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出了宫门,就有凌王府的马车在等,时暮来到府前,看到朱门旁,府里的小厮正把红色的灯笼往高处挂。
见时暮过来,赶紧爬下梯子喊王妃。
时暮没心思多管,一口气跑到卧房,看到谢意正在桌前写字,心里才觉得松弛下来,放下盒子,一言不发地跑过去趴进他怀里。
谢意被他这反常的举动弄得有些茫然,用掌心摸了摸他后脑,“怎么了?”
时暮嗅着他身上那叫人安心的冷香,缓了缓,才完全消除大皇子带来的惊惶。
谢意把人抱到腿上,侧头查看他神情,“怎么了?”
面前的人微垂着眼,“我遇到大皇子了。”
“大皇子?”稍稍思索,谢意神情微凛,“谢远季他……”
时暮只告诉他,“大皇子以后应该是再无争储的可能。”
谢意不解:“为什么?”
“他和后宫妃子私通,很快会被陛下查出。”
“你如何得知?”
时暮细说:“之前我不是告诉过你,陛下身患一种传染性的性病,名叫梅毒么?这种病主要是通过性接触传播。”
谢意和他在一起久了,关于医术也学不少,一点就通,“你的意思是,谢远季也有梅毒?”
时暮点头,“对,刚才他把我拦在宫中,我看到了他手上的梅毒疹,这种皮疹呈棕红色,太典型了。”
谢意只是注意到,“他把你拦在宫中!”
见谢意神情瞬间不好,时暮知道自己说出来会让他担忧,赶紧挤出笑容,“我没事啊,这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么!”
至于谢远季想绿他的事,当然也不能说出来。
哥儿的眼眸干净纯澈,竭力露出最灿烂的笑容,可想起刚刚他进门那一刻,眼里明明掩不住惊惶和惧意,此刻却反过来安慰自己。
让谢意心里像是塌了一个角。
如果,对这人感情的开始更多的是欣赏和占有。如今,却在他对自己一次次的付出里,让这份感情变成了最珍而重之的宝藏。
他好似很清楚别人心间堡垒的脆弱之地,然后轻而易举攻破……
见面前的男人怔忡着,像是不认识自己了似的,时暮用指尖拨弄他眉梢,“今天又老了一岁咯,千万别再皱眉了。”
“小暮。”谢意伸手,环住窄腰,把人收进怀里,附在耳边安抚道:“别担心,很快一切就会结束,到时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很快?一切结束?
时暮知道他的计划已然是提上日程,顿时浑身一紧,还有点想哭。
我不要结束!结束的时候可是要完蛋的!
稍微腻歪了片刻就有府里小厮来报,“陛下派宫中内侍送了生辰贺礼过来。”
因为是皇帝的赏赐需要谢意亲自去接。
时暮从他身上下来,出门前叫他看到了那只木箱,好奇地伸手想打开,“这是什么?”
被时暮及时按住,“不能看!”
和他解释,“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现在还不能看!”
谢意挑眉,“现在不能看?”
“对,等晚上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再看。”哥儿神情里露出扭捏,难免叫人浮想联翩,想入非非……
谢意按住浮动的旖旎心思,笑问:“什么礼物要晚上才能看?”
他紧紧按着木箱就是不放,“晚上你就知道了。”
“好”
走出卧房,时暮看到王府里今日焕然一新。
今天是他生辰,自然王府也布置一番。不止门口挂上了朱红的灯笼,府里,每棵树上还缠了象征祈福长命百岁的红色绸带。
皇上派内侍送来的贺礼是一只黄花梨的小箱子,上面雕刻了象征身份的四爪金龙,赐礼的圣旨上还写了时暮的名字。
这箱子做工精细,光箱子就是一件艺术品。
打开,更让人眼睛都看直了。各种玉石摆件和首饰,羊脂白玉油润细腻,翡翠莹绿欲滴,而且雕工都极好。
时暮估计自己在三甲医院干一辈子也买不起一件。
见他睁大眼睛盯着箱子,要伸手又不伸的模样,谢意压不住唇角,小声提醒:“圣旨上有你的名字,也有你的一份。”又道:“不过,我的也是你的。”
时暮抬眼冲他扯唇。
心中却在苦笑,我一个要跟你流放的人,要这些干嘛?还能带走不成。
不过,倒是可以给江小兰送几样,虽然皇家之物不允许拿去变卖,但放在家里也有面子。
挑了几样好的,叫人送到海棠巷。
除了皇帝,还有不少人送来了生辰礼物。
谢栩附庸风雅的送来一副字画,霍小侯爷送来一只花瓶。
谢意的母妃送来一对白玉戒指,一大一小,显然是送给两个人的。
谢意的母妃宸太妃因为有先皇旨意,不和谢意一起住在王府,深居后宫。平时,谢意会定期去请安。时暮虽然现在还未见过,但成亲前理应去见见她。
沂朝人成亲没有戴戒指的习俗,但时暮看着这一对,觉得像极了婚戒。
向身边人示意小的那枚,“晏和,替我戴上。”
谢意不明所以,但按他所说,捏着手,将白玉戒圈推进哥儿细秀的无名指根。
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戒指大小恰到好处。
时暮又拿过那枚大的戒指,“我给你戴。”
尽管做之前不明其意,但这样宛如某种仪式般的交换戒指,无需言语已让人感觉到其中绵绵情意。
谢意看着自己指根上的白玉戒指,再看面前眸清可爱的哥儿,只恨,此刻时机不是很合适。
于是,不待晚上的生辰宴彻底结束,便不由分说地把人抱进了卧房。
春日静夜,清月泠然。
微风自雕花窗户绕进卧房,伴随一片细腻作响的水声,悄忽地勾缠着帐床边的白色纱幔,让帐中两道相拥的身影如堕梦境般,时隐时现。
唇舌纠缠得热切,似要让对方和自己彻底相融。
在寂然月色映照的空濛世界里,时暮看到眼前熟悉的黑眸幽深,如浓云般翻滚欲念。
烫人的手指亦沿自己侧腰一路往下,贴着小腹,探进解开腰带的腰身中。
忍不住弓紧背脊,伸手抓住那只劲瘦手腕,深深吐息道:“别……”
对方动作一顿,微撑起身,低头看来,“怎么了?”
时暮还记着今晚的正事,抓着他手不让他动,“我还没送你生辰礼物。”
谢意侧头,视线越过卧房,看向桌上的木箱,不是很想起身。
“一定要现在送么?”
见他肯定点头,眸中闪烁泠泠清光,似还有羞涩。
“现在让你用上,更有意思。”
谢意定定凝注他,心绪浮动得厉害,片刻后直起身,竭力保持自然,“好。”
时暮跳下帐床,踩着绒毯走到桌边,用折子点起烛火,打开木箱。
里面叠放着一件深红色的绣满凤凰的锦缎襦裙,外罩对襟长衫,款式温婉大气。虽然时暮交代了用宫中贵人的旧衣改造就行,但毕竟是宫里手艺,自然是顶级的精致。
映照烛火,满衫的金丝凤凰波光粼粼,翩然欲飞。
时暮拎起襦裙,转身面向床上的人,笑道:“晏和,你穿给我看看吧。”
谢意看着他手里的红色襦裙,许久没有开口。
时暮心虚地借着月色,观察他神情,往前走近,“我听说你小时候长相可爱,像个小公主似的,还被宸太妃做女孩打扮,一直很想看看。”
谢意依旧宛如被封印了似的坐在床上不动。
时暮走到他面前,“哥哥。”不管了,为了晏和小公主,夹就夹吧,“给我穿一次嘛,行不行,我准备了那么久。”
谢意当然知道他准备了很久,毕竟是自己亲自去裁造院量的尺。
他不开口,时暮就狠狠撒娇,靠到他眼前,“殿下。”
“哥哥。”
“老公。”
“拜托了,我真的很想看。”
谢意坐着不动,张了张口,又动了动唇,口型像极了“好”字。
时暮当他答应了,“那我伺候殿下更衣!”
又被他握住手腕止住动作。
面前的男人垂眸陷入思绪,“其实,我心中也一直惦记一件事。”
“你说。”
时暮看着他悠然开口:“初见之日的惊鸿艳影叫我念念不忘,我很想再见小蝶姑娘。”
这人的言下之意,就是想礼尚往来咯?
短短思索,时暮便果断答应,“没问题,我一定叫你再见。”
谢意挑眉,“真的?”
时暮举起三根手指,郑重其事地起誓,“只要哥哥今天晚上叫我心满意足,我绝对不食言!”
反正不是流放就是领盒饭。
到阴间再穿给他看咯。
谢意又盯着那襦裙片刻,缓缓点头。
时暮兴奋得眼睛都在发光,“我伺候哥哥穿!”
坐着的人一动不动地任凭他帮自己解开腰带,褪去衣衫,再抬起手臂,套上襦裙。
看着眼前的人,时暮福至心灵,“我出去一趟。”
推门离开片刻后,他抱了好几样东西回来,谢意诧异:“你要做什么?”
把东西摊在床边,哥儿眉眼间尽是笑意,“给你化个妆。”
谢意:……
床边一堆瓶瓶罐罐,谢意才知道,原来,他刚刚出去找小婢女们借胭脂水粉去了。
时暮研究一下这些古代化妆品,开始摆弄眼前的男人。
先是眉毛,他本来就生得很好,剑眉入鬓。时暮也不太会画,只用螺子黛简单加深。
然后是眼睛,这人一双修长凤眸,眼尾处如小扇般展开一束流畅的双眼皮。
时暮用指尖沾着胭脂,在他薄薄的眼睑上晕了一层掺着金粉的眼影。然后在薄唇上涂抹微带橘色的赤色唇脂。
最后,再给他戴上一串牛血红珊瑚珠的项链。
摆弄完,时暮往后两步,退开欣赏。
然后,一点点呆住。
实在是太美。
并非是完全变成女子,甚至一眼就能看出是个男子,但因为那完美无缺的清晰轮廓,被脂色染得浓艳姝丽的眉眼,解开发冠后,散落颊边的稠密乌发,让他整个人生出一种雌雄莫辨的美。
绣满凤凰的对襟锦缎长袍因为量体而裁,亦是十分合身,丝毫不显粗鲁,反倒有种君临天下般的贵气。
时暮怔了半晌,忍不住讷讷吐出:“老婆。”
第92章
谢意拧眉诧异,“你说什么?”
时暮依旧怔怔地看着面前一身凤凰的美人。
他折着腿坐在床上,神情间有一丝茫然,简直无一不是长在自己审美上。
难怪自己为他连命都不想要了!
时暮觉得直男魂已经被他勾了出来,屈膝跪在这人面前,扶住肩膀,以便更近地欣赏这张摄人心魂的面容。
“你知道么?我以前就想娶一个像你这样漂亮的老婆。”这是时暮的心里话。
谢意蹙眉疑惑,“老婆?”
时暮扶着肩膀挪到他身后,用视线把他笔挺的肩膀和收束的劲腰,细细描摹了一遍,“就是娘子的意思。”
往前环住他腰,把脸贴到背上喊了一声,“老婆,我好喜欢。”
谢意没想到顺着他穿了这衣服,叫他这么高兴,唇畔浮起笑意,握住他扣在自己腰腹上的手指,“你高兴就好。”
听得出身后的人是真的开心,“我特别高兴。”
谢意摩挲着哥儿纤细的手指,却反而被他扣进指缝,往后,拉到背上别住。
两只手挨近后,腕上有微凉柔软的东西流过。
还没反应过来,被他用不知什么带子系住手腕,两只手都禁锢在了背后。
谢意不明其意,偏过头疑惑地问:“小暮,你这是……”
然后满腹狐疑地看着他又扶住自己肩膀,挪回前面。
哥儿有些羞涩,颊边似飘落红云,轻声说:“哥哥这么漂亮,我都……”再压低声音,“被你弄石更了。”
他长睫眨动,滤过暖色烛光,乌眸里宛如笼罩了山间薄雾,不管是人还是话,都叫人心潮涌动。谢意道:“那你放开我,我们……”
对面的人却不动,只直勾勾看着,“可是,我想试一试。”
谢意疑惑,“试一试?”
他把掌心罩在谢意膝上,微微倾身,用请求的语气开口:“让我试一试好不好?就一次。”
谢意还在琢磨试试的意思,见他微红了耳尖,闪烁着目光,认真承诺,“你放心,我肯定会很小心的,绝不会弄疼你。”
空气一时微滞。
谢意万万料不到,这人打的是这个主意。
二十多年,他虽然没有碰过别的哥儿女子,但确实也常去乐坊,各种风月之事都听过。
哥儿对男子做这样的事,他没听过。
默然半晌,眉心微结,柔声问面前的哥儿,“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答:“因为我以前是个直男。”
谢意眉梢更紧。想起他以前说过,他喜欢女子,谢意好似已经猜到了直男的意思。
卧房中一时默然。
只剩夜风从雕花窗中,拨动白色的纱帐。
谢意安静折腿坐于床上,垂眸间,细长眼尾晕染着旖旎红色,又因掺入的金粉,碎落有光。
不但妍姿艳质,更透着妩媚多情。
时暮觉得自己真的被蛊惑到了,凑近用唇亲触他侧脸,然后一路往下,吻至唇角。
谢意能怎么办呢,被他下了套,绑住了手,只能坐着给他亲,“小暮,你别这样……”
看见他在很近的距离,清澈眸中波光粼粼,不但情动,甚至有点着急。
用鼻尖触碰着自己侧颈,手也不安分地来解刚刚亲手系上的绣满凤凰的腰封。
谢意不自觉侧开脸,淡淡提醒他,“我们就像以前那样,不好么?”
时暮刚开始真没想对他做什么。
但此刻却是被彻底蛊惑,开口时嗓音带了细微的模糊和喑哑,“我也是男人,我也想……爽一爽。”
谢意:……
时暮伸手扶着谢意肩膀,把人缓缓地往后推倒,在床上躺好。
见他没什么明显表情,侧头安静躺着,露出的颈部动脉富有节奏地鼓动着。
这人本来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从不需要为了生计接受烈日拷打,皮肤偏向冷白色调。
若不是常年练武,练了一身匀称紧实的胸肌、腹肌、背肌、鲨鱼肌……就这美艳的脸,不知道能让多少人想入非非。
何况,时暮最清楚,这人穿着衣服固然斯文矜贵,可脱了衣服,那天家贵胄与生俱来的骄纵放肆便一展无余。
此刻却因为被绑住,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叫人心中宛如有千万只猫爪在轻挠。
时暮替他解开红色长衫系带,露出里面的雪白亵衣。
亵衣单薄,隐约能看出衣服下流畅的肌肉线条。
之前都是他主导,此刻自己来,时暮心跳有些快,喉结滑动,动作也显得生疏。
躺着的人自下而上凝注而来的目光深邃如一池暗沉沉的碧波,认真问:“小暮,或许你再考虑一下呢?”
时暮问他,“你不情愿么?”
对方长睫微阖,语调黯然,“我毕竟是你的夫君,这怎么能行。”
时暮俯身吻了吻他额头,“放心,没人知道。”
又冲他邪恶地勾起唇角,“何况,今天你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这里是你的王府,我的地盘,你就是叫破喉咙也没人会来救你的。”
说完边亲他脖颈,边学着他平时,伸手探进衣襟,一寸寸触碰,“你别怕,我会叫你舒服的。”
只是,碰到的尽是紧实的肌肉线条,即便安静不动,也能感觉到蛰伏其中的力量。
把他亵衣继续往下拨开,时暮指尖微微发抖,半天下不去手。
然后,被他扶住肩膀,柔声安抚,“你这么慌,怎么行?”
