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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混乱 三

    众人坐在牛肉酥饼的摊子跟前, 每人吃了一个肉饼,喝了一碗热豆浆,感觉果然跟李玉真说的一样,好吃的简直能记一辈子。步云邪掰下一大块带着馅儿的酥饼递到脚边的竹箱里, 墨墨一口叼了过去, 嚼得咔咔作响。人类的美食果然比牛肉干好吃多了, 它的眼睛亮了起来,把竹筐晃的扑棱扑棱作响, 像个吃了好东西手舞足蹈的小孩儿。

    步云邪道:“没有了, 等会儿吃别的。”

    伏顺有点意犹未尽, 舔着手指头道:“哥,再买一个吧, 我跟瓜皮一人一半。”

    段星河道:“今天要吃的东西多了,欠一口吧, 回来再买。”

    他把钱留在桌上,起身道:“走吧,去前头看看。”

    一群人沿着街,一路走一路吃。开始还按图索骥, 后来吃的多了, 见到什么就买什么。还没到中午, 几个人都撑得不行了。段星河去街对面买了一大包牛肉干的功夫,伏顺看着旁边的豆汁摊子,有点感兴趣。他寻思着光吃别人的不好意思, 决定请大家喝点东西,道:“老板, 给我来四碗豆汁。”

    老板眼皮也不抬,道:“外地来的啊, 那我建议你先买一碗尝尝。”

    伏顺道:“为什么,怕我买不起啊?”

    旁边吃饭的大爷道:“你喝一碗就知道了。”

    他说着端起碗一饮而尽,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笑眯眯地看着他。伏顺接过了老板递来的碗,碗里的水白里透着绿,绿里透着灰,映着他无知而无畏的脸。伏顺喝了一口,眼睛顿时直了。他感觉自己好像吸入了一口泡豆子的馊水,又酸又苦,还有微微的臭味。他噗地一口喷出去,赵大海的鞋被他喷湿了,跳脚道:“你干什么!”

    伏顺一个劲儿咳嗽,道:“这是什么,这种东西也能喝?”

    摊子上的客人哈哈直笑,见多了这样的外乡人了。老板面无表情道:“一碗五文,吐了也要付钱喔。”

    赵大海见他被呛的直流眼泪,好奇起来,接过碗喝了一口,顿时也喷了。

    “我的天,这玩意儿也太有劲儿了……”

    段星河把牛肉干放进竹筐里,让墨墨自己吃。它却盯上了那碗豆汁,把前腿好奇地搭在筐上,伸出鼻子碰了碰碗。赵大海道:“你想尝尝啊,来。”

    他弄了点倒在手上,墨墨伸出舌头舔了一口。众人都看着它,墨墨的脸渐渐皱了起来,沉默着缩回竹筐里,好像受了极大的刺激。

    大新的老豆汁会让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乡人懂得敬畏。伏顺把钱放在桌上,道:“够地道的,给孩子都整自闭了。”

    老板把桌子擦干净,收了钱道:“多谢惠顾,欢迎再来——”

    中午了,太阳晒得暖融融的,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前面有个集市,路边一个摊子接着一个摊子,竹笼子里关着鸡鸭鹅,有车上堆满了橘子苹果,也有卖拨浪鼓、糖画的,整条街都很热闹。赵大海走在最前头,他身材高大,正好开路。伏顺一双冒着精光的小眼四处打量,感觉这地方的民风也太淳朴了,简直到处都是破绽。他低声道:“根据我贼王之王的经验,这种地方特别容易下手,兄弟们都捂好自己的钱袋子。”

    步云邪见路边有卖黄苹果的,道:“儿子,想吃吗?”

    黄苹果的香味更浓,比起红苹果,墨墨其实更喜欢黄苹果。它啾地叫了一声,步云邪便停下来,挑起了果子。老板看着他筐里的小猪,道:“这猪娃怪可爱,怎么鼻子这么长?”

    步云邪淡定道:“就是这个品种,天生鼻子长,长不大。”

    老板道:“你可别信啊,我侄女就听人说什么夷州的小香猪不会长大,结果一年就养得比猪圈里的肉猪还大了。吃又舍不得,养着还占地方,愁死人了。”

    墨墨眨了眨黑豆眼,伏顺捂住了它的耳朵,道:“别听,是恶评。”

    老板称好了苹果,步云邪放进了赵大海背的竹筐里。他拿出一个苹果掰成两半,递给墨墨一块,自己咬了一口,又酸又甜的确实好吃。

    他道:“星哥,要一个么?”

    段星河没回答,侧头望着前面,好像有人摔倒了。有人喊道:“别挤了,要踩到人了!”

    集市上的人太多,有些走不动了。一个中年汉子摔倒了,旁边的几个人也坐在了地上。一人道:“你怎么回事?”

    那人费劲地爬起来,刚买的鸡蛋撒了一地,黏糊糊的沾了人一身。他懊恼道:“怎么回事,刚才好像有人绊我腿。”

    跟他一起来的人道:“谁闲着没事绊你,喝酒喝迷糊了吧?”

    骚动暂时平息下去了,段星河忽然注意到路边的一个豆腐脑摊子上面的棚子摇摇欲坠。老板忙着给人盛豆腐脑,没注意到。地上拴着顶棚的绳子系了个活结,此时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它解开了。绳子嗖地一下子松开了,大风把棚子吹得飞了起来,糊在了前头的行人身上。

    “啊,怎么回事!别乱动,别挤!”

    人群被吓了一跳,有人大叫起来,推来搡去的,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帆布扯了下来。

    旁边的橘子摊在混乱中被撞翻了,大红的橘子噼里啪啦滚了一地。老板又气又急,道:“别踩,别踩——哎呀,我的果子!”

    人群也顾不上这么多了,混乱中把橘子踩得稀烂。老板没办法了,一把揪住了豆腐脑摊子的老板,道:“都是你害的,你赔我!”

    豆腐脑摊子的老板也很无辜,他怀里搂着刚捡回来的帆布,道:“怎么就赖我,分明是大风刮的!”

    买橘子的道:“我看就是你故意的,你嫉妒我生意比你好!”

    两个人拉扯起来,周围的人有的看热闹,有的劝架,七嘴八舌的十分混乱。步云邪感到了不对劲,四下环顾道:“怎么回事,有脏东西?”

    段星河想起出门前周益扬说过的,最近城里不太平,老是有些小磕碰。他感受了片刻,周围除了热闹的人气之外,还有些邪恶的气息。他的眉头微微一动,道:“好像是闹家鬼。”

    赵大海不想牵扯进去,道:“咱们赶紧走吧,这地方太乱了,说不定会踩伤人。”

    他们说话的功夫,段星河见墙头上浮现出一个黑色的阴影,就像是一团烟雾。那团烟雾悄然接近了一只在墙上睡觉的橘猫,用力地—森*晚*整*—踢了它的屁股一脚。

    “喵嗷——!!!”

    橘猫吓了一跳,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从墙上跳了下去,撞翻了好几个装着鸡鸭鹅的笼子。老板大骂起来,抓起竹竿去撵猫。

    笼子里的鸡鸭咯咯地叫着,羽毛扑腾的到处都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鸡屎味儿。附近宅子里的狗听见了动静,也跟着叫了起来,一时间叽叽呱呱汪汪汪的声音充斥着整个集市,让人头昏脑涨。

    那黑乎乎的家伙看着地上混乱的情形,身体不住抖动着,好像在哈哈大笑。它扭过头来,黑乎乎的身影里露出一只绿色的眼睛,像鬼火一样幽幽地看着这边。

    它跟段星河对上了眼,猛地吐出一条红色的舌头,在空气中晃了几下,居然在跟他们做鬼脸。段星河往前走了半步,那家伙的反应很敏捷,随即向前飞走了。

    其他几人也看见了,皱起了眉头。伏顺道:“嘿,敢在咱们面前捣乱,它故意的是不是?”

    赵大海觉得被那个小妖怪挑衅了,把手指捏的咯咯直响。段星河最近正好闲的手痒,扬起了嘴角道:“好久没抓妖了,给它点厉害瞧瞧!”

    他的目光锁定了那团黑影,拨开人群,已经追过去了。步云邪把身后的竹箧摘下来,塞给伏顺道:“帮我拿着。”

    伏顺沉甸甸的接了个满怀,跟墨墨大眼瞪小眼。步云邪一撩衣摆,也快步追了上去,眨眼间就消失在人群中了。赵大海有点懵,道:“啊……你俩不等我们啊?”

    那团黑色的烟雾在空中飞舞,一般人看不到,只觉得一阵阴风从头上吹过。大过年的,它偏要这个时候来给人捣乱。段星河正好闲来无事,打算抓住它送给步云邪炼丹。他一路追着黑雾狂奔,穿过集市,人渐渐少了。那团黑雾窜到了城郊的一座破房子跟前,一跃上了屋顶。

    这边荒的很,连个人影也没有。段星河正好方便施展法术,不用担心误伤无辜了。

    他纵身一跃,也上了屋顶。屋子没人住,窗户垮了半边,门直接不知所踪,从里到外一览无余。那黑雾蜷缩成一团,尖声道:“我警告你,别过来啊——”

    段星河来都来了,怎么可能放过它,道:“跑啊,怎么不跑了?”

    那家伙现出了实体,是一团黑色的毛球,脑门正中长着一只绿色的眼睛,仔细看来还有细小的胳膊腿儿藏在长毛里。段星河往前一扑,想抓住它。那家伙陡然往天上一飞,飘浮在了半空中。

    它趴着的地方屋顶早就破了个洞,被它的长毛盖住了,就如同一个陷阱。段星河一脚踩上去,把小洞踩成了大洞,扑通一声掉了下去。屋顶上的瓦片稀里哗啦砸了他一身,他一头栽在灶边,呛得直咳嗽。

    “咳咳——咳——”

    段星河满脸都是灰,脸上白的地方只剩下眼白和牙了。他暗道大意了,怪不得它刚才趴着不动,原来是诳自己过去。那小妖怪大笑起来,像个坏心眼儿的小孩儿。

    它得意道:“嘻嘻嘻嘻,你追我干什么呀?”

    段星河见过不少妖怪,多半都只是凶残的一根筋,这么有心眼儿的促狭鬼还是头一次见。他道:“你是谁?”

    小妖怪从半空飘下来,停在门口道:“连我都不认识,我是混乱呀。”

    步云邪已经追来了,他远远地见了这边的情形,寻思了一下,从屋后捡起了一个笸箩,悄悄地走了过来。

    段星河明白了他的意思,拖着那妖物的注意力,道:“你为什么给人捣乱?”

    小妖怪居高临下道:“你们越混乱,我越开心。这是本座修行的方式,你们人类是不会明白的。”

    它个头虽然小,说话的口吻却老气横秋的。段星河故意激怒它,道:“你就会搞小破坏,有什么大本事?”

    小妖怪果然生气了,道:“我的本事大着呢。你要是有能耐,怎么还躺在地上跟我说话!”

    嗖的一声,步云邪从后面用笸箩扣住了它。段星河坐了起来,道:“你这不也躺下了?”

    笸箩扑棱棱地挣扎起来,里面发出了愤怒的尖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啊啊啊啊——”

    两个人连忙一起用脚把它踩住了。笸箩里安静了一会儿,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段星河道:“它服气了?”

    这时候一道黑雾从竹编的网眼里钻出来,窜到屋角鼓起了腮帮子,噗地冲他们吹了一口煤灰。

    顿时一片天昏地暗,两个人都咳嗽起来。步云邪连忙退到了屋外面,他脸上沾的灰还少,段星河已经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小妖怪哈哈直笑,漂浮在半空中道:“想抓我,想得美!”

    它说着,打了个旋儿飞走了。两人面面相觑,步云邪扑哧一声笑了,道:“跟挖煤的似的。”

    段星河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实黑的惨不忍睹。他不能自己一个人黑,抬手往步云邪脸上蹭了一下,步云邪不甘示弱,也往他脸上抹了一把。两个人噼里啪啦互抹了一阵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步云邪一手叉着腰,道:“妖怪都跑了,你还在这儿傻乐。”

    段星河拍去了手上的灰,道:“随手一抓,跑了就跑了嘛,就当消消食。”

    他说着,想起那妖怪自称混乱,道:“哎,它有名字。你说它会不会其实也是个大妖?”

    步云邪道:“它那么小,就一个促狭鬼,能跟胭脂山大妖那种是一个等级的?”

    段星河道:“大妖说的又不是身体大小,它肚子里会不会也有小石头?”

    步云邪的心思一动,道:“有可能啊……可惜跑了,哎呀。”

    陵光神君让他们有机会尽可能找到更多的碧玺,把山谷里被关着的其他使者都放出来。如果四灵神全部降临世间,对于正道会有很大的帮助。段星河望着它消失的方向,道:“它那么喜欢给人捣乱,迟早还会出现的。”

    步云邪感觉它有点记仇,道:“你说它会不会来报复咱们?”

    段星河一点也不担忧,道:“那可太好了,就等它来自投罗网呢,欢迎之至。”

    将军府。

    宋胡缨回家三天了,每一天都感觉度日如年。头一日她刚进门,母亲就像一阵风似的从后面出来了。宋夫人一把抱住了她,泪眼婆娑道:“好闺女,你可回来了,妈妈好想你啊!”

    她穿着暗红色上袄,松石绿色的洒金百裥裙,头上戴着一双万字金簪,插着一只玳瑁梳篦。她就像一团火,泼辣干练,跟从前一点也没变。

    宋夫人是大新北疆的商人之女,宋破虏是戍边的时候跟她认识的。她的父亲和哥哥常给军营运送物资,后来有一次宋破虏在她家店门前等货,见她从轿子里下来,对她一见钟情,便向她家提了亲。宋夫人擅长管账目,家里家外一把罩。有她在,宋破虏什么也不用操心,只管练功就行了。

    宋夫人在家说一不二,但毕竟是小地方出身,时常被其他王公夫人轻视。她暗中也恨自己不入流,一心要把女儿培养成个懂得琴棋书画的淑女。只是什么根生什么苗,她生的女儿跟她一样,一天到晚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儿,不爱绣花,就喜欢瞎跑瞎跳,比她哥哥还野。

    宋夫人听别的王公夫人说女儿开始学琴了,便让自己的女儿弹琴。听说别人家的大小姐开始缠脚了,她就打算让自己的女儿缠。宋胡缨不乐意,把裹脚布都扔进火炉里烧了,气得宋夫人拿着鸡毛掸子撵着她满院跑。宋胡缨爬到了一棵大梧桐树上去,声嘶力竭道:“我不缠——不缠!缠了就走不了路了!”

    宋夫人掐着腰,仰头道:“你懂什么,上等人家的女儿才有资格缠脚。你不缠脚,以后嫁不着好人家!”

    宋胡缨道:“那你怎么不缠?”

    宋夫人气道:“你以为我不想吗,老娘小时候压根不知道有缠脚这回事,你姥姥对我根本不上心。幸亏你爹不嫌弃我,要不然我能当上将军夫人吗?”

    宋胡缨道:“那我不嫁人了,我找我姥去!”

    宋夫人气得不行,道:“不识好歹的臭丫头,你姥那边荒的很,一说话就灌满嘴的沙子。赶紧的,给我下来!老娘数到三——”

    宋胡缨的倔劲儿跟她娘如出一辙,放狠话道:“说不下,就不下!”

    宋夫人觉得有必要让她知道自己的厉害了,吼道:“拿竹竿来!”

    宋破虏下朝回来,就见妻子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正试图把女儿从树上捅下来。一群家丁手里拖着厚厚的被子,跟着挪来挪去,生怕二小姐掉下来摔伤了。

    宋传捷拼命拉着母亲的手,劝道:“别捅啦,娘,妹妹要掉下来了!”

    宋破虏只觉得一阵头疼,这孩子是不好管教,但到底随谁呢?

    那天宋胡缨也忘了自己是怎么下来的了,好像是父亲把她接下来了,也好像是没人管她,她搂着树睡了一宿,后来自己爬下来了。隔得太久了,记忆有点模糊,不过不重要。反正从那以后,母亲就放弃让她缠脚的事了。

    母亲抱着宋胡缨用力蹭了蹭,一身的檀香味都染到女儿身上了。她手上缠着一串金刚菩提的手串,一共一百零八颗。她道:“好闺女,妈妈想死你了。你不在的时候,我天天念经,祈求菩萨保佑你。让我看看——”

    她抓着女儿的肩膀上下端详了一番,高兴的不得了,道:“个子长高啦,人也更漂亮啦,平安无事,好、好的很!”

    宋胡缨还一句话没说,母亲已经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宋传捷站在一旁,寻思着妹妹的沉默寡言大约就是这么来的。他帮宋胡缨抱着猫,随手摸了摸,小对眼浅浅叫了一声:“喵。”

    来到陌生的地方,它也夹起来了。宋夫人这才注意到了它,扭头道:“哎呀这小猫,长得这么特别呢,你养的?”

    宋胡缨点了点头,道:“它叫小对眼。”

    宋夫人爱屋及乌,弯起眼道:“真可爱。”

    宋胡缨悄悄松了口气,只要母亲不让人把它扔出去就行。宋夫人生怕女儿再跑了,一个劲儿地哄道:“你喜欢练武,妈妈就让你练。你不喜欢住绣楼,妈妈就把绣楼改成仓库了。以后你就住在前头,跟妈妈挨着,好不好?”

    母亲每天都风风火火的,宋胡缨跟她住在一起,恐怕难有安生的日子过。好不容易回来了,她就想安静待两天。她道:“不用,我住客房就行了。”

    宋夫人睁大了眼道:“你是我的亲女儿,怎么能住客房!喔,你念旧是吧,那妈妈把你小时候住的那间屋子收拾出来,屋里的老家具太朴素了,来人——”

    几名仆人应声道:“夫人,有何吩咐。”

    宋夫人道:“把我刚给大小姐打的黄花梨梳妆台和拔步床搬过去,还有她喜欢的兵器架子和木人桩也挪到屋门口去,让我的好女儿一早起来就能练功!”

    宋胡缨觉得母亲过于热情了,有点消受不起。父亲从练武场过来了,几年不见,他苍老了一点,皮肤也更粗糙了,但身体依然魁梧强壮。他的目光慈爱,注视着她道:“好闺女,回来啦。”

    宋胡缨见到了父亲,这才有种真正放松的感觉,道:“爹,我回来了。”

    一家人总算又重新在一起了,宋传捷露出了笑容,道:“别在外面杵着了,我都饿了,有饭没有?”

    母亲连忙道:“有,赶紧进屋烤烤火。来人,把饭菜端到花厅去,为我的乖女儿接风!”

    桌上摆满了饭菜,有酒有肉,十分丰盛。母亲卷了个饼,塞满了烤羊肉和菜叶,撒上椒盐,沾了梅子酱,递给女儿道:“来,姥姥家的烤肉卷饼。小时候你就喜欢吃这个,是不是?”

    宋胡缨确实爱吃这个,接过来三口吃一个,又酸又甜的梅子酱沾在嘴角上。她刚喝了一口甜酒,母亲又递了一个卷饼过来,道:“张嘴,啊——”

    宋传捷有点眼红,道:“都给她卷了三个了,怎么不给我一个?”

    母亲把脸一沉,道:“你自己没长手啊。”

    宋传捷道:“娘给的,不一样嘛。”

    母亲还有点不舍得似的,把刚卷起来的饼递给了儿子,道:“多大了,还跟小孩儿似的,看你妹妹有什么都要。”

    父亲笑了,夹了一筷子鱼放在儿子碗里,又给女儿一筷。他在外面虽然威风八面,但是回到家就沉默多了。他很爱妻子,宋夫人虽然话多,但表达的也是丈夫的意思。

    宋胡缨很喜欢父亲,他在外爽快豪气,对儿女也有体贴细致的一面。母亲对自己其实也很好,不过她的那一套自己接受不了,只能跟她若即若离的。

    吃完饭,侍女撤了盘盏下去,摆了茶过来。父亲说还有公事要办,喝了一杯茶就走了。宋传捷本来还想陪坐一会儿,母亲却朝他使了个眼色,宋传捷有点莫名其妙。母亲道:“我跟你妹妹聊些知心话,你不是还有事没忙完么?”

    宋传捷只好站了起来,道:“喔,那我先走了。”

    人都走完了,宋胡缨有点不好的预感,自己刚回来,母亲该不会这就要整治自己吧?

    宋夫人笑眯眯地看着她,道:“好闺女,你十九啦,也历练了一圈了,是不是该考虑人生大事了?”

