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131】很快,他又会成为一把刀。……
料到赵晴云来者不善,宋蕴只得提前做好防备。
如今赵晴云身怀龙嗣,最有可能的方式便是拿龙嗣做文章,一旦因她之故使赵晴云动了胎气,裴武帝必然会怪罪她乃至整个宋家。
倘若赵晴云有孕为真,裴武帝老来得子,她这一胎必定十分贵重。按常理来说,赵晴云不会拿腹中龙嗣冒险,可就怕她是个脑子不正常的。
入宫前,宋蕴用清水沐浴更衣,换下了惯用的香囊。
安排好府上琐事,宋蕴便随着前来接引的宫女进宫。
大抵是有了上一次的记性,入宫时宋蕴并未受到刁难,只是让她走了许久的路。
宫规森严,除却达到品级的妃子外,甚少有人可在宫内用车及布撵,赵晴云这样安排并不过分。
“卫夫人,娘娘正在用膳,请在此处稍候。”宫女说道。
宋蕴应下,站在殿外等候。
日头渐升,阳光炽烈,照得人身上隐隐发烫。
不知过了多久,赵晴云总算是用完了早膳,由宫婢扶着慢吞吞的出门。
“放肆!见到贵妃娘娘为何不跪?!”跟在赵晴云身后的嬷嬷厉声喝道。
宋蕴瞧着那张面孔有些眼熟,很快便想起她曾在如贵妃身边见过。
如贵妃跟侯府的关系并不亲密,而今却派了亲信过来照看。
宋蕴垂眸,依着宫规行礼,已近午时,日头正盛,地面被阳光晒得灼人,隔着两层裙摆,宋蕴仍能感受到地面的温度。
赵晴云忍不住欣赏起这幅画面。
国色天香的美人跪在她身前,只要她不允,她便不能起身。
嬷嬷对她说,多做多错,宋蕴的身份本就在她之下,作践她的方式有太多了。
眼下她便很欢喜。
“妹妹啊妹妹,你也有今日,”赵晴云漫不经心的抚着未曾隆起的小腹,似乎已瞧见了那份来日更盛的贵重,“权势还真是个好东西,只是不知妹妹你,是否后悔?”
如果当初宋蕴未曾自毁,甘愿放弃随吴氏回京的选择,如今能够站在这里的人,未毕是她赵晴云。
“可惜了,我那师兄再厉害,而今也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书生,连官身都没一个,真是可怜。”
她也曾为卫辞和宋柏轩精心筹谋过,盼着他们都能有好前程,来日可为她撑腰,然而这世间之人,总有不识抬举的。
赵晴云眼底略过一丝鄙夷,转而便笑道:“当然,如果妹妹肯求我一求,师兄想要得官身,并非难事。”
她的手搭在小腹上,眼神倨傲。
“看来贵妃娘娘还是不了解阿辞,这样得来的官身,他只会觉得无比恶心,”宋蕴抬眸盯着她,“贵妃娘娘的好意,还是留着给自家亲弟弟用吧,他一定很欢喜。”
想起侯府嫡子赵峥,赵晴云眼中满是厌恶,冷漠的转过头去:“本宫的家事,何须你一个外人多嘴?刘嬷嬷,掌嘴!”
刘嬷嬷看了宋蕴一眼,走上前。
宋蕴淡淡道:“贵妃娘娘的气性可是不小,千万要当心些,别损了腹中龙嗣的胎气,引火烧身。”
“你也知道本宫如今怀有身孕,竟还敢孤身入宫,宋蕴,真正该担心引火烧身的人,是你吧?”
赵晴云眼中不无得意,她曾不止一次的想要致宋蕴于死地,只有抹掉这位曾经名冠京城的侯府千金,她才能彻底洗清身上的污名,再没有人同她争抢。
如今也一样,只是看到宋蕴这般摇尾乞怜、坠入污泥的模样,她心中格外痛快。
“娘娘就不怕吗?自古以来,女子生产便是一道鬼门关,稍有不慎便会一尸两命,”宋蕴说着,眼神直勾勾的落在她身上,“当初父亲入狱,稳婆助我生产时便动了手脚,只差一毫,那人便要成功了,一尸两命,满门惨案,屠尽生机——”
回想起当日的场景,宋蕴仍恨进了骨子里,她自问未曾谋害过任何人,可却偏偏有人妄想趁人之危,要了她的命,甚至父亲的命!
赵晴云被她的眼神吓得心尖发颤,匆匆避开视线:“你住口!我有什么好怕的,本宫是贵妃,皇上最宠爱的妃子,断不敢有宵小动手脚!”
宋蕴收回视线,心中的戾气却越来越重,她几乎可以断定,当日的事,必定跟赵晴云脱不开关系。
生平第二次,她有了要让人死的念头。
——无论以什么方式,无论用何种手段。
赵晴云双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宋蕴能够活下来实属命大,可同样的事决不能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刘嬷嬷,盯着她,定要跪满两个时辰。”说罢,赵晴云便转身回了殿内。
……
宋家。
卫辞自用过早饭后,便没见过宋蕴的身影,问妙颜妙雨也俱不知。
无奈之下,他只能抱着嗷嗷哭的小家伙寻到香思坊,却不曾想,仍未见到她的身影。
不对劲。
卫辞心中不安,再次询问妙颜和妙雨,二人见实在瞒不住,只能将昨日的事如实交代。
卫辞瞬间如遭雷劈,顾不上还在哭泣的儿子,匆匆丢下,急忙去寻宋柏轩。
他不愿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曾经的师妹,可赵晴云回京后所做下的种种行径,早已让他变得无比陌生。
正当值的宋柏轩接到消息,也跟着焦灼:“入宫多久了?可有音讯传来?”
“一早便去了,到现在都没有消息,老师,娘子她会不会有危险?”卫辞越想越是后怕,口不择言道,“我这就去找郡主入宫!”
宋柏轩惊疑:“郡主?”
卫辞应了声,比起他那不值一提的脸面,娘子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听闻淳阳郡主倍受裴武帝宠爱,应当能入宫护娘子周全。
宋柏轩还未来得及细想其中关联,便见宫门口走出了一行人,宋蕴正被两个宫婢扶着走出来。
卫辞瞬间冲了上去:“娘子!”
宋蕴见卫辞和宋柏轩都来了,努力想做出没什么大碍的模样,但跪了两个多时辰的膝盖却不听使唤,身子摇摇欲坠,脸上毫无血色。
卫辞双目泛红,脸色很是难看,忍着耐性问道:“可还有哪里伤到?”
宋蕴连忙摇头,随即身子一轻,整个人都被卫辞横抱在怀中,她不得不伸手揽住他的脖颈。
对上两人担忧的眼神,宋蕴连忙解释道:“我没事,只是跪了片刻,并无大碍。”
这样容易被戳穿的谎言,宋柏轩自然不会信,他与故去的妻子总共就得了一个女儿,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却始终不能护她周全。
先是侯府,再是皇权,他能做的事越来越少——
但让宋柏轩无法容忍的是,欺辱自己女儿的人,是赵晴云,是那个曾经被自己疼爱照顾了数十年的养女。
他感到无比羞愧,甚至无颜面对这唯一的一个女儿。
倘若有朝一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女儿要受的折辱恐怕不止这些。
从未有过的紧迫感萦绕在宋柏轩心头,他向来持身以正,从未想过干涉党争,可时至今日,他绝无可能坐以待毙。
宋柏轩深吸口气,转身道:“你们回家,我去医馆请大夫。”
“父亲!”
宋蕴喊了一声,但宋柏轩却没有停下脚步。
“老师心中很难过,”卫辞低声说道,接着沉默许久,“我亦是。”
“……娘子。”
他的声音很轻,宋蕴却听得极清楚,哪怕早已想到他们二人会生气,可真正来到这一刻,宋蕴才知有多难熬。
揽着他脖颈的手臂微微收紧,宋蕴闭眼窝在卫辞怀里。
“下次不会了。”
“不会有下次了,”卫辞紧紧地抱着她,“不会了。”
宋柏轩去医馆请了大夫,自己却并未回府,转头向忠王府递了帖子。
裴凌正头疼着,收到帖子当即请他入府。
宫中有喜的消息对他而言并非喜事,而是一桩了不得的祸事。
裴武帝一把年纪,早已被断定无法生育,为何云贵妃会突然有喜?
云贵妃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总不能真是父皇的,若真是,老来得子,岂不是要被宠上天?若不是,那必得早日戳穿,免得徒增忧患。
幕僚们商议两日都没能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裴凌实不敢轻举妄动。
宋柏轩来得正是时候。
“宋大人曾养育云贵妃十几年,更了解她的性情,关于此事,宋大人有何见解?”其中一个幕僚问道。
宋柏轩轻轻摇头,说出的话却令人大骇:“王爷,那人未必是臣曾经的养女。”
裴凌猛地看过来:“怎么说?”
宋柏轩如实道:“王爷可以去慈溪村问问,臣那养女面容有瑕,求医多年而不得救治,绝不可能有云贵妃那样的容貌。”
“若是遇到神医呢?”裴凌追问,“据说她那张脸便是为神医所治。”
“臣不知神医本领,只知云贵妃并非昔日养女。”宋柏轩对上裴凌的视线,眼神坚定,面色坦然,“如此祸国殃民,心肠狠毒,怕不是什么善类。”
“对!是妖妃!”忽然有人说道,“裴武帝中毒已深,绝无可能再有子嗣,这十几年来后宫都没动静,为何偏偏叫云贵妃怀了龙嗣?”
“皇上励精图治多年,从未沉迷美色,为何偏偏对云贵妃格外偏爱?这些时日,连政事都松懈了,可见妖妃祸国,红颜祸水!”
“王爷,此事大有可为,哪怕不成,沾上妖妃的名头,那腹中胎儿将来也构不成威胁!”
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宋柏轩垂下眼皮,不再多言。
他知道,很快,他又会成为一把刀。
一把注定会断的刀。
第132章 【132】“是那位夫人名义上的夫君……
晨曦微露,早朝在即,百官肃穆的候在大殿外。
直到殿门大开,百官才依列入内。
裴武帝努力打起精神听六部的呈奏,都是些陈词滥调,与往常并无不同,昏昏欲睡间,他忽然听到下面有人道:“臣要弹劾平阴侯坑害民女,伪造户籍,纵容妖女入宫,祸乱我大盛社稷!”
未等裴武帝回过神,被点名的赵旭炎就已站了出来:“宋编撰你真是放肆!给我平阴侯府泼脏水也就罢了,云贵妃娘娘岂是你能随意污蔑的?还不速速跪下请罪!”
宋柏轩冷漠的扫他一眼,随即意有所指道:“该请罪的人不是平阴侯你吗?一而再,再而三的欺瞒皇上,进献妖女,祸乱朝纲,欺下媚上,平阴侯,你究竟意欲何为?!”
赵旭炎已然惊出了一身冷汗,赵盈的身份的确是他伪造的,可这种事在世家之间屡见不鲜,他只是套上了一个更拿得出手的壳子。
——从外头买来的瘦马,到底比不上侯府庶女的名头。
可紧接着他又想到,平阴侯府早已今非昔比,他的亲生血脉宠冠后宫,早已能成为他的依仗,至于宋柏轩所说的弹劾,根本不足为惧!
平阴侯冷笑一声,当即跪下呈奏:“皇上,宋编撰实在耻为人父!贵妃娘娘曾流落民间,被他所养育,可而今他见得不到好处,便反咬一口,污了贵妃娘娘的名声,还请皇上为娘娘正名!”
裴武帝看向宋柏轩,又看向赵旭炎,思量许久才说道:“不管是养父还是生父,既有父恩,朕便不宜惩处,宋编撰,身为人父,你断不该这般莽撞。”
见裴武帝似是想轻轻揭过,赵旭炎便急了:“皇上,这种传闻对贵妃娘娘有百害而无一利,而今娘娘身怀龙嗣,更应好好休养,绝不能受如此委屈!”
裴武帝:“朕不会叫她知道,这一点,平阴侯大可放心。”
赵旭炎:“……”
宋柏轩没有应裴武帝的托辞,反而再次俯首:“请皇上明察!后宫那名女子绝非微臣昔日养女,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情,与从前无半分相似,若不能查清此女来历,微臣忧心圣体安康,宿不能寐……”
“够了!”裴武帝皱着眉打断他,“宋编撰,守好你的本分,不该关心的事少来置喙!”
