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世界上不存在的地方

    时咎眼睛转了一圈, 似乎在紧急思考,随后,他露出一个惯常虚假的笑容说:“也很喜欢这样的眼睛在我的眼眶里, 不然你挖出来送我?”

    沉皑指尖的血色瞬间回流,他转过头平视前方:“想挺美。”

    时咎轻声笑了下, 侧过身,将胳膊肘放在扶手上, 手则撑着下巴,他眨眨眼、眼含笑意:“沉先生以为我要说什么?”

    沉皑不想理他。

    “问你呢。”时咎伸出手指戳了下他的胳膊, 见沉皑依然不为所动, 便故意多戳几下。

    戳得沉皑有点心烦, 抬手一把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将他整个手攒在手心里。

    时咎不动了, 静静保持这个姿势, 但那股“我就是故意整你”的神情丝毫不减。

    沉皑的手心是温凉的,时咎的手却是热的, 那热量又慢慢传导去了沉皑的掌心。

    静置几秒, 时咎勾起手指, 用指尖慢慢划过沉皑的掌心。

    他故意的。

    沉皑觉得整个手臂都是麻的,实在忍受不了,便主动放开,垂下手, 又恢复刚刚的姿态。

    于是时咎又去戳他:“能不能回答我?你以为我要说什么?”

    “你觉得呢?”沉皑皱眉。

    时咎假装思索, 但并没有思考出结果:“我不知道。”

    “那你就不知道吧。”沉皑则一直皱着眉, 手掌在看不到的地方攥紧得青筋凸起。

    听到这个回答,时咎长叹一口气,重新转回身体坐直了。

    那心思像停在了这片海, 满心欢喜地吹着海风、迎着倒映澄澈的朗月,等待汤加王国的日出,下一秒又置身于萨摩亚的黑夜。

    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改改他这个藏心事的毛病。

    同时另一边。季水风和季山月刚刚从一户人家里出来,在逐渐消失的夕阳里匆匆赶往另一户人家。

    阿宲。

    季山月默默看着他的养父母给他写的这张纸条上的人名和下面一串地址,嘀咕了半天也不确定,最终还得问出来:“这是我们生母的名字嘛?为什么要叫阿呆啊?”

    季水风柔和露出一个惯常的微笑纠正着:“食物的食,同一个音。”

    季山月很快扭曲意思:“时咎的时对吧?果然脑子有泡的人的名字都很雷同。”

    季山月并不打算尊重他这个所谓的生母。他俩找到他的养父母,问了好大一通终于得知当年就是这个叫阿宲的女人送他来的,他们印象很深刻,是一个打扮非常精致并且高傲的女人,但是并没有说因为什么原因不想要孩子,只想送人,有人愿意要就要吧,正好这家夫妇得知了消息,就收养了季山月。

    季山月大步流星地走,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反正问到了,就不去你那个垃圾家里了吧。”

    季水风轻轻点头。

    地址指向了一个巷尾。两个人站在这个巷尾的时候正好碰上清洁站过来收垃圾,刺鼻的味道一下就冲翻天灵盖。

    季山月捂着鼻子嫌弃道:“不是说精致高傲的女人吗?住这儿啊?”

    这一片区域虽然不算最糟糕的区域,但最多只能算中下,和他养父母的描述不符。

    楼道同样逼仄,一栋楼里应该有十来户人家,虽然不大,但楼梯间很干净整洁,白炽灯一丝不苟地亮着,没有难闻的味道,除了楼下正在清理的垃圾味隐隐传上来。

    季山月按照地址上楼按响门铃,没过多久便听到脚步声接近,门开了。

    一个披头散发的中老年女人,蜡黄的面容,脸上深沟一般的褶皱,她弓耸着背问:“你们找谁?”

    季山月再次回忆那个字的读音,信心满满说:“我们来找你的女儿,阿宲。”

    女人愣了好半天,才慢慢吐出几个字:“我就是阿宲。”

    季山月、季水风:“……”

    季山月目瞪口呆,季水风则轻轻拨开季山月,温和地说:“你好,我是季水风,这是季山月,你记得吗?”说是温和,不如说是温和地刺杀之——笑里藏刀。

    他们对这个抛弃过他们的女人有敌意。

    女人瞬间就屏住呼吸,好像那些古早的记忆在这一刹流窜回大脑。她的瞳孔微微放大,眼光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扫,黄气过于严重的脸显现不出她其实已经在冒冷汗,也许脸色早已经惨白了。

    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这是她的家,她的主场,于是长长出了一口气,假装让自己放松地将背靠在门框上,说:“哦,记得,什么事?季川泽叫你们来的?”

    如此明目张胆地承认,看来他们是找对人了。

    这个女人明显不欢迎他们,也不屑于季川泽。她的一举一动被季水风看在眼里,作为前安全管理中心领导,看人微表情审讯的事做了太多。于是她也不含糊,开门见山:“我们不是来认亲的,跟季川泽也不熟,只是我们在调查一些事,这些事刚好跟季川泽有关,所以想请您配合一下。”说完季水风才发现自己老毛病犯了,她现在可拿不出安全管理中心的证件。

    阿宲乜眼毫不在乎地看向问话的人——一个气质颇佳的女人,挺拔的身子,光是站在这儿就让人感觉非同一般。想到这样端正的气质来自于她的曾经,阿宲突然又心高气傲起来,便没多为难他们,只是有些不耐烦地撇嘴:“赶紧问。”

    季水风朝季山月使了个眼色,便径直问她:“我们想知道你和季川泽怎么认识的?你们发生了什么?你知道他多少事?”

    一来就是这些陈年旧事,阿宲一听,面部肌肉没控制住抽动,她百无聊赖地回答:“他做什么调研认识的。能发生什么?他追我的时候也没告诉我他成家了,又是掌权者,我当然得答应啊。我俩约好了生孩子,出生了才知道他有家庭,居然还要回归家庭,玩我吗?要不是看在他是掌权者,能带我进文明中心,我跟他在一起干什么?”说起来就是捶胸顿足和后悔,阿宲怎么也没想到,誓言说了,生活有了,他还是走了,还说家里的妻子更重要。

    这样的事在恩德诺很少发生,所以当阿宲得知的时候震惊不已。时至今日她依然没明白季川泽是如何做到骗过她的。

    “季川泽不想养你们,我也忙,既然你们好好活着,我就不必多想了。”她伸了个懒腰,朝屋子里看了一眼,继续说道,“至于季川泽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哦他的妻子很久之后找过我,说她把这个男人送进监狱了,他妻子倒也性情,知道自己丈夫出轨就把他卖了,把他收贿赂的事捅了出去,完了还让我把你们领养回来,可是那个时候我已经过惯了一个人的日子,也就作罢了。”

    多余的故事她缄口不言。

    两人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去。

    作为恩德诺第一大姓,谁也没想过如果自己姓季,会和季雨雪有什么样的关系,后世效仿太多,真假难辨,但他们竟然还真是掌权者那一支的人。

    想到这儿又难免唏嘘。

    季山月觉得无所谓,他大大咧咧地,同季水风一边走在熙来攘往的街上,一边啃着刚买来的串,含含糊糊地说:“老子才不管什么生母养母,给过我生存资料的我才认,活二十多年也是老子自己活的。”

    季水风没有参与他的牢骚,一言不发。

    明月高悬,风停云静。两个人准备各自回家,隔天再继续找着手点。

    安静街区,偶尔才会路过一个行人,只有道路分岔中间的商店扔在营业。两人正要分开,却被一个挺拔的身影吸引目光,那个身影晃晃悠悠地站着,商店背光看不出他的面容,但那超群的身高、细枝般的身形和慵懒的走路姿势很难认不出是谁。

    “这个王八在这儿干什么?”季山月看到他,眉心一跳,就开始觉得晦气,“文明中心不是关了吗?他怎么出来的?”

    “不知道。”季水风说。

    他们都没有打算主动上前问个究竟,而是准备各自离开,然而那个人目光如炬般一眼就盯住他俩,随后摇摇晃晃地径直朝他们走过来了。

    舟之覆高举着手开心同他们打招呼:“嗨宝贝们,看见我为什么不打招呼呢?”

    季山月嫌恶地撇开头,季水风则是礼貌性回应:“不好意思,确实没看见。”

    舟之覆有些气馁,他觉得不管以自己恩德诺最强能力还是恩德诺最美面容、最完美身高,都不可能出现在人群里不被第一眼看到,毕竟他也是被行了一路瞩目礼过来的。

    季山月并不惯着他,粗脾气地说道:“干什么你?别告诉我你闲得在这儿装人体模特。”

    舟之覆开口:“当然不是,我在这儿只能是……”

    “也别告诉我你在这儿专门等我俩,会吐。”季山月打断他说话。如果他得到了这个回答,真的要原地自杀的程度。

    然而舟之覆气人的能力不一般,特别是对付季山月这种钢铁直男。他满意点点头,笑得很开心说:“我们真是心有灵犀,我就是在这儿等你们的。”

    季山月捂住胸口,再多说一句他就吐舟之覆脸上。

    季水风平静说:“有什么事吗?”

    舟之覆的目光转到季水风,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悄声说:“商店后面有一片小空地,有人在等你们。”

    等他们?两人相互对视一眼,谁都没动。

    舟之覆嗤笑,他举起双手,无奈道:“行行好两位,如果把我能力削了,我半米都跑不出去,我威胁对你们那么大?想想吧。真有人等你们。”

    对于舟之覆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说,没有亡灵大军就是一张纸片。季水风朝季山月微微点头。

    商店后面是一片用于运货的空地,不是货物补充时段,除了一辆货车停着,再没有其他装饰。

    甚至连灯光都没有,还是商店内部的大灯透过橱窗照射过来。

    舟之覆也没有骗人,确实有人等在那里。

    两个人走过去,皆是一愣。

    是季川泽。

    季川泽见到他们过来,激动得声音控制不住地泄露:“水风!山月!”没控制住的音量在这小片空地里回响。

    舟之覆竟然替他们真的召唤出来了季川泽,他到底想做什么?然而当下无暇想这些,季川泽几步走过来,想去触碰他们,一伸手,身体又从他们的身体穿了过去。

    季川泽颤颤巍巍的动作看得舟之覆心烦,他制止道:“老头,有话能不能快说?我很忙的。”说完还在嘀咕季川泽这个人怎么莫名其妙的,亡灵大军怎么会有死去的灵魂还能有自我意识和记忆的,他自己都是第一次见。

    季水风后退了一步,让季山月挡住自己半个身形,严肃道:“你想说什么?”

    季川泽从伤春悲秋里回过神,他咽下了想对两个孩子说的思念,转而切入正题,他吞了一口不存在的口水,声音喑哑地说:“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很想认你们回来,那天我让你们来文明中心广场,但我在过来见你们的路上被言威抓走了,这一走就是十五年,他把我关了十五年!无时无刻我不在想你们!”

    他哽咽道:“十五年后出来被他发放去当运输者,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教化所竟然……竟然……”

    “血肉尸体堆积成山,我们的工作也负责整理和掩埋。”

    “我记得以前的教化所不是这样,那是一个类似于科研院的地方,我不知道怎么变成这样的。”

    季水风问:“教化所在哪里?”

    季川泽神情茫然,表情呆滞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不知道,开车到指定的地点,到某个地上,穿过一条小路,那里只有树林和迷雾,周围什么也看不到,穿过迷雾就是了。”

    “红色的土地,黄沙一样的天,没有日夜没有星空,也没有时间。”季川泽两眼无神看着某处,好像透过这片静谧的夜空望向了那个他去了很多次的、世界上不存在的地方。

    第62章 新线索

    季水风皱眉, 接着问:“你也不知道教化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季川泽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季水风身上,他不确定道:“我不知道,但我听说过一些事, 是我还是掌权者的时候无意知道的。你们知道反起源进化吗?”

    季水风瞳孔骤缩,她倒吸一口气, 自顾自不可置信地轻声说:“反……起源进化?”

    是沉皑一直在查的事,一直没有找到确切的线索, 难道真和教化所有关?

    她焦急往前走了一步,严肃道:“这个到底是什么?”

    “是……”季川泽张了张嘴。好像变成了亡灵后, 很多记忆都要主动去搜寻才能想起, 那些记忆深处的事, 总需要时间去挖掘。片刻,他“啊”了一声, 急切说道:“我记得是什么实验, 好像,好像, 好像就是制造思维假通道, 文明中心的人利用假通道和公民交流, 不就是反起源进化吗?”

