃烧在我的心中, ”

    女生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台下观众, “也燃烧在你们的心中。”

    沉默良久,观众掌声雷动。女生从台上下来后,还有很多人上前去找她拥抱、合影。

    季殊将杯中的苹果马提尼饮尽,在手机上关注了女生的YT账号。她又尝试搜索女王蜂乐队,找到了一个关注数不到一千的小账号,里面分享了一些乐队的日常,视频里音乐演出的风格也大多是hyperpop和摇滚风格。

    仿等待戈多风格的默剧演出结束后,女王蜂乐队正式登场。

    她们的第一首曲子是《边缘人格》。不同于乐队里常发的流行乐,这首反而有点电波迷乱,弦乐节奏很多,在后半段鼓点密集如骤雨疾风,仿佛要敲出仿惶主人公心中的呐喊和迷茫。

    季殊坐在台下听,灯光昏暗,她不知不觉喝了很多杯低度数的酒。

    乐队演奏了半个小时,最后一首曲子是队名《女王蜂》。重金属摇滚朋克风格,在清吧里显得稍微有些格格不入,但大家低迷的心情目前t都需要短暂的放纵,也跟着金属乐摇摆起来。

    演出最后,乐队主唱在台上用沙哑的烟嗓低声道:“致希德。”

    季殊曾经在校园《摇滚Heathers 》里饰演过配角希德。台下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件事,纷纷起立,将手圈在唇边跟着一起振臂高呼,麦克风的嗡鸣响彻夜晚。

    气氛被炒热,清吧彻底变得混沌喧嚣起来。

    季殊在乐队中看见了楚佳宜。

    她个子依然很高,画着浓墨重彩的眼线,身上铆钉装饰比高中时期更多,穿着亚文化又金属朋克。她眼下显然正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即使是乐队里最不受注意的贝斯手,面上也挂着沉浸的快乐笑容。

    演唱结束后,季殊带着买好的一捧鲜花去了后台,以乐迷的身份送给了楚佳宜。她大概是第一次收到鲜花,表情显得有些受宠若惊,颧骨上方浮现一点红。

    就在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喝的有些醉醺醺的男人进了后台。季殊走了几步,脚步顿住,调转了原本出去的方向,回到了后台门口。

    门虚掩着,她听见两个人有些激烈的争执。

    ……

    清吧二楼露台,一个黑色的身影坐在阳伞下看着一楼的演出。

    谢周霖浑身裹着黑色的大衣,叠着双腿,大衣和手套间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苍白手腕,手指夹着烟轻轻在玻璃烟灰缸边掸了掸,边拿起烈酒抿了口。

    明明是烈酒,但是喝下去身体内部依旧要命地发冷。他惫懒地靠着椅背,对匆匆赶来身边的男人淡声说道:“你来晚了。”

    “皇室那边要应付的事情太多。”陆明熙答了句,在他身旁的空椅子上坐下,摘下遮着面容的墨镜,听着台下的演出,一边自顾自给自己斟了杯酒。

    “你还敢喝?”谢周霖掀眼皮瞥了他眼,“今年进多少次医院了。”

    “带了药。”陆明熙朝他一笑,“今天校友会日子难得。不喝一点,回了家陆如青更不让我沾酒了。再说,你才该多注意点吧。”

    他揶揄道,“看你这副样子,跟教会里禁欲的主教似的,当心上帝早早叫你去侍奉他。”

    “那也挺好,”谢周霖没被对方一贯的嘴毒激怒,声音反而轻飘飘的,仿佛带了分醉意,“我可以在你之前下去陪她。”

    “你们都分手了。”陆明熙的嗓音蓦地冷下来,提醒他。

    他冰冷的声音像是一道冷风,凭空刮来。但谢周霖面不改色,他完全屏蔽了他的这句话,只是饮空了杯中的烈酒,眼神麻木:“我说过,当年撞了你的事是我做的,你只要生气,随时可以撞回来。”

    陆明熙冷冷笑了声。他也捏了根烟叼着,捂着打火机的火苗点燃,一簇猩红很快烧起,在露台的夜色中摇曳。

    “想的美,我才不会成全你和她呢。”

    他的笑声深处忍着可怕轻蔑的憎意,“你就这么在谢汝云的控制下,一辈子给我痛苦可悲地活下去吧。在我死之前,你们谁也别想先解脱。”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空气里除了一楼远远传来的嬉闹和音乐,一时间只剩下了烟草噼啪燃烧的声音。

    最后还是谢周霖先开口,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打破沉寂。

    “池耀星呢,他不是说今天会来弗兰德?”

    陆明熙轻笑了声,有些不屑,“那家伙最近被家里看得很严。他原本跟着他妈妈在国安局里做事,但是最近发现他似乎入侵了国安局的系统,还明目张胆地留下了痕迹,就被送去他爸爸那边的公司看管。”

    谢周霖回忆了一下,“他成年后每年生日都能拿到flosAI5 %的股份作为礼物,现在被送去那边也只是池家的借口吧。他们早就想让他学着接手flos ,毕竟当年是他非要留在国安局的。”

    “不排除那个痕迹是池新月故意做的局,可能她早就想把自己儿子踹出国安局了,”陆明熙道,“毕竟三年了,他还是不相信季殊早就已经不在,利用职权铺网搜查整个兰顿。说什么没亲眼看见过她死去的场面——”

    “哈,装什么呢,”他的眼中烧了点妒忌憎愤的光,“当年他可是我们之中唯一去参加过她的葬礼的。那时不是亲眼看见她的骨灰盒下葬了吗?”

    谢周霖没说话。他手中的烟燃尽了,拨弄着打火机,咔哒咔哒的声音让他有些出神。

    直到陆明熙的一句话扯回他的思绪。

    “再不装得正常一点,他迟早会被池家送去疗养院关起来,步你的后尘。哈哈……”陆明熙嘲了两声,忽然捂着唇犯了点咳嗽。他喝些酒压下心悸,又点了根烟,眯起眼睛,

    “最近还说什么查到季殊的论坛账号有海外登陆过的痕迹,肯定又是海外骇客的政治举动……”

    谢周霖的眼神迟钝地动了动。

    他已经很多年没登陆过校园论坛了,那上面有太多他无法回首的回忆。这些年只要看见她的照片、影像、有关她只言片语的痕迹,他的头都会要命的痛,仿佛一万根针在同时扎着,让他无法思考、无法入睡。