本想看在范明冶的面子上,将此事轻拿轻放,可没想到这宋柏轩竟是个拎不清,看不懂眼色的夯货。
关于赵晴云的传闻裴武帝自是听过一二,但美人在怀,怀有他盼了十几年的龙嗣,便是有再大的错处,都无甚要紧。
“皇上,微臣……”宋柏轩还欲再言,裴武帝已冷漠的斥责道:“既然你无心编撰文典,便回去养老,少在朕面前碍眼!”
此言出,殿内瞬间一片死寂。
原本意欲一起向裴武帝施压的裴凌等人,瞬间偃旗息鼓,只是心中到底不甘。
云贵妃的身份的确经不住查,可谁都挡不住裴武帝愿意袒护。
裴凌看了宋柏轩一眼,心中实在惋惜,有十几年恩情的养父亲自来弹劾云贵妃,这样的机会怕是再难有。
宋柏轩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离开朝野,至少目前还有用处。
念及此,裴凌连忙站出来:“父皇,宋编撰只是关心则乱,担忧养女的安危,实在罪不至此,更何况整理文典任务繁重,翰林院实在离不开他,还请父皇看在他于朝廷有功的份上从轻发落。”
裴武帝按了按眉心,略带凌厉的眼神从裴凌身上掠过,声音淡淡:“既如此,那便禁足半年,罚俸三载,好生修典吧。”
说罢,裴武帝起身,大监当即宣布退朝。
百官陆陆续续的退出大殿,平阴侯走到宋柏轩身前,厌恶道:“她可是你的养女,宋编撰,你可真是狠得下心来。”
宋柏轩从大殿上起身,轻轻掸去衣摆的尘:“比不上平阴侯技高一筹,连亲生女儿都肯拿来当棋子,旁人家的女儿,自是也不在话下。”
“放肆!”平阴侯刚要发怒,却听身后传来裴凌不悦的声音:“平阴侯,你想干什么?”
裴凌的脸色很不好看。
今日弹劾云贵妃之事本就未曾安排妥帖,试探出裴武帝的态度后,他心情更糟,可他更怪赵旭炎,好端端的非要跳出来。
赵旭炎为他鞍前马后多年,裴凌早已习惯了居高临下的态度,也不曾想到他如今是云贵妃的生父、如贵妃的兄长,身份今非昔比,早已有了野心。
裴凌目光沉沉,赵旭炎被盯得头皮发麻,却仍是不愿退让。
“忠王殿下,贵妃娘娘不过一介弱女子,何必再翻出陈年旧事来伤她的心?这份容人之量,忠王殿下必然是有的。”赵旭炎道。
裴凌冷笑:“巧了,本王没有。”
裴凌在沙场征战多年,一身气势极为骇人,赵旭炎原本的底气像皮球般被扎破,眼皮颤了颤,到底没能说出反抗的话来。
“废物!”
一声嘲讽落下,裴凌便抬脚离开大殿。
宋柏轩望着脸上青白交加的平阴侯,笑了声,跟着附和:“确实。”
“你——”赵旭炎气急败坏的想要找宋柏轩干仗,后者却已轻飘飘的走出大殿,几个呼吸便不见了踪影。
云贵妃被养父弹劾为妖女的消息,在有意无意的纵容下,很快便传遍了朝野和皇城。
赵晴云跑去找裴武帝哭诉,听得裴武帝头都大了。
宋柏轩颇负盛名,不能重罚,赵晴云怀有龙嗣,亦不能让她受了委屈,合着最后被折腾的人只有他一个?
裴武帝越想越难受,好不容易用大批赏赐哄好了赵晴云,连忙找机会出宫透气。
赵盈和赵晴云接连有孕后,他的心病只剩下裴牧一人,好在暗卫已查明与裴牧有私情的那位妇人,以及那个恰好对得上年月的孩童。
他乔装出宫便是为了此事。
“就是这儿?”裴武帝着一身玄色蜀锦,身后跟着两个侍卫,大监扮作管家在旁伺候着,向他介绍情况,“是这儿,听闻是位极美貌的夫人,在街上开了家香料铺子,生意极好。”
裴武帝不甚在意,便是再好的生意,哪能比得过皇室?只要她愿入宫,太子妃的位置他都能给。
“爷,来了。”大监轻声提醒。
裴武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愣了神。
府里走出两人,一个是提着药箱的大夫,一个是年岁不大的男子,那男子生得格外俊俏,尤其是那双眼睛,似田黄石般剔透晶亮。
简直让人挪不开眼。
“皇上?”大监唤了一声,见裴武帝没反应,他又唤道,“皇上,我们可要进门?”
直到那人转身,裴武帝才回过神,望着紧闭的府门,怅然若失。
好像,真的好像。
可竟是男子。
“他是谁?”裴武帝问道。
大监忙道:“是那位夫人名义上的夫君,读书人,不怎么出名。”
裴武帝心情郁郁,再无半点其他心思,转身道:“走吧,摆驾郡主府。”
“……皇上?”大监惊愕。
裴武帝大步离开,脑海浮现出一幅幅旧日画面,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淳阳郡主,与她分享这桩事。
圣驾来得猝不及防,淳阳郡主匆忙迎驾,府上也甚是混乱。
裴武帝望着摆在树荫下的女红,纳闷:“淳阳,你不是最喜欢舞刀弄剑,怎么突然开始摆弄起这些东西了?”
他上前仔细瞧了眼,更为好奇:“竟还是婴孩的小衣?”
淳阳郡主睫羽微颤,蜷缩起指尖,笑道:“是奶嬷嬷家添丁,敏儿想着尽一份心意,可却怎么都做不好,不像母亲有一双巧手……”
“是啊,”裴武帝瞬间跟着转移了话题,“你母亲确实有一双巧手,绣工当年也是名冠京城,可惜——”
可惜偏偏嫁给了卫瀛,一个不懂欣赏的武将。
裴武帝眼底露出几分怀念,接着轻声说:“淳阳,今日朕仿佛瞧见了你母亲,他们生得太像了,连那双眸子都是如出一辙的漂亮。”
淳阳郡主身子一颤,脸色苍白如纸,但裴武帝沉湎于自己的回忆,并未注意到她的失常。
他自顾自的说道:“他比你还要像你母亲,你呀,生得更像卫瀛,又喜舞刀弄枪,身上没半点你母亲的影子。”
指尖狠狠的嵌进掌心,剧痛让她忍了又忍,才能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卫敏知道,她的郡主之位,她阿兄瞎了只眼仍能坐稳的国公之位,乃至她在朝中的荣宠威望,都是眼前之人为了怀念故人而赐下的赏金。
可她宁愿不要。
“皇上,敏儿的父亲与母亲早已故去,死在那一场匪患中,”卫敏眼中含泪,声音哽咽,“敏儿比任何人都希望他们还活着,可是找了这么多年,翻遍了整个大盛,都没有任何线索,敏儿自幼孤苦,也不知父亲他是否能安息……”
裴武帝豁然起身,视线甚至不敢落在她身上:“淳阳,朕知道你的委屈,往事已成定局,莫要因此神伤,朕改日再来看你。”
望着裴武帝落荒而逃的背影,卫敏面无表情的擦干眼泪,坐回树荫下做女红。
枝干粗壮的树上跳下一道人影,是个年轻独眼的男子,身形修长而削瘦。
“敏儿,你太莽撞了。”他低声道。
卫敏捏着绣花针冷笑:“是他心虚!”
“再忍一忍,”独眼男子说道,“要不了多久,我便能彻底拿下西北军的兵权。”
卫敏道:“阿兄,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兵权,而是赶快送阿辞离开京城,裴武帝已然见了他,此地不宜久留!”
“好。”
第133章 【133】“那你可知,当初我们的婚……
皇城,东宫。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晴空万里,风也和煦,裴牧喝完一碗苦汤药便唤人来对弈,玩得更得趣时,裴武帝来了。
裴牧脸上的笑意瞬间荡然无存。
身为被废去储君之位多年的废太子,不必费心思猜,就知裴武帝到东宫来绝无好事。
裴牧面无表情的赶走心腹,做了好一番心理准备才去迎驾。
裴武帝的脸色果真十分难看。
裴牧行了一个毫无差池的礼后,裴武帝才怏怏道:“你倒是快活,竟还有心思与人对弈。”
“何人又惹得父皇不悦?”裴牧直接问道。
裴武帝噎住,转身坐在主位上,给自己灌了杯茶。
裴牧也不甘落后,自顾自的寻了把椅子坐下,品茶。
裴武帝黑着脸:“你既已有子嗣,为何藏着掖着不肯显露?牧儿,你知道的,朕属意的太子,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人。”
裴牧:“父皇这话,儿臣断不敢信。”
裴武帝:“放肆!朕一言九鼎,你有何不敢信?”
裴牧沉默不言,他自幼便被立为太子,倍受荣宠,一言一行都按照储君的标准要求,但也只是因一个莫须有的传言和几句含糊不清的证词,就成了废太子。
恍若十几年来的荣宠都是一场云端梦。
裴武帝:“朕打听过了,她曾为平阴侯府千金,才情容貌样样俱佳,也怪不得你动心,只要你愿意,朕便派人为她们改头换面,也必会善待她们母子。”
乍然听见“平阴侯府千金”的名头,裴牧忍不住抬头,对上裴武帝笃定的神色,他只觉得十分荒唐。
诚然,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宋蕴能为他所用,为他生儿育女,扛起千丝坊的大梁,夺位的胜算会大增。
可也只是想想,毕竟宋蕴的性子摆在那儿,倘若他真勉强,便只会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
但裴武帝,他的好父皇,非但将此事遐想成真,还将卫辞的好大儿当成了自己的血脉——
裴牧几乎要被气笑了。
“父皇,在您心中,儿臣便是如此不堪吗?”
裴武帝本想将此事摊开,早日解决,免得留下隐患,可没想到裴牧竟不敢认下,反而来质问他。
裴武帝脸上挂不住,恼怒道:“朕还不是为了你这逆子?”
裴牧冷笑一声。
“逆子!国之储君,怎可无后?!”裴武帝又羞又恼,冷声道,“你若不敢认也罢,三个月之内,朕要东宫有喜。”
这等要求于裴牧而言,实在耻辱,他冷漠道:“儿臣比不得父皇老当益壮,更不愿再相残手足。”
此言锥心,裴武帝气得当场摔了茶具,拂袖离开。
与此同时的宋府,却是一片安宁。
宋柏轩被禁足后并无不满,只是闭门安心修书,甚为自得。
满怀忧虑的卫辞也渐渐放心,他虽不知老师在做些什么,但只要家中一切安好,便已是满足。
是夜,卫辞再次见到了郡主府派来送信的人。
卫辞将信留下,打发人离开,他甚至不必拆开信封,便能猜到其中内容。
淳阳郡主想让他尽快离京,离开京城的商队早已准备妥当,只要他愿意,今夜便能悄无声息的消失。
但卫辞不愿。
他的老师、他的妻、子,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在京城,哪怕遇到再多危险,也没有任何理由离开。
宋蕴推门走进书房,卫辞将未拆封的信压在书下:“娘子,夜里寒凉,当心身子。”
“郡主想送你离京。”她忽然道。
卫辞沉默片刻,对上她的视线:“郡主请你来当说客。”
宋蕴没有反驳,却也没再开口,她知道卫辞身上有秘密,纵有过探究之心,但归根结底不甚清楚,是去是留,最终的选择最终还是在卫辞手中。
卫辞:“娘子可知,我若留下,或许会引狼入室连累宋家?”
宋蕴:“知道。”
卫辞:“娘子可知,我与昔日匪徒有旧……”
“知道,”宋蕴打断他,反问道,“那你可知,当初我们的婚约,是我设下的一场局?”
卫辞眼睑轻颤,不自觉的蜷缩起指尖。
宋蕴轻声道:“可又知晓,我为何要拼死生下明赫?”
她并非善类,所走的每一步都有人牺牲,而卫辞从始至终,都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也正是她看中了他孑然一身,性情端方,才将他牵扯进与平阴侯府的争执中,从而一步步走到现在。
宋蕴望着迟迟不语的卫辞,忽得收回视线,平静道:“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不会怨你,怪你。”
只是从此之后,再不欠他分毫。
卫辞心中思绪杂乱,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好不容易定了神,再抬眸时,面前竟已空无人影。
烛光摇曳,书信中言辞恳切,卫辞默默收起信笺,对着空气低低的叹了声。
知道也好,不知也罢,已都不重要。
自赵盈有孕后,裴凌便甚少去她的院里,赵盈也乐得自在,自顾自的安胎养身。
她也曾试图出府,但大抵是忧虑她腹中胎儿,并未得到应允。
赵盈嘴上不说,心中却渐渐生出忧虑,她不愿被当做一个生殖工具,可这般下去,她终究无法逃脱忠王的钳制。
“殿下,妾身初次有孕,不知该如何安胎,想请卫夫人入府请教一番,可好?”
