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青皮鸭子

    荒山的一座小坟,上头没有立墓碑,史如意手拿三根香烛,插在坟前,拜了几拜。

    这是一座隆起的小土包,紫烟她哥宝源使了力气,帮了大忙,不然凭史如意她们几人,不知要挖到什么时候。

    这荒山上四面凹凸隆起,多的是这样无名的小坟,有的小坟还干净,坟堆上零星散着纸钱,有的无人看护,早已杂草丛生了。

    这地界近郊偏僻,是翠丫带史如意她们来的,翠丫说,她爸爸妈妈就躺在这,那年逃荒的人多,都是成村成村的逃,为的是在路上能有个照应。

    若是不幸死在路上,好歹也有同村的能帮收个尸,不需要棺木,入土已算安。

    史如意去找翠丫她哥石英,石英是个木匠,手艺很好,她想给红豆打一副薄棺,石英不肯收银子,说他们兄妹俩平日受罗娘子照拂良多。

    翠丫瞅见板车上红豆千疮百孔、满是血污的尸体,并不怕,问史如意这是谁,为什麽死了。

    听了红豆的事后,翠丫“哦”了一声,片刻,道:“翠丫当年也想把自己卖给牙婆子,但是牙婆子不愿意收我……牙婆子说我太小了,不会有人家肯收,卖也卖不得两个钱。”

    翠丫提起往事,语气平淡,听得在场众人心头一酸。

    地上放着几碟果儿点心,史如意本想买来红豆生前爱吃的食物,仔细一想,发现她居然不知红豆爱吃什么。

    史如意每次给红豆捎来大厨房剩的饭菜,红豆都像那逃荒许久的难民,头也不抬,狼吞虎咽,问红豆什麽都说“好吃”。也是,平素连肚子都填不饱的人,胳膊瘦成那样,吃什麽不觉得是无上美味呢。

    最后史如意去外头市井小店拣了几块糍糕,芝麻和豆沙馅的都要,她记得,她最后一次给红豆带的就是糍糕。

    后来红豆见了史如意就躲,眼瞅着,人也越发单薄消瘦了。想来是红豆心里藏了事,自觉有愧,不敢再面对史如意,吃她的东西。

    一碗豆腐素面,是借了翠丫她们家的灶头做的,只放了清汤菜叶,寓意“清白的来、清白的去”。这辈子吃尽苦头,只希望红豆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一生平淡顺遂。

    史如意呆呆看着那坟,忍不住会想,如果她处在红豆的境地,能不能做得好些。身契在程妈妈手上,不听话去沈婆子她们屋放火烧人,红豆就会被程妈妈打死。去了,被沈婆子逮个正着,不由分说用耙子活活打死。

    横竖左右,竟都逃不脱这一个大大的“死”字。

    那时红豆奄奄一息地躺在板车上,温妈妈于心不忍,问红豆籍贯名姓,可要托人告她爹娘一句。

    红豆艰难地呼吸着,好不容易听清了温妈妈的问话,惨然一笑,道:“温妈妈,不是谁都像你和如意,那把我卖出去的狠心爹娘,估计早、早不记得有我这个女儿了……”

    香菱蹲在一旁,听了红豆这话,突然侧过头去,抬起脏兮兮的手悄悄抹了一把眼睛。

    将红豆下葬,史如意她们赶回云府,在太太曾氏面前,和程妈妈母女俩对峙。

    史如意把红豆临死前的话都与曾氏说了,她这会子回过味来,头脑清晰,一条一条地驳程妈妈的话,道:“程妈妈,你说早注意到红豆手脚不干净……若是她真的偷了我家的银子,为何不花钱去外头吃点好的,身子瘦得跟条豆芽菜似的?”

    史如意她爹留的那条上好的绸子料,程妈妈说是从红豆的衣裳堆里翻出来的,之前,一直被红豆压在最底下。

    天知道,红豆进程妈妈屋以来,就只有两件粗布麻衣,日夜换洗,洗得破洞起皱,多一条也是无的,又哪来的“衣裳堆”呢?

    想是程妈妈见红豆被沈婆子捉住,慌了神,故意丢了一堆旧衣服出来,把一贯钱和绸子料都藏到最底下。待曾氏奶娘李嬷嬷来搜,就故作惊讶,给红豆泼脏水,说红豆早就有偷家的“前科”。

    红豆死了,程妈妈倒是做足了委屈样,把自个儿母女俩摘得干干净净。

    说到最后,史如意双眼通红,用手指着人,激动得已然说不下去,家中遭贼的愤怒、红豆惨死的情状,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

    史如意第一次晓得“憎恨”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滋味,这情绪浓烈,化成火焰在她心中灼痛,快把她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那头程妈妈却睁大了眼睛,“扑腾”跪下,膝行两步抱住曾氏的腿,抹着泪,赌咒发誓地喊道:“太太,您说说,这都是些什麽事啊……明眼看着都死了的人了,她们又说半途活了,还指认我是那杀千刀的贼,指使丫头去杀人放火!

    我我我,我不知该如何说了,难道还要叫那丫头从坟墓里爬出来,我与她当面对质不成?”

    死无对证,程妈妈一口咬死自个儿是清白的,是那丫头倒打一耙,话中明里暗里,还在暗示说史如意几人和沈婆子串通好了,故意栽赃于她。

    史如意气得浑身发抖,如果不是温妈妈拦住她,恨不得扑上前去撕了程妈妈的嘴,看看人皮底下是什麽妖魔鬼怪,竟可憎可恨至此。

    曾氏奶娘李嬷嬷,瞅着情况不对,俯下身子对曾氏耳语,道:“娘子,您刚提了沈婆子孙女给大少爷做通房,没到夜里,这程妈妈家的丫环就进了沈婆子的屋……”

    冬日风干物燥,人夜里又睡得沉,假使真的放火成功,沈婆子祖孙俩能保住命都算是好的。

    李嬷嬷与史如意和温妈妈交好,说话自是向着她们的。

    太太曾氏对李嬷嬷微点头,这层她自是想到了,下人间勾心斗角,闹出人命来,这府中还没有过这等先例。

    曾氏心头恼怒,疑罪从有,不论程妈妈到底在这事中参与了多少,这等狠毒又有心计之人,是万万不能留在府中的。

    只是可惜了这程妈妈的男人,在外头帮她管着嫁妆铺子,平日里勤勤恳恳,也算得力,出了这一遭,还需另外物色新管事才行。

    程妈妈一家被曾氏赶到了庄上,等于是贬成农户,日后面朝黄土,从地里刨食,再要回来可是难了。

    程妈妈不敢置信地跪坐在地,如今才知后悔,原先她男人管着铺子,家中进账不少,还能买得起下人,穿得起绸缎,女儿丁香十指不沾阳春水,当寻常人家的小姐养。

    包袱被塞上驴车赶出门的时候,还哭天抢地,手指使劲抠着下人院的门框,不肯*走。

    史如意却仍不满意,这几日做完二少爷的晚膳,她就和香菱出门,一家一家的典当行问过去,几乎把安阳城走了个遍。

    那时从程妈妈家搜出来的,只有“红豆偷的”一贯钱和一匹绸子料,云佑送与她的小手炉却还是下落不明。

    那手炉工艺精美,抱在怀里很是玲珑小巧,若是程妈妈她们怕人发现,不敢留在屋里,拿去外头典当了,应该也能兑得不少银子。

    典当行掌柜会用行话详细记下典当物件的全部信息,包括典当顾客的名姓,当赎日期等。

    若是真能找到那手炉,不怕程妈妈不认账。

    但史如意她们又不是官府之人,两个小丫头,连续奔波数日,往往进了铺子,刚表明来意,就被掌柜赶出去了。

    伺候二少爷的小厮长风,连着几日不见史如意人影,从前却是天天见她来院中送吃食的,心中奇怪,不由问起香菱来。

    长风得知此事,不由长叹一声,道:“唉,小如意若是对程妈妈有怨,直接跟二少爷说一声不就成了?”

    下人待如何,还不是上头主子一句话的事,要你生你就生,要你死你就死,不必问缘由。

    长风瞧着史如意从前和二少爷的熟稔劲,大感疑惑,不知这史如意为何不去求二少爷,放着二少爷这条捷径不走,偏偏要自个儿辛苦地在安阳城中苦寻。

    晚上回到院里,瞅着二少爷练字歇手的空当,自作聪明地把这事同云佑说了。

    这段日子,史如意不来院里送吃食,每到饭点,长风看着二少爷总是魂不守舍的,那目光老往院子里瞟,饭菜都用不香。

    长风自觉知情识趣,要论体察二少爷心意,他在府中称第二,没人能称第一,这小厮做得再尽职尽责不过。

    云佑闻言,若有所思,轻轻“嗯”了一声,却只口未提要把程妈妈她们赶出府之事。沉吟片刻,对长风道:“你去跟林随说一声,便说,我屋中也丢了个手炉……怀疑是府中下人偷了,让林随以府里的名义,去外头典当行问问。”

    云老爷好歹是安阳知州,云府的名头一抬出来,那典当行的掌柜吓得差点从椅上翻下来。

    林随只亲自出马跑了一家,那掌柜已经拍着胸脯,让林随不必担心,他这就让伙计去同行店中问询。

    不出半日,查到的结果已经摆到了林随面前,黄纸黑字,按了手印画押,半点抵赖不得,上头写的果真是那程妈妈男人的名。

    这程妈妈满嘴谎言不说,贼胆包天,偷东西竟敢偷到主子头上。

    太太曾氏震怒,差人到庄子上,把程妈妈一家狠打一顿板子,不给身契,统统撵了出去。

    大庆户籍制度严明,没有身契的人,赁不了屋子,找不了正规活计,只能是在外头自生自灭。

    沈婆子听闻后喜笑颜开,转头,待史如意和温妈妈亲亲热热,好似把往日的不对付都忘到九霄云外了。在沈婆子眼里,她孙女杏果得了前程,就要当上姨娘了,不是史如意她们这些厨房丫环能比的。

    这人身份都要不一样了,还有啥子好较劲的呢。

    隔日,还给史如意她们送了自个儿腌的青皮鸭子,用竹筷一挑,就有黄油滋滋地往外冒。

    香菱看不上,说沈婆子腌的不好,咸得齁嗓子。像她娘腌鸭子,要把盐、黄沙、水搅拌成糊,把鸭子放在粘泥中滚几圈,仔细封入坛子。

    只消静待一月,掀盖一闻,满屋子的清香。

    鸭子黄白分明,咸淡适宜,蛋白细腻,蛋黄流沙,里头还分层呢,最里层是红心的。

    冬日里送热腾腾的稀饭,还少了几分滋味。若是在夏日,就着冰镇绿豆粥,一个咸鸭子能吃好几碗,爽口又爽心,浑身暑气立散。

    史如意到底没尝那咸鸭子,她知晓,红豆这事是程妈妈的锅,不能怪沈婆子。但她拼尽全力,不能为红豆讨一个公道,最后还是得靠着二少爷云佑出面。

    长风说的那句话对,“公不公道,还不是上头主子一句话的事。”

    史如意选了个晴好的日子,去到红豆的小坟前,一边往地上斟酒,一边把程妈妈的事告诉她。

    若有一日,愿世上再无“红豆”。

    第52章 槐花饮子

    冬去春又来,辗转又三年。

    立夏时节,金灿的日光洒满枝头,翠绿的叶片间,缀满一簇簇嫩生生的白花。许多都还是花骨朵,望着十分惹人怜爱,风一吹,满院子的清香。

    要入食,要趁这槐花花苞未开时,尝起来最鲜嫩,口感最好,一旦花瓣盛开,意味着它也已经老了。

    史如意摘槐花,左右一望,精挑细选,只掐枝条顶尖最水灵的一小簇,慢条斯理的,摘了半天花苞也没堆满半篮子。

    香菱像只野猴一般,挎着几个竹篮也能嗖嗖窜上树,一边吃一边摘,等到篮子装满,肚子也变鼓了。

    摘下来的槐花,可以烙成饼,可包成饺子包子,做成槐花饭,便是用来清蒸鱼也是极为清甜的。无论做成什么,吃着都有股隐隐的清雅花香。

    槐花虽好,生吃却易苦寒,没过多久,香菱就叫苦不迭,捧着肚子跑开了。

    史如意哑然,笑骂她背影两句,依然坐回小厨房的桌边,把竹篮中的槐花叶仔细挑拣出来。

    紫烟来给她送早晨采买的新鲜食材,一看史如意这架势,便知今个儿又有口福了,一边坐下帮忙,一边笑问道:“如意,摘这么多,今个儿可是要做‘槐花宴’不成?”