    说着,他好像万分痛苦,椎心泣血、捶胸顿足。他的眼里都是憎恨,咬着牙, 随后又像破罐子破摔一般叹气:“作孽, 作孽, 我们即善良又邪恶,即正直又虚伪,即是男人又是女人, 我们的公民已经做到了‘平常’!思维透明意味着你可以是一个一览无余的人,却没有人因为自己没有所谓的秘密而羞耻恐慌焦虑,他们更加坦诚真实,爱就是爱,恨就是恨。”

    两百年前,他们的先祖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而后世却企图破灭这来之不易的成果。

    季川泽的恨意弥漫上来,他喊道说:“文明中心才是那批下等人!利用思维的高墙把自己保护起来,以为安全与高明,实际拙劣又愚蠢!”他随意发泄自己的愤怒。

    季山月“嘁”了一声,将他从他的情绪里拉出来,问道:“你得告诉我们反起源进化和教化所有什么关系。”

    “关系……”季川泽张大嘴巴,不知所以。

    天还没亮透,虫鸣鸟叫还没停歇,风吹着海浪与树林一起作响。

    老式别墅造在半山腰,往上是茂林修竹的山间森林,出门就可以看到建立在半山临海的小镇,往下走过几道蜿蜒公路能直达海边,沉皑的家就在这旖旎的风景正中央。

    “言威啊,我们很久没有来往过了,当年的事知道得不多。”沉皑的母亲走过来,她化着浓妆,大波浪裙和红唇显得格外活泼。她端着一个餐盘,将里面烤得松脆溢香的食物放在小木圆桌上,柔和地对时咎说,“这是佛卡恰,我们家自己烤的面包,旁边有黑松露,还有杜松子酒,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如果不够还有甜品。”

    “够的,谢谢阿姨!”时咎立刻道谢。

    跟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时咎没想到沉皑的父母住在这样美好的地方,像夕阳下永恒的拿坡里湾,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如此热情招待,给他分配到一个临海视野最好的房间。

    他们很温柔,也许沉皑温柔起来也是那样。

    最令他挪不开眼的,竟然真的也是深蓝色的眼睛,如出一辙。

    这个女人是时咎除了沉皑外,在这里见过的第一个同样深蓝色眼睛的人。

    沉皑随意拿了点面包吃,没吃两口就放下,严肃道:“很多年前,他们启动了一项计划,叫‘反起源进化’,具体的内容我没查到,我以为你们会知道一些。”

    她挪了一把椅子坐到沉皑身边,眼神里有些嗔怪:“这么久不回来,回来就是问这些啊,好吧……”

    她深深叹口气,又也只能接受这个样子的沉皑,她的目光转向每日都能聆听到的大海,让记忆随着海风一点点回笼。半晌,她想起了些什么,说道:“你说反起源进化我没听说过,但是沉家上一代很多人确实参加过言霏发起的一个什么计划。”

    “言霏?”沉皑和时咎异口同声。

    时咎感觉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想了半天,反应过来是言威的父亲,他就是引得公民集体在文明中心游行的导火索。

    沉皑的母亲也端起酒,慢慢品尝一口,让酒味在味蕾上流淌开,一边放酒杯一边说:“嗯,叫……叫什么起源改造计划吧,不知道跟你说的这个反起源进化有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听上去没什么关系。”

    正说着,她想到什么,一拍脑袋,不自觉提高了音量:“我想起来了!就是起源改造计划,那会儿我还很小,掌权者还是言霏,因为起源进化的成功率问题,他邀请了沉家所有的尖端人才去参加他的这个研发,希望可以从八十变到百分之百,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当时沉家的人非常反对,也是拖了很多年,十来年吧,才正式开始。”

    时咎狐疑地看向沉皑。

    沉家的人会反对这项有利于文明的计划?

    后来成功率确实是接近百分百,但不是因为言威设立了合格与不合格两个选项吗?剔除掉带病毒的人自然成功率就高了。如果在言霏掌权者期间,他就在研究如何提高成功率,后来怎么会有言威的进化前检测?除非言霏的这项计划失败了。

    沉皑却找到另一个疑点,他不确定地问:“我们家族不是以慈善为主?”

    说到这,女人捂着嘴笑出来,看向沉皑的眼神就像在看白痴,她说:“谁跟你说的?历史书上写的?哎呀几岁就跑出去,自家情况都不知道吧?沉家老一辈有很多生物科技领域的顶尖人才,只是咱们不入世,什么成果都不记在自己名下。”

    时咎问:“那他们以前在哪儿工作?”

    沉皑的母亲眨眼看时咎,又看沉皑,似乎在想这个能不能说,但是一想,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她便抬起手指,轻轻放在唇前,小声一字一字说道:“教化所。”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时咎不可置信地没压抑住声音重复出来:“教化所?!”说完发现自己声音大了,整个人立刻缩回了椅子里。

    沉家老一辈的人在教化所工作,舟之覆说教化所是恩德诺最高生物科技所在地,这和沉皑母亲所说的沉家当时有很多顶尖人才是不谋而合的。他们当时在研究病毒剥离,但后来的教化所只是一个生物坟场,那曾经这些沉家人去哪里了?

    沉皑紧锁眉头,心里在重建这件事,他问:“你和以前在教化所工作的那些人还有联系吗?”

    女人摊手耸肩:“我估计啊,大多都去世了,那会我才几岁啊,叫他们都是阿姨爷爷的,不过可惜,好像他们那一代人之后,确实没太多人才了,这下真主要做慈善了。”

    在教化所研究病毒剥离并且成功了,所以需要多一道工序去检测,不合格就送去做病毒剥离,虽然麻烦一些,但也未尝不是一个长久的好办法。但为了从源头解决难题:即使是潜在感染者,也不影响进化成功率。为此提出了起源改造计划。

    但现在来看,无论是哪一样,都没有它应有的结果:检测不合格直接屠杀;潜在感染者依然影响进化成功率。

    那上一代的沉家人到底做了什么?他们去了哪?

    问题再一次砸下来。时咎看向沉皑,见他摇摇头。

    沉皑的母亲看他俩一直在眼神互动,心生好奇,便问:“你们是很好的朋友还是?”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时咎觉得沉皑肯定会说话的,沉皑觉得时咎必定先抢答,结果两个人都默契闭嘴。

    沉皑的母亲:“哦。”

    沉皑轻描淡写:“很好的朋友。”

    沉皑的母亲漫不经心地点头:“哦,我看他一直在看你。”

    时咎径直闭上眼,突然觉得此时此刻过于修罗场,他抿唇,到底没忍住为自己辩护:“那个,我是觉得他的眼睛很好看。”

    说到眼睛,她笑出来,说:“这得感谢季雨雪,她在研究思维透明之前其实在研究视力透明,让人可以看穿实物,听说还是沉初光当了她的小白鼠。不过嘛,实验失败了,留了个世代蓝色眼睛的后遗症。”

    时咎刚露出诧异的神情。

    “叮——”

    沉皑的手机响了,他随意接起来,没说话,听了一会儿,就回复了一个字:“嗯。”便挂了。

    “怎么了?”时咎问。

    沉皑毫不犹豫站起来,把面前的餐盘往里推了一些,用下巴对他示意他:“走了。”

    时咎慢慢挪开椅子,问道:“去哪?”

    沉皑朝他挥动手机,淡声道:“季水风找季川泽问了点东西出来,给了个坐标,我们现在过去。”

    “好。”

    答应是答应了,但时咎觉得有点尴尬,愣在原地没动。他该不会要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吧?会不会被觉得没礼貌?何况阿姨还坐着。

    然而母子都像能看穿他的心思一样,女人摆了摆手里的酒杯做道别状,沉皑则直接伸手拽住他的手腕把他拖走了。

    回来一趟,没有呆到一天,还顺了家里一辆车走。

    时咎在车里等,沉皑在房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抬眼便看到靠在门栏上的女人。

    沉皑没说话,女人偏头示意了一下车的方向,开门见山:“喜欢他啊?”

    沉皑拉上登山包的拉链,动作没有一点停顿,自然道:“嗯。”

    “你怎么不问我,我怎么看出来的?”女人疑惑。

    沉皑无奈笑了下:“我也没想藏啊。”

    “好吧,注意安全。”

    第63章 恐怖夜晚

    汽车疾驰在山间, 完全看不到那个海湾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几个小时后,时咎指挥沉皑把车停路边,直接下来绕过车头打开驾驶位的车门, 他靠在车身催促道:“差不多了,你过去, 我来开。”

    自然得没有一丝迟疑。

    两人换了座位,系上安全带, 时咎一脚油门就飙出去了。同他们的个性一样,沉皑稳稳当当开了大半天, 时咎一路火花带闪电。

    “慢点。”沉皑提醒说。

    时咎看了眼接近160码的速度, 说了句:“还行。”

    夜晚的高速, 特别是他们行驶出来的这条高速没有别的车。

    沉皑在研究那个坐标的地址,从卫星地图上模模糊糊的看到几栋房子, 房子不远处有一面湖, 这个地方距离最近的城市也非常远。

    夜晚视野不佳,时咎单手把着方向盘, 目光一直认真盯着前方, 只有头微微侧过来斜对沉皑问:“季水风怎么跟你说的?”

    沉皑简单复述一遍后, 强调了这个坐标:“早些年季川泽无意间在言威的办公室里看到的,他去找言威,那天言威火气大,谁也不见, 直冲冲地就走了, 几天都没有回来, 他觉得奇怪,后来就在办公室里看到这个。”

    “季川泽……”时咎抿了一下这三个字,奇怪问道, “他们暴力解决舟之覆了?”

    “舟之覆主动帮他们的。”

    时咎觉得更奇怪了,当时的沉皑也奇怪这个问题,但在和季水风的通话里,她直接转达了舟之覆说的话:别误会了,我不是想帮你们,我对什么真相不真相也没兴趣,只是言威要让言不恩那呆毛丫头做掌权者我不服,你们几个想扳倒言威又差太远,我作为一个渔翁收利的角色,适当的制衡两头罢了,谁太强太弱都对我不利。

    时咎鼻腔里喷出一股气以表达他的不屑和佩服:“嘁,这个人也是难得的真诚。”

    但他偶尔觉得舟之覆这个人反而最需要提防。一个两头倒,随时都可能改变的人,琢磨不透他的真实想法,为了自己出气能忍受他们的羞辱,为了骂一句话能接受一顿毒打,被季山月那么对待,为了他的目标还能主动去送信息,甚至毫不在乎说出自己的目的。小不忍则乱大谋的极致。

    “对了,我一直有个疑惑。”时咎说,“如果反起源进化就是你们头脑里的通道,你们当时为什么同意做这个?”

    沉皑却突然沉默下来。

    时咎用余光瞥他一眼,感觉到他不想说,但这个问题他得知道,便轻声叫他:“沉皑?”

    沉皑看了眼窗外飞速闪过的灯,闭眼道:“我跟他打了一架,没打过,强制做的。”

    闻言,时咎呼吸一窒。

    沉皑不愿意面对这件事,他知道被强制拉去做进化是什么感觉,但是他还是对时咎做出了同样的行为,结束后,心里的风起云涌掀起惊涛骇浪。

    面对内心的批判,最为痛苦。

    沉皑缓慢说:“我们是二十岁成年直接做的虚假通道进化,他当时说是新的实验,我觉得很怪,因为我知道已经有些高层覆盖过以前的透明通道了,如果是某种升级,马上也该会运用到公民里去,但他只是让文明中心的人做了,我觉得他是在做什么改革性尝试,但一定不是升级。”

    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怀疑和反抗,又打了一架,当时本就不合了,雪上加霜,这反而让沉皑更怀疑了,如果正当,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手段?