裴凌下意识想拒绝,哪怕此前他对赵盈腹中的孩子百般期待,但而今危机已过,便只觉得恶心。
他堂堂忠王,坐拥数十万大军的兵权,无上帝位更是唾手可得,又岂能甘愿养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血脉?
但随后他便应了:“也好,卫夫人聪慧多识,你该多跟她来往。”
赵盈惊讶于他这般痛快的答应,脸上却未展露分毫,只本本分分的写了帖子送去宋府。
然而赵盈不知道的事,随她帖子一同进宋府的,还有裴凌赏下的绫罗珠宝。
宋柏轩莫名有些忧虑。
忠王送来的赏赐里,件件皆是女子所用之物,可只是同侧妃赵盈来往,真值得他费如此大的手笔吗?
“蕴儿,他是否是想让你做些不妥之事?”宋柏轩是知晓宋蕴的本领的,识香辨香制香,哪怕是于毒香亦有涉猎,倘若裴凌另有心思,这份赏赐便拿得极为烫手。
宋蕴:“无妨,父亲不必担忧,女儿自有分寸。”
不管裴凌打得是什么主意,于她而言,都恰好是一个绝妙的机会。
只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宋蕴不愿做相争的鹬蚌,便只能推出一只鹬来。
裴凌是所有鹬中,最合适的那只。
宋蕴接了帖子,隔日便精心装扮,去忠王府赴宴。
见到宋蕴如约前来,赵盈长长舒了口气,笑着挽起她的手臂:“宋姐姐,你总算是来了。”
依着传闻,赵盈有孕已四月有余,但身材却同往日没什么差别,不等宋蕴脸上露出异样,赵盈便屏退下人,拉着她的手道:“我这一胎才三月有余,与传闻有些出入,只怕过些时日他便会想法子让我早产,宋姐姐,你可有法子?”
女子生产是一道鬼门关,生产本就险之又险,倘若裴凌再做些手脚,怕是难免一尸两命。
赵盈不想死,赵盈只想好好活着,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宋蕴望向她尚未隆起的小腹,心情格外复杂:“你真要生下来?”
裴凌性子霸道,未必会容得下旁人的血脉,赵盈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已是不易,更何谈护住这一胎。
“如果能平安,便生下来。”赵盈并不强求。
宋蕴:“好,我想想法子。”
“最好的法子是……”赵盈顿了一下,望着宋蕴没说话。
二人正沉默间,外头传来脚步声,裴凌大步走进来,看向宋蕴,目光灼灼:“卫夫人近来可好?”
黏腻的眼神落在身上,只让人觉得作呕。
宋蕴避开他的实现,眉眼低垂而乖顺:“托王爷的福,一切皆好。”
裴凌点点头:“本王侧妃是头胎,初次生产,经验有限,日后怕是要麻烦卫夫人多来王府走动几趟,本王才能放心。”
宋蕴很痛快的应下,裴凌对她的识相甚为满意,又问了几句才转身离开。
送走裴凌后,赵盈与宋蕴二人陷入沉默,半晌后,赵盈握住宋蕴的手,目光发沉:“宋姐姐,依我之见,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
与裴凌相处这么久,赵盈很清楚他那样的眼神代表着什么。
窈窕淑女,君子求之,本无不妥,可裴凌万不该将主意打到已为人妇的宋姐姐身上。
赵盈飞快的在心中盘算起来。
宋蕴拍拍她的手,道:“别着急,急则容易出错。”
她凑到赵盈耳边低语几句,听得赵盈当即眼前一亮。
“外头的事我帮不上忙,这王府里的事,我还是能做一些的,宋姐姐尽管放心。”
半个月后,忠王府突然广召天下神医,为侧妃娘娘诊病。
侧妃娘娘自有孕后,便少能安眠,食欲不振,身形也愈发消瘦,满京城的名医和太医院的太医都看遍了也没有丝毫头绪。
忠王允诺,谁若能提供神医线索,助侧妃护住这一胎,便能得黄金十两。
一时之间,京城掀起了寻找神医的热潮。
消息传到赵晴云耳中时,她只觉得好笑,并未深想,直到吴氏慌慌张张的入宫传信,说宫外有人查到了诸葛神医的线索,她才脸色大变。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吴氏眼中满是恐惧:“是啊,他死了,但是……但是他又活了,是他的医术,一定是他的医术……”
“不可能!”赵晴云稳住心神,“没有人能够死而复生,那线索一定是假的!”
吴氏脸色苍白如纸:“是真的,我看见诸葛神医往忠王府去了。”
第134章 【134】“分明是只叫人拿不住又捏……
传闻中的神医进入忠王府邸不过两日,府上便传出了喜讯。
是以坊间对于诸葛神医医术的吹捧更上一层楼,有些人称他能生死人肉白骨,有些人则说他能为人延寿百年,更有人玄乎其玄的猜测,或许当朝那位最受宠的云贵妃,便是受了诸葛神医的医治,才除去脸上大片胎记,化作绝世美人。
这样的言论层出不绝,平阴侯府差人拿钱往下压,却偏偏又使得这等传闻愈发真实。
平阴侯也试图调查背后起哄之人,却不料真正的源头早已无处可查,坊间处处皆是。
直等坊间的传言差不多了,宋蕴才动身赶往忠王府,作为忠王府侧妃的半个手帕交,她自是有前去探望的理由。
令人意外的是,素来低调的宋蕴此次却换了辆宽敞的大马车,还遣人送来了许多补品。
赵盈满心欢喜的将宋蕴迎进门,屏退下人,仔细关了门窗,两人才相视一笑。
“真是妙极了,宋掌柜,多亏了你,我才能与……我才有幸遇见诸葛神医。”
赵盈心中不胜感激,这段时日她因有孕在身,几乎出不得门,自是也没怎么见过夏金山与夏金梨兄妹。
没想到宋蕴请来的诸葛神医,竟然会是她多日未曾蒙面的兄长。
宋蕴轻轻一笑:“你且安心,只要你安好无虞,一切都值得。不过,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担心——”
话音刚落,外面便传出了些许响动,赵盈当即便说道:“是啊,此次多亏了有神医相助,也多亏了有王爷疼爱,才使得这一胎能坐稳。”
接着门外便响起男子畅快的笑,宋蕴与赵盈脸上的笑意同时淡去,一个变得冷漠,一个变得虚伪。
裴凌却浑然不觉,笑着进门:“你们姐妹二人,倒是处得不错。卫夫人,好久不见。”
宋蕴屈身行礼,裴凌欲上前搀扶,她却先一步起身,裴凌笑容微僵,顺势将赵盈扶起。
“许久未见宋编撰,卫夫人,你父亲在家中可一切都好?”裴凌问道。
宋蕴:“托王爷的福,父亲在家中安心修典,不理外事,一切都好。”
裴凌听着她本本分分的回答,不知为何有些不适,跟世间其他女子相比,宋蕴待他似乎总是透着一层消不去的冷漠。
恰在这时,宋蕴道:“妾身听娘娘说,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王爷,不知妾身可有幸一观?”
裴凌爽快的应了,接着便又转念想到,此时秋意已近,园子里的花实在有限。
赵盈苦着脸道:“好姐姐,你便饶了我吧,我知你是想让我多走几步,才偏要去那园子里赏花,我陪你去便是,何必再来折腾王爷?”
“不妨事,”裴凌笑道,“恰好本王也累了,同去瞧瞧吧,此时应有不少早菊盛放,甚美。”
接着他的视线便落到宋蕴身上,停了一瞬,移开。
三人漫不经心的往园子里走去,路上宋蕴与赵盈笑谈着坊间趣事,裴凌虽不好应声,却也听得津津有味。
才刚到园子不久,盛放的早菊未来得及赏,府中便陷入了骚乱。
“王爷,不好了,有刺客闯入!”
裴凌脸色微变,而今朝中他一家独大,离那个位子仅有一步之遥,但凡是长了眼睛,都不会闹到他跟前来。
难道是信王贼心不死?!
裴凌派人将宋蕴和赵盈送回院子,匆匆赶去追捕刺客,然而刺客早已没了踪影,只余府中一片狼藉。
下属匆匆来报:“禀王爷,诸葛神医被刺客掳走了,他的包袱、药箱和赏赐都还在,地上有血迹。”
一个偏僻之地的名医,怎会被人盯上?便是被人盯上,也不该是如此手段。
裴凌眼中划过一抹猜疑,挥手让人继续去查,很快便又有下属找到线索:“王爷,属下在檐瓦上找到一块刺客的衣物。”
是一块黑色的料子,有些旧,质地却很特殊。
裴凌抚摸着上面的纹路,隐隐觉得似曾相识,他的脑海中划过一个个名单,最终落在了赵旭炎身上。
早年赵旭炎随他上战场,身边总是带有两个身形不显的贴身护卫,他极怕死,又想要军功,便只能遣人护着,有不止一个贴身护卫为救他而丧命,但隔日他身边便又有了新的面孔。
一些大族常豢养死士,待遇甚至比不上宠物,裴凌瞧不上这些举动,却也养着些。
眼前这块料子,与平阴侯府上的那些死士所用,并无二致。
是赵旭炎?他为何这般胆大妄为?!
裴凌心中掠过一丝迟疑,匆匆召集幕僚议事。
听到幕僚探听而来而消息,裴凌仅有的疑虑也瞬间消散,只剩下对赵旭炎的满腔愤怒。
好一个欺上瞒下的国丈爷!
看来那赵晴云的脸,果真是有问题,有大问题!
倒是有幕僚道:“王爷,这一切看似合理,可王爷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先是有侧妃娘娘生病,再是广召名医,再是诸葛神医,最后竟兜兜转转落到了当朝云贵妃身上——
裴凌脸色难看:“巧合?连养了那妖女十几年的宋柏轩都不认她,你敢说,那妖女的脸没有一丁点问题?既有问题,本王必一查到底!”
如果没有问题,平阴侯夫人就不会匆匆忙忙的入宫,平阴侯也不会急着往下压消息。
提到这一点,那幕僚当即不再言语。
即便其中有人作梗,故意透露出诸葛神医的存在,得来的消息对他们也无害而有利。
宋蕴也正是拿捏了这一点,才放心大胆的跟赵盈合作。
她不介意拐弯抹角的给赵晴云泼脏水,更何况这本就不是脏水,而是事实。
回程路上,宋蕴的心情不错,等渐渐远离了忠王府,她才将躲在马车夹层里的夏金山唤出来。
宋蕴:“东西留下了?”
夏金山:“嗯,王府的护卫身手极佳,若非有殿下的人相助,我亦不能如此逃脱。”
宋蕴闻言没再说什么,她本就没打算将此事瞒着裴牧,京城世家里的高手比比皆是,夏金山只是懂些拳脚,根本不可能促成此事。
此事若成了,裴牧得到的好处只会更多。
“安心了吧?”宋蕴轻轻叹气,“我知你们兄妹团聚之心,可万事皆要筹谋,她,你,我皆是身不由己。”
哪怕宋蕴已经竭尽全力的想要挣脱,但世事万变,一次次逼她入局。
走到这般地步,她不后悔。
夏金山神色复杂的点点头,他身为兄长忧虑赵盈的身子,也听闻过关于裴凌的传言,不论真相如何,只要妹妹仍是平平安安,他便能安心。
回到宋府后,宋蕴才听闻忠王暴怒,带人找上平阴侯,逼他交出诸葛神医的事。
宋蕴:“……”
倒也符合裴凌霸道专横的性子。
好在赵旭炎终于硬气了一回,抵死不认,对有关诸葛神医的事情坚称一无所知。
他越是这般遮掩,裴凌便越是怀疑,如果不是顾忌身负圣宠的赵晴云,他早就派人搜遍了整个侯府。
宋蕴没想到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顺利。
只要裴凌不肯撒手,赵晴云便自顾不暇,二者相斗,再不会有人注意她。
可宋蕴没想到,她这番举动,却引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陈不逊深夜拜访,着实不是什么雅事,是以阖府上下,除了年幼无知只喜欢新鲜的卫明赫卫辞高兴外,其他人都笑不出来。
尤其是卫辞。
陈不逊假装没看到他想要提刀的眼神,问宋蕴:“你怎知那人是诸葛神医?”