时暮坚决否认,“我没慌!”
然后发现,他手怎么在自己肩膀上?
这合理么?
看着他慢悠悠把挂在手腕上已经松散的发带摘下来,随意放在床沿。
提起唇角,语调极尽温柔,“要做坏事也不绑紧些,叫为夫说你什么好。”
眼神像极了看到猎物意料之中逃不出掌心后,露出的志得意满和从容不迫。
然后又摇头叹息,随手整理着身上被时暮弄乱的衣襟。
时暮从他依旧温柔的眼神里,感觉得到其中的暗藏危机。
往后瑟缩,“晏和,我们有事好商量,我对你死心塌地,为你命都不要,你不能伤害我,对吧?”
谢意听到他这句为你连命都不要了,只当他是怕自己欺负,信口胡诌,垂眸忍耐着笑意,“你在说什么,我怎会伤害你?”
“我就是想……”
时暮用手按住他唇,“不,你不想!”
他也不急,等时暮自己松手才继续悠然道:“就是想让我的老婆……舒服。”
时暮打了个冷噤,“今晚你二十五大寿,就不叫你劳累了!”
转身想爬下床,被他从背后欺身上来,没有一丝征兆,按住肩膀,犬齿便嗫咬在后颈上。
浑身宛如有细密电流窜过,力气在一瞬间被抽走。
时暮瘫在床边,大口呼吸着,等一切如潮水般从脑海中退去。
哥儿的身体有bug,怎么跟他斗!
片刻后,才感觉背上的人直起身。
时暮慢慢找回些力气,回身看他的时候,眼角泪意尚未干透,“这样玩赖的是吧!”
谢意舌尖撵过犬齿,若无其事道:“你本就该让我咬。”
时暮:……
妈的!
谢意把人抱过来。
哥儿的身体和普通男人大不相同,处处都很纤细,但肢体又柔韧,抱在怀中也轻盈若羽。
把人放在腿上,发带又从床边被拿回,缠在完全不同的两只手腕上。
乌发自是散落一片,衣物尽数被褪去,瓷玉般的肌肤暴露在春日微凉空气中,片刻间就潮湿得像是浸在雨雾中,弥漫开淡淡绯色。
一如沾染了春日樱花。
难以忍受地想挣扎,却又被他垫在肩下的手臂紧紧扣着肩膀,动弹不得。
自小腹传来的阵阵热息激得脸颊潮红,呼吸破碎……
躺着的人狼狈不堪,坐着的男人怡然欣赏间,依旧自持端方。
看人已经受不了,他才收回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拿过巾帕从容擦拭上面的水迹。
时暮仰着头喘息许久,才竖起脑袋。
见他眼睑低垂,往指根上戴回那枚白玉对戒,随意问:“还试么?”
时暮赶紧摇头,“不试了,再也不试了。”
对方继续问:“那以后呢?”
时暮已经学会抢答,“哥哥来!”
这人唇角浮起满意弧度,抬手抚摸时暮脑袋,“真乖。”
时暮看着他脱掉那件绣满凤凰的大红色长衫。
亵衣早就解开了系带,松松散散地挂在身上,露出身体沟壑清晰的线条。
在禁锢着手腕的不便中慌乱后缩,抬腿踩他肩膀,“我都认了,你还要干什么!”
反被他握住脚踝,抬到肩上。
男人神情认真得近乎单纯,“可是长夜漫漫,总不能太过荒废时光。”
时暮:……
把系在纤细手腕上的发带重新解开,一根根扣进指缝,压在两边。
夜风依旧自雕花窗中徐徐而入,和白色纱帐难分难解。
伴着跳动的暖色烛火,空气中若有海浪拍击,又好似雨打荷池……
“下次别再想这些歪门邪道,乖乖待在我身边,嗯?”
“那你轻点。”
“叫我如何还能更轻呢?”
“你这样我不玩了!”
刚开始还有声响,后来只剩四下漫溢的水色。
等夜色里的空气完全安静下来,时暮才意识到自己口干舌燥得厉害,迷迷糊糊地喊,“我好渴,想喝水。”
被身旁的人扶起来,就着手喂了些热茶才觉得喉咙湿润了不少。
谢意今天本来是想狠狠教训这哥儿,但此刻看他脸颊通红,眼尾湿润,一副累坏了的模样,又觉怜爱,“对不起,不该叫你这般辛苦。”
把人抱到床里面的位置,准备让他好好睡觉,刚细致掩好被子,准备从旁躺下,又被他已然没什么力气的手臂勾住了脖颈。
他喊:“晏和。”
“怎么了?”
微哑的嗓音也不知是在唱曲还是在念词,“对所有的烦恼说ByeBye,对所有的快乐说HiHi。”
然后迷蒙着眼,竭力弯起唇角,“亲爱的,生日快乐。”-
第二天一早就要回宫继续照顾皇帝。
在内宫前下了马车,时暮感觉自己腿跟踩在棉花上似的,故意弯腰站着不动,觑着身边的人哼哼。
他抬了抬唇,走到前面躬身,“要背大可以直接说。”
时暮趴到他背上,“看看你有没有眼力见!”
往飞雪殿去的路上,虽然宫中人人皆知时院判和凌王殿下的关系,但这样背过来,还是叫人惊掉了眼珠子。
时暮有意叫他丢面子,洋洋自得地晃着腿,虚情假意道:“叫殿下委屈了啊。”
这人倒是坦然,“理应如此,不觉委屈。”
时暮乐坏了。
往飞雪殿走去,绕过一处回廊转角,时暮听到旁边有站着洒扫的两个小内侍在议论。
“哎,昨晚打得啊,四肢都折了,那胳膊扭得啊,如同麻花一样。”
“我从没看过这样可怖的死状,哎,实在是惨。”
什么人被打了?
第93章
时暮拍了拍掌心下的肩膀,“他们在说谁被打?”
他不是内宫里也有些耳目,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谢意脚步未缓,淡淡道:“没有谁被打,不用在意。”
“可是我听到有人被打死了。”
“跟你没有关系。”
他这竭力回避的态度让时暮感觉不对劲,往前凑过去质问:“你肯定知道,告诉我。”
谢意也知道瞒不住他,停下脚步。
时暮催促,“放我下来!”
谢意刚把人放下来,他就跑向那两个说话的小内侍。
小内侍看到是时院判,赶紧行礼,“凌王妃安康。”
时暮问:“你们刚刚说谁昨晚被打死了?”
两个小内侍赶紧回话,“我们也只是听说,昨夜后宫有位姓何的美人被带到掖庭给活活打死了。”
时暮心中震惊,“活活打死?”
“实在不知这位何美人犯了何事,听说用的木棍,棍棍打在那些不要紧的部位,打了上百棍才打死呢。”
这桩事情实在骇人听闻,两位小内侍说起就停不下来。
“听说直打得手脚尽折,如一滩烂泥般软在地上。”
“咦——咱们下人都没有这样惩罚的。”
“听说这位何美人今年年方十八,才刚刚进宫不到半年,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弥天罪过。”
“这么多年,宫中还从未有人遭到过这样的惩罚呢。”
两位小内侍你一言我一语,时暮听得喘不上气。
何美人应该就是染了梅毒的那个妃子。
活生生被打死,骨骼大面积折断,内脏破裂,内脏大量出血……
时暮是医生,医院里,高坠、车祸,这样的严重外伤见得多了,只稍微一想,眼前就尽是血淋淋的画面。
时暮之前想过明德帝会找到那个妃子,但想的最多不过处罚一顿,逐出宫门。
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会叫人将她活活打死。
十八岁,刚刚进宫。
若是时暮不了解谢远季,可能还会给这妃子分些过错。但时暮现在已经看透谢远季的为人。
一个刚刚入宫,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只怕是根本扛不住他的逼迫……
到头来,还要丢了性命。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站在阳光下,时暮却觉得浑身发冷。
看他站在那里低头不动,谢意就知道那人在想什么。
刚才本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但这件事在内宫早已传开,他迟早也会知道。
握他肩膀将人带到旁边,避开小内侍,才开口安抚,“小暮,你别想太多,不关你的事。”
“你是大夫,只负责治病救人,审判世间善恶对错不是你该做得。”
片刻后,见他抬起头,露出微红了的眼,恨声质问:“皇上不是每日撵珠诵经么?为什么能下这样恶毒的命令?”
原文里,明德帝这个人也是一个纯粹的配角,因此时暮没能从原文里获取任何有关此人的信息,反倒是这段时间的接触,让时暮觉得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如此心狠手辣。
那妃子也是他的枕边人。
谢意垂眸,唇边扯出讥诮笑意,“你是不是觉得谢玄是个温柔的人,但他比你想象的狠毒无数倍。”
是,时暮知道了。
明德帝恨的不是何美人给他戴绿帽子,恨的是何美人把梅毒传给了他。
在如今的明德帝心中,没有任何事比得上他的命。
所以他才如此重用自己。
静了静,时暮又想起,“那谢远季呢?”
“皇兄已经下令,让他去皇陵静守三个月。”
三个月,等谢远季回来,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只是不知,那时自己和谢意又是什么结局。
上午到飞雪殿为皇帝看诊的时候,时暮想着何美人的事,显得格外沉默,让明德帝注意到了。
帝王坐于榻上,依旧指拨佛珠,温和询问:“刚陪晏和过完生辰,怎么看着竟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想着他对何美人的毒辣手段,时暮心中难免有情绪,“没有,陛下,我挺高兴的,就是有些累。”
明德帝笑道:“若是晏和欺负你,大可以告诉朕。”
“没有,他对我再好不过。”
明德帝点头,似陷入回忆般怅然道:“晏和是我们几个兄弟中最小的,也最是聪明伶俐的,父皇当年最是宠爱他,尽管父皇年事已高,却总将四五岁的晏和抱坐于膝上逗玩。”
他目光凝注于虚空,不知看到悠长时光中的哪个画面,“那是我从小到大,从不曾感受过的。”
时暮已经自谢意口中知道了明德帝的许多事。
相比其他皇子,明德帝出身卑微。他的母妃只是宫中伺候其他娘娘的小婢女,被尚年轻的先皇意外宠幸后,怀上了他,才勉强得了个美人的封号。
母妃不得先皇喜欢,他出生自然也不受重视。
何况头上还有个嫡长子,先太子。
谁知道先太子会出事。明德帝谢玄才作为先皇帝最年长的儿子,顺理成章登上皇位。
——为保谢家江山稳固,谢家有祖训,立嫡立长,不传幼子。就像如今,明德帝其实不止谢远季和谢远戎两个儿子,但其他皇子年纪尚小,没有争储的机会。
他登基后的十年里,他的一众皇弟也渐渐因为各种事情,或是病故,或是远离皇城。最后只剩谢意一个尚在沂都。
时暮听到他言语里对先皇宠爱谢意有所介怀,赶紧道:“先皇定然只是因为晏和他小,所以宠爱些,其实对陛下您才是真正的寄予厚望。”
明德帝低头咳嗽,略带几分自嘲地扯了扯唇角,“有么?”
不待时暮再说,又开口:“时院判或许不知,晏和那时候只十五岁,他但凡再大些,皇位定然就是他的。”
皇帝语气依旧温和,旁边,霍公公这老狐狸亦是淡定自如。
但时暮的每一根神经已在一瞬间绷紧。
明德帝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已经感觉到了什么?
Cpu飞速运转间,时暮撇了撇嘴,露出一个万分嫌弃的笑容,“他那人能有什么出息,脑子里天天就想着怎么折磨我,要先皇真把皇位传给他,沂都老百姓可惨了!”
飞雪殿中一静之后,霍公公率先尖声尖气地嘿嘿一笑,开口调侃:“哎哟,难怪时院判今早这么累呢。”
时暮瞅着霍公公,又羞又恼地骂他,“老霍你不是正经人!”
霍公公笑得暧昧,“时院判平日里忙在陛下身边,想必叫殿下思念得紧呢。”
片刻后,明德帝终于露出极淡笑容,“看晏和疼爱你,朕也就放心了。”
气氛松驰下来。
明德帝又叹息,“晏和今年才二十五,朕今年已四十有八,整整大他二十三岁。”
霍公公奉承:“陛下也很年轻呢。”
时暮也轻松打趣:“男人四十一枝花,陛下正值当打之年!”
明德帝露出笑容,“嗯,时院判医术精绝,有你在朕身边,朕很放心。”
其实,明德帝的身体已是衰弱非常,若不是有时暮的医学空间,依靠大量现代药物稳定他的身体状况,他应该已是危在旦夕。
原书里,明德帝没有发现谢远季和何美人有染,谢远季也没有被送至皇陵,两位皇子一直势均力敌。
于是在明德帝病危时,内宫风起云涌。
但如今,因为自己,明德帝尚能维持,谢远季也被送走。两位皇子之间的平衡已被打破,剧情又会怎样发展呢?
临近看完诊,明德帝又淡淡开口:“如今,朕身边只剩远戎,晏和身为皇叔,自该多教导皇侄,他能安安分分做好他的清闲王爷,朕就放心了。”
霍公公笑道:“凌王殿下文武双全,和二殿下、景王殿下这些小辈年岁相仿,想必相处的都是极好的。”
时暮不知道霍公公听懂皇帝意思没有,但叫谢意安安分分?
已然是明晃晃的试探。
从飞雪殿出来,时暮想去永凌殿找谢意,已经有小内侍等在门外,告知时暮,凌王殿下在太医署。
带着满腹狐疑来到太医署,时暮看到已坐在诊堂里等候多时的林燕、时仲,以及身穿武将官服的男人。
瞬间明白过来。
谢意也是个狐狸。
可在这皇宫中,不当狐狸,恐怕活不过两集。
男人名叫林豹,是林燕的亲哥哥,如今任沂都兵马司副指挥使。
谢意那天在时府前告诉林燕,在太医署等时仲来看诊,就是冲着这位兵马司副指挥使的。
时家如今不止时献入狱,大部分家产也被抄没。
无官职在身的平民是进不了皇城的,因此林燕和时仲要来太医署求医,非得靠这位兵马司副指挥的舅舅带进来不可。
果然,自己帮时仲看诊的时候,谢意把那兵马司副指挥使单独带走了。
虽然不知道他具体要如何游说,但时仲的糖尿病需要长期使用胰岛素和降糖药,小命握在自己手里,恐怕林豹不想被他拿捏都不行。
如今,身份地位反转,能得到时暮的看诊,林燕和时仲都是感恩戴德,低声下气。
时仲一直不住重复,“多谢王妃不计前嫌,救我性命。”
林燕只盼着能拉近和时暮的关系,绞尽脑汁地没话找话。
终于叫她想起几件过往旧事,“王妃襁褓之时,还曾在妾身怀里尿过呢。”然后,勉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
时暮也听江小兰说过这件事。
原身刚刚出生,被她夺过去抱在怀里打量,恰巧自己尿了,叫她闻到了尿味,便被她恶狠狠抛在床上。
虽然没有摔出什么大问题,但江小兰心疼儿子,抱着哭了许久。
听她如今提到,时暮勾起唇角,笑得冰冷渗人,“谢林夫人当年不杀之恩。”
林燕讨好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正常的空腹血糖范围在3.9-6.1之间,此时,时仲的血糖已经高达21,同时有一些并发症。
随着现代饮食结构的改变,现代人患高血糖的比率逐年上升。
高血糖在现代也成了一个常见病,但因为人工合成胰岛素,以及各种降糖药物的研发,糖尿病在现代可以轻易地得到规范治疗。
此外,作为一个慢性疾病,除了应用糖尿病药物外,还要长期采取饮食控制、运动、血糖监测等治疗手段。
糖尿病在现代医学中的治疗目标是保持血糖长期稳定,避免糖尿病酮症酸中毒、肝及肾功能不全等各种并发症。
时暮为时仲检查时,看到空间的检查结果里有时仲的血型,是A型血。
时暮在之前的检查中也知道了江小兰的血型是O型,自己是B型。
这样看,时献的血型可能是B或者AB。
无用的信息增加了-
空无一人的太医署清疫馆中,林豹躬身听着玉冠束发,身着玄衣的矜贵男人说话,额间止不住的冒汗。
“如今皇兄身体日渐衰弱,两位皇侄贪图享乐,不思进取,我这做皇叔的,实在看不下去了。如今大皇子已废,至于远戎,不足为虑。”
他低头随手转动指根上的白玉戒指,唇角微勾,眸中却看不出笑意,“昔年先太子被奸人构陷,陛下才得以登基。可太子是被冤枉的啊,可见这天下本来也不是谢玄的。”
他直呼皇上名讳,说的话更是句句都是杀头的大罪。林豹只觉头皮发麻,汗珠从额头大颗大颗滴落在地板。
“如今时公子病重,本王的王妃和时公子也是血脉兄弟,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他叹了口气,“可这病,不是一日就能好的,以后少不了叫王妃费心。”
林豹关心侄儿时仲,赶紧躬身拱手:“殿下出手相救,末将感激不尽!”
