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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不多时兆喜带着郎中回来,老郎中提着药箱子气喘吁吁,见了沈容这副模样更是大为错愕,他连忙走了过去,查看起沈容情况。

    陈夫人急急问道:“先生如何?容儿如何了?”

    郎中舒了口气道:“他气血上涌,血脉淤堵,像是服食了过量的所致,他流了许多鼻血,又躺了一阵,散去了一些淤热,应是无大碍,我开几服药给他吃,休息几日就能好。”

    陈夫人悻悻拍着胸口,蓦地松了口气道:“多谢郎中,劳您再细看看,谨慎些好。”

    沈相心中吃了一惊,身体倏然沉重起来,他皱起眉道:“你确定他没事?他流了这么多血,当真一点事情没有?”

    郎中捋着胡须沉吟道:“自然是要休息一阵子的,好好养着不至于伤了根本,只是这药性猛烈,若是一次性服食过多,怕是会猝死,他如今既已抗住了,便无大碍,相爷若是不放心请太医再来看看,也妥当。”

    沈相看着沈容这副模样,怒骂道:“这般作死,活该身体总是亏损,年纪轻轻就服用,成何体统!”

    陈夫人拉了拉沈相胳膊,压低声音道:“相爷小声些,别叫人听了去,后头就是仆役房,此处人多眼杂的。”

    沈相却似是故意一般,陡然拔高声音道:“他敢做还怕被人听吗?”

    兆喜哭着跪在地上,磕头道:“相爷明鉴,我们少爷向来洁身自好,怎会吃这种污秽东西,相爷明鉴!夫人明鉴!”

    方小姨娘怯生生躲在角落里,她深深埋着脑袋,眼神闪烁看着地面。

    陈夫人也道:“是不是吃错了东西,未必是。”她像是求证一般,又看了看郎中脸色。

    兆喜擦了擦眼泪,哭诉道:“少爷今日挨训,心情郁结,晚饭一口没吃,只在夜间喝了些方小姨娘煲的鸡汤罢了。”

    不必谁吩咐,那郎中自己走到了案前,拿起那凉透的鸡汤闻了闻,又勺了一点含进嘴里,皱着眉道:“这汤有问题,有股浓重的麝香味。”

    方小姨娘立刻不打自招跪倒在地,嚎啕大哭道:“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不是故意的。”

    “是你?”陈夫人大惊失色道,“怎么会是你?你怎能做如此下作的事情?”

    方小姨娘眼珠子一转,抱住陈夫人大腿,痛哭道:“夫人,是您叫奴婢好好伺候少爷,可是少爷身体疲乏不近女色,奴婢问了郎中,是郎中给了奴婢一剂药,奴婢也不知道这药性如此猛烈。”

    陈夫人试图甩开她的手,却屡屡挣脱不开,那方小姨娘就像粘人的狗皮膏药贴在她身上,陈夫人恼怒异常,急切说道:“我叫你伺候他,何时叫你给他下药?你简直太荒唐了,此事若是传出去,我们相府颜面何存?”

    方小姨娘大哭道:“奴婢入相府四年了,前三年见不到少爷,如今见了少爷,少爷却连个正眼都不曾给奴婢,任凭奴婢如何讨好哀求,他都无动于衷,奴婢真是把心都掏出来了,他连看都不看一眼,老爷夫人,奴婢真的是走投无路才会出此下策,请老爷夫人看在奴婢一片真心,饶了奴婢这回吧。”

    “你行事下贱,我岂能容你,等天亮我就叫人牙子来,把你卖了去!”陈夫人气得胸膛起伏,她此次若是饶了方小姨娘,转眼别人当是她唆使的,那时她将百口莫辩,且不论其他,沈容如今也是朝廷命官,给朝廷命官下药,那可是重罪,她若是被牵扯进去了,母家一族又哪里避得了嫌,她今日必得处置了方小姨娘不可。

    正当她发作之时,却听沈相叹道:“好了好了,不必大动干戈,她也是个可怜人,容儿的脾气我最是知道,对待出生卑微之人向来不假辞色,这次就算了,切莫再有下次。”

    陈夫人愁眉不展看着沈相,气恼道:“相爷,如此毒妇若是不狠狠教训,今后这府里就乱套了。”

    “乱什么乱?你没听到她说什么吗?若非容儿做事太绝,她也不会禽困覆车,她有错,容儿也不是全然都对,都得好好反思。”沈相摆手道,“时候不早了,都别说了,等明日我替容儿告假,让他好好休息几日,这件事情就此揭过,传了出去你当是好听?”

    陈夫人闻言怔了许久,她像是糊涂了一般嘴唇嗫嚅着说不出道来,半晌也道:“相爷说得有,是我鄙薄了,此事我一定好好约束下人,不让人乱嚼舌根。”

    兆喜难以置信看着沈相,暴躁大吼道:“相爷!我们少爷病成这样,难道就这么算了吗?您看看我们少爷!您看看他!”兆喜跪着扑向沈相,拽住他的衣摆,哽声哀求。

    沈相死死皱着眉,一脚踹开兆喜,恼羞成怒道:“我今日不罚你已是宽容,你是容儿的近身侍从,连他的衣食起居都打不好,还有脸求我,到底是侯府养出来的奴才,差事办不好,尽会蹬鼻子上脸!还不给我好好反思!”

    兆喜诧然失语,他跌坐在地上茫然看着沈相离去的身影。

    众人陆续离去,方小姨娘与侍女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兆喜红着眼瞪她们:“你滚!你们全都滚。”

    方小姨娘缩了缩脖子,蹑着步子离去。

    待人走光,兆喜哭着鼻子将干净的衣服从柜子里拿出来,低声道:“少爷,小人替您更衣。”

    沈容合着眼,眼角不由自主滑落了眼泪,脸上却淡淡笑了起来:“哭什么?又不是真的伤了身。”

    兆喜揉了揉眼睛,沮丧道:“相爷对您也未免太狠心了。”

    沈容心中一片凄凉,他微微睁开眼,看着白花花的床幔,轻笑道:“如此才好,如此才能叫我心如死灰”

    *** ***

    翌日沈相早朝前替沈容告了假,赵念安上朝时不见沈容身影,沈容往日都站在人群最后面,虽同穿官服,但赵念安一眼就能找出他来。

    赵念安久不见他来,一步三回头走进内殿,他看了看沈相,却是走到赵北辰身边,小声问道:“哪个是典司院院史?”

    赵北辰一脸无奈看着他,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老头。

    赵念安抬步向他过去,赵北辰一把拉住他道:“父皇来了。”

    百官齐齐跪了下去,高呼万岁。

    赵念安暂时敛了敛心绪,默默站在太子与赵北辰身后。

    朝官议事,说的大多是赵念安听不懂的话题,乍一听似乎明白,待说到细枝末节的地方,他便云里雾里,尤其遇上唇枪舌剑争论不休的时候,他更是困倦的厉害,半点提不起精神。

    每日朝堂一半时间议事,一半时间就要说那戴震科,待说完戴震科,圣上便会留几人下来问话,其余人退朝。

    今日一如往昔,太子与赵北辰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却谁也不敢明晃晃给镇国公与端王扣上反贼的帽子,两人你来我往,说话弯弯绕绕阴阳怪气,赵念安就站在两人身旁,脑袋瓜子嗡嗡地响。

    赵念安心里正想着沈容的事情,突然人群向他看了过来。他木讷地仰起头,茫然无措看着四周。

    圣上眯着眼用阴沉的眼神打量着他。

    太子扭过头低声道:“父皇问你,如何看待戴震科一案。”

    赵念安仰起头看着高位之上的父皇,呐呐道:“父皇,儿臣在林户院任职,不在刑部。”

    圣上定定看着他,冷笑道:“朕不问你在哪里任职,朕问你应当如何处置戴震科。”

    赵念安怯怯看着他,却是道:“父皇是九五之尊,父皇想如何就如何。”

    “全都要朕来想,朕还要你们何用!”圣上突然大喝一声,百官尽数跪了下去,大呼陛下息怒。

    退朝之后圣上不曾将刑部众人留下,却是将赵念安叫去了御书房。

    赵念安速速跟着他去了,圣上的御书房他来过许多次,进了门自己去桌边站着。

    圣上换了常服才过来,看他一眼在椅子上坐下,凉凉道:“犯了错也不知道给父皇请安。”

    赵念安扁了扁嘴道:“父皇分明就是想给太子与三弟留些面子,所以拿儿臣来出气,该是儿臣生气才对。”

    圣上倏地笑了一声:“你倒是机灵。”他抓住赵念安腰间的荷包,解下来看,啧啧说道:“你母妃给你绣的荷包,可比给朕绣的精致多了,最近在林户院都做了些什么?”

    赵念安闷闷道:“也没什么,去了卷宗库坐坐,院史大人也不拘着儿臣做什么,但林户院许多地方都有重兵把守,儿臣寻常也不过去。”

    圣上把荷包还给他:“下月就要开府出去,等开了府府里头一定杂乱无章,你多费些心思在府里,父皇从北远侯的军营里拨一百人给你。”

    圣上不再往下说,赵念安点了点脑袋,突然问道:“父皇,为何太子哥哥与三弟同在查戴震科的案子?”

    圣上笑道:“戴震科一案是近来朝廷要案,他们自然要查,你不会连这个都不明白吧?”

    赵念安纳闷道:“这我自然明白,可他们同在刑部,一个案子两拨人查,这岂不是乱套了吗?”

    圣上恍然道:“你指这个,刑部八司各司职责不同,朕派了太子去督查戴震科一案,而北辰如今在审监司,审监司负责督查朝廷命官是否有渎职行径,此次戴震科一案牵扯出许多官员,审监司自然脱不开干系,他要查也是应当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北辰如此卖力。”赵念安捧起茶盏放进圣上手心,“父皇,时候不早了,儿臣先回去了。”

    圣上板了板脸:“哦,如今倒是你忙得很。”

    赵念安讪讪笑了一下,脚步开始往边上挪。

    圣上含笑看着他,前几月消瘦的厉害,近来开春倒是胖了一些,气色也好了许多,看着倒是有些像年画里的福娃娃,他摆摆手道:“有事就去吧。”

    第52章

    赵念安坐着马车去了相府,方德子从车架上跳下来,小跑至门口,问门口仆役道:“沈容沈大人在家吗?”

    仆役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衣着不菲,弓着腰笑道:“这位管事的,我家少爷病了,今日不见客。”

    “病了?”方德子怔了怔,却是说,“生了什么病?”

    仆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却是不回答,只摇了摇头说:“少爷今日不见客。”

    方德子倏地冷下脸来,厉声道:“只问你在不在家,谁问你见不见客。”

    仆役黑着脸道:“这位管事的好生嚣张,知不知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老爷是当朝宰相,一品大员,这里是相府,容得你们在此处放肆?什么东西。”

    方德子闻言也不恼,只嗤笑道:“我们马车里坐着的这位爷,便是沈相来了也得跪着说话,什么东西?你才是什么东西!”

    仆役见他大放厥词,气焰顿时就蔫了,这皇城里但凡穿金戴银的多半都是个人物,敢在相府门口恣意放肆的高低也得是个皇亲国戚。

    赵念安自己撩了帘子出来,方德子连忙去拿轿凳,嘴里说着:“说是沈大人病了,殿下小心脚下。”

    那仆役急忙走了上来,眼神狐疑打量着赵念安,见他模样年轻,眼神里颇有些轻蔑。

    方德子扬了扬手:“看什么看,还不去禀你家主子,二皇子到了。”

    仆役脑袋瓜子一个激灵,连忙跑进了府里。

    赵念安对方德子道:“我们自己进去看看。”

    方德子迟疑道:“如此是不是不合礼数?”

    “要什么礼数?一会儿都摆置好了,我都瞧不见沈容病得如何。”赵念安沉着脸道,“他身体如何我比谁都清楚,他上朝就跟站桩似的,撑一会儿就过去了,若非病得厉害,岂需告假三日?”

    方德子闻言随手抓住一人,喝一声道:“你带我们去沈容沈大人住的院子!”

    赵念安今日出门只带了方德子一人,若是换成其他府邸,赵念安这般骄矜放肆,仆役护院未必肯听他差遣,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赵念安如此喧宾夺主,若是在北远侯府,少不得要被侯夫人一顿排揎,便是告到皇太后面前也是他赵念安无礼。可如今这是相府,从来都是主不主奴不奴,陈夫人当家说话都不比一个姨娘管用,哪里有什么家规教训,奴才们都圆滑得很,很会鉴貌辨色,见赵念安做派嚣张,反倒曲意奉承,连忙就领着他去了竹园。

    赵念安看着那狭窄的庭院,冷下脸道:“我叫你带我去找沈容?你带我来下人住的地方作甚?”