    宋胡缨的眉头微微一皱,心想:“啊……又来了,果然没有一顿饭是白吃的。”

    宋夫人怕惹恼了她,这丫头半夜爬墙又跑了,连忙道:“你先想想,妈就是跟你打声招呼。”

    以前说一不二的母亲,这时候却显得有点怯,孩子长大了,她居然也有点怕她,不像从前那样一不高兴就拿鸡毛掸子招呼了。宋胡缨对这种感觉有些陌生,好像自己出去一趟,真的成为这个家的客人了。然而下一刻,母亲扬声道:“把东西拿过来。”

    一群侍女呼啦一下子涌进来,每个人手里拿着一卷画轴,围着花厅站了半个圈。

    宋胡缨:“……”

    这是早有准备了,怪不得把别人都打发走了。宋夫人拍了拍手,一群侍女拿着的卷轴哗啦啦展开,上面画的都是京城的贵公子。母亲道:“娘说着,你喝着茶随便听一听啊。”

    她指着一张画像道:“这位是当朝丞相的次子,十九了,跟你年貌相当,品性特别好。这个是吏部尚书的嫡长子,模样生的特别好看,写得一手好书法。这是去年刚考上的探花郎,今年二十三,在工部任职……哎,你看一眼嘛。”

    宋胡缨垂眼剥着核桃,道:“有什么好看的,都被我揍过一遍了。”

    母亲热情道:“先前你摆擂台揍过的那一批都已经成家了,这些是没揍过的。”

    京城里的贵公子如雨后春笋,收完了一茬又冒一茬。宋胡缨仍然一眼不看,母亲见她不感兴趣,道:“你不喜欢文弱的啊,没关系,这里有武职的。这是上一届的武状元,你不是还想跟他比一比功夫的吗,让你爹爹约个时间好不好?”

    宋胡缨烦躁道:“娘,都说了我不想成亲。”

    宋夫人道:“你喜欢谁都行,但是不能不找啊。要不然以后谁保护你?”

    宋胡缨道:“我会武功,我能保护我自己。”

    宋夫人笑了,仿佛觉得她太天真,道:“趁着现在爹娘还能给你撑腰,找个好的。比你晚年一个人孤零零的要强得多啊。”

    宋胡缨不说话了,紧紧地抿着嘴,反正吵也吵不过她。母亲以为她害羞,凑过来道:“乖女儿,你听话。快到上元灯会了,你相中哪个,我让你哥哥去给对方传个信儿,上元节你们可以在外头见一见。贵女们那天都出来相男人,没人说你。”

    宋胡缨本来挺开心的,此时短暂的快乐已经烟消云散了。一想到相亲,她满脑子就都是家世、财产、地位,好像每个人都是一头猪,要上秤幺一幺肥瘦。她当初就是为了这些事走的,没想到一回来又开始了。

    她实在受不了了,一把捞起小对眼,站起来往外走去。母亲道:“哎你上哪儿去,别跑啊!”

    宋胡缨扯下几幅画,泄愤地扔在一边。丫鬟们被她拽的东倒西歪,慌张道:“大小姐,别扯,哎呦——”

    她管不了那么多,把堵门的丫鬟扒拉开,快步往自己的住处奔去了。

    当年离开绣楼之后,她就搬到了西边的这个小院子里。院子里生着一棵歪歪扭扭的石榴树,这么多年也没有长粗多少,但叶子很好看,开花的时候也红红火火的很漂亮。仆人们很勤快,已经把拔步床和木人桩搬过来了,屋前还有个没来得及挂起来的沙袋。

    宋胡缨踢了沙袋一脚,心情越发郁闷,进屋一头栽在床上,闭上眼开始睡觉。

    小对眼蹲在床脚,抬着头看了她一阵子,没人自己。它便来到炭盆边,低头舔起了毛。

    一觉睡到傍晚,以前跟着她的丫鬟小桃来了。她一见到宋胡缨就忍不住哭了,激动道:“小姐,我好想你啊,你怎么走都不带我?”

    宋胡缨跟小桃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好久没见她也很想念。她抹去了小桃的眼泪,道:“别哭了,我不在家,别人欺负你了没?”

    小桃摇了摇头,道:“你不在,夫人让我看着你的屋子。我每天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就等你回来呢!”

    宋胡缨便笑了,道:“谢谢。”

    小桃对她的不告而别还心有余悸,道:“小姐,你以后要是成亲了,千万别不带我。我不想再跟你分开了。”

    宋胡缨沉默下来,没想到以前一直陪着自己的丫鬟,一开口也要扯到这些事上。小桃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嘴巴,道:“对不起,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转身打开了食盒,转移话题道:“我给你带了饭,先吃点东西吧。”

    她把饭摆在桌上,晚上有烤羊排,红烧鱼,还有一些小菜。白天她吃了不少肉,这会儿不怎么饿,道:“你吃吧。”

    小桃道:“那怎么行,你多少喝点粥。尝尝这个,这拌菜挺清爽的。”

    宋胡缨过去坐下,夹了一筷子甘蓝丝吃了,若有所思道:“你说……我要是一辈子不结婚,会怎么样?”

    小桃给她盛了一碗小米粥,道:“我也不知道……小姐要是不想成亲,我就陪你一辈子。这世道没几个好男人,不相信他们就对了。”

    宋胡缨静了片刻,觉得父亲也挺好的,保家卫国,立下了赫赫战功。他虽然脾气粗鲁,在朝堂上经常跟人吵架,却特别疼老婆,钱也都给妻子管着。她哥哥也不错,模样英俊,文武双全,是个靠谱的男人。

    她叹了口气,喃喃道:“好男人都让我妈找着了。”

    小桃有点茫然,道:“啊?”

    宋胡缨没再说话,随便吃了点东西,又喂了小对眼,便又躺回去睡觉了。她闷头在屋里待了三天,越来越烦躁。她觉得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却又爆发不出来,让她很难受。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跟从前的心境也不一样了。对于喜欢这件事,她不再是纯粹的抵触,却又无法说出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是谁。父亲和李国师一向是死对头,要让他知道了自己喜欢的人是李家的儿子,说不定会被他们罚去跪祠堂。

    母亲好像有点生她的气,她不出门,母亲也没再来。宋胡缨在屋里待得气闷,想活动活动手脚。她在屋前打起了木人桩,哐哐哐哐哐,把脾气都对着木桩发了出来,出了一身汗。

    小桃在旁边抱着衣裳看她,本来还在替她叫好,忽然就没声了。宋胡缨回过头去,见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院门口,静静地看着这边。宋胡缨停了下来,道:“爹。”

    宋破虏道:“锻炼呢?”

    宋胡缨嗯了一声,道:“活动活动。”

    还不到傍晚,宋破虏道:“那陪我在附近走走吧。”

    宋胡缨便答应了,她跟父亲一起走在院子里。干活的仆人远远见了他们,默默地行礼,退到了路边。两人来到了练武场,这边没什么人了。宋胡缨抬手摸了摸兵器架子,想起小时候练功的情形,心里生出了怀念的感觉。

    父亲道:“在外这么久,功夫练得怎么样?”

    宋胡缨道:“还成。”

    父亲从架子上拿起两根镶铜的乌木齐眉棍,扔给她一根,道:“来试试!”

    宋胡缨接住了齐眉棍,父亲手里的棍子甩了个花,已经攻过来了。宋胡缨躲过了那一棍,跟父亲过起了招。乌木长棍抡得呼呼作响,父女二人腾上跃下,打的酣畅淋漓。

    两人的棍子架在一处,父亲露出了笑容,道:“不错,有进步。”

    小时候他也会这么夸自己,宋胡缨道:“是爹爹教得好。”

    宋破虏哈哈一笑,又是一棍敲过来。他毕竟是当朝大将军,力量强悍,宋胡缨的手被震得嗡嗡地发麻,还没反应过来,父亲又是一棍挑过来,把她手里的棍子挑飞了。

    棍子铛啷啷几下落在地上,宋胡缨有些愕然,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很厉害了,没想到还是比不上父亲的一半。她弯腰拾起了棍子,道:“爹爹武艺高强,女儿佩服。”

    宋破虏笑了,道:“这兵器你用不惯,要是改斩马/刀来,还能抵挡我二三十合!”

    他一向豪迈,这么说就已经对女儿十分赞赏了。两个人坐在台子边上,大冬天也不觉得冷。宋胡缨道:“爹,你们这几年好么?”

    宋破虏道:“还行,就是我和你娘都很想你。你若是懂事,就别再不打招呼就跑了,让我们睡个安生觉吧。”

    宋胡缨笑了,嗯了一声道:“不乱跑了,别担心。娘生我气了吗?”

    父亲想了想,道:“生气倒没有。不过你母亲搜集那些画花了不少功夫,你一眼都不看,她很难过。”

    宋胡缨一想起那些画像就心烦,道:“我不想相亲。”

    父亲笑了,道:“你是不想相亲,还是不想成亲啊?”

    宋胡缨道:“都不想。”

    父亲觉得就是年轻人害羞,劝道:“我跟你娘成了亲,互相扶持着过日子,后来有了你哥和你,这不是很好嘛?”

    他的性格粗糙,有耐心跟女儿说这些,显然是很疼爱她了。难怪哥哥有时候忍不住要吃味,比起儿子,父亲其实是偏爱这个小女儿的。宋破虏道:“你长大了,也要有你自己的亲人,爸妈不可能陪你们一辈子啊。”

    他的神色里有几分担忧,又有些心疼,但再舍不得也总得替她考虑未来。他感觉女儿好像心里藏着什么,试探道:“你有没有喜欢的人?跟爹说,我帮你做主。”

    宋胡缨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宋破虏有些意外,又有点高兴,道:“是谁?”

    宋胡缨没说话,好像不光是不好意思,而是没办法说出口。父亲一直等着她,宋胡缨终于低声道:“是个道士……你见过的。”

    宋破虏寻思了一下,想起信报里说,二小姐在外历练期间,一直跟太清宫的李玉真走的挺近的。他渐渐笑不出来了,道:“不是吧,你喜欢李家的小子?”

    宋胡缨抱着膝盖,轻轻点了点头。宋破虏的脸都黑了,道:“不行不行不行,他爹就爱跟我抬杠,我一见他就生气!”

    宋胡缨闷声道:“那算了,我也不想让你不开心。”

    她虽然这么说,却有些黯然。宋破虏不忍心见她难过,沉默了良久,觉得反正成亲也不用天天见到亲家,只要女儿能嫁得良人,自己退一步也不算什么。

    他道:“其实那都不打紧,爹听说那李家的儿子身体羸弱,本事不行。咱们家不能要一个废物当女婿。他要娶你,得先证明自己有能力保护你才行。”

    老宋家的传统一直都是这样,拳头硬的能得到尊重,弱的没资格说话。父亲这么表态,就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

    宋胡缨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道:“外头那些人瞎说,他是个符修,本事很好的!”

    宋破虏见女儿这个反应,就知道她是真心喜欢他。看来那个臭小子是真要把自己的好闺女拐走了,他叹了口气,道:“嘴上说没用,他要是真的有心,就想办法证明自己吧。”

    第132章 混乱 四

    一大早, 太清宫中的钟声敲了几下,早课结束了。庭院里啄食的麻雀扑棱棱地飞起来,弟子们从讲堂里涌了出来,三五成群地往大厨房走去。

    李玉真走在后面, 寻思着等会儿吃点什么。周益扬拿着一个本子大声道:“通过初选的名单在这里, 还有谁没确认的, 门派大比——”

    李玉真打了个激灵,想起自己还没报名, 后天就要截止了。他连忙上前道:“我能参加吗?”

    周益扬寻思着他没参加初选, 但他以往的实力至少都够进前十的, 通融一下应该也没人有意见。他把本子递给他,李玉真在末尾填上了名字。腊月十九就举行比赛了, 还有十多天的准备时间。

    名单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名字,都是摩拳擦掌的竞争者。李玉真道:“第一名有什么奖励?”

    周益扬道:“二师叔出了一颗金丹, 吃了能涨三年功力,够不够好?”

    李玉真的眼睛顿时一亮,踌躇满志道:“那今年非拼一把不可了!”

    他出了门,迎面就见小师弟二猴过来了。他道:“李师兄, 有人在外头找你。”

    李玉真道:“谁?”

    二猴道:“一个小姑娘, 不知道是哪家的丫鬟, 说来给你送一封信。”

    李玉真的心微微一动,道了一声多谢,快步朝外走去。小桃站在太清宫门外的一棵大松树下面, 脑袋上扎着丸子似的双丫髻,手上拢着个刺绣手抄来回踱步。李玉真没见过她, 上前道:“姑娘,在下李玉真, 你找我吗?”

    小桃顿时睁大了眼,把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这人确实一派文雅秀气,模样也生的挺好看,难怪小姐喜欢他。她行了个礼,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低声道:“李公子,我是宋大将军府里的,我家小姐让我来给你送封信。”

    李玉真心中一喜,果然是宋胡缨让人来找他了。京中跟在外头不同,她不便直接来见他,免得被人说闲话。他把信拆开来一看,纸上写着几行娟秀的小楷。

    “玉真,一别数日,一向可好?我跟父亲说了你的事,他对你很欣赏,说要看你表现。盼君勉励,缨。”

    信纸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玫瑰幽香,是她身上的气息。李玉真心中涌起了一股热流,简直马上就想向宋家证明自己的能力。他心里清楚,宋家跟自己家不对付,她说她爹对自己欣赏,恐怕也是安慰的话。但只要自己能在门派大比中拔得头筹,定然能让宋大将军对自己刮目相看。

    他握着信,忽然又意识到,其实自己还没有真正向她表白过。他送过她一只金手镯,又整天跟着她,心意已经很明显了。宋胡缨也不是那种被动的小女子,自己先把窗户纸捅破了。李玉真觉得有些遗憾,自己是男人,这事应该由自己开口的。

    他把信仔细收了起来,对小桃道:“多谢。劳烦你跟宋姑娘说,腊月十九太清宫门派大比,请她和宋大将军过来看。我一定会赢,而且我还有话要当面跟她说。”

    小桃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公子放心,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李玉真心中踌躇满志,从练武场经过,想看看其他竞争者都到什么水平了。一群人在此处练剑,也有人找了个空地画符,金色的光芒一闪一闪的。水平高的在金丹前期,大部分还是在筑基后期徘徊。李玉真站在个不起眼的角落看了一会儿,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自己的对手果然只有寥寥几个。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左惜椿了。

    练武场上没见他的身影,李玉真有些失望。他正要往回走,忽然见左师兄朝这边来了。他穿着青色的道袍,身后背着一柄八卦剑,一派端正的模样。

    要说这小古板走起路来四平八稳的模样,跟父亲真是如出一辙。二十来岁就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二百岁了恐怕还是这样。李玉真一直跟他较着劲儿活,不见他就惦记,见了他又有点嫉妒,心想:“这小老头儿,还是那副暮气沉沉的样儿。”

    他的修为高强,同门中有不少人都崇拜他。有人道:“大师兄,你来练剑了!指点我几招好不好?”

    左惜椿也不多推辞,拔出剑道:“来。”

    李玉真站在人群里,看着那边。就见剑光交错,左惜椿跟那人过起招来,对方且战且退,跟他差的太远了。旁边的弟子都停下了修炼,转头看着他们。左惜椿没下狠手,让对方在自己手下多走了十来合。他一剑森*晚*整*斩过去,那弟子往后退了数步,哎呦一声,差点跌倒在地。左惜椿连忙伸手拉住了他,道:“没事吧?”

    那弟子半天才定住了神,道:“惭愧,我差的太多了。”

    左惜椿微微一笑,道:“慢慢来,不急在一时。”

    旁边有人啧啧称赞,道:“左师兄的剑法太厉害了,今年肯定还是第一。”

    李玉真感觉情势有些严峻,左惜椿的剑法确实很强,自己的剑法只是辅修,再加上符箓之术,不知道跟他比有多少胜算。他正想着,左惜椿朝这边看了过来。

    “李师弟。”

    他还以为左惜椿没发现自己,没想到他早就瞧见了。方才一番比试,恐怕也有给自己下马威的意思。他朝这边走过来,李玉真的神色平和,道:“左师兄。”

    左惜椿一副关心他的模样,道:“好久不见,过得怎么样?”

    两个人都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劲敌,有点暗流涌动的气势。其他弟子远远看着这边,不敢过来。李玉真道:“挺好的,你呢?”

    左惜椿道:“这几年你不在,日子都过得无趣了。”

    李玉真扬了扬嘴角,不怎么喜欢他这种居高临下的样子。有时候他觉得这小古板才更像是国师的儿子,一举一动都像有尺子量着似的。自己懒散,什么事都无所谓,跟路边捡的似的。

    李玉真淡淡道:“赢了三年,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左惜椿道:“又没赢你,白捡的便宜有什么意思。”

    李玉真笑了,不置可否。左惜椿注视着他,眼里藏着强烈的好胜心,道:“我在擂台上等你。”

    李玉真把这辈子的幸福和尊严都赌在这一战上了,扬起嘴角道:“我肯定不会输!”

    夜色降临了,李玉真盘膝坐在屋里,行走完一个周天。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睁开了眼。桌上的一盏灯火不住跳动,映着他有些忧虑的脸。他的修为还卡在金丹末期,虽然比起同龄人来说已经很难得了,但要战胜左惜椿还是差点劲儿。白天放狠话的时候他是挺痛快的,可若是到时候赢不了他,自己的脸面就要被按在地上摩擦了。

    他有些后悔在外头那么久没有更用功一些,一天到晚悠哉悠哉的,真到事上才知道着急。

    自己现在就差临门一脚,只要能突破这个瓶颈,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左惜椿的修为深厚,不知道有没有到元婴期。他怕别人摸透他的底儿,也在隐瞒自己的修为进境。李玉真知道不能抱侥幸心,不管他到了什么程度,自己必须突破这个境界才有赢的机会。

    他的目光微动,寻思着该怎么办。父亲倒是能点拨自己,但李玉真不想被他小瞧了,不愿找他求助。他想了一阵子,忽然想起了一个人,眼睛亮了起来。

    是了,如果找他的话,肯定能行——李玉真兴奋地从床上跳下来,翻箱倒柜地找出一盒沉香当做礼物,揣在怀里跑了出去。

    外头夜风呼啸,步云邪看了一会儿书,打算睡了。他刚要熄灯,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

    “步兄,睡了没?”

    步云邪开了门,见李玉真站在外头。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道袍,鞋随便趿在脚上,脸冻得通红,却一点也没感觉到。

    步云邪赶紧把他让了进来,道:“你不冷啊?”

    李玉真好像这才感觉到似的,打了个寒战。他把一盒沉香放在桌上,道:“好兄弟,给你带了点香料来,你看喜欢么?”

    步云邪看了一眼,知道没有白收的礼物。他道:“有事?”

    李玉真也不兜圈子了,低声道:“之前你炼的那个金丹还有么,借我用用。兄弟卡在关口上了,只要能突破,这次就有胜算了。”

    步云邪一时间没说话,他好不容易炼的,还想自己用来着。李玉真央求道:“好哥哥,帮帮忙吧。宋大将军说要看我表现,这次要是赢不了,我跟阿缨就要被棒打鸳鸯了。”

    步云邪寻思着他们小情侣也不容易,有些心软了,道:“你要多少?”

    一颗能涨一个月的修为,李玉真现在多多益善,道:“你有多少,都给我成不成?”

    步云邪扳起脸,拍了他肩膀一下道:“没数了是吧?”

    那一下也不疼,李玉真赔笑道:“哎呀,亏不了你的。这次第一名的奖品是我二师叔炼的一枚金丹,能涨三年功力。我要是赢了就把它给你,算是连本带利还上了,这样行了吧?”

    他这么说还差不多,步云邪转身去里屋拿出了一个葫芦,晃了晃,里头稀里哗啦的盛得还不少。他最近一边打坐,一边服药培元,用也了也就一两颗,本想慢慢来的,没想到都便宜这小子了。

    步云邪道:“还有十三颗,能涨一年的修为,够么?”

    李玉真感觉自己就差一个爆发点了,道:“够,肯定够。”

    他接过了葫芦,用力抱了步云邪一下,道:“我闭关去了,多谢你了好哥哥!”

    步云邪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扬起嘴角,也有些期待起来了。

    李玉真回去便服下了一颗丹药,他打坐了一日夜,也不觉得疲惫,反而觉得精神百倍。次日他照旧如此,打算每日服用一颗,最大限度地吸收它的力量。

    这金丹果然厉害,短短数日之间,就让他有种脱胎换骨之感。这天傍晚,李玉真打坐完毕,在庭院里练了一会儿符咒。他张开了手掌,看着几点浅蓝色的灵光浮动着,体内涌动着充沛的力量。

    他渐渐体会到了强者的心境,其实就是平和二字——不为外物所动,不急不躁,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便能游刃有余。

    李默今从院门前经过,见儿子在便走了过来。他道:“最近怎么样?”

    李玉真道:“还行。”

    李默今感觉儿子有所保留,所有人都在努力准备,李玉真也不好把话说的太满。他微微一笑,道:“别太累了。”

    李玉真很少见到他这样,心里一暖道:“爹……如果我赢了,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李默今随口道:“什么事?”

    李玉真却不肯说,只是道:“你先答应我。”

    李默今看着他迫切的眼神,知道大约是跟宋家的那个丫头有关。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儿子争执,淡淡道:“等你赢了再说吧。”

    李玉真有些失望,李默今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他回去寻思了一阵子,想着儿子最近忙着冲关,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他让人熬了一碗冰糖燕窝,并着些吃食装在食盒里,给他送过去。

    段星河好几天没见李玉真,去隔壁院子看了一眼,想他若是闲着,自己就进去坐坐。他若是忙,自己就不打扰了。他刚到院门前,就见仆人提着个食盒,正在灯笼下徘徊。

    他道:“干嘛呢?”