    史如意喜欢依着时令做吃食,常坐了紫烟她们家的牛车,一同去集市逛,看那些乡下人挑来的野菜。

    许多都是山间野生生长的,上头还挂着露水,沾着泥,最是新鲜不过。

    春三月,买回来榆钱串儿,搅和成玉米面,撒上一点盐拌匀后上锅蒸,口感软绵,蘸着蒜泥吃,又甜又爽。

    前两日,瞅见一妇人担里自家种的一小把七里香,买回来当香料调成卤汤,卤出来的牛羊肉,香味浓郁,一试难忘。

    自从二少爷云佑去应天书院念书,史如意只帮着温妈妈打打下手,平素里空闲时候多了,府里不知有多少丫环婆子跟着享口福,一见面,嘴里亲亲热热地叫着“史姐儿”,都盼着她做好吃的呐。

    夏日里酷暑难耐,太太曾氏穿着薄薄一层纱衣,让丫环珠云珠月轮流给她扇风,屋里头整日搁着冰,还是热得不行。

    云老爷还要到府邸当值,虽然里衣尽量清减了,官服还是厚重,往身上一套,汗珠排不出去,能闷出一层痱子。

    曾氏让大厨房常备下消暑的饮子甜水,史如意从温妈妈那接手过来,做山楂酸梅汤、水晶皂儿、荔枝膏、绿豆甘草水……换着花样,一周七天都不带重样的。

    曾氏吃得欢喜,索性另拨给她一间屋,挨着大厨房,专给史如意做小食饮子用。

    二少爷院里的大丫环兰芝,前几日外出中了暑气,她婆婆李嬷嬷是曾氏的奶娘,和史如意她们母女俩关系不错。

    史如意得知兰芝中暑,给她熬了几日解暑的雷公根茶,待人缓过来了,又特地做一碗“冰雪冷元子”送过去。

    把黄豆炒熟去壳,磨成豆粉,和砂糖拌匀后加水,团成小团子,浸到冰水里,拿勺子舀着吃。

    团子口感绵密香甜,顺着冰水滑入喉咙,清凉的气息遍布全身,立刻便缓解了盘踞心头的焦躁烦闷。

    史如意也尝试过往团子里头加蜂蜜,但蜂蜜太过厚重,总不如砂糖吃着清爽。

    兰芝说史如意做的香饮子,比外头集市婆子卖的还好,她馋虫被勾起来,恨不得日日往大厨房里跑,却再不提厨房丫头身上有味之类看不起人的话了。

    史如意正要答紫烟的话,就听见院子外头传来人声。

    “史姐儿,人呢?我们小娘说让你给她做一盏饮子。”

    人未到,声先到。

    来的人是伺候杏果的小丫环青儿,是前两年才从牙婆子手头买的,被太太曾氏拨给杏果。

    因着杏果还只是大少爷的通房丫头,要等正头娘子过门了,才能抬成姨娘,目前便只能自称“小娘”。

    杏果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仅有丫头端茶倒水、忙上忙下地伺候了,还把她婆婆沈婆子也从“又苦又累”的大厨房提了出去,到她屋里做事。

    虽名义上说是做事,活计自有丫环顶着,沈婆子只消动动嘴皮子,每日嗑瓜子打牌,很是清闲。

    最重要的是,杏果现下算云府的半个主子了,和一般丫环身份不同,她有吩咐下来,史如意不得不听,让杏果很是得意了一阵。

    大少爷的院子和大厨房隔得这般远,沈婆子也不在大厨房做事了,杏果那鼻子却还跟狗鼻子似的,每次史如意做了什么新鲜吃的,保准第一个派丫环青儿过来讨要。

    连带着她丫环青儿也颐指气使的,说话很不客气。

    紫烟皱了皱眉,史如意按住她的手,摇摇头,略提了声音,笑道:“知晓了,不过饮子还在做呢……还得等上半个时辰才成。”

    青儿犹豫了一会儿,隔着帘子喊道:“那史姐儿你快着点!若是热着了我们小娘,中了暑气,到时看你咋办。”

    看她怎麽办?……史如意不准备怎麽办。

    青儿抱怨着走掉了,史如意充耳不闻,继续慢悠悠地拣她的槐花叶。

    紫烟呼一口气,有些着恼地道:“这才当了个小娘呢,尾巴就快翘到天上去了,外头官家正牌娘子都没她这般霸道……”

    史如意将槐花用井水清洗干净,浸到木桶之中,这才抹了把额头上的晶莹汗珠,回头道:“跟她计较什麽呢,横竖饮子都是要做的,送多一盏过去罢了,不算什麽麻烦事。”

    紫烟想一想,也是这个理,撇了撇嘴,道:“我就是见不得这杏果趾高气昂的样,飞上枝头,就忘掉自个儿原先是谁了。原先当丫环的时候,天天腆着脸来跟你求吃的,一口一个好妹妹……”

    史如意但笑不语,她穿一身鹅黄色的无袖褙子,下面搭了浅紫的裙,一双乌黑的明眸,顾盼生姿,望着活泼又水灵。

    她手头有了银子,在吃食上头从不亏待自个儿,把那价贵的水牛乳当水喝,这两年身子长得快,如抽条的柳芽似的,眼看着就是大姑娘了。

    将那槐花捞出来,和泡软的大米一块儿倒入石磨磨浆,史如意嘴里哼着轻快的小调,这是个慢活,急不得。

    紫烟闲闲地吃着生槐花,看史如意初见窈窕的背影,在心中暗叹,府中都道大少爷眼光好,那新纳的通房小娘杏果长得最是娇俏不过。

    要她看呐,如意过不久就得把杏果的风头压下去了。

    紫烟忽然想起什么,截住话头,从旁囊中掏啊掏,掏出一把团扇来,递给史如意,努嘴道:“差点忘了这个儿……喏,前几日布料行新来了一批扬州货,我哥让我送这个给你。”

    那团扇是白绢质地,上面绣了孔雀花纹,黑色漆柄镂空,很是精巧。

    史如意一怔,望了那团扇一会儿,突然有些不敢接。

    紫烟看她这幅模样,笑道:“拿着罢,放心,我也有一把。”

    紫烟她哥宝源,没少给史如意送礼,各种各样的小玩意,看得出来用心。

    宝源打着“总是蹭吃哪好意思不回礼”的名号,史如意见他这么说,不好推拒,也只能接下来。

    听到不是单买给她一人,史如意松了一口气,正要道谢着接过,就听紫烟爽朗一笑,补充道:“不过,我觉着我的那把团扇……应是顺带的。”

    史如意伸出的手又僵在原地,把紫烟逗得哈哈直笑,半晌,才用帕子按了笑出的眼泪,道:“不是,难道我不说,如意你便看不出我哥的心意了?”

    宝源今年十九,早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了,为什麽拖到现在,史如意不是不清楚。

    许婶子一家都是热心肠的人,从前史如意她们家遭贼,大半夜的,宝源和他爸直接抄起家伙来帮忙。最开始史如意找不到卖花点的地,还得多亏了许婶子介绍呐。

    紫烟也和史如意亲近,像个大姐姐似的,有什么体己话都愿意和史如意说。

    前些日子,许婶子拿了双亲自做的绣花鞋登门,和温妈妈唠家常,明里暗里,都带了这层意思,说是若两家能成好事,必定把如意当自个儿闺女看。

    温妈妈却为难,说如意从小就是个主意正的,她这当娘的也不能替如意作主,关键呐,还是看如意自个儿。

    史如意心头思绪纷乱,故意瞪了紫烟一眼,不依道:“紫烟姐姐,有功夫取笑我,你成婚的床件可绣好了?”

    紫烟顿时笑不出来了,她做人做事都精明得很,唯独手底绣活一点也不灵光,绣出来那鸳鸯跟个水鸭子似的,没少挨许婶子念叨。

    和紫烟订亲的铭山,在外头做的粮店生意,原也是在云府里伺候大少爷的,后来做够年数,由家里人赎了身出去,做掌柜做得风生水起,如今出门都坐轿。

    人家挑中紫烟,是看中她是个精明强干的,做老板娘,能管事。

    许婶子对这婚事满意得很,前月已去求了太太曾氏的恩典,讨要紫烟的身契,找人算好日子,年底便要成亲了。

    紫烟和史如意玩闹半晌,叹道:“如意,不是我替我哥说好话……他这人虽老实憨厚了点,不是那种冷心冷肺的,日后定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那种人。

    你不知道罢,我哥甚至说过,日后,如果你想接手那祥和斋,他愿意跟你走。”

    史如意听了这话,心中便是一震,宝源一家管着云府的采买,这活计富得流油,没少被其他陪房惦记。

    但史如意一定是要出府的,宝源肯放下一切跟她走,真真是拿出极大的诚意了。

    史如意立在原地,默然良久,有些不知要怎么回应紫烟。从小到大,宝源没少照顾她,她不想太过直接,伤了宝源的心,也伤了两家的情分。

    正想着心事,就听到紫烟的声音传来,带了几分小心和犹豫,试探道:“不过如意,你不愿意接受我哥,可是因为你跟二少爷……?”

    第53章 烤乳猪

    那年冬至,史如意她们在院中设宴,众人喝到酣醉之时,院外却站了位“不速之客”,正是二少爷云佑。

    长风醉倒在桌,不知怎的忽然发起酒疯,闹得鸡飞狗跳,紫烟抬头一瞥,恰好望见史如意脚步轻快,牵着二少爷的袖子,隐没在大厨房的帘子后。

    而二少爷竟也这般乖乖地任她牵了。

    许是那一幕给紫烟的震撼太大,她到如今还记得清楚。

    本以为史如意将来也是走杏果的路子,顺理成章进二少爷的屋。没成想这几年过去了,半点动静也无,二少爷去书院读书,史如意也一心扑在外头祥和斋上,倒叫紫烟看不明白了。

    也是因着这个,紫烟她哥宝源才又慢慢起了心思。

    宝源生得方头正脸的,肩宽背阔,若是站着不动,那一身的腱子肉也是很有气势。到史如意跟前,没说上几句话,整张脸涨得通红,像个小姑娘家似的,连紫烟都捂了眼,嫌自家哥哥没出息。

    史如意小时,她哥宝源就被史如意做的吃食迷了魂。如今长大了,怕是被史如意整个儿迷了魂。

    紫烟她娘许婶子,让媒人牵线,给宝源介绍外头那些姑娘家,他都瞧不入眼。

    要紫烟自个儿来说,她也中意史如意,这人长得俏不说,心性也好,嘴又甜,三句两句,总能哄得跟她说话的人心情好起来。

    最紧要的是史如意那手厨艺,据说是禀了老爷太太,到外头跟着师傅扎实下功夫学过的。

    大少爷云璋得中进士,天子门生,春风得意,在京都吃御赐的琼林宴。

    云老爷和曾氏接了消息,荣光满面,欢喜得不行,在府中也大摆宴席,前来道贺的人家手提重礼,几乎踏破了云府的门槛,都道大少爷年少有为。

    席面摆了八桌,男女分席,来的都是安阳城有头有脸的官人和娘子。

    紫烟一家负责采买活计,太太曾氏给了几十两的银票,让她们听史如意和温妈妈的要求,专拣那些贵重的买,银子不够的话再来要。

    烤乳猪,要去买赵家的珍珠香猪。刚满两个月大的小猪崽,皮薄骨细,肉嫩味鲜,宰食时,无半点奶腥味。

    因着是刚断奶不久的小猪仔,不算贱肉,一只香猪两公斤,就要花上一贯子钱,比羊肉价还高。

    找外头工匠,打了八只铁制的长方烤炉。烧烤的木条,是从自家庄子上砍的果子木。

    开席那天,史如意她们忙不过来,紫烟一家都来大厨房帮忙。

    退毛洗净,从臀部内侧顺着劈开,除去板油,剔去前胸肋骨,这就完成了准备工作。

    腌制有“三板斧”,一是香料涂腔,二是糖水淋身,三是浓汁刷皮。

    烧烤时亦分了三步,把炉膛烧红,放入叉好的乳猪。先用小火烤全猪一刻钟,再烤头臂一刻钟,用油细细涂一遍皮后,重烤猪身,这回要烤上一炷香的功夫。

    色泽发黑是火猛了,色太浅,则是火候不到家。

    上碟时那刀工也是一绝:在全猪耳朵脊背部和尾部脊背处横切,分成两片,再加一刀成四条,每条切成八块,共三十二块摆盘。

    那烤乳猪味美,异香扑鼻,切块后舔一舔,连手指头都是香的。

    其色同琥珀,烤得焦红油亮,含浆膏润,入口则消。

    远远地由上菜的婆子呈上来,还没上桌,那香味顺着风,直往在座的贵人鼻子里飘。

    官家娘子都在打听这是什麽大菜,怎地这麽香,又问云府厨娘是谁,从哪学的手艺。

    席面连着摆了三日,那一桌桌席面好吃又有派头,胜过外头赵家酒楼,为云府挣足了脸面,有那懂行会吃的,说甚至有宫中御膳的质感。

    喜事做完,太太曾氏论功行赏,史如意得了曾氏的一支金丝桂花钗,华美又俏皮,少说也值十两银子。

    似这等灶台娘子,若是出了府,是各家都会抢着要的。

    但紫烟也了解史如意,这丫头看着随和,实际是个心气高的,怕是不愿在府里给人使唤,宁愿自个儿在外头开个酒楼,热热闹闹,自由自在。

    她琢磨着史如意和二少爷这事,两人对视相处的那感觉,骗不了人。

    许是史如意不愿当小娘,跟二少爷生分了,也未尝可知。

    史如意听紫烟突然提起冬至那事,记忆纷至沓来,脸皮就是一热,她打了个哈哈,嗫嚅道:“嗯,我跟二少爷,怎麽可能呢?不过是那时年纪还小……不懂事。”