    时咎轻声说:“你很好。”

    这没由来的一句让沉皑愣了半晌,随即笑出来。

    “谢谢,你也不赖。”

    时咎想着,恩德诺的未成年都嚣张跋扈的,进化后才算正式体验新的人生,但沉皑没有这个机会,他一直被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却还是活成了现在这样。

    一个温柔、有爱的人,时咎觉得愉悦。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坐标……

    终于看到不远处同根道有了汽车尾灯的光,时咎放慢了车速。

    车速慢下来,思绪也慢下来。

    他有点犹豫,但还是决定向沉皑说:“其实……我觉得我大概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沉皑侧过头,只能看到认真开车的时咎的侧脸。

    一直没注意,好像刘海又长了。

    时咎快速变道超过前面的车,又把速度提上来了,前面有一条长达两公里的隧道,隐隐的黄色照明灯在深陷的黑暗里格外明显。

    时咎长呼一口气,缓慢道:“你刚刚开车的时候我就在研究那个坐标的卫星地图,你可能不太熟悉那个构造,所以看不出来,但是我在那儿呆了二十天……”

    话没说完,沉皑猛地反应过来,整个身体刹那不动了,他保持着静止,以让自己快速联系所有他们已知的信息,所有因果,最后露出一个惊愕的表情。

    “你是说……”

    车承载着漫长的沉默,一头扎进明晃晃的隧道里。

    两人到达废弃监狱门口时,已经是第三天正午。

    相隔的时日不算特别长,但这里看上去比上次来的时候更加荒凉,野草高出一截,泥土又覆盖一层,在这阳光直射的时间,衍生出了一丝物极必反冰冷的恐惧感。

    上次没注意到过的那面湖就在监狱东面一百多米处,是片静止的黑水,周围的芦苇和杂草将它围得严严实实。

    两人站在最外围栅栏外,看着这几栋单独耸立的斑驳大平房,连外围都充盈着恐惧,越往里,越往下,层层恐惧般拖人下坠。

    片刻,时咎往前走扯开门,发现上次他们离开后,没有要封锁的人,门便没有上锁,两人径直走进去。

    不清楚A区的构造,所以他们打算从B区开始。路过不大的外围地区,时咎去看那片曾经颜色不一样的土层,却发现也许是风吹日晒、雨落霜降,土的颜色已经很难分辨哪里是曾经翻动过的痕迹,于是时咎只是朝着那个方向站立,轻轻在胸前画一道十字。

    愿他们安详。

    监狱内部被囫囵地清理过了,尸体被运走,但是地上的血迹并没有被特殊处理,记忆里的血海此时变得发暗发黑,冲鼻的味道依然浓郁得无法忽视,只是已经不是铁锈味,变成了腥味,或许也有未被完全清理干净的碎肉块的味道。

    沉皑第一次来这里,看到这儿的场景便一直眉头紧锁,他问时咎:“你在这儿呆了二十天?”

    “对啊。”时咎毫不在乎道。

    “为什么不尝试醒来?”

    说到这个就来气,时咎冷笑一声:“但凡我能醒……”

    “好吧。”

    之前没有机会探查别的牢房,现在有了。时咎往上走,注意着脚下的阶梯,朝沉皑喊:“你一楼,我二楼。”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嗯。”

    时咎看到二楼的扶手就让他想起那个小孩垂直摔下去的场景,重回同样的地方,画面依然历历在目。

    上了二楼,时咎趴在那个栏杆朝下喊:“喂,有可能墙上有字,你注意一下。”

    沉皑在一楼对面,背对着他挥手表示知道,便进入一间牢房。

    两人一圈搜寻下来并没有找到有用的信息,不知道是本来就没有还是因为之前的隔离导致线索被破坏。就连墙壁上的字也只有当时时咎住的那间有。

    “另外两栋也去看一下。”时咎说。

    然而搜寻到晚上也没有任何收获,除了闯入C区。意料之外,C区那栋楼是生活区,里面两个大型厨房,还有清洁间,摆了不少洗衣机,空仓库也很多个,甚至还有宿舍。时咎猜想那个时候这里也许是住了专门保障他们基础温饱的人,也就是那个每天给他们送饭的人,或许是好几个,但不得而知。

    晚上的监狱还是有些瘆人。

    一点属于人类世界的声音也没有,动物世界也没有,只能刮大风时听见风声。那个时候的隔离整座平房三四十个人,隔壁楼还有二十个,虽然令人畏葸却不至于瘆人,现在大概是方圆几十公里都鲜有人烟,这空旷得可怕、层高快十米、工厂一般的楼里,只有他们俩。

    “地下医院去看看?”时咎说,顺手指向最里面的铁圆桌。

    沉皑走过去了。

    之前听他们提起过这个连接的通道,所以沉皑很轻松找到准确位置,单手用力一拉便将整个圆桌拉起来,露出里面空洞的黑暗,像怪兽的巨口,混合着灰尘的味道。

    他回头看时咎,问他:“你先我先?”

    “你下吧。”时咎催促,“又不是下地狱,分什么先来后到。”

    沉皑纵身一跃便跳下去,直接踩在那条窄长的楼梯中段,扬起不少灰尘。接着时咎也顺着入口走下去了。

    想着这里不会有人来,便没有再把圆桌盖回去。

    在近乎黑暗中推开底部的门,发出在这样的环境里也能算是震耳欲聋的声响,两人走到走廊,身后那扇门自动弹回关上。

    “啪!”

    即使心里有预期,还是把时咎吓一跳。

    走廊还是暗得令人心里发毛,窗外的微光照得整条走廊若隐若现,好像有什么长明灯一直亮着,可惜窗户的污垢不止一两层。

    这种久远到灰尘都沾染到擦不干净的地方,居然没能触发破窗效应。

    轻微的开关声在旁边响起,一束强烈的光瞬时打在玻璃上。

    时咎转头:“你怎么还带了手电?”

    “以防万一。”沉皑平静地说。

    手电的光依旧照不透窗户,在灰尘和毛边里倒是被吸收不少。

    时咎说:“先去房间看看。”

    沉皑:“嗯。”

    光移动到走廊的地板上,清晰地映照出地上种种破碎的物体、液体、毛发,随着沉皑的手往上抬,那束光越照越远,范围越来越大,边界也逐渐模糊,直到完全平行时。

    光被吞噬了,照不到头,这条走廊长得像没有尽头,只有浓郁的灰尘在光线里四处飘散。

    时咎还是打了个寒颤,他说:“好了,我怕等会儿最远处照出个什么拿刀的人影,眨眼就闪现到眼前了,真正的噩梦。”

    沉皑听闻,不自觉扬起了嘴角。

    又怕又要说。

    这是时咎来的第二次,轻车熟路许多,何况这次的同伴是沉皑。

    沿着唯一的路,两人分工,同时搜寻相邻的两个房间,这次更加仔细,即使是病房里的档案柜也一层层打开查看,以防错过什么信息。

    一间只有档案柜的病房,床被横在走廊呈侧翻状。时咎快速打开柜子,却在柜子最下层意外有了发现。

    时咎拿起柜子里的东西迅速走出来去到隔壁找沉皑:“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沉皑抬头,光打在时咎手上:“这是……”

    第64章 地下医院之惊悚游戏

    一个小布偶玩具, 像女生会喜欢的洋娃娃,但这个巴掌大的小洋娃娃是用不同颜色的碎布缝合而成,在它的身上穿刺着不下十根长针, 遍布在身体的每个角落,头部、四肢和心脏。

    时咎一只手晃了晃娃娃, 另一只手指向手电,于是沉皑把手电给他了。

    结果时咎拿着手电就把把亮度调低, 放在下巴从下往上照着自己的脸,像极了鬼片里跳吓时闪现出来的鬼。他配合着这个氛围光, 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 压低声音说:“巫毒娃娃, 听说过吗?”

    沉皑无奈把他手里的手电又拿回来,顺手用手电头敲了下时咎的脑袋, 把光亮调回去。

    他说:“知道一些。”

    用以对囚禁鬼魂的诅咒。娃娃的身体里藏着某个死去的人的灵魂, 这些针刺就是折磨它的方式,推进一根针, 如同灼烧它身体同样的部位, 直到心脏处的针刺进去。但鬼魂也不会任人折磨, 在某根针扎入它的身体时,它或许会暴怒显形,随即开启它的猎杀。

    时咎来回研究了一下这个娃娃,发现在它背面的某个拼接布上有字的痕迹, 看上去曾经写过什么, 但这些字最终被划掉了, 只留下一片墨黑。

    沉皑接过来看了两眼,轻轻摇头:“看不清写了什么。”

    “先拿着吧。”时咎说,“我去隔壁继续了。”

    沉皑:“嗯, 小心点。”

    审讯室和禁闭室还是上次看到的模样,里面空无一物,除了满墙满地的血看着令人格外压抑,没有其他有用的东西。

    再往前,便是之前季水风所说的实验室,房间很大,两个人没有分头行动而是一起进去了。

    房间正中央是一个病床大小的石台,石台还挂着锁链,但这些锁链已经锈得无法拉起来,看上去像某种不愿意好好设计的手术台。四周是陈列柜,陈列柜的玻璃被打碎,在地上散落一地,柜子里也是空空荡荡。

    沉皑提醒道:“别过去,会踩到。”

    于是时咎换了路线去绕这个房间。

    几张课桌东倒西歪,内侧铺满了纸张,于是时咎一张一张翻出来,全是白纸。

    毫无发现,不仅这个房间毫无发现,后面全是这种实验室,除了能看到一个被暴力拆开的柜子,大概是当时季水风打开的那一个,其他都是空无一物。

    在季水风他们查看这里的时候,应该也全部搜寻过了,如果有什么可疑处肯定能被她发现。

    或许已经过去五六个小时,或许外面天已经亮了,从B区开头到A区结尾,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那言威办公室关于这里的坐标到底是标了什么?

    虽然掌权者的办公室不能随意有人进出,但掌权者并不止一位,所以他没有料到季川泽会进去。季川泽说那一次言威消失好几天,会是因为这个坐标?既然他知道这里,是否也来过?他消失的那几天是不是就在这里?无论如何,这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还是说他们来晚了,这里已经被清理干净,如果是这样,线索就又断了。

    而且很有可能就是这样。

    关了手电,两个人在A区下方那条细窄楼梯上坐着短暂休息,没有光线,这个楼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风声一直在回荡,荡得人心惶惶。若不是胆子够大,时咎觉得自己可能真要疯。

    他回忆这一路搜寻过来,问:“有没有可能是暗道?暗道里的暗道。”他说完,便听到声音因为小空间的混响立刻反射回了耳朵里,还是有点瘆人。

    沉皑很干脆地说:“没有,我都看过了。”小时候的训练里,找到常人找不到的东西,本来就是基础里的基础,在上面和下面的搜寻中,没有别的通道。

    很有可能是一次落空的线索,因为这个坐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联系言威说,马脚都被他解决了,极大概率是找不到什么的。

    “那……”时咎张嘴,突然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他举起手里的娃娃,哂笑,“回家之前,不然我们玩点刺激的,招鬼?”

    黑暗里沉皑看不到时咎的表情,只是不想打断他这一份恶趣味,便由着他去:“玩吧。”

    时咎眨眨眼,往沉皑的方向摸索着靠了靠,直到完全挨着他坐。他把声音放得非常小,像害怕惊动空间声一样靠在沉皑耳边轻声说:“怎么办,但是我怕。”

    话是这么说,但他的语气里没一点怕,只让人感受到故意。

    沉皑确定以后真的得想办法把时咎的嘴堵上。

    时咎继续玩笑说:“问你,如果一会儿真的招到鬼,鬼还抓到我了,我马上就要死了,你会保护我吗?”

    沉皑无声抿唇笑出来,黑暗里看不到彼此的表情,他便没有掩饰那在嘴角和眼角都逐渐上扬的情绪。察觉到时咎身体一动,那些表情又瞬间被他收回去。

    他装作从来没有笑过,只是淡声淡语地说:“你不需要我保护。”

    话是这么说,但是时咎抓着不放:“那万一呢?”

    时咎听到沉皑轻轻叹了口气,好像是被逼着一样无奈道:“会。”

    但沉皑觉得这样轻描淡写的回答不足以说明他的坚决,又逐字逐句补充道:“再失去一次能力也会保护你。”

    “啊。”时咎轻飘飘叹气,他离沉皑太近了,这气声飘到沉皑的耳朵里。

    无法忍受。

    “啪。”轻微的响动。

    时咎瞬间就坐直身体,汗毛竖起来了,他紧促问:“什么声音?”

    沉皑笑出来,轻声说:“我不小心踩到东西了。”

    闻言,时咎挺直的背立刻弯曲下来,他还以为没招鬼,鬼先来了。

    沉皑淡淡嘲讽道:“你看,就这点胆子,还想玩招鬼?”

    激将法对时咎有效,他立刻就整个人挪动远离了沉皑,移到楼道阶梯的另一头坐下,呵呵两声说:“你坐那头,我坐这头,我现在就扎针,谁也别想跑,看鬼找谁。”

    “你随意。”沉皑对妖魔鬼怪感触不深,他一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真有什么非科学生物,也总是会有办法对付的。

    时咎还真把巫毒娃娃掏出来了。

    眼睛看不见,只能用双手感受那些布料的纹理和针头。

    “我扎了哦。”时咎说。

    “嗯。”沉皑的声音有些远。

    时咎也不知道自己摸到的是哪里的针,他总感觉自己连娃娃都拿反了,翻来覆去也没找到哪是正面,哪是头,干脆就着离手最近的那根针,轻轻握住,他屏住呼吸,慢慢推进去。

    耳边似乎有轰鸣,像在一个过分安静的环境下耳朵听到的声音,说不清是身体的声音还是耳鸣,搭配着绝对黑暗,到底是让时咎手心出汗了。

    他的心砰砰直跳,等着有没有什么反应,但一根针进去,并没有鬼来找他,或许是没有推到心脏的那根。

    时咎吞口水,在推第二根之前,侧头轻声叫了句:“你有感觉到什么吗?”