    仆人一见是少爷的朋友,松了口气道:“段公子,国师让我们熬了燕窝给李师兄送过来。小人不知道他睡没睡,不敢打扰。”

    段星河接了过去,道:“你去吧,一会儿他出来了,我帮你交给他。”

    仆人便行了礼,转身离去了。段星河提着食盒来到门前,见里头的灯灭了,以为他睡了。正在这时候,屋里浮起一道蓝色的灵光,嗡地一声从窗户里透出来。段星河有些诧异,透过门缝向里望去,就见李玉真盘膝坐在床上,周身浮起了一团流水般的灵光。片刻灵光稍微黯淡下去,继而又亮了起来,就像呼吸一样有节奏地起伏。

    放出这种光芒,意味着他正在突破金丹期,马上就要到达元婴境界了。

    段星河心中一喜,怕有人来打扰他,打算帮兄弟守一守关。今天不算冷,他在走廊的扶手上坐了一会儿,感觉有点饿。他寻思着李玉真这时候肯定顾不上吃了,不如自己吃了暖暖肠胃。他打开食盒,自言自语道:“我帮你守门,这些宵夜就当是报酬,吃了不算过分吧。”

    他拿出一盅燕窝,加冰糖炖的烂乎乎的。他几口吃完了,又拿出一碟小笼包,在底下放着还热乎。他爹怕他吃着腻,还有一碟子腌白菜丝。段星河两口一个,片刻吃了个一干二净。

    他把食盒收起来,心想:“李国师其实挺疼他儿子的,李兄却一直不领他情,真是可惜。”

    吃完饭,段星河有点困了。他在外头熬了一阵子,见屋里的灵光熄灭,久久没有再次亮起。他寻思着应该成了,便回去睡觉了。

    次日一早,段星河还没醒,就听外头传来一阵拍门声。李玉真敲完了他的门,又去敲步云邪的门。一个揉着眼从屋里出来,另一个打着呵欠,道:“怎么了。”

    李玉真昨晚突破境界之后,倒头睡了两个时辰。天一亮,他意识到自己跟从前不同了,第一时间就要告诉兄弟们。他兴高采烈地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段星河,连声道:“成了!我成了,元婴!”

    段星河已经知道了,还默默地帮他看了大半夜的门,道:“太好了,恭喜你。”

    步云邪也很为他高兴,道:“那这回大比肯定稳了。”

    李玉真踌躇满志,握紧了拳头道:“放心吧,我一定能赢!”

    转眼间到了腊月十九,太清宫是整个大新的修真圣地,门中的大比吸引了不少人。一大早,太清宫门前的路上就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车驾,其中不乏王公贵族。

    太清宫有专门为大比准备的擂台,下面有大片的空地,弟子们一大早就搬了凳子过来,挤挤挨挨的到处都是人。太清宫有两千多名弟子,一半都报了名,主打一个重在参与。十一月末就初选过一次了,初赛比了五天,最后筛出三十一个人来。李玉真往年都是第一第二的,今年额外给了他个机会,让他补了名字上去。一大早众人待在隔壁院,抽签决定比赛顺序。

    段星河等人没有比赛的压力,早早地来抢了个靠前的好地方,打算近距离给兄弟加油。二猴等人知道自己修为不行,好几年都没报名了,已经混成了老油条,只想借机发点小财。他趁着师父还没来,把一块布铺在地上,招呼道:“来下注啊兄弟们,左边是左师兄,右边是李师兄,一钱银子一注,买定离手,快快快!”

    大部分人把钱押在了左惜椿那边,李玉真那边只有寥寥数人押了。看来今年决赛是他俩还是没有悬念的,不过大家还是觉得李玉真获胜的可能性不大。伏顺忍不住要凑热闹,拿出一块碎银子来,没想好要投哪边。段星河道:“这还用想,必须得押自己兄弟啊!”

    他说着往李玉真那边投了一两银子。步云邪道:“一看你就不会赌,这种情况肯定是要反着买啊。”

    他把钱放在了左惜椿那边,道:“李兄赢了我得金丹,输了我得钱,怎么都不亏。”

    段星河笑了,道:“没意思,你这多不刺激啊。”

    步云邪端然道:“修行之人,要的就是心如止水。”

    伏顺寻思了一下,还是把钱投在了李玉真那边,豪气道:“信我兄弟一回,输了就当我给他撑场子了。”

    正说着话,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二猴以为掌教来了,慌忙把布一兜,鼓鼓囊囊地塞进了乾坤袖里。却见宋大将军带着儿女走了过来,他一向跟太清宫的掌教不合,不知今天是怎么回事,居然有心思来看这些小道士比试。

    知客弟子引领他们去了前排,请宋破虏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宋大将军面沉似水,气质威严,让人望而生畏。没过多久紫衣侯也来了,他跟宋破虏相邻而坐,却没带司空玉来,大约是觉得这里太混乱,不想妹子被这许多人瞧见。

    宋胡缨站在父亲身边,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衣裙,脖子上戴着一个金璎珞,外头披着一件白色的狐裘,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带着将门之女的锋锐气势,容貌又艳丽非常。

    她怀里抱着小对眼,小对眼浑身的毛厚厚的,脖子上戴着块金牌,像头小狮子一样威武。

    众人都看着那边,有人低声道:“我的天,真漂亮啊,跟仙女似的。”

    二猴心里只有钱,很有自知之明,道:“别看啦,人家又不是来看咱们的。”

    一人道:“那她来看谁的?”

    二猴道:“谁赢看谁呗,美女都是喜欢大英雄的嘛。”

    宋胡缨仿佛感到有人在议论她,朝这边回过头来。一群人立刻闭嘴,摆出一副端正的模样。她低头对身边的丫鬟吩咐了几句,小桃答应了,转身朝这边走来。众人眼巴巴地看着她,觉得这丫鬟脸圆圆的,也挺可爱的。小桃行了个礼,道:“请问阁下是段公子吗?”

    段星河往前走了一步,道:“是我,什么事。”

    小桃看了看周围的人,道:“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松树下,小桃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色的绒布袋,递给他道:“我家小姐去龙华寺求了个护身符,请您转交给李玉真。我家小姐焚香沐浴,斋戒了三天才求到的,一定很灵验。”

    宋胡缨虽然没法来见他,心却跟他在一起。段星河笑了,道:“他自己就是道士,还给别人画符呢。”

    小桃认真道:“不一样,这是我家小姐的一片心意。”

    段星河把符收了起来,道:“放心吧,一会儿我就给他。”

    上午三十来个人捉对儿比试,就见台上灵光闪烁,时而猛烈的风雪呼啸而至,时而大量的山石崛地而起,熊熊的火焰随着符咒在空中飞腾,上一刻还坚不可摧的岩石,下个瞬间便摧枯拉朽地裂成碎片,看得人热血沸腾。外人赞叹道:“太清宫的法术果然了得,这些道士年纪不大,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

    另一人道:“确实厉害,我还以为当道士就是天天念经吃白菜呢,没想到斗起法来这么豪横!”

    哐的一声,一柄金光铸成的巨剑从天而降,插在了擂台中间,将一块垒石咒召来的巨石劈得四分五裂。金光渐渐散去,一名弟子站在粉碎的石头旁边,被骇得浑身僵硬,差点就被砸死。才几年没见,对方居然变得这么厉害,自己苦练了这么久,简直连他的一根手指都不如。

    李玉真抬手一挥,金光巨剑化成点点碎金,悄然消散。他抬手抱拳,潇洒道:“师弟,承让了。”

    对方脸色惨白,半天才道:“李师兄本事高强,在下佩服之至。”

    台下众人轰然叫好,紫衣侯道:“不错啊,出去这么久,长进不少。这是到元婴境界了吧?”

    李默今露出了一点微笑,赞赏道:“还可以,不能骄傲。”

    宋破虏坐在另外一边,淡淡地哼了一声,仿佛觉得确实一般。李默今自己说儿子一般可以,但不允许别人觉得一般。他看了宋破虏一眼,仿佛觉得他很碍眼,冷冷道:“家里没事么,上这里来凑热闹。”

    宋破虏翘起了二郎腿,道:“闲着也是闲着,来看小猴儿打架呗。”

    李默今咬了咬后槽牙,想问他说谁是猴。紫衣侯坐在他俩中间,忽然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他知道今天宋家是来相女婿的,但李默今性情高傲,也不稀罕儿子被他们相中。万一他俩吵起来了,那对小情侣就倒霉了。

    他连忙道:“今天天气不错,比赛也精彩的很。大师兄教子有方,宋大将军的儿女也很优秀,都是年轻人,有时间可以多交流、多亲近。”

    紫衣侯平常也是个严肃的人,为了说这些场面话憋出了一头汗。然而那两个人根本不领他的情,一个向左看,一个向右看,不约而同道:“谁要跟他亲近!”

    前头的长辈忙着吵架,下面的小辈们欢呼雀跃,好久都没看过这么精彩的比赛了。李师兄有这样的本事,左师兄可能还真不是他的对手。有人开始找二猴,要求改投李玉真赢,也有人要给李玉真翻倍押注。二猴忙着收钱,开心得合不拢嘴。

    伏顺感觉自己没看错人,赞叹道:“元婴强者,竟然恐怖如斯!”

    段星河点头道:“恐怖如斯,确实恐怖如斯。”

    李玉真天天跟段星河他们比,本来还觉得自己水平一般,没想到一回来,自家的师兄弟这么不经打。他在外遇到的都是四圣兽、上古大妖之类的角色,万一有半点闪失性命就没了。他虽然没意识到,其实早就在一场场历练中成长到了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程度。

    阳光照在他身上,李玉真意气风发,像个天之骄子。宋胡缨在台下望着他,觉得他不但本事强悍,也颇有一派潇洒的风度。她十分自豪,小声道:“爹,怎么样?”

    宋破虏还在为刚才跟李默今吵架生气,冷冷道:“上午就是些小鱼小虾,虐菜就不必拿出来说了吧。”

    宋胡缨撅起了嘴,觉得父亲对他太苛刻了。宋传捷道:“我倒是觉得他挺不错的,那巨剑多厉害啊,没点天赋可召不出来。”

    宋破虏依旧淡淡道:“让他悠着点劲儿使吧,下午才有硬仗要打呢。”

    宋传捷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李玉真因为没参加初选,按规定得比一般人多比一场。周益扬上台宣布道:“在坐的哪位想挑战李师兄,赢了的可以代替他进决赛。”

    李玉真刚立了个恐怖如斯的威,没人敢上去触霉头。他站在台上,眼里带了一点促狭的笑意,悄悄看了宋胡缨一眼。宋胡缨对他微微一笑,李玉真顿时像吃了糖一样,心里甜的要化了。周益扬连喊了三声都没人应声,放弃了挑战他的机会。

    周益扬提起铜锣敲了一声,道:“既然如此,李玉真进入决赛。上午的比赛告一段落,大家稍作休息,下午未时初继续。”

    第133章 混乱 五

    众人纷纷散去, 李玉真回到了住处,打算休息一会儿。伏顺给他领了饭回来,殷勤地放在桌上,道:“李兄, 吃饭。”

    李玉真一时间还不习惯大家这么热情, 道:“一起吃, 别光看着我啊兄弟们。”

    伏顺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道:“都吃了, 就差你了。”

    段星河他们从大厨房那边回来, 满满地挤在屋里。李玉真吃了饭, 赵大海泡了茶端过来,虔诚道:“强者, 喝水。”

    伏顺一个箭步窜到他身后,给他捏着肩膀道:“元婴强者, 我给你按摩一下,放松放松。”

    他们一口一个元婴强者,带着调侃的口气。李玉真有点消受不起,道:“用不着这样。”

    伏顺给他揉着肩膀, 道:“要得要得, 等会儿好好发挥, 我就指望你了。”

    赵大海道:“就是,我们俩一人押你一两银子呢。”

    伏顺悄悄踩了他一脚,赵大海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连忙闭上了嘴。李玉真知道二猴喜欢赌,前天还来问他要不要也下一注。李玉真一门心思忙着比赛, 没工夫搞这个,但也管不了别人赌不赌。

    他当做没听见, 步云邪从外头过来,拿了一包切的薄薄的老山参片,道:“含两片,恢复一下体力。”

    李玉真拿了几片含在舌头下面,道:“你也赌我了?”

    步云邪装傻,道:“什么?”

    赵大海忍不住道:“他反着买的,押了左惜椿。”

    李玉真噗地一口把参片吐了出来,登时就不敢吃了。步云邪有点受伤,道:“我能坑你么?墨墨,给他试试毒!”

    他拿了两片放在手心里,墨墨还没飞过来。段星河随手接过去,嚼了几下吞下去了,一脸坦然。李玉真有点尴尬,道:“兄弟,解一下。事关重大,我不能输。”

    段星河想起了小桃来找自己的事,从怀里掏出护身符递给他,道:“宋姑娘给你的。”

    李玉真打开小布包,见里头是一张蓝色的护身符,上头写着平平安安,岁岁年年。他露出了笑容,两个人这几天都像牛郎织女一样,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若是这次自己赢了,以后就能跟她在一起了。

    他把护身符贴身藏在胸口,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离开始还有半个时辰,段星河道:“都撤吧,让李兄休息一会儿。”

    众人一股脑出了门,段星河又把门打开半截,把窝在炭盆边蹭温暖的墨墨揪了出来,低声道:“别捣乱,跟我走。”

    下午未时初,决赛正式开始。台上的比赛极为激烈,观众时而屏息观战,时而大声叫好。李玉真打了两场,黄昏时分,终于只剩下了他和左惜椿。台下众人纷纷赞叹:“李师兄果然厉害,他一回来,比赛都好看多了!”

    二猴道:“最后的机会啦,还有没有人要押的?”

    选手已经登上了擂台,李玉真道:“左师兄,咱们总算碰上了,我等了你一整天了。”

    左惜椿神色淡淡道:“我等了你三年了。”

    两人注视着对方,都充满了斗志。锵地一声,左惜椿拔剑而出,率先刺了过来。李玉真拔剑跟他过了数招,感觉他的力量相当强悍。他心中暗叹一声:“不愧是太清宫顶尖的剑修,确实了得!”

    段星河在下面握紧了拳头,盯着两人的身影,投入道:“打他,对——左边有破绽,抓住!”

    他恨不能亲自上去替他打几回合,旁边的伏顺更是一条腿蹬在了凳子上,大声道:“李兄,加油啊!”

    台下乌乌泱泱的,大家都在为了自己支持的人呐喊助威。李玉真接连数剑斩过去,左惜椿反应敏捷,一一招架住了。他扬起嘴角,道:“该我了?”

    他口中念诵剑诀,万道金色的光芒从他的长剑中生出来。李玉真连忙使出一道冰心咒,透明的防御壁如同一道冰墙挡在身前。剑光接二连三攻击过来,渐渐把防御壁刺得裂了纹。轰地一声,冰雪粉碎化作飞尘,强烈的冲击力把李玉真冲了出去。他没稳住平衡,差点被气流掀下去。

    台下传来一阵惊呼,段星河下意识站起来,心也悬了起来。左惜椿缓步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李玉真被冲击得耳中嗡嗡作响,视线一阵阵模糊,身体也被金剑割伤了,血透过道袍渗了出来。三年前父亲斥责自己没用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同门中的闲话也回荡在他的耳中——李师兄就是不如左师兄,他爹是掌教也没用。

    宋胡缨担忧地望着他,喃喃道:“站起来,站起来啊!”

    李玉真握紧了拳头,不想再被人拿来跟左惜椿比较了。他要捍卫自己的尊严,保护自己喜欢的人。他要让人记住他的名字,不是掌教的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而是他自己,符修中的佼佼者——李、玉、真!

    怀里的护身符保护着他,让他又涌起了力量。李玉真爬了起来,虽然浑身是血,目光却是雪亮,他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意志想要做到一件事。左惜椿有些意外,道:“你还要打?”

    李玉真冷冷道:“我还没输,为什么不打了?”

    他沉声念诵咒文,周身涌动起一阵大风。擂台旁边的大旗猎猎作响,牛皮大鼓也被风掀翻了,咚地一声响,叽里咕噜地滚了。几个弟子慌忙追着大鼓跑了,一边道:“站住,别跑——”

    李玉真的衣袍在风中猎猎舞动,左惜椿有些慌。这种程度的炁,显然已经超越了自己的修为。比剑他虽然不如自己,但比起法术与符箓,自己恐怕就略逊一筹了。

    他使出金光咒,光芒如同一口钟罩在了自己身上。与此同时,李玉真用灵力书写了一道紫色的符咒,喝道:“急急如律令,去——”

    轰地一声,紫色的闪电撕破天空。台下的弟子们都震惊了,二猴道:“这是什么,雷公电母来了?”

    十来道雷电轰隆隆地降下来,围着左惜椿织成了一个牢笼。左惜椿身上的金光咒根本不足以与之抗衡,很快轰然粉碎。他登时大为骇然,站在原地,寸步也不敢移动。

    步云邪望着台上,大吃了一惊。他自己修炼紫雷引,借助天时也只能召请一道,跟这差的不是一点半点。他喃喃道:“九天奔雷咒……这是最顶级的雷系法术,用纸符还不易召来,他用灵力书写,居然就能召来了!”

    伏顺咋舌道:“很厉害?”

    步云邪道:“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是顶级的符修了。”

    李默今注视着迅猛的雷电,也大为震撼,没想到儿子的修为已经这么强了。司空悬震惊道:“太清宫还没人练成过这法术吧,他怎么做到的?”

    有这么优秀的儿子,李默今也很骄傲,态度却依然淡淡的,道:“他本来就很有天赋,这不是很正常么。”

    雷电如同李玉真隐忍许久的愤怒,把周围的石头劈得崩裂焦黑,地上现出了深深的沟壑。左惜椿的肉身根本经不起一击,灵魂也为之战栗。电光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他从来没经历过这么长的一场雷暴。良久狂风息止,雷电隐去,左惜椿踉跄了一步,跌坐在地上,浑身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方才李玉真要是想杀他,他早就归位了。李玉真走过去,向他伸出了手,道:“没事吧。”

    虽然不甘心,却也输的心服口服。左惜椿的目光变幻了几回,叹了口气道:“你赢了。”

    他握住了李玉真的手,站了起来。周益扬上台宣布道:“本届门派大比最终胜利者——李玉真。”

    台下的弟子们欢呼起来,几个人已经把大鼓追了回来,咚咚咚地敲了起来,段星河带头叫好。伏顺赢了钱十分兴奋,干脆把棉袄脱了下来,拿在手里嗖嗖地抡着,大声喊道:“元婴强者,恐怖如斯!恐怖——如斯——!!”

    李玉真看着台下为自己欢呼的人,露出了笑容,好像战胜了从前那个软弱的自己。他头上都是汗水,浑身满是尘土,看向宋胡缨,意识到自己终于有资格站在她身边了。

    他道:“我做到了,阿缨,我做到了!”

    台下一片欢呼声,没人听得清他说什么。但宋胡缨明白,她比任何人都为他自豪。她露出了笑容,大声道:“李玉真,你是最棒的——我知道你可以的——!”

    宋传捷笑吟吟地看着台上,李玉真虽然浑身是伤,夕阳里的身影却又比任何人都伟岸。他低声道:“爹,这小子有两下子,他赢啦。”

    宋破虏还沉浸在那场雷暴中,十分震撼。他道:“这小子要是跟我上战场,是个万人敌啊……当道士太可惜了,有没有兴趣当兵啊?”

    紫衣侯露出了笑容,道:“一会儿你问问他。”

    李默今上了台,把第一名的奖品交给了李玉真,道:“恭喜你。”

    李玉真望着父亲,似乎希望他说些什么。李默今难得露出了笑容,道:“你做得很好,我以你为傲。”

    他张开双臂,抱住了儿子。李玉真感觉像做梦一样,心里一阵酸涩。方才经历了那么多事都没动容,此时却忍不住擦了一下眼睛。李默今发现众人都在看着他们,淡淡一笑道:“去找你的朋友们吧,他们也想祝贺你呢。”

    李玉真下了擂台,大步朝兄弟们走过去。段星河他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他抱住了。伏顺被挤到了后面,拼命踮起脚尖道:“让我摸摸,你们都摸了,该我了!”

    旁边的弟子们也忍不住要来蹭一蹭他,赵大海看李玉真的脸都被挤变形了,连忙张开双手道:“好了好了,差不多行啦,让他歇歇!”

    他像一堵墙一样,挡住了人流。弟子们这才消停了一点,还是热切地望着这边。李玉真背过身去,从怀里掏出装金丹的锦盒,递给了步云邪,道:“喏,连本带利,说到做到了。”

    步云邪微微一笑,觉得这笔买卖做的不亏。他还没伸出手,就见一道黑色的烟雾从远处飞来。黑烟嗖地一下子窜到两人之间,抢走了那个小盒子,旋即钻进了人群中。

    李玉真吃了一惊,抬头道:“啊,什么鬼?”