    仆役讪讪道:“这就是我们容少爷的院子。”

    赵念安心下一沉,他勉强忍住心头悸动,叫仆役将沈容房间指给他看。

    赵念安走至房间门口,用力推了一把,竟是没推开,应是里面上了门栓。

    方德子上前道:“殿下,您缓着些,兴许沈大人在睡觉呢。”

    赵念安拧着眉道:“睡觉怎么了?他睡觉我又不是没见过。”

    两人正说着话,兆喜从里面将房门打开,见是赵念安愣了半晌,他眨着眼睛,想了好半天,突然膝盖一屈跪了下去:“请二殿下安。”

    赵念安蹙眉道:“你在里面为何还上门栓?”

    兆喜连忙哭喊道:“昨夜有人下毒害我们少爷,小人不敢不谨慎,请殿下恕罪。”

    赵念安心里一突,大步流星走向床榻。

    沈容躺在床上早已经听见了赵念安的声音,他侧躺在床上,枕着手臂看着赵念安笑。

    赵念安见他气色尚好,怔怔不敢出声。

    兆喜连忙从里将门拢上,留了方德子在外守着门。

    赵念安在床边坐下,沈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笑说:“我没中毒,别胡思乱想。”

    赵念安苦着脸看了他半晌不吱声。

    沈容挪了挪身体坐直了些,将他抱进怀中:“你难过什么,你瞧我不是好好的么?”

    赵念安哭丧着脸说:“他们怎么把你关在柴房里?”

    沈容愣了许久,哈哈大笑道:“你真是会给我逗乐子。”

    赵念安吸了吸鼻子说:“咱们在高山县住的客栈都比这儿宽敞,若是以后要住这里,还不如住在咱们吃茶的小宅子里。”

    沈容亲了亲他的脸,小声说道:“我在郊外还有座四进的宅子,虽也不大,但后头那片竹林是万常宁的,我问他要了来,再扩建一些,再把山里的泉水引进来,给你凿个小池塘,也养些小鸭子,那竹林里有许多鸽子,也引些过来给你逗趣,只是离城中稍远些,平日里出门不大方便。”

    赵念安被他哄好了些,点点头说:“听起来也算不错,你中毒是怎么回事,你细细说给我听,不许打岔说些有的没的。”

    沈容哭笑不得:“你倒是脑子清明。”

    他拣着不重要的徐徐说给赵念安听,赵念安听完咋舌道:“沈相竟然没将那小姨娘送去刑部大牢?”

    沈容苦笑:“不说了,咱们说些高兴的。”

    “没什么好高兴的。”赵念安无精打采道,“林户院的卷宗库里都是些乱七八糟没用的,正经账簿都在四库侍郎手里管着,我昨日去了军需库,那侍郎板正得很,如何都不肯给我看,我今日再去试试。”

    沈容道:“你先去工需库,工需库侍郎秦安是个好相与的,你谦卑些向他求教,他会将账簿与你看的。”

    “工需库?”

    沈容颔首道:“四库里工需库与内需库是苦差事,只是内需库事务繁杂,未必拨得出空来与你细说,工需库侍郎公务虽忙碌,却不琐碎,且他既非太子党,又非三殿下党,我与他平日里见了面也会闲谈几句,你试着去问问。”

    赵念安点了点头,苦巴巴道:“那我去了。”

    沈容一脸好笑看着他,又细细哄了他几句,赵念安正要走,陈夫人才慌里慌张过来。

    赵念安走出门去,冷着脸看向她,阴阳怪气道:“宰相夫人恕罪,我擅自进了后宅内院,应是犯了忌讳,只是想来夫人也不会怪罪于我,毕竟这后宅之内,连给主子下药都能低拿轻放,我走错几步路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陈夫人面色讪赧,行了礼却一声不敢吭。

    方德子连忙说道:“殿下这话怎么说的,咱们通报了来,是仆役领着我们来了竹园,定是相爷夫人下了令,他们才敢痛快领了咱们过来。”

    赵念安挑了挑眉:“沈大人病得严重,旁的我也不多说,只是若影响了开府典礼,届时拿谁问罪,叫刑部自己看着办吧,方德子,我们走。”

    “殿下请。”

    *** ***

    赵念安即刻去了林户院,找了秦安老侍郎,秦侍郎年迈,年岁比林户院院史还大一轮,他早年是个工匠,因擅土木建造又精通水利之术,被荐官入朝,在林户院工需库侍郎的位置上坐了三十余年,林户院侍郎虽只从三品,但相部四院里,上二院与下二院侍郎地位完全不同,林户院侍郎十分受朝廷倚重,秦安侍郎更是朝堂重臣,连圣上对其都信赖有加。

    秦侍郎也确实如沈容所言,为人和善温煦,听说赵念安要看账簿,不曾遮遮掩掩,立刻请户吏取了账簿过来,又请户役沏茶,叫赵念安慢慢看。

    赵念安来时买了些糕点,他叫方德子把点心拿出来分给秦侍郎,两人各坐一张桌子,温温吞吞干着自己的活。

    赵念安看得头疼,他偷偷看了眼秦侍郎,见秦侍郎抓着点心吃,碎屑沾了一胡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秦侍郎看了他一眼,讪讪道:“叫殿下见笑了。”

    赵念安撑着脑袋道:“秦大人,这账簿我看不明白,能否跟我说道说道。”

    秦侍郎缓缓起身向他走去,慢条斯道:“咱们工需库管的事项繁杂,多是与土木兴建水利工程有关,每年院里会拨银子下来,银子进了咱们工需库,这账簿上就记上一笔,若是圣上有旨,或地方上要请银子修路造房子,就再记上一步。”

    秦侍郎翻找了一会儿,说道:“殿下瞧这个,您得几本对比着看。”

    赵念安讷讷看着他。

    秦侍郎笑吟吟看着他,缓缓道:“打个比方,圣上若是下令要修河道,匠司会派人来请银子,我们工需库便拨一人去,与匠司派来的侍郎,还有外头请的行家一并去看看,大致定个数来报给下官,下官允了之后,便将银子拨出去,就在这儿记上一笔。”

    赵念安指了指旁边的数字:“那这又是什么意思?”

    秦侍郎笑道:“前头是下官允的数字,后头是几次三番下来,实际拨出去的数字。”

    赵念安问:“咱们都是真金白银,有银票不曾?”

    秦侍郎如实道:“只有内需库会兑了银票来使,其他三库都是真金白银。”

    赵念安又问:“若是拨多了银子,他们还会还回来吗?”

    秦侍郎语焉不详,略有些尴尬道:“银子永远只会不够,哪里来多的时候。”

    赵念安愣了愣,哈哈笑道:“果然是肥差啊。”

    秦侍郎见他不较真,心下松了口气,徐徐道:“下官银子掐得紧,匠司侍郎们自己手里也有本账,都是辛苦银子,殿下见笑了。”

    赵念安叹道:“那倒是,匠司侍郎们成日里往外跑,确实辛苦许多,那我修缮府邸的银子也是秦大人这边拨出去吗?”

    秦侍郎摇头道:“那是内需库拨的银子,咱们赋司四库里,属内需库银钱进出频繁,像是皇子公主建府,典司院用银子,还有内务府的开支,都是从内需库拨银子。”

    赵念安道:“那内需库岂不是有很多银子?”

    秦侍郎笑道:“每年从全国各地收上来的赋税银子,定额进军需库、工需库、圣上私库,另外备需库常年有个数,若是国库充盈,备需库的银子从来不动,如此这般,剩下的都进内需库,内需库每月拨银子给内务府,还有参谋院,由参谋院分发官员们的俸银,其他琐碎的银子也都由内需库出,国泰民安时内需库自然充盈,碰上流年不利,也是内需库最紧巴。”

    “原来如此,多谢秦大人教诲,我再琢磨琢磨。”

    秦侍郎点头称是,慢吞吞坐回椅子里。

    第53章

    赵念安无聊翻了几本,趁着空闲又去了趟备虚库,备虚库侍郎倒是好说话,把近二十年的账簿都拿了出来,整整二十年也就薄薄一本。

    备虚库侍郎讨好地笑笑:“国库充盈,咱们备虚库的银子许久不动了。”

    赵念安拿了来看,翻了几下无趣地走了。

    之后几日他又去了内需库,内需库侍郎倒是不为难他,只是那账簿堆得跟小山似的,内需库事务琐碎,今日这头来请银子,后日那头来请银子,账目又细又难辨,看得人头疼欲裂。

    只有一点内需库与工需库相似,银子出去的容易,回来的几乎没有,多是拨出去不够用的,从不见多了还会还回来,每年只有赋税银子收上来的两季,四库有大笔银子进账。

    赵念安看了半月,眼看就要三月初了,只剩军需库侍郎李繁荣不许他进门。

    赵念安脑子也不笨,麻溜地跑去了刑部找赵北辰,他没去军需库发火,却在刑部审监司发了好大一通火。

    赵北辰瞧他上了火,纳闷道:“不给你看就不看呗,你何时对差事这么上心了?”

    赵念安义正言辞道:“看不看自然不打紧,但我就是不高兴他仗着是太子哥哥的人整日给我脸色看。”

    赵北辰乐得不行,忙说:“我是审监司的人,我能查他,我这就带你去给他点颜色看看。”

    林户院院史是太子党,赵北辰早就看他们不痛快,如今是赵念安起的头要闹事,他自然要奉陪,便是父皇怪罪下来,也有赵念安顶在他前头。

    李繁荣李侍郎本也没什么要遮掩的,军需库银子进出都是一等一的大事,他哪里敢弄虚作假,兵部三位大将军哪个不能撕碎了他,只是赵念安一个区区二皇子要骑在他头上看账簿,他自然不能答应,若是轻易叫赵念安拿捏了去,他还有什么脸面见太子?

    今日赵北辰带着审监司司史来查他,他若是顽强抵抗,倒是显得无事生非,本来不过是与赵念安这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皇子有些龃龉,如此一闹,却成了太子党与三皇子党的纷争,他小小侍郎自然不敢托大,连忙遣人去传话给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早已听说了赵念安在刑部发火的事情,命人传了话来,叫他好生捧着赵念安,不要多生事端。

    赵念安巧借东风进了军需库大门,李繁荣侍郎命人把账簿拿来给他看,赵念安板着脸说:“我不只要看,我还日日来看,一年一年的看,若是让我查出你贪赃枉法,我立刻叫北辰把你押入大牢。”

    赵北辰乐呵道:“二哥好威风啊,说的不错,好好查查,指不定一锅端了。”

    李繁荣面色铁青道:“二位殿下只管查,下官乐意奉陪。”

    军需库的账簿并不厚实,银子拨了去兵部后,由兵部粮草官分配,说到底这些银子不过是在他这里放放罢了,平日里进多少出多少也不由他说了算,都得由圣上发话,他的权力还不如工需库与内需库侍郎大。

    赵念安一连来了两日,许是觉得没意思,还了他账簿不再来。

    这期间亦发生了几件事情,侯夫人大闹相府茶宴一事传到了皇后耳朵里,侯夫人被叫去后宫挨了顿训斥,而沈容被姨娘下药一事也不胫而走,整个朝堂都在议论相府是非,这场闹剧自北远侯提亲后一直没结束,甚至有愈演愈烈之相。待过了赵念安开府典礼后,端王就要动身回封地,这些日子太子殿下日夜焦虑不安,端王一走许多事情他便无从下手,而三皇子党虽咬着镇国公不松口,却并不着急这一时半会,甚至故意拖着后腿,不想让太子深查端王。

    圣上更是心烦气躁,每日在朝堂上看群臣口舌相争,前朝事忙,后宫也不消停,皇后日日拉着他念叨几位皇子公主的婚事,他哪里有心思想这些,这头刚敷衍了皇后,那头沛国公连上好几道折子,夸沈容超凡脱俗,与二皇子佳偶天成,把圣上气得几乎要吐血。

    三月初的某一日,圣上在朝堂上大发雷霆,把太子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骂他无用,半年了查不出半点蛛丝马迹,又将赵北辰也狠狠批了一通,身处审监司,却只知盯着戴震科的案子,简直就是其心不正!