宋蕴有平阴侯府死士的衣物并不难,推测出赵晴云用了换脸术也并非不可能,可怪就怪在诸葛神医身上。
经他查探,诸葛神医出自荒芜偏僻之地,哪怕有神医之称,也不可能轻易传到京城来。
可偏偏宋蕴知道,她还知诸葛神医有换脸神术,更知诸葛神医身形如何,能叫人轻易模仿——
这说不通。
宋蕴:“……”
果真是来了。
宋蕴对陈不逊并不讨厌,甚至充满感激,可偏偏他在某些事情上,的确较真得可怕。
“只是听闻过一二,至于那诸葛神医的身形,我亦是不知,”宋蕴拿出一只香囊,“只是借了香料之手,此香料带了些许致幻效果,能使得人笃定心中所想,放大恐惧。”
陈不逊接过那只香囊。
“你猜到我会来?”
“……不曾。”宋蕴转移话题,“说起来,陈大人怎么有空深夜造访?”
陈不逊垂眸盯着那只香囊,若非早猜到他会来,宋蕴何必留着这只“赃物”,合该早些处理了才是。
又或者,这只香囊,只是她一早备下的应对之策。
“我需要知道更多,”陈不逊顿了下,解释道,“我在查去年的失踪案。”
宋蕴并不隐瞒:“去年晚上我也曾遇袭,幸有人相助,免遭于难,至于其他的,大人去查源头最是方便。”
“我家娘子所言不假,”卫辞跟着附和,“且不提娘子的猜测有几分为真,便是为真,陈大人想知道更多实情,也该去找真正受害的女子聊。”
他瞥了眼外头如墨的夜色:“这时候,最为合适。”
宋蕴:“……”
陈不逊:“……”
纵使他愿深夜前往,也得找到那些失踪女子的尸首才是。
陈不逊摇摇头,问清楚后便转身欲走,忽而他又问道:“你为何如此笃定?宋蕴,你从不是胆大之人。”
一路走来,宋蕴的谨小慎微他看在眼中,若非十足把握,她绝不会提。
宋蕴笑得滴水不漏:“兔子急了也咬人,陈大人以为呢?”
陈不逊:“你可不是兔子。”
分明是只叫人拿不住又捏不得的刺猬。
第135章 【135】“阿辞,我……你可愿为帝……
望着扬长而去的陈不逊,卫辞狠狠咬了下后槽牙,转过头对宋蕴提议道:“娘子,咱们也该多买几个护院了。”
他顿了下,想着家里为数不多的武力值,补充:“若是外面没有合眼缘的,信不过,我可托淳阳郡主帮忙。”
哪怕是为了晚上能睡一个好觉,也该用得上这份人情。
宋蕴无奈:“寻常护院怕是拿陈大人没办法。”
卫辞在心底冷哼一声,不说话了,这时宋蕴突然说道:“但淳阳郡主或许真有法子。”
淳阳郡主不仅身负圣宠,还有一个好兄长——卫国公。
早些年,卫国公年轻时伤了一只眼睛,按理说这等身残不该入行伍,更不能领兵,但他武艺卓绝,行兵独到,又有淳阳郡主从中转圜,是以至今都手握重病。
卫国公为人低调,除了练兵,几乎不参与政事,更不会插手三位皇子的党争。
宋蕴微微垂眸,她倒是极愿拉拢卫国公入伙,可此事能否成功,最终还要看裴牧够不够有诚意。
“夫君,时辰不早了。”她笑道。
卫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由得失望,他本以为自己对娘子还有些用处,以淳阳郡主这段时日对他的重视来看,他或许真能帮得上忙。
然而娘子并不以为如此。
或许娘子是不愿意利用他,可他偏偏最想为她解忧,为她所用。
“嗯。”
只要他能设法探出自己的身份,得知其分量,便可知晓此事能不能同淳阳郡主提。
隔日,卫辞挑了一个空闲去郡主府拜访。
淳阳郡主又惊又喜,边派人去外头盯着边问他:“可是想通了?商队就在客栈,只要你愿意,今晚便能出发。”
卫辞摇头,对上她期待的眼神:“我有一事请郡主帮忙,还请屏退左右。”
淳阳郡主挥手将人全打发出去,亲自给他倒了杯茶:“无须这样客气,你只管开口。”
“我杀了人。”
淳阳郡主一顿,看向卫辞,眼中满满都是不可思议。
杀人?用那双只拿过笔杆子的手?
卫辞:“……”
“杀了何人?因何?”淳阳郡主问道,“尸首在哪儿,可处理好了?你未必懂这些,我找人帮你。”
卫辞垂眸:“我杀了大理寺卿,陈不逊。”
淳阳郡主:“……”
这真是用脚指头想想都不可能的事。
见她不信,卫辞只能继续往下编:“他早就对我娘子别有居心,昨夜还找到了府上,我忍无可忍……”
淳阳郡主没忍住笑出声来。
卫辞脸色陡然涨红,虽说他一介书生,未及文武双全的大理寺卿勇猛,可匹夫之怒也可血溅三尺。
“好,你杀了他,”淳阳郡主正色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卫辞:“……郡主以为呢?”
淳阳郡主知道卫辞这是在探她的底,想尽法子编出这样一个主意来,若非昨晚她的人跟陈不逊打过照面,她还真愿意信上两分。
“满京城你只有一人见不得、惹不得。”
淳阳郡主丝毫不介意自己的话给了卫辞多少冲击,当年知晓内情的人,或是为她所用,或是被她所杀,为得便是今日。
她一直不相信父亲和母亲会那样死去,所以一直在等,等他们回来,等他们全家团聚。
然而她终究是等不到了。
淳阳郡主眼中划过一丝黯然,去猝不及防听卫辞问道:“敢问郡主,你我二人可是血亲?”
哪怕是再大的恩情,都不可能为人托底至如此地步。
“……是,你是我的亲弟弟。”
随着话音落下的,是淳阳郡主那颗空落高悬的心,背负着十几年的秘密再也不是包袱,而是她世间唯一的手足。
卫辞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后,他才恍若释然道:“怪不得,父亲总是在牵挂着什么人。”
淳阳郡主笑了,眼泪却夺眶而出:“父亲他,真的在牵挂我吗?母亲呢,母亲可还记得我?”
杳无音信的十几年,她每一天都想得到答案。
“母亲……很早便去了,”卫辞移开视线,转而问她,“郡主,我想知道原因。”
淳阳郡主沉默下来。
“可是犯下重罪?”
“不。”
“可是遭仇敌报复?”
“不。”
“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不。”
“那是什么?郡主,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原因可以逼迫他们背井离乡,九死一生又隐姓埋名——”
恍然间,一个答案浮现,重重的砸在他的心头。
卫辞瞪大了双眼。
淳阳郡主冷笑一声,眼神鄙夷:“当然是因为我们那位勤勉好名的皇上,觊觎臣妇,不择手段。”
卫辞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淳阳郡主恨恨道:“父亲有镇边平乱之功,与他亦有多年情谊,却不曾想,他竟心怀鬼胎,觊觎臣妇,甚至起了让母亲入宫的念头。父亲别无他法,只能带着母亲离京,寻一条生路。”
可有人不愿让他们离京。
即便离京也未必能得生路,唯一的法子便是让所有人相信他们夫妇身死途中,彻底打消裴武帝的念头。
可裴武帝的念头真的被打消了吗?
这些年裴武帝对她的宠爱,何尝不是想要得到一份慰藉,同时也想得到父母真正的去向。
十几年来,父母生死不明,而她与阿兄相依为命,苟活于京城。
她曾怪父亲为何不带上她,偏要将她托付给阿兄,后来才知晓,当年父亲带走的人死了九成,仅剩的一成,也早已下落不明。
他们想让她活着。
淳阳郡主望着神色麻木的卫辞,轻声说:“你与母亲生得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所以我不放心你呆在京城。”
“父亲真正的名字是什么?”他问道。
“卫瀛,他有一绰号,卫老鹰,只有心腹才会知晓,”淳阳郡主望着他,“父亲留给你的那枚私章,也只有亲近的人才见过。”
卫辞嘴唇动了动,许久才道:“不是他留给我的,是……是我自己翻到的。”
或许父亲从来都没想过,他有一日会入京。
淳阳郡主怔住,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还好你来了,阿辞。”
如若没有那枚私章,如若卫辞未曾入京,她们姐弟,许是这辈子都不会有相认的可能。
而她,永远都等不到回信。
卫辞起身:“我不甘心,所以,我绝不会离京,独善其身。”
“阿辞——”
“当年父亲与母亲被逼出逃,而今阿姐也要逼我像他们一样,离京自保吗?”卫辞看向淳阳郡主,掷地有声的说道,“父亲既未曾犯下大错,我为何要逃?便是翻出来旧账,他又能如何?莫不成,要把父亲与母亲从坟里挖出来鞭尸么?”
他不能就这样狼狈的逃跑。
“我不怕。”
“该怕的人,是他。”
“不是我们,阿姐。”
一声阿姐,让淳阳郡主热泪盈眶,拉着卫辞坐下,低声道:“阿辞,我……你可愿为帝?”
卫辞:“……什么?”
淳阳郡主本不想拉卫辞入局,但阿兄坏了一只眼睛,她又不擅政事,哪怕他们二人做了十几年的准备,也没能找出一条万全之道。
恰好卫辞出现了。
何不趁着他刚得知真相心怀怨愤,一起为父母讨个公道。
卫辞满脸茫然,他甚至一度忘了自己来郡主府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淳阳郡主还在她们成大事的可能性,裴姓皇室早已七零八落,内斗党争极其严重,除了裴凌与裴武帝手中的兵权外,几乎再无其他力量。
剩下的将军,早已为她所用。
十几年来,朝臣亦有无数受了她与卫国公的恩惠,拿捏把柄的更是不计其数。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为父母讨回公道。
卫辞:“……”
没把淳阳郡主拉上贼船,反而差点上了另一条贼船的卫辞心情复杂,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了郡主府。
不曾想,临到府外,却撞上了一位富商。
那位富商盯着他瞧,友好的问他姓名与父母何在,卫辞本就神思不属,本不欲答话,却不曾想再次被他拦下。
“这位公子可是有要事要忙?”他和善的笑笑,“我只是觉得,你与我一位故人,甚是相似。”
卫辞这才看向他的面容,接着便瞳孔微缩,视线不着痕迹的下移,落在他的腰间。
果真瞧见了那枚质地翠绿毫无瑕疵的麒麟玉佩。
与淳阳郡主所言分毫不差。
卫辞的拳头猛地攥紧,见四下无人,真想狠狠给他来上两拳,但他很清楚,此时此刻,怕是整条街上都藏满了暗卫。
“是有些急事,我父亲身体不好,急着吃药。”
裴武帝笑道:“原来令尊还健在,不知可否引荐一番?或许我与他是旧相识。”
卫辞笑了下,意味不明道:“你或许当真见过。”
裴武帝疑惑。
卫辞下巴微抬,看向宋府的门匾:“怕是不好带你进去,我父亲受到当今责罚,闭门思过,不宜会友。”
宋府?宋柏轩?!
宋柏轩是他的父亲?不对,宋柏轩不是只有一个女儿?那这位……是他那个书生婿?
等裴武帝反应过来,卫辞已经大步踏进府门,将他拒之门外。
裴武帝眼底划过一丝懊恼。
卫辞关闭府门,待门口的裴武帝离开后,才耷拉着脑袋去找宋蕴。
宋蕴正抱着卫明赫逗弄,不到三头身的小东西在娘亲怀里咯咯直乐,丝毫不知他父亲的烦恼。
卫辞拳头发硬。
他遣了妙颜过来,将孩子抱走,对上宋蕴一脸不解的眼神,蓦然鼻子泛酸,委屈起来。
这可真是太不妙了。
卫辞连忙将宋蕴抱在怀里,下巴搭在她肩头,平复了好一阵儿情绪,等宋蕴问起,他才小声说道:“娘子,我好像把路走窄了。”
第136章 【136】“我们是夫妻,不是盟友。……
卫明赫早已被抱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宋蕴与卫辞两人,十分安静。
宋蕴也没想到卫辞竟然跑去郡主府求援,她本生出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不愿再利用卫辞。
能否争取淳阳郡主的支持,是裴牧的事,与她无关。
倘若淳阳郡主因为他们而支持裴牧,那从此之后,在裴牧眼中,他们便是最大的威胁。
为君者,最忌结党营私,更何况卫国公手中还有最令人觊觎的兵权。
但当宋蕴听完整件事,她所有的劝言都被咽了回去。
实在荒唐。
一国之君竟觊觎臣妇,还妄想聘其为妃,不提裴武帝与老卫国公的旧日情谊,但论老卫国公的功绩,此事一旦泄露,裴武帝便会遭到万人唾骂。
宋蕴轻轻拍打几下卫辞的背,轻声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卫辞心中一颤,忍不住闭上眼,再次抱紧了宋蕴。
“我不知道。”
他想为父亲与母亲讨一个公道,却从未想过要颠覆如今的大盛,即便淳阳郡主用皇位来诱惑,他仍未觉开怀。
十几年的圣贤书并未教过他,该如何面对这件事。
“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都是险之又险,”宋蕴轻轻叹气,“卫辞,你可知她为何要立刻要告诉你这些?”