    当年住在疗养院的那段时间里,他始终无法接受季殊死去的事实,无数次寻死被拦下,院方甚至联系了谢汝云,准备给他进行大脑前额叶切除手术,强迫他忘记过去的事。

    但谢周霖不想忘记她。在这样的胁迫下,他不得不强制自己变得正常起来。

    他已经完全忘记那些日日夜夜是如何挨过的了,只记得出来的时候,健康已经离他远去。他苍白消瘦、形销骨立,养了好几年身体也无法回到一开始的状态。

    为了对媒体找个说辞,谢汝云便对外称他去疗养身体,同时去教堂静心。她帮他拒了塞弗林的offer,送他去帝国理工上学,此后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谢周霖没多少生的意志,更失去了从前那样对自己人生全部的掌控欲。他顺从谢汝云的意愿,得过且过地活着。

    在车祸的事曝出来之前,谢汝云提前去找陆如青达成了和解。民主党上台后,主动施行一系列有利于皇室的要求和举措,内阁和皇室的矛盾被逐渐化解。

    此后,他和陆明熙的人生,都好像恢复正常似的,顺着轨道如常往前走着。

    只是他很清楚。不是这样。

    他们的内心,都已经从中腐烂、腐朽,像是空洞的陷阱和无解的病症,而唯一能拯救他们无尽的痛苦那个解药,早已和墓碑一起静静躺在覆着白雪的邻海墓园之中。

    陆明熙还在说着什么,但他已经没心思听。直到短讯提示音打断了他的话。

    “池耀星说他快到了。”陆明熙滑开手机,瞟了眼信息,“我要告诉他,他错过了最精彩的那首悼亡歌。”

    谢周霖无视了陆明熙无聊幼稚的发泄举动。他只是浑身要命地冷。月亮一点一点被乌云覆上,冷风不停往他的领口灌,好像要刺透骨髓,往心脏钻。

    每年冬天下雪的日子都是这副鬼样子。明明已经被包裹的严严实实,冷意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有点恍然。抬起表看了眼时间,不早了,乐队的演出结束了也有一会儿,他准备起身离开。

    陆明熙问他:“你这就走?”

    “晚上还有会要开。”谢周霖敷衍地回了声。

    “不敢相信你这样的人要是当上党魁,以后兰顿的未来该怎么办……”陆明熙嘀咕道。

    最近一场议会政治投票,他把自己的票数投给了兰顿境内一座名叫ice的冰山,并且利用自己的账号影响力拉票,带着兰顿民众一起投,声称要把这座冰山投上首相之位。

    结局是被陆如青狠狠地臭骂了一顿,勒令他删除了这条推文。

    两个人分别之际,忽然被下方的一些动静引起了注意。

    一楼乐队的一名成员和郑修奇起了争执。原本他们在后台发生了些口角,但乐队里的成员似乎对他骂了一些话,他又喝了点酒,情急之下扯着对方衣领往外拖。

    一个似乎是贝斯手的高瘦女生上前去劝架,反而被郑修奇挥开,跌倒在地。另一名不远不近跟着乐队,戴着棒球帽、身材纤细的女生立刻上前去扶她。

    “你没事吧?”季殊压低声音问她。 t

    楚佳宜嘴唇有些发白,摇了摇头。

    郑修奇还在那里耍酒疯,大喊大叫:“叫你们跟新乐传媒签订地下合约是看得起你们——两年了还是籍籍无名,主唱又装假清高,谁不知道你们玩乐队的私下里关系多混乱!”

    季殊刚才在后台门口听了点争执内容。郑修奇是新乐传媒家的二公子,家里从事娱乐唱片行业。一年前因为一次去酒吧喝酒对女王蜂的主唱临时起意,但几次三番约不出来,以签约为借口又被屡屡拒绝,故此积怨已久。

    主唱女生涨红了脸,面对这番抹黑气得说不出话,浑身颤抖。

    “悦姐……”楚佳宜担忧地叫了声主唱女生,便看见季殊走了过去。

    她压低了棒球帽,松了松领口,安抚了下主唱的女生,想带她走。但郑修奇不依不饶,他家里势大,没人敢上来劝阻,偶有几个担心的也是在不远处围着摄像,他气焰越发高涨。

    他扯着女生的手臂,拦住季殊,还没骂两句,便看见女生棒球帽下那双平稳发冷的黑色眼眸。

    “黑金乐队主音V曾经纵火教堂,连刺他人23刀; Log主唱Randy因过失杀人被捕,最后却在粉丝要求下无罪释放……历史上还有无数次类似案件,”女生唇角带着诡异的笑靠近他,“你既然知道玩乐队的都是一群疯子,又怎么敢来招惹呢?”

    郑修奇被她流利的话怼得顿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怒火高涨,冲上前去,身边的跟班拉都拉不住,“你他*的敢威胁我!?”

    他抓住季殊的手臂,但女生敏捷地躲过他的拳头,无奈耸肩,“我没有,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你贵为新乐传媒二公子,以后还有家业要继承,没必要为一个籍籍无名的乐团闹成这副不体面的样子。等摄像流到网络上,不仅对你的名声不好,传出去新乐的面子也会被连累。”

    郑修奇动作一顿,他转过身来,看见一群对着他闪烁的镜头,醉意瞬间消了小半。

    季殊继续压低声音,走近他幽幽说道:“女王蜂里一半成员都是特殊群体。你今天假如真的强行介入他们的生活和以后的发展,这件事被曝光到SNS ,打上特殊群体们的TAG ,你猜猜互联网会不会掀起新一轮声讨的趋势?新乐的股价会不会触底?”

    郑修奇浑身一个哆嗦,彻底酒醒。他看向季殊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惧意,咽了咽喉咙,后退几步,嘟囔不清说了什么,转身有些狼狈地踉跄离开。

    一场冲突还没发展便迅速落幕,危机被化解,乐队几个人纷纷心有余悸,主唱和楚佳宜前来对她道谢。

    鬼混的路源清这才酒醒赶来。她神智不清地扑到季殊身上挂住,大叫:“季殊!!你有没有受伤?刚才好危险,你怎么敢就那么上前?我的心都悬起来了!”

    她撸起季殊的袖子看,郑修奇刚才在那上面留下了一圈明显的抓痕。路源清心疼地搓了又搓。

    “我没事。”季殊一边安慰她一边把她从身上扒下来。

    楚佳宜却是一愣:“……你说你叫什么?”

    乐队几个人也纷纷惊奇,“你跟学姐同名?太巧了……”

    她们话音没落,身后不远处传来物体砰咚一节节坠落的沉闷声音。

    季殊回过头去,只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被清吧的人群围住,惊叫声响起,

    “有人从二楼露台楼梯上滚下来了!!”