    阶梯那头没有给回答。

    时咎注意力转移走了,他再问一遍:“沉皑?”

    不仅没有回答,连呼吸、心跳,什么声音都没有,耳鸣让他听不到任何外界细微的动静。

    时咎突然紧张,该不会真的有什么东西能神不知鬼不觉吞噬掉他们吧?而且他们现在坐得远,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还在,就像那个房间里四个角各站一个人的恐怖游戏。

    真的没有声音了。

    时咎“噌”一下站起来,手里的巫毒娃娃直接扔在地上,他凭记忆往旁边挪了两步,再次小声叫道:“沉皑?”

    “沉皑!你别吓我!”

    声音稍微大一点,黑暗里的灰尘就游荡起来,回声逐渐蔓延开,更瘆人了。

    时咎挪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伸手去够前方,紧接着他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啪一声,金属滚动出去,砸在耳膜上有些刺耳。

    时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是沉皑的手电。

    时咎也不管了,他直接往前跨一步,下一秒,他的手掌抵上一道冰凉。

    墙。

    沉皑不在。

    时咎立刻蹲下,手胡乱在地上滑动企图找到刚刚被他踢开的手电,摸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摸到。

    该不会真的有……

    时咎咬牙,他不该提议这个东西,非得皮那么一下!

    他的手有点微抖,越是摸不到手电,越是心慌,心跳速度很快,是恐惧。

    就在他有点受不了的时候,一双冰凉从黑暗中直直伸出,从时咎身后往前探去,一把捂住他的嘴,时咎吓得心脏猛地震颤,浑身一抖,不受控叫出来,但声音被吞没在手掌与唇间。

    死了算了!!!

    那一瞬间时咎很想吐,被吓的。

    随后,他听到身后传来笑声,气息就轻轻喷在他耳边。在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的一瞬间,他恐惧的心脏落回原处,紧接着眼泪掉下来,没有哭的情绪,是惊恐后意识回笼身体不自觉的反应。

    眼泪掉很快,迅速落在沉皑的手上,沉皑也愣了一下,一时间忘记松手,直到时咎抬手把他的手掰开。

    “你……”沉皑出声,有点无措了,他伸手去摸时咎的脸,把他脸上的眼泪抹掉,“吓到你了?”

    时咎脱力坐回阶梯上,心想下次再也不这么搞自己了,他闭眼,有气无力地说:“你大爷的,岂止吓到,我死了算了。”

    沉皑坐回他身边,与他贴着,再次伸手,用手背去抹他的脸,语气有点愧疚说:“抱歉。”

    “你是该抱歉。”时咎往侧倒了下,让自己可以把重心交出去一部分。

    靠着这个体温,心跳平息一些,恐惧也收回一些,稍微正常点的时咎开始想发火,他推了一把沉皑,恶狠狠道:“你完了,我记住你了,吓我是吧,你等着。”

    沉皑笑:“好。”

    沉皑很想就着时咎现在的姿势去搂他的肩,但手指微动,连胳膊都没抬起来,便放弃了。

    时咎这种无所谓的性格,才会毫无顾忌,但他不是。

    两人休息了一会儿,沉皑找到手电,打开,站起来。他举着手电在那扇门上晃了晃说:“该继续了,去看看对面吧。”

    时咎知道他是指那些窗户,窗户外的微光,他上次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对,只是当时跟着何为,外面还有一群杀疯了的小孩,不适合轻举妄动。

    时咎整理了一下自己,正色道:“好。”

    通常来说,面对感情会有几种人格状态。最健康的人格是能清晰察觉自己的内心,并且勇敢对自己承认,不打扰对方的前提下也敢于向他人承认、一笑置之;第二是明白自己的内心却不敢面对;次之是否定自己的情感并且陷入内耗;最糟糕是不明不白、稀里糊涂。

    时咎盘算着自己是哪种,也思索沉皑是哪种。

    他觉得他表现得够明显了。

    每块窗户的制式都一样,除了透光,再看不清外面任何东西,而且在他们查看完楼上三栋建筑准备下来的时候,沉皑习惯性看过周围的环境,这个晚上是没有月亮的,排除外面是月光。从晚上下到地下开始,窗外的光线明亮度一直没变过。

    手电照直射得看不清窗户外,沉皑收回手电,两人又在黑暗的在走廊里走了一段距离,认真查看里每一块窗户。

    “怎么样?”时咎轻声问。

    仔细检查过一圈,从视觉触觉都排除一遍后,沉皑放下手,压低声音说:“这好像不是窗户。”

    “是单向透视镜。”

    时咎猛然回头:“什么?”

    黑暗里,沉皑的眼睛也无限接近于黑色。

    第65章 深海巨兽

    框架和样式都完全是窗户的模样, 建在走廊的一边,医院、学校走廊都会出现这样的设计,无论怎么看都是窗户, 也是遂了人脑习惯性偷工减料的思维方式,见到熟悉的东西先贴上标签。

    “那这些光……”打破了既定思维, 时咎再次去看那些光,才发现这种光线是窗户里本身就存在的光, 并不是从外面照射进来的,污垢也不是由于久远未清洁, 是它本身就是这样的。

    手电光随意在地上扫视半天, 最后光线定落在一个折断的床架上。沉皑走过去捡起那个床架, 用力将它完全从床身上抽离出来,折成一个“L”型钢管。

    沉皑轻声说:“让我一下。”

    时咎退到他身后。

    沉皑举起钢管毫不犹豫朝那些玻璃砸下去。

    “啪——”

    “啪——”

    连响四五声, 剧烈的声响在幽深黑暗的走廊里回荡得让人提心吊胆, 炸裂声传到耳朵里甚至觉得耳膜疼。

    玻璃渣溅了一地出来,全部坠落到地上。

    被砸开的地方失去光照, 露出外面森然的黑洞, 如同没有眼白的眼睛, 黑得令人胆战心惊。

    果然没有光了,光来自玻璃本身。

    沉皑接连砸碎相邻好几块玻璃,以让它们连接成一个窗口。

    “砰!”沉皑把钢管扔回地上。

    时咎快步走过去想看玻璃的背面是什么,然而这一看, 让他当场震慑在原地, 呼吸不由自主全然止住。

    心跳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血流像冲破大脑又被瞬间凝结。

    不是室外,不是墙壁,这窗户外是一个巨大幽深的黑暗洞穴。

    洞穴深处被一艘拥有五层楼的大型轮船侵占满, 船上所有房间的灯都开着,一层足有二十多扇窗户,上下近百个光点,此时正如密集恐惧症一般密密麻麻漂浮在洞穴里,正对着他们所在的走廊。与这艘轮船相比,站在对面窗边的两个人,渺小得如同蝼蚁。

    令时咎感到头皮发麻的不是这艘轮船,是轮船正中央那一层楼……

    站满了人!

    他们比肩接踵,一个挨着一个,从左到右站满整层楼,他们背后的窗里开着灯,令人只能看到那一排如同傀儡一样的黑暗人形影子。

    那些人影静止不动,只是站在那里,如巨物、如古神、如鬼魅般俯视着、窥探着对面走廊里矮小的两个人。不知道他们是否等候多时,是否一直聚集在对面,从这一排单向镜里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已经许久。

    时咎不自觉吞下一口口水,巨大的窒息感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努力保持深呼吸来让自己从压迫里获得稀薄的氧气。

    “操。”他喃喃出声。已经不能说是噩梦了,梦魇都形容不出他当下的感受,以后看见镜子都要出现应激反应的程度。

    被遥远的巨物凝视。

    沉皑很快反应过来,只能抬头才能与对面相隔百米的人们对视,但那些人影全部背光,一个正面也看不见,被轮廓死死锁住视线。

    从他们所在的地方距离轮船有大概两百米,中间是洞穴坑洼弯曲的死谷地形,以前应该有过积水,只是现在全部干涸,留下漏斗状的河床。

    时咎往后退了一步,目光依然盯着眼前令人汗毛炸裂的景象,问:“现在怎么办?”

    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额头也沁出几滴,感觉自己的巨物恐惧症犯了。

    “你害怕?”沉皑问。

    时咎再次吐出一口长气,说:“我有巨物恐惧症。”

    此时轮船就像一个深海里从未被人发现的巨兽张开能吞掉几栋大楼的嘴,那些密集站在上面的人影就是它细碎尖锐的牙齿。

    沉皑淡然说:“那些不是人,应该只是人体模型。”

    仔细观察过很久,即使人强行静止不动,也会因为心跳和呼吸有微不可察的运动,运动总是相对静止的,但轮船上那一排人影毫无活人的迹象,应该是被刻意摆在那的。

    时咎深呼吸,压下自己的身体反应,微微朝轮船示意:“要不要过去看看?”

    沉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你还能行?”

    “行。”时咎咬咬牙,都到这儿了,再恐怖也是人惹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事。

    心理压力被无限放大。

    沉皑“嗯”了一声,抬头看向对面,片刻,他淡声说:“船头和船尾都嵌在山洞里,可以从山洞壁爬到甲板。”

    他回头看时咎,但在微光里并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沉皑说:“下面路不平,你跟我走……如果觉得不舒服要告诉我。”

    “好。”

    沉皑纵身翻过窗户,大概四五米,稳稳落在山洞地面上,才看到这个地下医院本身一部分就建立在这。

    时咎跟着跃下去,他感觉这个高度还是可以接受,结果落地的时候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站起来。

    比想象中高多了。

    地底有被水冲刷过的痕迹,但不深,不知道是不是这里原来就是河的一部分,也不知道这么大的轮船是如何卡在这个洞穴里的,唯一有可能的就是监狱附近那面死湖,从湖里沉下来沉到这里。

    脚步声在山洞的空间里回荡,加上头顶上方那一排人头,让时咎生出一种在全息投影里玩生存探险游戏的错觉。

    岩石墙体错落排序,看上去也不像是某种天然形成,倒像人为制造出来的,每块大石头上有足够的落脚空间。

    时咎站在沉船边,仰头望着上方,巨大的沉船让他想到克苏鲁神话中的海底城市拉莱耶。

    沉船最下方布满污垢,看上去曾经漂浮在某块肮脏水里,所以它曾经是有在水里的时间里,只是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被整个掩埋到了地底。

    想要爬上去到达甲板,下层建筑还有十多米的高度,对于时咎来说并不算轻而易举的事。

    接着在时咎目瞪口呆的眼神里,沉皑从包里掏出一捆细绳出来,时咎认得这种绳子,用来束缚人的双层石墨烯绳。

    时咎惊讶:“怎么你什么都带着?”

    沉皑笑:“不占地方,看到就拿了,也没想会派上用场。”

    他拿绳子在自己腰上系结,又围到时咎腰上,一边打结一边低声说:“你跟着我的落脚往上爬,小心一点,踩滑了我拉你。”

    “好。”

    沉皑最后拉紧绳子确认它不会中途散落,转身便往上攀爬,让出整个身位后,他回头示意时咎上来。

    沉皑踏了哪一块,时咎跟着往上走,一边注意地形,一边听到沉皑在上面说:“爬的时候手腕放松,用手指尖接触支点,别往下看。”

    他很熟练,好像攀爬这件事已经进行过千万遍。

    好在每块石头不大,基本挪动两下就有一个较大的落脚点,时咎跟着沉皑的路线一路往上,看到沉皑抓住船身的刹那手臂发力整个人撑了上去。

    “咚!”鞋底踩在甲板的金属碰撞声,卷起周围一圈灰尘。

    沉皑回头将半个身体探出去,向下伸出手:“手给我,另只手松开。”

    时咎照做,接着他整个人被沉皑提上去。

    两个人靠在船舷边休息。

    地上都是厚厚的灰,两人踩过的地方有非常明显的鞋印,除此以外灰蒙蒙一片,是长久无人的迹象,应该废弃很久了,和这所地下医院一样。

    从甲板上就能看到不远处那一排地下医院的窗户,透过玻璃,能比较清晰看到那排空洞的走廊,长得像地下的蛆虫。医院里,打开的门里一片黑,换个角度依然看得人后背发凉。

    恐怕言威写的那个坐标正是这艘沉船,他敢那么光明正大地放着,说明他相信就算有人怀疑,也只能找到监狱,但注定一无所获,再仔细一点或许能发现这所地下医院,也已经被清理干净。

    能想到,或者循着线索能发现这艘沉船,还能顺利上来的,没几个能做到。

    休息片刻,时咎站直身体说:“走。”

    “叮——”

    不合时宜的铃声响起,是沉皑的手机,只响了一瞬间便消失。

    沉皑拿出来看了一眼:“是季水风。”他企图回拨,但在这地下的洞穴里根本没有信号,刚刚响起的刹那应该也只是无意中接收到的信号,只能从这儿出去后再说。

    沉皑放回手机,用下巴示意里面:“先从一楼开始。”

    甲板上很干净,没有堆放任何杂物,进入船舱内部的门把手上也是铁锈,上面的灰尘清晰可见,手把上去能感受到沾了一手灰。

    推门进入,门口便是一个大理石吧台,吧台上放着破碎的酒瓶还有几本空白草纸。

    “这……”时咎往前大跨一步,喃喃道,“这是什么度假村。”

    跟想象中的船舱不同,偌大的空间可以一眼尽收眼底,这里栖身了不少娱乐设施,微型电影院、室内泳池、小型读书室、酒吧,餐厅的桌上还有餐具,但里面没有盛任何食物,红酒杯里黏稠的物体像是放了几十年的液体,杯壁上也有鲜明的划痕。

    但无一列外全部都被灰尘覆盖,泳池里干透了,太久没有打理显得像泥池,整个看起来像是船员的娱乐楼层。

    船内部的灯亮着,看上去都是应急灯,只能提供基础照明,但足够把这些场景照出来。

    时咎疑惑环视周围,问:“这里近期还有人来过?”问完就觉得看也知道不像是能有人近期活动过的样子,于是补充道,“发电装置在哪?”