    不懂事,牵了二少爷云佑的手,又吃了他亲自下厨做的肠粉,回想起来,也是够“胆大包天”。

    当然,作为云府的小丫环,这般不守规矩,后来史如意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如今再想,只觉得当初真真是青涩又幼稚,让人失笑。

    紫烟也不知相信了没有,自顾自地说道:“不是就好……眼看着二少爷也快订亲了,听李嬷嬷透出来的口风,太太似是中意自个娘家的亲亲侄女,那曾家的表小姐,从前也是来府中小住过的。”

    史如意身子一僵,不知该作出什么表情,故意转过身,背对紫烟在灶台忙碌。

    磨好的槐花米浆加入点卤,趁热倒入木质的大漏勺中,糊糊被分割成细长的小条,底下搁着装了冰凉井水的木桶。

    捞出槐花粉条,放到蜜水中,再刨两块小冰丢进去。

    这年代冰块也是个稀罕物,只有富贵人家才能随便取用。寻常人家用不起,只能用帕子浸了凉井水,抹脸抹脖子,以此来消消暑热。

    有专门贩冰的商户,冬日存冰于地下冰窖,夏日以硝石造冰,在炎炎夏日也能尝到清凉美味。

    云府里头有私人冰窖,并不缺冰用,因着史如意要做甜水饮子,曾氏给她额外拨了冰块的额度。

    木桶里装着冰,感觉屋内都跟着凉快不少,温妈妈和香菱每日里做完活计,都爱来这边小厨房待着。一直待到夜色升起,温度降下来,才依依不舍地回下人院。

    史如意调整了一下情绪,端着瓷碗走过来,笑着道:“那表小姐我也是见过的,虽然任性了些,看着,和二少爷也算一对璧人。”她嘴里发干,编不下去了,只能转移话题,把碗递给紫烟,道:“紫烟姐姐,你尝尝看?”

    紫烟眼睛一亮,接过那碗槐花粉。

    碗中粉条明黄剔透,像蝌蚪在水中游弋,散发着槐花的清淡幽香。

    拿起调羹尝了一勺,蜜水冰镇清甜,芳香适口,槐花粉细腻柔软,在舌尖一触即走,竟比豆腐还滑嫩。

    吃得紫烟连连点头,连声赞道:“这饮子做法看着简单,味道却好,赶明,我也在家自个儿做了试试。”

    史如意嘴角微扬,附和道:“是呢,这树上槐花这么多,等凋谢不吃,全浪费了……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须折,引花入胃自开颜。”

    她偏爱各种以花制成的吃食,花于山野之中,携朝露清风而生,兀自氤氲了一世界的芬芳。

    祥和斋中作为主打的四季花点,是史如意的招牌,更是得了其中精髓。

    紫烟吃了第二碗槐花粉,嘴里吐出的都是凉气,随口问道:“这首打油诗不错,谁写的?”

    史如意也给自个儿装了一碗,笑眯眯道:“前半句不知是哪位大家写的,后半句,是我自个儿加的。”

    紫烟差点把口中含着的槐花粉喷出来,把碗搁在桌上,咳嗽了几声,才道:“……如意,你这是自卖自夸。”

    史如意不以为然,道:“我这夸的是实话。”

    紫烟吃完饮子,用巾帕抹了嘴角,站起身来,道:“得了,吃完饮子舒舒服服,该干活了。我一会儿还得去店里一趟,这槐花粉你装几盏,我顺路帮你给杏小娘送去罢。”

    紫烟说的“店”,是跟她订亲的铭山经营的粮店,她还没过门,已是开始帮忙操持起来了。

    史如意谢过紫烟,道:“那感情好。”犹豫了一下,终是把桌上那孔雀绣样的团扇拿起来,递给紫烟,道:“这个,姐姐还是帮我还给宝源哥罢。宝源哥一番情谊,实在珍贵,还是不要浪费在如意身上了。”

    紫烟并不接那扇子,她转头看着史如意,眼中复杂情绪一闪而过。

    便是她偏心自个儿哥哥,也晓得与二少爷云佑比起来,论学识论才能,论长相论人品,她哥都差得太远了。

    一个是官宦人家精细养出的公子哥,一个是在府中做工打杂的小厮——萤火如何堪与明月相较?

    史如意既是心慕二少爷,看不上宝源,也是正常的事,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紫烟自然晓得。

    不过,紫烟还是摇了摇头,轻声道:“如意,你不要这扇子,你自个儿跟我哥说罢……我哥这人固执,认定了什么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说了没用,还得你去跟他好好说清楚,不然,他不会死心的。”

    史如意喉中一哽,更觉愧疚了,有些讪讪地收回手,道:“我明白了,我会去和宝源哥说的。”

    紫烟朝史如意点点头,一手提上食盒,到了门边掀开竹帘,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回头,道:“如意,有些话姐姐不知当说不当说……你的身貌品性,在丫环中都是极出挑的,但身份摆在这。

    有些人物,就像天边挂着的月亮,看着好看,不是咱们能够肖想的。”

    她说这番话,虽有两分私心在,到底还是为史如意着想的,怕她日后难过。

    史如意慢慢吃了一勺槐花粉,冰在碗中都化开了,冻得她牙齿激灵一下,这才抬头,轻轻地笑道:“我明白的。”

    “她配不上二少爷云佑”,这件事,两年前便已有人清清楚楚地告诉过她了。

    第54章 樱桃酪

    “如意,你坐这发什麽呆呢?”

    香菱回了小厨房,看史如意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子边,心中觉得纳闷。

    史如意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笑着道:“没什麽……今个儿是你第一天出摊,我跟娘亲说一声,跟你一块儿去罢。”

    午后云老爷和太太曾氏出府作客去了,大厨房里没什麽活计,温妈妈一个人就能应付得来。

    香菱喜笑颜开,絮叨道:“那感情好!如意你在的话,我心里就安定多了,不然呐,这心头总是慌,也不知在慌啥……”

    观音桥这边,每到夜间,都是小摊小贩的天下。

    如今天热,还属那卖香饮子的最受欢迎,剩下有卖麻腐的、卖鸡皮麻饮的、卖水晶皂儿的、卖各种细粉素签的,琳琅满目。

    有家卖生淹水木瓜,其实是将木瓜切丁放碗里,倒入碎冰,有几分像后世的水果捞。

    那卖花灯的婆子沿街走着,花灯映亮了江水,盈盈水波,倒映着岸边的婆娑人影。

    天还没黑,就要出来占位子,不然被挤到角落里,黑灯瞎火的,谁看得见呐。

    二人到了祥和斋后院,香菱忙着把几个瓦罐从大厨房扛上板车,碗和签子这些都要提前预备好。

    香菱忙活开了,史如意看她干劲十足,不需要自个儿帮忙,笑了一下,先到前堂去找罗娘子。

    如今的祥和斋早便推翻重修过了,先头挨着祥和斋的那家杏林铺,坐堂的老郎中年纪大了,自个儿晓得自个儿身子,怕是撑不住几年,一心念着要回乡落叶归根。

    史如意便和罗娘子商量,算了算铺中的积蓄,一咬牙,花了足足五百两银票,把那杏林铺盘了下来。

    墙壁一打通,店面大小扩了一倍有余,建成两层高,一楼大堂摆着竹制桌椅,二楼都是茶水雅间。

    掀了竹帘进去一瞧,只见屏风瓷瓶,焚香插花,墙上挂一副仕女图。中间一台镂空缠枝纹样的圆桌,桌上新沏的茉莉花茶旋着热气,散着幽香,旁边摆几只海棠式木凳,很是风雅。

    这是史如意从那慧明寺得的启发,总有要好的官家娘子相约一同去寺庙上香,借厢房小叙闲话。

    有时上香不过是个幌子罢了,男子有酒肆茶楼可聚,女子却不能似这般随意抛头露面。即便相约家中,惊动一大家子人,上有公婆相公,下有妯娌小儿,到底不方便。

    因着祥和斋二楼只招待女客,这茶水雅间各自独立,隐蔽私密性做得极好,到如今,已然发展成了安阳城贵女们聚会时首选之地。

    祥和斋专供的花点,还有搭配点心的牛乳龙井茶,是这群贵女们心头一绝,每次前来必点之物。

    夏日时,还备有各式解暑的冰点。

    一碗冰果,里头加了甜瓜、藕、百合、莲子、桂圆、葡萄干、鲜核桃、山药等新鲜果蔬。

    甜瓜去籽,藕切片,鲜核桃要去嫩皮,葡萄干要在蜜水中浸过,最后一并浇上冰镇的牛乳……工序繁复,端上来时碗中还冒着丝丝冷气,味道也是鲜美无比。

    樱桃酪,用甜甜的樱桃熬汁,加糖、牛乳冷冻而成,打成碎冰,磨成冰沙,果香中混了香浓的奶香,闻着便让人陶醉。

    史如意走到前堂,正撞见客人下了马车,搭了身边丫环的手往屋里来,却是一位老熟人——江家小姐江心月。

    她反应过来,正待回身避过,那江小姐已转过头来,看见史如意立在这,也是明显一怔。

    二人对视片刻,一位穿着丁香直褙的女郎丢开身边丫环,从楼上直冲下来,欢喜热切地拉了江心月的手,道:“阿月,你怎地现下才到?快来快来,三缺一,我们都等你许久了……”

    祥和斋中也备了叶子牌,供贵女们消遣取乐,可谓是周到之极。

    若是肚中饥饿,亦可翻阅册子,点上一碗甘菊冷淘。

    这种夏日凉面,是用甘菊磨粉和面,搓成细长条,煮熟后放入冰水中浸漂,然后拌油冷藏。食用时加入时鲜蔬菜与香料调味,入口清新宜人,再是闲适不过。

    有那在府中清养、不理家事的老太君,约上几个老姐妹,在祥和斋中打叶子牌,一坐能坐一整日。

    晚间家中儿女忧心,派来家*仆,催了又催,才不情不愿地上轿回府。

    江心月有心想问候云二少近况,这情状下亦是无法,只能朝着史如意略一点头,便挽了那女郎的手,携着丫环一同往楼上去了。

    史如意保持着微微欠身的姿态,一直等到人走出视野,才直起身来,随口问店中帮忙的丫头,道:“莲心,罗姐儿哪去了?”

    这丫头是罗娘子去年买来帮工的,长了一张巧嘴,又会看眼色,便专负责在前堂迎来送客。

    莲心笑着道:“方才店里来了两位老太君,罗掌柜亲自接待去了,想一会子应该就下来了。”

    祥和斋店面扩大了,需要的人手也多起来,单是厨子便另雇了两个,都是有些手艺的。

    只梁翁性子傲,一把年纪了还是驻守厨房的第一线,花点从不肯假手于人,说俩厨子要学的东西还恁多。

    至于做那酪饮、冷淘面倒是无妨,梁翁说那些不需要技术,有手就行。

    史如意哭笑不得,但想着这上了年纪的人还是忙点好,闲着反倒容易闲出病来,就和罗娘子哄着梁翁,说做花点怎能离得开他,客人都是冲着他这手艺来的。

    梁婆婆也有活干,祥和斋瓷瓶中插的兰花茉莉,都是她在后院种的,每日里“心肝宝贝”地伺候着,闲时还唱小曲给花听呐,别提有多用心。

    就连花花都成了团宠,花花毛茸茸的,很是亲人,来这作客的贵女们都爱她,还有主动拿了小鱼干来投喂的。

    史如意听莲心这么一说,便在一楼坐了等罗娘子。

    楼下大堂坐的多是女郎身边伺候的大丫环,上头伺候的人不用这麽多,她们便在下头等着,也闲话,也打叶子牌,好不热闹。

    “如意姐,你来啦!”