    那道黑雾尖声笑着,推一下这个人,踩一脚那个人。不少人被撞得东倒西歪,场地中顿时被它搞得一片混乱。太清宫的门派大比,这家伙也敢来捣乱,胆子不小。

    段星河往前走了一步,皱眉道:“不好,又是它!”

    步云邪不能让它抢了自己的东西,攥起了拳头道:“快追!”

    一群人追着那团黑雾拔腿就跑,其他弟子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李玉真等人已经飞檐走壁的跑没影了。宋胡缨注意到那团黑雾抢了森*晚*整*什么东西就逃走了,下意识追了过去。小对眼嗷的一声叫,也撵了上去。

    宋破虏没想到闺女这就跟人跑了,周围这么多人看着,成何体统。他皱起了眉头,道:“怎么回事,一点规矩都没有?”

    宋传捷望着黑雾消失的方向,道:“好像是有个小妖,来捣乱的。”

    宋破虏管不了那么多,将军府的面子重要。他道:“赶紧去找她,找到了带她回家!”

    宋传捷不敢违逆父亲,道:“是。”

    太阳渐渐西沉,黄昏的天空一片鲜红。那妖物窜出太清宫,张牙舞爪地朝城郊飞去。众人追着它来到了郊外,那妖物飞的渐渐慢了下来。

    周围没了行人,只有几座破旧的弃屋。路边堆着些稻草、枯叶,远处有个小水沟,荒凉得跟城中像是两个世界。段星河一个箭步追了过去,大声喝道:“站住!”

    那小妖怪还想逃,宋胡缨和小对眼从另一个方向追了过来。四面八方都是人,把它围在了中间。小妖怪在空中漂浮着,道:“你们追我干什么?”

    段星河道:“别装傻,把东西还来!”

    那小妖怪伸出一条细细的胳膊,从黑乎乎的身体里掏了掏,拿出了那个锦盒,天真道:“喔,你们说这个呀。”

    步云邪往前走了一步,自己还等着这金丹修炼,岂能便宜了这妖怪。它打开了盒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把金丹吞了。它把盒子往人群中一抛,轻飘飘地道:“好了,还你们。”

    步云邪简直要被气死,捏死它的心都有了。李玉真的脸色也白了,怒道:“你干什么!”

    小妖怪悠然道:“我听说这里有热闹可瞧,来晚了半步,那我就制造个热闹好了。”

    它周身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妖气,黑压压地朝众人扑过来。段星河有种不好的预感,道:“小心——”

    众人四下躲闪,那些黑雾还是如附骨之疽一般,丝丝缕缕地从他们的鼻子、耳朵里钻了进去。小妖怪嘻嘻直笑,道:“别躲啊,这么好玩的事儿,你们难道不想试试吗?”

    一缕黑气钻进了段星河的耳朵,他顿时感觉脑袋嗡嗡的,一片混沌。他踉跄了一步,跌坐在地上,道:“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混乱两只细小的胳膊叉着腰,嘻嘻笑道,“当然是要搞个大事件,你马上就知道了!”

    段星河的意识越来越昏沉,仿佛有什么抽离了身体,渐渐闭上了眼。

    短暂的昏迷过后,步云邪醒了过来。周围还是那片荒凉的空地,那个小妖怪已经消失了。其他人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都没受什么伤。他感觉好像没什么问题,又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他周身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玫瑰香气,而自己身上一向都只有药味的。

    他揉了揉太阳穴,忽然发现自己的衣裳鲜红,左手上还戴着个金镯子。

    他低下头去,发现自己的胸前隆起来一块,腰肢纤细,竟是变成了宋胡缨的模样。他的脑袋像是被榔头敲了一记,下意识闭上了眼,以为自己是做了个噩梦。他再睁眼时,发现自己仍然在宋胡缨的身体里。

    “……怎么回事?”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又拍了拍胸,一切都真的不能再真了。

    “不准摸——!!!”

    步云邪回过头去,就见赵大海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坐在一片煤灰里,脸上黑黢黢的,愤怒地看着他。步云邪吓了一跳,连忙把手举了起来,道:“没乱动,没动。”

    上天作证,他一点歪心思也没有,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赵大海并着双腿侧身坐着,微微噘着嘴,圆睁着眼,生气的样子跟宋胡缨如出一辙。他一个粗壮的大男人,摆出一副少女的姿态来实在有些违和。步云邪明白他的身体里是谁了,难怪他对自己的这具身体这么紧张。看来发生变化的人不止自己一个,那真正的赵大海又去谁的身上了?

    段星河坐了起来,环顾了一圈,喃喃道:“发生什么事了?”

    步云邪像要抓住救命稻草似的,道:“星哥,你没事吧?”

    段星河憨憨地道:“大师兄……大师兄在哪儿?”

    他到处找人,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就是段星河。步云邪看出他也被换了,有些绝望地道:“你是谁?”

    他挠了挠头道:“我是大海啊,连我都不认识了。”

    李玉真坐在旁边,静静地看了他们好一阵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道:“我在这里。”

    他的口吻有种李玉真没有的沉稳,一说话大家就听出来了,他是段星河。他回头道:“李兄呢,他去哪儿了?”

    步云邪抬起了手,道:“我在这里,我是李玉真。”

    他一副倒霉的样子,刚赢了比赛还没高兴多久,就被换到别人的身体里了。这种事换成谁,谁敢信?

    他扭头道:“顺子去哪儿了?”

    他们看着伏顺的身体,道:“你没变?”

    伏顺一只眼睛看天,一只眼睛看地,茫然道:“喵?”

    大家沉默了,随即发出了一阵吭哧吭哧的笑声。眼下的情况虽然糟糕,但说实在的也有些好笑。尤其是灵魂互换之后,小对眼两只眼睛分开站岗的毛病居然也跟着过来了。

    小对眼在一旁弓起了背,发出了伏顺的声音,气愤道:“笑什么,你们好歹还是跟人换,凭什么就让我跟猫换啊!”

    李玉真摸了摸它的背,道:“淡定,兄弟……都别笑了,赶紧想个法子变回去。”

    段星河寻思道:“肯定是刚才那个小妖,把咱们的灵魂互换了。它掌管混乱,没什么大本事,这种旁门左道应该就是它的看家本领了。”

    步云邪从刚才起身上的灵光就一闪一闪的,试图把自己换回去。他费了半天劲,还是做不到,叹了口气道:“不行……”

    段星河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想办法找到它吧。”

    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了,大家渐渐忧虑起来。他们总不能这样过一辈子,拖得越长越麻烦,得赶紧换回去才行。

    混乱对他们搞了这么大的恶作剧,心里乐开了花,早就躲起来了。段星河闭上眼感受了片刻,附近没有妖气。天渐渐黑了,他叹了口气道:“先回去吧,这事别让外人知道,咱们慢慢找它。”

    一行人有些疲惫,纷纷往回走去。大家换了新的身体,都很不适应。伏顺变成了猫,看什么都格外巨大,一直炸着毛。赵大海弯下腰,把他抱了起来,道:“走吧,我保护你。”

    小对眼虽然换了人类的身体,觉得自己还是一只猫,跟他们爬着走。伏顺觉得自己的面子都被它丢完了,吼道:“不准爬,给老子站起来!”

    小对眼被他凶的打了个激灵,嗷地一声叫。宋胡缨有些心疼,道:“你骂它干什么,我背就是了!”

    她说着扎了个马步,道:“儿子,过来。”

    小对眼登时跳到了她背上,两条胳膊紧紧地搂着她的肩膀,用脸蹭了蹭她的背。宋胡缨的力气大得很,八尺长的斩马/刀都抡得呼呼作响,背个人不在话下。在外人眼里看来,是赵大海背着伏顺,他哥俩一向感情不错,看起来没有太大的违和感。就是伏顺脑子不太好使似的,像是个痴呆的傻弟弟。

    伏顺再看下去要被气死,决定对那只傻猫眼不见心不烦,用尾巴盘住毛茸茸的身体,闭上眼窝了起来。

    众人走过一条街,就见一名俊朗的青年骑着黄骠马迎面而来,却是宋传捷带着将军府的马车来了。他勒住了马,扬声道:“妹妹,爹让我来接你,赶紧回去吧。”

    宋胡缨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宋传捷却没看她。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穿到赵大海的身上去了,不知怎的有点失落。小桃和一个老嬷嬷从车上下来,走到了步云邪跟前,对他行了一礼,道:“大小姐,走吧。”

    步云邪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求助似地看向宋胡缨。宋胡缨也没什么办法,嬷嬷已经挽住了他的胳膊,拉着他往回走去。步云邪被拽到了马车跟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道:“我……不是,那个……”

    老嬷嬷端严道:“大小姐,你身份贵重,不能老是抛头露面,免得被京中的人说闲话。”

    她说着,和小桃一起把步云邪拉到了马车上,关上了车门。车里布置的优雅精致,弥漫着一股花朵的香气,步云邪像是一脚踏进了女儿的闺房,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他十分绝望,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一只手扒着窗框,求救似地挥了挥。老嬷嬷一把将他的手扯了回去,道:“大小姐,女子要端庄,扒门扒窗的可要不得。”

    一阵寒风从他们面前吹过,段星河眼看着自己的师弟被人抓走了,欲言又止,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宋传捷抬手抱拳,微微一笑道:“在下告辞了,改日再见。”

    第134章 混乱 六

    步云邪被宋传捷抓到将军府, 转眼间已经有两天了。

    他坐在窗边,脸色惨白,喃喃道:“两天了,还不来救我……你们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吗?”

    京中的贵妇们说宋大将军家什么都好, 就是养的女儿太泼辣, 一点淑女气质都没有, 多半是跟她娘学的。宋夫人听够了她们的闲话,终于忍无可忍, 打算趁着女儿回来, 找人好好教一教她礼仪。

    李嬷嬷原本在宫中做女官, 专门教秀女礼仪,后来年纪大了便出了宫。京中的达官贵人有适龄的女儿, 便请她到府中教习。李嬷嬷教出来的贵女都落落大方,仪态挑不出毛病来, 在京中很有名望。

    宋夫人带了重金亲自上门去请,李嬷嬷一开始还不肯来,道:“老身听说,宋大小姐很有自己的主意, 老身恐怕教不好她。”

    宋夫人对她承诺, 只要嬷嬷能把自己的女儿教好, 手板尽管打,不听就来找自己告状。老嬷嬷这才金尊玉贵地来了,没想到还没教宋胡缨两天, 皮囊里的人就换了。步云邪被带回了将军府,下了马车, 就见宋夫人迎面而来,道:“好闺女, 怎么样,比赛好看吗?”

    步云邪想这应该就是宋胡缨的母亲了,道:“挺精彩的。”

    宋夫人笑吟吟的,道:“那好的很,你爹已经回来了,赶紧一起来吃饭。”

    步云邪头一次来将军府,生怕一不小心露了馅,道:“不了,我头有点疼……”

    李嬷嬷却道:“长有赐,不敢辞。大小姐身为晚辈,身体若有轻微不适,也该陪长辈用饭之后再回去休息。”

    步云邪沉默下来,宋夫人花了大价钱请了李嬷嬷,对她言听计从,道:“那就来吃点。”

    步云邪进了花厅,见宋破虏和宋传捷已经坐下了。母亲也落了座,李嬷嬷站在一旁。步云邪在寒风里吹了一下午,此时也饿了,懒得看那老嬷嬷脸色。他拿起了碗,打算先盛点海参汤喝。

    李嬷嬷低声道:“大小姐,身为女眷,你要先为父母、兄嫂布菜。若是出嫁了,更要先给公婆、夫君盛饭,这是女子的本分。”

    步云邪有些生气了,抬眼道:“我不能上桌?”

    李嬷嬷脸上带着浅浅的皱纹,每一根皱纹都写着她的高贵与骄傲。她端然道:“可以上桌,但要长辈允许。”

    宋传捷同情地看着妹妹,感觉母亲虽然不给她缠脚了,但是改给她缠脑子了。步云邪心里憋了一股火,自己在步家寨子大小也是个祭司,一向受人尊敬,没人敢啰啰嗦嗦的给他这种气受。难怪宋胡缨要跑路,这地方自己连半天都待不下去。

    宋破虏也觉得女儿可怜,道:“刚开始学礼仪,不用这么严格。嬷嬷你也辛苦了,下去歇歇吧。”

    李嬷嬷高傲地行了一礼,仿佛觉得这些就会舞刀弄枪的莽夫根本就是朽木不可雕也。宋夫人目送着她出去了,低声道:“我好不容易把人家请来的,你客气一点。”

    宋破虏满口答应着,态度十分敷衍,一边给女儿盛了一大碗红烧排骨,越过千山万水递过来,催促道:“快吃、快吃。”

    步云邪看着碗里冒尖的排骨,有些感动。难怪宋胡缨跟她爹关系好,宋破虏是真的疼闺女。宋传捷也一副紧张的模样,把一碟熏鱼推到她面前,道:“赶紧吃,免得老太婆一会儿回来了。”

    宋夫人有些生气,感觉这一家子三个人抱团对付自己一个,简直不识好歹。她拿起筷子,扒了一口饭,腮里鼓鼓囊囊地说:“花了那么多钱找嬷嬷来,我不是为了她好?都快嫁人了,临时抱抱佛脚,免得让婆家笑话嘛。”

    宋破虏一本正经道:“说得对,食不言寝不语,夫人请以身作则。”

    宋夫人一怔,顿时有些恼了。她悄悄地扭了宋破虏胳膊一下,道:“让你管老娘!”

    宋破虏皮糙肉厚的也不怕她,道:“女子以夫为纲,岂能随意动手动脚,哎呦……”

    步云邪和宋传捷忍不住都笑了,宋夫人扳起脸来道:“笑什么笑,赶紧吃饭!”

    天渐渐暗了,步云邪白天练了一天淑女的走姿,满脑子都是行不动裙,笑不露齿,目不斜视,一步走错了就要从新来过,心累得不行。明天李嬷嬷还要监督他读女诫,他一想起那些缠脑子的东西就一个头两个大。有这功夫不学点安身立命的本事,却在这里驯化自己,岂不是越学越活不成了?

    他做了二十年男子,无论是学医还是修炼都遵循天性,从来没人逼迫过他。如今阴差阳错变成这样,他才意识到这世道对女子有多苛刻。他本来还想替她假扮几天大小姐,如今看来自己是做不到了。

    步云邪头上戴着金步摇,腰上悬着玉禁步,就像是披枷带锁,稍微一动就叮当直响。他把那些劳什子都摘了下来,一股脑地堆在梳妆台上,这才松了口气。他喃喃道:“宋姑娘,你别怪我不讲义气,这个罪不是一般人能受的。”

    他悄然出了屋,打算趁着天黑跑路。他往院墙边走去,忽然就听一人道:“站住,你上哪儿去?”

    步云邪心一惊,扭头一望,却是宋夫人过来了。他强作镇定道:“我散散步。”

    宋夫人嘴角微微一扬,仿佛知道女儿在想什么。她道:“娘也是来散步的,你陪陪我吧。”

    步云邪只得沉默下来,跟她并排走在院子里。幽红的灯光照下来,宋夫人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貂裘,很是雍容华贵。她出身边塞,泼辣有余,优雅不足。她虽然外表看起来骄傲,其实跟其他贵族比起来还是有些自卑的,要不然也不会发了狠地培养自己的女儿。

    她道:“白天练走路了,累么?”

    步云邪不确定宋胡缨平时怎么跟母亲交流,还是少说少错。他点了点头,心里暗想如果她让自己走两步给她瞧瞧,自己就撂挑子不干了,马上翻墙跑路。

    所幸宋夫人没有逼他,只是道:“辛苦啦,其实妈妈也知道你不容易。”

    她执起了步云邪的手,轻轻拍了拍。宋胡缨的手上满是茧子,都是舞刀弄枪练出来的。这样一双手明明可以建功立业,不完全不输男儿,母亲却要她用这一身的本事去绣花,讨好男人。

    宋夫人明白自己委屈了她,温声道:“你嫁人之后,要怎么活都由得你。只是娘不想让人拿规矩欺负你,有些事你可以不做,但不能完全不会。”

    步云邪有些诧异,抬眼看着她。宋夫人轻轻一笑,似乎是对女儿让步了。

    花园里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雪堆旁边开着一大丛淡黄色的蜡梅花,粉妆玉琢的,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瑰丽。母亲赏着花,一边道:“娘知道,你跟太清宫的那个小道士挺要好的。听说他在门派大比里得了第一名,没有外头传的那么羸弱嘛。”

    她脸上带着笑容,仿佛觉得女儿的眼光很不错。宋夫人一向快人快语,道:“你要是喜欢他,跟他在一起也行,妈妈就希望你开心。”

    步云邪的心微微一动,寻思着他俩是互相喜欢的,不过此时若是答应了,未免显得不矜持。他道:“父亲不是不喜欢李国师么?”

    母亲笑道:“你爹就是脾气冲,轻易不肯服人。不过他回来之后,跟我夸了那小子几句,应该不讨厌他。”

    步云邪没说话,母亲以为女儿不好意思。她道:“我让你哥先去探探口风,他们要是主动开口,娘就不阻拦了,你觉得怎么样?”

    为了能争取到这个机会,李玉真拼了命都要赢,步云邪自然是要帮忙促成这件事的。他嗯了一声,母亲便笑了,就知道闺女喜欢那小子。她抬手帮他把一缕头发拨到耳朵后面,道:“好了,天怪冷的,回去歇着吧。”

    步云邪回了屋,正打算睡了,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猫叫。

    “喵,喵喵——”

    那声音有点像小对眼,但它没这么嗲,一向只会呜哇嗷。猫又叫了两声,开始噼里啪啦地挠门。步云邪坐了起来,感觉确实是小对眼。他推门出去了,一只灰扑扑的兔狲蹲在门前,一见他顿时激动起来。

    步云邪也喜出望外,把它抱了起来。过了这些天,他们终于来找自己了。他进了屋,坐在炭盆旁边道:“你怎么才来,冷不冷啊?”

    伏顺这一身厚毛不是白长的,一点也不冷。他抖了抖耳朵道:“哥,大师兄托我来给你带个话——好好在这里稳住,再坚持几天,我们会想办法换回去的。”

    步云邪道:“快点,她们每天让我念女诫,逼我学女子走路,我要疯了。”

    伏顺感觉是有点惨,看来做人也没比他变猫好到哪里去。他道:“大师兄天天替李兄上早课抄经呢。我们会想办法的,这是宋姑娘给你写的,你看看。”

    他抬起爪子,把一张信纸从项圈里扒拉出来。步云邪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宋大将军和宋夫人的喜好,还有跟她哥哥相处的注意事项,密密麻麻写了一整张。最终总结道,如果实在演不好,那就在屋里待着,少说少错。

    步云邪笑了,道:“放心,已经打成一片了,她爹娘哥哥都挺好相处的。”

    伏顺道:“没人欺负你就好了,我们还很担心呢。”

    步云邪寻思着也不是没人给自己气受,正说着话,李嬷嬷敲了敲门,端着一盏灯从隔壁过来了。伏顺吓了一跳,连忙扒开窗户,窜到院子里逃跑了。李嬷嬷道:“什么声音?”

    步云邪把那封信藏在了被子下面,道:“猫。”

    李嬷嬷刚才是听见有猫叫。她在屋里转了一圈,见没什么异常,道:“大小姐早点休息,明天咱们还要念书呢。”

    女诫算什么正经书,就该扔在火盆里烧掉。步云邪想着段星河让自己再待几天,一颗躁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看在他的面子上,自己就勉为其难忍耐几天好了。

    他淡淡道:“好,嬷嬷也早点休息。”

    夜幕降临,宋胡缨和李玉真待在花园里。两人想散散步,来到亭子前便进去坐下了。他们一回到京城,碍于外人的眼光不能相见。如今阴差阳错地换了身体,反而能天天在一起了。

    原本艳若桃李的少女变成了一条粗犷的大汉,机敏的小道士变成了高冷的祭司,变化都够大的。他们俩一开始看到对方的样子还有点别扭,好在这两天下来渐渐习惯了。李玉真甚至能从赵大海那雄浑的声音里听出一点柔情,此时才解了什么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

    宋胡缨的一举一动还带着原来的影子,不经意间把头发拨弄到耳后的样子,跟从前一模一样。他温柔地看着她,一旦接受了这件事,就连赵大海的模样都变得可爱起来。

    宋胡缨没注意他正在默默地看着自己,只是垂眼看着自己粗大的手掌,想念自己原来的身体,道:“还要这样多久啊?”