    第66章

    季殊没有凑热闹的心情, 路源清也不敢乱跑,没去围观,紧紧守在季殊身边。

    楚佳宜盯着她的脸好一会儿,眼中的神色逐渐转为失落:“你……跟她很像,她以前遇到这种事也会勇敢地挺身而出、保护别人,完全没想过自己可能受到伤害……”

    季殊笑了笑:“从前也有别人这么说过。不过其实遇到这种事,很多人都会这么选择这么做,我相信以后也会有更多。”

    乐队的人想请她吃个饭, 但被她委婉拒绝。

    “其实我不是兰顿人。”她解释道,“前几天我刚从罗莱拉来,准备看弗兰德冬奥会, 这个月就回去。”

    几个人惊喜道:“你兰顿语说得真好!”

    路源清在旁边听见这话,比夸了自己还自豪, “小殊就是有语言天赋。之前在都柏林的时候她就能说得一口流利的兰顿语, 简直就是母语的水准。”

    乐队的人纷纷夸她厉害,坚持要在她离开兰顿之前请一顿饭。季殊拗不过,加了他们的line小群,说好等走之前约个饭。

    她和路源清出门时已经是晚上快十一点了。寒风凛冽地袭来, 季殊裹紧了自己的外套和围巾。没走两步,一个匆匆而过的人影撞上她。

    人影高挑瘦削,低着头戴着卫衣兜帽,外面套着一件绀色大衣,兜帽下还压着一顶帽檐宽大的棒球帽。他双手揣在口袋里行色匆匆,似乎压根没注意路人,神情冷得跟冰块似的,撞了人也没有道歉的打算。

    季殊没在意,路源清抱怨了句“什么态度”。

    季殊道了句“没事” ,抬步就想走,但那人影的步伐顿住。他伸手,隔着厚厚的外套抓住季殊的手臂,整个人用力得似乎将全身的力气压在了那只手上。

    季殊转头,看见他苍白的下颌和微微颤抖的唇。光线昏暗,他眉眼都掩在阴影之中,只露出垂落脸颊边的灰发。

    他阴影中的视线死死黏在季殊脸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为吸引他的东西似的。他盯了一遍,不死心地扫视了第二遍,从她的眉,到眼睛,到鼻梁,到双唇。灼灼的目光几乎化作实体凝在季殊的脸上。

    路源清瞪大了眼睛,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来即刻去扒他卡着季殊手臂的手,大呼:“变态啊!”

    但他的手纹丝不动。犹如焊在她的胳膊上似的。

    直到第三遍。他借着幽暗的月光和店牌的霓虹灯光看着她的脸,季殊能清晰感觉到他视线中那神情逐渐转变为深深的失望。

    他骤然松开了季殊的手臂。

    路源清挥着拳头,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季殊拉住了她。她兴许是今天心情好,喝了点酒,没打算计较,只对她摇摇头。

    路源清只好看着那个冰块一样没礼貌的男人转身离开。他进了清吧,和季殊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池耀星进去大门,看见人群围着脸色苍白的谢周霖,他额角渗血,被几个男生扶着,有人拨了急救电话。

    血糊住了他浓密的黑色睫毛,让他的视野变得猩红一片。他的头有如地震一般疼痛,脸部肌肉颤动着,痛苦无声地剧烈喘息着,但仍旧执拗地睁着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陆明熙从二楼噔噔下来,他打了谢家医疗队电话,压低声音暴躁地骂人:“你走路也能摔?等谢家的人知道了你受伤,我来弗兰德校友会的事也瞒不住陆如青了……”

    但他的话没说完,便看见谢周霖漆黑的眼中燃起的仿若死灰复燃一点的光。

    “……季殊……”他对其他任何声音都置若罔闻,只轻声喃喃着,着魔一般挤出人群,盲目地寻找什么。

    目前的世界天旋地转,他什么也看不清,甚至差点被椅子绊倒。

    他刚才明明看见了。

    那个和她几乎一样的背影,一样的气质,瞥过人群时几乎一样的眼神。那是一种很微妙的相似,平时被牢牢地掩藏在皮囊之下,但是一旦遇到什么,举手投足和言语之间,她对他的那种强烈的吸引便会再也隐瞒不住,强烈地从灵魂深处迸发。

    他还听见了别人叫她“季殊”。这更让他心神波荡。这才一恍惚,脚下踩空,摔下了楼。

    池耀星进了清吧,便看见这混乱的局面。

    他看了眼谢周霖:“怎么了?”

    陆明熙在身后冷嗤:“……一个两个,都魔怔了。”

    医疗队很快赶来,带走了几乎昏厥的谢周霖,将他送进了医院。

    他清醒后第一时间便让人去搜查她的资料。他拿到了那天她参加弗兰德校庆开放日的日程表和慈善t募捐登记册,名字那栏她记的是“靳铭泽”,但是调查的结果显示她出生在罗莱拉的边陲临海小镇,本名叫“季殊”。

    重名很正常。

    但谢周霖就是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成秋远从学校回来,带了开会的资料任务。他给他倒了杯水,和药一起递给他,叹气道:“会长,先把药吃了吧。”

    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这个称呼。即便进入大学后他也因为家族关系习惯性在他手底下做事,后来一同进了议会。只是他现在偶尔也会提出些反对意见,不再像从前在弗兰德一样事事以他为正确答案了。

    谢周霖没听他说话。他只是刷拉翻着资料,苍白的手指划过纸张上的字迹,指给他看,像是迫不及待想证实自己的推测似的。

    “……你看,她的本名也叫季殊,从小就是孤儿,明明是罗莱拉人兰顿语却说得那么好,而且在做募捐登记时,她没有填写自己的本名,填的是收养自己的家庭的独子的名字,她一定是因为心虚——”

    成秋远把水杯放下,用手掌盖过资料。他也认真地说,“可是她们长得不一样。”

    完全不同的两张脸,完全就是两个人。

    “她也可以……”

    “她在罗莱拉没有过外科手术经历。”成秋远严肃道,“会长,这么多年来,多少人因为知道你们曾经的关系,故意扮作她的样子想求得你的怜惜……甚至在野党那群人故意把人整容成她的样子想送上你的床制造丑闻。你那时为何能如此坚定干脆地拒绝,现在面对两个大相径庭的人,却反而分辨不清事实了呢?”

    “你没有亲眼见到她,没资格说这种话。”谢周霖皱起眉头。他按着太阳穴,疼痛刺激得他尤为烦躁,让他压根听不进成秋远的话,“……只有见过她行事说话的人,才能理解我说的那种神似。”

    几年过去,他仍旧如此自负。

    尽管早就听季殊说过谢周霖这个人并不完美,但他直到这一刻才深深地感觉到他的偏激极端之处。

    成秋远的手也忍不住发抖。他冷笑了声,抬高声调,

    “会长,可是你当年,不是亲眼看到她死在了春天百货广场商城吗?”