“她想取信于你。”这是淳阳郡主最大的把柄。
哪怕并未有任何证据,只有一两句证词,卫辞便能走到裴武帝面前,拿这样的把柄换来权势、富贵、前途。
淳阳郡主这样的魄力,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宋蕴捧起他的脸,望进他田黄石般剔透的眼眸,雾气弥漫,竟似叫人生怜:“你信她的话么?”
卫辞睫毛颤动:“信,又不敢信。”
宋蕴:“我们换一个思路,如果淳阳郡主所言皆为真,包括推举你为帝的事,一旦成了,你轻飘飘的摘了他们十几年的桃子,坐上皇位,卫辞,你可有信心做一个好皇帝?”
卫辞沉默片刻,“没有。”
他读得是圣贤书,学的是臣子道,连一个合格的臣子都做不成,何来为人君主的本领?
便是他真有这等本领,仅凭三言两语,又有什么资格摘下他们努力了十几年的桃子?
扪心而论,卫辞做不到。
宋蕴:“这不就成了?你既知自己是什么位置,便做好什么位置的事,至于他人的争抢和博弈,只要你不曾觊觎,便通通与你无关。”
卫辞握住她的手,心情难受:“可是,我也想帮你。”
宋蕴漫不经心的捏了下他的脸:“我知道,可你不必为此而有负担,我们是夫妻,不是盟友。”
不是盟友。
卫辞的嘴角瞬间翘了起来。
……
裴武帝回宫后,心情沉郁,多日不曾开怀。
有几次大朝会上,他不自觉的走神,总是想起那小公子的模样。
像,太像了。
他再没有见过比他更像她的人。
为此裴武帝甚至觉得,其他所谓的替身,都已不再能入眼。
赵晴云有孕在身,往常备受裴武帝的关照,哪怕政事再忙,他也会抽出空来看她,可这几日却罕见的受了冷落。
她自是受不得这等委屈,借口身子不适,找来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为她诊脉。
裴武帝受到惊动而来,眼中仍是十分关切的模样,但赵晴云却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此前在裴武帝眼中的痴迷、宠溺,全都消失不见。
赵晴云娇嗔道:“皇上这几日这么忙么?”
裴武帝想起案头堆到满溢的奏折,点头应了,赵晴云心情稍缓,自怜道:“臣妾知道皇上政务缠身,少能抽出空来,只是臣妾情难自抑,还有臣妾腹中的孩子,他也十分想念皇上。”
“一个未成形的胎儿,怎会有这么多心思?云贵妃,你安心养胎,勿做他念,朕只是近来身子不爽利,难免有所冷落你。”裴武帝随口解释了两句。
听到他喊出的“云贵妃”,赵晴云心底一凉,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往常裴武帝只会唤她爱妃,情浓时,还会唤她婵儿。
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时日,宫里也未曾进过新人!
赵晴云心中恨得咬牙,面上却只得垂眸:“皇上,您是不是生臣妾的气了?臣妾这张脸,是被神医治好的不假,可绝非外头所传的那般,更不似宋编撰所言,是妖女……皇上,这些您都是知道的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落了眼泪,美人落泪,好不可怜,然而裴武帝脑海中却只剩下一个念头——她是宋柏轩的养女,必然与卫辞关系匪浅!
“卫辞你可认识?”裴武帝突然问她,“朕记得,你应当与他有旧,他是宋柏轩的弟子,更是他的女婿。”
赵晴云这次是真被问懵了,她猜到裴武帝会质疑她的身份、她的脸,却没想过他会问起卫辞,她那位毫不相关只会死读书的师兄。
“他……臣妾自是认识的,”赵晴云试探道,“不过是个书生罢了,皇上怎会与他有交集?”
裴武帝:“这些你不必管。”
“皇上……”赵晴云不甘心,还想再问,裴武帝已然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你可知他年岁?可见过他的母亲?可见过他的父亲?他们是什么身份?”
这些问题太过亲密,不该是一个君王该问的,赵晴云心中愈发忐忑,小心又谨慎的回答:“她比臣妾年纪稍长,年幼时母亲便已去世,听说十分貌美,但臣妾却未曾见过,至于他的父亲,据说是镖师,年轻时走镖在外,受了不少伤,还有很多仇家,十分低调。”
裴武帝皱了下眉,接着问:“他父亲叫什么?”
赵晴云眼神微闪:“臣妾不记得了。”
裴武帝颇为失望,神色严肃的盯着她:“你们自幼一起长大,十几年的师门情谊,你竟连他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赵晴云简直快要气疯了,宠妃在怀,他竟然要去问一个男人的长短,怪不得是个乏力的老皇帝!
“他父亲身体不好,不常在外走动。”她委屈的解释道。
“罢了,谅你也没一个好记性。”裴武帝得到答案便准备离去,忽然想起赵晴云此前闹出的笑话,便冷着脸吩咐道:“日后少使些小性子,对你的养父客气些,还有他的女儿,你也不许再欺负。”
赵晴云只觉得天都要塌了,满眼皆是不敢置信:“……皇上?!”
裴武帝已走出了八丈远。
等人影彻底消失不见,赵晴云没忍住摔了套茶具,双手捂着脸,愤怒伴着眼泪一起落下。
偶有不敬的宫妃在她面前提过“失宠”二字,她从不听,更不信,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可为何竟是卫辞?卫辞……卫辞他是男的啊!
赵晴云越想越觉得愤怒,肚子忍不住隐隐作痛,她扶着肚子,将与卫辞有关的人在脑海中筛了一遍。
不会是宋蕴,不会是宋柏轩,只有可能是……忠王,裴凌!
拥有这等力量的人中,只有裴凌最盼着她失宠、流产,从此对他再没有威胁,为此动用些手段再正常不过。
赵晴云蓦然捏紧了拳头。
恰在这时,太监擒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宫婢进来,赵晴云眼底杀意涌动,却见那小宫婢“噗通”一声跪下:“娘娘救命!王爷托我给您送信!”
“王爷?”赵晴云指尖微颤,克制住心底的激动,“说。”
小宫婢连忙将怀中的纸条掏出来,赵晴云接过,瞧见上面熟悉的字迹,心口又酸又疼。
难为他孤身被囚,竟还处处为她着想,替她筹谋。
赵晴云将纸条仔仔细细的又看一遍,才小心的毁去,打发走伺候的宫婢,她低头抚向隆起的腹部,笑意冰冷而嘲讽。
好一个欺君罔上的天阉忠王!
她一定让他付出代价!
……
舞弊案后,裴武帝便下发了加恩科的政令,于大盛的读书人而言,这确是一桩喜事。
哪怕卫辞再不舍得离京,也不得不暂时回乡参试。
临走前,卫辞将宋蕴托付给淳阳郡主,希望她能够多加照拂。
淳阳郡主自无不应的道理。
自从关系过了明路后,她甚至几次想要见宋蕴,却都不得空,直到卫辞返乡参试,才终于找到机会。
宋蕴对她的到来并不惊讶,只微微行了礼。
“你我之间,不必这般客气,”淳阳郡主将她扶起来,笑道,“说起来,我一直未能当面感谢宋大人,若非他收留阿辞,他一个人必定过得很苦。”
宋蕴想了想,道:“卫辞不是这样的人,从不会自怜自艾,以他的能力,孤身一人亦能过得极好。”
淳阳郡主听到她话中的深意,脸上笑意渐浅。
“你不羡慕吗?”她几乎是用蛊惑的语气说,“赵晴云那样的姿色都能跃上枝头,居高临下的责罚你、羞辱你,而如果是你坐在那个位置上——”
淳阳郡主想要从她脸上看出野心和渴望,但令她失望的是,宋蕴神色间的平静比卫辞更甚。
她忽然觉得很无趣,仿佛炽手可热的那个位置亦变成了累赘。
好不容易才认回弟弟,淳阳郡主不愿就这样放弃。
“郡主知道他从前是怎样过的吗?”宋蕴笑笑,“明明身怀百两,却仍穿粗衣、吃粗食,给稚子开蒙的千字文是他一遍遍手抄出来的,用的是快秃的狼毫笔,以及一块算不得砚台的石头。他喜欢读书,各种杂书、异闻,也会动笔一叙,他会烧饭,会烧火,火候掌握的也极好,他也会帮我研磨香料,为我画眉……”
淳阳郡主移开视线:“你同我说这些?”
宋蕴笑笑:“只是想让郡主知道,他是一个鲜活的人,是卫伯伯与卫伯母拼死也要留下的孩子,更是我的夫君——”
“而不是郡主你的挡箭牌、替罪羊。”
第137章 【137】“贵妃娘娘真是好算计。”……
九月,裴武帝忽然办了场赏花宴,不少近臣及其家眷都在其列。
出乎意料的是,宋柏轩竟也接到了通知,距离上次触怒裴武帝尚不足三月,他还在禁足。
裴武帝的决定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宋蕴自是知道为何,哪怕裴武帝未曾声张,但只要他想探听卫辞的身世、身份,轻而易举,更别提深知卫辞底细的赵晴云而今就在宫里做宠妃。
事关大局安稳,卫辞的身世实在不宜声张。
好在恰逢加恩科,卫辞返乡参试,暂时无法到场,宋柏轩便只能带着女儿宋蕴赴宴。
天气渐寒,御花园中仍是百花争艳。
裴武帝领着近臣,赵晴云领着官眷,本是极和谐的场景,但裴武帝却有些心不在焉。
“皇上,您看这牡丹,色泽清润,香气盈满,着实华美……”
赵晴云说着便要上前,谁料忽得脚下一软,身子朝半边倒去,旁边的宫婢连忙来扶,然而不知谁绊了一跤,扶来扶去,竟有宫婢撞向了忠王殿下。
裴凌连忙闪躲,但还是迟了一步,那宫婢的脑袋擦着他的腿跌下,生生扯坏了他的衣摆。
“放肆!”被扯坏衣摆的裴凌大怒,宫婢连忙跪下请罪,脑袋磕得红肿仍不敢停下。
裴武帝皱了下眉:“好了!成什么样子?去换身衣裳再来。”
裴凌闷声应“是”,转身走了。
赵晴云好险没摔倒,被人扶起仍心有余悸,下意识的看向裴武帝:“皇上……”
她腹中可是金贵的皇子。
然而裴武帝只是道:“小心些,莫要摔倒。”
赵晴云眼底被愤怒灼烧着,却不敢展露分毫,这般态度对她,跟对那些不受宠的庶妃们有什么区别?
习惯了受宠,又忽然受到冷落,她总算是懂了为何那群疯女人要争宠——
没有人能受得住这种差距,简直是从云端跌入谷底。
可惜啊可惜,从云端跌入谷底的人,今日又要多了一个。
赵晴云垂眸应是,任由宫婢扶着往前走,不多时后,裴凌换了身崭新的衣裳出现。
此时众人正围着几株果香菊欣赏,这种菊花是来自番邦的品种,香气似熟果,带有甜意,十分奇特。
裴凌正要笑着搭话,忽然听见一阵嗡嗡的响动,紧接着,密密麻麻的蜂群朝他涌来。
“快!护驾!”
“保护娘娘!”
“保护王爷……”
御花园乱成一片,除却少部分跑去护驾外,大多数人都自顾不暇的逃跑。
好在蜂群并未扩散,全往裴凌一个人身上招呼,不过片刻,乌泱泱的蜂群便将裴凌围住。
女眷们全都害怕的闭上眼,不敢再看。
宋蕴从众的抬起双手,捂住脸,但没忍住透过指缝去看裴凌的惨状。
那可不是什么正经的采蜜蜂,而是带有毒性、蜇人极痛的胡蜂!