    下了朝之后,圣上怒气未消,又把沈相与北远侯叫去御书房,连讽带朝又是训了一通,北远侯不服气,尤其是侯夫人那事,他心里一直憋着火,只是不好去皇后面前发作罢了,他听着圣上训斥,却是梗着脖子说:“臣老爹死了,老娘死了,妹子也死了,就这一个大外甥,臣与夫人不替他操心,谁替他操心,难道是他那没良心的老爹吗?”

    沈相面色铁青道:“侯爷说话要凭良心,臣自问对容儿宽严并济,全无不妥。”

    北远侯瞪着眼咬牙道:“我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结了你这破亲家!呸!”

    圣上烦躁不堪道:“好了好了,别亲家来亲家去,总之朕不想再听到任何人将沈容与安儿联系在一起,朕也不想与你们当亲家,再让朕听见一句,朕革你们的职!”

    沈相沉着脸应是,北远侯眼神看着四周,却是不出声。

    圣上瞪了他一眼,喝了口茶才问:“朕听说前些日子沈容中毒,是怎么回事?”

    北远侯冷哼一声,用凌厉的眼神瞪着沈相。

    沈相上前一步道:“容儿身体欠佳,他的姨娘为他寻了一剂药,药力过猛,故伤了身体,如今已养好了。”

    “照你这么说,倒也不是中毒。”圣上沉吟了半晌,垂着眼问道,“那姨娘你后来怎么处置?”

    “处置?”沈相愣愣地看向圣上,滞纳半晌道,“她本是一番好意,故臣不曾严惩。”

    “也就是没处置。”圣上勾着唇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沈相到底是温善之人,着实慷慨。”

    沈相兀自琢磨着,却听北远侯大喝一声:“听见没有,圣上骂你慷他人之慨!”

    圣上哈哈一笑,不置可否道:“北远侯慎言!”

    沈相俯着腰道:“陛下恕罪,臣驭下不严,回去定当好好管教家私。”

    圣上道:“都退下吧,朕没心情听你们唠家常。”

    两人走了不多久,圣上与近侍说道:“这沈怀荫怎得如此木讷,从前倒是不觉得,如今再看,比北远侯还不如。”

    近侍含笑道:“陛下面前,多大的官都谦卑些,陛下,二殿下来了,正在外头候着。”

    “叫他进来吧。”

    赵念安听传,小跑着进了御书房。

    圣上打量他一番,笑说:“我刚训了沈相与北远侯,你不会也是来说沈容的事情吧?”

    赵念安行了礼,摇摇头说:“父皇,儿臣来,是有正事要禀。”

    “你还有正事?”圣上好奇道,“北辰找你诉苦了?”

    “那倒不曾。”赵念安走近他,讨好着说,“父皇,儿臣想看看您私库的账簿。”

    圣上讷讷看着他,掏掏耳朵说:“你再说一遍。”

    赵念安微微有些胆怯,弱弱道:“儿臣想看看您私库的账簿。”

    圣上挑了挑眉看着他不出声。

    赵念安道:“儿臣只看十五年前的。”

    圣上蹙起眉道:“十五年前?你搞什么名堂?”

    赵念安瞥了那近侍一眼,圣上好笑道:“你还知道屏退旁人了?行,都下去吧,朕听你细细说。”

    待人走光,圣上往边上挪了挪,叫赵念安坐下,赵念安惴惴不安道:“儿臣站着吧。”

    圣上笑道:“不打紧,这张龙椅总归轮不到你,你头一回找父皇谈正事,父皇也让你沾沾龙气壮壮胆。”

    赵念安抿着嘴笑了一下,大着胆子坐了下来,缓缓说道:“父皇知不知道每年收上来的赋税摆在哪里?”

    圣上拿起桌上的串珠盘了起来,悠悠道:“自然是在国库里。”

    “林户院四库与您的私库。”

    “那又如何?”

    赵念安道:“各地送来的赋税银子先送去林户院,由院史大人遣人登记后分派至各库,院史大人手里有一本账,四库与您私库也有一本账,这些银子往来应是对得上的。”

    圣上来了些兴致,问道:“你的意思是,如今对不上?”

    “对得上呀。”赵念安道,“我瞧了四库的账簿,与院史大人的都能对上。”

    圣上困惑道:“既是对得上,为何要来看朕私库账簿?”

    赵念安道:“对得上那便错了,对不上那才是对的。”

    圣上喝了口茶,笑骂道:“少故弄玄虚。”

    赵念安嘿嘿笑了一声,缓缓说道:“父皇,这些赋税银子进皇城后还有一道关卡,林户院有户吏一职,点算银子无误后会立一张执结并盖上官印,遣押送官银的官员带回去给当地知府,以示对证。儿臣看了那户吏的账簿,虽写得略有些凌乱,但细细算了算,却比院史大人的账簿多了二百万两,您说是不是奇怪?”

    圣上心里一突,看向赵念安的眼神充满了审视,他悠悠问道:“谁叫你去查十五年前的账目?”

    赵念安不敢撒谎,怯生生道:“沈容叫的。”

    圣上冷哼一声道:“继续说。”

    赵念安揉了揉鼻子,见父皇似是未动怒,缓缓又说道:“儿臣问了院史大人,每年赋税银子该收多少,由州县官员一层层报上来,等银子送来的时候,他再与上报的数字核对,寻常也有些州县迟一些亏一些,那都无妨,总之都在账簿上记着,银子拿来之后再分去各库,儿臣想着,那书吏与院史大人总有一人记错了,总不会平白无故差了二百万两这么许多。”

    圣上思考了半晌,摇了摇头道:“刑部审监司每隔一阵会去督查,林户院院史做不了假。沈容是何意?是不是这其中还有别的门道?”

    赵念安吞吞吐吐道:“就是就是他在尚书院当书吏的时候,院史大人叫他学着分折子,他去看了近年来的上折记录,十七年前西北偏远绀槐州遇大旱,父皇您免了绀槐州两年赋税,绀槐州知府大人每年都上许多请安折子歌颂父皇功德,而后一年,年初的时候父皇您见国库充盈,又免了绀槐州一年赋税,那年绀槐州知府未呈请安折子,那会儿皇祖父还是太上皇,正遇他驾崩,国丧后朝廷许多官员调动,乱成一团”

    圣上恍惚了半晌,突然放声大笑,笑得撼天动地,笑声回荡在御书房内,他捧腹道:“好他个沈容,真正是个妙人,足不出户替朕找回了二百万两白银。”

    第54章

    赵念安见他笑得高兴,觍着脸道:“父皇这就明白了?当日沈容与儿臣说的时候,儿臣听了许久都听不明白。”

    圣上笑停了才道:“十多年前,戴震科驻守绀槐州,绀槐州地处偏远,当地知府是个老迂腐,做事一板一眼,想必是戴震科截下了免赋税的圣旨诏书,又截下了知府上报朝廷的赋税函牍,切断了两头联系,试图瞒天过海侵吞赋税银子,哪成想老知府做事认真,定要拿了执结,定是又遇上那书吏也是顽固不化难以笼络之人,戴震科怕事情败露,只好将银子送进皇城,那书吏过了目,给了他执结,银子便进了林户院,戴震科在朝中有人,自然也有些法子,银子入了林户院,却不入账簿,许是在四库中找了一库先把这笔银子送了进去,待之后再想法子拿出来,谁知又碰上你皇祖父驾崩,朕于那一年实行了改革,调动了许多官员,这银子便就拿不出来了。”

    赵念安道:“二百万两不是小数目,工需库与内需库进出都是琐碎银子,备虚库银子寻常不变,突然多了二百万两也是打眼,故此儿臣猜测,那银子如今应在军需部,或是父皇私库中。”

    圣上道:“若是送进了朕的私库,也过于大胆了些,朕派人去军需库,好好点点里头的银子,若是真的多了二百万两,也未免荒唐,军需库侍郎要严加查办!”

    赵念安连忙道:“他对儿臣也凶得很呢。”

    “你倒是会火上浇油。”圣上怕拍他的脑袋,“好了,此事若是查实,朕记你大功,去吧。”

    赵念安起身行礼,美滋滋往外去。

    圣上将内侍叫了进来,叹着气道:“这傻小子,被人盘算了都不知道,你去把北远侯叫回来。”

    “奴才领命。”

    圣上连夜派兵将军需库团团围住,北远侯亲自领了人带着戥子进了军需库,把所有银两全部挪了开,一摞摞称个清楚明白。

    李繁荣被扣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他眼神茫然看着北远侯,许久才木讷讷问道:“侯爷这是要做什么?”

    北远侯答非所问道:“好你个李侍郎,平日里问你拨些银子,你总要抱怨国库空虚,今日本侯可算是见识了。”

    底下人端着账簿过来,举着给北远侯看:“侯爷过目。”

    北远侯瞄了一眼道:“看不明白,你就吱一声,这军需库里还有多少真金白银。”

    正说着,林户院院史匆匆赶了过来,手里也举着账簿,北远侯看了他一眼说:“两厢对得上吗?”

    院史忙不叠地点头:“对得上,一定对得上,下官岂敢私吞官银,侯爷明鉴。”

    北远侯抱了抱拳道:“本侯奉圣上之命前来点算,多了少了与我无关,你跟圣上说去。”

    北远侯领着人盘了一整夜,整整盘了三遍,林户院出事,太子党首先坐不住了,谁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闹出了极大的动静,生怕朝廷又出大案,牵扯出一堆朋党。

    临近天亮的时候,北远侯打着哈欠上了朝。

    林户院院史与军需库李侍郎跪在朝堂中央,缩着脖子皆不敢言。

    明明闹了一夜,却不见圣上动怒,他高坐于皇位之上,神态轻松道:“太子,戴震科一案朕容你查了大半年,你是否也该交一个结论给朕?”

    太子瞟一眼李繁荣,他沉着脸道:“父皇恕罪,儿臣一筹莫展。”

    圣上冷笑:“北辰,你这审监司每日里都干些什么混账事?”

    赵北辰倏地跪下,诚恳道:“父皇恕罪,儿臣失职,儿臣不知发生了何事。”

    圣上大笑道:“你们自然不知道,你们两个在刑部闹了半年,半点不见真章,还不如安儿在林户院晃荡月余,倒是替朕结了这桩大案。”

    众人猛然看向赵念安,赵念安木着脸,半点不露笑意。

    太子与赵北辰蓦然想起之前几日,赵念安大闹军需库,如今想来,那并非他胡乱使性子,竟是有的放矢,奔着军需库去的。

    圣上道:“戴震科那二百万两银子,安儿已经替朕找回来了,银子虽不多,却叫朕如鲠在喉,偌大的朝廷,天下最聪明之人齐聚一堂,却管不好这区区几两银子,朕真是万万没想到,在朕眼皮底下竟有此等荒唐事。”

    群臣倏然跪下,惶恐告罪。

    圣上盯着李繁荣的后脑勺,又道:“如今是太平盛世,朕知道各卿家脑袋里的想法,不做不错,多做多错,你一定是在想,从前的官犯的错与你何干,你坐上这侍郎之位以来不曾犯错,是吗?”

    李繁荣含恨力竭道:“微臣不敢,是微臣督查不力,请陛下责罚。”

    “朕自然要罚你,朕不只要罚你,林户院院史,审监司,朕统统要罚。”

    圣上虽未重罚,也不曾轻饶,将相关之人连贬三级,又罚了俸禄以示惩戒。

    圣上罚完了人,幽幽道:“朕赏罚分明,沈容何在?”

    沈容彼时正在殿后方,闻言慢慢挪着步子走了出来,面色讪然道:“微臣在此。”

    圣上‘嗤’了一声,却是笑说:“此次你立了大功,想让朕赏你什么?”

    沈容瞥了赵念安一眼,淡淡道:“替陛下分忧乃是微臣本分,微臣不敢要赏。”

    圣上见不得他那装模作样的德行,冷声道:“朕赏你白银万两,下去吧。”

    “微臣谢恩。”

    圣上温和笑道:“安儿此次立了大功,你想要什么赏?”