    他这句话让谢周霖的脸色刷一下变白,和嘴唇一样褪尽血色。他的面前似乎又重播起什么梦魇一般的画面,很快额头冒出冷汗,抽着冷气,一句话也说不出。

    成秋远原本还在生气,看见他这幅样子,想起他之前在疗养院的经历,心里又后悔了。忙给他递了温水和胶囊,拍着他的背让他服下。

    “你先好好休息吧,另外那些资料我就先带走,到时候和学生会的人帮你处理。”成秋远心情复杂地说道,“你别想太多……”

    谢周霖却摇摇头。他的手心用力压着眉眼,好一会儿才喘息着,收了额头的冷汗,声音沙哑地说:“……我那时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掀开那白布。”谢周霖一字一句,说得又钝又用力,好像在和从前的自己拉扯角力,

    “仅仅是那些新闻和讣告,我还不能确定她死了。对……我不能确定。”

    他松开手,好像被自己说服了似的,蓦地露出一个怔忪的笑容。漆黑的眼中重新绽放了光彩。

    成秋远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瞬间短暂地回到了他的身上。像是他曾经流失的生命力,或者是希望,或者是对自己的人生的掌控欲。

    “我会再去见见她,找到机会,证明我的猜想的。”他说道。

    成秋远没了劝说他的念头。他觉得如果这个猜测是一根吊在谢周霖面前的胡萝卜,能重新带给他动力,也不失为一种自欺欺人的希望。尽管那是空洞而虚假的。只是他过去对他的那种憧憬恍然失踪。

    他从前因为和季殊同僚产生的悸动已随着她的离去被时间埋葬,但谢周霖还没有。他仍旧活在过去。

    成秋远把水杯搁到床头柜,而后转身离开。

    第67章

    池念星推开门的时候,池耀星正穿着睡衣和卫裤躺在卧室的地毯上。他的灰发长长了一些,散乱在额头和脸颊上,长腿曲起来,用手臂压着眼睛,遮挡从窗户缝隙里透出来的光。

    他的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无数张季殊的照片。年鉴表里的、校友册登记的、论坛上流传的、视频里截图的……电视里正放着恐怖电影, Imac和显示竖屏里是各种语言的论文资料,书桌上书本散落一地。

    池念星走过去拉开窗帘。智能窗帘又自己合上。

    她再拉开。窗帘再自动合上。

    她被气笑了,在床边坐下,踢了踢池耀星曲着的腿。男人的手臂微动,露出一只灰色的眼睛,下颌苍白,他的眼睛转了转,瞟到一旁的池念星,转了个身, T恤被带起,露出一截腰身。

    “……我查到IP前几天入境兰顿,那晚跟着它去了酒吧附近,也遇见了一个很像她的人……但是不是她……”他像是在喃喃着一般,语气里是说不出的失落。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池念星早就懒得再去骂他什么。她只是问:“你什么时候回flos ?妈让我来催你。 flos新项目要开,和冬奥会有赞助合作。她说让你跟着去多学着点。”

    池耀星没有回答,大概率又是把她的话当作耳旁风。

    池念星只能叹口气。她知道自己的弟弟是个怎样倔强执拗的人。

    她起身走到墙边,看那些照片。最正中的一张是季殊的学生证照片,她留着黑色的长发,穿着弗兰德制服,有些拘谨地看着镜头,唇角腼腆地抿起细微的弧度,黑色的眼睛又大又沉,下巴尖尖的,皮肤有些苍白。

    旁边是她在弗兰德拍摄《摇滚Heathers 》时的剧照。她戴着金色的假发,唇边还有些血迹,狼狈地和一个自动贩卖机站在一起,对着镜头比耶。

    还有一张从她的line主页下载下来的照片。那是她初入高中的一张,女生像一朵白色水莲花,对着镜头笑容灿烂,阳光正好。

    池念星用手指摸了摸照片,她也不知不觉怀念起了过去。那场不完美的成人礼。

    这么多年过去,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只有她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时候。季殊再也没能迎来属于她的成人礼。

    电视里播放着恐怖电影遗传厄运。附身、夺舍……类似的恐怖片总是数不胜数。

    “这种事真的会发生吗?”池念星不免觉得池耀星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她皱着眉看向池耀星,“驱魔人、寂静岭、鬼上身……都有类似的逝者附身故事。但故事和现实不同,这些什么都不能证明,你不能把幻想当作现实,可能你前几天遇到的那个人只是和她相似而已。”

    “谢周霖那天也说他见到了。”池耀星直直坐起来。他的灰发垂落在肩膀上,“他那种感觉与我的一样……即使玄学不能证明,还有其他或许能证明的。”

    他声音很低,因为长久没喝水声音有些沙哑,像沙砾滚落在空气中,

    “你知道意识上载吗?通过意念程序算法和编程软件,可以将意识上载到云端或者其他存储介质,实现意识的保存和传输。”

    “flos前年已经开展研究脑机接口技术,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池念星一愣。她走到池耀星的书桌前,查看他桌面的资料。满屏幕的脑电波生物芯片技术、意念波算法和躯体克隆字眼占满了她的视野。

    她翻阅着这些资料,皱眉道:“即使如此,那些技术距离我们现在的科技水平还是太过遥远。 flos的脑机接口技术研究依赖于兰顿政府的资金和技术支持,现在人工智能只是处于最初研发的时代,你说的这些对于这个时代的人类来说还是太天方夜谭。”

    她虽然不怎么了解其中详情,但是对于flos的开发项目还是有所了解。 flos的主营业依旧是大数据AI ,像脑电波意念程序算法这些太过前沿的科技在目前根本就没有实现的可能。 flos的脑机接口技术目前为止还处在开发皮毛的阶段。

    “半个世纪内研究出这项技术的可能性都不大。”池念星定论道。

    “谁知道呢。”池耀星嗓t音沙哑低沉,他目光直直地看着面前的空气,有如魔怔一般说道,

    “说不定连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也不是真实的世界,只是一个被观测的位面,很多双眼睛正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池念星笑了,她忽然也不再打算劝说他什么。因为池耀星总会找到无数她还活着的“证据”。他甚至相信,即便季殊真的死了,如果她在人们心中的分量足够重,那她在某天活过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你就去查清楚吧。”

    池念星坐在椅子上,看向自己的弟弟。她抱着手臂耸肩说道,“佐证自己的猜测,把她当成一道证明题去解吧,池耀星。反正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事了吗?”