一身蛮力难抵千针。
等宫里的护卫用火烧、用水浇,想尽了法子赶走蜂群时,裴凌全身上下已被蛰了个遍。
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带着怜悯。
裴凌气得想杀人。
裴武帝心疼儿子,忙道:“快别在这儿了,去请太医上药,朕看你的脸都破相了。”
裴凌心底一颤,先是谢恩,又解释道:“父皇,儿臣不欲打扰诸位大臣与娘娘的兴致,不若先行回府,再上药清理。”
“不可啊,万万不可,”裴武帝满脸急色,“你这般出宫像什么样子?再说这可不是什么普通蜜蜂,而是有毒的胡蜂,若不能及时解毒,对你的身子怕是有妨碍。”
“是啊忠王殿下,听闻这胡蜂毒性可致死,保住性命要紧!”众人愤愤劝道。
就连裴凌的党羽都跟着规劝:“殿下为了救皇上才落得一身包,此乃孝心,更不该被冷落。”
这简直是把裴凌架了起来。
宋蕴忍住笑,党羽想要为忠王美化遭蜂群围堵的事实,却不知道,裴凌才是最不想在宫里上药的一个。
上药意味着脱衣,意味着要裸于人前。
裴凌的脸色很难看,但此时也没有了他拒绝的余地,胡蜂的毒性让他脑袋发昏,身子发沉,几乎不能再动弹,匆匆赶来的太医与小太监手忙脚乱的将他抬进最近的房间。
赵晴云朝身旁的婢女使了个眼色。
“哎呀,娘娘,您这儿怎么也有只胡蜂!”随着一声惊呼,数道目光落在赵晴云身上。
赵晴云脸色惨白,死死地捂着手臂,而地上掐有一只被打落的胡蜂,奄奄一息。
“爱妃!”裴武帝终是担忧起来,“快,传太医!”
接连两名要紧人物被胡蜂蛰,裴武帝也没有了赏花的兴致,群臣及家眷纷纷被送出宫去。
在路上,宋柏轩皱眉提道:“这胡蜂怕是有蹊跷,蕴儿,你没事吧?”
宋蕴轻轻摇头,赵晴云的目标不是她,是裴凌。
今日宫内必然有一场好戏,可惜她是看不着了,只是不知究竟是赵晴云棋高一招,还是裴凌更胜一筹?
与此同时,宫里的确热闹起来。
赵晴云身怀龙嗣,本就是宫中的重点关照对象,而裴凌的身份亦是不简单,再加上都是为胡蜂所蛰,太医院索性赶到了一起救治。
胡蜂的毒性本不算大,但裴凌被蛰得浑身上下全是包,哪怕他意志力再顽强,也忍不住陷入昏迷。
伺候的小太监战战兢兢的为他脱去衣物,等着太医为他上药。
这时,在旁边候着的小太监突然惊呼一声,不敢置信的看向昏迷中的裴凌。
太医皱眉训斥,接着目光一顿,浑身开始颤抖,手中盛药的瓷瓶瞬间滑落。
“啪——”
裴凌忽然睁开眼,好似全然未曾发觉,只是催促他:“来,给本王上药。”
太医连忙错开视线,哆嗦着从药箱里取出另一只瓷瓶,谨慎又小心的给患处涂药。
裴凌一言不发,那太医便也多了几分放松,很快手便稳了起来。
接着又提笔写下一张药方,正要将方子交给裴凌,却见他已经慢吞吞的从床榻上起身,整理着衣裳。
裴凌踱步向他走来。
太医惊出了一身冷汗:“王爷……”
裴凌掐住他的脖子,用力,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一点点失去挣扎。
旁边的小太监吓得连滚带爬,正要跑出去,却被来人堵了一个正着。
“娘娘救我……”话音刚落,远处蓦然飞来一把剪刀,狠狠插。进了他的咽喉。
鲜血四溅,死不瞑目。
赵晴云吓得定住脚步,早已打好的腹稿变成一片空白。这可是皇宫,裴武帝的眼皮子底下,怎么敢,裴凌他怎么敢?!
“原来是你。”裴凌面无表情的擦干净手,丢掉布巾,目光死死地盯着赵晴云,“贵妃娘娘真是好算计。”
赵晴云尖叫一声,踉跄着要向后退去,却被裴凌一把攥住手臂,动弹不得。
“放开我!你放开我!”
无论赵晴云如何挣扎,裴凌都没有撒手,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冰冷至极。
有一瞬间,赵晴云觉得,裴凌一定会杀了自己。
“怎么了?爱妃?”身后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赵晴云心头一松,奋力挣开他的钳制,扑向裴武帝,哭了起来。
裴凌扶着门框走出来,笑着对裴武帝说道:“是儿臣的惨状吓到贵妃娘娘了。”
裴武帝摇摇头,叹道:“老大,你受苦了,快回去歇着吧,朕送贵妃回宫。”
赵晴云不甘心如此,扯了扯裴武帝的袖子,刚要开口,就对上裴凌如毒蛇一样冰冷的眼神,瞬间吓得不敢吭声。
宫中的丑闻并未传出来,宋蕴却不信宫里会风平浪静,以赵晴云的性子,既然决定了搞事,不管事情成与未成,都会闹得沸沸扬扬。
然而隔了数日,宋蕴才听说,赵晴云当日与裴凌起了冲突,接连几日茶饭不思,动了胎气。
裴武帝为了让她安心待产,保住龙嗣,特意再次加封她为皇贵妃。
圣旨一出,满朝文武都被惊动。
赵晴云才入宫多久,短短不到一年时间,竟接连晋升数次,爬到了后宫最高的位置上,实在与礼不合。
为了保住龙嗣升为贵妃已是超出常理,此次加封,更是违背祖宗法理。
是以大朝会上,群臣就此事再次向裴武帝谏言,苦口婆心的请他收回成命,莫要酿成大错。
裴武帝不为所动。
他极想保住赵晴云腹中这一胎,区区一个皇贵妃的名分,并不值得他苦恼。
众大臣眼看着劝不动,只能放弃,这时裴凌却突然站了出来:“儿臣欲弹劾皇贵妃联合平阴侯草菅人命,利用邪术改换美人面,欺上媚君,不知悔改!”
正春风得意的平阴侯:“……”
“纵使王爷贵为皇子,也不该如此诬陷忠臣,皇上,微臣冤枉啊皇上!”
裴凌冷静道:“平阴侯,你还要继续欺瞒下去吗?本王敢断定,诸葛神医的尸体尚在你府中!”
“诬陷!这是诬陷啊皇上!”
裴武帝被两人的声音吵得头疼,他按了按眉心,不耐烦道:“此案交由大理寺审。”
陈不逊恰在其列,当即站出来。
“皇上,此案微臣已有眉目,只是不知,能否去平阴侯府中一探?”
裴武帝:“……”
平阴侯:“……”
不是,你们搁这儿连环套呢!
裴武帝倍感头疼,可刚才的话已经放出,他不好收回,只得道:“去吧,务必将此案查得清清楚楚。”
平阴侯又气又怒,没想到向来自诩正直刚正的陈不逊,竟然也会向裴凌倒戈!
可转而他又想到,哪怕陈不逊将侯府翻个底儿朝天,也不可能找出诸葛神医的尸体来。
哼,随他去查!
第138章 【138】“侯爷是想阻挠大理寺办案……
今日的大朝会又闹得极不愉快。
裴武帝快步离开大殿,想要逃脱这令人窒息的杂事,但有一人的脚步比他迈得还利索。
几乎是大监刚喊退朝,平阴侯便急匆匆的出门,他脚步很急,却又不敢展露出自己的焦灼和心虚,表情努力显得云淡风轻。
但却被人拦下了。
“侯爷何事这般匆忙?”有同僚故意问道。
平阴侯气得鼻子都快歪了,心说陈不逊搜的可不是你家府邸,你自是不着急。
“无事,本侯哪里瞧着匆忙了?”平阴侯嘴硬道,“偏你眼神毒、嘴巴利,本王不与你计较。”
陈不逊:“侯爷这般大度,想来也不会生下官的气,不知今日府上可方便下官带人拜访?”
平阴侯:“……有什么不方便的,本侯行得端坐得正,大理寺卿尽管去查。”
陈不逊闻言点点头:“如此下官便恭敬不如从命。”
赵旭炎:“……”
嘴上不说,他往家里迈的步子更急了,本想着陈不逊至少会回衙点人,消磨些时间才会赶至侯府,谁知他速度极快。平阴侯前脚才踏进侯府大门,陈不逊后脚便带着下属赶到了。
大理寺数得上名字的官员全部出动。
平阴侯瞧着这一幕,脑瓜子气得嗡嗡响,他十分怀疑陈不逊早就做好了准备,就等着他挨办这一刻——
谁家府上没点阴私之事,侯府延续近百年,还从未受过此等屈辱。
“侯爷。”陈不逊笑着唤道,平阴侯闭上眼,等在府外的大理寺官员便尽皆涌入。
侯府内传出吴氏不满的尖叫声:“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闯进来!这是侯府,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陈不逊从马上跳下来,抬脚进门,路过平阴侯时停下,好心提醒道:“侯爷不向夫人解释一番吗?”
赵旭炎冷冷的瞥他一眼,转头走了。
“大人,有发现!”陈不逊被叫过去,正要离开的赵旭炎停下脚步,想了想,跟着去了。
侯府的守卫一向森严,他最近得了赵晴云的提醒,行事又十分小心,他还真不信这短短片刻里,大理寺竟然能从府上找出纰漏。
然而马棚里还真藏着一具快要腐烂的尸体。
刺鼻的尸臭味混合着马粪的臭味,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陈不逊仔细看了两眼那具尸体,叫人请来了仵作。
平阴侯浑身冰凉:“这不是我候府上的人,陈大人,这样明显的做局,你不会没发现吧?”
“明显吗?”陈不逊反问道。
平阴侯:“这还不明显?前脚有人将本侯告上太和殿,后脚侯府便出现了一具尸体……”
陈不逊淡淡道:“数日前,忠王殿下便已就诸葛神医失踪一事报了案,侯爷不妨瞧一瞧,此人身形瘦弱,指间有薄茧,身上隐有一丝药香,确为一名郎中无疑。至于是不是诸葛神医,还有待查证。”
平阴侯只闻到满鼻子熏人的臭味,让他嫌得捂上口鼻,听到陈不逊的话愈发气恼:“呵,陈大人的脑子可不是摆设吧?你用脑子想想,纵是本侯杀了人,又岂会明晃晃的丢在这儿,等你们来找到证据?”
陈不逊:“那侯爷会怎样做?”
平阴侯下意识道:“自然是烧……放肆!本侯绝不会做那等恶事!”险些失言的平阴侯愈发气恼,“没想到你陈不逊,有朝一日也会同他人沆瀣一气。”
陈不逊瞥他一眼,转身走了。
大理寺官员在侯府整整搜查了大半日,除了一具即将腐烂的尸首外,并无其他收获。
平阴侯狠狠松了口气,正要将人送走,忽然听又有声音道:“大人,在后花园的树底找到了两具尸骨。”
“大人,在佛堂后找到了一间密室。”
接二连三的禀报声听得平阴侯头皮发麻,后花园的树底下?那里怎么会有尸首!
还有密室……密室里应当早不剩什么东西了。
平阴侯勉强稳住心神,跟在陈不逊后面去瞧,余光却冷不丁瞥见自家嫡子发抖的双腿,顿时脸绿了。
只会拖后腿的混账东西!
因着两具尸首的浮现,后花园彻底沦陷,被挖的到处是坑,吴氏看的火大,却也知此时并不是发泄的时候,只能生闷气。
仵作查验后得出结论:“大人,这两句尸骨皆为女性,皆死去半年有余,据她们身上的衣着分辨,应当是府上的婢女。”
陈不逊颔首:“带回去。继续查查可还有其他尸首。”
“是。”
佛堂后的密室十分隐蔽,寻常人在外根本发现不了痕迹,只有进了佛堂后,才有可能找到。
下属已推开密室的门,陈不逊进去,发现密室里十分干净,只有两张由木板搭起来的床,一张八角桌,两只圆凳。
掀开八角桌的桌布,里面扔着一只灰扑扑的药箱。
药箱里放着几只瓷瓶,以及些许打造得极纤薄锋利的短匕、剪刀,还有一套金针、一套银针,保存的极为小心。
陈不逊合上药箱,让人收起来。
平阴侯夫妇瞧见药箱,心底皆是一沉。平阴侯上前:“陈大人留步。”
陈不逊:“侯爷有何事?”
平阴侯:“那药箱为内子所用,不好带出侯府。”
陈不逊:“侯夫人也懂医理?”
吴氏硬着头皮道:“略知皮毛。”
“哦,”陈不逊漫不经心道,“本官不信。”
平阴侯夫妇:“……”
“陈大人——”平阴侯目光阴鸷的盯着陈不逊,“本侯说了,那是本侯内子的东西。”
陈不逊笑了:“侯爷是想阻挠大理寺办案吗?”