    远远地便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由远及近,像个小炮弹,一头扎进史如意怀里,抱着她的腰蹭了两下。

    不是旁人,正是翠丫,她今年不过十岁的年纪,已是极懂事了,空闲时候都来店里帮忙,还跟着梁翁和厨子学手艺,跑上跑下,一个比几个都能干。

    史如意揉了揉翠丫的脑袋,发现她身上斜挂着旁囊,问道:“翠丫刚下学?”

    近几年,长公主始在各地修办女子学堂,堂下坐的是女子,堂上授课的亦是女师傅。由朝廷拨专款,束脩收得极低,一般平民家也是负担得起的。

    识字是好事,若再会些算账的本领,能去外头铺子谋个活计。

    虽还有很多人家心怀疑虑,但那有远见的,早都把自家闺女送进去读书了。

    温妈妈之前也向太太曾氏求了恩典,让史如意和香菱每日做完晚膳,也去这女子学堂学读书识字。

    曾氏心善,府里有想去学堂读书的丫头,都应了,只一条,不能耽误自个儿的差事,否则有的罚。

    史如意本就忧愁该如何名正言顺地坦露自个儿会认字的事,正是求之不得。

    香菱也学得认真,晚上回府,白日里在学堂听师傅怎么讲的,照葫芦画瓢,依样讲给温妈妈听,也算作温习,二人如有不懂的,便一同去问史如意。

    云府中许多丫头都结伴去了,如果不是有长公主设这女子学堂,她们一辈子都不会识得字。

    凭这一条,史如意便在心中叹服长公主。

    达则兼济天下,长公主这番举动,在史如意心中投了一束光,让她知晓即便在这个时代,女子也能努力成就一番功绩。

    虽然如此,长公主在朝野之中名声却十分不好,她是圣上最疼爱的亲妹,却至今未有婚配。

    世人都道她不守妇道,刁蛮擅权,府中如流水般养了许多男宠,日夜笙歌,又仗着自个儿独得圣上信赖,将枕边男宠皆送入朝廷谋取官职,自成一派。

    权势之滔天,便是传闻中的“九千岁”,圣上亲侍王德忠,见了长公主也只能谄媚跪下来,给她除靴脱袜。

    翠丫点点头,笑时又露出了那缺了一小角的牙,不过她如今吃得圆润,再不复当年营养不良的青黄模样了。

    史如意左右闲着无事,便出题考了考翠丫。

    罗娘子招待完贵客,转下楼来,映入眼帘的便是翠丫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史如意托着下巴但笑不语的模样,不由失笑摇头,道:“如意,你又给翠丫出难题了……

    梅师傅总说你是她最得意的弟子,偏生你学了三年,便不肯再去了,惹得她心痛不已。”

    梅师傅是安阳女子学堂的师傅,约莫有四十左右的年纪了,素衣华发,气度不凡,除了教授经史子集,琴棋书画亦是样样精通。

    据传闻描述,这梅师傅原是罪臣之女,没入宫廷,长公主开恩,放了一批这样有才学的宫人出宫,去各地充当学堂讲师。

    史如意没有继续跟这梅师傅学习,有她自个儿的考量,本朝科举不对女子开放,再读下去并无多大意义,学那琴棋书画,不过闺阁助兴。

    以女子之身,若有心成就一番事业,还须另辟蹊径才是。

    史如意无辜地眨眨眼,连声道冤枉,待罗娘子坐下,又正经了面容,问她:“罗姐儿,你前几日说的那群泼皮无赖,可查到了他们身份,最近可还有上门惊扰客人?”

    第55章 酸嘢

    史如意和罗娘子说的泼皮这事,翠丫竟还不知,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听她们说话。

    罗娘子轻哼一声,道:“他们哪敢呢?我们祥和斋接待的都是安阳城有头有脸的女郎,若是敢冲撞贵人,不被家仆直接打死都算轻的,还等得到扭送官府。

    也就只敢使些下三滥的招数,趁夜半无人,提了那尿桶屎尿泼到门口,做贼似的逃之夭夭。

    好在我那日偏起得早些,回后院叫醒莲心她们,又是刷又是洗,不知用掉了几木桶的水,竟还是有股子熏鼻的臭味……这般情境,怎好招待客人?只能无奈歇店了好几日,指望靠那日头晒着能散散味道。”

    罗娘子看这招数颇有些眼熟,当年知香楼刚在安阳兴起时亦是如此,正面打不过,就在背后搞些小偷小摸的动作。佯装学徒来偷师,甚至还派过人直接蹲在店门口抢生意。

    估计这回见祥和斋来往的都是贵客,不敢在这上头使坏心眼,便故意在门前泼粪,一为恶心她们,二也能搅了祥和斋的生意。

    若是隔三差五来这一遭,哪家铺子能顶得住啊?

    这群无赖泼皮又不是日日来,罗娘子使人在门口守了几夜,连人影都没瞅着,人倒是折腾的够呛。

    报了官府,官府也说没辙,总不能官府出人替你夜夜守着罢?一群杂役大爷都懒散着呢。摊上这事啊,只能自认倒霉。

    祥和斋对面那做煎白肠的羊胡子是老熟人了,悄悄给她们出主意,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人家来给你泼大粪,你们也给人家泼去。

    罗娘子却不肯,一来又不能确定是知香楼的手笔,二来人家做这下三滥的事,是他没脸皮子,遭人唾骂,咱们也跟着做,那咱们不也成那什么了?

    愁眉苦脸好几日,祥和斋的客人中,其中一位老太君,是日日都和老姐妹约来祥和斋打叶子牌的。

    祥和斋不开门迎客,首先把那老太君急得够呛,连着几日摸不到叶子牌,嘴上都起了泡,忙遣了家仆来问究竟是咋回事?

    罗娘子据实说了,那家仆一听,嘿,那贼人也算是倒霉,大水冲了龙王庙,我家老爷正是安阳兵马都监呢!专掌训治兵械,巡察贼盗……

    回府跟老太君如此回禀,老太君二话不说,指挥自个儿儿子,务必三日内把这贼人缉拿归案!

    那兵马都监是个大孝子,得了母亲发话,连声应是,回头便吩咐命令下去。

    官府这帮杂役认真忙活起来,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他们街头巷尾都识得人,哪用自个儿亲自守着?四处打听了几日,果真把那几个无赖泼皮都逮住了。

    只不过都是小惩大诫,那知香楼背后也是有官人罩着的,杂役们两边都不敢得罪,只意思意思打了几板便过了。

    这倒是小事,只是那知香楼丑事被人揭开,被街坊邻巷指着,到底挂不住面。再有这般动作,不用问也怪到他们头上,也不敢再轻易做了。

    罗娘子也不继续纠缠,祥和斋能安稳做生意,她便已心满意足了。

    今个儿那老太君来,罗娘子亲自上去扶人道谢,又送花点又亲自给泡茶,道多亏老菩萨施援手,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

    老太君高高兴兴地和姐妹打牌,并不以为意,说罗娘子一个女子家家当掌柜,有诸多不易,这等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史如意松了一口气,高兴道:“要不怎么说罗姐儿是当掌柜的料呢,客人都欢喜你……若是别家遭事,她们才不肯多管呢。”

    罗娘子待客,既不过分热络显谄媚,又周到细心,哪位贵客好咸口好甜口都记得清楚。若是谁家有喜事,还会登门亲自送点心,几盒子点心不算什麽钱,但那人脉不就顺着发展起来了麽?

    如涓涓细流,一路流到人心底。

    罗娘子刮一下史如意鼻子,忍俊不禁道:“就如意你嘴甜。”

    想了想,又对翠丫道:“这事解决了,翠丫你夜里回家,与你哥哥说一声,让他别忧心了。”

    翠丫她哥石英,原先也是正经读书人,后来家道中落,双腿不良于行,便继承祖业做了工匠活计。

    她们祥和斋重修后,上头挂着的新牌匾,就是石英做的。屋里摆的雕桌木凳,也多是出自他手,镌刻中透出风雅,与一般工匠铺做的就是不同。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呐。

    翠丫平日总跑到祥和斋来帮忙,连她都不晓得的事,石英一个坐轮椅上的人却先晓得了。

    史如意促狭地笑看罗娘子一眼,念她面皮薄,并不出声调侃。罗娘子却领悟到她目光暗含的意思,脸“腾”一下地红了。

    看看日头,也差不多该到夜市出摊的时间了,史如意伸个懒腰起身,到后院去看香菱准备得如何了。

    史如意爷爷曾是国宴大厨,有时正经说起话来,颇能唬人。

    爷爷说这做菜也是一门艺术,一盘精美的菜肴,既惊艳了味蕾,也是视觉的无上享受。

    人间滚烫的烟火气,自锅中升腾而起,水流声、切菜声、油锅滋啦声,热热闹闹……柴米油盐作涂料,锅铲便是厨子的笔,好的厨子,会在盘中作画。

    从一个人做的吃食,能看出这个人的品性如何。

    她那时拉着爷爷的大手,仰着头,连声追问,道:“爷爷,爷爷,那你看我是什么品性?”

    她爷爷乐不可支地笑了半天,才摸摸史如意的头,回她道:“你啊,你是个闲不住的,脑子里想法多,最喜欢尝试那些新花样……管它搭不搭配,先试一轮才知道。”

    史如意觉着她爷爷这话有理,如她娘亲温妈妈,为人和善,做菜也清淡。

    她们自个儿在大厨房用膳,温妈妈有时割一把韭菜炒鸡子,只下盐米和菜油,呈出来绿黄分明的一碟,如见那油菜花田,清淡又不失其味。

    梁婆婆尤好面食,自个儿也做得一手好面,三鲜面、丝鸡面、猪羊庵生面、笋泼肉面……每日换着花样,梁翁说她是“换汤不换药”,吃这么多年也不见腻。

    香菱在乡野农户长大,她家里穷,养不起这么多孩子,把香菱卖给牙婆子,指望她自个儿去搏一搏生路。

    听香菱说她娘做腌食有一手,香菱似是继承了天赋,自个儿琢磨着做,也做得有模有样。

    拿来送白粥的几样小菜,萝卜丝和瓜皮,她腌的比史如意腌的还好,嚼起来脆爽,咸中带甜,透着一股乡野的清香。

    她们常在西市上逛,夜市卖啥的都有,就是没人卖酸嘢。

    酸嘢是拿米醋加砂糖腌的新鲜瓜果,夏日里头最是开胃消暑,那股子奇异的酸香,尝过一遍就难忘。

    用餐前来两块酸嘢,开胃。大鱼大肉后吃点酸嘢,解腻。吃酒后来点酸嘢,提神醒酒。小儿把酸嘢当零嘴,过瘾解馋……有人为此特地胡诌了几句打油诗,诗曰:“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难过酸嘢摊。”

    香菱这几年下来,手头也攒了些银两,她动了心思,和如意这么一说,如意也支持。隔天就去石英那儿订了个板车,板车上用木架子隔着,罐子放上去,不会倒。

    做酸嘢的果蔬有讲究,选料的精华都在一个“生”字上。熟透的果蔬,腌制后会变软,少了那生脆的感觉,反而不美。

    藕有红白两种,清脆甜爽,取嫩生的部分,剥去薄皮,以酸梅白糖腌之,唤作梅藕。

    将熟的青皮李子,用木夹板夹裂,方便入味,腌制后的李果,青涩的皮会渐渐变黄,酸中带甜,吃着满嘴生津。

    还有那鲜嫩的萝卜,切了片,在糖水中煮沸,凉后倒入白醋搅匀。用竹筷夹起一片,晃晃悠悠,雪白的片中带一点辣椒的红,如美人白面胭脂。

    日落黄昏,香菱和史如意推了板车出来,到夜市上叫卖。

    这几罐子酸嘢,由客人随意挑,装满一瓷碗,拿着吃,卖五文钱。

    一开始,人来人往,没人买,酸嘢是啥子东西,安阳这边没人听过。偶有几个驻足的,看一看瞧一瞧,又走了。

    香菱嘴上不说,东张西望,眼巴巴的,明显开始急了。

    史如意让香菱把梅藕、李子、白萝卜片,各装了一碗出来,这就开始吆喝道:“来尝酸嘢咯,免费吃酸嘢啦——开胃又解暑,酸甜又脆口,吃酒当零食,样样都来得,包管您吃了还想再来。

    这位郎君,您来尝尝看麽?”

    史如意声音本就软糯,这会子放开了声,不少人见是两位年轻俊俏的小娘子在摆摊,都过来凑热闹。

    “酸嘢?这名头没听过……给我个签子尝尝。”

    “哎,您拿好!想吃什么尽管尝,吃好了再买。”

    史如意笑眯眯地招呼客人,香菱被她带动,脸上逐渐也多了笑容,试吃的人多了,她立刻手脚麻利地盛了新的一碗来。

    一位老妇人尝了几块,爽快从怀中摸出五文钱要了一碗,口中道:“好吃,酸甜!真是奇了,我老婆子这几日胃口不开,吃这酸东西却吃得好。”

    这么快便开张了!