    沉皑慢慢绕行一圈,四处都只能看到他俩的脚印在灰尘中留下印记。他走到光源旁,眯起眼睛观察片刻说:“同位素光源。”

    “嗯?”时咎转过头。

    沉皑解释:“一种利用同位素放射性衰变产生能量来发光的装置,可以辐射出可见光或者其他波长的光。”

    相当于长明灯,不需要依靠发电装置。

    所以楼上的光会在这里常亮。

    时咎慢慢走回沉皑身边,奇怪道:“谁在这儿建个这种东西啊,洞穴里暗无天日的,出去还只能看到医院。”

    “不知道。”沉皑应了一声,目光扫到角落的旋转楼梯,“上去看看。”

    旋转楼梯的材质像水晶,每一步阶梯都是透明的,不紧不慢螺旋上升。

    第66章 地底深处的恐惧

    一到二楼, 布局就发生了改变,经过一个类似客厅的空间,便指向两条狭长的长廊, 走廊平铺着深红色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也没有, 走廊两边墙上依然有长明灯亮着,但微弱的光在密闭空间里只能让人联想到恐怖片场景。

    “我左你右。”时咎说。

    这样的装修形式就像欧洲某些贵族度假村酒店, 门把手一拧开,果然看到的是如同酒店房间的布置:床、衣柜、独立洗手间。

    房间内没有灯, 只能依靠走廊的光线。时咎走进去, 发现连房间里也铺着地毯。

    还有些书歪歪倒倒地被放在书桌上。

    《恩德诺生物科技简史》、《细胞命名法规》、《基因科学工程》……

    时咎打开衣柜, 诧异发现里面居然还挂着很多衣服,洗手间里的毛巾杯子牙刷也都正常放着, 只是全部发霉腐烂了。他还以为这里像地下医院一样只留下空壳。

    看来这里曾经确实有人长期生活过, 并且在走的时候都来不及收拾他们的物品。

    转出来第二个房间,门被锁上了。时咎毫不犹豫一脚踹开, 门“砰”的一声砸在墙上, 巨大的声音回荡出去。

    紧接着那边就传来了沉皑的声音:“时咎?”

    时咎大声回道:“没事, 踹门!”

    沉皑没回答了。

    房间的样式都差不多,除了摆设不同,都是曾经住在这里的人的生活痕迹,栩栩如生, 若不是蒙尘太厚, 会让人误以为这些人还住在这里, 只是一时有事出去了。

    还有两个房间看完,时咎听到了另一头沉皑的声音。

    “时咎,过来!”

    “马上!”

    时咎迅速走完最后两个房间, 原路返回跑到沉皑那边去。

    沉皑就站在最后一个房间的门口,见时咎过来,用下巴示意这个房间里面。

    “怎么了?”时咎问,一转身过来,便愣住了。

    门是开着的,门口躺着个人,准确来说是躺了人的衣物。时咎蹲下来去撩开衣服角,看到下面的白骨。

    这个环境,大概也有十几年或者几十年了。

    这个房间和其他“干净”的房间不同,尸体下面的地毯明显颜色深于其他地方,这种深色并不是只在尸体下才有,它从门外一直延伸进来,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一路滴状线状的血迹指向走廊尽头,看上去是临死前企图爬回房间,但也只爬到门口便结束了。

    时咎目光顺着痕迹往转角处看去:“过去看看吗?”

    “嗯。”

    这已经是最边缘的房间,在往前走,过一个转角,血迹隐匿在一扇门里,沉皑伸手轻轻一推,吱呀一声就开了。

    沉皑回头,看见时咎站在原地没动。

    他想起了刚刚在地下医院看到的那一幕,没记错的话,那些人影全部都在三楼。虽然沉皑说那是假人,但第一眼看到的冲击感还是给时咎留下不小的心理阴影。

    沉皑已经走了几步在上面看着他,挑眉笑道:“不然你在这等我?”

    时咎冷漠:“不可能。”

    这个楼梯应该是应急用的,并不宽敞,装饰也不繁杂。

    两人三两步走到楼上的门前,推开,三楼的景象全然曝露出来。

    “我……”时咎没忍住发出惊叹。

    门正对着一条走廊,走廊前方还有分叉,四周都是房间,能看出来是某种实验室,但能一眼收尽的原因是所有房间都是透明玻璃墙。

    只需要站在一个地方,便能将整层楼尽收眼底。

    在这玻璃墙里,几乎每个房间都横躺竖垂着尸体、白骨,污渍血迹在玻璃上洒了一滩接着一道。

    还在疑惑为什么这里有人长住的痕迹却只有一个人在房间附近,为什么那些人像匆匆离开没有收拾行李,原来都死在上面了。

    这里发生过什么。住宿的地方和最底下娱乐的地方没有,挑所有人都在工作的时候杀人,到底是什么人做的?为什么每个人都在各自的实验室里被杀,这里都是透明玻璃,如果其中一个房间发生了杀人案,其他房间的人不应该早跑了?然而跑到楼下的只有一个。

    时咎往前挪了几步,不可置信地环视一周,很快看到了他在地下医院时注意到的那一排人形身影。

    一整排放在最边缘,确实是假人,但是是做得惟妙惟肖的假人,其中有几个做工一般甚至有些拙劣,让时咎瞬间陷入恐怖谷效应。因为这些假人并不是盯着地下医院,而是面朝内,盯着内部的。

    现在就像是在盯着他们。

    不够明亮的灯光让部分假人的脸模糊不清,五官就像一个个空洞的茧,看得时咎头皮发麻。

    沉皑低声说:“我去每个实验室里搜一下。”

    时咎回过神:“好,还是我左你右。”

    这里的房间很多,几乎大部分的实验室里都有白骨与尸体,打翻的柜子,压垮的病床,凌乱撒了一地的纸,都指向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次打斗。

    沉皑走进最近一个玻璃房,他皱着眉观察房间周围,在档案柜上找到了一个记录本。

    ——编号002:未接收到虚假信息。

    ——编号009:6月12日第一次接收到虚假信息。

    ——编号014:6月25日第一次接收到虚假信息。

    ——编号029:9月3日第一次接收到虚假信息。

    通道不稳定,有待改进。

    ……

    看来是某些实验品的记录。

    沉皑抿唇一页一页翻着。如果这个地方就是与反起源进化相关的实验的话,笔记里所说的虚假信息,应该就是季水风在电话里提到的,文明中心现今高层虚假通道的初始研究。

    果然是这里,季川泽的坐标没有错,但现在唯一的疑点就是,若这是言威想要独裁做出的第一步,怎么会犯把坐标公然放在办公桌上的错误,然后一走好几天。

    档案柜还有另一个记录本,沉皑拿起来翻看,但上面只有第一页记录着内容。

    ——编号001,1月16日死亡。

    ——编号017,2月5日死亡。

    ——编号011,3月13日死亡(非实验性死亡)

    ……

    两百年前季雨雪利用自己的能力与科学知识发明出使思维透明的仪器并不是随意做到的事,首先是她万里挑一的能力决定她能将物质透明化的可能性,随后才是她天才般的发明。如果后人想在她的基础上进行改善绝非易事,虽然已经提供了模型可以进行研究,但……

    如果那么容易,不会现在还只进行到发觉虚疑病毒对成功率有影响,进而选用检测的办法,而不是改善仪器本身。

    说到改善仪器本身,言霏执行的那个起源改造计划……

    这父子俩,明明做着截然相反的事,却又在一起讨论同一件事,好像都默许对方的作为。

    沉皑抬起头,看到时咎站在几个玻璃房间以外的大厅里,他同样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看。

    沉皑放下笔记本走了过去。

    时咎的手在发抖,他在三楼正中央找到了一个类似讯息站的地方,这上面放了一排资料,他一本一本拿起来看,越看脸色越苍白,直到看到最后这本单独放在正中央桌子上的文件。

    他原本以为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他相信沉皑在知道季川泽给出的坐标是这所监狱后,也能猜到大概。

    只是这个猜测过于痛心入骨,所以他没说出来,沉皑当时也没有表示,只能互相缄口,等到了这儿或许能知道真相。

    沉家老一代人有许多生物科学方面的精英人才,根据几个人分别给出的信息,可以得知这群人在教化所研究病毒剥离,在这之前,言霏还是掌权者的时候,拟定了起源改造进化,但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这群精英人才没去,而是等到若干年、言威上位后才开始运作——因为病毒剥离在言威实行检测后依然存在过一段时间。

    后来教化所的研究停止了,教化所逐渐变成了生物坟场,因为那个时候这群精英人才开始了搁浅多年的起源改造进化。

    这是言霏提出的起源改造计划,后来他又向言威说明不能告知沉皑反起源进化的事,也就说他们对彼此相反的做为都是心知肚明,并且心向一致的。

    关系那么好的父子,一个上一任掌权者,一个现任掌权者,谈论文明两个截然相反的发展方向?不可能,除非——

    起源改造计划实际就是反起源进化。他们讨论的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件事。

    时咎顺着不同的逻辑想了几条可能的线,觉得这个可能性是最大的。

    言霏当时提出的从源头上提高成功率的这项起源改造进化,本身就是彻头彻尾的阴谋,他要联合自己的儿子与沉家这群顶尖人才研究虚假通道,为了某个不为人知的野心,甚至欺骗了别的科学家前来充当实验品——联系当时季水风在地下医院找到的笔记本,和在这里的所见所闻。

    多大的目的,多隐秘的计划,时咎想象不到。当他在这个讯息站翻了前几本资料的时候,几乎是确定了这个猜测,所以他觉得这是一件刺痛人心的事,是对恩德诺历史的反讽,对沉皑也是一个绝对打击。

    但是他翻到最后这本资料,突然发现中间某个细节出了错,推导几乎是对的,但是结局却走向另一个毛骨悚然的境地。

    他们搞反了。

    第67章 沉船惊魂

    “你在看什么?”沉皑问道, 从他走过来,脚步声慢慢接近,到他站在时咎面前, 时咎都没反应,只是捧着这本资料眉头紧锁, 但他的眼睛根本就没看这本资料,而是盯着虚空中某处。

    沉皑拍了下他, 时咎吓了一激灵,手指用力“啪”一声合上了资料。

    “你吓我一跳, 走过来没声音?”时咎强装淡定责怪道, 但惨白的脸色和声音里细碎的发抖完整出卖了他。

    沉皑淡然看他一眼, 看他此刻不自然的肢体动作,觉得有些好笑, 便背靠在讯息站的工作台上, 用眼神示意时咎手里的资料,说:“发现什么了这么惊慌?在资料里看到你自己了?”

    要是看到的是他自己倒还好说……

    时咎用舌头舔了下自己干燥的嘴唇, 迟迟没说话。

    沉皑随手从这一排资料里抽出一本翻看, 放下又抽出一本。

    这些资料的主人无一例外都是沉姓, 里面写满了在哪一天他们参加了哪场研究,取得什么结果。

    时咎听到沉皑叹了口气。

    说不清是这样的认为更让人窒息,还是真相更让人无法接受。

    沉皑耐着性子一本一本把资料翻完了,二十八本, 无一例外。最后他放下资料, 见时咎还是愣在那里, 便弯腰自己去拿他手里那本。

    然而时咎不松手,就是拽着。

    沉皑叹息说:“你要再这样我真觉得这是你了。”

    时咎死死拽着,语气琢磨不定, 他说:“我们之前在你家楼下讨论过时光倒流的问题。”

    “所以呢?”沉皑问。

    时咎终于松开手,让那本资料被沉皑拿走,他愣愣地说:“我在想,以目前恩德诺的科技来说,做不到时间旅行,它的物理法则还是被局限在广义相对论里,嗯……我们那儿的一种学说。”

    时咎接着说;“但是,如果有某个人,他的能力就是时间旅行相关?”