    男人的身体对她来说有很多不便,头一次去解手的时候,宋胡缨外表面无表情,心里简直要裂开了。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一览无余地看到赵大海的身体,相应的步云邪也免不了要解手、更衣、沐浴,应该已经把她的身体看光了。

    宋胡缨知道步云邪是个正人君子,不会过多地关注她的身体。但心里这一关还是有些难过,她只能劝自己,谁都不想这样,只能暂时忍耐了。

    这种情况也不知道会维持多久,还是说会这样一辈子?如果是后者的话,必须赶紧把那个始作俑者找回来。宋胡缨忽然前所未有地想念父母,想到若是一辈子都这样,他们就不认得自己了。

    母亲的唠叨和规矩忽然也变得没有那么烦人了。她有些难过,喃喃道:“信女宋胡缨,愿用我哥再长高两寸,换我变回原样。”

    她在这儿既要又要的,净想好事呢。李玉真笑了,道:“你对你哥可真好。”

    宋胡缨道:“那可不,他一直嫌自己不够高,比不上我爹魁梧呢。”

    她看着远处的红灯笼,长长地叹了口气。李玉真白天打了一天的坐,希望能用灵力净化身上的妖术,却没有任何效果。那家伙不愧是上古大妖之一,虽然做的事很幼稚,就像个闹家鬼,但其实也是有些本事的。

    他现在一筹莫展,却又不想向父亲求助,总觉得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他道:“大家都在想办法,会好起来的。”

    宋胡缨的心累得很,垂下了眼。李玉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搂住了她的肩膀。宋胡缨便放松了自己,靠在李玉真的肩上。

    李玉真的心砰砰直跳,觉得十分幸福。段星河从书阁回来,前前后后的又有几个人跟他一起往回走。他查了一天的古籍,没找到相关的任何记载。步云邪不在身边,他没人可以商量,感觉压力格外大。

    他经过凉亭,见幽红的灯光照着那边,映出两个人的身影,正是宋胡缨和李玉真。他们俩你侬我侬的,在外人看来,却是赵大海乖巧地依偎在步云邪身上。一个壮汉小鸟依人的模样太过于震撼,让段星河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其他弟子看见了那情形也惊呆了。短暂的沉默过后,一人低声道:“诶,你说他俩是不是一对儿啊?”

    旁边的弟子道:“不是吧……那不俩男的么?”

    另一人道:“说不定人家就好这一口呢?”

    一名女弟子道:“那个人长得像头熊似的,还靠着人家。噫,好娘啊。”

    另一个人咋舌道:“我也解不了,啧……那小郎君多俊啊,怎么不开眼,喜欢这样的。”

    段星河都听见了,感觉头疼欲裂。也就是步云邪不知道李玉真拿他的身体干了什么,好端端的就被人说成这样,简直百口莫辩。

    他轻咳了一声,示意说闲话的收敛一点。弟子们望见李师兄过来了,顿时闭了嘴。段星河沉默着往回走去,到了屋前,见草丛里蹲着一个半裸的男人。他下意识道:“顺子,你在那里干什么?”

    伏顺嘴里叼着一只肥硕的老鼠,已经咬死了。严格来说,他不算一丝不/挂,他脖子上系着一条绿色的口水兜,身上穿着一条长裤,光着脚,蓬着头,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他把老鼠放在门前,一副骄傲的模样,等着他表扬自己。段星河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皮囊里盛着的其实是小对眼。

    它这两天被伏顺逼着学人走路,不准它往屋顶上爬,不准它对着人嗷嗷叫,不准这不准那。小对眼烦躁起来,对着他龇牙哈气,把身上的衣服都撕了下来。伏顺一怒之下把它关在了屋里,不准这家伙出去给自己丢人,没想到它趁人不备又偷偷跑出来了。

    段星河见它身体都冻红了,人跟猫不一样,身上又没有毛。他连忙进屋拿了个毯子裹在小对眼身上,搓了搓它的头道:“真能干,老鼠我收下了。以后出门记得穿衣服。”

    小对眼歪着头看他,段星河指了指地上被它撕下来的衣服,它也没明白什么意思。段星河叹了口气,把衣服捡起来放在凳子上,没想到一向精明的伏顺也有变成这样的一天。

    已经有流言说李玉真身边的那个贼眉鼠眼的小子是傻子了,段星河只能当做没听见。他给小对眼倒了一碗小鱼干,加了点牛肉干和馒头,用水泡软了,放在桌上道:“吃吧。”

    小对眼把脸埋在碗里,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它最近挨了伏顺不少骂,心里憋屈的很,要不然也不会去抓老鼠证明自己的价值。段星河有些同情它,但伏顺要是知道它用自己的嘴啃过生耗子,肯定要气炸了。他劝道:“最近天冷,先别逮耗子了,等暖和了再说。”

    小对眼低头忙着吃饭,也没在意他说了什么。喵地一声,伏顺拱开门,从外头回来了。他抖了抖毛,一下子跳到了床上,道:“哥,我去见过二师兄了。”

    段星河道:“怎么样?”

    伏顺道:“他说宋夫人逼他读女诫,还让他学女人走路,他要受不了了。”

    段星河忍不住笑了,又很同情他。他道:“都够辛苦的,明天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伏顺知道他去了书阁,道:“没查到类似的事么?”

    段星河摇了摇头,显得有些忧虑。小对眼吃完了饭,伸出手开始舔毛,一个大男人猫里猫气的,要说没点毛病谁也不信。伏顺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声道:“吃完饭去洗手,不准用舌头舔!”

    小对眼偏要用舌头舔,还故意舔的呲溜呲溜直响。它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身体变大了,真打起来伏顺不是它的对手。

    “嘿,你还敢挑衅老子!”

    伏顺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气得过去用爪子挠它,小对眼伸出手跟他对着挠。一人一猫满床打滚,不光人像个傻子,猫也够神经的。

    段星河光看着都觉得脑瓜子嗡嗡的,干脆去了隔壁,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墨墨窝在床头,已经睡了一觉了。步云邪不在,它也格外孤独。

    段星河躺在床上,随手摸着儿子毛茸茸的脑袋,总算还有个没变的。墨墨的肚皮热乎乎的,把被窝也烘得暖和起来。良久他翻了个身,寻思着再这么耽误下去兄弟们的名誉都要没有了,必须赶紧想办法解决。

    “铛、铛、铛——”

    钟楼里的黄铜大钟响了数下,早课结束了。弟子们收拾了东西,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去。二猴一跃坐在了桌上,道:“李师兄,一会儿吃什么去?”

    段星河不怎么饿,打算随便买两个包子。旁边有女弟子低声道:“别出去了吧,听说昨天有人去逛街,买了点橘子都被挤烂了。大街上人挤人,根本就走不动,差点就把小孩儿踩了。”

    段星河竖起了耳朵,感觉这情形似曾相识,像极了那个混乱做的事。他出声道:“哪条街?”

    女弟子道:“就是前头的那条永安大街,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捣乱,趁着人多推来推去的,要是踩到人可不得了。”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寻思着必然是那家伙干的。快过节了,大家都出来置办年货,它也趁机到处捣乱。他打算出去碰碰运气,大步向外走去。

    二猴道:“李师兄,你不等我啊?”

    段星河头也没回,摆了摆手道:“我有点事,你自己去吃吧。”

    一名女弟子望着他的背影,大冬天别人都显得有些臃肿,忍不住要缩着脖子揣着手。他却不怕冷,穿着水蓝道袍的腰背自然舒展,丝绦一束显得猿臂蜂腰,七尺多的身材将近九尺的气场。她小声道:“李师兄最近好像变帅了。”

    另一人感慨道:“是啊,人还是那个人,但是感觉不一样了。就是那股六亲不认的冷淡劲儿,特别吸引人。”

    二猴道:“不人还觉得帅,你们有没有点原则了?”

    那女弟子一手托腮,含笑道:“吸引力是一种感觉,你不懂的。”

    他最近打赢了比赛,身上聚集了无数目光,整个人充满了力量感,是比从前更帅了。二猴挠了挠头,觉得这样其实也挺好的。起码跟他在一起就很安心,天塌下来有他顶着,当小弟的什么也不用怕。

    段星河出了门,李玉真的身体他用不习惯,只能尽量适应。他对于画符不太精通,一身的劲儿使不出来。他出了太清宫的大门,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嘶地捂住了左边的肋骨,差点忘了这茬,他的骨头裂了。

    刚穿过来的时候,他感觉肋骨疼得厉害,问李玉真森*晚*整*什么时候受的伤。李玉真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说:“喔对,打擂台的时候,被左师兄打伤了。”

    段星河当时都没看出来,道:“那你还跟没事人似的?”

    李玉真把胸膛一挺,道:“强撑着呗,疼是一会儿的事,帅是一辈子的事。”

    他是没事了,现在段星河在他的身体里,替他受罪。段星河早晨吃了点活血化瘀的药,感觉还是一阵阵地疼,最好是静养。但现在他心里烦得很,根本坐不住。

    他东张西望,想要寻找混乱。那家伙闲不住,去人多的地方肯定能碰上它。

    段星河在街上逛了一阵子,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暂时没什么异常。路边的早点摊子散发出一阵阵香味,段星河的肚子有点饿了,要了一碗大骨汤面。他坐在街边,看着对面琳琅满目的小摊,卖什么的都有,东西都不贵,但看着就是赏心悦目。

    一个小贩挑着担子走到街边,挤进了一个空档中,道:“让一让,多谢、多谢。”

    他的摊子上挂满了琉璃手串、琉璃坠子,映着冬日的阳光,五光十色的很是好看。他搓了搓冻红的手,吆喝起来:“正宗的香灰琉璃,一钱银子一串,趋吉避凶保平安,来看一看啦——”

    一个姑娘走了过去,看了一会儿,道:“假的吧?”

    小贩道:“当然是真的,琉璃是自己烧的,香灰是从龙华寺收的,保证灵验。”

    姑娘道:“那不如去龙华寺买呢。”

    “那边贵啊,”小贩道,“你放心,我这儿绝对保真,香灰我都拿来了!”

    他说着从担子里拿出一个桶,哐地一下放在地上,揭开盖子,里头满满的都是香灰。

    姑娘这才放心了,挑了一串白底带金花纹的手串,跟小贩讨价还价起来。骨汤面煮好了,店家端了过来。段星河撒了点辣椒,低头吃了起来。

    汤头熬得又浓又香,碗里浮着两片叉烧肉,加了香菜和辣子更开胃。段星河吃饱了,长长呼出一口气,感觉心情也没有那么糟糕了。

    这时候他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惊呼声,段星河的心猛地一跳,朝那边望过去。就见人群闹哄哄的,一只鸡受了惊吓,咯咯地叫着从人群上空扑腾过去。小贩喊道:“我的鸡,我的鸡——”

    这情形简直再熟悉不过,段星河心道:“来了!”

    他把钱往桌上一扔,拔腿朝那边冲过去。一个小吃摊子在混乱中被人打翻了,哗啦一下子,一大锅胡辣汤撒了出来。有人被烫到了,疼得直跳脚,大声喊道:“别推了,哎呦!”

    一团黑雾悄然钻到人群中,偷偷地扯下了一个胖男人的荷包,打开来往上一甩,碎银子和铜板下雨似的从天而降。后头的人看见了,登时朝这边挤过来,喊道:“钱,好多钱啊!”

    前头的人被推的东倒西歪,纷纷怒骂起来。有人蹲下来捡钱,那情形一旦蹲下就起不来了。捡钱的人被挤得动弹不得,十分害怕。有人大声喊道:“别推了,要出人命了!”

    那团黑雾飞到了上空,不住盘旋。它看着下面混乱的情形,嘻嘻哈哈地笑着,不住翻滚。人们看不到它,只能感到一股烦躁的情绪。它嘲笑着人们的傻样儿,得意的不得了。

    它深吸了一口气,人群中产生的混乱让它感觉好极了。这才捣了几天乱,它的力量就增长了好几倍,这样下去它很快就能恢复本来的力量了。它正盘算着要再怎么搞点破坏,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它猛地回过头去,就见一个道士手中书写符箓,结了个金光咒,朝它拍了过来。

    混乱向上一窜,躲开了那个符文织就的牢笼。它道:“喔,是你啊。”

    那道金光还没消散,追着它扑过去。混乱体内冒出一股黑烟,渐渐把符咒侵蚀掉了。它嘻嘻直笑,道:“你还不服气,这回想变个女的不成?”

    段星河脸色一沉,右手比了个剑诀,写了一道驱邪咒,道:“急急如律令,去!”

    混乱没想到他还有些本事,被符咒撵的在空中不住飞舞。它向前飞去,段星河不能放它逃了,在人群中又寸步难行。他干脆一跃而起,踩着街边的屋檐向前追去。混乱大声笑道:“来啊,你追的上我吗?”

    段星河看它那副欠样儿就烦躁,一想起兄弟们因为它现在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更恼火了。他一脚踢起一块瓦片,把一道灵光凝结在上面,朝前头拍了过去,道:“我让你狂——”

    那家伙冷不防被拍中了,惨叫了一声,一头向下栽去。卖手串的小贩见后头闹哄哄的,还以为出什么事了。他挑起担子,打算随着人流赶紧跑路。这时候就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天而降,一头扎进了自己的香灰桶里。

    一股黑烟冒了起来,那东西在桶里疯狂地扑腾着,就像一只老鼠掉进了面缸里。小贩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路边。那团黑色的怪东西打翻了香灰桶,尖叫着飞起来,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路上的人都吓了一跳,扭头道:“什么东西?”

    段星河喝道:“别跑,站住!”

    他踩着屋檐往前追了一阵子,混乱早就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具身体上还有伤,跑了一阵子就开始喘了。段星河不甘心,肋骨却疼的要命。他一手叉着腰,咬牙道:“算你运气好,再让我逮着你,老子把你皮扒下来!”

    第135章 混乱 七

    中午时分, 段星河从外头回来了。他想着刚才的骚动,觉得那妖怪好像在害怕什么东西,今天跑得格外快。他回了院子,见步云邪在屋前徘徊。他登时露出了笑容, 道:“阿云, 你来了!”

    对方扬起了眉, 揣着手看着他,神态纯良烂漫, 与以往的内敛高冷截然不同。段星河这才想起来, 眼前的人其实是李玉真。他有些失望, 道:“喔,是你啊。”

    李玉真在这里等了他好一阵子了, 见段星河本来还挺高兴,忽然就变得面无表情起来。李玉真道:“怎么啦, 是我就不行?”

    段星河开了门,道:“没有,找我有事?”

    李玉真进屋道:“段兄,帮个忙, 兄弟这一辈子的幸福就都靠你了!”

    段星河的心念一动, 猜到李玉真来干什么了。他刚打赢了擂台, 此时若是不趁热打铁,跟宋家提亲,过了这一阵子说话又不好使了。李玉真果然道:“麻烦你跟我爹说, 让他考虑一下跟宋家议亲的事好不好?”

    段星河如今在李玉真的身体里,这件大事自然不能给兄弟耽误了。世人皆知国师跟宋大将军一向不和, 他道:“直接跟你爹去说,会不会被他打出来?”

    李玉真也觉得有点悬, 想了想道:“要不然这样,咱们去求我小师叔。就算我爹不给我面子,也总得给紫衣侯面子吧。”

    段星河觉得可以,道:“拿点礼物,别空着手去。”

    李玉真立刻道:“你等着,我还真有点压箱底的宝贝。”

    他转头就跑,风风火火的模样一点都不像步云邪。段星河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换回来,越发想念阿云了。

    等了片刻,李玉真抱着一个锦盒跑了过来,道:“几十年的好东西,我没舍得用,今天可算派上用场了!”

    他打开来,小心翼翼地给段星河看了一眼,里头是一只硕大的灵芝,像一朵如意似的,迎面扑来一股浓郁的药香,一看就是好东西。

    段星河接过了盒子,道:“紫衣侯在哪儿呢?”

    李玉真道:“这会儿应该在丹房,我带你去。”

    司空悬在京城有侯府,但平时不怎么回家,大部分时间在太清宫修行。他作为皇帝修行的替身,不敢懈怠,日子过得比一般修道者更为严格。太后想念外孙女,派人把司空玉接进了宫。司空悬也没什么事,前两天看完了门派大比,便在太清宫住下了。

    两人穿过花园,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紫衣侯喜欢安静,弟子们一向不到这里来。此时屋门半开,段星河敲了敲门,道:“小师叔,在吗?”

    司空悬道:“进来吧。”

    两人进了屋,见房中的摆设十分雅致。墙上挂着三把琴,一把焦尾,一把绿绮,还有一把认不出来,但能跟那两把名琴放在一起,必然也极名贵。窗台上摆着一盆榕树盆景,他刚浇完了水,正在侍弄它。

    段星河把锦盒放在桌上,恭敬道:“小师叔,最近天冷,师侄给你送点补品来,你养养身子。”

    司空悬知道这小子来必然有事相求,头也不回道:“什么事,有话直说。”

    反正是替李玉真开口,段星河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直接道:“我想求娶宋大将军的女儿,小师叔能帮我跟我爹说说去么?”

    李玉真在一旁目光灼灼地望着司空悬,盼着他答应。司空悬摆弄完了一盆榕树,又去给吊兰擦叶子,淡淡道:“你自己的事,怎么不自己去跟你爹说。”

    段星河道:“我爹老爱凶我,小师叔你就帮帮侄儿吧。”

    他学着李玉真撒娇的模样,居然还挺像。李玉真诧异地看着他,没想到自家兄弟这么豁得出去。段星河给他眨了眨眼,示意出去加钱。李玉真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对他比了个拇指。

    紫衣侯一早也在寻思,擂台都打赢了怎么还没动静,今天总算行动了。他神色里带了点笑意,道:“你这小子倒是会打算盘,让我去,我不挨骂么?”

    段星河道:“小师叔,你一直疼我,就帮侄儿这一回吧!”

    紫衣侯确实吃这一套,放下了水壶道:“知道了,帮你去问问,不保证成不成。”

    李玉真十分兴奋,道:“多谢小师叔!”

    紫衣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自己家侄子的事,他这么高兴干什么。段星河连忙道:“我们俩好兄弟,他替我高兴,哈哈。”

    司空悬注视着他,段星河被他看得有点发毛,怀疑他瞧出自己是个换了瓤的假货。司空悬却伸出手来,碰了碰他脸上一块擦伤,道:“这儿怎么破了?”

    段星河被他一碰,这才感觉有点疼。他寻思着应该是在街上弄伤的,道:“方才在外头碰见个小妖怪,我想逮它来着,结果被它跑了。”

    司空悬道:“什么妖怪?”

    段星河比划了一下,道:“这么大,长着一只眼,黑漆马虎的到处捣乱,皮得很。”

    司空悬听说城里最近不太平,但寻思着就是个闹家鬼,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从抽屉里找出一盒药,扔到段星河怀里,道:“涂一涂,马上要相亲的人了,岂能破相。”

    他确实挺疼李玉真的,来找他就对了。段星河想了想,觉得紫衣侯的修为颇深,说不定有办法对付那些妖物。他看似漫不经心道:“小师叔,你知道上古大妖级别的东西怕什么吗?”

    紫衣侯披上了一件貂裘,道:“它们不怕污秽的东西,但是很怕圣洁的东西,大能常用的东西可以震一震它们。”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寻思着没地方找高僧舍利子去。段星河忽然想起了小贩的那个桶,灵光一现道:“香灰?”

    紫衣侯带着他们出了门,道:“可以试一试。”

    两人等在院外,司空悬走到书房跟前,敲门道:“师兄,在么。”

    里头传来了李默今的声音,司空悬便推门进去了。李默今正在写一幅字——世事总归簪上雪,人生聊寄瓮头春。司空悬看了一眼便赞叹道:“笔力雄浑,气势酣畅淋漓,师兄的书法又有精进了!”

    李默今感觉也没有进步太多,师弟就硬夸。他搁下了笔道:“无事献殷勤,想干什么。”

    他们师兄弟之间关系亲近,司空悬也不兜圈子了,微微一笑道:“你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没定亲,你不替他着急么?”

    段星河跟李玉真在院外的梅树边站了一会儿,书房里静静的,李默今的反应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激烈。李玉真徘徊了一阵子,实在按捺不住,低声道:“去瞧瞧。”

    两个人猫着腰进了院子,悄悄蹲在窗户下面,听里头的人说话。

    司空悬道:“成亲是两个小辈一起生活,你又见不着宋破虏,有什么好烦的。”

    李默今还是有些憋气,自己若是替儿子向宋家提亲,还不知道宋破虏得意成什么样呢。

    他冷着脸道:“我开不了这个口。”

    司空悬道:“为了儿子,忍一忍呗。反正准备好礼单就行了,凡事有媒人开口,不用你说话。”

    李默今背着手在书房里转了个圈,又开始担心别的,道:“万一生个孩子长得像宋家的人呢?”

    司空悬悠然道:“那就生女儿,闺女都像爹。”

    李玉真没想到父亲都想到那么远了,脸渐渐红了起来。李默今冷冷道:“生男生女又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司空悬便笑了,道:“那就听天由命呗,宋大小姐长得那么漂亮,就是像她也不亏啊。”

    屋里静悄悄的,李默今陷入了思索。一只猫轻轻叫了一声,李玉真抬头一望,却见伏顺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屋顶上,弓起背跳了下来。

    李玉真伸手把他捞过来,低声道:“怎么这么能逛,连这儿都敢来。”

    伏顺最近体会到做猫的好处了,一天到晚到处窜,去哪儿都没人管。还经常有女弟子把他抱在膝盖上温柔的摸他,咪咪长咪咪短地叫他。他抖了抖耳朵,好奇道:“你们在这儿干嘛?”