    赵念安上前一步笑眯眯道:“那儿臣和沈大人一样,父皇也赏儿臣一些银子。”

    圣上柔声道:“你岂能与他一样,你立了大功,朕心怀感动,朕赏你白银十万两,是他十倍。”

    赵念安谢了恩,朝沈容莞尔笑了一下。

    圣上正要退朝,北远侯走上前道:“陛下,只赏银子怎么够?二殿下此次立了大功,在林户院是屈才了,应当叫他去参谋院、刑部任职,说不准还能再抓出些贪官污吏来。”

    圣上哈哈一笑:“容朕想想,退朝吧。”

    朝堂上一夜之间变了天,原本是太子与三殿下二分天下的局势,如今赵念安突然插了进来,他如今背后有北远侯鼎力相助,又有沈容出谋划策,沈容无论如何都是沈相嫡子,且看沈容在相部四院这幅游刃有余的模样,不得不叫人戒备。

    太子回到府邸气得手脚发颤,沈容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在尚书院任书吏,那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他一早就发现了戴震科案的蛛丝马迹,却隐而不发,在太子与三殿下斗的如火如荼的时候,他才叫赵念安横空出世,好一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把戏,他这一举动不仅将赵念安捧上了高台,还将太子在林户院的手脚一次性斩断,这叫太子岂能不恨。

    太子谋臣道:“二殿下此次虽立了大功,但也不过是一时之幸,圣上怎会将大宝交于他手,太子是否过于忧心了?”

    太子咬牙道:“父皇后宫妃嫔无数,像万贵妃母子这般无权无势却备受宠爱的有几人,万贵妃沉得住气,赵念安也是如此,他装蠢卖痴了十几年,如今他拿捏住了沈容,有了沈容做他谋臣,自有北远侯相助,又有父皇偏爱,只要时机一到,他越过我去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谋臣迟疑道:“只是这沈容如今不过二十岁,岂有这般手眼通天的本事?”

    太子一巴掌拍在案头,愠怒道:“我屡次向他示好,他却全然不会,我日日提防着赵北辰,没成想被赵念安捷足先登,真是可恶至极!”

    谋臣道:“太子殿下,其实咱们手里也有沈大人的把柄,或许”

    太子沉了沉脸:“先不必声张,把沈容叫来,我与他好好说道说道。”

    *** ***

    沈容把圣上赏赐的一万两尽数交给了陈夫人,陈夫人惊愣愣看着他,半晌却是哭了出来:“我素日里对你也不过尔尔,你却如此真心待我,上回那方小姨娘行事恶毒,我甚至没将她拿去见官,你却还这般体贴,将圣上赏的银子尽数交于我打。”

    沈容忙说:“母亲说的这是什么话?咱们是一家人,自当将银子都交给母亲打,等日后我成家立业,还得劳母亲替我操持呢,母亲快别哭了。”

    “是了是了。”陈夫人擦了擦眼泪道,“有这一万两,聘礼也差不了许多,这银子先摆在库房里,我寻常也不拿来用。”

    沈容颔首道:“母亲说了算。”

    两人刚说了会儿话,便有人来报,太子殿下请沈大人过去喝茶。

    沈容掸了掸衣尘,含笑道:“请大人回禀,下官速去。”

    第55章

    沈容去时,太子正拿着一把鱼食洒进池塘里,沈容行了礼走过去,看着那池塘鲤鱼道:“太子殿下好雅兴,怎么喂起鱼来了?”

    太子没有回头,淡淡道:“我虽长你几岁,但儿时也曾与你同窗过几年,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欢养鱼。”

    沈容露出些腼腆笑意道:“到底是太子殿下雅致,二殿下叫下官在他府邸里养些小鸭子,真真是逗趣,整日像个孩子似的。”

    太子扭头看他,问道:“你觉得安儿像孩子?”

    沈容抿着嘴笑了一下,摆出羞赧姿态道:“二殿下活泼,虽有些调皮任性,却也娇憨可爱,不怕太子殿下笑话,沈容素来沉闷,与二殿下在一起时方觉得畅快,日子有些趣味。”

    太子垂眸道:“只可惜你与他注定有缘无份,即是如此,你又何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不过是叫自己徒增烦恼罢了。”

    沈容愣了愣,故意摆出神情低落的模样,道:“我与他早已情深似海,这段感情虽无疾而终,但无论天长地久,我永远会守候在他左右,只要他高兴,我一辈子当他的奴才又何妨。”

    太子死死蹙着眉道:“里面喝茶吧。”

    沈容含起笑,与他一并进了茶厅。

    侍女端着茶进来伺候,茶点一一摆在桌前,沈容捧起茶来,呷了一口道:“好茶啊,还得是太子殿下这里的茶香更浓。”

    太子托着腮看着他,突然问道:“这侍女你认得吗?”

    沈容抬头看了去,见那侍女穿着打扮素净五官普通,便摇摇头道:“不眼熟,下官应当认得?”

    太子遣了那侍女出去,缓缓才说:“她是原来尚书院院史苏大人的贴身侍女。”

    沈容恍然道:“原来如此,我听说苏大人回了老家,怎么没将她一并带去。”

    太子瞥他一眼,慢条斯道:“她父母就在皇城,她不愿跟着苏大人回老家,苏大人并不强求,把宅子与奴仆们一并卖了出去,恰好就到了我手里。”

    沈容不紧不慢喝了口茶,笑说:“那倒是有缘。”

    太子点了点头,看着窗外绿油油的树叶,似是而非道:“那日偶然听她说起,苏大人启程前一个月,身体亏虚严重,每日夜里都需要她伺候喝药,一日不落,都是她服侍左右。”

    沈容垂下眼眸,抿了口茶,颔首道:“即是如此,想必苏大人离了她也难受,希望他回了老家能再寻一个贴心的侍女。”

    太子转头看向他,点明了说:“可分明有一日苏大人夜里出了门,进了宫,还在戴向天的处斩诏书留档上盖了官印。”

    沈容恍惚了半晌,连连点头道:“没错没错,苏大人确实有一日出了门,次日我父亲下狱,后来还被罚了一年俸禄,到现在我母亲还总絮叨着家中拮据。”

    太子笑了一声道:“即是如此,我也不跟你兜圈子,那一日是八月十九,苏大人根本没出门,吴侍郎自己拟了诏书送去相部,由你父亲沈相过目盖印,又送去了典司院,自始至终没有苏大人的官印。”

    沈容睁大了眼:“可、可诏书上分明就有,这又如何说得?”

    太子蹙起眉,直视沈容眼眸道:“八月十九那一日是吴侍郎与徐侍郎值守,吴侍郎如今跟着苏大人回了老家,徐侍郎仍在尚书院,他可以证明,那一日苏大人不曾回过尚书院。”

    沈容哭笑不得道:“太子殿下切莫妄言,那一阵子尚书院上下疲惫不堪,值守时候睡着了也是有的,又或者去了茅房,苏大人本就只回去了一阵,与徐侍郎不曾碰面也属正常。”

    太子道:“而次日上午,事发之后,你去过苏大人的房间,若我猜得不错,你私盖了苏大人官印,典司院公孙侍郎是他门生,而那几位守门的侍卫也多次受他照拂,只要你伸以援手,事情就顺成章变了性质,吴侍郎可免死罪,而你父亲沈相也无需重罚。”

    “可惜啊,太子殿下猜错了。”沈容幽幽叹道,“八月十九,苏大人确实去了尚书院,过目了戴向天的诏书,并且落了官印,我次日确实去过他房间,不过只是替他拿了件官服罢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殿下从一开始就错了。”

    “那名侍女?”

    “没错,那名侍女记错了,苏大人八月十九确实出了门。”沈容含笑道,“太子殿下如今在刑部任职,做事方便,可尽管去查。”

    太子看着沈容温温吞吞的笑脸,突然觉得汗毛刺骨,他像是用一种睥睨的眼神盯着自己,那种阴恻恻的感觉令他冷汗直流。

    沈容又道:“另外,太子殿下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下官当日不过初入尚书院不到半年,与尚书院上下也不过交情尔尔,私盖官印可是死罪,下官为何要冒险?为了我父亲沈相?说到底他不过是渎职,他素来为人如何,圣上与太子殿下都熟知于心,有没有苏大人的官印,差别根本不大,太子殿下细想,是否觉得过于异想天开了?”

    太子沉默不语,半晌他举起茶杯道:“喝茶吧。”

    两人默默喝了两盏茶,待送走了沈容,太子立刻又派人去深查,过了几日有信来报,除了那侍女一口咬定苏大人八月十九未出门,在沈府后门处有个馄饨摊小贩称他在八月十九见过苏大人出门,那小摊贩家里穷困,日日出来摆摊,却与苏大人未有交情,只是恰好那日瞧见了,心里觉得诧异,怎么苏大人大半夜出门,碰巧就记住了日子。太子再往下查,又查到了苏大人府里有一位侍从,他与苏大人远亲苏管事乃深交,苏管事原本那日要去找他亲近,只是恰好碰到苏大人外出,苏管事便架了马车送他出门,侍从虽未亲眼见到苏大人出门,可间接也证实了那日八月十九,苏大人出了门。

    小摊贩与侍从不比皇宫里的人物们心志坚定,多吓唬几句就能叫他们吐出真话来,可查了许久,也查不出他们受人指使。再往下查,更是有许多人冒出来说,似是见过苏大人深夜出门。

    如今各执一词,太子咬不死那日苏大人没出门,就不能攀扯到沈容私盖官印一事,此事到了这里竟全然成了他的空想,即便上了公堂,禀到了圣上面前,也只当他是狗急跳墙,冤枉沈容罢了。

    甚至至此,连太子都开始怀疑,是否那小侍女胡说八道,无中生有。

    还是沈容早已料到今日,一早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此时的沈容,正在赵念安的府邸里喂鱼,有些事情何必要大费周章用钱财买通,一些流言蜚语听得多了也就当真了,苏大人确实深夜出过门,不过却是八月二十,沈容叫了几个眼生的时常去馄饨摊吃宵夜,过了半月再聊起苏大人一事,混淆个一日两日并不太难,内院侍从那里苏大人远亲十九日确实没去,却也不是因为出门,不过是身子疲懒些早些睡了,待见了那侍从云里雾里胡诌一番,听了进去便听,听不进去也罢,左右也不止这两个幌子。

    沈容正喂着鱼,赵念安耷拉着脸走了过来。

    沈容把鱼食都抛进湖里,揽着他道:“怎么不高兴了?”

    赵念安红着眼睛道:“我在前朝得脸,她们就在后宫排挤我母妃,话也说得难听,往日里皇后娘娘总是偏帮我母妃,如今倒好,与贤贵妃娘娘一个鼻孔出气,合着欺负我母妃。”

    沈容安抚他道:“你的开府礼好好办,办得风风光光,等过了那日,叫她们一个个争着去讨好你母妃。”

    赵念安迟疑道:“我办的风光,岂不是更惹她们讨厌了?”

    “物极必反。”沈容好笑道,“你这模样,倒像是叫我欺负了似的,快高兴些,左右也不过几日的工夫了。”

    赵念安闷闷地看着他。

    沈容道:“典司院测了吉日,你把东西先搬进来,等开府那日还有不少仪式,都按着公孙大人的流程办就是。”

    赵念安看向沈容身后,那名莳花女从方才起就一直偷偷打量着他们。

    沈容用余光瞥了一眼,低声笑道:“让她看去。”

    他挑起赵念安的下巴,俯身吻住他的嘴,赵念安吓了一跳,倏地躲开,脸颊通红道:“这、这也太放肆了。”

    沈容笑而不语。

    第56章

    赵念安忧心了几日,开府这一日,万贵妃强打着精神替他送行,内务府一早来添礼,除了开府本有的规制,圣上又赏了些真金白银田庄铺子,皇后今日本该来送他,却称病不曾过来,如此万贵妃倒是落得轻松。

    她含泪看着赵念安道:“你开府之后非传不得入宫,虽是领了差事,但后宫却不能常来,你如今虽看着风光,但府邸里几百张嘴都指着你过活,手里那点银子也花不了太久,平日里不能再那般铺张,田庄铺子上的收成叫方德子盯紧些。”

    赵念安哭笑不得道:“母妃您哭什么呢,我是开府去过自在日子,又不是去吃苦头,左右还有沈容呢,他可比我懂算计。”

    “你瞎说什么呢,你与他有什么关系,要他操持什么东西?”万贵妃瞪了他一眼,“休要胡说。”

    赵北辰出宫建府之时,后宫所有妃嫔都去添礼,今日却无人到场,只万贵妃平日里几个要好的老人遣了人过来送礼,出宫路上总是显得有些萧条。

    临走,圣上匆匆赶了过来,赵念安见他来,连忙跑了过去,喜笑颜开道:“父皇来了,儿臣就高兴了。”

    圣上见场面冷清,忍不住心中动了怒,他隐隐忍着,笑看着赵念安道:“开了府你就是一家之主,可不能再像往日那般娇气,等过些日子,父皇替你选一门好亲事。”

    赵念安扁了扁嘴道:“时辰到了,儿臣要走了。”

    圣上拍了拍他的肩膀,目送他离去。

    赵念安的开府礼由典司院与内务府一并承办,繁琐冗长的礼节后便是晚宴,赵念安请了太子与三殿下一并吃席,后宫嫔妃可以扭扭捏捏,但他们是赵念安手足,若是今日不出席开府宴,免不了叫人落话柄。

    太子如今见了赵念安就浑身不自在,越看他越像是阴险狡猾的狐狸。

    赵北辰却还好些,不仅来了,还送了厚礼,他与赵念安从小一起读书,还一道在皇太后那里养过几年,赵念安有几斤几两他比太子清楚许多,左右翻不出什么大浪来,也就他母妃贤贵妃小题大做,把赵念安当成什么人物罢了。

    北远侯府上下自然尽数到场,相府就在同街,不请沈相说不过去,此外沛国公也整整齐齐到场,更是送了大礼,赵念安瞧着他的礼也未觉得哪里不对劲,倒是万常宁寒毛直竖,他感觉自己像是沛国公砧板上的肉,变着法要吃了他。

    沛国公不仅自己来了,还卖着老脸把能叫来的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叫来了,他就是要叫北远侯看看,他国公府是如何雪中送炭,鼎力相助!