    池耀星在原地安静坐了一会儿。他的眼神逐渐回过神,变亮,紧接着很快起身,捞起自己的卫衣外套和帽子出门。

    他查到那个IP的行程和住址。女生和季殊同名,她是罗莱拉人,目前借住在弗兰德的萨丹路,那户人家屋主姓路,屋主的女儿和她是同学,所以她来兰顿看冬奥会的期间一直住在路家。

    冬奥会开幕式,她和路源清出门,开车去了开幕式现场。

    池耀星不远不近地跟她一起进去。他从前习惯于做这样的事,一直一直默默跟在她的身后,替她铲除所有的障碍。

    他的票在她的斜后排,能很清晰地看见她的一举一动。开幕式那天阳光正好,温度适中,她穿着卫衣,戴着围巾,头发被绑带绑起来,垂在肩膀上,露出的耳垂小巧透明。几个国家代表的逐渐出场,大概是现场气氛躁动,随着声量和温度的上升,她大概也渐渐投入了这兴奋的躁意中去,摘下了围巾。

    后座的男人看到自己国家的代表出场,激动地站起来尖叫举牌,绑带扯到她的头发。她的发带被扯落到地上,不知落到哪里,黑发散落在肩膀上。

    更像了。

    池耀星紧紧攥着自己的指节。很快,开幕式首席小公爵代表皇室和Lotus出场解说。

    陆明熙那张脸被投放在电子屏幕上,场内瞬间开水一般沸腾起来。

    他看见她的眉头几不可见地微皱。

    路源清在旁边站起来尖叫,脸兴奋地涨红了,转头对她感叹:“你说他这脸,这五官,简直完美融了皇室优良的基因。往电视上一播收视率就能飙升一截啊!”

    “就那样。”女生显然兴致索然。她的注意力一点儿没在陆明熙身上,反而有点发散,像是在走神似的,眼神一点点飘远。

    池耀星清楚她这种神态。从前季殊为ADHD所困时就处于这种状态,不感兴趣便爱发散走神,也无法坚持太长时间的专注。她和他一起参加音乐剧排演时经常像就这样,什么也不说,并肩站在一起。

    好像远处的热闹都与他们无关。

    加上她对陆明熙那几乎没来由的厌恶。

    池耀星此刻忽然很想走近她,然后亲口问问她那些事情。只是他忽然又想起他们几年前见过最后那一面说过的话。

    ——“忘记我。池耀星。”

    她让他忘记他。

    ——“向前走。别再陷在回忆之中了。”

    她让他别停留在过去,看向未来。

    ……但是怎么可能。他本身就是一个由过去塑造而成的人。如果将她从他的生命中剥离,如忒休斯之船一般,他就不可能再是池耀星。他跟着她发给他的邮件去一件件学习、模仿正常人类的样子,模仿她的交际、爱好……她在他人生的起步阶段起了一个绝对无法替代的作用。

    但比起过去的记忆。

    池耀星更想和她一起走向未来,创造新的回忆。

    他从前只要能够看到她幸福,就会感到快乐。如果她不能够得到幸福,他会铲除一切阻碍的因素。

    但是现在已经不止于此了。

    人总是会变得更贪婪的。

    ……

    季殊一边想着回去吃什么,一边拍照开幕式现场发给靳铭泽。

    开幕式结束后,她和路源清在队伍中排序离场。场内的扬声器用不同国家的语言播放着注意维持秩序的提醒,场地散落着不同颜色的国旗和水瓶。

    她低头用手机翻着女子田径的赛事日期。楚佳宜已经退役,现在只剩下岑萱的比赛了。她大概不会像见到楚佳宜那么容易,只能在观众席远远地望她一眼。

    她在SNS上加了比赛选手的后援会,成员大多都十分热忱于各种体育赛事,在群里很是活跃。

    季殊进了后援会的line小群。岑萱的后援会也有几十人,人数不多,但她依旧跟后援会会长联系订制女子田径赛事当场的横幅和其他应援设备。

    路源清问她:“你明天的比赛不去看了?只看女子田径?”

    季殊嗯了声,“其他热门赛事票价太贵,我得省着点儿。”像游泳射击那些大热门票已经炒到五百多欧,她不知道要写几篇论文才能赚回来。

    路源清开始磨她:“我一个人看冬奥有什么意思?我请你,陪我嘛陪我嘛。”

    季殊微笑着拒绝:“你请也不行,我那还堆着一堆ddl呢。”

    路源清叹了口气,也不再劝说,只用幽怨的眼神盯着她。

    季殊笑了笑,两个人往车边走去。只是她忽然感受到什么,回头看去。

    人流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拥挤的人群和车辆川流不息。

    不知源头的视线透过噪音和纷乱投来。

    像是有人的眼神黏着地凝着她、端详她,要透过她的皮囊一直看进她的内里去一般。

    路源清也跟着回头望了望:“怎么了?”

    “……没事。”季殊说道。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一点多虑又忽然散去,跟着路源清一起坐进路家轿车的后座。

    第68章

    季殊在路源清家住了几天, 期间她和靳铭泽通过电话,对方说放心不下,要来兰顿看她, 但是被她拒绝了。

    季殊认为没有必要。靳铭泽在电视上看见兰顿难民的新闻报道太过恐慌,实际上这里并没有国际新闻中那么混乱,别提路家别墅区治安更好。

    靳铭泽又让她多用点钱,不要太省。他说因为冬奥会的关系, 带动了欧盟成员国的旅游业发展, 现在罗莱拉的游客也逐渐变多起来,加上民主党的签证条件放宽,很多第三世界国家投资移民的事前考察事业也发展起来。

    姑妈将家里老旧房子改装成了民宿,姑父还特地重新装修了一番,现在已经被爱彼迎上的第一位顾客预定。接下来随着冬季雪山项目的开发,他们这一片的旅游业还会更加旺盛。

    他拿着手机视频给季殊拍家中的新装修。

    原本老旧的木屋改成了斯堪的纳维亚风格,简约清新,面朝大海,二楼露台的藤编竹椅随着海风吱吱呀呀地摇晃,小桌上花瓶中满天星摇曳多彩。

    “你房间爸也给你装修了。”靳铭泽推开她的房门。除了装修外,书桌和床铺还维持着她高中时期的样子,不宽阔却温馨,米白色的窗帘随着海风轻轻拂动,斑驳阳光在书桌上晃动。

    季殊忍不住笑起来。她好几天没出门, 干脆也合上电脑,走出房子,边在街边散步边给靳铭泽拍外面的街景。

    靳铭泽的视线从街景移到她身上, 忍不住皱眉呵斥:“走路看路,当心摔跟头。”

    季殊心情好, 没回嘴。她说:“我下周六就飞回都柏林。到时候回家过圣诞节,你记得开车来接我。”

    靳铭泽问她:“冬奥会不是月底才结束?”