    段星河道:“正经事,别说话。”

    李默今沉默了良久,终于放下了自己的面子。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是希望他开心。毕竟从小到大,自己实在亏欠他太多了。他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这几天就张罗。”

    司空悬露出了笑容,那三个人在外头听见了,都十分激动。李默今早就瞧见他们了,扬声道:“出来吧,好的不学,就会偷听。”

    李玉真站起来,他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马上就要进去给父亲一个拥抱。段星河眼看要穿帮,连忙一个箭步把他扒拉开,自己冲上去抱住了李默今。

    李默今:“……”

    李玉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步云邪的模样,脑袋上嗡地出了一层汗。段星河抱住了这个以严肃著称的男人,一时间也有些尴尬,觉得必须说点什么。

    他想了想,道:“多谢爹,你对我太好了!”

    李默今的身体有些僵硬,仿佛也不适应儿子跟自己这么亲近。片刻他渐渐舒展开来,抬起大手拍了拍他的背,道:“都要成亲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段星河干笑了两声,寻思着自己应该没被他看出来。看李默今的样子,也很久没跟儿子拥抱过了。李玉真打了个眼色,段星河心领神会,问道:“爹,你什么时候提亲?”

    司空悬看不过去了,这小子简直想明天就娶媳妇过门,一点也不含蓄。他道:“给你爹点时间,堂堂国师家提亲,当然要好好准备才行。”

    段星河喔了一声,似乎有些失望,把李玉真藏不住心思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李默今恢复了深沉的模样,道:“你们先回去吧,安心等一阵子。”

    段星河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和李玉真一起退了出去。出门之后,两人兴奋地击了一掌,伏顺跟在他们身后,一路撒欢地跑了。

    几人回去等了一日,还没见国师有所动静,忽然听二猴说宋家的少将军来了。李玉真听说大舅子来了,登时往外跑去。段星河连忙追了上去,喊道:“没让你去,矜持一点成不成!”

    其他几人跟了过去,见宋传捷坐在花厅里,李默今和司空悬也在。李默今本来还想拉下面子让人去提亲,没想到老宋家疼闺女,先让儿子来探口风了。李默今想起这些年在宋破虏跟前受过的气,一时间又有些恼火,冷淡道:“咱们两家素无来往,你们提出此事,实在有些突然。”

    宋传捷本来觉得女方家里主动来就已经很给李家面子了,没想到国师还要摆架子。他放下了茶杯,道:“国师的意思是?”

    李默今端然道:“找个好日子,问问凤神的意思吧。”

    凤神是创世神,代表光明与慈爱,被大新百姓当做最崇高的庇护者,太清宫中就有它的塑像。堂堂国师不至于连儿子成亲这种事都无法决定。宋传捷觉得李默今是在故意为难他们,仿佛没有他家自己的妹妹就嫁不出去了似的。他本来今天高高兴兴地来,想成全一桩好事,此时却觉得李家的门也没这么好进。

    司空悬悄悄给师兄使眼色,示意他稍微出口气就得了,没必要太为难人家。

    李默今本来私底下还寻思的挺好,觉得为了儿子,自己受点气不算什么。结果一见到宋家的人,又忍不住要气一气他们。宋传捷微微皱起了眉头,脸色很不好看。他心疼妹妹,不忍心坏了她的姻缘,但要是一直这么忍下去,以后不知道还要受多少气。

    他心中有些犹豫,身边的副官十分伶俐,开口道:“小人听说,前几日李公子在闹市上疯跑,还爬到屋顶上揭人家瓦片,乱扔乱砸。京中已有传言,说李公子或许是脑子不好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李玉真刚跑到花厅外,就听见里头有人说自己脑子不好使,脸顿时黑了下来。段星河本来以为议亲都是和乐融融的情形,没想到一来就撞见双方互相打压,谁也不愿低谁一头。

    他寻思着大约是自己前几天在街上追妖物的时候,被将军府的人瞧见了。当时闹哄哄的,他窜到屋顶上一路狂奔,确实不像什么正常人,但议亲的时候拿出来说就有点缺德了。他行了个礼,道:“父亲,小师叔,宋兄,我听说有客人来了,过来相见。”

    他一派落落大方的气度,丝毫没有被流言困扰,显得十分正常。

    司空悬生怕师侄被人认定是个傻子,连忙给他机会辩白,道:“你来得正好,最近有人说你在街上疯跑,举止不当,可有此事?”

    段星河摆出一副淡然的态度,道:“喔,前几日我在街上遇见一个小妖。它推搡百姓,制造混乱。我画符捉它,结果被它逃走了,可惜得很。”

    李默今的表情缓和下来,赞赏道:“你敢于挺身而出,驱除邪祟,不愧是我太清宫的弟子。”

    小师叔也道:“保护百姓乃是好事,纵使别人不明白,咱们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这两个大宗师争着护他,简直把他夸成了一个忧国忧民的少年英雄。那副官沉默下来,宋传捷也没说什么。李默今虽然私底下对儿子严格,其实护短的很。他的儿子只能自己骂,不能被别人嘲笑。段星河觉得他们父子的关系其实不算太糟,只不过国师嘴硬心软,跟儿子难以沟通罢了。

    屋里静了下来,宋传捷心里清楚李玉真没什么毛病,两人本来也是不错的朋友,知根知底的。这小子就是外表怂了点,其实骨子里很有血性。而且自家妹子泼辣的很,除了他这种老好人,别人也受不了她。这两个人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天生一对儿了。

    他心疼妹子,也不想跟对方斗来斗去的了,道:“国师要哪一天问神?”

    李玉真在外头听见了,眼睛一亮,知道宋家让步了。李默今也不想再拿架子,寻思了一下道:“年后有几个好日子,不过都出正月了。腊月二十八也不错,就是仓促了些。”

    宋传捷来之前,父亲把决定权都交给他了。他也怕日子久了再出幺蛾子,索性道:“那就二十八,到时候我请几位宗族长辈过来作见证。”

    李默今点了点头,道:“好,就这么定了。”

    送走了宋传捷,段星河往回走去,李玉真跟在他身边。刚才幸亏段星河淡定自若,帮自己化解了危急。他感激道:“好兄弟,多谢你了,还是你靠谱!”

    段星河道:“应该的。”

    他一大早拿了一个口袋,刚准备干点大事就被打断了。这会儿没人看着他,他从香炉里弄了一大把香灰,兜在袋子里。李玉真奇怪地看着他,道:“你干什么?”

    段星河道:“就是他们说我有病那天,我在街上碰见那个小妖了。它掉到一个香灰桶里,吱呀怪叫地跑了,我寻思着这玩意儿应该能治它。”

    李玉真的心一动,道:“那等会儿我也弄点带在身上。”

    段星河嗯了一声,把袋子外面的香灰掸掉,打算带回去。李玉真有点不好意思,道:“后天要问神,劳烦你帮我求签了。”

    段星河有些迟疑,道:“我求合适么?”

    李玉真把手跟他握在一起,郑重道:“咱们兄弟之间不分彼此。记得帮我求个好签,都托付给你了!”

    送佛送到西,自己现在是李玉真的样子,不帮这个忙也不行。能成全一段好姻缘,自己心里也高兴。段星河扬起了嘴角,道:“行,肯定帮你抽个上上签。”

    腊月二十八,宜祭祀,祈福,订盟,是个上上大吉的好日子。

    一大早,太清宫门前就来了不少车驾。城里的人惊讶地发现,一向跟国师不对付的宋大将军,带着宗族里的几位长辈一起来到了太清宫。

    李默今穿着一身紫色的天师袍,头戴莲花冠,也是一副庄严的模样。凤神殿外一侧搭起了个长棚,里头摆着一排太师椅和长桌。宋破虏和儿子、宋家的长辈、好友一起走进了太清宫,周益扬带了几名弟子上前迎接,笑容可掬道:“宋大将军,快请进,我家师父等待许久了。”

    宋破虏面沉似水,带着众人走进了长棚。司空悬和李默今已经在此处等待了,双方见了面,李默今淡淡道:“宋大将军,欢迎。”

    以两人不对付的程度,他能说出欢迎二字,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宋破虏扬了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国师客气了。什么时候开始?”

    李默今道:“快了,巳时初。”

    都是为了孩子,两人勉强忍耐着各自坐下了,拿背对着彼此。

    轿帘轻动,步云邪穿着一身粉色衣裙,从轿子里下来了。出门前嬷嬷给他戴了个面巾,防止别人看到宋家大小姐的容颜。步云邪寻思着她摆擂台的时候,早就被人看过一遍了,没必要这么讲究。嬷嬷说:“你不懂,女子议亲多了都要被人非议。何况大小姐一去一天,跟那李家的公子待在一起,若是一点遮挡都没有,岂不是吃了大亏?”

    步云邪寻思着要吃亏也是李玉真,宋胡缨巾帼不让须眉,可从来都不在乎这些。

    他虽然这么想,此时代表的是宋家的面子,只能暂时由他们摆布了。小桃陪着他来到凤神殿跟前,段星河已经等在这里了。他穿着一身水蓝色的道袍,收拾的干净整齐,一派翩翩公子的风度。

    阳光灿然,拨开天空中的云彩照了下来,是个暖和的好日子。他双手抱拳,行了个子午礼,道:“在下李玉真,见过宋姑娘。”

    步云邪垂下眼,向他福了一福,道:“李公子,你好。”

    段星河抬起头来,目光明亮。好久没见步云邪了,他扮成这副模样实在有些意思。宋胡缨本人有种我行我素的态度,换成了步云邪的灵魂之后,变得端庄矜持,倒比以前更像个大家闺秀了。

    段星河外表一派端方君子的模样,背对着长辈,神色却带着几分戏谑。步云邪眉头微微一压,示意他正经一点,别把人家的婚事搞砸了。

    李玉真和宋胡缨站在一群来看热闹的弟子中间,望眼欲穿地看着那边,盼着一切顺利。钟鼓楼里传来浑厚的钟声,吉时已到。

    周益扬手持三炷香,恭敬道:“今日李家与宋家欲结为秦晋之好,不知是否有缘。请凤神垂爱,赐予答复。”

    他把香插在香炉里,一名弟子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上面放着两个信封,里面写着李玉真和宋胡缨的生辰八字。四个时辰内如果没有大事发生,便证明这二人相配。

    凤神高大华丽,衣裙上绘着凤凰的金羽,慈爱地俯视着众生。

    段星河和步云邪走进大殿,殿中供着长明灯、鲜花和水果,檀香的气息弥漫着,让人的心渐渐沉静起来。李默今让人在大殿中挂了一道珠帘,两人分别跪在左右两侧,看彼此都影影绰绰的。

    长辈们坐在长棚里,喝着茶,不时低声交谈几句。宋胡缨站在人群中,低声道:“要跪多久?”

    李玉真道:“压着八字呢,要跪到下午。”

    宋胡缨道:“那腿不得跪麻了?”

    李玉真揣着手道:“没办法,合婚都这样。”

    弟子们看了一阵子,觉得没什么趣味,渐渐散了。长辈们一开始还正襟危坐,后来也累了,忍不住打起了瞌睡。太阳越升越高,微风轻柔,有种春天即将到来的气息。

    一个时辰过去了,段星河跪在蒲团上,微微挪了一下。步云邪感觉腿麻了,悄悄地捶着腿。段星河低声道:“有人看着呢,动作小点。”

    步云邪的腿都要没了,心烦道:“一帮婆婆嘴,让他们看去。”

    他这几天一直被管这管那的,有些心力交瘁,今天又要跪一天。他低声道:“这是不是给人下马威啊?”

    以李默今不服输的性情,还真有这个可能。宋大将军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个人都老大不小了,还一见面就暗中较劲儿。段星河道:“人家的事,别想那么多了。”

    步云邪叹了口气,道:“还是做普通人好,看对眼就在一起了,哪这么多麻烦事。”

    段星河笑了,隔着帘子朦朦胧胧的,侧影俊朗英挺。虽然外表是李玉真,其实神态还是本来的样子。恍惚间,步云邪仿佛看见段星河本人跪在这里。他抬头望着凤神,不知道它看到的是这两具肉身,还是身体中隐藏的灵魂。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终于西斜了,鸟雀向夕阳中飞去。远处传来悠远的钟鸣声,酉时已到,一日平安无事。两人都松了口气,长棚中的长辈从昏睡中醒了过来,纷纷道:“看来是天作之合,凤神准了。”

    宋胡缨的眼睛亮了起来,李玉真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悄悄跟她握住了手。

    周益扬走进大殿,道:“请公子与宋大小姐求签。”

    他从供桌上拿起签筒,让两人一起握住。步云邪穿过珠帘,轻轻摇动签筒,哗、哗、哗——

    大殿中回荡着签筒摇晃的声音。步云邪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亦不知所求何事。段星河的神色平静虔诚,心无杂念,片刻若有所感,签筒中一根竹签落在了地上。

    周益扬捡起来,放在了托盘中,端去交给了国师与宋大将军。

    其他长辈们也凑了过来,只见签上写着:“千年古镜复重圆,女再求夫男再婚。自此门庭重改换,更添福禄在儿孙。”

    众人都不解其意,但瞧着是姻缘和美的意思。司空悬微微一笑道:“上签。玉真与宋姑娘必然是上辈子的姻缘,缘分不浅!”

    李默今的神色平静,道:“既然如此,这门亲事就定下了吧。”

    宋破虏摸了摸下巴,觉得既然神仙都这么答复了,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他道:“那就按流程,三茶六礼,交给国师操心了。”

    大殿中两人站了起来,步云邪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小桃连忙过来扶住了他,步云邪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每一步都飘忽忽的。他回头一看,段星河居然还能走得健步如飞。他道:“你怎么没事?”

    段星河小时候皮的跟个猴子似的,有丰富的挨罚经验,道:“你跪的太实在了,下次虚着点。”

    步云邪腿上的血渐渐回去了,道:“没下次了,这大小姐我是一天也当不下去了。”

    这时候就听远处一阵人声喧哗,天空中卷起了一阵旋风,把地上的蒲团、树叶吹得到处乱滚,长棚也被大风掀得东倒西歪,呼啦一下子翻倒在地。棚子里的长辈们吓了一跳,纷纷抬头道:“怎么回事?”

    段星河定睛一看,却见是那个黑乎乎的小妖。这几天他没顾得上去找它,这家伙胆子不小,居然自己来了。混乱飘浮在凤神殿跟前,居高临下道:“本座说了,要给你们搞个大事件,这回来得是时候么?”

    李玉真生怕好好的婚事被它搅黄了,大声道:“你来晚啦,森*晚*整*国师和宋大将军已经拍板了!”

    混乱转过身去,诧异地看着他和变成赵大海模样的宋胡缨,又看了看段星河跟环佩满身的步云邪,忽然大笑起来。它笑得前仰后合,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笑的情形,上气不接下气道:“哎呀,都变成这样了,还有心情谈婚论嫁,可真有你们的!”

    它鼓起腮帮子,朝他们吹了一口气。一阵狂风席卷而来,顿时一阵飞沙走石。段星河的脸色沉了下来,道:“我还没找你算账,赶紧把人换回来!”

    宋破虏有些奇怪,道:“什么换回来,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其他人也答不上来,但这妖怪敢单枪匹马闯进太清宫撒野,实在是嚣张得很了。

    李默今是当今国师,岂容这小妖在自己面前放肆。他手中凝结了一团灵力,朝它拍了过去。一张金色的天罗地网朝它笼罩过来,力量极其强悍。混乱猛地一缩,变成千万点乌光,从网眼中钻了出来,又聚集成乌漆嘛黑的一团。

    段星河道:“别躲啊,你不是挺厉害的么?”

    混乱意识到这掌教真人厉害得很,不敢在他面前招摇了。它尖声笑了起来:“嘻嘻嘻嘻,有本事你来抓我啊。抓到了,我就给你们变、回、来!”

    它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嗖地一下飞过了院墙。段星河拔腿就追,步云邪把裙子一提,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他心里就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一定要追到那个妖怪,他不想再当女人了!

    周围的宗族长辈看着宋家的大小姐越过墙,飞檐走壁地跑远了,都目瞪口呆。宋家的三叔公叹了口气,觉得这丫头实在给老宋家丢人,扶着龙头拐道:“不成体统,都要嫁人了,还跟个野丫头似的。”

    李默今注视着她的背影,却是今天头一次动容。方才他就觉得这姑娘束手缚脚的,跟京中的传闻很不一样,娶过门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此时见她露出生龙活虎的本性来,倒觉得这小姑娘性情果断,身体也挺好的。正好自己的儿子性格稍显懦弱,有她撑腰,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他了。

    宋胡缨跟李玉真互相看了一眼,这机会若是错过了,还不知道下次遇见它是什么时候。宋胡缨咬牙切齿道:“别让它跑了——”说话声中,和李玉真一起追了上去。

    第136章 混乱 八

    周围一片荒烟蔓草, 混乱在空中乱飞,逃到了城郊。

    步云邪撵着它一路狂奔,眼看天快黑了,它往黑夜里一藏根本没地方找。步云邪使出一道寒冰咒, 朝它冻了过去。混乱飞着飞着, 忽然感觉速度越来越慢, 它低头一看,身体周围漂浮着一圈白色的冰晶。

    段星河趁着这机会, 从路边抄起一个破筐一跃而起, 哐地一下子扣在它身上。步云邪头上的金步摇不住动荡, 也追了上来,一脚踩在筐上。

    宋胡缨和李玉真追了过来。赵大海左手拉着小对眼, 右手夹着伏顺也跟了上来。一群人围着那个筐,他喘着气道:“逮住了, 我没迟到吧?”

    混乱之前就被他们拿筐扣过,此时也不慌张,道:“你就不会点别的了?”

    段星河冷笑了一声,道:“那就给你来点不一样的。”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包香灰, 扯开拉绳, 从网眼倒进了笸箩。里头顿时发出了一阵惨叫, 混乱疯狂地在筐里乱撞,嚎叫道:“干什么,放开我——”

    这回跟上次不同, 香灰把竹筐的网眼糊住了,它没法变小钻出来。大量的香灰淋在身上, 大约就像热油浇在人身上一样,混乱疼得死去活来, 惨叫道:“救命啊啊啊,好疼,咳咳……呕……”

    它扑腾了一阵子,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段星河不为所动,又从另外一个袖子里掏出一包香灰,缓缓抽开拉绳。混乱尖声道:“住手,别倒了——”

    李玉真学着它的口气道:“住手干什么,多好玩啊。来,我这里还有呢。”

    他从袖子里也掏出了一包香灰,准备跟段星河一起往里撒。混乱平时就爱给人捣乱,以折磨人为乐,此时却成为了别人的乐子,实在是自作自受。

    混乱几乎要崩溃了,大声叫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把你们变回来!”

    段星河还怕它耍诈跑了,道:“你先变再说。”

    混乱在地上匍匐了一阵子,积攒了一点力量。众人就见竹筐里生出了一股乌光,嗡地一声蔓延到周围,把他们几个人都笼罩住了。段星河感觉一阵恍惚,踩着竹筐的脚松了开来。

    混乱趁机卯足力气一拱,顶翻了竹筐飞到半空中。它不住咳嗽,身上的毛都被烧秃了。它被香灰烫的心有余悸,浑身不住发抖,不敢再跟他们纠缠,嗖的一下子消失在了夜幕中。

    段星河的意识消失了片刻,再次睁开眼时,有种熟悉的感觉。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上面长满了茧子,是长时间握剑磨出来的。他的体力充沛,精力也比前两天旺盛多了,他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

    周围的人也渐渐醒了过来,宋胡缨低头看了看自己,终于不是男人一马平川的身体了。她这几天虽然没说,其实很担心,怕自己一辈子都会这样。如今变回来了,她高兴得简直要哭出来。

    步云邪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悬了好几天的心终于放下了。再也不用扮大小姐了,他比宋胡缨还高兴。伏顺发现周围的景物又变回了正常大小,再也不用仰着头看人了。他放声大笑:“嘿嘿,老子回来啦,哈哈哈哈!”

    李玉真跟赵大海看着彼此,激动道:“兄弟,我变回来了吗?”

    赵大海道:“你回去啦,我也回去了,哈哈哈哈!”

    小对眼:“嗷!”

    段星河拍了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他拎起了地上的竹筐,里头满是香灰。他正打算走了,忽然见香灰堆里有什么一闪一闪的。步云邪走了过来,用脚碰了碰,从里头拨弄出一块黑色的小石头。

    那块石头跟一般的石头不一样,黑色里带着一点透明,向外散发着灵力。

    “碧玺?它还真有一块啊。”

    段星河想起了刚才那家伙被香灰烫得不住打滚,一边惨叫一边干呕,这东西应该就是它那时候吐出来的。

    段星河把石头捡起来,在袖子上擦了擦,黑色的碧玺放出幽微的光芒。他下意识抬头看天,道:“小瞧它了,这家伙的个头虽然小,其实也是个上古大妖。”

    步云邪道:“它应该刚被放出来,还没恢复力量。嗯……肯定是万象门干的,那些人还不闲着呢?”