面前的男人露出笑意,“只要林副指挥使好好听本王的话,时公子自会安然无恙,当然,指挥使日后亦是平步青云。”
林豹也知道如今皇城中,两位皇子争储,暗流涌动。昨夜大皇子不知因为什么,被陛下斥责,罚去看守皇陵三个月。本以为这场争储风波就要尘埃落定。
没想到走了大皇子,来了皇叔。
林豹所管的兵马司只负责沂都民间的治安,不涉及皇城,本以为可以不涉党争,明哲保身,没想到会被凌王盯上。
这滩浑水,他一点都不想蹚,迟疑着一时没有开口。
下一瞬便感觉面前散发出一股寒意。
抬头,见凌王再次开口,语调虽然依旧懒散,但神情已是冷如寒霜,“怎么?林副指挥使还有什么顾虑么?”
“殿下我……”
“林副指挥使不顾忌时公子的身体,不愿为自己的前路打算,本王可以理解,但若是不想走出这间清疫馆,大可以试试。”
林豹自余光里看到站在门口的成纪将军腰旁剑鞘微动,露出一线雪亮寒芒,浑身血液霎时凝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愿听候殿下差遣!”
第94章
和人博弈向来不是一场棋局,而是一场赌局。
手中有多少筹码,决定这场游戏你能玩多久。
以前,谢意觉得自己孑然一身,不如轰轰烈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如今,他输不起。
清疫馆中,前几天因为布病还有几个人,这几日已是恢复它往日的死寂。
谢意知道,那个人肯定很愿意看到这样的画面。
惟愿人间无疫。
放走林豹,谢意走回太医署的诊堂。
诊堂里,时家的嫡母和嫡子也已经离开,只剩那哥儿坐在诊桌后捏着毛笔,在动作笨拙地写字。
他一直有记录医案的习惯,之前他嫌字不好看,自己还曾帮他细致抄录过一遍。
傍晚又至,诊堂里残余一缕颜色秾丽的夕阳,静静铺在哥儿背脊上。
不知怎么,谢意觉得他好像比以前单薄了些。
心里莫名涌起一缕酸涩之意。
他在宫中替谢玄看诊,是不是很累,是不是不开心?
伴君如伴虎,想着也是时时刻刻都在担惊受怕。听到何美人被打死的时候,又叫他受了一次惊吓。
他在东市开时暮堂的时候,虽然有那么多质疑,那么多曲解,但他开开心心。
谢意突然有点恨自己闲来无事,让他考甲级,叫他不但要天天担忧,还要不舍地和娘亲分开。
正失神地站在门口看着,见他转过头来。
平时,他看到自己就会笑,眉眼一弯,眸子清亮如折映旭日的露水。
此刻神情却有些茫然,张口问:“我是不是也是你算计里的一环?”
谢意心脏瞬间一阵钝痛,快步走过去,看着诊桌后的人,用力摇头,“没有,怎么会,从来没有过。”
他思索片刻,点头,“嗯,我想也是。”
谢意俯身把他肩膀搂进怀里,“你从来不在我的算计内,是因为你,才打破我所有算计。”
他听不懂,仰头疑惑,“你到底在算计什么?”
谢意深深凝注,“你很快就会知道。”
时暮知道原著里,他就是一心替先太子拿回皇位的剧情炮灰,但不明白自己怎么打破了他的算计。
不过,知道他肯定会竭尽全力护自己周全。
这就够了。
陪着自己回飞雪殿的路上,时暮问他,“你希望陛下好起来么?”
如今都知道,明德帝的性命系于自己之手,可他好像从来没对自己哪怕有过一次暗示。
到底是皇帝好起来对他更有助益,或者他心里一直盼着皇帝快死?
时暮心里想了很久,忍不住还是问出来。
身边的人淡淡一笑,“你是大夫,做自己觉得对的事就好。”
时暮从不觉得,能有一个人这样深刻地理解另一个人。可这一刻,觉得他好像做到了。
心里既酸又甜,有点想抱他,可是旁边还有小内侍,迟疑了一瞬,被他虚虚环住,轻拍了两下背脊,“别担心,晚上我们又能再见了。”
时暮心里开心,“嗯。”
站在黄色琉璃顶的飞雪殿前,一直等腰掐金带,一身玄衣的男人走过汉白玉栏杆的转角,消失在视线,时暮才转过身往殿里走。
这段时间,明德帝的病情还算稳定,但今晚,时暮刚进殿就听到霍公公在焦急地质问小内侍,“时院判呢?怎么还没到?还不快去传!”
加快脚步进殿,看到明德帝侧身瘫坐在椅子里,没有像他平时那样看书撵珠。
时暮进来,霍公公霎时松了口气,“时院判,快!陛下他……”
时暮快步走近明德帝,看到他口歪眼斜,手臂和小腿一直在难以控制地簌簌抖动。
这是……肢体震颤的症状。
之前,时暮就发现明德帝一直有腕下垂,手指震颤的症状,这是存在神经系统上的问题。
此刻是四肢都出现了震颤。
明德帝言语不清地费力开口,吩咐霍公公,“帮我拿仙丹。”
霍公公赶紧喊小内侍奉来青瓷盖碗,打开拿出里面一大丸黑色的丹药。
丹药很大,尽管万分困难,但明德帝还是吞了进去。
时暮之前也见过明德帝吃这种药丸,猜测是太医署制作的保健品,但“仙丹”这名字,听着怪怪的。
霍公公端来茶水,让明德帝漱了下口。
时暮见他吐出的茶水中有血丝,又觉得奇怪,“陛下,可以让我看一看您的喉咙么?”
明德帝在霍公公的伺候下,慢慢服下药丸,才张开嘴巴,让时暮检查。
时暮没看到明德帝的喉咙有什么问题,倒是发现他牙龈有肿胀、渗血的情况,在细看,又见牙龈和牙齿交界处有细细的蓝黑色线条。同时还能嗅到其中有种微腥的金属气味。
脑中电光石火般划过,时暮好像知道一直以来,让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明德帝严重的肝肾损伤来自哪里了。
明德帝牙龈上的蓝黑色细线叫做汞线,是慢性汞中毒的主要信息之一。
之前,因为他包括腹痛、肝肾损害、神经损害等一系列过于繁杂的症状,让时暮没有想到重金属中毒。
此刻才从牙龈上找到关键信息。
学过物理的知道,汞在常温下,就会缓慢地挥发。
短时间内吸入高浓度的汞蒸汽会造成急性汞中毒,产生恶心呕吐、腹痛腹泻,呼吸困难,急性肾衰竭,以及支气管炎、肺炎等症状。
明德帝则属于慢性汞中毒。
汞进入人体后,首先毒害的靶器官是肾脏。随后,金属汞会被氧化成二价汞离子,通过血脑屏障,在脑部集聚。
这需要一定时间的积累。
因此慢性汞中毒的首发症状往往是失眠,之后发展成失眠、抑郁、易怒乃至幻觉等精神异常,手指、舌尖等部位震颤,以及口腔炎三大症状。
慢性汞中毒很难靠血尿中的汞含量来发现,一般是结合病人的接触史,以及从脑电图的一些改变来判断。
但时暮结合症状,合理怀疑,明德帝可能不止汞一种重金属中毒。
先给明德帝使用糖皮质激素,帮他处理现在最为严重的震颤问题。
等他状态稍稍好转,时暮进一步为明德帝做其他重金属相关的检查。
看到他血中锌卟啉和游离原卟啉增加明显。同时,血涂片见点彩红细胞明显增多。
点彩红细胞是一种没有分化完全的血细胞,是慢性铅中毒的标志。
至此,时暮终于弄清楚了,明德帝各种复杂的全身症状,以及严重的肝肾损伤是来自慢性铅汞中毒。
可他一个帝王,怎么会铅汞中毒呢?
他自开始失眠这一年多,寝殿飞雪殿没有任何改变,每日上朝的规律也无变化,周围的殿宇没有做过任何重新的装潢。
难道,他的铅汞是从饮食中吃进去的?
时暮出声询问:“陛下,自您失眠这一年多来,饮食可有什么特别变化?”
明德帝摇头,“没有。”
霍公公笑道:“时院判大可放心,陛下在进食前,所有饮食都会由内侍们一一试过,绝对万无一失。”
对,皇帝的饮食都是有人亲试的,定不会有问题。
时暮继续问:“那其他的呢?”
霍公公摇头,“陛下吃的不多,每日便是固定的几样。”
那铅汞到底是从何处摄入的?
时暮突然想到明德帝刚刚吃的黑色大仙丹。
第一次见明德帝的时候,就看到他在吃这黑色的巨大药丸,一直当是朱令给他配的人参鹿茸之类,提高免疫力,补气补血的药材。
这样的药丸内侍是不会帮他试的。
开口询问:“陛下,您服用的仙丹是朱院判所出的方子么?”
明德帝刚刚从肢体震颤中缓过来,疲惫地以手支额,听到这话,缓慢掀起低垂的眼睑,和霍公公交换了一个眼色,才缓缓摇头。
时暮继续问:“仙丹是从何时开始服用的?”
明德帝不语,霍公公替他回答:“陛下服用这强身健体的仙丹,已一年有余。”
“一年?”时暮疑惑,“我记得陛下也是差不多在一年前开始失眠的?”
这句话叫飞雪殿里的气氛微妙一变。
不仅时间吻合,慢性铅汞中毒需要长期低剂量摄入,正和服用丹药的计量契合。
此刻,时暮已然不得不将明德帝的慢性铅汞中毒怀疑到这丹药头上。
可惜医疗空间只是医疗空间,没有相关检测仪器。验证丹药里含铅汞等重金属,要进行相关的化学实验。
其实,用铅汞炼丹是古人老早就在玩的事,吃坏过不少人。《史记》里就记载,齐国炼丹师李少君为汉武帝炼制丹药。采用的原料叫丹砂,就是硫化汞。
难道,明德帝也被什么炼丹术士骗了?
飞雪殿里静默片刻,明德帝抬起因器官损伤造成的暗黄眼珠看向时暮,“仙丹……如何?”
时暮如实禀报:“臣怀疑,是这丹药引起了陛下龙体损伤。”
不知为何,明德帝既没有说话,神情也没有丝毫改变,周遭气氛却是一变。
像有一根细丝在无声中被慢慢拉到最紧,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裂。
时暮却完全不知这份紧张来自何处。
霍公公觑着明德帝沉郁了几分的神色,冲时暮露出宽慰笑容,“时院判有所不知,这仙丹乃是高僧所赠,有佛法加持。”他措辞间似有些意味深长,“定然是妙用无穷。”
时暮没想到,明德帝居然会信所谓佛法加持的说辞,然后长期服用来历不明的药物。
劝说道:“陛下,进口的东西最好还是慎重些。”
明德帝直接问:“你的意思是,丹药有毒?”
时暮回:“我只是怀疑,还需要进一步验证。”
明德帝沉默不语,神情亦不明。坐在木榻上,撵动佛珠的动作却似快了几分。
时暮感觉得出,明德帝对这仙丹的态度怪异,却不知道为什么,只能继续劝说:“陛下,在我验证之前,还请您暂停服用丹药。”
刚说完这句,明德帝突然在矮几上重重摆下佛珠。
清脆的碰撞声后,天子神情阴沉地盯着时暮,“很好,你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时暮怔在原地,“什么?”
“是谢晏和叫你这样说的么?”不待时暮辩解,明德帝沉声下令,“来人!给朕把这哥儿给我抓起来!”
两个侍卫立时进来,将时暮架住。
时暮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满心气愤地质问:“这是为什么?”
明德帝的神色已是勃然大怒,“给朕把他关进临华殿中!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把他放出来。”
片刻后,时暮便被推进另一间殿宇中。只听得夜色里哐一声,雕花高门被重重关上。
霎时,偌大空旷的殿宇,只剩自己一人。
第95章
临华殿在飞雪殿后,隔着天子的书房。
除去朝堂外,明德帝偶尔会在这里接见大臣,商讨一些朝中大事。
此处离上朝的正心殿也有段距离。
时暮垫着脚,从窗缝往外瞅了半天。见外面虽然没有侍卫把守,但四下门窗都锁得紧紧的,自己根本出不去。
心中百思不解,明德帝为何突然这样对待自己?
一颗丹药,为什么能惹得明德帝大发雷霆?甚至他还说是谢意教自己的?
妈的,肯定是吃水银把脑子吃瓦特了!
本来,今晚谢意留宿宫中永凌殿,两个人是可以见面的,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把自己关在这破地方就算了,时暮怕的是后续还有更糟糕的惩罚。
总不会连流放都挨不到,就要把小命交待在这里吧!
想到明德帝对何美人的手段,时暮捏着颈间的小玉马缩到旁边冷硬的榻上。只觉骨缝发寒,身体止不住地想发抖。
呜呜想哭。
老公能不能救一下?-
哥儿院判已经被带走,明德帝坐回榻上,眉间余怒未消。
金色烛台上的整片蜡烛在夜色里安静跳动,照得整间飞雪殿灯火通明。
霍公公安静侍候在旁,看着明德帝在沉郁中,神情渐渐激动起来。
随后突然挥手,把矮几上的佛珠连同青瓷盏一起扫到地上,神情间既有激动,亦有愤怒,以致于平素蜡黄的脸颊都泛起红晕,“霍辛,让谢远戎滚去大觉寺反省!”一顿又道:“不!给我滚去清凉寺!”
大觉寺还在沂都中,清凉寺则在沂都外成县的一座山里。
这是要叫二皇子离开沂都啊。
明德帝喘息几口,又下了今夜的第三道命令,“即刻去皇陵,传召远季回来!”