    “我要看的赛事下周三就结束了。”季殊说,“其他的没必要看。”

    靳铭泽坐在她房间的书桌边,翻着她高中摞起来的书本,看似不在意地说:“你其实可以多在那边玩一会儿。好不容易去一趟兰顿。”

    或许是因为历史上罗莱拉曾经是兰顿附属国的原因,罗莱拉的人总对兰顿多少有些经济发达的滤镜。流失的人口大多涌向地中海沿岸经济发达地区,其中以兰顿的首都弗兰德最多。

    但季殊对这地方没什么执念。非要说的话,她想去莱伊斯,以后留在那边的首都米兰发展。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录上塞弗林理工呢……”她来兰顿之前把申请递了出去,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回信。

    “度假就好好度假,别想有的没的。”靳铭泽骂她。他不会说些我相信你,你肯定能录上塞弗林之类的话,而是朝着她扬扬下颌,“录不上就留在都柏林发展,或者回镇子里,和家里一起经营民宿。就算你什么也不做,家里t也能养活你。”

    “要是录上了,就去米兰。没拿到全奖也没关系,家里供得起你。我跟妈商量过了,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就跟你一起去米兰。”他将手边季殊厚厚的笔记翻得哗啦啦响,

    “我去那边找份工作,给你陪读。”

    季殊一怔。

    靳铭泽唠叨的声音继续从那边传来。

    “你呆着干什么?这么大风还傻站在街头,快滚回去。还有,我给你的那张卡为什么不刷?你在兰顿多待几天,好好玩玩,多拍点照片,只看一场比赛也太亏了……听见没有?给我回话。”

    季殊反应过来。她按住摄像头,回呛对方,“知道了。啰嗦。”

    “你——”

    她在靳铭泽即将骂人之前挂断了视频。

    她忽然间说不清心中涌动的复杂感受。她继承了这个绝望的女孩的身体,却在后来成为她,逐渐得到了她的亲人之爱。尽管那看上去有些卑劣,但是那些情感正慢慢地弥补她。

    季殊能感觉到,她正逐渐变得完满。

    她的病不再总是发作,她回忆起过去的应激场景越来越少,她不再做噩梦。她开始逐渐把那个沿海边陲小镇当作“家”。

    ……家。

    季殊买了捧花,打车去了邻海墓园。

    墓园此刻正被细细的白雪覆盖着,清扫人尽职尽责地打扫,洁净安详,并不显得荒芜衰败。

    她找到自己的墓。即使在不是自己忌日的日子里,她的墓前也放着很多花,花们被雪覆盖着,延缓了枯萎的步伐。热闹的花朵挤挤挨挨地放在一起,花团锦簇,看起来一点也不孤单。

    她将自己略显得诚意单薄的花束放在女孩的墓前。

    “祝你安息。”她说,

    “祝我新生。”

    她接着找到了妈妈的墓,放上了第二捧花。她的墓前稀疏,只有一捧花,应该是季存来送的。花上沾着露珠,没有白雪,应该是才送来不久。季存大概是假期期间每天都会来送花。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说过季存的消息了。她那时没能去道别,后来便再也没能去见他。她不知道季存现在是否还在塞弗林读书,她曾经听他说想在那边读博,如果按照那时候的想法继续发展的话,他应该已经是塞弗林的博士生了。

    季存跟靳铭泽不一样。靳铭泽在听说她申请塞弗林的时候会说“录不上就回家,录上了他就去陪读”,但季存完全没想过她会录不上这种可能。

    他仿佛天生就对她有着无比的信心。他坚信她是他的妹妹,两个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是如出一辙的兄妹,所以他能做到的,她一定都会做到。

    那或许是天生来自血缘联结中的信心。他相信她,就像是他相信他自己一般。

    季殊捏着手中靳铭泽给的银行卡。她又想起季存给的那张银行卡,他兴致勃勃地给里面存了很多钱,都是她以后的生活费。只是后来她没法再花那些钱了。

    季存曾经是她在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联结之一。

    季殊低着头往墓园外走去。她忽然感应到什么,回过头,看见一个人影远远靠在她的墓碑前抽烟。

    男人的脸明明看不清楚,但是烟雾缭绕在他的周身和墓碑上,衬得他高挑宽阔的身姿深沉孤独。

    仿佛是感应到血脉维系的视线一般,他抬起头,朝着季殊这边望了过来。

    他的视线穿透烟雾,遥遥地看向季殊,眼神落在她的身上。那种熟悉、清晰的眼神,令季殊有种恍然落泪的冲动。

    她蓦然想起从池念星成人礼回去的那天晚上,季存来接她时在车上与她的对话。

    ……

    “小殊,你报塞弗林理工吧。”

    “我觉得,以你的能力,不成问题。”

    “我想你和我在一起,这样我会放心。我梦见过,我不在你身边时,你过得很惨。”

    “我不想再在梦里看见你悲惨的结局。”

    ……

    季殊感觉湿意漫上自己的眼尾。她远远看着烟雾之后的那个男人,忽然一个字音堵在嗓子里,几乎要冲出来,化在绵绵寒冬中。

    ——“哥。”

    她最后只发出一个很轻很轻的音节,像是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远,季存听不到她发出的声音,只看见那个女孩儿远远看了他很久,然后转身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离开。

    她的背影和小殊很像很像,像到季存几乎以为他的妹妹回来了。当年她死后,他亲自去医院认领的尸体。他不相信她就这么死了,查了她死前的最后一通电话,调查了很久她的死因,季南林因此对他很不满,他们吵了很多次。

    “你妹妹已经死了!你坚持调查这件事的态度让谢家那边很不满意,你知道现在那些报纸上的阴谋论是怎么写的吗?你要完全毁掉我的生意吗!? ”

    “你的生意重要,难道小殊就不重要吗?”季存冷着眼看季南林歇斯底里。何瑛抱着不过刚满月的男孩躲在隔壁房间啜泣。

    “她确实是你的妹妹,但她也是我的女儿。小殊死了,我很痛心,但你不能把她当成你的东西一样,不顾社会的舆论和其他人的看法,至今连让我操办葬礼都拒绝……”

    “在那之前我们已经断绝关系了。她不是谁的女儿,只会是我的妹妹。”季存打断对方的话。

    他一字一顿,那双和季殊如出一辙的眼睛盯着季南林,其中透露的狠意几乎让他毛骨悚然,

    “她是我的,从生下来就是。她的葬礼还轮不到你来操办。”