    端王过几日就要离开皇城,赵念安也给他递了请帖,他原本与赵念安没什么交情,但左右是他侄子,既然叫了他,他没道不赴宴,况且此次赵念安查出那二百万两白银,也算是间接给他洗脱了冤情,否则他即便回了封地,圣上那双眼睛也将一直勾在他身上。

    端王是先皇亲封的铁帽子王,虽与皇位失之交臂,却在皇城中也算个人物,他到场庆贺,自然排场极大。

    太子坐在位置上,幽幽看着赵念安迎来送往,眼前这些就是赵念安如今能拿下的势力,北远侯手握重兵,兵部虽三分天下,但明眼人都知道,北远侯最受圣上重用,也最讨他喜欢,太子外祖父镇国公虽是镇国大将军,但如今老迈,谁也不保证今后光景如何,一旦失势,境况甚至不如赵北辰舅父振威大将军。沛国公虽无实权,但他乃两朝元老,从前对圣上多有照拂,圣上感怀于心,对他十分尊重,国公爷在御前说话极有分量。夏九州,奇才状元郎,圣上暗中培养了许多年的亲信,极受重用。尚书院、典司院、林户院这些虾兵蟹将,看似一个个无名无姓,却处处卡在紧要位置上,沈容擅借东风,这些都是他早已摆下的棋子,每一枚都无分量,摆在一起却呈雷霆之势。

    太子一晚上饮了不少酒,连赵北辰都看出来他心事重重。

    赵念安视若无人一般与沈容坐在一起,沈容多饮了几杯脸色发红,悄悄躲着去了游廊尽头吹风,赵念安看他离座,犹豫半晌也跟了过去。

    太子抬眼见他们离开,对身边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微微点了点头,悄无声息掩了过去。

    沈容与赵念安在桂花树下抱在一起,两人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拥着。

    赵念安摸了摸沈容后背,低声道:“你别不高兴了,今日是我的开府宴,你该开心些才是。”

    沈容缓缓松开他,双目湿润道:“圣上拒了我的提亲,此次戴震科一案,我也算立了大功,我想着再请舅父替我去说说,兴许圣上一高兴就答应了。”

    赵念安苦着脸道:“可是上回,父皇已经骂了侯爷,还说若是他再提,就革他职。”

    沈容呐呐道:“那我请沛国公去。”

    “你不要这样了,无端端的又拖累沛国公作甚。”赵念安摸了摸他的脸,哄着他说,“我答应你,等过几年,等我年纪再长些,我去与父皇说。”

    沈容焦急道:“过几年?为何要过几年?”

    赵念安吞吞吐吐道:“我如今去说,父皇一定不会允,不如我拖着些,让他瞧见我的诚心,到时候他必然能松口。”

    沈容嗫嚅道:“你当真没骗我。”

    “我岂会骗你?如今父皇希望我好好办差,我若是总忤逆他的意思,他定是要气我的,越是如此,他便越是不同意你我的婚事,不如我们安分些,你做我的谋臣,好好辅佐我,父皇高兴了,指不定就同意了。”

    沈容愁眉苦脸点了点头,又把赵念安抱进怀里,低声道:“我此生都离不开你,你答应我,一定会嫁我为妻,只要能娶你为妻,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答应你,我一定嫁给你。回去吧,今日是我开府宴,不能冷落了宾客。”

    太子侍从掩住身形,蹑手蹑脚悄然离去。

    宴席临近亥时才结束,赵念安喝醉了酒,托着腮坐在椅子里打瞌睡,沈容替他送走了最后一拨客。

    待人走光了,赵念安抱着沈容道:“你今日别回去了,住下吧。”

    沈容垂眸看着他,赵念安面颊通红,眼睫毛簌簌地颤着,竟是说不出的羞怯。

    沈容看得喉头干涩,自那次之后,他与赵念安不曾逾矩,偶尔亲近也都十分拘着,他想明媒正娶把赵念安领进门,想大大方方牵着他的手走在街头,想磊落地将他抱上床,褪去他的衣裳,亲吻他的身体

    沈容想得都快发疯,他深吸了几口气,按捺住心中悸动,哄着道:“你乖一些,好好去歇歇,我明日再来看你。”

    赵念安吸了吸鼻子,软绵绵道:“我不想你走,我想你留下日日都陪着我。”

    沈容按住他的嘴,低声道:“嘘,不要胡说,再等等,我不会叫你等太久。”

    赵念安眼眶湿润,抱着他不撒手。

    沈容见他似是醉了,哄了他半天,等他睡着了,抱着他去了寝殿,看着他睡沉了才离去。

    赵念安翌日醒来,看着陌生的床榻半天回不过神。他慢吞吞地坐起身,方德子来伺候他沐浴更衣。

    内务府派了一位管家过来,后宅由琴嬷嬷与方德子一同打,除了内务府派下来的人,管家又从外面买了几十人,一时间府里面乱糟糟的,管家虽伶俐,办事也妥当,与琴嬷嬷有商有量,只是那眼线子插的到处都是,又把赵念安用惯的侍从侍女都遣去了犄角旮旯的地方。

    赵念安才住下第一日,没心思与他们较劲,昨夜宿醉的厉害,又着急去看他的小鸭子,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是疲态,沈容来时,他正蹲在地上,扶着栏杆盯着湖里看,也不怕脚滑摔了下去。

    如今府里的侍卫是从北远侯军营里拨出的人,侍卫统领是北远侯庶子万常青,自不必人吩咐,沈容自然是来去自如。

    沈容扶着他站起来,笑问:“吃东西了吗?”

    “随便吃了几口。”赵念安懒洋洋道,“味道不好,我不爱吃,如今没这心思,等过几日我心情好了再来挑刺。”

    赵念安听着沈容的叮嘱,暂时没闹出什么动静来。三月底的某一日,典司院钦天监突然卜了一挂,说赵念安姻缘已到,请圣上皇后为他配良缘。

    赵念安初听时一头雾水,哪知过了没几日,由沛国公牵了头,铺天盖地的折子呈到了圣上面前,说沈容与赵念安乃一双璧人,佳偶天成,金玉良缘,三部四院陆续呈折,把圣上气得吹胡子瞪眼,在朝堂之上咣了好大一通火,可事情却完全没消停,越来越多的折子往圣上面前压,连翰林府都有大学士呈折子来,说沈容国之栋梁,与赵念安天造地设。

    圣上把奏折砸了一地,本想去后宫躲清静,皇后与贤贵妃又不断给他吹枕头风,连皇太后都把他叫到跟前,说他棒打鸳鸯,不是个明事的君王。

    别人说说也就罢了,连皇太后也如此这般,圣上心里不是不难受的,他想起赵念安出府那日,人情凉薄,无人来送,如今要将他辇出皇室,一群人却高高捧着他。太子党想赶他走,三皇子党也想赶他走,北远侯一脉自然是欢呼雀跃,那混账东西脑袋里只想着给他那心机深重的外甥尚皇子。

    殊途同归,他们终是站到了同一边,逼着他这个一国之君将亲生骨肉嫁出去。

    第57章

    圣上在御书房干坐了一晚上,翌日他不曾早朝,只把赵北辰叫进了御书房。

    赵北辰大大咧咧去了,心里还纳闷是不是哪里又惹了父皇不高兴。

    他进了书房,将圣上满脸疲态,似是一夜未睡,惊了惊,步子也缓了些。

    圣上没出声刻薄他,朝他招了招手。

    赵北辰走近了些,小心翼翼问道:“父皇您唤儿臣来有何事?”

    圣上不悲不喜道:“安儿与沈容的事情,朕想问问你的意见。”

    赵北辰迟疑半晌道:“父皇是不是觉得,他们的奏折是儿臣撺掇着上的?”

    圣上不出声,只埋头喝了几口茶。

    赵北辰又走近了些,几乎贴着圣上衣袖说道:“此事与儿臣无关,他们想做什么,儿臣也左右不了,自然,儿臣想办好差事叫父皇看看,也免不得与太子较劲,可儿臣也只是希望父皇夸夸儿臣,再没有别的了。”

    圣上揉了揉太阳穴,淡淡道:“你还未说,安儿的事情你怎么看?”

    赵北辰所当然道:“他若是喜欢,若是想嫁,那就嫁呗,他若是不喜欢,不想嫁,那就不嫁呗,这有什么的。”

    圣上蹙起眉道:“你知道,这不是朕想听到的回答。”

    赵北辰眨眨眼道:“无论在宫里还是宫外,儿臣们都是倚仗父皇照拂,若是沈容待他不好,父皇总有手段教训他。”

    圣上闷叹道:“你知不知道,皇子为赤子,那是要贬为庶民的!”

    赵北辰笑道:“父皇,哪来的规矩,祖制里可不曾写过,从前那些皇子都是犯了忌讳惹了事的,二皇兄可不曾犯错,他还立了大功呢。”

    圣上怔了半晌,却是道:“你也是来当说客的。”

    赵北辰挑起眉道:“父皇,您这可就不对了,分明是您把儿臣叫来的。”

    圣上又与他闲谈了几句,遣走了他,又命人把沈容叫来。

    沈容穿着朝服跪在地上,圣上居高临下看着他,却是愁眉不展,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过了许久,圣上方道:“沈容,你知不知道朕如今心里在想什么?”

    沈容俯着身体道:“陛下恕罪,微臣不知。”

    圣上抓起手里茶盏砸在地上,愤恨道:“成岚是朕长子,朕了解他甚深,若非走投无路,他绝不会兵行险着唆使整个朝廷一起上折子,为的就是迫使朕将安儿嫁给你,他明知朕定会迁怒于他,他仍是这般做了,朕不信背后没有你的手段!”

    沈容不敢欺君,言辞恳切道:“是微臣所为,微臣用了些心机,使太子殿下以为二殿下精于算计,试图与他争抢储位,几次三番以守为攻步步紧逼,使得太子殿下慌不择路,中了微臣下怀。”

    圣上气得发颤道:“你倒是老实,你真是用心险恶,你!你!你把太子耍得团团转,还敢肖想朕的爱子,你真是不知廉耻!朕非得砍了你的脑袋不可!”

    沈容红着眼,从怀里掏出一块金牌,双手捧上道:“祖父过世前,经陛下允许,将先皇所赐免死金牌传于微臣,微臣恳请陛下收下这道免死金牌,将念安嫁与微臣,微臣定当视他为无上珍宝,此生此世保护他疼爱他,绝不叫他受半点委屈,请陛下开恩。”

    圣上咬牙切齿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你是谁,也敢说保护他!他是朕的爱子,自有朕来保护,你记着,你一辈子都是奴才,便是日后你们成了婚,你也是奴才!”

    沈容猛地抬起头来,大喜过望之下,连忙磕头谢恩。

    沈容大声道:“谢陛下隆恩!”

    圣上捂着胸口道:“朕还没发话!”

    沈容仍是笑着大喊:“谢陛下隆恩!”