    沉皑淡然说:“时间旅行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一个微小的错误会引发无数祖父悖论和蝴蝶效应,人不可能观察某样东西却完全不改变它。”

    时空决定了物质如何运动,物质决定了时空如何弯曲。

    沉皑翻开手里的资料,时咎却往前一步急速将手掌拍在那纸张上,盯着他的眼睛继续问:“那世界上会有完全一模一样的东西吗?”

    沉皑平静与他对视,看他认真又有些紧张的神情。片刻,还是轻动嘴唇回答了他的问题。

    “光。”

    无论哪个地方的光,只要颜色相同,便具有相同的属性,以相同的方式与物质相互作用[8]。

    时咎把手挪开,耸耸肩说:“也许是我想多了。”

    沉皑眼神瞥向手里的资料,随即,他眉心一跳。

    沉初光。

    ……

    抛开这个名字出现在这里不合理本身,当作他也只是沉家后世中一个普通的人名,一个当时的生物科学尖端人才。

    他们所做的推导就有了一些变化。

    原本沉皑几乎已经接受了他的祖先们做了愧对历史的事,但在看到这个名字的一刹那,无奈地吐出肺里最后一口气,随即迎接他的是更大的无奈。

    一直没注意到过,也没能在第一时间联想到这种可能性,因为思维里完全排除了这种可能性。

    季水风拿着那本日记本出来时,谁能联想到首页模糊的“刀”“光”两个字是沉初光的名字。

    如果那本日记本是沉初光所写,那么此时讯息站他们刚刚所翻看所有资料的主人,角色就被互换了。

    沉家不是联合言威他们策划反起源进化的人,而是这个计划里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这也佐证了时咎猜测起源改造计划和反起源进化就是同一件事。

    沉皑的母亲说沉家老一代的人曾经很反对言霏的计划,他当时还很奇怪,这个改造计划听上去不是很好吗?恐怕那个时候是由于有人发现了这项计划的真实目的,以至于拖了十多年,后来的言霏拿着的的确确的改造计划再次找上沉家,以那群德心仁厚的人的性格,如果一个人回心转意,他们应该会支持。

    但实际言霏从未改变过自己,他找上沉家,想做的只有复仇,报复这个耽误了他十多年的家族。

    原本在教化所研究病毒剥离,被言霏以起源改造进化全部骗到这座监狱,那群百年来都以恩德诺文明的未来为己任的人,以为是要做有助于文明发展的研究者,却成了别人的研究、实验对象,成了反起源进化研究过程中的一批小白鼠。

    在地下医院见到的审讯室、禁闭室,那些洒满墙面的血,那些拖行几米的血。

    那本日记本里,最后连记录都无法清晰描述的话语。

    失去科学家的教化所最后成了生物坟场,反起源进化的研究成果成了现在文明中心高层脑子里的虚假通道。

    时咎恍然间想起了当时在图书馆时,历史对于沉家的介绍。

    百年不入世,只做慈善,他们出现在所有公民们需要帮助的地方。却有人拿他们的血肉……

    时咎听到沉皑的声音在旁边低低响起:“我们现在要找到教化所。”

    找到这个地方,找到令人信服的证据。

    时咎想了想,不确定道:“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言霏是一位受人爱戴的掌权者。”

    因为他病发自杀,公民才开始聚集在广场。

    沉皑轻轻点头:“嗯,他一直都很受公民喜欢,就是做掌权者时间不长,后来到处游历去了。”

    时咎犹豫说道:“那……”

    那这都是假的。

    其中还有一些细枝末节无法求得答案,恐怕只有当事人知道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有记忆的时候已经是言威了,他很早成为掌权者。至于言霏,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沉皑觉得有点无力,或许对于他一个从小叛逆离家的人来说还好,但这件事暂时不能被其他沉家人知道,得在有十成把握能一举推翻言威的时候,所以现在教化所的存在至关重要,是一个直接证据。

    教化所,以前去过又回来的人认为那只是一个研究所,后来,却没有回不来的人去揭发那是个什么地方,幸存者偏差导致了认知偏差。

    总之,这项计划总体来讲是成功了,但在收尾阶段又发生了什么事,出现了什么人,导致他们眼前看到的这一幕——这里的研究员被屠杀。

    所以他当时那么着急走掉,一走消失好几天,也许就是回来看过这里的情况,但为什么没有善后,为什么那么不小心留下坐标,不得而知。

    时咎紧捏着拳头还在想,却听“砰——”!

    头顶突然传来重物落地声。

    “谁?”时咎立刻喊出声,抬头看向上面,只能看到天花板。

    “咚咚咚咚。”紧接着又传来一阵很长且清晰的奔跑声。

    有人在楼上!

    时咎脸色一变,和沉皑互相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动作,立刻寻找楼梯跑了上去。

    沿着楼梯几步阶梯做一步地往上冲,四楼船舱的门被时咎猛地推开,看到和三楼类似的布局,而船舱正对面的楼梯门在此时正好“啪”一声关上了。

    沉皑低声短促地吼:“对面!”

    那脚步声完全不遮不掩,“咚咚咚”急促得像逃命一般的奔跑。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活人在?如果真的有人,而且听到有其他人的声音就跑,必然是跟这里有关联的人,他们得抓住这个人。

    追着那个人的脚步声从四楼一路跑到五楼,五楼似乎是什么办公区,全是封闭的房间,路线复杂多了。然而当下两个人来不及探寻每个房间,急匆匆地跟着人影左拐右拐。

    那个人似乎对这里的地形极其熟悉,每次都是差一步看见他,只露出一个残影,便瞬间消失在转角。

    七八个转角,无数条分岔,追入一条很小的通道,小得像通风管道,成年人得缩着爬进去。

    “这要爬过去吗?”时咎喘着粗气问,他目测管道大小,过是能过,就怕过到一半遇到设置的什么机关。

    然而再不追就来不及了,那人飞快地逃离视野范围,时咎不够时间多想立刻蹲下钻了进去,他朝沉皑喊道:“我在前面,你跟上,有问题我直接醒来,你后退!”

    沉皑厉声:“好。”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跟着往通风管道里爬。里面空间不大,时咎觉得爬着有些费力,心想沉皑这种一米九的身形估计更困难,他想回头看一眼也没办法转头,只听见沉皑在后面说:“别停下!往前!”

    管道长达十多米,时咎钻出来的时候刚好听到“砰”的一声,什么东西被关上了。

    他抬头看,看到天花板一扇圆形的门,而这扇门下面就是一道楼梯,过了通风管道后这个狭窄的房间内就只有这个通往天花板的楼梯。

    沉皑出来一言不发直接三步并两步过去推开这道门。

    刺眼的阳光瞬间就照射进来,一阵久违的风猝然扑在脸上。

    十多个小时没见阳光的眼睛在一瞬间有些不适,沉皑微眯起眼,迅速适应。他把门掀到一边,发出巨大的声音,随后他整个人跨上去。

    时咎在后面跟上来,一站在陆地上便愣住了。

    第68章 黄昏杀机

    居然出来了。眼前就是监狱附近的黑水, 他们所在的地方在那片与人高的杂草里,这扇门藏得很隐秘。举目四望,除了三面看不到边的杂草, 一面是他们来时的公路,什么都没有, 那个人影完全消失了,不在公路上, 也看不到是在哪片杂草里。

    “这能追丢。”时咎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喘着气, 双手叉腰小声谩骂。

    要在这里找人比大海捞针还难, 沉皑环视四周, 沉声道:“先出去。”

    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橘色的夕阳刺得人焦躁难安。他们被杂草阻拦着一脚深一脚浅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公路上。

    再次回望, 依旧看不到半个人影, 杂草静止没有晃动,完全不知道是从哪里消失的, 如果那个人有耐心一直藏在某片杂草中间不动, 真的要逮出来也够呛。

    因祸得福, 还来不及考虑如何出来的问题,倒是直接追到了地面。

    沉皑很快平息呼吸,他对时咎说:“先回车上休息吧。”

    夕阳直直晒在后背上,西晒总让人觉得热得更加强烈。

    方圆几十公里荒无人烟的道路上, 两个渺小的人影缓缓朝三栋房子移动。

    两个人慢慢走了一段路便能看到车。一上车, 时咎就从后座拿了两瓶水直接干了一瓶, 另一瓶干了一半,还有一些面包食物,也拿出开始吃。

    他一边狼吞虎咽, 一边瘫在座位上,嘴里包着东西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话:“我真的累死了,又渴又饿又困又累,死了算了。”

    现实中哪有过这么极限的操作,偶尔出去玩极限运动,攀岩、探险,也都是有正规保护渠道的,虽然在这里同样不至于真实丧命,但是有可能在梦里丧命的。比极限运动还极限。

    沉皑感觉好笑,正要开口说话,手机就响了。

    “叮——”

    是季水风,沉皑想起之前她就在打电话,于是快速接起来,但他觉得脸上有汗,不想贴耳便按了外放。

    “沉皑!”季水风焦急的声音立刻传出来,“一直打不通,你在哪?”

    沉皑说:“之前你们隔离的监狱。”

    季水风难得这么着急,也懒得问他们的收获,直接说:“文明中心出事了。”

    “前天半夜广场上出现了几具尸体,被巡逻的人看到就立刻上报了。”

    “调查出来死掉的那几个人都是有能力的人。”

    “昨晚又接到两起报警,凶案,安全管理中心的人过去调查情况,发现那两个死者也是有能力的人。”

    季水风顿了一下以强调最后这一句话:“有人在无差别屠杀能力者!”

    话一出,时咎连面包都忘记啃了,目光不可置信地就盯着沉皑拿在手里的手机。

    几乎第一时间,他想到了舟之覆,那次说要集中去教化所的时候,就是他在楼上睥睨这一切,舟之覆这目标导向者,不可能为了杀人而杀人,一定是和某个人,比如言威达成了某种协议。

    他真的想除掉所有能力者,还不亲自动手……

    沉皑一只手捏紧方向盘,半晌,他低声道:“你们现在在哪里?”

    季水风回答:“回安全管理中心了,言威让我联系你也回来,我和季山月分头在监察,现在除了我俩,任何能力者都可能有危险。”

    沉皑低声道:“嗯,明天到,你们自己注意安全。”

    “好,我把资料发你手机,你路上有空看。”说完季水风就挂了电话。

    言威反而让他们回去?时咎皱眉,他立刻把身体坐直,面包也被他吞咽下去,他侧过身正对着沉皑,问:“你确认除了你我,没任何别人知道你有能力的事?”

    沉皑神色淡然:“嗯。”

    但忽然想到什么,接了句道:“但是你得小心,虽然你这个不算是能力,但除了我和季水风,别人都会认为你是能力者。”

    何况你当时还那么嚣张,掀了一层图书馆,新闻连着报道好几天。后面这句沉皑没说出来。

    “我知道。”时咎把没吃完的食物扔回了后座。无论是不是被认为成能力者,对他的威胁不大,他有天然的不死buff。

    然而沉皑跟看穿了他在想什么一样,眼神聚焦在时咎脸上,一字一句认真说:“不要掉以轻心,你被关过二十天。”

    “知道。”时咎烦躁回答。即使或多或少有些优势在,但优势并不全然照顾他,否则当时不会被抓了、受了伤还没醒过来,没醒之前的一切痛楚都如同真实发生在他身上。

    “何况……”沉皑的眼神微微暗下去,他看了眼时咎的脖环,将声音放低说,“你还有弱点。”

    说完他发动汽车,开始回程。

    时咎伸手捏住一直戴在脖子上的东西,半晌没说话。

    虽然已经得知可以随时取下来,但他不想取了。

    只要沉皑敢说,他就敢认。

    算了,不想这个了。

    时咎开始想刚刚季水风说这件事的不合理之处,他觉得这件事问题太大了,已经不仅仅是怀疑言威包藏祸心,他的算盘已经打到明面上来了,但这算盘的声音细听又有些许奇怪,他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他们看到的言威都是不同的人。

    汽车疾驰,时咎趴在窗边,无意往上看了一眼天,愣了片刻闭上眼,再次睁开。

    天上有些流动的黄沙,好像是很远处的沙尘暴飘移过来的迹象,一缕一缕的,在上空盘旋,像半透明的,看得不真切。

    这远离城市的郊区,不知道哪个地方有小型沙漠?

    时咎彻底自暴自弃了,他想换个话题,指了指身后逐渐远去的监狱,问道:“刚刚我们追丢的那个人怎么办?”