这老内侍伺候两朝皇帝,深得皇帝心意,就是因为他摸得透这些帝王的心思。
该说的要帮主子说出来。不该说的绝不能说。
霍公公走出外殿,一边派人去二皇子的永阳殿传话,一边唤来侍卫去皇陵寻大皇子。
飞雪殿自外殿至门口,侍候在各处的小内侍们见霍公公出来,一个个都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
听完,各自在夜色里,悄无声息地走向不同的方向。
霍辛安排完,重新揣着拂尘往内殿走。
老内侍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相反,他旁观者清,眼前的局势,他看得比所有人都明白。
那哥儿一头雾水地被关了,想必连自己犯了什么错都不知。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错,只不过是他点出了一件叫明德帝夜夜恐惧的事——丹药有毒。
明德帝年岁渐衰,寄情佛法。
天子好佛,自然有人投其所好。
于是,有名声极大的高僧送来了仙丹,谓之有佛法加持,可以延年益寿,容颜焕发,长生不老。
虽然太医署查验,只能辨出其中几种药材,更详细的无法辨明。
但帝王老去,怎么能拒绝延年益寿、容颜焕发、长生不老几个字。
于是明德帝开始服用丹药。
一服便是一年。
此刻,时暮却说这一年来,明德帝身体日渐衰弱是因为这丹药。
哥儿大夫敢这样说,是因为他不知道,这仙丹虽然是高僧送来,但高僧是二皇子带到陛下面前的。
这不是在明明白白地说,二皇子意图谋害父皇。
这哥儿先叫大皇子守了皇陵,如今又想扳倒二皇子,岂非是把皇帝玩弄于鼓掌?
想想他背后的人,凌王谢意。叫皇帝如何不疑,如何不惧。
明德帝连夜把二皇子赶出沂都,又急召大皇子回宫,显然是担心宫中有变,想作依仗。
这些皇家的事啊,他看得多了。
这至高之位,可不好坐。不但要防百姓防臣子,更要防身边的人。
如今,皇帝关了时暮,凌王谢意定然不肯善罢甘休。
但是赶走二皇子唤回大皇子,二皇子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须发尽白的老内侍边走边侧首,从飞雪殿的窗格中看了一眼外面暗沉沉的夜。
无星无月。
今晚,恐怕风波要起了。
明德帝激动过后,只觉胸间发闷,肢体再次控制不住地有些震颤。
霍公公赶紧奉上热茶,小心询问,“陛下,若是没有时院判在身边,只怕今夜会有不适,需不需将朱院判请来?”
这段时间,正是靠着时暮的银针和各种药物,明德帝才能维持正常的睡眠和饮食。
虽然还有朱院判,但相比时院判的药,朱院判的药还是稍显温和了些,效果自然也有限。
明德帝也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体很需要依靠时暮。
但他不着急,不过是一个哥儿大夫,仗着有谢晏和撑腰,如此放肆,竟敢妄想掺和立储之事。
明德帝当然也知道两个儿子狼子野心。
但,儿子毕竟是儿子。至于他谢晏和,得先皇宠爱又如何?有张氏扶持又如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莫不是真以为这皇位是他太子哥哥的?竟然也想来染指!
听到霍辛提议,明德帝坐于木榻上,疲惫抬手:“不必叫朱令了。”
朱令来了也无济于事。
只道:“他不是有个药箱?”
霍公公知道明德帝是在说时暮日常傍身的药箱。
近日因为总在飞雪殿中出入,便把药箱放在飞雪殿,由小内侍收起来,需要的时候在奉到他面前。
这哥儿大夫的药不多,也不需要开方抓药,都是他自己提前备好,自这药箱中取出。
此刻明德帝提到,霍辛立刻吩咐小内侍把药箱送来。
那是一只颇为陈旧的藤编竹筐,盖着盖子,背带由黑色棉布缝制而成。看起来很不起眼,却叫天子的视线停留了许久。
敢关这哥儿大夫,就因为知道他的药都在这只药箱里。明德帝要让这哥儿明白,这天下到底是谁的。让他以后唯皇命是从,为自己的身体尽心尽力,而不是一心想着替谢晏和扳倒自己的儿子!
明德帝看了药箱片刻,道:“拿出来给朕服用吧。”
霍公公应声:“老奴遵命。”就着小内侍捧着藤编药箱的手,稳重地打开藤筐。
下一瞬,老内侍的脸色微变,开口时,语气难掩惊讶,“陛下,这里面……”
明德帝疲惫地抬起头,“里面怎么了?”
霍公公把空空如也的药箱奉到明德帝面前,“里面连一瓶药也没有啊!”-
小内侍离开飞雪殿,低着头,快速穿过内宫的道路,拐进永凌殿,低声向成纪禀报后,又悄无声息离去。
成纪大步进殿。
殿里的人端坐桌后,持笔写字,听到成纪脚步,微带不耐地问:“怎么还不回来?”
成纪当然知道他问的是谁,等的是谁,但还是不得不禀报,“殿下,刚刚飞雪殿传来消息,时公子……被陛下惩罚,关进了临华殿。”
桌后的男人微微一顿,抬头,眉间慢慢晕开几分冷意,却没有开口。
成纪继续禀报,“今夜,陛下不仅关了时公子,还命二皇子连夜去清凉寺反省,大皇子则被急召回宫。”
关了时暮,赶走二皇子,急召大皇子。
“发生了什么?”
成纪摇头,“飞雪殿的内侍只听到一句,丹药。”
丹药?
谢意默默思索了片刻,不动声色,只问:“去清凉寺反省的皇命已经传到二皇子的永阳宫了么?”
成纪回:“已经传过去了。”又问:“需要属下去截杀么?”
截杀的人自然就是大皇子。
谢意抬手,“不用。”他道:“自会有人动手。”
成纪懂了,大皇子连夜回宫,二皇子自己却要离开皇城。二皇子筹谋多时,想必定然有所行动。
他缓声布置,“叫张绥连夜带领孜县的数千将士进京。”
张绥为怀华将军,平时带兵在离沂都数百里外的孜县训练。
成纪疑惑,“可即便此刻启程,恐怕也要三日才能到达沂都。”
届时,恐怕大局已定,新君已立,张绥进京还有何用?
“不需要张绥真的带兵进京,只要谢远戎知晓这件事就足够了。”他继续安排,“叫方奇在外宫等候,林豹于皇城门前随时准备。”
整个皇城分为外城和内城,防卫由白虎卫和青龙卫两只禁军负责,两军交替负责内宫和外宫的防卫。
青龙卫早已被二皇子握于掌心。但自他从西南出征回来,白虎卫的副指挥使方奇已然归顺。
副指挥使便可调动白虎卫所有禁军。
若想逼宫,自然是守卫内宫才有利。但今夜,白虎卫偏偏负责的是外宫防卫。
二皇子的青龙卫负责内宫防卫。
林豹是他刚收入麾下的兵马司副指挥使,兵马司不能进皇城。
成纪不知道谢意要做什么,但自小跟他一起长大。成纪很清楚,自己只要全力执行他的命令就可以。
“另外就是临华殿那边,派人看好了,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满身华贵的男人轻舒气息,语声不忍,“他待在里面比外面安全,只是,多少要叫他吃些苦头了。”
成纪安慰,“时公子会理解的。”
知道今夜已是一触即发。
成纪再问:“那易王殿下那边,需要我去护卫进宫么?”
听得淡淡一句,“不必管他,有我就行。”
这话让成纪惊异抬头。
看到面前玉冠束发,贵不可言的男人站于烛火中,挺拓的眉骨和鼻梁在面容间落下阴影,似有平日从未见过的锋锐冷峻。
他一直所谋之事,便是为先太子取回属于他的皇位,可这话俨然是想……自己站上那至高之位。
成纪和他虽为主仆,但相伴多年,亦仆亦友。见自己诧异注视,他轻飘飘反问:“如何?我不行吗?”
成纪几乎没有迟疑,“再好不过。”
“那就去办去吧。”
正要出门,又听到他喊:“等等。”回头,得到他今夜最后一道命令,“替我将软剑取来。”
第96章
成纪走出永陵殿。
见巍峨皇城浸于夜色中,连绵的殿宇影影憧憧,宛如巨兽潜伏。
飞雪殿中,明德帝又一次有了震颤症状,霍公公喂了不少太医署的丹药,折腾许久,才叫他稍微平静下来。
已过丑时,老内侍多少有些疲惫了,走到外殿吹吹风,朝前眺望时。见远处有火光,列队整齐,悄无声息地往飞雪殿聚拢来。
心头暗道,起风了。
不过转念一想,他只是个老太监,能做什么呢?
谁当皇帝他都得把人伺候好咯,又兀自镇定下来,转身回到飞雪殿-
永阳殿中。
来传皇帝旨意的内侍副总管已倒在血泊中。
谢远戎手捏雪白巾帕,缓缓擦净剑上血迹,随后插回黑色蟒皮镶宝石的吞口剑鞘中。
旋即起身,让贴身侍卫提了灯笼,照着道路走出永阳殿。
要自己去清凉寺反省?想立谢远季为储君?果然是病入膏肓的老东西,脑子不清楚了。
该死。
他已做好一切安排,一面派自己的府兵围住凌王府,叫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另一面派人去皇陵回沂都的路上,截杀谢远季,绝不能让谢远季回到沂都。
今夜,内宫已被他的青龙卫掌控,易王出不了凌王府,谢远季回不了京城。他已然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不管易王还是谢远季,都对他构不成分毫威胁。
想到在这场权利角逐的游戏里,胜者将会是自己,谢远戎唇畔不禁有了笑意。
他甚至已经安排人,召集群臣进宫,只待颁下诏书,即刻登基。
沿着皇城中大理石铺就的道路,走向飞雪殿。
远远便看到那座黄瓦殿宇前的广场,已经被列队整齐的火把密密围住,宛如一条条在空中游弋的火龙。
此刻,青龙卫已经按命令将飞雪殿围死。接下来,只待自己踏进殿中,让那个老头子写下传位诏书,大事即成。
今夜过后,他就是沂朝的新主人。
看到二殿下过来,手持火把的青龙卫禁军齐声高喊,“二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然后整齐地往旁边,让出一条通往飞雪殿的道路。
谢远戎手持黑色剑鞘,不慌不忙走向飞雪殿。
谢远季就是个蠢货,谢意也不足为惧。
看着近在咫尺的高大殿门,他已然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却在刚刚踏上飞雪殿的第一阶台阶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线,“远戎。”
随之而来的是一整片如潮水擂鼓般的脚步。
谢远戎回头,看到另外一整队银盔银甲的禁军,自外城方向围来,迅速将自己的青龙卫严丝合缝地围在中间。
谢意一身月白色锦袍,手握折扇,宛如逛乐坊般步态闲散地走上前,淡声开口:“大胆皇子,竟敢谋逆。”
两队禁军,一队前胸绘龙首,另一队绘虎头,在火光映照的夜幕下对峙,伴随着清脆的金属摩擦声,长剑纷纷出鞘,一片剑拔弩张。
谢远戎见谢意带着禁军出现,不见丝毫慌乱,依旧自如笑道:“如此深夜,不知皇叔为何还未歇息?”
谢意反问:“如此深夜,远戎来这飞雪殿前,又是所为何事?”
谢远戎笑道,“今夜远戎惹父皇不快,想来这飞雪殿中请罪。”
谢意黑眸间也有了浅淡笑意,“远戎素来孝顺,深夜向父皇请罪,叫人动容。”
他这句话已是带了讥讽,谢远戎却只从容回答:“为人臣子,自该孝顺。”
谢意不想继续和他打机锋,“请罪当然是好事,本王只担心,有人要做那罔顾人伦,弑兄杀父之事。”
谢远戎笑意更深,“那么父皇的好弟弟召来这么多禁军,总不会是想保护自己的皇兄吧?”
谢意懒散抬眉,“你猜。”
谢远戎往前走了两步,“皇叔何必白费功夫,我的府兵已将凌王府围死,没有易王在前,你要如何帮你的太子哥哥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今夜,谁都不可能慢悠悠等立储,势必要直接继位。
但若无新君在前,继位诏书又如何宣读?
谢意问他:“本王不是已经在此?”
谢远戎神情微变,不过片刻就恢复淡然,“皇叔费了那么大劲把谢环弄回沂都,不就是想扶谢环?”
谢意道:“人的想法是会变的。”
原来,谢意如今的想法是要亲自称帝。倒叫自己围住凌王府的部署成了白费。
不过,欲成大事,难免会有挫折,只要结果是好的,就不算枉费心机。
谢远戎蹙起眉梢,幽幽叹惋,“我听说,昔年皇爷爷曾想立皇叔为储,却被皇叔自己拒绝了。”
谢意回他,“那时我年纪尚小,只觉自己难当此任。”
谢远戎问:“那如今为何又改变想法?”
谢意思索片刻,答道:“或许,我也想让我的王妃尝一尝当皇后的滋味?”
谢远戎微微一怔,旋即似听到什么笑话般低头失笑,“皇叔真会说笑。”
谢意也似当成说笑般提了提唇角,“事已至此,不如看看到底谁更胜一筹。”
谢远戎:“皇叔于我各领一只禁军,恐怕要较量过后才能见胜负。”
谢意:“这样未免叫这巍峨皇城染血,不如先看看我的筹码?”
他说完,呼喊和脚步声又自前方传来,谢远戎看到,包围青龙卫的白虎禁军身后,越来越多的火把涌来,层层叠叠,几乎让半个皇城沦为红色火海。
贴身侍卫急急上前向他禀报,“二殿下,大事不好!守卫外城的白虎卫打开了皇城大门,整个兵马司涌入皇城。”
谢远戎缓缓抬眸,见对面男人不慌不忙地转动着指根上的白玉戒指,俨然智珠在握,只待敌人束手就擒。
“本王手握兵马司和白虎卫,上万将士对这飞雪殿已成包夹之势,你的青龙卫如何抵挡?败局已定,远戎还是就此认输的好。”
即便此刻,谢远戎脸上依旧不见慌乱和颓然,微笑道:“皇叔刚才说得对,打打杀杀把这皇城弄得满地血气也不好,不如我们叔侄换种办法决出胜负?”
没想到事已至此,这谢远戎还能有如此多的伎俩,谢意忍不住扯了扯唇角,“换种办法决胜负,远戎这是把皇叔当傻子么?”
谢远戎保持着一以贯之的和煦笑意,手中握剑,拱手弯腰,对谢意行了个礼,自顾自说道:“皇叔从小随名家学剑,剑法精绝,侄儿仰慕皇叔,也稍学了几年剑法,是以今日很想与皇叔……”
他人依旧恭敬地弯着腰,但吐出最后四个“一较高下”时,手中长剑已随声而动。
剑身往前横过,黑色蟒皮吞口剑鞘自剑上脱出,划破空气打向谢意面门。
速度之快,如箭矢,如流星,叫人避之不及。
就在一旁的成纪心中瞬间一沉。
他之前也知道二皇子常年练剑,却也是第一次见二皇子认真使剑。
这剑法刚猛有力,恐怕不在自己之下。
心中紧张。看向被刺之人,见他腰身拧转,轻灵如雨燕般,以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向侧面滑开两步。
谢远戎也没想过能一击即中,剑鞘刚打出,脚下已踩着步伐,挽起青芒流转的长剑,直刺谢意眉心。
攻势快如潮水,不远处的男人似是难以反应过来,静静立于原地。被剑气和劲风带起的衣袂和下摆,猎猎鼓动。
谢远戎深知谢意自小习剑,平时虽然很少出手,但于剑法一道已是炉火纯青。
他虽自谦练了几年,但实则亦是高手中的高手。
谢意再厉害,此刻连剑都来不及拿到手,又如何跟自己较量?