    圣上被气糊涂了,跌跌晃晃做回椅子里,喘着气道:“把你的免死金牌收起来,混账东西,和你舅舅一个德行。”

    沈容笑得合不拢嘴,圣上难得见他露出些稚气来,忍不住骂道:“但凡你把心思摆在正经地方,也不至于是个典司院小小侍郎。”

    沈容笑道:“念安便是微臣最紧要的正经事。”

    内侍又奉了茶过来,圣上喝了几口,缓缓才说:“太子是朕的皇长子,朕对他有厚望,从小到大,朕对他不比安儿与北辰亲近,他为人宽厚,却不甚聪明,朕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是坏,想来或许是他周围声音太多,叫他分不真切,左右林户院院史之位空悬,你去林户院吧,你拔了太子手下一员大将,便自己个顶上吧,朕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沮丧落魄,你去了以后得好好改改他憨直的个性。”

    沈容忍着笑道:“太子仁德,将来必能成大器。”

    圣上看他一眼道:“朕看你也没什么心思与朕说话,你如此费尽心机要把安儿娶回家,朕希望你真心待他,倘若有一日你叫他伤心落泪,朕有的是办法杀你两次头,跪安吧。”

    沈容飞奔而去,连忙坐着马车出了宫,一路赶到赵念安府邸,跌跌撞撞跑着去了后院。

    方德子远远见他跑得气喘吁吁,赶忙把赵念安叫出来,嘴里喊道:“了不得了,连沈大人都这般仓皇失措,恐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赵念安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糕点,茫然无措看着沈容跑来。

    沈容大笑跑来,一把将赵念安抱起,失态大喊道:“念安,圣上答应将你嫁给我了。”

    赵念安瞪大了眼,抱住沈容脑袋哈哈大笑,然后捧着他的脸用力亲了下去。

    方德子捂住眼睛道:“殿下哎,到处都是奴才,殿下进屋子里去吧。”

    赵念安的笑声吵得整个花园都听见了,沈容抱着他转圈圈,然后扛着他进了屋。

    方德子纳闷道:“圣上真的答应了?”

    沈容高兴道:“圣上亲口跟我说的,我得赶紧写信将祖母从大钟寺叫回来。”

    赵念安笑眯眯,拿起一块糕点塞进沈容嘴里:“你吃。”

    沈容咬了一口糕点,又去亲他的嘴,方德子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连忙背过身去不敢看。

    赵念安道:“早知道太子哥哥这么有本事,我一早就去求他了。”

    沈容道:“你去求他,他倒未必答应,定有诸多要求不说,办事也未必尽心,你于太子不是威胁,我也不曾叫他见过真章,贸然去求他,只会落了下风,从此受他掣肘。”

    赵念安握住沈容手道:“现在就好了,嘿嘿。”

    沈容摸摸他的脸,笑道:“如今就快了,等祖母回来,钦天监挑个好日子,我就把你娶回家。”

    赵念安红透了脸,笑眯眯点头。

    *** ***

    万贵妃这几日刚听说,前朝闹翻了天,到处都是请婚的折子,她心里发愁无处可解,圣上就来看她了。

    圣上板着脸进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嘴里将沈容那厮骂了一万八千遍,万贵妃听着心里难受,忍不住啜泣了起来。

    圣上愤恨道:“爱妃莫要伤心,朕已经想好法子了,明日就将那沈容的脑袋砍下来,如此一清二白,日子一长,安儿就能忘了他。”

    “啊?杀头?”万贵妃吓得眼泪都止住了,她慌张道,“若是如此,安儿怎么办,安儿孩子心性,定是要伤心难过坏了,还是不要杀了沈容,打发他去远些的地方吧。”

    圣上叹着气道:“爱妃说得有,但朕也不能随便打发了他,如今安儿已经开府,万一他跟着沈容私奔去了天南海北,日后咱们更加管不住他们了。”

    万贵妃似是非是点了点头。

    圣上痛心疾首道:“如此,朕只好把安儿嫁给他为妻。”

    万贵妃立刻急了起来:“陛下!您怎么能把安儿嫁给他?当赤子是要吃苦的,寻常百姓家也鲜有赤子,咱们安儿怎么能为人赤子?”

    圣上安抚她道:“安儿是朕的爱子,岂会叫他吃苦?再者说沈容身体不好,咱们安儿不吃亏,子嗣的问题也好解决,今后从宗室里过继一个给他,替他养老送终,这些都是小事。”

    万贵妃茫然看着他。

    圣上将他那脑袋空空的爱妃搂进怀里,半哄半骗说了许多,哄得她晕头转向,脑袋里面一团浆糊,莫名其妙点了头。

    *** ***

    赐婚圣旨还未下来,但圣上口谕已经传去了典司院与内务府,皇后娘娘也着手准备起嫁妆。

    钦天监挑了几个日子,时间都比较仓促,仿佛是受了谁唆使,巴不得赶快把赵念安嫁出去。

    皇后挑了五月十五,据此也只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她选定了日子,又备好了嫁妆单子,挑了圣上清闲的一日,请他过目。

    皇后端庄持重,笑容温温看着圣上,圣上虽松了口,只是这几日一直愁眉不展,皇后摸不准他心思,只敢缓着说:“依照规制,公主出嫁备二十万银嫁妆,赤子为一半,臣妾想着,安儿贬为庶人后,如今住的府邸得收回来,不如就按照公主出嫁的规制,给他添成二十万两。”

    圣上侧目看向她,眼神竟是有些阴翳,皇后被他吓了一跳,递过茶道:“陛下,您喝杯茶,慢慢看。”

    圣上捧着茶喝了一口,蹙起眉骂道:“每回来你这里,都是这种茶,朕已经喝腻了,一尘不变,完全不知道变通,不喝了。”

    他用力将茶杯座在桌子上,抬腿就走。

    皇后茫然,也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自从圣上口允了婚事后,却迟迟压着诏书不肯下,每日愠怒烦躁的模样,完全叫人琢磨不透。

    第58章

    皇后苦思冥想了好几日,直到太子来向她请安,她方知道,他们在背后撺掇大臣们上折子,要把赵念安嫁出去,圣上虽是同意了,却也恼了皇后母子,心里对他们十分有怨言。

    不仅如此,近来亦有眼线来报,圣上宿在贤贵妃宫里时,贤贵妃屡次进言,不仅不应将赵念安贬为庶人,还应加封他爵位,圣上当时没说什么,但到底是笑得高兴,连着在贤贵妃宫里宿了好几夜,还当着众人面夸赞贤贵妃善解人意体贴柔情。

    这头还没把赵念安送走,那头贤贵妃母子又踩着皇后母子往上爬,如今皇后也算是看明白了,这赵念安虽是嫁定了,却也不能普通得嫁,得嫁得风光得意,得叫万贵妃脸上有光,得叫赵念安荣宠不衰,那才是圣上想看到的结果。

    皇后在宫里气了半日,喃喃自语道:“那赵念安真不愧是正月初五生的,真真是财神爷下凡。”

    皇后又重新拟了嫁妆单子,请圣上再来过目。

    圣上无趣地看着,却听皇后道:“臣妾想着,安儿是臣妾从小疼爱长大的,相府那府邸丁点大的地方,安儿住着也拘束,不如那皇子府就别收回来了,还给安儿住着。”

    圣上不吭声,仍蹙眉看着那嫁妆单子。

    皇后又道:“寻常皇子要立了大功,或是到了年岁才封爵,可安儿如今为人赤子,以后建功立业的机会也少了,陛下不如趁此机会给安儿封个爵位,也好叫他在相府有威严些。”

    圣上斜眼看着她道:“皇后怎么想?”

    皇后笑吟吟道:“安儿的安字就很好,陛下觉得安亲王如何?”

    “亲王?”圣上倏地笑了起来,神情放松了许多,含笑道,“是不是捧高了些?”

    皇后陪着笑道:“安儿排行第二,本就该先封爵,高些也是应当的,再者说他日后要养着府里几百口人,光靠沈大人那点俸禄银子怎么够?封了亲王每月份例能拿二千两,多少能贴补些。”

    圣上笑道:“安儿从小铺张惯了,说到底也是咱们当父母的惯出来的,朕也不想如今再来委屈他,皇后说的有,安儿有你这个好母亲,朕甚是欣慰。”

    皇后勉强挤出笑容来,连连点头。

    圣上揽住她道:“来,咱们一起看看这嫁妆单子。”

    皇后靠在他肩头,又道:“臣妾想着,按照公主规制是二十万两银子,安儿毕竟是皇子,总是尊贵些,便添一倍,按着四十万两出嫁妆,臣妾是他母亲,自己也贴补些个。”

    圣上心满意足,笑道:“皇后有心了,即是如此,朕也从私库补他二十,朕平生第一次嫁赤子出宫,不能叫人笑话朕给的嫁妆不体面,婚事细节就交于皇后操持,一定要办的风光些,若是内务府与典司院缺银子,只管去内需库支,朕瞧他们也不敢磕磕绊绊不答应。”

    皇后皮笑肉不笑点头道:“臣妾一定办的风光漂亮。”沈容如今是林户院院史,内需库都需看他脸色,谁还敢耽误了拨银子。

    圣上一扫连日心中郁结,商量婚事之后,又对皇后道:“太子近来半年过于操劳,朕瞧他似是有些疲累,你多劝着他些,叫他多休息。”

    皇后诚惶诚恐道:“岚儿无用,是臣妾教导不善,叫陛下忧心了。”

    圣上摆摆手道:“朕不是骂他,岚儿不错,你也尽心了。”

    册封诏书与赐婚诏书当天就宣了下去。圣上与皇后又都给赵念安添妆,后宫风向立刻就变了,万贵妃宫里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去。那日赵念安开府礼没来添礼的妃嫔们,通通来添嫁妆,贤贵妃更是一掷千金添了十万两真金白银,皇后得知后恨的那叫一个牙痒痒,圣上添了二十万两,贤贵妃添了十万两,她身为中宫岂能落于人后,只能是咬着牙给赵念安添了二十万嫁妆,后宫其他妃嫔自然没有此等财力,但心意却是有的,绣工精致的衣裳鞋子香囊荷包陆陆续续送进了万贵妃宫中,赵念安若不是赤子,指不定还要送来更多小孩玩意儿。

    而相府那头,沈相看着赐婚诏书,气得脸都绿了,他点着沈容的脑袋,半晌说不出话来,沈容勾唇笑着:“父亲是不满意这门亲事吗?”

    沈相纵使心里千回百转,也不敢说一个不字,他红着眼看着那圣旨,恼羞成怒道:“你既然如此有主张,这婚事你自己操持吧!”

    沈容挑了挑眉,从善如流道:“谢父亲养育之恩,孩儿与念安一定会好好孝顺父亲。”

    沈相甩袖离去,陈夫人站在原地无措道:“这办婚事我还是头一遭,容儿,这如何是好,是不是得先准备聘礼?”

    沈容道:“圣上赐婚,婚礼由典司院与内务府协办,母亲不必操劳,晚些自有宫里派嬷嬷来操持。”

    陈夫人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问:“那聘礼?”

    沈容含笑道:“聘礼自然是要出的,等祖母回来后再商议吧。”

    陈夫人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道:“如此也好,家里还得有老夫人坐镇才行。”

    侯府上下喜翻了天,沛国公亦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就差没叫北远侯一声亲家,万常宁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与沈容的红光满面形成了鲜明对比。

    陈夫人在家里等了没多久,没等到宫里来的嬷嬷,却把老夫人等回来了。

    大钟寺距此不过六七日路程,老夫人收到信后立刻动身回皇城,彼时沈容正在竹园小憩,兆喜急匆匆来报,沉着脸道:“那个人回来了。”

    沈容面色一沉,冷笑道:“罗大石罗管事终于是回来了。”

    兆喜红着眼道:“当年分明是他将少爷推进河里,想杀死少爷,他计谋不成,转眼却成了救命恩人,还被提拔当了管事。老夫人前年去大钟寺礼佛,将他带了去,如今他也回来了,少爷决不能放过他!”

    沈容平静了心绪才道:“稍安勿躁,还不是动他的时候。”

    兆喜拍了拍脑袋:“瞧我,少爷婚事要紧。”

    沈容道:“我去给祖母请安,你遣人去侯府通报一声,请我舅父来商量聘礼的事情,我与他说好了,他知道怎么做。”

    兆喜应是,立刻从后门溜了出去。

    沈容换了身衣服,端着温温吞吞的样子去了老夫人院中。

    老夫人一回来,各院的姨娘少爷小姐们都去请安,沈容是最后一个到的。

    沈相厉目道:“你如今当了圣上儿婿,连老夫人也不放在眼里了,你瞧瞧,这里还有谁没到!”

    沈容苦着脸道:“儿子住在竹园,住得远,故此才来晚了,父亲恕罪。”

    “你万般皆是!”