    香菱闻言,脸上立时冒出喜色,满满勺了一大碗递过去,顶上还堆出一个小尖。

    有一就有二,围观的人看着也蠢蠢欲动,纷纷道:“那我也来一碗!”

    “小娘子,我那碗只要李子萝卜,不要藕。”

    香菱一声声应得清脆,她在大厨房做惯活计,动作快而不乱,一手托碗,一手勺酸嘢,很是稳当。

    看香菱忙得不亦乐乎,史如意一笑,在旁边专负责收铜子,她最爱干这活计,看着荷包慢慢鼓起来,心里头高兴。

    第56章 夜市摆摊

    不一会,小小的酸嘢摊前挤满了人。

    因着是第一日,香菱没想到会卖得这般畅销,碗和签子眼瞅着就不够用了,只能抱歉地对来人道:“大娘,对不住。咱们今个儿第一次来,没准备这麽多碗。”

    史如意听了,笑吟吟的,嘴甜补充道:“大娘,我们以后都在这儿摆摊,您明日再来的话,给您多来一碗!”

    那大娘刚巧住在邻巷,听了这话,一拍大腿,道:“不妨事,你们没碗了,我有碗啊!”

    她自个儿先前已经尝了一碗,觉着味道好,这便蹬蹬蹬地跑回屋,捧了自家的碗来,说再要一份,带回去给小儿吃。

    夏日暑热难耐,一般人家用不起冰,小儿最是怕热,在院中哭闹不休,怎麽哄都不成。

    这下好了,买了这碗凉丝丝、甜津津的酸东西,给小儿喂一口,这哭声便是突然一顿,眼里还含着泪,那嘴巴已经张开了。

    史如意看得弯起嘴角,甚是有趣。

    那些不住附近的人,见没有碗了,只得悻悻地走掉了。

    那街坊邻巷却是有样学样,端了自家的碗来,买回去给相公下酒,给老人消食,给夫人小孩当零嘴,都是极好的。

    板车上几个罐子,转眼只剩下底部薄薄一层。

    眼见着夜市上人渐冷清,史如意向方才那大娘家借了几只碗来,给附近摆摊的阿翁婆子都装了一碗。

    “咱们今个儿新开张,图个吉利,给您装一碗尝尝……日后,还得拜托您多多照应呢!”

    在这辛苦忙活了一晚,史如意额前的发早被汗水沾湿了,一丝一缕贴在脸上。

    但她笑眼弯弯,完全没有半点急躁和不耐,让人看了只觉鲜活生动,心情都不自觉地惬意起来。

    那卖鸡子的吴翁,在旁边看了半晌,嘴早就馋了,咽一口唾沫,颤巍巍地伸出手来,道:“真是白给我的?”

    他虽然年纪大,耳还不聋,方才可是两只耳朵都听着了,这一碗酸萝卜李子,要五文钱一碗呢,能买上四个鸡子!

    还有免费吃这么好的事,莫不是天上掉馅饼?

    那吴翁还在犹疑,史如意已经笑着把碗往他手中一塞,大声道:“放心吧阿翁,不收您钱,您吃的好就成!”

    沿街行走卖花灯的刘婆子,被史如意叫住,停下了脚步。

    刘婆子得了她们这碗酸嘢,笑眯眯的,自取了一个纸糊的灯笼来,递与史如意,道:“婆婆我丫,不白吃你们两个姐儿的……喏,这灯笼不值几个钱,小娘子你拿去顽罢。”

    这灯笼是纸糊的不错,但上头画了只玉兔,映着橘黄的光,颇有几分活泼可爱。

    刘婆子一边说,还一边斜觑了卖鸡子的吴翁一眼,故意慢慢地摇了摇头。

    那吴翁碗中酸嘢正吃到一半,冷不丁碰到刘婆子的目光,面皮瞬间涨得通红,粗声粗气道:“刘婆子,你看我作甚?”

    刘婆子收回视线,笑着道:“不作甚,就是看你吃得好不好,香不香。”

    吴翁不吭声了,待刘婆子走后,忽然站起身来,硬是给史如意和香菱塞了两个他卖的鸡子。

    史如意哭笑不得,也知晓吴翁多半是在和刘婆子斗气,便忍着笑,道:“阿翁,真不用,您留着卖罢!”

    吴翁把吃光的碗放回板车上,抹了把嘴,坚决道:“小娘子,你拿着,我老头子不白吃你们的。”

    盯着史如意收下了,吴翁这才道:“小娘子,你们卖这酸嘢,给人带回家怕是不方便……我家那边有个池塘,里头都是大片的荷叶,洗干净晾了卖给你们,装这酸东西用,要不要?”

    史如意和香菱对视一眼,忙不迭地道:“要!阿翁您能摘多少?多少我们都要。”

    于是约好了明个儿晚上,还在这个地方,一手交钱,一手交叶。

    香菱望着史如意,两只眼都写满了“崇拜”二字,若是她自个儿,想不到要主动给人试吃,也绝对想不到要跟旁边摊子打好关系。

    人家在这摆摊这麽多年了,有经验,不是她们两个初出茅庐的毛丫头能比的。多问多学,嘴甜一些,没坏处。

    周遭的小摊子都走了一遍,史如意回到板车前,把那玉兔花灯挂在上头。

    从罐子舀出最后一碗酸嘢,闭上眼,陶醉地深吸一口那清凉酸爽的香气。

    这最后一碗,她打算跟香菱分着吃,忙了这么久,得犒劳犒劳自个儿。

    史如意让香菱递给她签子,还没叉上一块李子,就看见旁边酒楼里斜冲出来个瘦高的人影,似是头昏脑涨,找不着北了。

    四下一顾,急冲冲地朝江畔这边冲过来,手扶上杨柳树,下一秒,就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呕——”

    浑身的酒气,混着一股难言的酸味,扑鼻而来。

    史如意:“……”

    她默默往旁边挪了几步,看着手中那碗酸嘢,忽然间没了胃口。

    片刻,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也从酒楼里钻出来,满街乱跑,哭天喊地大叫道:“少爷,少爷,您哪去了?!”

    那柳树边的人影顿了顿,片刻,抹了抹嘴巴,缓缓直起身子,没好气地扬声道:“叫什么,这么大一个人,还能走丢不成!”

    那小厮听闻声响,松一口气,颠颠地跑过来,扶着“少爷”,道:“您走不丢……我是怕黑灯瞎火,少爷您一个不稳,一头扎进江里!

    少爷您又不识水性,等下被哪条不长眼的鱼吞进肚了,我、我就只能往这江里扔米粽了。”

    史如意虽不是故意,立在一旁,听这主仆俩说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本来是能忍住笑的,但是听香菱捧腹笑得夸张,她被香菱感染,也乐出声来。

    那“少爷”从怀中掏了半天,掏出一把折扇,半遮住脸,作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跟那小厮怒道:“闭嘴!你别跟我说话了。”净给他丢人。

    忽听岸上传来这般悦耳动听的笑声,“少爷”动作一僵,缓缓抬起头,不偏不倚,跟史如意四目相对。

    二者都是怔了一怔。

    “少爷”这一怔,是乍一看见如此年轻俊俏的小娘子,眼睛骤然一亮。

    他下意识挺直腰杆,一甩头发,那手中折扇摇的速度忽然便缓了,仿佛摇着摇着,便能凭空摇出几分风流倜傥来。

    史如意这一怔,是看那形容潦倒的醉汉,忽然摇身一变变成贵公子,如同在眼前上演“大变活人”一般,不由得啧啧称奇。

    那“少爷”缓步上前,嘴角轻挑两分浅笑,模样看上去颇能蒙骗无知少女,道:“在下柳逸之,敢问姑娘芳名?”

    只可惜,史如意刚刚看过他扶着柳树,在江边狂吐的模样。

    当下只抱了臂,笑吟吟地看着这位柳公子,并不接话,半晌,伸出一只手指,轻轻点了点自个儿的嘴角。

    那柳逸之面色倏然一变,心头暗道:“该死!”

    忙用袖子掩了脸面,低声招呼小厮,道:“快快快,给我帕子!你个没眼色的,也不懂得提醒本少爷,要你何用!”

    那小厮被柳逸之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狂喷一通,十分委屈,明明,他方才看少爷脸上干干净净,啥子都没有啊。

    史如意小小地整了一下这随意搭讪姑娘的公子哥,唇角微勾,十分满足。

    她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刚才听人在江边呕吐,倒了胃口,那碗酸嘢还没来得及吃呐。

    柳逸之见史如意不乐意搭理自个儿,眼里却更添了两分兴味,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来,打量板车上那碗又白又红又青的玩意,道:“这摊子可是姑娘的?

    这吃食看着倒是新鲜,在下孤陋寡闻,竟从未见识过……不知姑娘可否解惑?”

    史如意还没说话,香菱已经回护着她,粗声粗气地道:“有啥子没见识过的,酸藕、酸李子、酸萝卜!”

    说完,虎视眈眈地看着柳逸之,意思是让他问完就赶紧走。

    这两年史如意长开许多,走在街上,常能遇到不知名男子的注目和搭讪,烦不胜烦,防不胜防。

    在香菱看来,这些男子就跟那苍蝇似的,闻着美食的味就围过来,成日里“嗡嗡嗡,嗡嗡嗡”地叫。这柳公子长得高挑,也就是只俊美些的大苍蝇罢了,该赶还是一样的赶。

    那柳逸之碰了钉子,低笑一声,却不见恼,反而悠悠地摇着折扇,道:“这酸萝卜吃得多了,这天仙般的小娘子做的酸萝卜,在下还未有幸尝过……兴平!”

    “哎!”柳逸之身后跟着的那小厮兴平习以为常地应了一声,就要上前来接那碗酸嘢。

    他们公子风流惯了,那住在巷头的“豆腐西施”莫娘子,住在巷尾沽酒的陆娘子,都和公子眉来眼去的,

    史如意皱了皱眉,这最后一碗,可是给自个儿和香菱留的!

    刚想出声婉拒,眼风一转,扫到那小厮在板车上放下的一小锭银两,目光瞪大,这这这,这得有二两银子吧!

    她话到嘴边,硬生生拐了个弯,道:“我们不——哎,您拿好。”

    笑容可掬,跟方才冷面捉弄人的小娘子判若两人,又亲手叉了签子,把碗递过去,贴心地介绍道:“这位……柳公子方才吃了酒,吃我们家的酸嘢是再好不过,解酒又提神……

    您瞧,现下是不是觉着没那么头晕恶心了?”

    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大爷,史如意人生信条之一:跟谁过不去,都不能跟银子过不去呀!

    柳逸之莞尔一笑,觉着这小娘子变脸飞快,倒是能屈能伸,颇合他的口味。

    这梅藕生脆,李子酸甜,确实把翻江倒海一般的胃抚平不少,嘴里的味也没这么恶心了。

    一连尝了好几块,柳逸之放下签子,用帕子仔细抹过嘴角,这才笑问道:“小娘子看着面生,许是第一次来这夜市摆摊罢?以后可是每晚都来麽?”

    第57章 香囊

    柳逸之这话问的,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

    史如意手上动作停顿片刻,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柳公子终于得了美人凝眸,心情甚好,他眉眼细长,眸若含情,这般笑着与史如意对望。若有那不知情之人,还当他是有多款款深情。

    不少路过的小娘子触到他的目光,都掩了面仓皇而逃。

    在这灼热目光中心的史如意,却坦然自若得很,眼都不眨一下,道:“柳公子说笑了,这摆摊若是生意好了,自然是夜夜都来的。”

    摆摊定是会接着摆的,只不过来的是香菱罢了,这话史如意却没说出口。

    柳逸之闻言,眼睛一亮,右手纸扇敲了一下左手掌心,道:“哈哈哈,小娘子放心,有如此佳人在……这生意定会红火得不得了。”

    史如意微微一笑,道:“那就借公子吉言了。”

    柳逸之勾唇一笑,想着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便充满暗示地朝她眨眨眼睛,携着小厮兴平,大摇大摆地走了。

    待人走后,香菱颇有些忿忿地开口,道:“那人从酒肆出来,开口便语气轻薄,真是欺人太甚……这种人,如意你理他作甚!”

    嗯,长进了,至少晓得不能当着客人的面开怼了。

    史如意上前两步,拾起板车上搁着的那块银锭,在手中掂了掂,心中咂舌:“好一派纨绔子弟的奢靡作风……这酸嘢不过八文钱一碗,这柳公子一给就是二两银子,真真是出手阔绰。”

    这柳家,她隐隐约约有些印象,许是曾听紫烟提起过,说是祖上世代经商,到这一代柳家掌门人,更是靠做绸缎生意吸金无数,铺子开到天南地北,四处都有分行。

    有道是“一曲红绡不知数”,在如今这个时代,织布等于织钱,绸缎布料都是硬通货啊。

    史如意在心中羡慕了一会儿,举起那银子,到香菱眼前晃了晃,收回荷包之中,道:“人家要说,你便任他说去……不痛不痒,又不会掉两块肉,有何干系?能赚到银子是正经。”

    若是被人看两眼就掩面逃走,被人说两句就羞愤欲死,那还做不做生意啦?