    季南林喘着粗气,双眼通红,执起桌上的笔筒,将他的额头砸出血痕。

    季存后来再也没回去过。

    但尽管如此,调查的结果依旧显示那只是一场意外,并不是什么小报描述的阴谋论。

    他从前的梦魇成真了。

    她甚至没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他在世上最后一个亲人离开了他,此后他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是妹妹白布之下那张苍白宁静的脸。

    季存将烟摁灭。他背靠在季殊的墓碑上,抬头看着弗兰德雾蒙蒙的天空。又闭上眼睛。

    弗兰德冬天的天空永远是灰色的。即便有片刻的放晴也会很快染回阴郁的色调,又闷又冷,风会像刀子一样往你的领子里刮去。

    季殊裹紧衣领匆匆往墓园出口去,刚巧在铁栏门前撞见一个人。

    陆明熙捧着花往墓园里走,和她擦肩而过。她正揉着眼睛,感觉鼻子闷闷的,对方叫了“季殊”两个字。

    她下意识回头。

    陆明熙穿着黑色长风衣,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戴着黑色墨镜和围巾,看起来刚从冬奥会赛场匆匆出来一样。

    他手里的花落到地上,肩膀抖动着,大跨步走近她。

    他摘掉墨镜,细细端详着她的脸,眸光从惊喜到失望到惊疑。很快,他三步作两步冲到她的跟前,几乎没给她反应的机会,迫不及待地抬手钳制住她的下颌,把她提起来,用灼热的指腹用力地揉搓她脸上的每一寸柔软的皮肤,像是要那张假面彻底地揭露下来。

    季殊被他滚烫的手指揉得脸颊又酸又疼,她抬手扣住他的手腕,紧接着攥紧左手给了他一拳,勾腿踹了他膝盖一脚。

    陆明熙被她踹得一个趔趄,还没反应过来,往后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坐得那捧花散落在雪中。

    “神经病啊!”季殊揉着发红的脸颊低声咒骂他,火速跟他拉开了距离。

    但陆明熙根本不在乎自己狼狈的下场,他抬头,视线紧紧链接着她,阴沉而执着的眼神锁在她的身上,仿佛要紧接着观测她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季殊摁下眼神中烦躁的恼怒。她什么也没说,决定不再开口给他揣测的机会,而是捂着脸颊,低着头飞快地转身离开墓园。

    第69章

    三年不见,陆明熙还是那么有病。

    季殊一边感叹今天的晦气,一边用纸巾擦拭脸颊。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都被遇见这人的烦躁冲淡了不少,只是心底多了隐隐像是猫挠似的不安。

    但说到底, 这只是一个并不重要的小插曲。

    很快到了女子田径赛的那天。后援会小组聚头的时候,楚佳宜也在里面。她看见季殊眼神有些惊讶,快步走过来寒暄。路源清也跟着说:“好巧!小殊只报了这一场,没想到就遇见了你……诶,你们乐队只有你一个人来了吗?”

    楚佳宜:“嗯。这场赛事里有我的朋友, 我特地也只买了这场来支持她。”

    她说完,眼神便不住地t往季殊身上飘。或许是因为她跟她一样只买了单场的票,又或许是因为那一个熟悉而遥远的称谓。

    赛事开始前,向来社恐的楚佳宜竟跟人换了座位,坐到了季殊她们身边。她带着后援会会长定制的横幅,和季殊一起拉开,低头看着横幅上的标语忍不住笑出声。

    “笑什么呢?”路源清好奇地问。

    “我高中比赛的时候,岑萱也曾经为我定制过这样一张横幅。”楚佳宜垂着眼睛低声说,“那场比赛我差点就没去成,但好在当时有人替我解困了。”

    “你高中也玩运动吗?”

    季殊在旁边说:“她是退役国家队网球运动员。”

    楚佳宜的目光向她投来。季殊解释道, “她之前在清吧乐队驻唱的时候, YT的资料卡上是这么显示的。”

    路源清星星眼:“哇,这么厉害!怎么退役了呢?好可惜……不然今年冬奥会上就能看见你了!”

    “因为当时腿受伤了,不得不退出国家队。”楚佳宜还是不太习惯过分的热情, 她默默往椅子里退了退,眼神从季殊身上移开。

    路源清叹了声可惜,很快注意力就被转移到赛场上。

    女子田径100米短跑比赛在场内举行。各种肤色的女人们顺着起跑线排开,穿着紧身短裤,露出矫健的肌肉和透亮的皮肤,浑身绷紧,像是蓄势待发的雌鹰。

    季殊在选手里捕捉到了岑萱的身影。她的个子不高,但是身材紧实,力量感十足,如猎豹一般撑在起跑线前,随着一声枪响,她比子/弹更快地弹射出去。

    只是几个呼吸间,季殊连眼睛都没眨几下,手中的横幅便被另一头举着的人们剧烈地晃动起来,激情四射的解说和场内热烈的掌声欢呼声响彻天际。

    “10秒61、10秒61!!!!”

    “新的世界纪录已经诞生。女子短跑的桂冠由兰顿年轻一代运动员岑萱摘取——”

    “年仅21岁的女子短跑冠军诞生!”

    岑萱睁大着眼睛,似乎对自己的成绩也感到不可思议。汗水从她的脸颊上滑落,她的样子还和三年前没什么区别。手臂被高高举起欢呼,耳边的风都变得有些轻缓。

    蓦地,她的眼睛朝观众席扫去,看见了那个有些冷幽默的应援横幅,随即视线转移到横幅一头的某个女生。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等视线恢复清晰,她才失望地看清,那女生的脸确实陌生,只是那眼神、笑靥和周身的气质是如此熟悉。熟悉到让她开口就想叫出那个名字。

    比赛结束后,她回到后台轮流拥抱。楚佳宜带着几个人给她一一介绍,介绍到季殊的时候,岑萱手里的水掉落下来。

    “她是罗莱拉人,今年来弗兰德看冬奥会的,这个月就回去。”楚佳宜叹口气,拍拍她后背,“兴许真的是上天安排的缘分。”

    岑萱仔仔细细盯着她,眼神和其他人们如出一辙地变得失落。她的声音很低,“……我还以为真的是她回来了。”

    路源清挤到她们身边,搂紧季殊的手臂,口气有些不满意:“虽然我知道大家都怀念学姐,但是小殊就是小殊,你们别总是说这种话,很不礼貌。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总露出这种眼神,好像小殊她欠了你们什么似的。”

    几个人脸上怏怏的,说了声抱歉。

    季殊不在意这种事:“没事。”