谢远戎心中愉悦,唇畔随之浮起志得意满的弧度。
谢意一直未动,直至长剑来到面前,腰身才再次拧转。
如瀑墨发随身荡开,于方寸间,避开了这看似朴实,实则凝聚谢远戎多年习剑心得的精妙一剑。
剑招再次落空,谢远戎心中一沉,剑势急变,侧面削出,妄图置谢意于死地。
寒刃逼近,本以为他掌中无剑,只能再次退让。
这次他却不闪不避,手指随意拂过腰际,掌中蓦然多了一枚黑色剑柄。
剑柄狭长,上刻古拙花纹。
贴身上抽时,一线柔韧窄细的软剑自他腰带间弹出,在暗沉夜色中,划出清水漫溢般的剑光……-
飞雪殿中,明德帝状态越来越不好,昏昏地躺在床上睡了片刻,便再次被震颤症状激醒。
“霍辛,霍辛!”
霍公公从外殿走进来,到他榻边询问:“陛下,要喝点燕窝润润喉么?”
明德帝眼神茫然,不知焦点落在哪里,嘶声大喊:“药,给我药!”
他不适已一年有余,只觉身体的精力被潜伏在身体里的恶兽,一点点吞噬。
但服用时暮的药物后,体会到了许久没感受过的轻松,似找回了青春和活力。
此刻,身体不舒服,内心只觉得无比渴望再服下那神奇的药物。
霍公公问:“陛下,你要服什么药”
明德帝精神状况异常亢奋,“时暮,把时暮带过来,让他给我药!”
霍公公回头,看了一眼外面冲天的火光,显得十分为难:“陛下,时院判被您关起来了啊。”
明德帝神志已是不清,半睁着昏黄眼珠,听不懂老内侍的话般不断重复,“让时暮给我药,我要服药!”
霍辛知道,此刻去找时暮亦是无用,无奈摇了半晌的头,吩咐小内侍去打热水给明德帝擦脸。
又喂了些甜汤和太医署的药物,费尽功夫,终于叫这位衰弱的帝王稍稍安定。
刚扶他躺下,飞雪殿的殿门被两个小内侍从外打开,似在迎人进门。
霍辛知道外面风波已平,尘埃落定,赶紧快步走到外殿。
见凌王谢意一身月白长袍,衬着背后漫天火光,自门外缓步跨入。
霍辛把拂尘搭进臂弯,赶紧对他行跪拜大礼,“恭迎凌王殿下。”
他问:“皇兄呢?”
“刚刚躺下,老奴这就去把他唤醒。”
霍辛急急忙忙进殿唤人,“陛下,陛下。”
小心唤了几声,明德帝才睁开眼,看到站在床边的是一张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的面容,只是更年轻,轮廓亦更加清晰分明。
仔细分辨片刻,黯淡的眼中乍然露出精光,他竭力从床上半撑起身,激动开口:“晏和!你来了!快,快让时暮给我药!”
凌王低头看着床上的人,神情淡漠地反问:“时暮?皇兄不是将他关起来了么?”
明德帝像是才记起刚刚的事,嗫喏道:“是,朕关了他,他想必不会再为朕诊治。”旋即眼中又浮起希望,“晏和,他是你的王妃!只要你命令,时院判想必会接着为朕看诊的!”
谢意淡淡问:“我为何要命令他?”
明德帝急道:“晏和,朕是你的兄弟,是你血浓于水的兄弟啊!”
谢意露出讥诮的笑意,“兄弟?太子谢琮,皇弟谢尘、谢阑,他们不也是你的兄弟?你是怎么对他们的?”
听到这些名字,明德帝谢玄露出一种近乎茫然的神情。
“我以前还不信,直至拿着那封密信,亲去兖县,查问到写密信的乃是个帮人写字的书生。一个先生,为什么会写这样一封告发太子的密信?答案就是有人出钱叫他写,那个人是你,谢玄。”
谢意注视着谢玄,把过往十多年,一直如同铅块般压在心上的旧事,在他面前说于他听,“你伪造密信,离间父皇和太子谢琮,叫父皇在太子哥哥出征时,连下六道密诏,逼他改道幽玄涧,以致遭遇伏击,几乎殒命。继而又被扣上谋逆大罪,直至太子妃自杀,先太子病死冷宫。
你登基后,还不放过其他兄弟,叫他们死的死,放逐的放逐,若不是我有张氏依仗,只怕也被你早早送走。你一手造就的兄弟阋墙,如今,你的儿子弑兄弑父,都不过是在学你罢了。”
明德帝愣愣地听他说完,不过顷刻间,眼中情绪已是万般变幻。
但最后,一切复杂情绪都如潮水褪去,只剩汹涌恨意,“我哪里比谢琮差?这皇位谢琮坐得,我怎就坐不得!同为皇子,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从小习惯的尊崇,我从来没有感受过!别说父皇不喜欢,就连那些内侍、宫女都敢欺辱于我!若我不能坐上这皇位,这辈子哪还有出头之日。”
他仰头大笑后,看着谢意的眸中,带上了某种宛如怜悯般的东西。
“你真以为是我害死了谢琮?你怎么不想想,为何我能如此轻而易举就离间了他们父子两?”
谢意一怔之后,似想到了什么,眸光猝然收敛。
谢玄此刻好似又变得无比清醒,“你们张氏掌天下兵权,权倾朝野,早已被父皇忌惮多时!你不会不知道吧?”
谢意静静看着眼前的人,许许多多东西浮上心头。
昔年张氏,比如今势大得多,父皇立嫡长子谢琮为储,又惧怕张氏夺了谢家天下。
于是借着密信,废黜太子谢琮。
自己也是张氏子嗣。那么,当年父皇问十几岁的自己是否愿接任皇位,或许并非出自真心宠爱,不过是试探之词……
想到这里,谢意忍不住低笑出声,越笑越大声,只笑到眼眶发酸,才停下来。
谢玄身体不堪承受激烈情绪般不断喘息,声音充满恨意,“你谢意又是什么好东西!打着先太子的旗号,图谋我的皇位。”
谢意此刻,已然收敛所有情绪,恢复原本的淡漠模样,“此刻容不得你不给。”
谢意能走进这飞雪殿,外面的局势,谢玄不用想也知道,垂着头,默然许久,终于疲惫开口:“我可以给你诏书,你想让谁做皇帝就让谁做皇帝,但……”他又抬起头,坚决道:“我要时暮!”
立储之事需要皇帝亲自做出决定,因此诏书早已拟好,由三省六部走完全部流程,盖印玉玺后,就在皇帝手里。
诏书在储君姓名处进行空缺。皇帝斟酌决定后,在空缺处补齐储君名字,诏书即刻生效。
明德帝知道如今已没有任何资本再和他叫板,但有活的机会,谁不想把握,“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只要时暮保我一命,我立刻交出诏书!”
他话音刚落,霍辛走了过来,掌中捧着一只细长盒子,自盒中取出玄色镶金边的布卷,奉到谢意面前,“殿下,诏书在此。”
明德帝如遭雷击,瞬间僵住,“霍辛你!”
霍辛冲他伺候了十多年的帝王挤出一个充满歉意的笑,“事到如今,陛下还是想开些。”
谢意拿过诏书,展开。
“朕自承天命,登大宝,掌乾坤已历十载……
然天命难违,精力渐衰,念及社稷之重,决意择选贤嗣,以继大统。
朕之,宽厚仁慈,勤勉有为,文韬武略,德才皆备,乃明君之选。今昭告四海,立为储君。”
下面是三省批过的玉玺盖印。
霍辛待他看完,相时而动,双手奉上已蘸好墨水的狼毫。
谢意原地提笔,在空处加上,“皇弟谢意”,又在最后添一句,“即日起,继皇帝位。”
写完,他将诏书重新递向霍辛,淡声吩咐:“稍后群臣齐聚,即刻宣读。”
老内侍赶紧躬身接过,高声应答:“老奴谨遵圣谕!”-
临华殿中,时暮迷糊了片刻,又在惊惶中醒来。
现在已是初夏,但这临华殿位置偏僻,处于背阴处,半夜睡醒,只觉得整个身体都是凉的。
看殿中刻漏,还是深夜寅时,离天亮还早。
本该是漆黑深夜,奇怪的是,窗缝里有橘光透入,感觉外面亮得不正常。
时暮从榻上起身,趴在窗口向外看去,见橘光来自飞雪殿方向。
如此明亮,看起来像是大片火光。
而且,看外面,好似整个皇宫中的内侍和宫女都出来了。
不断有人从临华殿前的路上匆匆走过,却无人顾得上自己。
皇城中显然发生了大事。
时暮趴在窗缝里,竖起耳朵认真听,从经过的内侍和小婢女间断断续续听到只言片语。
“二皇子带兵入宫……”
“……已尽数被包围。”
“今夜新帝登基,你我小心做好分内之事……”
二皇子带兵入宫?谁被尽数包围?又是谁要登基称帝?
原书的剧情是谢意计划被谢环泄露,于是带禁军入飞雪殿,妄图逼宫明德帝,让位于易王谢环,却被大皇子二皇子联手围于飞雪殿前,打为逆贼。
他在宫中耳目众多,如果知道自己今夜被明德帝关起来,恐怕真的会连夜逼宫。
虽然和原书里的起因不同,但发展一样。
大皇子已去守陵,可本文的主角二皇子还在。
肯定是二皇子带兵入宫,将谢意包围于飞雪殿前,打为乱臣贼子。
后续便回到原书剧情,大皇子和二皇子继续争储。
想着,时暮的心脏一点点坠入冰窟。
原来,自己真的打破了他的算计。但没有打破剧情,结局还是走到既定之处。
此刻,谢意恐怕已经被打为乱臣贼子。
完了完了完了,老公倒了!
时暮一个人站在临华殿,脑中一片混乱,但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虽然不知外面局势如何,但只要有机会,还是要争取一线生机。
正想着,突然有小内侍过来,从外面打开了临华殿原本锁住的门。
对时暮行了个礼,“王妃。”
什么情况?
是谢意的人来偷放自己么?
时暮赶紧小心翼翼试探着问:“凌王殿下呢?”
小内侍一头雾水,“殿下……殿下在飞雪殿,片刻就来。”
说完便行礼退到殿外。
他还没被抓!
时暮站在殿中,心里稍微定了定。
既然有机会,能和他做阳间夫夫就别去阴间了。
今夜宫中看起来混乱非常,索性趁机带他跑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天大地大总有两个人的容身之处!
时暮转身,在临华殿里扫视了一圈。
要逃亡跑路,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扯了块桌布,挑了几样值钱的香炉、字画、摆件,用桌布包起来,紧紧系在背上。
正要出临华殿去找谢意,霍公公突然进门,吊着嗓子喊:“王妃。”
来给自己安罪名么?
时暮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盯着他。
老霍一脸喜气洋洋,刚喊了声“王妃”,注意到时暮肩上用桌布包的大包袱,顿时神情一变,肃然开口:“哎呀呀,王妃您这是在干嘛?”
时暮心里一紧。
完了,叫这老内侍看出自己要跑路的计划了。
老霍这人总体还不错,时暮也不想伤害他,但事出紧急,只能叫他挨上一针了。
指间一握,自空间里取出一根针管。
里面是乳白色的液体,形似牛奶。
这是丙泊酚。
丙泊酚是一种短效全身麻醉剂,静脉给药,数十秒即可起效。
至于影视剧里一闻就倒的麻药,现代医学还真没发明出来。
时暮也不玩花的,走过去,直接往老霍手背静脉上一扎。
老内侍茫然地看着他在自己手上落下银针,也不敢收手,狐疑道:“王妃,您这是在给老奴看诊么?”
时暮抬头,粲然一笑,“对啊。”
下一秒,老内侍歪歪地往旁边倒去,时暮怕他摔到头,赶紧扶了一把。
丙泊酚起效快,但清醒也快,想长时间保持麻醉状态,要持续滴注。
但麻醉药给得太急,太多,会有心脏骤停的危险。
时暮就给了他几毫升,估计也就能让老霍睡个二十多分钟。
看老内侍呼吸平稳,没有大问题,时暮才紧了紧身上的包袱,赶紧准备出殿去找谢意。
跑到门口,还没出殿,一身月白锦袍的男人先一步踏进临华殿。
第97章
谢意自飞雪殿中出来,即刻来临华殿找人。
明明也没有分开多久,但今夜发生了太多事,见到人安然无恙,只是形容间有些仓惶之色,谢意悬着的心才落回胸口。
正想带他回宫,反而被他握住手指。
哥儿着急地说道:“晏和,快走!”
谢意一头雾水,“什么?”
时暮都无语了,这人是傻子么?你造反你不溜!准备等死是吧!
“别问了!跟我走就行!”边吐槽边拉起他的手就往临华殿外跑。
外面,天色未明,暮色融融。
惊心动魄的对峙局势已经有了结果,刚才照亮半边天穹的火光也已经从皇城上空消失。
但因为许多将士的涌入,被踩踏一番后,威严皇城显出几分狼狈,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尽是脚印和尘灰。
内侍和婢女们正在忙着洒扫。
成纪见两人在皇城里牵手奔跑。
虽然看不懂,但觉得很浪漫。
时暮紧紧牵着谢意的手,小心躲避着侍卫和内侍,往外城跑去。
谢意实在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连问了数遍,“小暮,你先告诉我,你要带我去哪里?”
结果还被他噎,“你跟我走不就行了!我还会害你不成!”
谢意知道,霍公公已经先一步过来给他把事情都通传了,也没做他想。
只是懵懵地,任由他牵着自己,在皇宫错综复杂的道路里穿梭。
想着他或许是在帮自己庆祝,又怀疑他是想和自己玩闹。
见他肩膀上有包袱,还伸手摘过来想替他背,掂了掂,怪重的,忍不住问:“你这一大包是何物?”
哥儿无比肯定,“我们两下半辈子的身家家当!”
“身家家当?”
谢意想不出是什么,也没时间查看,又被他拉着手往前跑去。
很快来到飞雪殿前,这里是洒扫内侍最多的地方,谢意见他放慢脚步,整个人贴着宫墙,小心翼翼地往外挪。
时暮万分谨慎,谁知转过墙角,便迎面撞上一个驻守的侍卫。
侍卫是今晚刚刚参与了飞雪殿二王对峙的青龙卫,亲眼看着凌王手握细窄软剑,以一手凌厉剑法,削去了二皇子的发冠。
全皇城都知道,新君将是凌王殿下,但还未宣读圣旨,此刻见到凌王和王妃,侍卫还有些纠结,是依旧唤他殿下,还是改口陛下。
不过迟疑一瞬,便见王妃露出满脸的惊悚,如同见鬼一般,拉着凌王殿下一溜烟跑了。
侍卫一个人站在夜风中,一点点凌乱起来。
我……长得很可怕么?
时暮被偶遇的侍卫吓得魂都没了,还好那侍卫没认出自己和谢意,竟然没追来。
一叠声催促谢意,“快走快走!”