    李玉真有点担忧,道:“那它会不会心怀怨恨,再来捣乱?”

    “让它来啊。”段星河把碧玺收进了腰包,淡定道,“这家伙怕香灰,给它贴到告示牌上去。只要城里的百姓人手一包,它还能活?”

    李玉真的眼睛一亮,道:“好主意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回去就让人贴,非把它撵出大新不可!”

    众人心里一轻,往回走去。李玉真一想到就要跟宋胡缨定亲了,就觉得特别幸福。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跟她牵一牵。宋胡缨却在想别的事,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李玉真不甘心,再一次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衣袖。

    宋胡缨回过头来,认真道:“那家伙跑了,金丹的事怎么办?”

    李玉真一诧,忽然想起来门派大比的奖励被这妖怪吃了。他顿时觉得很对不起步云邪,上前道:“步兄,金丹找不回来了。你等一等,我想办法炼一颗好药给你。”

    术业有专攻,他是符修,炼药还不知道要花多久。步云邪也挺豁达,一摆手道:“不用了,你们订婚大喜,就当我给你们的礼物吧。”

    他帮自己赢得了比赛,又促成了婚事,却不要回报。李玉真感动道:“好兄弟,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一定想办法报答你。”

    步云邪微微一笑,道:“不必放在心上,一切随缘就行了。”

    回去歇了一日便是除夕了,太清宫虽然是修道的清净之地,也比平时多了些节日的气氛。天一暗下来,远处就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咻地一声,一道红色的焰火冲到了夜空中,哗啦啦地炸开,绽放出金色的碎花。继而又是一朵银色的烟火炸开,在夜空中不住动荡,就像湖面上的涟漪。

    段星河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远处的焰火,神色平静。步云邪和李玉真从外头回来,见他在这里,便走了过来。

    李玉真搓了搓冻红的手,道:“二猴买了一大堆焰火,跟兄弟们在后门的空地上呢,要一起去放吗?”

    段星河道:“在这儿看就行了。”

    步云邪也爱清净,觉得这样的感觉最好。他感慨道:“又过了一年,真快啊。”

    李玉真道:“是啊,不知道家里的孩子们怎么样了。”

    步云邪的神色微动,确实有点想他们了。有朱雀保护他们,结香肯定给他们包饺子了,这会儿他们可能也在放焰火,就是不知道孩子们有没有想自己。

    焰火接二连三地炸开,夜空格外灿烂。树梢上已经悄然冒出了嫩芽,段星河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春天的气息就要来了。

    步云邪道:“初一有什么安排?”

    李玉真搓了搓冻红的手,道:“城里的百姓都去龙华寺上香,贵族大多来太清宫上香。皇帝今年事忙不来,不过道观里也得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候着王公大臣。”

    步云邪道:“那你明天不出门了?”

    李玉真道:“我得给我爹帮忙。你们要是想出去玩就起个早,龙华寺那边有庙会,人多热闹。”

    段星河天天听他们提龙华寺,也有些兴趣,道:“那就去看看。”

    次日天还没亮,段星河就醒了。他换了一身新衣裳,墨蓝色的锦袍上绣着银色的浪花纹样,猩红衬里,革带把腰身束得挺拔俊逸,外头披着一件黑色的呢子斗篷。他站在走廊下等了片刻,步云邪从屋里出来了。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袍,衣摆上绣着金色的云烟纹,外头披了一件白色的狐腋裘披风,显得从容而又俊美。

    “走吧。”

    夜来下了一场小雪,庭院里像铺着薄薄的一层白毯,有种安宁的意境。两人出了太清宫,骑马来到了城西龙华寺。刚到街头,就见一整条集上摆满了摊子,卖什么的都有。再往前看,龙华寺在街尽头的一座小山上。上百层台阶延伸下来,上面站满了人,从庙门口一直排到了大街上。

    大年初一的香最灵验,而头香更是难得。每年都有无数人半夜就来排队,段星河以为自己寅时正到就已经很早了,没想到根本排不上号。

    龙华寺的大门紧闭,两人栓了马,在人群中等了一阵子。步云邪觉得有点冷,低头往手上呵了一口气。段星河道:“你饿了吗?”

    步云邪回头看着不远处卖早点的摊子,道:“买点吃的也行。”

    段星河便道:“等着,我马上回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去买了两笼素包子,回来的时候周围的人正在聊天。一人道:“快了吧,前面的能抢到头香吗?”

    另一人道:“今年抢不到啦,将军府的女公子回来了。有她在,谁也别想抢到她前面去。”

    段星河把热乎乎的包子递给步云邪,道:“先吃点垫垫。”

    东边的天空渐渐发白了,钟鼓楼里传来铛铛的声音,卯时到了。众人摩拳擦掌,都想抢个先机。段星河三两口把东西吃了,就听轰然一声,寺门大开,排在前头的人顿时向大雄宝殿中跑去。

    这时候就见一个红色的身影后来居上,凌空虚踏数步越过人群,一个箭步冲到了大殿中。

    众人诧异地看着她,随即反应过来是谁了,纷纷叹息道:“又是她……这小丫头真能抢。”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宋胡缨。她穿着一身灿烂的红衣,就像一朵绽开的玫瑰。她点燃了三支高香,跪在佛祖面前,叩首道:“小女子宋胡缨,求佛祖保佑大新国运昌隆,百姓安宁。保佑我爹打仗平安归来,全家和睦。”

    她停了片刻,显得有些赧然,低声道:“希望我跟李玉真能永远在一起。”

    金色的佛像庄严慈悲,垂眼俯视着众生,仿佛听见了她的愿望。宋胡缨上完了香,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没白等一宿。她在功德箱里捐了香火钱,一名大和尚披着袈裟,微微一笑道:“宋施主,你回来了。”

    “回来了,”宋胡缨道,“好久不见啦,大师,祝你修为精进。”

    大和尚双手合十,和蔼道:“多谢小施主,也祝你一切都好。”

    大殿中挤满了后来者,她悄然走了出去。段星河和步云邪也来了,那两人不争什么头香,就是来凑热闹的。

    步云邪微笑道:“刚才就看见你了,跑得可真快。”

    宋胡缨也笑了,道:“要当第一个嘛,当然得跑得快点。李玉真呢?”

    步云邪道:“他在太清宫,今天去上香的人多,他要忙一阵子。”

    宋胡缨嗯了一声,她想去看他,但最近两家正在议亲,若是让人看见了难免传闲话。她道:“上元节的时候,我会去平安大街看花灯。”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当天有不少年轻人出来约会。步云邪了然道:“知道了,我会跟他说的。”

    宋胡缨微微一笑,跟他们道别了。两人进了大殿,周围到处都是人,每个人都十分虔诚。有的过年还穿着打补丁的衣裳,四十多岁的年纪来祈求金榜题名;有的祈求妻子生产顺利;一个少女默默地擦去了眼泪,哽咽道:“求佛祖保佑我娘的病好起来,家里只剩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了,我不能没有娘亲。”

    旁边一名妇人十分担忧,低声道:“北边的骑兵压境,我儿子被征去当兵了。信女愿意吃素三年,求佛祖保佑我儿子平安归来。”

    无数祷告声围绕着他,段星河忽然有种众生皆苦的感觉。他本来没想要许什么愿,此时忽然想起了于百川的想。那个口号也并非那么虚无缥缈,只不过从前的自己不解那几个字的重量罢了。香火的青烟袅袅向上飘去,他认真道:“愿我心得自在,世间常安宁。”

    步云邪上完了香,在大殿外等着他。段星河走了出来,一身香火味。步云邪拢着袖道:“许了什么愿?”

    段星河随口道:“天下太平。”

    “啊?”步云邪奇怪地看着他。

    阳光照下来,龙华寺中祥和安宁,山下的人间烟火气随着春风弥漫开来。段星河笑了,望着远处道:“忽然有点想于百川了,他在这里建了总舵,是不是?”

    步云邪差点就忘了他的事,道:“好像是啊,来了这么久,还没去瞧瞧他呢。”

    段星河道:“有空去拜访一下,毕竟我也是纵横派挂名的二当家呢。”

    出了寺门,庙会上叮叮咚咚的很是热闹。两人穿行在集市上,段星河拿起一个拨浪鼓晃了晃,觉得有点意思,掏出钱来买了三个。步云邪道:“要这个干嘛?”

    段星河道:“给晓风他们买的,出来一趟得给孩子带点礼物吧。”

    步云邪道:“最小的都快十岁了,还玩这个?”

    段星河把拨浪鼓晃得叮当乱响,道:“幼稚吗,我觉得刚好啊。”

    他说着又看上了旁边的小风车,蠢蠢欲动地想买几个。步云邪感觉他就是小时候没的玩,想趁机过瘾,道:“风车拿回去都压坏了,买点好带的。”

    两个人往前走去,买了几个刺绣的小香包、布老虎枕头,几副牛皮护手、手帕,三个银镯子。步云邪道:“你是不是想回去了?”

    段星河道:“在这里待的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两人说着话,忽然见六幺在前头拿起了一个水晶洞。他身边一个少女穿着紫色的貂裘,看了一阵子,跟商家讨价还价。段星河扬声道:“六兄,司空姑娘。”

    六幺回过头来,惊讶道:“诶,你俩怎么来了。”

    段星河道:“出来逛庙会,你们也出来玩?”

    司空玉望着他,似乎很意外,又有些高兴。六幺把水晶洞放了回去,站在一旁。司空玉责怪道:“回来这么长时间,你怎么也不来侯府看我?”

    段星河一见美女就格外老实,道:“我听说你进宫陪太后去了。”

    司空玉道:“我前两天就回来了,我哥没跟你说么?”

    侯爷的妹子回来了,也不至于专门跟自己一个穷小子报备。他笑了一下道:“紫衣侯最近也忙。李兄要订婚了,大家都帮他筹备呢。”

    司空玉嗯了一声,知道他是找借口。若是想见面,必然抓心挠肝地惦记着,再忙也能挤出时间来。她难得跟段星河见上一面,想单独跟他说几句话。她道:“六幺,刚才我看的那个花瓶挺好的,你去帮我买回来吧。”

    六幺道:“你不是说那老板脾气太倔,讲不下价来?”

    司空玉道:“难得喜欢,讲不下来也买了吧。”

    那个古董店在街头上,街上这么多人,挤过去就要花不少时间。六幺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也没有忤逆她,道:“我一会儿回来。”

    步云邪看了段星河一眼,想了想道:“我也要买东西,一起去吧。”

    那两人穿过人群,渐渐走远了。这里太过吵闹,司空玉往人少一点的地方走去,段星河陪在她身边。司空玉一只手拢着貂裘,肌肤被太阳映着,白净的如琉璃一般。她温声道:“听说阿缨和李兄已经见过对方的父母了,凤神准了他们的婚事。”

    段星河当时就是替他们跪的人,对此再清楚不过,嗯了一声。司空玉抬起头看着他,鼓起勇气道:“那你以后打算怎么样,考虑过自己的事么?”

    段星河一诧,她的脸色微红,仿佛有些不安,又期待地看着他。相处了这么久,段星河知道她对自己有好感,他也觉得她很好,聪明超脱,容貌也很美丽。然而她的身份高贵,自己跟她差得实在太远了。他没想过高攀司空家,只想每天练练剑、打打坐,做个闲云野鹤的道士。

    司空玉见他没说话,心渐渐沉了下去。他的道心是自在,必然不会愿意把自己关到樊笼中去。段星河静了片刻,道:“我以后可能要回青岩山,我师娘和师弟妹都在另一个世界,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司空玉轻声道:“我去不了那么远,我哥在这儿,他不让我离开大新了。”

    她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她有自己的骄傲,没办法说更多了。如果他对自己有几分情意,她希望他能主动一些。段星河知道她是个很好的姑娘,但自己跟她确实不合适。这些年来六幺一门心思陪着她、保护她,在乎她的一颦一笑,还是他更适合跟她在一起。

    感情这种事,越是拖泥带水的越麻烦。段星河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心硬起来,道:“我过几天就该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司空玉明白了他的意思,垂下了眼,神色很难过。街上人来人往的,与他们擦肩而过,而他们也将要分道扬镳,与这些路人无异了。司空玉沉默了一阵子,强忍着没落泪,眼圈却渐渐红了。

    段星河生出了内疚感,大过年的,自己这么无情有些过分了。静静地走了一阵子,他打破了沉默,道:“你以后怎么打算?”

    司空玉望着前头,目光有些迷惘,却渐渐清明起来,道:“我想……开个古董店,没事鉴鉴宝,随便写点东西就很开心了。”

    她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也不缺财富,就算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段星河点了点头,说:“以后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司空玉这次没再相信他画的大饼,垂眼笑了一下。两人绕了个圈,随着人流走到了街口。步云邪和六幺已经买完了东西,在前头等着他们了。六幺打开锦盒,露出丝帛垫着的一个白玉长颈花瓶,道:“是这个么?”

    司空玉点了点头,心不在焉道:“插梅花刚好,回去吧。”

    她深深望了段星河一眼,段星河没再说什么,她便沉默地转身离去。六幺道:“两位,改日再见。”

    步云邪点了一下头,目送六幺跟着她走了,身影在人群中渐行渐远。

    段星河心中生出一阵怅然,忽然意识到从前大家在一起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司空玉离开了他的世界,包括李玉真、宋胡缨也即将成婚,承担起他们人生的责任,不会再跟他们一起到处漂泊了。

    短暂的相逢之后,是长久的离别。他们曾经陪着他一起走过一段旅程,在下一个路口,又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段星河感觉有些空落落的,步云邪看出了他的心思,道:“别难过了,还有我呢。还有伏顺、大海,四灵山的孩子们,我们不会离开你的。”

    段星河的心里稍微有了点安慰,点了点头道:“好,咱们一直在一起。”

    李家和宋家花了半个月,走完了三茶六礼的流程。年前国师就选好了日子,三月初十,但还没定下来,北疆忽然传来了消息,说燕丘的骑兵集结在边境,虎视眈眈的要攻打大新。

    皇帝让国师夜观天象,看看国运如何。李默今在占星台上待了一夜,次日在朝堂上一言不发,神色凝重。

    散朝之后皇帝单独召见他,问他星象如何。李默今据实道:“天下将有兵戈之祸,而且不止燕丘与大新之间,大幽、夷州、巴蜀也会卷进去,整个大陆上的所有国家无一幸免。”

    皇帝近日来收到了不少边境来的战报,情况都不容乐观。天象如此,现实中的大战也一触即发。若不是大幽在暗地里撑腰,燕丘也不至于敢在边境挑衅。大幽的上一任皇帝年老昏聩,整天想着长生不老,新君则野心勃勃,一心想要统一整个大陆。他登位之后,便暗中与燕丘勾结。那两个国家一个在北,一个在东,形成包夹之势,大新的情势不容乐观。皇帝道:“那国师看该如何应对?”

    整个大陆的地图铺在桌子上,几个棋子分布在各国边境上。在他来之前,皇帝已经端详了许久了。

    李默今郑重道:“请陛下做好作战的准备。半年内或许就会开战,在此之前咱们需做好防守,尽可能联合各国结成同盟,共同迎敌。”

    皇帝与内阁大臣商议,得出来的结论也是如此。他叹了口气,道:“朕知道了,辛苦你了。”

    李默今道:“这是臣的分内之事。”

    他要退下了,皇帝迟疑了一下,又道:“国师,你说……这一场仗,咱们能赢么?”

    天机若是泄露了,准也是不准。皇帝没等他回答,摆了摆手道:“罢了,当朕没问过。”

    大殿内的灯光微微摇曳,一重重帷幔遮挡着外头的光。皇帝为了此事,好几天没睡着觉了。他年纪轻轻的,鬓边却长了不少白头发。李默今叹了口气,道:“陛下仁爱百姓,有上天庇佑,此战必然能赢。”

    皇帝仿佛得到了一点安慰,神色缓和下来道:“好,你去吧。”

    第137章 混乱 九

    边境将有战事, 皇帝紧急征兵,各家至少出一个男丁。刚过完年,百姓脸上都笼上了愁容。李默今最近显得忧心忡忡的,李玉真得知了要打仗的事, 也很担心。

    宋破虏是护国大将军, 这次打仗他要亲自带兵, 宋传捷也会上阵。宋家的男人都走了,宋胡缨心中肯定不安。他想去见见她, 这天下了早课, 忽然见二猴上蹿下跳地跑来说:“李师兄, 宋姑娘来啦!她在三清殿前烧香呢。”

    李玉真连忙了一下衣裳,快步走了出去。宋胡缨带着小桃, 借着给家人祈福的机会来太清宫。大家知道她跟李玉真已经定了亲,见到她都笑微微的, 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宋胡缨穿着一身红裙,头上戴着一只金偏凤,一如往日的耀眼,神色却显得有些忧虑。她见了李玉真, 露出了一点笑容, 道:“最近好么?”

    小桃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跟着, 李玉真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想念得很,道:“我很好, 你怎么样?”

    宋胡缨摇了摇头,仿佛有心事。两人沿着青石小路往花园走去, 园子里的白玉兰开了,花瓣映着阳光开得很绚烂。宋胡缨轻声道:“边境有战事, 我爹和哥哥要去北边了。咱们的婚期,应该要延后了。”

    李玉真已经知道了,点了点头道:“国家的事是大事,咱们等一等无妨的。”

    他想她现在应该比其他人更担忧,毕竟父亲和哥哥都要上阵冲杀流血。他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帮你的。”

    宋胡缨摇了摇头,自己没有他想的那么脆弱,她今天来不是寻找依靠的。

    她抬起了眼,目光坚定道:“如果有战争的话,我也要上战场。”

    李玉真皱起了眉,战场上那么危险,他实在舍不得让她去冒险。他道:“能不能别去?”

    宋胡缨道:“这是我的责任,我练这一身本领,就是为了保家卫国的。”

    李玉真沉默下来,知道她生在那样的家庭里,耳濡目染,必然把国家看得高于一切。自己的父亲这些天也为了战事忧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下定了决心,道:“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话,我跟你一起。我法力高强,肯定能帮到你们的。”

    宋胡缨一怔,随即垂下了眼,轻轻笑了。她道:“你不后悔?”

    李玉真认真道:“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做什么都不后悔。”

    他握住了宋胡缨的手,她跟他手指交握在一起,微微的温度传过来,内心也渐渐坚定起来。他尊重了她的决定,陪伴着她。小桃停在远处望着他们,良久轻轻一笑,觉得小姐能找到这么温柔的人,真的很好。

    清风拂面,空气中渐渐有春天的气息了。段星河走在大街上,出门不用裹披风了,行动利落了许多。步云邪走在他身边,身后背着竹箧。墨墨从里面探出脑袋来,把鼻子搭在筐边。伏顺和赵大海跟在他们后面,抄着手看着街上的行人,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

    段星河拿着一张地图,看了一眼道:“总舵在城南,往前走就是了。”

    众人趁着今天暖和,出来散一散步,顺便看看于百川的纵横派建得怎么样了。先前大家被混乱搞得焦头烂额的,顾不上去看兄弟,此时才终于有空了。

    沿着大街向南走了一阵子,城郊处有一座颇大的宅院。黑漆的大门上挂着牌匾,以金漆写着纵横派三个大字。旁边摆着两尊高大的石狮子,显得威风凛凛。

    几名弟子在门前守着,旁边有些车驾往来,都颇为华贵,看来与他们来往的都是有身份的人了。原本在信中听他说自己如何发达,段星河还不太相信,毕竟那家伙有些自大的毛病。如今兄弟们亲眼见了,才对他心悦诚服。

    段星河想起了从前于百川带人在莽山收保护费的日子,攫取到第一桶金之后,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靠给人找猫找狗中度过。于百川也是挺有毅力的,硬是靠着复兴门派的一腔信念撑下来了。

    能一点一滴积累力量,把纵横派发展到今天这个规模,他实在有些能耐。段星河等人站在高大的门楣前,毕竟入了原始股,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一名小弟以为他们是来买情报的客人,上前迎接道:“几位,头一次来么?”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头一次,你家主人是于百川么?”

    小弟道:“他是我们大哥,您是?”

    段星河道:“我是他兄弟,你帮我通报一下,就说段星河来了。”

    小弟一怔,顿时道:“啊啊啊……你就是大哥经常跟我们说的那个二哥,给了他四十两黄金起家,又帮他在莽山大赚了一笔的财神爷!”

    段星河没想到于百川已经把他们的事给小弟们说过了,道:“正是在下。”

    小弟激动的不行,扭头道:“二哥来了,快问好!!!”

    门口七八个小弟一起立正,大声吼道:“二哥好——!!!”