    香菱一怔,扁嘴道:“虽然如此,那男子油嘴滑舌,一看便不是什麽正经人……还敢来纠缠如意你,是那什么,‘蟾蜍想吃天鹅肉!’不行,明个儿起,如意你还是别来了,免得被他盯住不放。”

    她说得一脸严肃,十分认真,反而让史如意忍不住笑场了。

    安阳首富柳家的公子哥,和街头卖酸嘢小摊的自个儿,也就只有香菱会觉得是柳公子配不上她,她吃大亏了。

    史如意擦了擦笑出的眼泪,满口应承道:“好……本来看香菱你卖得这般熟练,生意也好,倒也不用我操心了。”

    二人说说笑笑,把板车推回祥和斋后院放着,罐子洗净晾干,一路走回云府。

    算算今夜的收获,三个罐子,能舀出四十来碗的酸嘢。

    一份酸嘢卖五文钱,刨去盐、糖、米醋、香料等成本,摆一晚上摊,约莫能赚上两百个铜子。

    若是生意日日都这般好,一周下来,怎麽也能赚得一贯子钱……香菱掰着手指和史如意算,越算心头越美,眉毛差点高兴得飞起来,一贯子钱,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那杏果做了大少爷的小娘,看不起她们,成日里头穿金戴银,显摆自个儿,她一个月月例,也不过二两银子。

    温妈妈是云府大厨房管事娘子,去年因着做那宴席做得好,给府里长了脸面,曾氏特地给温妈妈提了月例,从两百文升到三百文。

    辛辛苦苦一个月,赚得三百文钱,出来摆摊,一晚上就快赚到了!

    香菱捧着沉甸甸的荷包,浑浑噩噩,脚步虚浮,像走在梦中。

    她自个儿爹娘都是淳朴农民,只晓得侍弄家里那一亩三耕地,拼死拼活,昼出夜归,养不活几个孩子。

    当年揭不开锅,没办法,把香菱卖给牙婆子,也不懂得讨价回嘴,那牙婆子价压得极低,最后只给了她爹娘二两银子。

    史如意看香菱低着头,就晓得她又想起了家里的事。

    这几年过去了,人人皆*有变化,唯独香菱仍是初见时的率真心性,有什麽心事都写在脸上。

    当下史如意便摇摇头,笑着拉了她的手,哄道:“瞧把你激动的,不过是个开始罢了……以后香菱你还能赚到更多的银子,住大院子呢!”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手中提着一盏玉兔花灯,幽幽照亮前方的石板砖路。

    明明史如意自个儿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女郎罢了,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却让人有种信赖之感,更别提对象是自小就崇拜她的香菱了。

    史如意和香菱告别,回到自家院子里,温妈妈已经给她温好洗澡水了。

    屋内摆一个大木桶,足足有半人之高,可以伸脚坐进去。

    井水夜间冰凉,温妈妈不给史如意直接拿来洗澡洗头,说若是寒气入体,对身子不好。

    她们平日里洗头,用的是大厨房里攒下的淘米水,先把米淘干净了,留出二三轮的澄净米汤,在瓦罐中静置数日,发酵成粘稠状。

    要用时加热到适宜的温度,直接倒出来洗即可。

    如此洗出来的头发,黑、滑、亮,还有股淡淡的米香。

    云府其他的丫环婆子,也有用皂角的,或是直接用木槿叶捣碎了来洗头的,史如意也试过,觉着没淘米水这么清爽。

    像太太曾氏洗头,费的功夫就更多了,取几只鸡子的蛋清,拌了花露油,细细涂抹在头发上,按摩一刻钟后,再把头发清洗干净。

    每天晨起,还要让身边丫环珠月用“香发散”给她涂发梳头,那“香发散”卖五两银子一盒,据说有固发养发的功效,也不知是真是假。

    史如意用一桶水洗完澡,换另一桶水洗头发,擦干身子,换上肚兜小裙,直接仰面往凉席上一躺。

    那竹片贴着肉,凉丝丝的,顿时舒服地长出一口气。

    只不过没一会儿,就被身子的温度捂热了,史如意翻了个身,去到凉快的那边,问温妈妈道:“娘,屋里的冰块可是用完啦?”

    云府里头有冰,不过都是给主子用的,和底下丫环婆子没什么干系。

    史如意一头乌发又黑又长,一到夏天,就闷热到不行。自个儿去外头藏冰铺子买了冰块,拜托宝源他们用板车运进下人院,到了夜间拿出来,搁在屋里头降温。

    冰块化的快,哪怕是省着用,也用不到两三日就没了。

    温妈妈将帕子浸在井水里,半晌,走过来,把湿漉漉的帕子敷在女儿头上,温言道:“昨日便用完了……不过,总也不能老是麻烦人家,宝源自个儿活计也重呢,哪能天天替我们跑藏冰铺子。”

    帕子沾了井水的凉意,很是舒坦,史如意眨了眨眼,轻轻“嗯”一声。

    宝源自个儿倒是乐意每天跑一趟的……但既然她对宝源无意,便不能承他人情太多。这事不用温妈妈说,她自个儿也知晓。

    若是能出府,在外头有个自己的屋子,便不用似这般束手束脚了,用个冰块,还要藏在板车里,担心被旁人看见。

    史如意想起白日里,宝源托妹妹紫烟送她的那把团扇,默默在心中叹一口气,这团扇也要找个机会还人家呢。

    敷完帕子,温妈妈又给史如意露在外头的手臂小腿都抹了清凉膏。

    这清凉膏不仅消暑解乏,还有驱虫、止痒的效果,涂上去冰冰凉凉,用扇子一扇风,就跟那处贴了冰块似的。

    史如意在祥和斋、在香菱面前,都是让人信赖的大人模样。唯独回到家,在自个儿娘亲面前,还是跟个小孩似的,成日伸胳膊伸腿地撒娇。

    温妈妈吹熄了灯,放下素白的蚊帐子,也一块儿躺了上来。

    今夜夜空明亮,如水的月色洒进院子,也透过窗照进屋里头,并不显得十分暗。

    史如意身上涂了清凉膏,一时半会反倒睡不着了,在竹席上滚了一会,悄悄开口道:“娘……”

    温妈妈笑了一下,慢悠悠地摇着手中蒲扇,问她:“怎麽了,如意,可是扇不到风热了?”

    母亲低低的说话声,便是最好的催眠曲。

    史如意嘴角微扬,无声地傻乐了一会儿,这才摇摇头,道:“没有,娘,你也给自己扇扇风……别只顾着我呀。”

    温妈妈只道:“娘不热。”又继续给史如意徐徐地扇风。

    史如意见娘亲这般,索性身子一滚,直接滚到温妈妈身边,身子挨着身子,眯着眼睛笑道:“好了,这下就能两个人都吹到风了。”

    又跟温妈妈絮絮叨叨地说了祥和斋和香菱卖酸嘢的事。

    说着说着,她似乎闻到一股隐约的草药味,鼻尖在空中猛嗅几下,奇道:“娘,怎么有股香味?”

    温妈妈这才恍然大悟,从史如意枕子旁边拿起一个香囊来,递给她看,道:“你不提醒,娘差点把这事忘了……

    晚膳时,红玉来大厨房给千姨娘拿饭。问如意你在不在,又让我把这个香囊拿给你。说是她自个儿到外头药铺抓的,里头塞了香薷、甘菊花、川连、连翘……都是解毒驱蚊的。”

    史如意伸手接过那香囊,闭眼轻嗅几下,笑道:“红玉姐姐有心了,许是她见我之前被这蚊虫叮,身上起了红包,几日都没见消,才想着要给我做个香囊。”

    温妈妈替她把额前的碎发拢好,半晌才颔首,道:“如意你平日得了闲,便多去找她顽顽罢……红玉这丫头,如今在府中过得也是艰难。”

    第58章 表小姐

    史如意闻言一怔,缓缓收拢了手中的香囊,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不平地道:“可是,那件事,明明不是红玉姐姐一个人的错……她和林管事你情我愿……”

    今年开春时候,林随林管事成亲了,新娘子也很美,只可惜不是红玉。

    林随他娘是府中老人了,当年还奶过云老爷,如今在外头庄子上荣养着,前些年中风过一次,身子早不大好了,唯一心愿是尽早见林随成家,抱上孙子。

    林随他娘不喜红玉,觉着她长了个狐媚样,将自个儿儿子迷得三魂五道。

    至于林随媳妇的人选,她早就瞧好了,太太曾氏房里的大丫环珠月,有一手梳头的好手艺,又得太太看重,性子也是个温婉可人的。

    林随虽心悦红玉,面对他娘亦是无可奈何,只能尽力拖着时间。

    一日日这么拖过去,林随他娘就是再老糊涂,也瞧出他的算盘来了,以死相逼,骂他不孝,又是让人拿白绫,又说要一头撞死在墙上,闹得动静之大,甚至惊动了老爷和太太。

    据说林随在门前跪了一宿,未果,隔上一月,终是娶了太太房里的珠月过门。

    打那以后,红玉的处境在府里便逐渐变得微妙起来:同样是大丫环,一个是太太屋里的,一个是姨娘屋里的,那身份能比么?

    何况那珠月嫁得林管事,梳了妇人髻,日后前程大好。不似红玉,平白跟人厮混一场,把自个儿也搭了进去,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府里陪房中,若是有女儿的,都把红玉当反面教材来闲话。

    这些丫环婆子窃窃私语,红玉不是没听着,把脸子一甩,合上窗,管她们在外头嗡嗡嗡。

    被林管事在府中逮到几次,发了脾气,又罚了人,这议论才眼见着少了些。

    林随的新媳妇珠月在一旁冷眼看着,劝林随别气,外头人胡说八道,由他们说去罢了,真计较起来反倒气坏身子。

    背地里,却故意和亲近的姐妹哭了几次,姐妹为她出气,处处给红玉使绊子。

    曾氏并不苛待姨娘,往日里头,千姨娘的人来办事,总也是顺利的。

    如今却不同了,千姨娘屋里若是缺了什么,红玉来正院取,总会碰上丫环在忙碌,要在门口站上半个时辰,才有人注意到她。

    这类的事说大不大,若要禀告太太曾氏,又有些小题大做——人家也不是不给你取,不是眼见着在忙着麽?

    大小姐嫁了人,千姨娘一月都未必见得云老爷一面,在府中也不是个能话事的。

    红玉知晓这些丫环是针对自个儿,也不跟千姨娘说,咬牙扛下了。只偶尔来大厨房取饭,和史如意坐下闲聊,话语神态里,会透出那么一两丝的难过来。

    那年过生辰,史如意给红玉送一盒相思花点,是阖府上下,唯一祝福过她们这段感情的人。

    红玉嘴上不说,心头一直记着。

    红玉往日的小姐妹,如今见了她,都跟见了洪水猛兽似的,慌张避开眼,不敢跟她打招呼。也就只有温妈妈和史如意,还是待她如从前。

    史如意翻了个身,仰头望着帐顶,觉着有些荒谬:同样一件事,为何身为男子,就可转身娇妻在怀,女子却要迎来冷眼嘲弄,甚至被暗地排挤?