    沈相还要再骂,远处帘帐里传来老夫人幽幽的声音:“好了,都别吵了,容儿过来吧。”

    沈容撩起帘子,闻着那清幽的檀香味,缓缓走进里屋。

    老夫人斜倚在长榻里,微微合着眼,手里盘着一串佛珠。

    沈容悄悄看了四周,不见罗大石,他虽记不清罗大石的长相,但罗大石年纪应在三十岁左右,尚且年轻。

    老夫人身材微胖,温温坐着确实有些慈态,但沈容却深刻见识过她的为人,她分明偏爱自己的外甥女康姨娘,却又嫌她身份卑微,只许沈怀荫纳她为妾,其后又促成了与侯府的姻缘,将他母亲万氏娶过门之后,她又三番五次偏帮康姨娘,弄得她母亲在这相府毫无立足之地。

    罗大石本是府里护院,在沈容落水后,他一跃成了管事,去了老夫人身边伺候,自此一直跟随老夫人左右。

    沈相走上前亲热着说:“母亲舟车劳顿,不如先休息,明日我等再来向母亲请安。”

    老夫人抿着嘴,半晌才道:“我只不过去了大钟寺不到两年,你被圣上罚俸一年,老相爷在时,为官几十载,从来不曾被圣上如此重罚,你真是丢了老相爷的颜面!”

    沈相跪了下去,诚恳道:“母亲教训的是,是儿子过失,惹恼了圣上龙颜。”

    沈康连忙跪着说道:“祖母明鉴,父亲无错,乃是当日朝中事务繁忙,若是祖母要怪,怪康儿吧!”

    老夫人看着他道:“你起来吧,你如今也已为官,不要动不动就跪我这个老婆子。”

    康姨娘抱住沈康肩膀,含泪道:“姨母,康儿跪您天经地义,哪需要什么由,无论他官职当的多大,都该跪您。”

    老夫人没什么反应,却是沈相突然大喊一声道:“沈容!还不跪下!”

    沈容撩起袍子正欲跪下,老夫人却道:“容儿不必跪,容儿高中探花,又当了大官,如今还尚了皇子,比你们争气。”

    沈容心里一突,这十年里,他与祖母不常见,何时转了性了?难不成念经礼佛当真能修心养性?

    沈容仍是撩了袍子跪了下去,言辞恳切道:“多年未见,孙儿自当给祖母磕个头。”

    康姨娘连忙把沈莲按过来跪下去,沈莲与老夫人相处不深,两年未见都快不记得府里还有这个人了,她哪里肯跪,呜咽一声哭了起来。

    老夫人沉着脸道:“孩子们年幼,带下去歇息吧。”

    康姨娘面色难堪,陈夫人连忙拉着沈禾过来,叫她给老夫人行礼,沈禾看看老夫人,乖巧跪了下去。

    老夫人微微笑了起来,摆摆手道:“也去休息吧。”

    陈夫人心里得意了些,叫嬷嬷把小姐们带下去。

    恰此时,仆从来报,侯府来人了。

    沈相死死皱着眉,眼神里充满了不耐烦。

    老夫人淡淡道:“茶厅摆茶,姨娘们各自回房,沈康也回去,其他人随我去茶厅会客。”

    第59章

    北远侯许久没进这相府大门,进了茶厅后,半点不安分,左手盘着玉球,右手东摸摸西摸摸,嘴里叨叨着说:“这屋子十多年了,也不知道修一修,这帘子当抹布都嫌它埋汰,这怎么办亲事?岂不叫人看笑话吗?”

    侯夫人抿了抿嘴,瞪着他道:“侯爷,过来坐吧。”

    北远侯摇摇头,唉声叹气坐回椅子里。

    侯夫人压低声音说道:“听说二殿下要封爵,若是如此,喜宴定是要在殿下府邸办的。”

    北远侯恍然,拍了拍脑袋道:“瞧我这脑子。”

    两人喝口茶的工夫,老夫人便携着一家几口到了,北远侯看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倒是侯夫人站起身恭敬请了安,又在北远侯背上拧了一把,北远侯不情不愿抱了抱拳道:“老夫人好久不见了。”

    老夫人淡淡笑着应了,吩咐众人落座。

    北远侯道:“今日听说赐婚诏书下来了,本是想来瞧瞧我那争气的大外甥,也沾沾喜气,没想到老夫人在家里,真是赶巧了。”

    老夫人捧着茶道:“老身也是刚回来,这十年里,容儿有侯爷侯夫人细心教养,不仅学问做得好,人也出息,全是侯爷侯夫人的功劳。”

    老夫人如此说话,北远侯心里痛快多了,沈容在侯府这些年里,心情郁结是他开导的,夫子先生也是他请的,衣食住行是侯夫人打的,连如今尚皇子也是侯府鼎力相助,与相府半点关系没有。

    陈夫人面色淡淡坐在一旁,她与沈相本就是老夫少妻,与沈容这份母子情谊也只是面上的,左右与她不相干,若是派她做事好好做了便是,轮不到她指手画脚。倒是沈相面色异常难堪,沈容是他的嫡子,如今功成名就无论哪一项都没有他的功劳,他忍了半晌却是插嘴说道:“容儿少时在相府读书,那时候便基础打得扎实,长大了自然也不会差。”

    北远侯翻了个白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沈容垂着眼勾了勾唇,他比沈康小两岁,年幼时读书不如他,父亲便说他天资驽钝难成大器,再长几岁开了窍,处处比沈康聪慧,父亲又骂他恃才傲物不知兄友弟恭。事已至此,却来说什么在相府根基打得扎实,真真是可笑。

    老夫人盘着佛珠道:“容儿此次尚皇子,宫里定会派人来打,陈氏。”

    陈夫人连忙应了一声。

    老夫人看着她道:“等宫里来了人,你好生接待,由他们做主,你帮着操持就是,若是有不懂或是为难的,再来问老身。”

    陈夫人连连称是。

    侯夫人微微垂着眼,看着交叠的双手,慢悠悠道:“是了,这历来尚皇子也轮不到咱们指手画脚,左右不过是帮衬帮衬,如今二殿下不曾贬为庶民,又要封爵,自然更轮不到我等插手了。”

    “封爵?”沈相倏地站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侯夫人‘哟’了一声,笑道:“圣旨今日就下来了,也不知封的什么爵,昨日刚听见风声,沈相不知道吗?”

    老夫人亦是一脸震惊,她怔了半晌又恢复了平静,微微皱着眉不知在琢磨什么。

    沈容忙说道:“舅母有所不知,喜诏不需相部过目,尚书院拟好之后直接呈典司院,再由圣上过目即可。”

    侯夫人笑道:“我倒是忘记了,容儿之前就在尚书院写喜诏,若不是你升迁升得快,说不定这喜诏还得由你自己写。”

    北远侯哈哈大笑道:“自个儿给自个儿写赐婚诏书,有趣有趣。”

    沈容讪讪道:“拿这个来打趣。”

    北远侯笑得合不拢嘴:“如今容儿是林户院院史了,虽不用你写喜诏,但银子得从你手里拨,这回典司院内务府可不敢说缺银子了吧。”

    沈容苦笑道:“舅父说的什么话,拨银子的事情有内需库把控着,且都有规制,哪里是我说了算的。”

    北远侯揶揄了他几句,心里高兴,忍不住开怀大笑。

    沈相看在眼里越发刺眼,板着脸说:“你如今虽然是林户院院史,但一切还得循规蹈矩,切莫让人抓了把柄,害了我们相府上下。”

    北远侯笑声戛然而止,他拧着眉道:“大喜日子开开玩笑罢了,动不动上纲上线,这里是府里,不是你相部,摆你个青天大老爷的谱!”

    老夫人摆摆手道:“侯爷说得不错,怀荫,分寸拿出来,不要口无遮拦。”

    北远侯愣愣看着老夫人,这老婆子怎么转性了?从前她可不是这样的,那心眼子坏了去了,做事不厚道,还处处打着公正公道的旗子,沈怀荫这个性完完全全就是像了她,如今怎么调转枪头帮他们侯府说话了?

    沈相沉着脸坐回椅子里不再吭声。

    老夫人缓缓道:“此次亲事办得匆忙,虽有宫里来人打点,但总归咱们自己府里也得出些力,要请哪些宾客,怀荫你拟个单子拿来,我再替你添补添补,等宫里来人问,陈氏你拿着单子再与他们商量。侯府那边若是有要请的宾客,也一并列个单子来,叫陈氏摆在一起呈上去。”

    侯夫人笑道:“老夫人想得周到。”

    老夫人道:“此外就是聘礼的事情,既然侯爷今日来了,也是赶巧,就趁着今日一并说了吧。”

    沈相闷声看着老夫人。

    侯夫人端正了身体道:“既然老夫人有心说,咱们就好好听听。”

    老夫人问道:“陈氏,府里头还有多少松动银子?”

    陈氏看了看侯夫人,呐呐说不出话来。

    老夫人沉了沉脸道:“不必扭捏,侯爷侯夫人是自家亲戚,你直说了吧。”

    陈夫人攥着帕子道:“上月圣上赏了容儿一万两银子,容儿尽数拿回了家里,除了这一笔,府里头还有六七千松动银子”

    “六七千?”沈相猛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道,“我一年俸禄银子加上庄子里的收成也不只六七千,你怎么当的家?”

    侯夫人连忙道:“聘礼是心意,咱们尚皇子,左右也越不过人家的嫁妆,尽力而为就是了,再不济我们侯府也能帮衬着些。”

    北远侯与侯夫人对视一眼,抿着嘴偷乐。他们来时就商量好了,巴不得相府账上一分银子没有,这聘礼都由他们侯府出,到时候外头再去一宣扬,这大外甥除了姓沈,和相府有屁个关系,探花也是他们侯府的,皇子也是他们侯府的,面子自然也都是他们侯府挣了去。

    老夫人喝止道:“你无需骂她,这个相府从前我当家,老相爷在时,先皇与当今圣上多有赏赐,宅子虽大,但里里外外连仆役也不过三十余人,自然年年有结余,如今这宅子光主子就有许多位,仆役更是六七十人,你如今又被罚了俸禄,府里捉襟见肘也是有的。”

    陈夫人泫然欲泣道:“谢母亲体谅,容儿年岁到了,儿媳心里也是知道的,那日他将一万两赏银交给儿媳的时候,儿媳也同他说了,这些银子留着给他娶妻用,左右府里再贴补些,也差不多了。”

    侯夫人轻轻笑了一声:“一万两?夫人平日里不在后宫走动,也不喜与人交际,怕是还不知道吧?”

    陈夫人扬起眸子看着侯夫人问:“知道什么?”

    侯夫人凉凉道:“二殿下陪嫁,陪一百万两。”

    “多少?”陈夫人吓得立了起来,“多少?”

    北远侯粗声粗气道:“一百万两!”

    陈夫人手脚颤抖道:“相爷一年俸禄银子才三千六百两,加上庄子里的收成也不过七八千,一百万两?侯夫人莫不是见我小门小户,戏耍我吧?”

    侯夫人面色沉静喝了口茶,笑说:“二皇子身份自是贵重的。”

    老夫人心里虽诧异,但也知道侯夫人不至于拿此事逗乐,她尤其见不得陈夫人这般登不了台面的模样,她板了板脸道:“侯夫人方才说了,聘礼是心意,咱们相府三代清流,自然是比不上皇亲国戚富贵的。”

    侯夫人含笑道:“虽是心意,却也不能太叫人笑话了去,不如由我们侯府拿二十万聘礼,权当是我们对容儿的一片疼爱之情。”

    沈相刚要说话,老夫人道:“万氏辞世时留了陪嫁在相府,当时说好要拿来给容儿当聘礼。”

    陈夫人倏然松了口气,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侯夫人温温笑了一下。

    老夫人道:“她嫁入我们相府,侯府陪了三十万嫁妆,其中两枚价值连城的同心玉佩,折价二十,她辞世后,你们要了回去。”

    北远侯瞪着眼道:“那是我老爹老娘的定情信物,自然要拿回去。”

    老夫人颔首道:“另有十万嫁妆,她在相府十年也用的七七八八,还剩不到四万五千两,如今都在我私库里,这四万五尽数拿来给容儿当聘礼用,各位没有意见吧?”