不知道这死鬼怎么回事,不是有武功么?逃命的时候还跑得这么从容!
从飞雪殿前往景仪门,势必要经过皇帝上朝的正心殿前的广场,那里没有任何隐蔽身形的建筑,而且还有侍卫来回巡逻。
时暮握着他的手指,贴着正心殿的围墙,小心地藏匿身形,一步一挪。
谢意从他奇怪的躲避行为,紧张到发凉的手指,好似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小暮你在玩什……”
话还没说完,被他用手掌紧紧捂住嘴巴。
哥儿秀雅的眉眼不满地竖起,厉声警告:“你能不能小点声!”
谢意只能茫然地看着他,屏息凝神后,伺机而动,牵着自己往外冲去。
时暮本来已经看准侍卫走过的时机,本想一口气带着谢意跑过正心殿前的广场。
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刚带着谢意冲出去,迎面就撞见乌泱泱一大堆人。
竟然是沂朝的大臣们,天还没亮,便齐攒攒站在正心殿前的广场上,小声交头接耳。
此刻,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四下景物正是晦暗不明之际。
时暮跑得急,怎么也没想到,广场上会有这么多大臣。
啊喂!不是还没到上朝的时间么!你们怎么就来了!
随即又想到,都是来迎接二皇子的吧?
被这么多大臣抓了个正着,时暮感觉凉意从脚底生起,忍不住攥紧了谢意的手指。
众大臣看到凌王和时院判突然跑出来,一时间都产生了和侍卫同样的疑惑。是先叫殿下,还是直接改口叫陛下?对时院判,此刻又该如何称呼?
正交换眼色,试图统一意见,突然看到时院判指捏银针,猛地抵住了新君的咽喉。
“退开!给我退开!”
群臣只觉莫名其妙,不是殿下的王妃么。这是在干什么?玩什么游戏么?
但毕竟涉及新君的人身安全,大臣们还是按照他的要求,推推搡搡地往后退开。
谢意也看不懂了,不知道他到底在玩什么。
一个柔弱的小哥儿,捏着这么小一根银针,恐怕连血都扎不出一星。
他侧身对着自己,因为跑了一路,白净脸颊和柔软耳垂都泛着薄红,像是平时被自己覆在身下时蔓延出的颜色。
握着自己的手一直在细细颤抖,如同被风簌簌吹落的叶。
他捏紧银针,决绝地对着面前的群臣高喊:“你们都看到了!殿下只是我的人质,逃跑之事是我胁迫的凌王殿下!”
喊完,他稍退半步,贴近谢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交代,“本来想和你一起逃跑,没想到被截住了,反正我已经是戴罪之身,不怕再多一条,你虽然谋逆,但只会被流放,千万别在扛上一条畏罪潜逃的罪名了。”
按照书里,他虽然最终还是死,但因为身份的缘故,开始只是被判流放。
如今被自己带着畏罪潜逃,搞不好会直接被判斩首。
自己已经被明德帝惩罚了,估计难逃一死,不如全顶了。
反正自己早就过劳死在手术室里了,也早已做好和他一起死的准备,早几天晚几天,没什么差别。
时暮继续交代,“我放了很多药在王府卧房那个放红色襦裙的箱子里,你带在身上,流放途中的日常病症足以应对。”
明明已经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可想到分别在际,时暮还是觉得心里发痛。
跟他相识的日子,细细算来只有一年,还是太短了。
但此刻,不是伤感告别的时候,能保一个是一个。
时暮稍稍平复呼吸,背对着人,咬牙说完:“生命可贵,能活一天是一天。晏和,你要替我多看看这个精彩纷呈的世界。以后即便真的活不了,也别怕,我会在前面等你。”
谢意怎么也没想到,这人拉着自己从临华殿跑到正心殿,原来是在带自己逃跑。
怔忡地凝注面前的身影。
束得高高的马尾,在临华殿呆了一夜,被揉得有几分凌乱。身形依旧单薄,却挺直背脊,挡在自己的前面。
这一刻,谢意觉得自己已化为一具无法动弹也无法思考的雕塑,心脏在瞬间碎为齑粉。
前方群臣都是满脸狐疑,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好等着陛下示下。
时暮看着这些肱骨大臣们,多少有点奇怪了。
怎么都没人上来抓自己和谢意?
身后的谢意也似陷入了凝固的时空中,没给自己任何一丝回应。
忍不住回头瞪他。
然后愣住。
时暮看到,谢意一动不动凝住自己,眼睛通红,蓄满泪水。
他运筹帷幄、武艺高强,可是一柄折扇就能打破人脑袋的凌王殿下,怎么会哭呢?
时暮恨不得揪他头发,咬牙切齿地提醒:“哥哥,能不能分分场合,这个时候你还在煽什么情,活一个算一个好吧……”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俯身靠近。
时暮的针管还抵在他喉间,上面残留着麻醉剂,条件反射地缩回来,几乎扎到他。
然后被他紧紧圈进怀里,听到他在自己耳边哽咽,“时暮,你……怎么那么笨。”
谢意身上的包袱也掉了,各种铜香炉、字画、陶瓷摆件,哗啦啦滚了一地。
大臣们更看不懂了,新君捡一堆破烂,是何用意?
时暮无心想他为什么说自己笨,只想着身后群臣看到这画面,肯定将他打成和自己逃跑的同伙,安上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
着急把人推开,却被这人像藤蔓似的紧紧缠住,怎么也无法挣脱。
旋即,感觉到他灼热的眼泪顺着自己脖颈,一滴滴滚进衣领,烫到心底。
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啊。可是……
时暮竭力调整呼吸,控制着情绪想再劝他。
突然看到,刚刚苏醒的霍公公自前方跺着碎步,着急忙慌的小跑而来。
霍公公一路跑一路在心中赞叹,这王妃当真医术精绝,一根银针就叫自己睡了许久。
几乎要误了大事。
举起玄底金边的布卷,高喊:“诏书在此。”
来到正心殿前的广场,他面向群臣,先整理衣襟,随后才展开布卷,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承天命,登大宝……
霍公公平时虽然吊着个尖嗓子,但此刻念起诏书来,竟是声如洪钟,洒满整个广场。
“朕之皇弟谢意,宽厚仁慈,勤勉有为……今昭告四海,立为储君,即日起,继皇帝位。”
他念完,四下随即响过一片窸窣的衣料摩擦声,群臣跪地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诏书,时暮听得很清楚,但有些反应不过来。
什么皇弟谢意?
什么继皇帝位?
偏偏面前的人不争气,光忙着趴在自己肩膀上流眼泪。
捧起他的脸,用掌心抹了抹他这一脸的眼泪,认真问:“什么意思?”
“小暮。”谢意一瞬不瞬地凝注眼前的人,仿佛要用目光把这人蚀刻进心里。
霍公公捧着诏书,整整咳嗽了七八声,谢意才终于收拾好情绪,“等我片刻。”
时暮依旧无法把眼前的场景,和自己脑中原本对剧情的构筑匹配起来。
茫然地看着他走到霍公公前,面对正心殿,撩起衣衫下摆,端端正正地跪地叩首,“谢氏第三十四代孙意,晏和,今承天命,继大统,自此以后定恪守法典,不忘祖训,勤政爱民,仁心布政,不负苍生黎民。”
霍公公慈祥微笑,将诏书放于他高举的掌心。
谢意接完诏书,重新走来。此刻,时暮才终于找回一丝实感,诧异地问:“什么意思?你要当皇帝了吗?”
谢意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玄色布卷,神情里还有几分无辜,“诏书是这么说的。”
因为逃命狂跳了许久的心脏,在突如其来的反转中,有些难以平复。时暮深呼吸,向他确认,“所以,我不用死了?”
想着他刚刚那番话,谢意只觉心口酸涩无比。
不过是一个误会,已经叫自己痛彻心扉,若是真的分离,该痛到何种程度。
看着眼前的人,点头,“有我在,没人能叫你死。”
此刻,时暮终于确认,谢意是真的当了皇帝,自己也是真的不用死了。
生命是最宝贵的东西,能活谁都不想死。
活着才能尽情去爱,去感受这个绚丽多彩的世界。
狂喜涌上心头,时暮有点想哭,但还是开心地笑起来,“我不用死了!你也不用流放了!”
谢意看他这么高兴,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已值得,有种得到了全世界的喜悦。
比在谢玄的诏书上写下“皇弟谢意”四个字,还要喜悦千百倍。
原来,自己真的为他改变了那些千般算计。
“我们不但不用死,我们还要风光大婚。”
大臣们跪在正心殿前的广场上,看着陛下和未来的皇后在不远处,一会哭一会笑,一会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非主流的世界,看不懂。
霍公公伺候了两朝皇帝,此刻即将伺候第三朝皇帝。
他也不确定这个年轻的帝王会给这个绵延了数百年的帝国带来什么,但刚从明德帝转过来,真心感受到了久违的活力和朝气。
何况,这个皇帝,恐怕还会是沂朝帝王中后宫最简单的皇帝。
诏书已经宣过,老内侍走去将群臣先遣散,至于接下来的祭天、登基,乃至大婚等一系列繁复的典礼,还要等陛下亲示。
很快,正心殿前的广场便恢复了空旷,只有几个驻守的侍卫。
时暮抱着人缓了好一会,直起来的时候发现这个人眼角又有泪花,用指尖帮他一点点擦干,揶揄道:“没想到你是个爱哭鬼。”
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谢意觉得他这一腔真情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珍贵。
这世上,愿意陪你一起死的人,凤毛麟角,被自己幸运地遇到了。
忍不住又把人圈在怀里,静静地倾听彼此应和的心跳。然后,听到他打了个哈切,抱怨,“一夜没休息,我好困。”
“飞雪殿还在整理,我陪你回永凌殿休息。”
“好啊。”
天光已经大亮,清晨的第一缕和煦朝阳乍然在这巍峨皇城里洒开万道金芒。
谢意牵着他的手,陪他在熹微晨光中走向永凌殿。
时暮细问之后才知道昨夜发生的一切。
自己揭穿了二皇子在仙丹中“下毒”之事后,陛下命二皇子前往清凉寺反省。
二皇子自然不肯,加之听到大皇子被召回,张家的张绥带兵进京两个消息。他既不愿将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让人,只能主动出击。
谢意凭借白虎禁军和兵马司的人,反包二皇子于飞雪殿前,顺利拿到了明德帝的诏书。
更叫时暮没想到的是,因为上次谢环对自己动手动脚,原书里谢环这个猪队友,被关在凌王府已有好几个月。
原来,自己真真切切的改变了剧情的走向。
但此刻的一切,让人不能更满意了。
所以,老公好,原著坏!
想到即将展开的新生活,时大夫心中充满了好奇,“话说,你当了皇帝,我是什么?”
“你当然是皇后。”
“皇后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在我上面。”
哥儿先高兴,又挑着眉梢斜睨身边的人,“哼,上次生日你都不让我在上面。”
男人凝眸细思,“换种方式……倒是可以一试。”
时暮:……
“那我还可以继续留在太医署么?”
有那么多事想做,以后多了一重身份,可以更好地去完成自己构思得满满的计划。
“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欢的事情。”
面前秀若青山的小哥儿刚愉快地舒展眉梢,旋即又蓦然蹙紧,严肃诘问:“你当了皇帝,以后是不是要三宫六院?”
谢意认真回答:“此生有你足矣。”
他立刻又有了笑意,“真的吗?”
谢意点头,“时大夫别把我抛弃了就好。”
时暮看着他,觉得今天晚上的男人格外不对劲。
可怜兮兮地盯着自己,因为眼尾还染着方才哭过的红痕,看起来像个生怕被主人抛弃的狗狗。
叫人怜爱,又觉得可爱。
时暮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唇畔浮起笑意,“说什么傻话,好不容易救回来的老公,我怎么会抛弃。”
他不解,“老公是何意?”
“老公就是郎君的意思。”
“老公?”他好奇重复,然后轻声喊,“老婆。”
学得还挺快,时暮乐了。
“老公。”
“老婆!”
第98章
朝阳终于完全升起,让贝阙珠宫的皇城在阳光映照下,宛如鎏金般熠熠生辉。
正午时分,成纪整顿好两只禁军和兵马司,进永凌殿禀报,看到谢意坐在床榻边,一直凝住着床榻上睡觉的人。
早上自己离开时,他就这幅样子,没想到回来的时候,他还是这般痴痴地看着床上的人。
成纪出声劝慰,“陛下休息会吧。你不看,时公子也不会消失的。”
坐在床榻边的谢·网抑云·意,幽幽开口:“成纪,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刻骨铭心?
这次成纪不抢答了,语调真挚,“陛下能遇到时公子,当真叫属下羡慕。”-
中秋之期将至,又是一年松风吟开窖的时候。
松风吟醇厚,人来人往的平安坊里都好似弥漫着酒香。
春时楼中,坐了满堂宾客,却不显嘈杂,所有人听着何老板讲话。
这是何老板开拓的新业务,说书。
“皇后和陛下还有景王殿下当时就在我这春时楼中吃饭,那日,暴雨如注,天光晦暗。那产妇被丈夫推在板车里要去寻医。
众人都看不出任何问题,只有皇后目光如炬,一眼看出产妇状况不妙,胎儿危在旦夕,也不管下雨不下雨,衣服脏不脏,当即出门救人。
那时,陛下就在旁边,跟皇后也不甚熟悉,但陛下宅心仁厚,立刻帮着皇后助产妇顺利生产。所以啊,我这小店,多少也算皇后和陛下的定情之地呢。嘿嘿。”
在众食客啧啧赞叹间,何老板眉开眼笑。
有人问:“产妇所患到底是何种病症?”
“据皇后说啊,这产妇所患病症叫作脐带脱垂,就是脐带被胎儿压住了。”
食客更觉疑惑,“脐带压住了会叫那胎儿活不了么?不知这脐带怎会有如此能力?”
何老板其实也不懂,但还是要有底气,“你们不懂,这小小的脐带可是万分重要,就是那胎儿头顶的神明,掌管着胎儿的生死。”
这一通解释,叫食客们震惊无比。
楼上,唯一有人落座的一桌,桌前坐了两个哥儿。
其中一人面容琼秀,身着素色青衫,腰佩羊脂玉珏。
因着布料华贵,衣衫上似覆了一层轻盈如雾的柔光。
此刻,哥儿正笑得扶住桌沿,连肩膀都在细细颤抖。
时暮刚还挺好奇何老板要如何解释脐带的原理。
万万没想到,太会忽悠了!
坐在旁边的自然就是小江洛。
这五个月,他连续经历了#到底谁是王公子?#、#老大的男人又是谁?#、#老大竟是新帝的皇后!#一系列叫人腮帮子都合不拢的惊天大事。
以致于即便已经见过好几次,但看着眼前熟悉的哥儿,他还是觉得有点陌生。
谈到新帝,楼下食客们都兴高采烈地发表议论。
“不过,若要说陛下登基这半年来,做的最漂亮的事,那定是一坊一医制和甲级考试!”
“真的没想到咱们东市的百姓有一天也能看上甲级医士。”
“而且放开甲级考试后,甲级医士定会越来越多。”
一坊一医制就是时暮之前和他提过的,让甲级医士轮流或固定到每个坊市里坐诊,让沂都百姓接受更好的医疗资源。
甲级考试则是彻底取消了官员推荐制。以后,医士考试就和科举一样,所有大夫都可以报考,凭成绩上岸。
“我倒是觉得皇后带着太医署编撰的《婴幼儿喂养指南》和《怀孕9个月该注意些什么》很是实用,小小册子带回家,小儿娘子全靠它!”