    她倒是比岑萱还高兴,仿佛是自己拿了冠军一样,拿着横幅让她签名。

    岑萱慷慨地签了好几个,还挤进了乐队的约饭小群,说等季殊回国之前一定要一起吃顿饭。

    很快,她源源不断的粉丝拥挤过来,季殊和路源清逃难似的出了后台,回座位上收拾完自己的东西后排队出了观众席。两人离开场馆时已经是傍晚,天空罕见地下起了小雨。

    这场冬雨来得又急又猛,像针一般直直地坠落在灰蒙蒙的弗兰德。沿路的人都戴上了冲锋衣的帽子,或是撑起透明雨伞,低着头行色匆匆。路源清的车停在停车场,她去打电话让司机开过来,季殊也恰好接到了电话。

    是之前加的小群后援会会长的电话。她说这次赛事在群里和大家聊得很开心,好些人也都是国外千里迢迢赶过来的,所以想在大家回国之前一起吃顿饭,问季殊有没有时间。

    季殊说自己回头看看时间安排。她把后援会会长的想法发在小群里,群里的大家纷纷邀请一起来聚会,一场小型约饭就这样变成了临别聚会。

    收起手机,季殊抬起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谢周霖靠在车边,他裹在黑色的大衣里,镜片掩着眼底的光,整个人仿佛教堂里的清教徒一般优雅疏冷、禁欲寡淡。冬雨落在他的周身,一种圣洁而不真切的气质油然而生,仿佛他也是这雨的一部分。

    他低头拨弄着手里的打火机,似乎正在等待什么。看见她出来,直起身子,望向她,眼神克制地闪烁了一下,又支出一个微笑,作出一副大方得体的样子迎上她的视线。

    季殊记得谢周霖以前是不抽烟的。他拨动打火机的样子很是熟练,季存从前犯烟瘾时也常爱在家里这样咔哒咔哒地拨弄。

    季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抽烟了。她的视线又移到他耳廓边的那个豁口,然后移开。礼貌地回应了他的微笑,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谢周霖说因为慈善募捐的回访,想邀请她去咖啡厅小坐。

    “稍等一下路源清吧,她等会就来。”季殊微笑道,“她上次跟我一起去慈善募捐现场,捐赠了那天的最大额度。”

    路源清很快回来。她看见谢周霖又惊喜又意外,跟他打了招呼。

    路源清正式自我介绍:“我叫路源清,家母是路氏律所合伙人。我母校也是弗兰德,严格意义上来说你算我的学长呢。”

    她向来自来熟,有她在三个人之间气氛倒也不尴尬。谢周霖跟她握了手。

    轮到季殊的时候,她只是淡淡一笑。

    “签名表上我填了我堂哥的名字,他因为有事没能来成兰顿看冬奥会,非常遗憾。我也总算在这个地方留下他的足迹了。”她笑着伸出手,自我介绍道,

    “我叫季殊,来自罗莱拉,很荣幸和学姐同名,因为这个名字得了不少青眼,实在受之有愧。”

    即便谢周霖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仍旧在听见她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时一怔。但他很快恢复那副得体的样子。

    他微笑着和季殊做介绍,像是第一次见面一般。但眼神却在仔细地打量着她的神情,似乎要从那上面发现什么细微的端倪。

    他一边报出自己的名字,一边自然缓慢地伸出手,回握住了她的手腕,而后很快松开。

    季殊愣了一下。他是故意的?无意的?还是试探?总而言之,那种让她不舒服的禁锢感又包裹了上来。她把手背在身后,揉搓了一下手腕,试图把那种感觉擦除。

    路源清没注意到这个小插曲,她兴致勃勃拉着季殊去了咖啡厅二楼,热火朝天地聊起了慈善募捐,期间还和谢周霖怀念了从前逝去的学姐的事情。

    路源清甚至旁敲侧击地问了不少从前他们两个人的八卦。季殊都不知道谢周霖是怎么一直维持得体微笑的,他的回答谦和而疏离,不知其中透露几分真心。季殊坐在位置上心不在焉,恰好一通电话及时把她救走。

    电话是靳铭泽打来的。

    季殊心里一松,故意装作抱怨,从位置上离开一些距离去接电话,“漫游话费好贵。有什么事不能发消息说吗?”

    “你怎么比妈还爱计较。”靳铭泽教育她,随后又问她机票的时间。在得知她还是周六的机票后,皱着眉沉声问,“你确定不再多呆了?”

    季殊捧着手机,嗯了声。

    这两天接二连三撞上以前的人,她感觉心里不太踏实。纵然怀念的人居多,但既然已经决定好告别过去,她便不该再多做留念。

    她需要新的生活,他们也需要新的开始。再过几年,再多些时间,季存,岑萱他们都会逐渐忘记她的。

    所有人都会向前走去。

    这是最圆满的结局。

    靳铭泽知道她的脾气,不再多劝。

    “后天傍晚七点的飞机,大概晚上十点左右到。可能会延期一些,毕竟是廉航,”季殊点进邮箱翻着自己的行程单,“你十点半过来都柏林接我吧。”

    “知道了知道了,会注意安全的,少啰嗦。”

    季殊顿了顿t,多加了一句,“都柏林夜间天气干冷,多穿点衣服。还有,少抽烟。”

    电话那头传来浅浅的呼吸。沉默片刻后,靳铭泽才应声,挂了电话。

    季殊一转身,看见路源清已经不在位置上了。她聊嗨了,跑去咖啡机边续了杯咖啡,桌旁只剩谢周霖一人。

    他手紧紧握着咖啡杯,就那样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地望着她的背影,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黑色的眼睛又深又沉,像漩涡一般,看见她转过头来也没有回避眼神。

    季殊感觉手臂上起了些鸡皮疙瘩。她冲他微笑了一下,回到位子上,谢周霖也才蓦地反应过来,收回眼神。

    他低头搅拌着咖啡,勺子拿不稳似的,和杯壁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杂乱响声。两个人的咖啡都没怎么动过,这种气温下液体很快从温热变冷,不再散发咖啡豆醇香悠长的余韵。

    只有路源清新端回来的那杯咖啡冒着腾腾热气。

    路源清喝完咖啡后几人就告别了。她还有些恋恋不舍,而季殊简直迫不及待地从席位上起身。踏出咖啡厅的大门时,如针般的冬雨也及时停止。道路上湿湿黏黏,但空气泛着冷冰冰的清爽感觉,冲淡了她身上的不安感。

    谢周霖看着她和路源清坐进车后座离开。她离开的步伐很快,一次头也没回,仿佛对这里避之不及。

    谢周霖低着头,将自己杯中的咖啡喝尽,又拿过她的咖啡杯。杯子已经冰凉,但他总觉得杯柄上还留有她皮肤的余温。

    他再次喝空她杯中的咖啡。然后垂眸看着街景中那辆轿车,一直看到它远远驶出视野,才缓慢从座位上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