    侯夫人笑道:“这原也是应当的,只是这四万五,仍还是少了些吧。”

    老夫人动了动身体,侍女连忙拿了个软垫枕在她腰下。她坐舒服了才缓缓说道:“老身手上值钱的有两个田庄,再有二万两银子,老身有两个孙子,日后康儿也得娶妻生子,留一个田庄与他,另一个田庄与二万两银子尽数给容儿,如此折价四万,加上万氏四万五嫁妆银子,陈氏你从公账里拿一万五出来,凑个十万拿去给沈容下聘。”

    陈夫人慌张道:“拿了一万五千两出来,账上可就只剩二千两银子了。”

    老夫人不紧不慢道:“公账上也有两个庄子,若是你肯,也可不拿银子,拿个庄子出来,折价两万,只是老身担心你今日肯了,日后少了庄子上的收成,府里不好过活。”

    陈夫人紧紧攥着手,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北远侯道:“若是勉强,还是由我们侯府出二十万聘礼,那也无妨。”

    老夫人看了看陈夫人,叹了口气,又问沈容:“容儿,你为官一年多,手里可有些家私?”

    沈容倏然站起身,诚惶诚恐道:“祖母不知,孩儿当官不久,之前只是七品书吏,月俸不过六十两银子,后来虽升迁,但父亲被罚俸后,孩儿的俸禄尽数交给了家里,想的便是咱们都是一家人,应该同甘共苦。”

    老夫人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声道:“是祖母冒失了,想来也是,你虽官职不低,但资历尚浅,逢年过节圣上也未必厚赏。”

    沈容舒了口气道:“多谢祖母体谅。”

    陈夫人欲哭无泪,除了那一万两银子,沈容不过往家里交了几个月俸银,总共不过几百两,如今却要将相府唯一那点松动银子都拔干净了,喜宴虽由宫里承办,不需他们相府花什么大银子,但人来客往,茶水甜汤,糕饼果子总得备着些,哪能清汤光水的叫人登门,岂不是叫人看笑话吗?

    陈夫人犹在想着,老夫人拍板道:“就这么定了,凑十万两给容儿作聘。”

    沈相面色铁青,忍不住说道:“母亲,是不是拿的太多了?皇子虽贵重,但咱们相府素来清廉,也不必打肿脸充胖子。”

    北远侯‘哦’了一声道:“此话说的难听,好似我们侯府的银子是贪污来的。”

    “多什么?”老夫人不满道,“四万五是容儿母亲的陪嫁,还有四万是我出的,另有一万是容儿自己挣来的赏银,府里不过拿出来五千,多什么多?”

    老夫人说话向来掷地有声,她板了脸,沈相便不敢多说什么,讪讪应了两句,缓说:“那儿子今日就去列宾客名单,列好了再请母亲过目。”

    北远侯与侯夫人对视一眼,耸了耸肩,默默喝起了茶。到底是老夫人精明些,硬着头皮拿出了十万两,半点不让他们侯府沾手。只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且等着瞧吧。

    几人又商谈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看天色不早,北远侯携着侯夫人回了府。

    第60章

    康姨娘跌坐在椅子上,睁大眼道:“你说的都是真的?是老夫人提议要凑十万给沈容下聘?”

    仆役弓着腰道:“小人听得真切,是老夫人提议,也是老夫人拍板的。”

    康姨娘挥挥手叫他下去,拿起绢帕就开始擦眼泪,泣不成声道:“到底是相府嫡子,成个亲把咱们相府掏了个底朝天。”

    沈康皱着眉道:“他把咱们相府家产都掏干净了,我拿什么去尚公主?”

    康姨娘擦干净眼泪,琢磨了半晌道:“这还是后话,银子的事情都还是小事,再不济咱们可以想办法从沈容身上再讨回来,他日后富贵了,想必从他身上拿点银子也不是难事。”

    沈康坐下凳子上,看着康姨娘,费解道:“那阿娘你还哭什么?”

    康姨娘拧着眉道:“老夫人这次从大钟寺回来后,变得太奇怪了,对我不不睬,反倒对那沈容上了心。”

    沈康迟疑道:“祖母对我倒还算好,并没有什么不同。”

    康姨娘缓缓道:“我与你父亲青梅竹马,他本想娶我为妻,老相爷也同意了,是老夫人压着不肯,只许他纳我为妾,可也因此,她对我心中有愧,我入府后她对我可谓是百般爱惜,老夫人是我姨母,又是我婆婆,可以说是亲上加亲,后来有了你,对你更是疼爱有加,她向来不屑万氏母子,若非老相爷帮衬着,就凭万氏那不谙世事的小姐脾气,早就被我踩在了泥潭里,何必要费十年之久,如今真是奇了怪了,我怎么半点看不明白了。”

    沈康沉思半晌道:“许是我不争气,让祖母看扁了。”

    康姨娘按住他的肩膀道:“好孩子别这么说,你别忘记了,你是相爷长子,日后还要尚公主,他沈容是什么东西,尚了皇子为妻,迟早是断子绝孙的命,切莫想的那么远,当下最紧要的是,你要好好表现自己,若是能在喜宴上压了沈容一头,必能叫贵人们看到你的出色。”

    沈康苦着脸点了点头:“儿子明白了。”

    *** ***

    侯夫人喜气洋洋下了马车,身后侍女手中提着食盒,临进门时,侯夫人对侍卫道:“这里有些小菜,你们拿去分了吃,遣人替我通传一声,就说侯府来人了。”

    侍卫岂能不知道侯夫人是谁,连忙笑说:“这几日宫里来了人,府里乱成一团,咱们王爷说了,若是舅母来了,不须通报,直接进去就是了。”

    侯夫人含着笑道:“你倒是机灵,你们统领如今何处?”

    “统领正带着人四处巡视,夫人是否要请他过来?”

    侯夫人笑道:“不必了,不要耽误他办差,你叫他有空回家吃饭,我先进去。”

    “夫人请。”

    侯夫人点点头,侍卫传了轿辇来,请侯夫人坐着轿辇进去,侯夫人不敢托大,并不肯坐,侍卫又说是安王吩咐的,若是侯府女眷来了,请了轿辇进去。

    侯夫人笑得高兴,连忙坐了上去。

    她今早进了宫,去给各宫娘娘请了安,赵念安如今开了府,自是从安王府出嫁,皇后娘娘与万贵妃不便出宫,虽有典司院与内务府操持,但终究没个主心骨,侯夫人言语间热情了些,皇后娘娘看出她的来意,托她多去看看,侯夫人又去万贵妃宫里坐了一会儿,万贵妃乃是赵念安生母,自然比皇后娘娘更上心,侯夫人自告奋勇要去安王府操持,万贵妃没什么不答应的,还赏了侯夫人一些东西,请她多费心。又拖着她问了沈容许多事情,侯夫人自然夸得天花乱坠,让万贵妃多少安心了一些。

    侯夫人进了府,一路兜兜转转,从正院到正堂再到后花园然后才是后院,这府邸比侯府还大一些,若非坐了轿辇,侯夫人也觉得这两条腿累得慌,她一路坐着轿辇进来,顺道看看这府邸修得如何,上回来吃开府宴是晚上,也不曾好好看过,尤其不曾去后院,她沿途看着,这府邸虽气派,却并不奢靡,倒是十分雅致,尤其那后花园,曲径通幽十分有滋有味。

    侯夫人看得满意,去了后花园,赵念安正在八角亭里听琴嬷嬷念叨,琴嬷嬷本是她奶嬷嬷,虽是皇后派来的眼线,对他却还算亲近,只要他不犯皇后忌讳,琴嬷嬷也总是纵着他,恨不得能纵坏了去。

    赵念安看见侯夫人过来,立刻站了起来,小跑着过去,笑眯眯道:“舅母来了。”

    侯夫人掩着嘴笑道:“瞧你这小嘴甜的。”

    她正要行礼,赵念安将她扶起,笑说:“这里没有别人,舅母无需行礼,快点过来坐。”

    琴嬷嬷弯了弯腰,默默退了下去。

    侯夫人笑吟吟坐下,赵念安吩咐侍女奉茶。

    “你这里倒是热闹,怎么不见方管事?”

    赵念安道:“开府还没几日,那时带来的东西都还没收拾齐全,如今内务府派人来说,都得装回箱子里去,等喜宴那天要抬了出去走一圈,我怕人弄乱了,叫方德子去看着。”

    侯夫人笑道:“你如今是赤子了,从宫里带出来的东西都是你的嫁妆,寻常用的就罢了,贵重些的都要列进嫁妆单子里,宫里另外给你备的嫁妆择了吉日抬出宫,说是摆到正院,等喜宴那日抬了出去,绕着走一圈再抬回后院。”

    赵念安叹气道:“左右都是我的东西,我又不去相府住,何必这么麻烦。”

    “傻孩子,那是你的门面,得叫百姓们好好看看。”

    赵念安笑眯眯道:“舅母替我操持吧,沈容说,本就不该我来管,我只管喜宴那日高高兴兴出嫁就好,其他舅母说了算。”

    侯夫人听他一口一个舅母,听得高兴,连忙就说:“那自然好啊,既然你开了口,舅母一定替你操持。”

    “嗯,谢谢舅母。”

    侯夫人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连夜回侯府安排了家事,幸好侯府上下都是安分的,子女们也都乖巧,姨娘赤子们平日里相处也都和睦,她暂时甩下了侯府的家事,日日往安王府跑。

    侯夫人办事利落,侍卫们也都是北远侯手下出来的,统领是他庶子,怎么都使唤的动,只是府里头仆役下人们懒惰了些,所幸还有典司院与内务府派了人来,府里奴才们的调教等日后再说也不迟。

    如今赵念安当了赤子,方德子不便再近身伺候,琴嬷嬷也不是贴心的,侯夫人想把赵念安从前近身侍女调回来,那几人本就是琴嬷嬷调走的,轻易不肯调回来,找了许多托词,把她们都放去了正院做小管事。侯夫人也不与她较劲,从侯府调了八个侍从侍女过来,说是从前伺候沈容的奴才,沈容成婚后要住进安王府,手底下奴才自然一并带来,都是侯府来的人,又是驸马爷的近身侍从,琴嬷嬷也使唤不动,只好将人先留下,日后再做打算。

    双喜是赤子,虽没有许人家,但一早在户籍上登了记,侯夫人便叫了他来伺候赵念安,方德子脱了手也好,这府里要管的事情太多,只顾着赵念安衣食起居可不成。

    双喜之前伺候沈容也十分尽心,但看着赵念安那做派,仍是惊呆了,谁家衣箱里能有三百来件衣裳,那还没算上寝衣与中衣,还件件奢华精致,花里胡哨什么颜色都有。

    方德子见他目瞪口呆的模样,十分好笑,拉了他去偏阁细细和他说,他家王爷衣服首饰虽多,却也不是随便穿搭,什么场合穿什么衣裳,见什么人穿什么颜色,里头都有讲究。双喜胖乎乎的脸蛋上,一双眼睛没了神采,讷讷道:“这比做学问还累呢。”

    安王府这边有声有色,相府那头却愁眉苦脸。

    沈相夜夜不能安眠,总觉得要有什么坏事发生,只要沈容得意,他便觉得不安生,生怕出了点什么岔子,叫人戳了他这个父亲的脊梁骨。

    康姨娘每日挠心挠肺苦思冥想,怎么才能叫沈康一举惊人,又怎么才能讨老夫人欢心。

    陈夫人更是苦不堪言,如今刚开春,庄子里的收成还未下来,府里银子眼看着就要见底了,安王府就在同一条街上,每日风风火火人头攒动,那贴着喜字的红灯笼都挂了好几日了,他们相府还没能有什么动静。

    陈夫人拨了空,悄悄回了趟娘家,话刚说完,眼泪还没掉,陈老夫人就笑了:“这是大喜事啊,你得好好操持才行。”

    陈老夫人拿了二千两银子给她,说道:“家里银子也不多,这些是年节里你表舅的孝敬,你先拿去用。”

    陈夫人呐呐道:“沈容婚事,怎么好叫咱们府里贴补?”

    陈老夫人道:“从前我叫你赶紧给沈容相门亲事,是怕他想尚皇子,想疯了去,如今却不同了,这门亲事成了,相府和圣上结了皇亲,那是多得脸的事情。你父亲虽在参谋院任侍郎,但不过是做些文书工作,与院里那些言官老臣相差远了去,相爷也是个实诚的,从来不肯帮衬多些,安亲王虽无权无势,但怎么也是圣上心尖子上的人,沈容也当了大官,你这个做母亲的哪里不风光?”

    陈夫人苦笑道:“我到底不是他生母。”

    陈老夫人道:“退一万步讲,相府里那几尊大佛咱们一个也得罪不起,事情能办得体面些就体面一些,便是办不好,也要叫人觉得你尽心尽力,本也是咱们高攀了相府,你当家不容易,母亲心里知道,好好操持着,肚子也要争气些!”

    陈夫人拿着银票,疲惫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