    沉皑从后视镜淡淡瞥了一眼,平静说:“我们刚刚追的那个人,是个小孩。”

    “小孩?!”时咎眼皮一跳,身体瞬间坐直,他立刻回头企图去看那片渐行渐远的野草堆,但也只能看到野草堆,依然是不见人影。

    沉皑点头道:“嗯,听奔跑的声音。小孩和成年人体重差很多,发出的声音频段不一样,重心也比较靠前,而且我们最后爬那段通风管道,成年人要通过很困难,空间太小,但他爬过去的声音非常快,在里面游刃有余,所以体型必然不大。”

    时咎努力回想一下当时,他太着急追出去,反而忽略了,但是现在一想,他又能马上发现不对——他当时那么着急,甚至要自己冲前面,就是因为那个快速爬过去的声音给他施加了无形的心理暗示,觉得对方马上就要跑了。

    时咎拧眉道:“为什么会有小孩?”一个对那艘轮船的地形非常熟悉的小孩。

    沉皑说:“不知道,而且那个小孩恐怕是故意引我们出来的。”

    时咎的手一把拍在自己脸上,露出不理解的神情,这又是怎么回事?

    沉皑继续道:“他很熟那里面,如果单纯为了躲我们,很容易甩掉。”

    时咎一想,发觉也是,他都记不清他们在五楼是怎么拐来拐去的了,对方身形矮小,按理说更灵活,最重要的是,他们从来没跟丢过,每次到转角到岔路,总能看到一个一闪而逝的影子,就像提醒一样,最明显就是那个通风管道,如果说前面的追逐因为步距确实拉不开距离,在通风管道里就是绝佳的机会,他完全可以飞速爬走,逃到地面遁入无形——虽然最后结果仍然是这样,但问题就在于,时咎在从通风管道爬出来后,头顶那扇门才被猛地关上,拉开那么长的距离,不可能还在刚关门这一步的。

    沉皑大致估算了一下:“不到十岁。”

    时咎将头靠在靠垫上,闭上眼,觉得头疼。

    线索无双至,谜团不单行。

    但现在文明中心出事,只能暂时放下这里的事。没休息一会儿,沉皑的手机接收到季水风的信息。

    时咎拿着沉皑的手机查看。

    季水风发来的信息有很多条。两天前的凌晨,文明中心发生杀人案,被发现抛尸在广场上,这些能力者不弱,但还是惨死。

    城区的监控看到了一个黑色衣角,文明中心的监控什么都没拍到,抛尸的路线全是监控死角。

    前几天因为能力者在广场上暴乱,他们曾经关押过几个闹事特别厉害的能力者,但这几个能力者越狱了——有人从外面开了锁,但不确定那个神秘人是不是其一,因为第一天死在广场上的人里也有一个越狱的人。

    原本季水风独自在家,季山月去了老宅找夏癸,这件事一出来言威就联系他们回文明中心分别巡查。

    言威非常震惊。

    文明中心里的能力者现在人人自危。

    时咎把信息大概整理了一下说给沉皑,末了还奇怪道:“他震惊什么?不是他要把能力者全部干掉吗?连季水风季山月都不放过,这又要把你们叫回去查?”

    时咎一直不太明白言威这个人,如果说一个宅心仁厚的人,在掌权者这个位置上经过漫长的岁月,变得残暴无情、变得想独裁想集权、机关算尽,还能解释得通,但言威这个人太奇怪了,他的性格摇摆不定,自私、自负、胆小、狂妄,偶尔又展示完全不同的威严、肃然,如果是他的实力让他衍生出这样的性格,他到底得多强?

    思考间,沉皑的手机又响了。

    季水风又发来了一条信息。

    时咎看了一遍,“哼”了一声,转述给沉皑:“又死了一个。”

    沉皑没回答,只是点点头,他的目光集中在前方无人的路上。

    今天的夕阳光退散得比往常都快,明明太阳还没有完全淹没在地平线,阳光却逐渐显现出土黄色阴霾。

    树群涌动,哗然穿过空气传到车里。

    时咎摇下车窗,感受到席卷而来的清香,草木携带泥土的味道。他看到两旁熟悉的泥泞,泥泞深处是巨大绿海的根。

    一滴雨如期而至,坠在时咎脸上。

    “啪”一声,清脆的碎裂。

    “啊,下雨了。”他小声说,声音瞬间被吞没在汽车碾过道路、疾驰的风声里。

    黄沙伴随小雨。

    文明安全中心。

    季水风死盯着最新收到的监控画面,是最后一个能力者死亡当下的画面。

    他一个人急匆匆走着,企图回到后排的楼里,也许这两天已经遇害好几个能力者,所以不得不出来也是胆战心惊地提前回去。

    屏幕里的人从上往下如履薄冰般行走,然而就当他快要走出监控区域,下半身已经出去了,他忽然浑身一抖,像被吓到,接着猛然回头,看向了他刚刚才走过的路,动作停顿了三秒,又缓慢回头似乎准备加快步伐回去,然而在他重新跨步、彻底将从监控里消失的瞬间,他倒下了。

    尸体就是在监控最下方刚好拍不到的地方。

    季水风一遍遍回放这个画面。这个人是从前面被杀的,但是没拍到那个人,只拍到这位能力者惊恐地看向后方。

    “文明中心是不是要多加监控了?”负责调整视频的人说,他小声嘟囔。因为这里太安全了,不管是公民还是文明中心,对人都太信任了,所以只会在大区域放一些监控,本身就没有全覆盖。这样的事,在两百年间没有出现过。

    “是吧。”季水风回答说。

    她再次仔细观察了能力者浑身一抖到回头看后面的那一幕,来来回回看了很多遍,又放大去看每一个细节,在某一帧时忽然要求按下暂停。

    季水风躬下身子用双手撑着监控台,死死盯着能力者在颤抖那零点几秒他的身体反应。

    “把他肩膀放大。”季水风指着那个地方。

    画面调大最大,也将能力者肩膀的轮廓展现出来。

    他穿着宽松的衬衣,但衬衣本身还有一定的塑型硬度,但在那零点几秒里,在没有任何人、死去的能力者也只是正常摆手走路的情况下,他肩膀处的衬衣不自然地凹陷下去了,凹出了一个整齐的、大约四公分的宽度。

    有人拍了他的肩膀。

    不仅如此,在拍他肩膀的刹那,那里的衣服变黑了。

    季水风深呼吸一口气,慢慢又站直身体。她的嘴角扯出一道向上的弧线,好像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这样一来,当时病株失窃也有了新解释。

    她以前还想过世界上是否存在这样的能力,没想到还真有。她轻声笑了下——

    原来会隐形啊。

    “季小姐。”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声音,季水风转头,见是一位安保。他走进来,双手向呈上一张折叠过的纸:“这是您的。”

    季水风疑惑看着这张纸,犹豫一下拿过来,她问:“这是什么?”

    安保摇头,说:“刚刚楼下遇到的一个人,有点怪,就让我把这个给您,说您看了就知道了。”

    季水风点头,柔和说:“好,谢谢。”

    一张折叠的纸,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手感上摸起来就是普通植物纤维做的毛毡纸。季水风随意将它打开瞥了一眼。

    她的动作全然顿住,呼吸一窒。

    纸上写着:

    ——杀死不纯之人3

    第69章 胜利者的历史

    掌权者办公室。

    舟之覆慵懒地半靠在小沙发上, 百无聊赖玩着客人的茶杯,表情平静得好像外面世界任何风吹草动都与他无关,片刻, 他抬头,看向办公室另一边正襟危坐的人, 懒懒地说:“也是难得你妥协啊。”

    坐着的正是言威,他脸上严肃轻蔑的表情丝毫不加掩饰, 他凛声道:“掌权者本来就不是同时只能存在一位,但没有我的推荐, 你也上不来。”

    “那我倒是知道。”舟之覆轻飘飘地说, 脸上闪过一丝哂笑, “掌权者嘛,你的一言堂。”

    他不知道单赫是如何当上的, 目前他知道季川泽的死跟言威脱不了关系, 不过什么单赫,好像各方面能力也不强, 只知道他的能力是防御性, 也没太多实质用途, 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言威的,莫不是还有什么杀招?

    算了,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只要那本掌权者名单里有他的名字,无所谓实权还是装饰, 心满意足。

    言威并不否认舟之覆的话, 他语气冷峻地说:“做完这事, 我会安排你和我女儿一起成为掌权者。”

    言下之意就是他和单赫都要退下来。

    他还会这么好心?舟之覆慵懒地抬起眼皮,终于舍得稍稍坐直,放下手里的茶杯, 再次确认道:“真要把能力者全部屠杀了?颠覆历史,逆天而行啊……”他一边说一边笑,对于他这种还有点良知但不多的人来说,虽然觉得言威的做法有点残忍,不过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牺牲在所难免的,留给后世评价吧。

    何况……

    言威一拍桌子,严肃道:“哪本历史?哪片天?历史是胜利者的历史,天是我定的天!”

    “好好好。”舟之覆连忙说,他并不想在这方面跟言威起争执。

    舟之覆勾起嘴角笑。若他们才是改变历史的那个人,那么在未来的历史中,他们就是正道,什么意识交流、思维透明,会有无数的批判。想证明一件事是对是错,看角度和立场。

    历史真假本身与事实没有必然联系,它是在某种特定情况下,由某个特定的人专为特定的人群而写。胜者不仅篡改历史,也缔造神话[9]。

    言威现在觉得,虽然虚疑病的爆发并不在他预料之内,但也算是机缘巧合,或许天意如此。虚疑病让能力者只能被隔离在文明中心内,刚好方便他一个一个全部抹除,方便他对当今的恩德诺大洗牌,彻底改变世界格局。

    下一步,就是反起源进化仪器的全面铺陈,以后的起源实验室,就是那个罪恶的输出地。

    罪恶本身没什么不好,只是一个和“善良”形成了对比的形容词,当善良不存在,便只有罪恶与更罪恶,总之,历史都会选择其一。

    “但是我有一个问题。”舟之覆难得坐正稍显严肃,因为想到这个他还是觉得心里发慌,不太确定地问道,“亡灵大军和那小鬼配合,人头收割机,其他人我不担心,但季水风他们几个……嘶,最主要是,季山月完美克制所有人啊!”

    时咎那小子的能力还没摸到底得防一手,沉皑则是最好对付的,不过对于无能力者,他们也不需要对付,如果他一定要插手,耗死就够了,季水风不死,即使被他俩耗到身受重伤,也没办法致命一击,季山月更无解,如果他想,能让自己和那小鬼变成普通人,直接终结他们。

    言威的鼻孔里哼出来厚重的鼻息,全是他的不屑与高傲,他的面部肌肉兴奋抬起,随后爆发出一阵狂热的笑声,近似疯癫的愉悦。笑够了,他开始拍手,像在对自己鼓掌。

    舟之覆听到他用轻声的语调说:“你放心,有人完美克制他。”

    “砰砰。”很巧,就在这时传来两声干脆的敲门声,然而外面的人并没有打算得到同意再进来,而是直接拧开了办公室的门。

    一个人径直走进来,他的步伐沉稳坚定,厚重的脚步声听得人胆战心惊,随即停在门边。

    言威朝他点头说:“正说到你。”

    舟之覆的目光轻佻地看过去,想看看哪位神人有能力克制季山月,却在看到来人的时候脸色骤变。

    舟之覆的嘴不自觉微张,身体竟也缓慢站了起来,他感觉心跳得快要凸出来,血起上涌,无法言语,只能直勾勾盯着此时站在眼前的人,脸上错愕与恐惧一同释放。

    舟之覆声音轻颤着说:“你……”

    那人站在门边,眼神尖锐地、挑衅地瞥了眼舟之覆。

    狂风骤雨,无所畏惧。

    天上的黄沙缓缓聚集又散去,丝丝入微。

    言威苍老的声音哼笑一声,对他说:“看你干的好事。”

    对方完全不在乎言威的情绪,用更烦躁更挑衅的语气说:“我做的好事很多,哪一件?”

    言威:“你说呢?”

    对方沉思片刻,装作恍然大悟:“你说偷毒株?”

    说完他大笑起来,他的声音很厚实,笑起来空气都在震颤,笑够了,他拍拍大腿前侧,无奈道:“本来我只是想让那个偷别人身份的人也尝尝虚疑病,我哪知道传多了,你就说,有没有帮到你?”