“听说陛下真正想做的啊,是叫那东西两市彻底融合!”
这也是曾经时暮和他谈过的,只是这事需要有个过程,比如让权贵以及一些机构部门搬到东市,或者提升东市的基础设施。
他一直在和大臣们研究对百姓最好的做法。
等食客议论过一轮后,何老板开始做陈词总结,“为什么陛下这样想着东市百姓,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皇后啊,曾经的时暮堂治好了多少疑难杂症,皇后出自东市,自然心里有咱们东市百姓!”
这话一出,尽是赞同之声。
时暮听得都要膨胀了,喝完最后一口松风吟,带着江洛悄咪咪溜下楼。
今天时暮过来,何老板自然觉得整间春时楼都是蓬荜生辉。
本想把人留下尝尝今日新到的肥美桂鱼,只是众目睽睽,知道他不想暴露身份,影响酒楼的经营,只好看着两人离开了。
在春时楼吃完饭,两人准备去时暮堂看看。
刚进平安坊,走进朱雀街,迎面就看到墙角那边,有一道熟悉的年轻身影,正在替街边的布店搬布。
他一身蓝色的粗布直裰,五官斯文,只是拖着步子行走,腿脚不太灵便的模样。
是薛应。
时暮知道,他的腿是上次被孕期出轨的富商打伤了。
也许赔了些钱,但这辈子是毁了。
他刚把一袋米扛到旁边的板车上,从旁边走来一个老伯,给他递来水瓢,慈爱注视他喝水间,又心疼地替他擦拭额汗。
老伯也很眼熟。
时暮回想起,这是自己原来当走方游医时,遇到的腿部生蛆的倒夜香的老伯。
一切串联了起来。
之前,老伯是来沂都寻找儿子,也曾说,五年前儿子上沂都赶考。
薛应也是五年前来的沂都。
原来,薛应就是老伯苦苦寻找的儿子。
巧的是,那家布店正是白家的。
即便薛应以前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但如今再无交集,江小兰素来心软,恐怕也愿意给些帮衬。
时暮没想过去,转身带着江洛离开了。
再往前,就是梅花大街。
两人还未走近,便看到时暮堂门口排满了等待叫号的病患。
店铺门楣上,谢意笔力灵逸的三个字刻于金丝楠木,在阳光下流动着丝丝金线。
治好一个病患,不如开启民智。
时暮在太医署有很多事情要做,没办法像以前一样,重新回到时暮堂坐诊。
但如今,时暮堂的病患,看不完,根本看不完!
医馆平时由江洛照看,太医署会定期安排太医过来坐诊,病患自是络绎不绝。
裴育自然也入了太医署。他医术精湛,襟怀坦白,理应成为太医。
可绝不是靠时暮的关系!
今日在时暮堂坐诊的是古太医,正在为一位男子看诊。
见时暮进来,候诊的病患和古太医纷纷想起身行礼,时暮制止了,让大家该看诊看诊。
这些虚礼,时暮作为现代人,真的时常觉得挺社死的。
此刻正在看诊的是一个中年男子。
古太医把脉后,对男子道:“你乃肾藏失职,精关不固,我给你开个方子,服用一段时间再来复诊。”
肾藏失职,精关不固?原来这男子,是早泄啊。
这类病,古太医拿手!
时暮也在医馆看诊了几个病患。到下午的时候,宫中掐着点来人接皇后回宫。
过几天就是中秋,因为是新君初登大宝,今晚宫里提前安排了盛大的中秋家宴,所以时暮得早点回去。
宫中的中秋家宴,自是皇室宗亲,朝中众臣都会参加。已经成婚的江小兰,白舟也早早就进宫了,陪谢意母妃,宸太妃唠唠嗑。
正想和江洛一起跟宫中的马车回去参加家宴。
刚走出时暮堂,迎面遇到两个妇人,其中一人怀抱着一个小女孩,走向时暮堂,似想求诊。
没想到会遇到时暮,两个妇人讶异一瞬,赶紧行礼,“皇后安康。”
是时献的原配林燕和小妾,孩子就是小妾的孩子。
“两位夫人不必多礼。”
时暮帮时仲看诊,也知道时府被抄没后,时家一大家子住在林家给的一处小宅子里,平时开销也只能由林家供着。
现在蒙此大难,按林燕以前的性情,定要把小妾和庶女赶走。但经历了时暮和江小兰的事,时献也已被抓,或许是心有所感,这次,她没有把小妾和孩子赶出去,反倒带在身边亲自照料。
时暮和江小兰被赶出时府时,小妾近临盆,如今孩子已经两岁。
时暮看着那抱在怀中的小姑娘,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
稚子无辜。
更何况,她确实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妹妹。
时暮主动问:“小妹哪里不舒服?”
本来今日林燕是想带小妾来找古太医,如果时暮愿意帮忙看诊,简直是打着灯笼找不到的好事。
时暮带两人回到时暮堂,询问病症。
小妹时阮一岁两个月断奶后开始吃饭,刚开始还好好好的,最近两个月总是喜欢捡拾地上的土块、泥片,往嘴巴里塞。
说话间,被放在地上自己玩耍的时阮跺着小碎步走到路边,蹲下身,捡拾起一片小土块就往嘴里塞。
还嚼得嘎吱作响。
鸡肉味,嘎嘣脆是吧。
小妾急忙过去,边小声责骂,边把她手中的泥块拿走,又把她嘴巴里的泥块掏干净。
时暮看她情况,像是小儿异食症。
异食症又称异食癖,是患儿在进食过程中,对不应该吃的异物,进行无法自己控制的咀嚼和吞食行为。
多见于一岁到五岁的儿童,多数会随年龄增长而消失。
主要和心理失常、智力不足、微量元素锌缺乏、肠道寄生虫等因素相关。
看小阮挺活泼的,可以排除心理失常和智力不足。
时暮给她查了个微量元素,确实锌元素偏低很多,给小阮开了补锌的药物,又交待了一些营养饮食的注意事项。
见小阮对自己满心好奇,一直围着转,时暮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我是你的哥哥,你以后也可以叫我哥哥。”
时阮家里本来就有两个哥哥,但不认识眼前这第三个哥哥。懵懵地看了一眼大娘和娘亲。
没想到时暮愿意接纳时阮,林燕和小妾神情间都有激动,一起出声鼓励时阮。
片刻后,小阮终于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哥哥。”
小孩子纯真可爱,叫人愿意相信世间的一切善意。
时暮和她玩闹了片刻,无间中注意到,小阮的瞳孔是微棕颜色。
沂都人都是纯黑瞳孔。
时暮好奇地觑了小妾一眼,她的瞳色正是沂都人标准的黑瞳。
时献当然也是黑瞳。
要知道,瞳色也是亲子遗传的常见性状,一般来说,父母双方都是黑瞳,基本上不太可能生出棕瞳的孩子。
时暮看了一眼刚刚空间里给小阮验的血,有提示血型是O型。
思索间,对林燕说:“林夫人,能不能让我给您施个针?”
林燕虽不知道他是何意,却是万万不敢拒绝。
时暮见林燕也是O型血。
记得上次给时仲验是B型,自己是A型,林燕和江小兰都是O型。这就说明,时献是妥妥的AB型血。
AB型血的老爹能生出O型的女儿来么?
显然不能。
好嘛,自己那渣爹,人在牢子里蹲,绿帽子天上来。
至于他和小妾之间到底有什么爱恨情仇,时暮不清楚,亦不愿掺和。
自己点出来也难叫人信。索性开完药,便带着江洛回宫了。
如今谢意身为天子,自然常居宫中。
天子寝宫依旧是飞雪殿,为帝后大婚重新布置过。
时暮对房子这些向来没什么要求,所以飞雪殿都是按谢意的心意布置的。
弄好后,时暮才看到,外殿里竟然有诊桌,还有药柜……
好家伙,你就是这样对打工人的?
回到宫中,江洛先前往家宴,时暮去飞雪殿找谢意。
刚进殿就看到立于院中槐下,手持书卷,玉冠玄衣的男人。
明明余光已经瞥见自己,还要故作矜持,装着认真读书的模样,叫时暮差点绷不住唇角。
不知怎么的,这男人官当得越来越大,反倒越来越粘人了。
每次自己出门回来得晚点,这人都不睡。
要么在桌前练字,要么在院中读书。
只是,这样心不在焉,让时暮很怀疑,他到底看进去了几页。
走过去,勾着脖颈趴到他背上咬耳朵,“陛下怎么还不过去参加家宴?”
本不想表现得太明显,可哥儿温热的身躯一靠过来,谢意就无法抗拒,只能从善如流地侧过身,环住对方窄窄的腰身,让彼此贴得更近,“要等你一起更衣,帝后同去才合礼节。”
他眼睑微敛,稍稍一想,牵着自己的手,起身往殿里去,“那走吧,哥哥每天上班这么累,我伺候你更衣啊。”-
去年的中秋节,自己原本是和宋念山去松月湖游玩。
最终却是和谢意一起为张流微奔波,最终救回了张流微的性命。
那时的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想过,能和他相爱相守,更想不到,能在今年的中秋,和他,还有所有自己珍视的亲朋好友一起度过。
中秋家宴就设在御花园中。
傍晚时分,秋风送爽,吹皱清池。
池中艳色不在,荷叶干卷,但又生出水墨画般的意趣。
岸边,宛如红云般的枫树下,长桌在两侧整齐排列,上置牛羊鱼等各式珍馐,还有精致点心、蜜饯果铺,琳琅满目。
宫女内侍穿梭其间,甄酒添菜。
众人等待了片刻,帝后一起入席。
两个人都是玄底滚金边的朝服。同为男子,衣制也相似。只是帝王朝服所绣暗纹为象征帝王的五爪金龙,头戴玄色九旒冕。
旁边身形削薄的哥儿则是缠丝金冠半束乌发,衣绣象征着统领后宫的凤凰——虽然他一个人也没统领着。
但两个人携手自荷池上的九曲回廊走来,皇后仰着头,神情灵动地对身边的帝王说个不停,帝王眉宇温柔,认真倾听,时而点头的画面,叫人看着都忍不住扬起唇角。
宴席左边最上首的位置上坐的是宸太妃,往后就是白舟也和江小兰。
两人在接受了儿婿是凌王后,对儿婿登基为帝反倒接受得更容易些。
只是帝后大婚那日,亲眼看到儿子在无数权贵大臣、宗室皇族的注视下,一身鎏金绣凤的红色婚服,和皇帝携手,踏着正心殿的游龙台阶,走至那最高处时,江小兰忍不住地泪流满面。
以前,她只想着让时暮找个踏实可靠的男人,安安稳稳过一生,不要重蹈自己遇到时献的覆辙。
但他有自己的想法,循着自己想走的路,走到了最高处。
而自己,也找到了自己的路。
孩子终会长大,而此刻陪在自己身边,耐心安慰自己的男人,才是未来陪伴自己更久的人。
这个男人不像时献那样会花言巧语,有时候甚至显得过分耿直。
但他那日当着时献的面说要娶自己的时候,就叫江小兰彻底愿意对他交付心意。
因为他的担当,是时献那个男人永远都学不会的。
第99章
儿子和儿婿先大婚。之后,爹娘才在帝后的见证和参与下,于东市白家成婚。
现在,白舟也是名正言顺的国丈。
坐在这一众朝中重臣、皇室宗族间,老白在东市平民间待惯了,多少有些汗颜,可是想着自己可是能喊上首的帝王一声小意的男人,又暗戳戳挺直了胸膛。
往下是几位王爷。
江洛不知怎么的,悄然地凑到了谢栩身边,两人举杯对饮间,哥儿脸上的笑容是时暮从未见过的温柔,近乎甜腻。
谢环神情落拓,即便心中不甘,如今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一个人在旁边默默喝酒。
后面,还有在这半年间被召回京中的数位王爷和郡主。
往后,朝中众臣依次落座。
太医署的太医品级不高,坐在末位。裴育是新人,自然是最末。
昔日跟自己一起报考甲级,一起去医典楼连夜看书,一起去那宛如人间炼狱的疫病村为病患看诊的哥儿,如今就落座于最上首的主位,叫他只觉世事如棋局局新。
但那个哥儿好像一点没变。
必要的礼节过后,家宴气氛松弛下来,他便过来,伸手搭住自己的肩膀,“裴哥,这几日是否有什么疑难病患?”
“还真有。”裴育就等着和他请教一番呢。
原来是近日遇到一位病患久咳不愈,坐着的时候咳嗽更重,站起来有所缓解。
体位性咳嗽。
时暮问:“是不是偶尔会有淡粉色口痰,上楼梯气促费力?”
裴育没想到他瞬间就猜到了,赶紧点头,“是这样!”
“这人的状况和疫病村相似,问题出在心脏上,你可以着重查治心脏,很快就会有效果。”
他这一点拨,叫裴育瞬间想到许多病例,眼睛都亮了,“还是小时你经验丰富!”
意识到不自觉喊出了以前的称呼,裴育赶紧改口,“啊,不是!还是皇后你经验丰富!”
面前的哥儿绽开笑容,抬手一勾,轻拍裴育肩膀,“随便喊!咱们哥两谁跟谁!”
讨论完病情,时暮前脚刚走,陛下也来到裴育跟前,“裴太医。”
裴育起身行礼,“陛下。”
帝王似闲聊般开口道:“裴太医和皇后情意真挚,朕很欣慰。”
裴育回答:“皇后医术精湛,微臣一直在尽力学习。”
这位年轻的帝王以前给裴育的印象便是“沂都第一风流王爷”,以至于知道时暮的情郎就是凌王殿下时,还曾有过疑虑——这是小时的良配么?
至于新帝登基,遣散明德帝后宫后,不纳一妃一嫔,身边只有时皇后一人时,裴育只觉震惊。
此刻,这位帝王似是有话要说,裴育恭敬地等待他示下。
“皇后行事素来洒脱,裴太医既是他的益友,还要多多提点他。”稍顿之后,他语调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和其他男子搂肩搭背,未免不合适。”
裴育默默思索,等帝王走至旁边,才回过味来。
和皇后搂肩搭背的人?好像正是自己?
心底一寒-
今晚,朝中一众大臣都来了。
户部侍郎卫兰东不但自己来,还把自己的独子卫兰惑也带来了。
自己这儿子,读书习武都是天赋过人,可惜性格不谙世事,愣头青一个。
今晚把人带来,就是有意让他结交一些权贵官宦,为以后入仕铺铺路。
谁知这小子来了家宴,不去敬酒不去结交,就自己闷头灌酒。
卫兰惑不习惯这样的场合,自己默默喝着,突然听到清亮的声线自前方飘来,“好久不见。”
这声音很久没听过,但又好似不时就会在深埋心底的梦中听到。
旁边的父亲早已起身行礼,“皇后安康。”
卫兰惑知道是谁,磨蹭了半晌,才放下酒杯,不情不愿地起身行礼,“皇后。”
那日在时暮堂,他虽然被时暮和凌王的亲近给气跑了,可回去之后,又觉得男未婚哥未嫁的,自己大可以和凌王公平竞争。
谁知凌王会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卫兰惑喜提老爹再也不许去招惹时暮堂哥儿的警告。
如今他已成皇后,卫兰惑却还是觉得心中憋闷。
好似那时凌王,根本就不是时暮的情郎……
好似是自己先看上的哥儿……
面前凤纹玄衣的哥儿眉开眼笑地打量自己,“小惑长高了。”
卫兰惑忍不住挺了挺胸膛,语调生硬地宣布:“我已经比皇后高了。”
卫兰东霎时要被这逆子气昏。
他以前跟皇后和陛下有过节,如今还不夹着尾巴做人?还敢如此嚣张!慌慌忙忙告罪,“犬子年幼,随口乱说,皇后切莫怪罪!”