平阴侯本意并非如此,陈不逊得了裴武帝的口谕,他不好硬刚,可这药箱事关重大,决不能轻易流出府外。
恰在这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外头响起,裴凌领着数百王府卫兵出现:
“本王看谁敢阻挠!”
香思坊中,夏金梨说的绘声绘色,兴奋得哪怕口渴都不舍得停下。
众人催促她接着往下讲:“快说,后来呢”
夏金梨摇摇头:“后来我就不知道啦,陈大人带着证据去审案子,到现在还没信儿呢。”
众人不由得面露失望,宋蕴好笑着说道:“断案总有一个过程,大理寺卿的为人,你们应当清楚。”
“这倒是,”碧月轻声道,“只盼着陈大人能早些将坏事做尽的恶人们惩尽才好。”
宋蕴:“都快去忙吧,天快黑了。”
哪怕宋蕴心中十分清楚陈不逊的为人,却也能猜到,此案定然不好办,平阴侯短时间内也不会出问题。
区区一个神医,纵然是真死在平阴侯手中,只要没找到能致赵晴云于死地的证据,侯府都能安然无恙的度过。
但是,忠王和平阴侯正打得不可开交,分出胜负也是迟早的事。
陈不逊也是这般想的。
甚至在查处所有证据后,他先将结论抄了一份,派人送去了忠王府,自己则带着折子去寻裴武帝。
平阴侯府的确不清白,但陈不逊查到的实证,也仅仅能证明,那只药箱的确属于诸葛神医,可究竟有没有杀死诸葛神医,他不清楚。
没有人能给出证据,也没有人能找到尸体,或许平阴侯早已毁尸灭迹,又或许是全然清白的,谁也说不清。
但有一事却查得分明,那便是平阴侯府两名婢女的死,甚至不用大动干戈的审,只稍微恐吓一番,侯府嫡子赵峥便吐露了实情。
两名婢女皆是被他掐死的,他才初通人事不久,难免对女色上心,府上的美貌婢女几乎没有人能逃脱他的魔爪。
那日他瞧见府上新得来两个美貌的村姑,本想着问父亲讨来享用,不料却被平阴侯狠狠拒绝,还严令他不许说出去。
赵峥心情不爽,便拿婢女撒气。
看完折子的裴武帝冷笑:“所以那具尸体,跟侯府有没有关系?”
陈不逊斟酌着用词,他几乎可以断定,那具尸体并非平阴侯所杀,可问题就在于,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具尸体跟平阴侯无关或有关。
“那人应当不是诸葛神医,但的确是一个郎中,至于他的死究竟与平阴侯有无关联,微臣并无实证。”
裴武帝丢下折子,淡淡道:“既如此,便罚平阴侯两千金,至于他那嫡子赵峥,禁足两年,在家中悔改吧。”
陈不逊豁然抬头:“皇上是否太过仁慈?”
裴武帝:“朕要为贵妃腹中的孩子积福。”
陈不逊沉默,朝裴武帝行了一礼,缓缓退出大殿。
这般轰轰烈烈的查了数日,三条人命,竟只是罚了两千金,以及不痛不痒的两年禁足。
得到消息的裴凌肺都快气炸了。
又是因为那个没出世的孩子!能生就这么了不起么!
赵晴云只是怀了一个不知男女不知能否长大成人的龙嗣,便被裴武帝如此偏袒宠爱,倘若有朝一日她腹中的胎儿落地,朝中可还有他裴凌的安身之地?!
他半生戎马,连命都险些搭上的军功,竟抵不过一个未出世的胎儿!
荒唐,实在荒唐!
不行,他绝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夜渐渐黑了。
香思坊中的客人越来越少,直至夜色微垂,才迎来最后一个客人,是忠王府侧妃娘娘的贴身婢女。
“娘娘说,她今日胎动得厉害,竟有早产的迹象,不知夫人可有妙法?该吃什么药?”
宋蕴抬眸看向婢女,随即便垂下视线:“我这儿没什么好药,倒是有些安神香,你且拿回去给娘娘交差,请她务必珍惜自身,莫要乱想。”
送走赵盈的婢女后,宋蕴从最底层的匣子里取出一只香囊。
“金梨,这只香囊受了潮,味儿变了,你且将它挂到后院那棵枣树枝上晾几日。”
第139章 【139】“七日后,宋府千金可愿来……
东边刚露出一丝晨曦,大监便轻手轻脚的行至龙榻前。
“皇上,时辰差不多了。”
今日虽无大朝会,但裴武帝素来尚算勤勉,每三日便邀重臣及心腹商谈要事,处理政务等。
往常这个时辰裴武帝都已醒来,今日里面迟迟没有动静,大监才进来催,不料接连唤了两声,都没有听到裴武帝的声音。
大监连忙掀开帐子,看到裴武帝潮红的脸色,瞬间大惊:“宣太医!”
裴武帝病了。
最要命的是太医亦拿捏不准裴武帝的病症,瞧着像毒,却又验不出,只能依着表征来治。
几碗汤药灌下去,裴武帝仍未有好转。
第二日的大朝会亦被叫停。
裴武帝病重的消息很快便传得沸沸扬扬,百官一时群龙无首,太医更是拿不定主意,局势将乱。
同样得到消息的裴雯立刻起了心思。
哪怕这些年来,他没少有过这样的打算,可从来没有真正对裴武帝下手过,而现在就是一个绝妙的时机。
可偏偏他被幽禁在王府中,出不得门。
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裴凌登基?!
裴雯越想越觉得不甘心,索性一拍脑袋,私下联络了曾经的属官,打算搞一笔大的。
然而万万没想到,有人早就防着他这一手。
裴雯费尽千辛万苦才从墙角的狗洞里爬出来,正想着与旧部汇合,抬头却猝不及防对上了裴凌嘲讽的眼神。
“好一条不识趣的狗。”
周围是数百身穿甲胄手执锐剑的王府卫兵,曾经的旧部站在裴凌身侧,而裴凌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宛若在看地上的一只蝼蚁。
裴雯无力的闭上眼。
“裴凌,你费尽心思等到这一日,也不怕为他人做了嫁衣么?我区区一个废王,都妄想登上那个位置,那个一直被幽禁在东宫里的人呢?他只会比我更想,”裴雯说道,“而你,比他更慢一步。”
裴凌:“本王的事,不必你一条狗来操心。”
裴雯:“他是近水楼台,你如今同我耗在这儿,不如早些入宫去——”
裴凌:“你又怎么知道,本王没有其他准备呢?来人,把这条挡路的恶犬毒打一顿,扔回狗窝里去。”
而他,自是要欢欢喜喜迎自己的新生。
忠王领兵一路大摇大摆的走到皇城外,几乎无人敢置喙,哪怕到了宫门口,也没有人前来阻挡。
被幽禁在东宫已久的裴牧自然更是不可能。
见裴牧比自己想象中更要乖巧懂事,裴凌不由得感到满意,他先请来太医院会诊,为裴武帝诊病,又假借安稳人心的借口,暂时拿到监国之权。
亦有重臣想要阻拦,询问裴凌可是想要行大逆不道之事,而裴凌只是大笑三声,毫不忌讳道:“各位,皇室血脉凋零,除却本王外,便只剩下废太子裴牧,而他早已为父皇所不喜——”
“换句话说,只要本王想,本王明日便可名正言顺的登基。”
众臣想到早已式微,在朝中并无存在感的废太子裴牧,以及那早已被囚禁在府外的庶人裴雯,顿时没了声响。
识时务者为俊杰,裴武帝病重之时,由忠王监国处理政事,亦是十分合理。
忠王裴凌监国,赵晴云是意见最大的那个。
赏花宴之后,赵晴云便知自己与裴凌已是不死不休的结局,倘若此时由裴凌监国,没有裴武帝的撑腰,她根本不可能保住自己腹中的胎儿,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有危险。
赵晴云几次三番逼问太医院,试图得到裴武帝病重的真正原因。
可惜并没有。
裴凌站在龙榻前,仔细打量着一脸病容仍未清醒的裴武帝,头发花白,身材早已不比年轻时魁梧,脸上的皮肤微皱,生出了些许灰褐色斑点。接连几日水米未进,他的气色极差,仿佛只是一个躺在龙榻上的人偶。
而今裴凌也只当他是人偶。
他只是不想自己的权力来得太快,太被人所非议,否则何必吊着他的性命?
“父皇,你放心,儿臣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帝王,至于儿臣那未出世的弟弟,儿臣也会好生照看。”
走出裴武帝的寝殿后,裴凌正好瞧见要往里闯的赵晴云,如今除了大监外,裴武帝身边所有伺候的人手都是他的。
“皇贵妃娘娘,近来可好?”裴凌看了眼她隆起的腹部,意味不明的笑了下。
赵晴云连忙扶稳了肚子,厉声道:“本宫要见皇上!”
裴凌:“父皇病了,谁都不见。”
赵晴云:“本宫是皇贵妃,理当为后宫表率,为皇上侍疾左右!”
裴凌瞧了眼她的肚子,随意道:“有本王在,不劳娘娘费心。来人,送皇贵妃娘娘去寝宫安胎,没有本王的命令,谁都不许放她出来,否则损了龙嗣,本王要你们的命!”
赵晴云听得生生打了个寒颤。
“放肆!没有皇上的命令,纵然是你忠王,也休想囚禁本宫!”
“皇贵妃娘娘,”裴凌意味深长的瞟了眼她的肚子,“本王劝你识趣,否则,你尽可一试。”
赵晴云的腹部开始隐隐作痛。
这是她所有的希望所在,孩子绝不能出事!
三日后,裴凌在龙榻前找到一份传位圣旨,有人疑圣旨真伪,被当场诛杀。
百官再无人敢有异议。
经礼部敲定,裴凌的登基大典定于七日后,而在此期间,裴凌已开始以帝王的身份自居、处理政务。
在立后人选上,裴凌却犯了难。
在此之前,裴凌一直很宠爱侧妃赵盈,因她善解人意、因她貌美柔弱、更因她乖巧懂事,可自从她身怀有孕后,裴凌对她的心思便淡了。
只要瞧见赵盈隆起的小腹,他便能想起她与别人欢好的场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的身体有残。
或许在她初受孕时,他的确高兴过,也想过将来立她为后,许她一世富贵安稳。可直到裴凌真正的手握大权,随意拿捏别人的生死,他才意识到,曾经的那些于他而言,是耻辱。
他恨不得现在就将其抹去。
裴凌沉思片刻,忽而抬眸吩咐道:“给宋府的赏赐送去了吗?”
在旁伺候的宦官道:“还在清点。”
裴凌:“再添三成。”
有功之臣,当赏。
宋柏轩为他稳住天下寒门学子,还为他与养女反目,这份决断与功劳,他必须赏!
不知想起了什么,裴凌说罢便起身,意气风发道:“朕亲自前去送赏。”
他的皇后,未必要身份贵重,却一定要进退有度、国色天香。
来自皇宫的赏赐足有七辆马车,上至玉器珍玩,下至绫罗绸缎,浩浩汤汤的送往宋府。
提前得到消息的宋柏轩满腹担忧,他们宋家这些时日,可谓是太惹眼了些。
裴凌几次三番往府上送赏,摆明了要将他们彻底绑在这艘贼船上,这些宋柏轩不怕,他怕的是裴凌另有所图。
“蕴儿,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信。”宋柏轩不放心的嘱托道。
宋蕴低声应下,她并不在意裴凌的意图,不管他究竟打得什么主意,最后必定是不成的。
最差的结局也不过是鱼死网破。
宋蕴有信心自己不会走到那一步。
如流水般的赏赐被运进宋府,原本不大的院子略显拥挤。
裴凌扫了一眼,道:“是朕疏忽了,没给宋卿置办一间大宅子。”
宋柏轩连忙否认,裴凌的目光却已流转至宋蕴身上,笑着问:“七日后,宋府千金可愿来观礼?”
七日后,是裴凌的登基大典。
宋蕴恭敬的应是,裴凌自是不胜欢喜,忍不住说道:“宋卿为文臣表率,教养出的女儿自是不差,依朕看,当为天下女子表率。”
此言一出,宋柏轩的脸色便难看起来。
或许在旁人眼中这句话并无其他含义,只是裴凌对于宋蕴的赞誉,但裴凌看向宋蕴的眼神,却并非这样简单。
“忠王殿下谬赞了,小女无状,实在不堪担此大任。”宋柏轩说道。
裴凌脸上的笑意淡去。
他确实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一朝便可雀登枝,任谁都不可能轻易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但宋柏轩却一口推拒,还点明他并不光彩的身份。
若他识趣,总该乖乖唤一声“皇上”。
“是吗?”裴凌淡淡道,“朕并不这样以为,宋蕴,你以为呢?”