    言威瞥他一眼,没说话。

    旁边的舟之覆眼神在两个人之间来回走,越听,越是一身冷汗。这对话是他能知道的?该不会被杀人灭口吧。想着,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进来这人身上,一滴汗着实掉了下来。

    紧接着,另一个身影也从门外窜进来,相对于第一个人,他则步伐杂乱很多,走路走得像喝醉了一般毫无章法,但他的模样更令人不安——他的脸被红白颜料各涂了一半,左边红色,右边白色,嘴周围的蓝色抹出一个笑容。

    他只有舟之覆胸口高,走进来后,朝办公室里两个人勾勾手指,如同指甲划过玻璃般的声音说:“走啊,下一个。”

    舟之覆的愣神不过片刻,看见后进来的人,嘲讽地笑出来,他叹气,自言自语般说:“哎呀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现在的小鬼也会命令人喽!”说着,站起来自顾自地跨着散漫的步伐走了出去。

    言威首肯,另外两个人便一起跟着出去了。

    门被砸上后的办公室,言威露出晦暗不明的笑容,但很快这个笑容变成了强颜欢笑,他企图维持住好事将近的兴奋感,却又无法抑制地想压下嘴角,这种挣扎让他脸部的肌肉抽搐起来。

    这样的情况没持续多久,言威一口血吐在地上,他颤颤巍巍好几步才抓住椅子坐下,疯狂喘气,喘得像溺水后的窒息。接着他艰难站起来,眼睛瞪得充满红血丝,使出浑身解数在右手凝聚了光,用尽全力,也只能狠狠朝自己的左胳膊拍下。

    骨头碎裂的声音。

    一步,再一步,如同老了二十岁,他佝偻着背,蹒跚着脚步缓慢离开办公室。

    文明中心没有独行的人了,他们全部躲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或者结伴出行,但即便如此,依然没能挽救他们的性命。

    一部分人死的时候都不知道杀自己的是谁,另一部分则是在震惊里死去。

    “其实我对杀人没兴趣。”舟之覆觉得无聊,拍拍自己的手,尽管不是他亲自上场,不过亡灵大军的功劳就是他的功劳。

    他是无所谓做不做历史的罪人的,那天能力者在广场上的集结,让他很好辨认出了文明中心到底还剩多少能力者,该杀杀,该埋埋,至于普通人,他没兴趣,不过妨碍到他了,那就没办法了。

    他旁边的人手里拿了把水果短刀,从面前倒下去的人胸膛里抽出,上面的血顺着刀刃一滴一滴往下渗,他随意找了片草丛将血抹在绿植上,站起来随心舞着挽了个完美的刀花,又迅速收回去,脸上蓝色的颜料显得他永远在笑。

    总感觉这小孩声音不太好听,舟之覆不是很想跟他说话,却不得不被迫听他说。

    “那个人不跟我们一起?”那小孩问。

    舟之覆耸肩,并不在意:“他强得很,你别想了,单手都能把我俩解决了,管他呢。”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杀我想杀的那个?要不是为了正大光明杀人,我才不想跟你合作。”那个人继续说,说得很急,非常迫不及待,甚至提起都让他觉得兴奋,但想了想又觉得差点什么,接道,“只能杀有能力的?还有一个没能力的行吗?”

    舟之覆斜他一眼,阴阳怪气道:“哎呀真的厉害呀,小小年纪杀心这么重,要杀谁啊?”

    对方挠了挠头,说:“叫何为。”他觉得自己很好心地把何为向舟之覆介绍一遍。

    舟之覆嗤笑:“别说那么多,我又不认识,反正没能力的我是懒得动手喔,有能力的,你想杀谁啊?”

    那个人比舟之覆矮太多,所以看他总是得仰着头,尽管如此,也矮化不掉他眼里的疯狂。

    他的笑容几乎扯到耳根,他说:“时咎。”

    舟之覆眼皮一跳:“哦?”

    这个认识。

    第70章 平地起惊雷

    一片红色荒漠里, 一个身影蹒跚走着,很久之后,他终于不受力般倒坐在地上, 他的额角流下一滴汗。

    独裁、掌控、统治,这些信念无时无刻不在侵袭他的思想, 没有办法把这些东西驱赶出去,只能任由它们腐蚀自己, 五脏六腑都烧焦后,好像这些信念本身就是他的追求。

    言威想起小时候他的父亲时常对他说的话:历史是胜利者的历史, 所以如果想改变历史, 就去做个当下历史中的罪人, 因为百年后,所有的罪人都是开拓者, 都是先知与领袖, 除非你本身就失败了。

    但言威向来不认为他父亲说的是对的,尽管胜利失败都是相对存在, 但世界上一定存在某种准则, 这个准则就是天道, 在天道下,正义与邪恶都存有倾向性,神与魔并不共存,就像两百多年前沉家的作为一般。

    初代的掌权者应该是季雨雪和沉初光, 但从没有规则说以后的掌权者只能是这两个家族。有能力者上。

    但历史却让季家和言家传承了两百多年, 不以能力为基础, 以姓氏为基础,所以到言威这里,他想改变这一局面, 他反对言霏将掌权者托付给他,而是该让更有能力,心怀苍生的人来,甚至,可以取消掌权者法案。

    后来的剧情与他最初的预想截然相反:他成了最年轻的掌权者。

    这些记忆涌上来的时候,言威难得痛心片刻,痛心之余,又庆幸自己父亲已经死亡,随后五脏六腑再次陷入焚烧。

    很想一了百了,但做不到,用尽全力也只能打伤自己。

    慢慢的,言威站起来,他慢步往前走着,眼神逐渐从迷惘变成坚定:他要离开这里,建立他的历史。

    不,他与他父亲的历史。

    “叮——”又是一个电话响起,电话那头说了几句话,时咎“嗯嗯”两声便挂了,他朝沉皑摇摇头:“也联系不到言威。”

    沉皑拧起眉心,心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言威会去哪里?一切可能找到他的地方都没有音信,联系不到,连夏癸也不知道,像凭空消失一般。

    如果找不到他,当前只有一个办法:主动出击。

    季水风提供的信息是那位最近在文明中心屠杀能力者的是一个拥有隐形能力的人,这个能力在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不是文明中心的人,还不能贸然行动。

    “她说目前是两个人,一个是隐形的,另一个是黑衣服。”时咎说,说完上下打量沉皑,调侃了一句,“该不会是你吧?”

    沉皑淡然笑了一下说:“如果是我,你该庆幸,至少我不会杀你。”

    时咎刚要满意这个答复,沉皑又接了一句:“麻醉就够了。”

    时咎无语:“大可不必说最后一句。”

    之前已经有过猜测,那位黑衣服的多半是舟之覆,只是不知道另一个是谁。

    时咎问:“舟之覆跟言威合作能做什么?”

    这个问题想都不用想,沉皑便面无表情地给了他答案:“言威给他承诺,杀死所有能力者后,让他当掌权者。”

    时咎沉默须臾,不理解道:“他怎么就那么想当掌权者,言威会不会给他都是个问题。”

    以前听江遂提起过,舟之覆对权力有一种异样的执着,现在看来,这份执着已经让他不择手段了。

    沉皑站在窗边往下看,除了一片未重建的废墟、残砖败瓦,整个文明中心街道都没什么人,只是大楼里几乎都亮着灯,跟前段时间所有城区隔离时一样。

    他低声说:“我主动下去引他们出来。”

    时咎毫不犹豫说:“我跟你一起。”他想了想,补充道,“在他们眼里,我才是那个有能力的人,是他们的目标,我去更合适。”

    沉皑回过头看他,微微皱起眉。

    时咎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以瞬移,紧急之下也许还有奇效,这个未被完全证实暂且不谈,如果真的有危险,他从梦里醒来也是安全的,下一次进入梦中,又是一个完整且活生生的人。

    只是沉皑不太愿意因为这样而置他于险地。

    见他不说话,时咎往前几步走到他身边,轻声对他说:“你别担心我了,我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痛一痛就没事了。”

    沉皑叹了口气,目光从时咎的眼睛挪到他脖子上,忽然沉皑抬手,手指覆上那根一直未被时咎取下来的脖环,眼里的情绪晦暗不明。

    但时咎立刻读懂了,那是抗拒,于是他换了个说法:“那我们一起吧。”

    沉皑视线又转移到时咎的目光,片刻,他沉闷地“嗯”了一声。

    时咎突然想起什么,他问:“你为什么一直隐瞒你有能力的事?”

    “不想让人知道而已。”沉皑简单揭过。

    不想让人知道他曾经最开心的两年。

    “叮——”思绪还没飘出去,沉皑的手机再次响起。

    是季水风。

    电话一接通,她的声音立刻直直冲出来,简单清晰:“掌权者大楼,单赫死了。”

    沉皑捏着手机的手一紧,立刻挂了电话。

    “去掌权者大楼。”

    路上几乎没人,自从关闭大门的文明中心广场早失去往日神采的热闹,路面的坑洞被修复一些,但依然未能完全复原,看上去一片残垣断壁。偶尔走过的人也是行色匆匆的普通人。

    沉皑的脚步非常快,步伐也很大。

    路过一个抱紧自己包的人,看见沉皑依然礼貌性叫他一声:“沉先生。”

    沉皑朝他微微点头,继续往掌权者大楼走去。

    时咎匆匆跟在后面,他觉得不太对,问道:“言威消失了,单赫死了,那掌权者这个位置现在没人了?”

    沉皑抿唇,想了想说:“掌权者有应急方案,所有在位者均无法出面时,会有一个代理人,但我不知道他们拟定了谁。”

    这个代理人通常来说只是一个摆设,因为两百年间没有出现过同时只有一位掌权人的情况,也没有出现过所有掌权者都无法出面的情况,安定安宁太久,以至于到后来他们有没有设置这个代理人都存疑。

    但言威的失踪太匪夷所思了,现在连单赫也死了,到底是……

    电梯打开,两人脚步很快接近掌权者办公室。

    旁边已经有安全管理中心的人了,他们最近的工作一直都在处理这些能力者的尸体。

    偶尔没有能力的人会羡慕有能力的人,但现在没有了。

    旁边随时出入的人看到沉皑都朝他恭敬地微微点头。

    单赫的尸体扭曲地呈现在他自己的办公室,他趴在办公桌上,下半身完好,上半身呈烧焦装。沉皑推门时刚好看到季水风从单赫手里拿了什么东西出来。

    安全管理中心的人都没说话,安静地处理现场。季水风举起手里的透明袋对沉皑说:“掌权者名册,没了。”

    他死前拿掌权者名册做什么?时咎看着那个透明袋子里基本烧得只剩一个角的资料本,心生奇怪。为什么又是烧死?而且这个烧伤的痕迹,很眼熟。

    “是被人杀的。”季水风示意办公室里清晰可见的痕迹。

    一目了然。沉皑微微点头。

    看来舟之覆和另一个人,不仅屠杀普通能力者,连掌权者也杀,真正的无差别屠杀,很难不怀疑在他们把这些能力者屠杀干净后,自己会不会也受到言威的灭口。

    但时咎心想既然他们达成协议,应该也是确定自己最后能活着吧,如果不确定,只能说明舟之覆这人脑子确实少点东西。

    时咎抿唇看着这个现场,往季水风身边走了两步低声问她:“你有没有觉得这个烧法在哪儿见过?”

    季水风朝他重重点头,她想到了。

    他们当时一起从地下医院上到B区后,那些小孩里,有人就是被这么烧死的,除了被烧的本人,周围没有任何一块地方有火焰的痕迹。

    原来如此,两人同时猜到了伙同舟之覆屠杀的另一人是谁了。

    时咎当时觉得匪夷所思,就算有人带了燃火设备,也不应该是那种制式的燃烧,现在单赫也是这么死的,结合前几天的集体越狱,那么这两天活跃在文明中心里的人就一目了然了。

    怪不得,怪不得他在监狱隔离、与凌超建起冲突的时候,对方突然问:你知道一千度有多烫吗?

    时咎正在想,季水风的手机铃声打断他的思路,他看着季水风出去了。

    所以那小孩的能力是和火相关的,难怪和发病的人、群魔乱舞的人相处一晚上还能安然无恙,但……

    等等,还有一个隐形的,不止两个人,可能是三个!

    时咎向沉皑大致解释了一遍,沉皑淡淡说:“如果隐形的出现在我身边,我可以察觉到。”

    现在就等这个不知死活的撞上来了。

    时咎忽然想起来,沉皑的能力是和能量磁场有关,每个人存在的空间里肉眼看不到的地方依然有无限的物质,但如果某样不属于正常物质的生物靠近,他能感知到。

    时咎说:“我们现在要找到凌超建。”

    沉皑:“嗯。”

    正说着,门发出“砰”一声巨响,季水风一巴掌拍在门上。

    时咎转头,却见她脸色惨白,走进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时咎皱眉问她:“你怎么了?”

    她的嘴唇有些抖,做了几个口型却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口,最后强忍着吞下情绪,咬着牙说:“有人在……有人在……水风医院屠杀!”

    什么?时咎眉心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