还好皇后素来随和,失笑片刻后,快速往下,打量卫兰惑一眼,询问:“最近……身体还好吧?”
即将十八岁的少年瞬间脸色如茄,一副碍于时暮身份只能强忍的叛逆少年模样,默默磨着后槽牙,憋出一句,“多谢皇后关心!”
时暮忍笑忍得艰难,“应,应该的,毕竟你以后也是国之栋梁嘛!”
关心老公属下,合理。
皇后前脚离开,陛下后脚便至。
卫兰家两父子恭敬地等着他示下。
片刻后,听到帝王若有所思,“卫兰公子今年十七也已到婚配年纪,朕觉得,还是及早婚配的好。”
卫兰东:“谨遵圣命!”
卫兰惑:……
时暮在家宴上晃荡,当然已经发现,谢意这人如同跟屁虫般,一直在自己身后。
一会和裴育说什么别搂肩搭背,一会叫卫兰惑尽早娶亲。
这位哥哥,有意思啊。
走到宴席末尾的灌木后,等他跟上来,才转身,笑意盈盈地问:“陛下这是干什么?”
面前已经摘下九旒冕,换上一顶玉冠的男人目光闪动间回答:“朕随意走走。”
“随意走走就非得和本皇后同路?”
坦然承认好像有损帝王颜面,谢意眨眸,“我……”
哥儿撩起眼皮,看过来的眼神幽微,似面对一只落入自己网中的猎物,唇畔轻提,“陛下什么陈年老醋都要吃?”
帝王凝眸反问:“朕吃醋了么?”
时暮想起以前他对自己说过的话,走近几步,用指尖按住他的唇,“你别嘴硬。”
御花园中,柳昏花暝,内侍们提来灯笼,挂于枝头。
暖黄光线杳渺,寂然而落。
两人已经走到几树低矮灌木后,和家宴那边相距不过十步。
怡然欢欣的交谈声顺着夜风飘来,淹没了枝叶摆动和虫鸟鸣叫的细微声响。
注视着面前五官凌冽的男人,更觉万般嘈杂都飘到了空中,四下寂然。
对方长睫微垂,稍稍覆盖些许黑瞳,凝于自己身上的眸光幽深。
月色和烛火映照着的景物也如幻境般消退,视线中只剩红色的唇,和微颤的睫。
时暮忍不住想再凑近些,先一步被对方指节修长的手握住后脑,收近。
早已熟悉的唇舌纠缠在一起,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郁的茉莉香气,争先恐后地涌入鼻息间,叫人醺然欲醉。
中秋家宴的众人就在这么近的距离,明知身为帝王不该如此胡闹。
可听到被自己握在怀中的人发出承受不住的低吟,叫人心间酥麻,恨不得就此离开中秋家宴,带人回飞雪殿。
可他如今不是凌王,是沂朝的帝王。
每日有无数政务要处理,彼此相处的时间骤然减少,更有许多事情不能随心所欲。
只能抱紧人,流连地多亲了几下。
然后,便感觉到他在抗拒地推搡自己。
谢意放开人,看他表情不太对,蹙紧眉梢快步往旁边扶住树干,弯下腰不适地干呕。
谢意快步过去,伸手扶住人,“怎么了?”
虽然不是身强体壮的大猛男,但肠胃一向还可以。时暮也不知道怎么的,胃里突然毫无征兆地恶心想吐,缓了缓才平复下来。
摆手,“没什么事,可能是喝酒喝得有些不舒服。”
身边的人沉声叮嘱:“那等会就别喝了。”
时暮点头,“嗯。”
说着不喝,但明月将圆,亲友相聚,气氛暖人心。回到宴席,谢意看到这人还是放肆地喝了起来。
他虽然单薄些,但平时也很少什么病痛。
刚刚胃不舒服,还叫谢意有些担心,幸好一整晚,没有再看到他不舒服,才稍稍放心下来。
中秋家宴结束在月上中天时,身边的人喝得尽兴,回飞雪殿的时候,走路的步伐都有些不稳。
谢意扶着他走了一段,这人脚步慢下来,勾着眼尾看自己。
眸子在微醺中朦胧如雾,眼尾染着今晚宴席间葡萄酒的颜色。
谢意知情识趣,把人背起来,听着他在自己背上用轻如羽毛的声音喊自己的名字,一直喊到飞雪殿。
喊得人心绪难平。
回到殿中,把人放在床榻上,又被他勾住脖颈不放。
谢意只能躬着身,见床上的人一身凤纹玄衣,面颊嫣红,近乎透明的眼睑微微阖着,启唇,“陛下。”
谢意问他,“皇后还有何吩咐?”
他甩掉脚上的绣鞋,借力往上仰起头,轻声提醒:“今夜气氛多好。”
这么好的日子,总不能就这么睡觉吧?
面前的男人却没有任何迎合的动作,默然半晌,才牵动唇角,淡淡开口:“我记得,某人曾答应过朕,要让朕再见小蝶姑娘,可时至今日,依旧没有兑现承诺。”
时暮一怔,“什么?”
然后顺着他的视线,落在殿中的雕花桌上,看到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木托盘,放着一条翠色的轻纱。
一看就知道是女子衣物。
他凝眸,温声道:“值此良辰美景,不如皇后今夜兑现承诺?”
一时间,时暮酒都醒了,张开嘴,半晌合不上,“你要我穿女装?”
对方点头。
这是他二十五岁生辰那天答应他的。那时候,只想着自己就要和他一起流放,答应了就答应了。
没想到自己和他不但没有流放,而且他还一直惦记着。
之前的小蝶姑娘是原身做的孽,自己好好一帅哥,穿女装什么的也太羞耻了。
最关键,有晏和大美人珠玉在前,自己这小家碧玉,怎么拿得出手!
时暮松开他脖颈,磨磨蹭蹭找借口,“这有什么好看的。”
对方轻挑眉梢,“皇后?”
“我不想穿。”说完就爬起来往床下跳,被坚硬的小臂从身后拦腰一抱,坐在男人腿上。
不给反应时间,后颈就被咬住。
力气尽数被抽空,全身瞬间宛如无骨鱼般软下来,连撑着对方小臂试图挣扎的手指都无法收紧。
哼哼半天,最后还是只能泪眼汪汪地瘫在他怀里咬牙切齿,“就会这招是吧!”
哥儿已经梨花带雨,跟化了似的,男人依旧不为所动,“看来需要朕帮皇后更衣。”
说着便拿过旁边的纱裙作势要帮他换衣服。
翠绿对襟的窄袖短衣,搭同色长裙,裙身绣满了金丝的蝴蝶,腰带是藕色。
这不是和当年自己在清音阁穿得一模一样么!
他居然还记得?
羞耻又尴尬。
时暮不想穿,一点也不想穿!
但这人三两下便把哥儿身上的衣服脱得只剩亵衣,捏着皓白手腕,不容抗拒地往衣袖里套。
时暮想把手缩回来,却根本挣扎不了一点。
衣袖刚套到一半,他突然停下动作,垂眸狐疑地看来,“你怎么?”
时暮不明所以,“我怎么了?”
他捏着手腕和衣物,神情疑惑地低头,用脸颊碰了碰时暮的脸,“你怎么那么烫?”
烫?
时暮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额头。
谢意又凑近,用额头在他额头上蹭了蹭,细细感觉片刻,“似乎比平时烫一些。”
时暮不信,“不会吧,要是感染发烧,我怎么会没感觉?”
然后怀疑,他是因为要给自己穿小蝶的衣服,兴奋了。
勾起的眼角都是揶揄,“哥哥别演,我都被你欺负成什么样了!”
谢意刚刚心中确实有几分担忧,但看他眼眸湛亮,神采奕奕,不像生病的样子。
何况他自己便是医术精湛的大夫,想必比自己清楚,放下心来,继续替他更衣。
面前的哥儿按着裙衫,“哥哥,我穿别的行不行?”
男人无动于衷,“不行。”
“那我不穿衣服行不行?”
男人稍稍一顿,“不行。”
然后伸手,像捉住某种小动物般,握着左右腿根,把人往身前收近,干脆利落地把衣服套好。
哥儿的身形本来就比普通男子单薄,翠绿色的绸纱衣衫系好衣带后,大小正合身。衣裳透薄,显得身形上的每根线条都轻盈温柔。
小腹和前胸的平坦,昭示着独属于男性的柔韧。可被端在怀中时,腰身不自主塌下的弧度又曼妙惑人。
眼看着裙子已经被拿过来,哥儿赶紧扳着男人的肩膀,连撒娇都越来越得心应手,“我真的不想穿,要不我给哥哥你穿个你更喜欢的?”
好似已经有了新点子,“真的,你绝对喜欢,不喜欢我再换这身行不行?”
继而,变成温声软语地循循善诱,“不看这个,你后悔一辈子哦,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
真的很难不被吊起好奇心。
谢意停下动作,凝眸打量片刻,“想来皇后不会骗朕。”
“当然不会!”时暮见他松口,赶紧把人往外推去,“你先出去,一会你就知道了。”
飞雪殿的外殿,小内侍们安静地侍候在旁。
谢意站在烛火中等候,心里其实一点都不着急。
因为他知道,不管穿什么,不管打什么主意,那个人便是那个人,就在里面的殿中。
不管自己何时走进去,都能看到他的笑意和面容。
生活需要风浪和激情,可最终还是要回到平淡和温馨。
里面的人就是自己的宁静和归宿,宛如漂泊的小船驶入了港湾。
烛火在静夜里燃烧了许久,才听到殿里的人喊,“陛下进来吧!”
谢意的唇角不自觉地提了提,走回寝殿。
刚进门就看到里面的人倚在殿中雕花的漆木桌前,环抱手臂,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
而且是一件亵衣。
再细看,能看出不甚合身,原来是自己的亵衣。
哥儿身量削薄,比自己矮一个头,亵衣在身上松松挂着,只盖到腿根,露出的双腿光洁修长。
亵衣洁白,肌肤亦如一捧新雪,好似多用几分力都会将它碾碎。
“晏和。”他垂眸,又缓缓掀起长睫,如薄翼张歙般,露出莹润黑瞳,“不比小蝶好看么?”
语声似涟漪般波荡人心。
时暮觉得自己已经在尽力勾引了,可面前的帝王依旧波澜不惊,负手站在原地,缓缓摇头,“不如小蝶姑娘。”
时暮磨了磨后槽牙。
Ok,早知道你这死鬼不好伺候。
转身,留给他完整侧影。环抱的手臂,交叉间稍稍往下探去,漫不经心地捏住亵衣衣摆,往上拉起些许。
谢意只看到腿根至腰段的白皙肌肤上,仅有的黑色带子一闪而过。
亵衣重新落下,遮住一切旖旎风光。
“这是?”
他勾着唇角,又勾手指,“哥哥自己过来仔细看看?”
谢意本来真的很想叫他穿上小蝶的那身裙衫,但……
此刻只能走近。
隔着亵衣扶住腰身,然后往上拉起。
雪白衣摆之下,谢意看到他没穿贴身衣物,只用一条窄窄的黑色绸带,自腰身环过,又延伸至左右腿根,随意环绕两圈后,在一侧打起结,任凭尾端垂坠。
看眼前的男人看得愣住,时医生不动声色地露出满意微笑。
咱可不是什么都不懂!咱也是被资本主义糟粕熏染过的社会主义好青年!
小片子里随便一手都给你拿捏了。
黑色缎带并非衣物,但这样缠在雪白肌肤上,泾渭分明得让人挪不开眼。
遮于不遮之间,靡丽景色隐现,宛如隔靴搔痒,又叫人心痒难耐。
时暮看他发呆了半天,伸手把衣摆按下去,“看够了么?”
谢意坦然摇头,“没有。”
旋即又把衣摆拉起来,时暮正觉尴尬,突然被他按着腰身,举起放在身后的桌上。
时暮吓了一跳,按住他手臂,“干什么?”
“让为夫仔细看看。”他说话间,双手掌心握住露在空气中的膝盖,往两边分开……
“嘶——”
虽然已经很亲密的关系,但被他这样赤裸裸的注视,还是叫人羞耻至极。
时暮头皮发麻,抓着他骨骼清晰得手腕,想把人推开,把腿合拢。
“你别这么看!”
却纹丝不动。
这个不要脸的臭男人一脸若无其事,“好看。”
时暮:……
又见他唇畔挑起轻浮调弄的笑意,“皇后悉心装扮,朕不能辜负,自然要看仔细些。”
时暮后撑桌面,竭力摆腰,却怎么也没办法挣脱他的钳制,“够了吧?”
这个人不但不松手,还变本加厉,舌尖刮过牙尖,猝不及防地俯身。
腿根内侧传来细微刺痛,忍不住把他的手腕握得更紧,绷紧脖颈,喘息出声。
啮咬和触吻没有停止,渐次往上,彻底揉乱了亵衣。落于小腹,直至胸口……
空气里弥漫着细微的抽气和难以克制的轻吟,甜得发腻。
最后,来到颊边耳畔的呼吸再也不能如同他的衣服般齐整端方,已然沉重而凌乱,声线微哑,“怎么能全身上下都这么香?”
时暮终于不用再推开手腕,空出手臂,环住脖颈,回咬面前的唇,“那还不快点抱我过去?”-
清晨,阳光已经升得很高,落下光片移入寝殿,又移出。
时暮才在窗外清脆的鸟雀啾啁中醒来。
陛下已经上朝去了。
懵懵地回味了一下,皇后发现自己昨晚亏麻了。“情趣内衣”虽然让自己成功地不用穿女孩的裙子,但叫哥哥更疯了。
那个九五之尊,时暮太懂了,最擅长的,就是花最少的力气,办最大的事!
花样多着呢。
于是,昨夜那件亵衣尽数被打湿后,人都差点脱水,今早,腰腿酸痛得厉害。
在床榻上缓到,才觉得找回四肢。
爬起身,准备去太医署做点正经事。
刚动了动,突然又浑身一僵。
身下似有热流涌出。
虽然哥儿有子宫等生殖器官,不需要太注意清理,但每次,他还是会帮自己洗干净,保持身体清洁。
昨晚也是洗了的。
所以,昨晚那人到底是有多不知节制!
刚想起身再去收拾一下,突然发现裤子上的东西,不是白色,是红色。
是血。
时暮吓了一跳。
自己哪里出血了?
哥儿自肠道前段分出生殖腔,那大概率是子宫出血……
什么毛病?子宫炎么?
时暮正想给自己检查一下,突然想起,昨晚他说自己身体很烫,还有中秋宴席时的恶心……
体内荷尔蒙(如**)分泌,会导致体温会升高0.3-0.5摄氏度,是怀孕初期的迹象。
脑中一闪,难道怀孕了?
念头一来,赶紧拿了验孕棒跑到溺壶边,一验小便。
几秒钟,就显示出了两道鲜红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