宋蕴垂眸尚未答话,便听有人唤道:“娘子,你的发簪歪了。”
紧接着卫辞大步朝她走来,抬手帮她正簪顺发,顺势牵住她的手,举动亲昵。
“我家娘子的品性自是无可挑剔,可惜娘子志不在此,怕是要让忠王殿下失望了。”
自从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卫辞便对裴姓皇室没什么好感,不提裴武帝的恶劣品德,单论他膝下三子明争暗斗,互相残害,便可一窥内里究竟。
裴姓皇室早已烂到了骨头里,救无可救!
接连两次颜面扫地,裴凌气得脸色铁青,此二人一口一个“忠王殿下”,到底是想提醒他什么?!
裴凌拂袖而去,正在搬运赏赐的宦官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将赏赐留下。
未等到裴凌发火,宋柏轩不由得提心吊胆,生怕裴凌真做出违背礼法的惊世之举,但宋蕴却没受影响,有条不紊的安排下人清点礼单,一一入库。
“蕴儿——”宋柏轩欲言又止。
宋蕴笑了下,对上宋柏轩担忧的视线:“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父亲,这份折辱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您也别放心上。”
宋柏轩若有所思的垂下视线。
怪不得裴凌篡位这一路顺风顺水,有如神助,没想到竟是真的有“神”助。
倏而宋柏轩便觉得心里发酸。
卫辞一个外姓男,竟比他先知道?
蕴儿果真是长大了。
有秘密了。
第140章 【140】“我要你看着,看着你们裴……
七日后,登基大典如常举行。
裴凌换上礼部送来的金色龙袍,心情十分激动,竟有种一切总算尘埃落定的放松。
从寝宫出发前,他特意穿着一身龙袍去寻了裴武帝,对着他昏睡不醒的憔悴容颜欣赏了许久。
他是裴武帝的第一个儿子,曾经也被寄予厚望,可惜直至裴牧出生后,他所有的妄想都被击破。
他拼命的积攒军功,想要为自己博一份出路,然而好不容易等到太子被废那一日,他升起的希望再次被彻底粉碎。
可惜他再也没有了退路。
倘若他将自己的秘密说出来,或许能让裴武帝怜惜一阵子,可在怜惜之后,他裴凌便会成为皇室的耻辱,再也与皇权无关。
所以他瞒了下来,也瞒得极好。
走到今天,真的太不容易了。
“父皇,不要怪儿臣,迟早有一日你会知道,所有的皇子中,儿臣才是最适合的那一个。”
裴雯心思阴暗毒辣,裴牧太过和善懦弱,都不适合成为一名帝王。
只有他,也只剩他。
因着只有七日功夫,礼部准备的并不算十分妥当,但裴凌却已不想再拖下去。
他乘坐在布撵之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周围观礼的百官及其家眷,迎上他们或是畏惧、或是羡慕的目光。
吉时已到。
裴凌亲自走下布撵,来到祭坛前,正要进行祭祀仪式,却忽然听到有人大喊:“忠王毒杀皇帝、伪造继位圣旨,实为谋逆之举!”
是一道清脆的女声,隐约听着有些耳熟。
裴凌面色微沉,当即向心腹使了个眼神,事已至此,不管是谁站出来,都只有一条死路。
“忠王谋逆!妾有实证!”
一道纤弱的人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的腹部已然高高隆起,一只手搭在上头,另一只手中却高举一沓信封。
众人瞧见她的容貌,皆是愕然。
“是……侧妃娘娘?”裴凌的心腹停下脚步,拔出一半的剑竟不敢继续。
那可是主子最宠爱的侧妃,甚至腹中已有了主子的骨肉,假以时日,或许就是小主子。
心腹的犹豫恰好给了赵盈以可乘之机。
她有条不紊的列出裴凌所犯罪孽:“其一,皇上并非病重,而是被狼子野心的逆贼下毒所伤,是以太医束手无策,无法为皇上医治,想要证实也十分简单,此毒解药就藏在龙椅之下!”
裴凌额上青筋暴起:“放肆!盈儿,别闹了!朕许你贵妃之位还不够么?”
赵盈不为所动。
早在她决议有今日举动之时,便早已将生死荣华置之度外,或许她会死,但裴凌的下场定然也好不了。
“其二,裴凌早有反心,妾手中的信笺,乃是他与禁卫统领往来书信,一字一句皆为实证!”
“其三……”
话音未落,一道利剑倏然朝她袭来,赵盈下意识的闭眼,身旁扬起一阵风,温热的液体溅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身子忍不住抖了抖。
“吴副将?”裴凌心底一沉,心底的杀意蓦然强烈,“朕定要杀了你。”
赵盈望着挡在她身前的宽厚背影,唇角无声翘了翘,继续说道:“其三,裴凌伪造继位圣旨,意图染指皇位,如若诸位不信,大可去验玺印真伪。”
“这……”观礼的百官忍不住议论起来,以裴凌近日的举动,赵侧妃所言十有八。九为真,可即便是真的,而今也没有人能够同裴凌抗衡。
裴武帝昏迷不醒,皇二子裴雯被废被囚,皇三子裴牧被废被囚……纵然是裴武帝醒来传位,也没有旁人可选。
裴姓皇室已只剩下裴凌这一根独苗。
“可笑,”裴凌冰冷的目光落在赵盈身上,“你一个下贱的蝼蚁,如何得知玺印真假?朕给你几分怜爱,你便不知自己是谁了!来人,把这贱妇拖下去!”
当即有侍卫上前,谁料恰在这时,一直沉默观礼的卫国公突然开口道:“侧妃娘娘所言不无道理,既然殿下您无愧于心,何不拿出圣旨一验?”
卫国公因独眼的缘故,素来低调,鲜少参加大朝会议事,但他手握兵权,说话的分量不低。
他站出来后,百官之中陆陆续续又有人提议验玺印真假,裴凌怒不可遏,却又不肯拿出继位圣旨,双方僵持不下。
裴凌不由得动了杀心。
登基第一日,便有人蓄意找茬,要他难看,倘若不杀鸡儆猴,以后又如何能够服众?
他朝空中打了个手势。
本该出现的弓箭手却并未有任何动静,裴凌心中一沉,紧接着便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大哥是在找他们吗?”
本该被幽禁在东宫的裴牧笑着朝他走来。
裴凌注意到他身上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冠冕龙袍,拳头猛地攥紧。
“怎会是你?!”
裴凌不敢置信,他曾设想过自己登基路上最大的敌人,是八面玲珑的裴雯亦或是手握重兵的卫国公,可万万没想到会是废太子裴牧。
大盛朝从未有过二立太子的先例,而父皇最看重礼法,对裴牧厌恶非常,绝无可能再传他储君之位。
裴牧自被废后,不争不抢,连朝中的人脉都懒得再经营,根本瞧不出曾经的志向——
“大哥,为何不能是孤?”裴牧淡淡道,“你可是忘了,这个位置原本便属于孤。”
裴凌怒道:“可现在它属于朕!”
他说罢,周围却蓦然安静下来,安排在暗中的侍卫和弓箭手皆不见踪影,台下的心腹亦被擒拿,而至于他此前的党羽们,全都一言不发。
一瞬间,他好似又看到了那天从狗洞里爬出来的裴雯。
裴凌只觉得可笑,他好不容易筹谋至今,总算实现了夙愿,可还未真正登顶,便已被人生生扯了下来。
“裴牧,这是你早就设下的圈套——”
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他去金安府的途中?还是早在赵盈入府之时他便已有了成算?还是更早之前?
细想起来,自他从金安府回京后,一路顺风顺水,先是以落霞阁的香料栽赃裴雯,除去最大的敌手,后是成为大盛文典总编撰,本该顺理成章的成为储君,可偏偏出现了一个宠妃赵晴云。
不,赵晴云不可能是裴牧的手笔!
裴凌冠冕散乱,双目赤红,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他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明明一切都该是他的。
裴牧却已不再给他机会,直接吩咐下人:“将大皇子带下去,莫要耽搁了祭祀吉时。”
“放开朕!”裴凌剧烈的挣扎起来,见裴牧丝毫不受影响的拿起礼部为他而写的祭文,神情似悲似癫,“尔等判朕为逆贼,他裴牧又何尝不是?!错了,都错了,他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
裴牧笑了下,手握祭文,看向远处:“父皇,儿臣可为逆贼?”
裴凌瞬间愣住,台下观礼的百官及家眷亦回不过神,四处张望,寻找裴武帝的身影。
不远处,大监推着一把木椅,送裴武帝上前。
裴武帝的形容依旧憔悴,但却已恢复清醒,坐在轮椅上,任由众人好奇的目光打量。
“父皇,儿臣……”裴凌慌乱的想要请罪,却忽然想起今早出发前,他在龙榻前说过的话。
父皇是否全都听到了?
裴武帝不愿听他再搅弄是非,冷漠下旨:“将裴凌等逆贼贬为庶人,打入天牢。”
一句话,决定了裴凌此后的命运。
也只需一句话,便能决定裴牧的去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仅剩的那两位天家父子身上。
裴牧却恍若全然不在意,笑着问:“父皇,儿臣可否继续?”
裴武帝没答话,只是疲惫的闭上了眼。
昭武二十七年,裴武帝退位,长居福寿宫,其三子裴牧登基为帝,次年,改元康和。
……
福寿宫。
自裴武帝醒来后,身子便大不如前,右半边身子使不上力,连执笔都变得极为困难。
太医诊为风疾,每日以针灸缓解、汤药续命,但裴武帝的身体还是一日不如一日。
他知道自己命数将至,却仍有心事放不下。
冬日的第一场雪后,卫辞得太上皇召见,望着身形消瘦不比从前的裴武帝,卫辞只觉得嘲讽。
裴武帝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在那双如田黄石般澄澈的眼眸里,他好似看到了昔日故人,更看到了狼狈不堪的自己。
像,真像啊……
可惜他甚至没来得及给他一个封赏,便已不得不退位。
“可还记得你的母亲?”裴武帝忍不住问道,“她过得好吗?听闻慈水村穷苦,她必定吃了不少苦头……”
卫辞沉默不言。
裴武帝:“你……你不要误会,朕与她曾是故交。”
卫辞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裴武帝竟罕见的感到窘迫,左手紧紧地抓着木椅,想要从卫辞的视线中消失。
可他又无比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她同你提过吗?”裴武帝陡然紧张起来,不停的吞咽着口水,焦灼的视线在他身上盘旋,落定,“你究竟是谁的孩子?”
他算过,卫辞的年岁恰好对得上。
怒火从胸腔中点燃,克制不住的往外蔓延,直把他烧得双目赤红,拳头高高扬起。
深入骨髓的尊卑礼法却又让他不得不停手。
“我姓卫。”
卫辞抬起头,站在宫门,远远的看着他,忽而说道:“我母亲从未提过你,应当从未把你当做故交。”
“我父亲也是。”
“你根本不配与他们相识。”
一声声,一句句,宛若刀子插。进裴武帝的胸口,他拼命地摇头否认:“不,不是……”
他眼睁睁的看着卫辞转身离宫,无比急切的想要追上前,但伴随情绪剧烈波动而来的咳让他无力动弹。
雪地上突然现出一朵殷红的梅花。
裴武帝怔在原地,抬起手,只瞧见一片温热的红。
他慌张的呼喊下人,雪色中却只有寂静,直到他听见脚步声,连忙喊道:“快传太医!”
那道身影却停在他身前,巍然不动。
裴武帝仰头对上卫敏的视线,喉咙发干:“淳阳……”
“我不是淳阳,我是卫敏。”
卫敏往后退了两步,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就这样冷漠的看着,看着裴武帝从木椅上跌落,倒在雪地中,拼命地想要爬起来,却又滑倒。
挣扎半晌,裴武帝终于放弃,躺在冰冷的雪中,问她:“你恨朕?是朕给了你一切。”
“恨?”卫敏偏头,发笑,“你不会觉得,我真会视你如父吧?”
“你配吗?”
裴武帝死死地盯着她。
“我本想杀了你,”卫敏漫不经心的说着,“可那太便宜你了,我要你这般肮脏狼狈的活着,要你看着卫辞回到国公府,要你看着——”
她凑过来,俯身,笑得肆意:“看着你们裴姓皇室断子绝孙。”
裴武帝伸手想要掐住她的脖颈,被卫敏嫌恶的一掌拍开,她起身,抖落沾在衣摆上的雪粒。
“卫辞他,他……”
“他恨你,”卫敏冷漠的看着裴武帝,“这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