    片刻,听温妈妈长叹一声,史如意这才意识到,原来自个儿不知不觉,竟把方才的话说出口了。

    温妈妈停了手中轻摇的蒲扇,握住史如意冰凉的手,道:“如意,娘不敢跟你说……娘其实是怕你当了下一个红玉。”

    史如意身子轻震,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回过神来,又僵住了,只能听温妈妈缓缓接着道:“那年太太的亲侄女,曾家表小姐来府里暂住,如意你和二少爷……怕是入了那位表小姐的眼了。

    听李嬷嬷说,二少爷的婚事,这两年也该订下了,太太属意自个儿侄女,只老爷还在犹豫……但老爷又一向是事事依着太太的,娘看呐,这婚事多半没跑了。”

    温妈妈看着史如意蜷成一团的身子,有些心疼地道:“娘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那表小姐看着,不像是个好相与的主……如意,娘是担心你啊。”

    史如意闻言,喉咙一哽,她慢慢回握住娘亲的手,默默无言,心中却暗暗道:“娘,你放心,这回我断不会让你替我受委屈了。”

    犹记那年,曾表小姐曾采苓受姑母之邀,来云府作客。

    一日里头,有半日都在缠着二少爷云佑,满腔少女心事难以诉说,眼中唯他一个,得一个不经意的挑眉、一句回话,就能暗自高兴许久。

    相较之下,云佑反应却冷淡,该看书看书,该练武练武,待这个表妹亦没有半点不同。

    曾采苓并不介怀,只当云佑性子本就如此。身旁嬷嬷也和她说,这般出色的小郎君,将来成就应当不在他阿兄之下,有些傲气也是自然的。

    直到那一日,史如意到二少爷院里送饭。

    曾采苓本是和姑母曾氏一同出门,到北市逛绸缎铺子去了,去的是那柳家开的销金布匹肆。

    这柳家布匹肆也开到了京城,许多达官贵人都是常去的,里头的针线娘子都是自小练出来的手艺,真正的寸布寸金。

    曾采苓长这么大,也只每年生辰,能央了自个儿娘亲,去柳家布匹肆订做两身合心意的衣裳来。

    姑母和那掌柜的显然是熟识,熟门熟路地唤了针线娘子来给曾采苓量过身寸,说几年不见,苓儿都长成大姑娘了,要掌柜的给她做两件合身的轻罗衫来,极是大方。

    又取了给云佑做的一件薄绸衫,让曾采苓给他送去。

    那曾采苓得姑母打趣,羞红了一张面,然则好不容易有正经由头去“打扰”表兄云佑,自然是一万个愿意。

    她屏退了身边嬷嬷丫环,自个儿兴冲冲地往云佑屋里去,却见云佑正坐在桌边用膳,手中执了竹筷,低眉浅笑,很是愉悦。

    曾采苓从未见过云佑如此平易近人的模样,一声“阿兄”卡在喉中,直接愣在原地。

    心中的不安却逐渐升腾起来。

    转眼一看,却发现桌边坐了另一个人,是一个半大的小丫头,一手托腮,指尖轻点桌面,摇头晃脑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云佑便这样一直笑着看那小丫头说话,眼中是自个儿都没意识到的温柔。

    曾采苓呼吸一窒,来不及思考,她匆忙跑进屋里,作出一副亲昵的口吻,扬声道:“阿兄,姑母让我给你送衣裳来了……咦,你这小丫头是谁,好没规矩,谁让你跟二少爷平起平坐的?!”

    她劈头盖脸训了那小丫头一顿,那小丫头赶忙站起来,一直垂着头,不敢吭声。

    曾采苓越说声越大,似是要把心头的慌张和嫉妒都发泄出来,不管不顾了。

    忽然,耳边传来一个冷漠微怒的声音,却是云佑放下竹筷,道:“够了。”

    云佑的声音并不大,曾采苓却像被突然卡住了喉咙一般,僵硬地转头看他。

    她那一直放在心尖尖仰慕的表兄啊,她第一次在云佑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却只听得他一字一句,道:“这是云府,这里是我的屋子……你问是谁让她坐的?自然是我让她坐的。”

    曾采苓下意识后退一步,心中惶然,云佑他……竟是一点也不给自己面子。

    少顷,云佑又转过头,缓和了语气,对那小丫头道:“如……你先回去罢。”

    那小丫头犹豫地看了曾采苓一眼,默默地欠了欠身,就这般匆匆地跑了。曾采苓手心攥得死紧,自觉颜面扫地,拼命瞪大眼睛,不让眼泪涨出来。

    云佑转头望她,眼神又恢复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下巴轻抬,道:“……表妹还有事麽?”

    “……没、没有了。”

    后来,曾采苓也不知自个儿是怎么回到屋里的,她扑到榻上,回想起云佑截然不同的两幅面孔,结结实实大哭了一场。

    嬷嬷试图劝她,道:“姑娘莫要难过,不过是个丫环罢了……二少爷许是待下人宽厚,让丫环一同坐着,也不是什麽大事。”

    曾采苓越想心头越是慌张,拼命摇头,含着泪道:“不是的,嬷嬷……表兄他看这丫头的眼神不一样。”

    她也说不出哪不一样,但对心上人的敏感已足以让她困惑至落泪。

    嬷嬷闻言,叹了口气,提点她道:“姑娘若是心中着实在意,不如找姑奶奶说去?姑奶奶在府中做小姐时,就是个最重规矩的。”

    她口中的姑奶奶,是指太太曾氏。

    曾采苓从枕上抬起头来,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抓着那嬷嬷的手,喃喃道:“对,嬷嬷你说得对!这丫头没有规矩,不知本分……我找姑母说去,姑母定不会轻饶了她。”

    史如意一路小跑回大厨房,悬起一颗心,默默拣了个凳子坐等着,从正午等到黄昏,都没见有丫环婆子来找自己。

    她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微感疑惑,之前看那曾表小姐的情状,不像是会轻易放过自己的意思。怎么老老实实等了这一下午,却都没人来找?难不成是二少爷把事情都压下去了?

    心中正升起些轻微的庆幸,史如意一偏头,就看到院子外头慢慢走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佝偻着身子,远远望见史如意,忽然又像振作一般挺起背来,艰难地递给她一个笑容。

    笑容中带着几分慈爱,几分关切,几分酸痛……

    史如意一瞬间睁大了眼睛,怔怔的,似有雾水模糊掉了视野。忽然间,她什么都明白了,颤抖着声音奔过去,道:“娘亲!”

    第59章 文思豆腐

    太太曾氏听了亲侄女曾采苓添油加醋的告状,的确发怒了。

    只是曾氏的怒气没直接朝着史如意而来,想是觉着她年纪还小。子不教,母之过,温妈妈是她当年从娘家带来的陪房,这么多年都规规矩矩,怎麽教出来这样的女儿,却敢跟主子坐一块儿用膳?

    下人应当时刻记着自个儿的本分,主子给你体面,是主子的事。这份体面,下人敢不敢要,能要多少,不能拎不清。

    就是曾氏自个儿的奶娘李嬷嬷,这麽多年,让李嬷嬷一同坐下吃饭,李嬷嬷要么让丫环令拿了春凳,要么只敢半侧了身子坐炕沿,永远要低曾氏一头。

    本来这事说大可大,说小也能小,不过严厉提点温妈妈几句,让她管束好自个儿史如意就是了。

    奈何曾采苓在旁边看着,许是在佑哥儿那吃了瘪,言语之间很是委屈,曾氏这作姑母的,又抱着和娘家结亲的算盘,少不得要给她做脸子。

    史如意听了这番话,身子一直在抖,眼泪不停往下掉,无限的懊悔涌上心头,几乎要把她整个淹没。

    自穿越以来,史如意催眠自己,还是拿后世那一套来待人,长到这么大,嘴上叫着“老爷太太”、“二少爷”,心里却从未记着自己是丫环身份。

    一朝被曾表小姐寻了错处,抓个正着。史如意自个儿受罚不要紧,若是因此连累到娘亲,甚至娘亲代自个儿受过……才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场面。

    史如意哆嗦着手,立刻便想转去背后,看温妈妈的裙,看上头有没有血渍。

    温妈妈捉住她的手,摇摇头,安慰道:“便是真的打上几板子了,也不妨事,李嬷嬷在旁边盯着,不至于下重手……

    更别说那板子并未真的受了,二少爷不知怎的,忽然出现在正房,他一来,表小姐便不吭声了。二少爷跟太太说了几句,太太屏退了所有人,跟二少爷单独在屋里说话……

    二少爷还让丫环扶娘起身,让娘先回来。”

    云佑自小跟着云老太君,不在太太曾氏身边长大,曾氏待他总是格外上心些,说句任取任求,不为过。

    温妈妈说到这里,在心头暗叹一声,二少爷云佑聪敏灵秀,气度不凡,年纪虽还小,自有一番担当,怨不得如意喜欢亲近他。

    史如意听了温妈妈的话,还不放心,上上下下看了几遍,最后确认她娘真的只是看上去疲累了些,并未受什麽皮外伤,才松了口气。

    她红了眼圈,投到温妈妈怀里,喃喃道:“娘,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不好。”

    史如意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落泪,怎么擦都擦不住,眼看着就要发展成嚎啕大哭,仿佛她才是那个受了板子的人似的。

    看得温妈妈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温声哄她道:“哎,乖如意,咱们不哭啊……你看娘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吗,不算什麽大事,啊,以后注意着点就是了。”

    她们母女没想到,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翌日,曾表小姐屋里来了人,指名要史如意做一道文思豆腐来,说她离家几周,分外想念这菜的味道。听姑母说这府中厨娘了得,要做什么菜尽管吩咐就是。

    这一道小小的豆腐,不至于做不出来罢?

    普通的豆腐菜,确实没什麽难做的,但这文思豆腐是道斋菜,相传是个和尚发明的,专为他修心养性用。

    难就难在刀工,一块质地柔嫩似水的豆腐,要经过精细切割,切成细如发丝的细条,不烂不碎。普通厨子没十几年的功夫,练不来。

    豆腐削去老皮,横切八十八刀、竖切一百八十八刀,切成发丝般粗细,用沸水焯去豆腥味。

    香菇去蒂,洗净,切成细丝;冬笋去皮,洗净,煮熟,切成细丝;鸡脯肉扔入锅中煮熟,切成细丝……

    史如意手下切菜声不停,她双颊酡红,眼睛迷离,热得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香菱要蹲在灶头生火,更是燥到不行,想着大厨房也没有旁人,她脱了外衣,身上只留一条小衫和小裤。

    角落阴凉处搁了一木桶的井水,若是热得狠了,就去泼一把水到脸上、身上,能缓解片刻。

    若是冬日倒也罢了,这可是七八月的天呐,光是在大厨房里静坐不动,都能出一身的汗,若是待上一刻钟,衣裳便能拧出水来。

    明晃晃的日头挂在天上,院子里被炙烤得鸦雀无声,大厨房如蒸笼一般,冒着白气,要将人蒸熟了。

    曾采苓坐在竹椅上乘凉,她屋子里搁了冰块,让丫环给她扇扇子,望着窗外的热浪,冷笑一声,又合上眼,让那丫头扇快一些。

    她这是心中憋了气,故意要在史如意母女俩身上找回来呢。

    温妈妈掌勺,她将锅移到火上,里头是吊了几个时辰的老母鸡清汤,依次投入香菇丝、冬笋丝、鸡丝、火腿丝、青菜叶丝……

    以高汤烹煮后,丝丝豆腐轻盈洁白,浮跃汤羹之上,盛入白底青花碗,这文思豆腐才算是成了。

    远远望去,这瓷碗中细丝缕缕,如菊花盛开,浅青和嫩黄间杂,软嫩清醇,一口入喉,鲜答肺腑。

    这般辛苦做出来的一小碗豆腐细丝羹,她们紧赶慢赶送到院子里,曾采苓尝了一口,便用帕子抹了唇,假惺惺笑了一下,道:“不错……嬷嬷,剩下的都赏了你罢。”

    一旁伺候的丫环手中团扇轻摇,曾采苓不发话,史如意和温妈妈便不敢告退。

    曾采苓眯起眼睛,似是不小心打了个盹,半晌,这才支起下巴,懒洋洋道:“我平素听人说起,外头酒楼有道唤作‘镶银丝’的菜……鸡茸嵌在豆芽芯里,也不知是如何做的,听说味美得很,你们可知?”

    史如意如何能不知?

    这菜耗的功夫也极多,要挑细嫩的豆芽出来,用棉线把鸡茸从豆芽芯穿过去,最后淋上热油。

    一盘子镶银丝,清香脆嫩,要穿上近百根豆芽。

    史如意默然片刻,上前两步,垂首乖顺道:“是,我们一定好好做,不让小姐失望。”

    如此这般,曾采苓在云府住了一个月,日日都会精挑细选,点上一种极费工夫的吃食。

    三人泡在大厨房里,满头大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着这位曾表小姐走了。

    一月下来,眼见着三人都清瘦了不少,特别是史如意,脸颊上的嘟嘟肉消减下去,连小尖下巴都出来了。

    温妈妈和香菱都不知晓,曾采苓返家前,单独叫过史如意到小花园中。

    曾表小姐的奶嬷嬷就站在一旁,膀大腰圆,虎视眈眈,几个小丫环围在史如意后头。

    曾采苓坐在亭中石凳上,脸上是让人捉摸不透的神色,她那天仿佛格外好说话,语气亲和,简直像变了个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史如意面上不显,心中警铃大作。

    打量史如意片刻,她轻呷一口茶,温温笑着,柔声细语道:“史姐儿,我看你长得也算可人,厨艺也不错……若是你有意,我便替你向姑母求了,日后让你进屋伺候表兄可好?”

    史如意睫毛一颤,这是让她像杏果那般,以后给哥们做通房的意思么?

    明明头顶烈日,史如意却觉着如坠冰窟,通身的寒意,就凭周围围的这圈丫环来看,她不认为这位曾表小姐是会如此“好心成全”的人。

    更不用说,她自个儿从来便志不在此……

    史如意斟酌片刻,攥紧了手心,一字一句,坚决道:“谢过小姐好意,但二少爷谪仙般人物,岂是如意能够肖想的?

    小姐放心,如意从前便没有,日后也更不会起这般念头。”

    曾采苓看着她,不语,似是在等待盘算着什么,半晌,嬷嬷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曾采苓满意地勾起唇角,示意史如意可以走了。

    史如意不晓得曾采苓这般作态是为何,直到她转过身来,瞳孔微缩,只见庭院月石门处,有一截被风扬起的靛蓝色衣角。

    那人渐渐地走远了,史如意却突然怔怔地停下脚步。

    自那以后,史如意和云佑如有默契似的,她再没去过二少爷的院子,云佑也没让长风来找过她。

    一日两餐,饭菜都让香菱送到二少爷的院子里。

    偶尔在小花园遇见了,史如意微一欠身,轻声道:“二少爷。”云佑也朝她点点头,擦肩而过,彼此并不多说一句。

    等云佑十四那年,也如大少爷一般,身边只带了小厮长风,被云老爷和曾氏送到应天书院读书,史如意便更是清闲了。

    去年,史如意已经托罗娘子在外头物色好了房屋。她和温妈妈娘俩的身契不在自个儿手上,买不了屋契,按不了手印,只能由罗娘子出头买。

    屋子也在西市坊间,跟祥和斋隔了两条街,前边一个不大不小的店铺,后边统共三间屋舍,一个小院。

    史如意找房东去看时,恰逢冬月,仰头一看,院中一棵柿子树,叶片已经落光了,枝头满缀金黄果实,像是挂了一个个圆润可爱的小灯笼。

    几乎是瞬间,史如意便确定了,这就是她们以后住的屋子。

    那房东要价两百二十八贯银钱,史如意拿出这些年攒下来的积蓄,财大气粗,直接盘了下来。

    她们母女俩一个屋,香菱一个屋,剩下一间屋,可以找工匠砌灶台,当厨房用。

    当年史如意跟梁翁学点心手艺,罗娘子要替她们赎身出府,温妈妈不愿意,说要报答太太曾氏的恩情,几年下来,慢慢的,也没当初这般坚决了。

    温妈妈看那即将和二少爷订亲的曾表小姐,不是个能容人的,她们娘俩若继续留在府里,如意只有受磋磨的份。

    她到底还是更心疼自个儿女儿的。

    第60章 花糕凉粽

    既是已经做出了决定,温妈妈便择个时日,去和太太曾氏提了。

    她把话说的恳切,又有曾氏奶娘李嬷嬷在旁边帮着说情,太太曾氏沉默良久,虽并不十分高兴,但想着佑哥儿也长大,不像小时那般挑嘴,终究还是允了。

    只淡淡讽刺道:“温妈妈生了个好女儿,有这般手艺,留在府里是屈才,委屈你们母女俩了。”

    温妈妈深深低下头,捏住衣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头很是惭愧。

    曾氏似是倦极,撑了额头,又道:“罢了,你们母女俩心都飞了,我也不爱干这等强留人的事……我让林随去外头找厨娘,赶明府里新厨娘到了,你们就收拾收拾走罢。”

    温妈妈闻言,脸上却不见喜色,慢慢跪下来,在地上恭恭敬敬给曾氏磕满三个响头,口中道:“谢过太太的恩典……太太对我们娘俩的恩情,我们娘俩永远记在心中,不敢忘。”

    在这节骨眼上,温妈妈说这番话,曾氏听进耳里只觉讽刺,也不答话,挥一挥手,便是让温妈妈走的意思了。

    等温妈妈退出屋子,曾氏出神片刻,才强打起精神,看看外头天色,问奶娘道:“嬷嬷,送过去的晚膳,官人可用了?别还是自个儿关在书房里罢。”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曾氏即便是深宅妇人,亦有所耳闻。

    朝上文臣和近侍两方相争,彼此倾轧,已不是什麽新鲜事。九千岁王德忠权势滔天,嵩阳书院一派不断被打压,他们大郎璋哥儿入朝没几年,根基未稳,却已好几次被牵连至浑水之中。

    云老爷和曾氏心忧,这才让二郎佑哥儿到应天书院念书。

    应天书院主持萧明阳,当年官至太子太师,太子即位后功成身退,至今仍得圣上和太后的敬重。

    云佑自个儿也争气,入书院不久,便被萧老慧眼识珠,认为弟子。云老爷收到消息,喜不自胜,若是日后真出什麽事,佑哥儿有这般师友扶持,能为云府留一条后路。

    李嬷嬷出去问过小厮,进来回话:“林随说是已经用过了,不过老爷还在书房与人商量事情……娘子,您不能只关心老爷,也得保重自个儿身子啊,珠云说您昨夜里翻来覆去,到天明都没睡着。”

    晨起珠月给曾氏梳头,竟然梳掉了一大把头发,这可是从前都未有过的。曾氏是李嬷嬷奶大的,李嬷嬷自然看着她心疼。

    曾氏摇头叹了一声,双眼无神道:“我没事,倒是嬷嬷你看官人,这两月来头发尖尖都白了不少。唉,我怕他是心里搁着事,怕我担心,不肯跟我说啊……”

    府中有事不断,今个儿又有下人自请出府,曾氏隐约觉着,无论如何,这都不算是个好兆头。

    虽不知新的厨娘几时能到,史如意和温妈妈回到屋里,这就开始打包行囊了。

    香菱也替自个儿出了赎身银子,准备跟如意她们一块走。

    收拾一番,该搬的大件,都用板车陆续运到新屋里,只剩些零碎的物件,是每日都用到的。

    她们虽未开口相求,紫烟一家都主动到院里来帮忙,许婶子还怪道:“你们娘俩这一出府,日后要见面,可是就没这般容易了……如意是我看着长大了,她唤我一声‘婶娘’,怎麽,还不让我们来送送不成?”

    宝源闷不吭声,专顾着忙前忙后、跑上跑下。许叔年纪也大了,这几年腿脚一到下雨天就疼,那些沉重的箱柜,多是由宝源出力在搬。

    宝源把最后一个瓦罐抱上板车,用袖子随意擦了把脸上的汗滴,回头道:“如意妹妹……”

    “哎!”史如意下意识抬头,应了*一声,等反应过来是宝源叫她,身子便有些僵硬。

    她自那日把团扇还给宝源之后,心头又是歉疚又是不安,如今搬家之事又要麻烦他,简直不晓得要怎样跟他相处才好。

    宝源却仿若未觉,挠了挠头,半晌才憨厚笑道:“如意妹妹,我娘和紫烟都说你是个有能力的,以后想在外面自个儿开酒楼……

    开店的事,我也不大懂,但如意妹妹你若是有啥子需要了,随时跟我们说一声就成。”

    史如意听得心中感动,猛点头道:“若是酒楼真的开起来了……宝源哥你们什么时候来,我跟娘亲亲自下厨,随时都欢迎!”

    屋子腾出来,万事俱备,只等新厨娘一到,她们立刻就能拿上身契走人。

    史如意想着出府要做的事,心头慢慢雀跃起来,一连几日在大厨房做吃食,都是哼着小曲,好不快活。

    再过几日便是端午,温妈妈估摸着新厨娘怕是得端午后才来,便领着人手脚麻利地包起了粽子。

    粽子做咸甜两种口味,取箬叶裹糯米煮之。

    咸口的夹肥五花、绿豆、栗和花生,糯米被浸得金黄油亮,入口润滑细腻,食之鲜香。

    甜口的加枣儿、豆沙、松子几样,黏韧而清香,很是甜蜜。

    祥和斋里也应时推出了花糕凉粽,史如意亲自带厨子做的,一个个捏的形似菱角,白莹如玉。

    吃时用丝线或竹刀切成小片,盛在素雅瓷碟里,淋上玫瑰蜜、桂花糖水,吃起来筋软凉甜,很是芳香可口。

    香菱说,她们乡下有端午“立鸡子”的习俗。端午那日,正午十二点时阳刚正气汇集,平日不易竖立的鸡子,在此时便可直竖在地上。

    史如意不信邪,和香菱打赌,说不用等到端午,这鸡子便能竖起来。

    鸡子壳上染了不同的色,将香菜叶盖在鸡子上,和回回葱皮的水一起煮,能形成天然的花纹。这是紫烟教她们的,说从前端午赶集时,看婆子卖过这样的小玩意。

    “什麽?!二少爷回府了……”

    史如意正蹲在桌子边,小心翼翼地和香菱比竖鸡子,大气都不敢出。

    眼看着鸡子颤颤巍巍地晃了两下,立定了,史如意正要松开手指,就听到大厨房外传来让人惊悚的一句。

    她手一抖,鸡子顿时歪倒在桌上,连带着碰倒了香菱的杰作。

    香菱立刻捏起自个儿的鸡子,睁大眼跳起来,怒道:“如意!你故意的!”

    史如意顾不上听香菱的抱怨,转头望去,来人却是太太曾氏身边的大丫环珠云。

    从前,曾氏屋里统共两个近身伺候的大丫环,珠月虽和林随林管事成亲了,搬出了下人院,仍每日伺候曾氏梳头。

    珠云自个儿不愿意嫁人,说要一直陪着曾氏,这在官宦人家也不罕见,丫环熬成婆,操劳了一辈子,府里会负责给她们养老。

    如今李嬷嬷年纪大了,曾氏又提了几个小丫环上来,让珠云教规矩。太太曾氏身边一应大小事宜,都是交由珠云在管。

    温妈妈微一愣神,立刻反应过来,有些担忧地扫了史如意一眼,这才转头对珠云道:“晓得了,那晚膳我还是让如意做了送去……二少爷也在屋里和太太一起用麽?”

    珠云摇摇头,又点点头,道:“还不知呢,二少爷一回府,就到书房找老爷去了……无论如何,温妈妈你们先预备下吧。”

    她还要赶去二少爷院里安排事情,云佑突然回府,被褥床罩都要重新整理。

    史如意侧耳听完,也没心思和香菱继续比这竖鸡子了,举白旗认输,立刻起身忙活起来。

    原想着二少爷不在府里,她和娘亲出府,也能免去离别前的尴尬。如今云佑这一回来……说不清心头是什麽滋味,似是庆幸,又有点别扭的想逃避。

    香菱赢了比赛,很是得意,半蹲下身子,给史如意烧火。

    今个儿早晨,紫烟提了两条新鲜黄鱼来,比巴掌略大些。大黄鱼鱼肥肉厚,但略嫌粗老,小黄鱼肉嫩味鲜,但刺稍多。

    这等不大不小的,吃起来最是受用。

    黄鱼剖开肚子洗净,在鱼身两侧上波浪花刀,入锅加酒,煎至两面金黄。

    再倒清水,加入雪菜、盐和嫩绿的葱段,用旺火烧沸,滴几滴牛乳进瓦罐,能使鱼肉鲜嫩,香味更浓。

    史如意反应过来的时候,桌上已经摆了一碟子芥兰炒墨鱼,一碟子白灼虾,一碟子酿冬菇炖,配几样开胃的小菜。

    等到那道雪菜黄鱼羹最后端上来,史如意自个儿也沉默了:一桌子的海味,都是云佑的最爱……

    虽然云佑到书院念书,几年不做了,她也是记得牢。

    珠云来大厨房拿饭的时候,史如意磨蹭一会,还是往食盒中又加了两盏自个儿做的槐花饮子,小声道:“天热,这槐花饮子是凉物。若二少……主子们要用,珠云姐姐还是提醒一句,等吃了饭再用不迟。”

    珠云把食盒提回去摆桌,太太曾氏正遣小丫头去唤二少爷来用膳。

    片刻之后,云佑一个人来了,曾氏凝眉,问他道:“佑哥儿,你爹呢?”

    云佑眼下还有些淡淡的青色,想是在路上奔波半月,很是劳累,这两年笋竹似的往上拔高,人又显得清俊了些,坐下时脊背依然笔直。

    开口时声音微哑,似乎是先前说了太多话,淡淡道:“父亲有事,出门与人商议去了。”

    具体什么事,云佑得了云老爷的嘱咐,没跟他娘说,以免曾氏帮不上忙,还日夜忧心。

    曾氏沉默半晌,想也知道云佑突然回来,指不定是得了璋哥儿什麽消息,为避人耳目,不便传书,只好亲自返家。

    但她也不想拂了父子二人的好意,勉强笑道:“既是如此,坐下来用膳罢……听得你回来,特地叫大厨房做了几道你爱吃的菜,尝尝看味道如何。”

    云佑微一点头,拿起摆好的筷箸,目光落到桌上那几碟子,少顷,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忽然变得有几分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