    段星河点了点头,负手道:“好,很有精神。”

    墨墨的脑瓜子被震得嗡嗡直响,两只耳朵抖了抖,缩回了筐子里。小弟们热切地看着他,一直都只在画像上看森*晚*整*到他,还是头一次见到真人。迎客的小弟两眼放光,道:“二哥,大哥说你是他最好的兄弟。哪天你来了,一定要好好招待,快请进!”

    段星河等人被小弟们热情地簇拥着,走进了大门。纵横派已经建设的很有规模了,庭院宽敞整齐,侧院是专门处消息的地方,高楼上养着上万只鸽子,定时跟各个站点交流信息。另外一侧院有骑马送信的,运送货物的。有人定时收集消息,分门别类了送到宗主的书房里,一份存档放在信息楼里。最初的纵横派在败落之前,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小弟把段星河等人请进了偏厅,有人端了上好的香茶过来。段星河道:“他人呢?”

    小弟道:“我已经让人去通报了。大哥正在见一个大人物,二哥可能还得等一会儿。”

    段星河有些好奇,道:“什么大人物?”

    小弟嘿嘿一笑,显得有些神秘,道:“不太好说。”

    伏顺忍不住道:“咱们不是一家人么,这都不能说?”

    小弟想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道:“二哥的话,应该可以说,就是当朝丞相。具体聊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一会儿你问大哥。”

    段星河微微一怔,没想到于百川已经把宗门发展的这么有影响力了,甚至接触到了政商界的大人物,就连丞相也亲自登门拜访。原本在大幽被赶尽杀绝的一脉,来到大新之后,又蓬勃发展起来,真的是树挪死人挪活。

    不过这号召力也并非由于百川一人而来,从他师父开山立派开始,纵横派在这片大陆上就颇有名望了。如今天下宗门林立,人人忙着修炼夺宝,明争暗斗,却没什么入世的作用。他复兴的宗门填补了情报领域的空白,自然很快就受到了当权者的注意。

    几个人喝着茶,桌上的点心精美,墙上挂着的山水画也是名家手笔。纵横派确实有钱了,到处都透着一股优雅的气派。又一个小弟快步走进来,弯腰耳语了几声。那人道:“我知道了。”

    他站起来道:“大哥可能得晚一会儿到,我先带二哥到处转转吧。”

    段星河等人正好对这里充满了兴趣,纷纷起身道:“好,参观一下。”

    小弟道:“这里也是二哥的家,二哥别这么客气。”

    他带着众人出了偏厅,往侧院走去。小弟道:“这里是鸽部,是我们收集信息的地方,归三当家管。”

    还没过院门,就听见那边传来咕咕的叫声,白色的羽毛从天上飘落下来。几只鸽子扑棱棱地飞回来,钻进了鸽舍里。院子里有几座高楼,都是处情报的地方。他们走进其中一座楼,一个小弟抓起刚飞回来的灰色信鸽,从腿环里取出纸条,随手摸了一把,又把鸽子放回去了。

    收集来的纸条根据地区分门别类,有人负责誊抄,有人进行存档。后头有成排的档案柜,就像中药铺里的橱子,密密麻麻地摆着。每个人都有条不紊地忙着自己的事,就像处花粉的工蜂。作为一个有野心的情报组织,掌握第一手消息是最重要的,大到最近国家之间出了什么大事,小到各国关键人物的爱好,都是能变钱的好东西。如果有机会搅动风云,这些情报就会成为做出决策的因素。

    段星河看了片刻,感觉纵横派确实是有些东西的。一行人从这里走出去,小弟指着对称方向的院子道:“那边是驿站,各个分舵送来的货物都运到那边去,不过现在最好不要过去。”

    赵大海道:“为什么?”

    小弟说:“前两天路上结冰,好几路的货物积压住了。这几天又一股脑地运进来,没地方下脚。而且……马粪也挺多的。”

    众人仿佛闻到了马粪的味道,顿时失去了看的兴趣。小弟往前走去,穿过花园,指着前方道:“这里是弟子房,后面是客房,再往后是贵客房。我已经让人给几位把贵客房收拾出来了,要去看看吗?”

    段星河没打算住下,道:“不必了,先去别处逛逛。”

    小弟带着他们往后面走去,一行人来到祠堂前。祠堂里点着长明灯,上首正中挂着鬼谷子的画像,左侧挂着创派祖师澜沧先生的画像,右侧是于百川的画像,再往右一位便是段星河。

    画上的他面沉似水,唇上有一抹髭须,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道袍,一副端庄持重的模样。

    伏顺小声道:“啊,这是咱们大师兄。”

    墨墨动了动耳朵,好奇地看着画卷。小弟目光灼灼地看着段星河,道:“二哥,你好像跟画上不太一样。”

    确实不像,卷轴上的人起码比自己大二十岁。等他真到这个年纪了,也未必长这样。段星河没想到他们还真把自己挂到祠堂里来了,有点受宠若惊,于百川确实挺看重自己的。

    小弟点起三炷香,虔诚地向祖师爷拜了拜,插进了香炉里。他道:“新入门的人要先拜祖师爷,再拜大哥,然后拜财神二哥,就能保证将来功成名就,腰缠万贯。”

    其他人也双手合十,拜了谋圣鬼谷子,希望能增长一点智慧。出了祠堂,前头的院门外有几个挎着刀的人守着,是郑丞相带来的护卫。那几人虽然没穿官差的制服,目光中却透着精明锐利,一看就是高手。

    小弟低声道:“大哥的书房在那边,相爷也在,咱们就先别过去了。”

    他带着众人回到了偏厅,茶凉了,小弟让人换了一壶猴魁过来。段星河忽然想起一事,道:“这里有大澡堂子么?”

    小弟啊了一声,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段星河记得于百川说他们纵横派有个热气腾腾的大澡堂子,大家没事就在里头坦诚相见,一边泡澡一边思考国家大事。小弟搔了搔头道:“有澡堂子,但是没什么人去泡,天太冷了。而且手上的活儿也多,一刻也闲不下来。”

    段星河就知道于百川忽悠自己,扬起嘴角笑了一下。喝了一阵子茶,就见一个身影从外头过来了。于百川穿着一身褐色的锦袍,手上戴着黑玉的掌门扳指,浓眉下面一双黝黑的大眼明亮有神。他一见段星河便露出了笑容,张开了双臂,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好兄弟,你来看我啦——!!!”

    段星河上前跟他拥抱了一下。于百川乐得合不拢嘴,用力捶了他两下,道:“今天刮的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

    他跟其他人一一拥抱了,当上一派宗主就是不一样,整个人显得有气度多了。若不是在微时结识,大家还真不敢相信他就是以前那个锱铢必较的于百川。

    众人落了座,于百川跟段星河相对坐在上首,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他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刚送走了贵人,又迎到了好兄弟。早就听说你来大新了,一直等着你来看我,怎么现在才来?”

    他的消息灵通,自己这些人一进京,他肯定就知道了。段星河道:“前阵子有些事忙,最近一得空就来找你了。纵横派发展的可真不错,你受了不少累吧。”

    屋里也没有别人,于百川低声道:“就我赚的那点钱,根本不够买这块地的。去年我带着兄弟们干出了点名头,相爷把我叫到府上,问我愿不愿意为朝廷做事。我正中下怀,说那肯定愿意啊。他就把这块地批给我了,条件是为朝廷搜集消息。”

    段星河寻思着架构这些组织要花不少钱,他还要养这么多人,肯定是捉襟见肘了。没想到他运气不错,早就被朝廷招安了。

    纵横派一向游走于各国之间,搜集信息只是最基本的工作,深入一些还要培养说客、间谍、甚至死士。一旦打起仗来,纵横派的作用很大。他道:“最近北边有战事,朝廷来找你问情报了?”

    于百川嗯了一声,把玩着手上的扳指道:“相爷刚才来问了一些消息,我们有自己的一些门路,能探到朝廷探不到的内容。”

    他没把段星河当外人,欠身道:“最近看来真的要打一场大仗了,朝廷征了兵,马上就要去边境驻扎了。前两年风调雨顺的,攒了不少钱粮。北边海岛上,万象门已经在攻击千机门了,据说打得挺凶的。”

    段星河只知道燕丘的骑兵在边境挑衅,没想到万象门也在攻打千机门。通天岛离这边太远了,消息不通。他寻思着千机门的人也挺有手段的,应该不至于就输给万象门。他道:“谁占优势?”

    于百川寻思了一下,道:“照说千机门的人有火铳、大炮,万象门的怪物再怎么厉害也是血肉之躯,打不过他们的。但就目前传回来的消息看,万象门好像占优势。”

    步云邪等人都很诧异,他们去过千机门的小岛,知道那边的文明已经很先进了。他道:“怎么会?”

    于百川道:“万象门的教主手段狠辣,千机门的宗主年纪大了,可能真的不是他的对手。”

    天下烽烟四起,好像有一只大手在背后推动这一切。步云邪嗅到了一丝不对劲,道:“万象门的总舵就在大幽,很受大幽皇帝的推崇。燕丘挑衅,又是大幽在背后唆使的。你们说,这一切是不是万象门挑起的?”

    大幽的老皇帝一心只求长生,对外界的事不闻不问。新皇帝却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一心想要统一整个大陆。万象门的教主一向见首不见尾,唆使着手下的伥鬼到处作恶,为的就是制造邪恶的力量来供养他信奉的虺神。如今大幽的新帝想要一统大陆,若是协助他发起一场战争,势必能制造出大量的死亡和痛苦。无论最终大幽是胜是败,万象门都以大量人牲的死亡向虺神完成献祭,他们自然是乐得推波助澜的。

    于百川寻思了片刻,道:“年前万象门的教主进了好几次宫,跟大幽的皇帝来往密切。就目前搜集到的情报来看,真有可能是万象门挑起来的。”

    赵大海啊了一声,道:“居心这么坏,也太损了吧?”

    段星河的神色凝重,道:“万象门的教主盼着打仗,越是生灵涂炭,他供奉的邪神就能恢复越多的力量。”

    伏顺道:“那他们为什么先去打千机门,那海岛上的一亩三分地有什么好争的?”

    步云邪略一沉吟,脸色忽然变了,道:“不好……万象门想要的不是那个岛,他们的目的是千机门的机关火炮!”

    众人一刹,神色都凝重起来了。大陆上即将开战,万象门此时攻击千机门,就是要掠夺他们的军火。那些火铳大炮对于皮糙肉厚的妖魔虽然没有太大的作用,但是对于战场上的士兵却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若是万象门赢了,接下来这场仗可就难打了。

    于百川先前还没意识到这一层,道:“还是步兄聪明,这事不得了,我得跟相爷说一声。”

    千机门的海岛离这里相隔万里,他们就算知道万象门的目的也干涉不了,多半只能任其发展了。

    于百川叹了口气,道:“现在各个国家都戒备起来了,但还没形成统一的体系。相爷让我明天进宫一趟,去见这位——”

    他说着比了个大拇指,示意等他的人是天子。于百川异常平静,道:“我猜应该是让我牵头出去游说,结成联盟一起对抗敌人。”

    他身为纵横派的宗主,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他终于有机会效仿苏秦张仪游走于各国之间,大放异彩,此刻一点也不紧张,反而有种迎来自己使命的神圣感。

    大战一触即发,有人在前线备战,有人在后方结盟,为的都是保护无数生灵。凡有阴影的地方,必然有光将之驱逐。

    段星河道:“辛苦你了。”

    于百川的眼神明亮,道:“应该的,我们的宗旨就是——天下太平。”

    段星河微微一笑,头一次毫不犹豫地相信这句话。他道:“需要我帮忙吗?”

    他眉心隐约笼罩着一点煞气,于百川道:“你身体还不太好吧,先回去好生养一养,哥哥自己会得了。”

    段星河寻思着自己身上的诅咒还没解除,只是被灵犀道人的丹药暂时压了下去。他最近都没好好练功,若是药效褪去,必然又有苦要吃。

    他在外头待得够久了,是时候该回去了。又坐了一阵子,段星河站起来,道:“过几日我就回巴蜀了,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来四灵山送信,我随时赶到。”

    于百川本来还想留他们多住几日,只是他最近忙着备战的事,实在腾不出空来。他跟段星河用力抱了一下,道:“好,等以后闲下来了,咱们再一起泡澡!”

    傍晚回到太清宫,段星河回房歇了一阵子。外头清风乍起,竹影微微摇晃。有人敲门,李玉真道:“段兄,在不在?”

    段星河开了门,李玉真进屋坐下了,显得有些心事。段星河点起了灯,道:“怎么了?”

    李玉真道:“白天去纵横派了?”

    段星河嗯了一声,道:“那边发展的挺好的,于百川让我给你带好。”

    李玉真点头道:“他奔忙了那么久,也该有收获了。战事将近,听说皇帝要召见他,纵横派应该要派上用场了。”

    他回头一望,见柜子上放着两个包袱,段星河已经把东西收起来了。他道:“你要走了?”

    段星河道:“出来快两个月了,家里还有孩子,不能老撂着不管。”

    李玉真仿佛下定了决心,道:“段兄,我不能跟你们走了。宋大将军要去北疆了,阿缨要跟她爹一起镇守边关,我得陪着她。”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段星河有些惆怅,知道总有一天会面对这样的情形。他们是大新的贵族子弟,如今国家有难,自然要以国事为先。他道:“她是你的未婚妻,你要陪着她是应该的。只是刀剑无眼,你们去了边境千万小心。”

    李玉真点了点头,道:“你有什么打算?”

    段星河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本也不想卷到这些是非中去。然而白天他得知了暗中推动这场大战的黑手是万象门,忽然生出了要管一管的心思。那帮伥鬼妄图一手遮天,要以千万人的性命作为献祭来供奉虺神,自己岂能坐视不。

    他道:“现在的情势,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起来。我想先回去修养一阵子,若是真的起了战事,我就去边境找你们,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的修为高深,若是他能加入,大新也多一份胜算。李玉真点了点头,道:“那咱们暂时分别一阵子,你们多保重。”

    次日一早,众人收拾好了东西,驾着大车离开了太清宫。李玉真送他们到了城门外,段星河牵着马,温声道:“别送了,又不是见不着了。”

    李玉真还是舍不得,他们在大幽结识,一起经历过生死,眨眼间已经三年过去了。曾经的无数个日夜在眼前一晃而过,那时候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跟兄弟们分开。可如今,他们真的要各奔东西了。

    阳光穿过穿过嫩黄的树荫照下来,空气中的寒意还没褪去。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好像是跟以往没有区别的一天,却又什么都不一样了。步云邪也有些伤感,道:“都是要成家的人了,别这么脆弱。”

    “没脆弱,”李玉真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嘴硬道,“我就是迷眼了。”

    段星河用力拥抱了他一下,后退两步看着李玉真,仿佛让他坚强一点。李玉真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静静地望着他们。段星河翻身上马,朗声道:“好生保重,咱们来日再见!”

    赵大海甩了一下鞭子,大车缓缓向前驶去,长声道:“走喽——”

    第138章 贪婪

    北方海域上, 一片茫茫白雾弥漫在通天岛上空。

    万象门的上百艘巨船停泊在港口,已经占领了这座小岛。半个月前,双方就开始对峙了。裴千秋已经八百多岁了,身体的脏器都已经衰败, 再不飞升就没有机会了。他拼尽了所有的灵力, 想要强行突破境界。

    裴千秋知道自己的仇家甚多, 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他让儿子好生守卫通天岛,免得有人趁虚而入。只是岛上防备再严密, 也难免有一两个内奸, 万象门的教主得知了此事, 不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骑着羽蛇赶了过来。

    裴千秋强行突破境界, 在寻常的飞升之上还要经历一场雷劫。天空中雷鸣震震,他以毕生法力构筑了法阵来保护自己。一个金色的穹窿笼罩着他, 裴千秋周围到处都是落雷。他闭着双目在法阵中打坐,只要坚持过一个时辰,自己就能脱去凡身,真正地成为仙人了。

    万象门的教主一向把千机门当做自己的死对头, 就算自己一时半会儿成不了仙, 也不能让死对头飞升。他冒着被雷劈的危险, 从天而降,一剑斩破了他的护身法阵。

    轰然一声,法阵如琉璃般粉碎, 九天狂雷重重地打了下来,把大地劈得裂开一道深深的沟壑。狂风把两人都刮得东倒西歪, 裴千秋的心神猛然间受到重创,吐了一口血, 怒视他道:“纪秋暝……你干什么!”

    纪秋暝骑在硕大的羽蛇上,黑色的外袍猎猎摆动,下裳却如翻滚的血海一般鲜红。他脸上戴着一个银色的面具,鲜红的嘴角诡异地咧到耳根,从孔洞中透出来的目光异常冰冷。

    他蔑然道:“本座早就不叫那个名字了,活了三五百年,每过一段时间就换个肉身,活得潇洒自在。谁像你一样,一直用一具身体,肉身上打满了铁皮补丁,人不人鬼不鬼的!”

    狂雷打在他们周围,裴千秋的面容沧桑,眼神中带着恨意道:“你换了肉身,修为也要打折扣,这么多年来也只是半桶水。喔……你嫉妒我有飞升的机会,是不是?”

    纪秋暝一拂衣袖,冷冷道:“我嫉妒你一条老咸鱼干什么!本座身体强壮,修为高深,岂是你能比的。今日失败,你不会再有机会了,就让这天劫埋葬你吧!”

    他骑着羽蛇向远处飞去,一阵狂雷落了下来,打在了裴千秋的身上。他惨叫了一声,痛得昏了过去。裴少卿带着人冲过来,喊道:“爹——”

    渠阳子见前方雷暴极其猛烈,任何人过去都承受不住。他一把拉住了裴少卿,道:“别过去!”

    裴少卿怒道:“你放开我,放手!”

    如果放他过去了,裴少卿也要跟父亲陪葬。渠阳子就算被他恨一辈子也不能放手,他拼命抱住了他,道:“你想过去,除非杀了我!”

    又有几个人冲了过来,渠阳子大声道:“按住他!”

    七八个弟子一起把裴少卿按在地上,他放声嘶吼,眼泪淌得满脸都是。不知过了多久,雷暴渐渐结束了。裴千秋倒在地上,身体已经被劈的残缺不全了。他还有一丝余气,眼睛望着儿子这边,嘴唇微微翕动。

    “快走……走……”

    裴少卿不愿舍弃父亲,他正要过去,天空中忽然黑云滚滚,纪秋暝又骑着羽蛇飞回来了。

    他漂浮在半空中,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冷笑道:“老咸鱼,怎么样?”

    裴千秋修炼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八百多个春秋里,无数个漫漫长夜中,他或许早就预见到了这个结局,却还是不甘心,想要尽力一试。身上的痛楚越来越恍惚了,他感到一阵悲凉,喃喃道:“都是命……是命啊……”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注视着纪秋暝,道:“别太得意,只要夜游神还在,你就取代不了他。”

    纪秋暝冷冷道:“我会让他堕魔,作为献给虺神的礼物,你就不用操心了。你的一切,从现在起都属于我了!”

    他抬起了手,掌心中生出了一道黑色的漩涡。与之相应的,一个巨大的漩涡浮现在小岛的上空。催动机械的灵力被尽数吸入了那个漩涡中,无数机械纷纷瘫痪在地。千机门的弟子们都慌张起来,拼命想让他们的机关兽站起来,它们却像被抽离了灵魂一般,熄灭了眼中的光芒。

    纪秋暝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得到了大量灵力的滋养,身体极为舒畅。

    远处的海面上,驶来了几十艘大船,无数穿着白衣的伥鬼站在甲板上。那是一种让人窒息的静默,有种死亡来临的压迫感。通天岛被包围了,天上、地上、海面,到处都是万象门的人。裴千秋一死,千机门的众多弟子便如同待宰羔羊,根本不是纪秋暝的对手。

    无数机关兽轰然倒了下去,震动惊醒了某处沉睡的力量。城堡前方的塑像中,一片片砂岩剥落下来,一只硕大的鹈鹕睁开了眼睛,扇动翅膀,抖下了积压了数十年的砂砾。

    “咯——嘎嘎——”

    这里是它捍卫的领地,不容敌人侵犯。鹈鹕展开巨大的翅膀飞起来,俯视着小岛,随即向海滩上飞了过去。

    海滩上已经有敌人登陆了,无数伥鬼和玄鬼涌上了通天岛。薛红玉和金环使一上岸,先制服了一帮千机门的弟子,不服的当场格杀。海滩上一时间被血浸红了,鲜血随着海浪一波波扩散入大海,血腥气久久不散。

    鹈鹕拍着翅膀,卷起一阵旋风,把十来个入侵者掀入了大海。有人仰头看着它,慌张道:“这是什么怪物,赶紧处了!”

    几个玄鬼提着刀剑来砍它,鹈鹕有一人多高,拍着硕大的翅膀飞起来,抖落了不少羽毛。金环使不耐烦道:“别跟这肥鸡耽误工夫,赶紧清点机关兽,把资源控制起来。”

    他正说着话,那只鹈鹕忽然从天而降,张开大嘴,稳稳地夹住了他的头。

    这不是一般的鹈鹕,而是贪婪的化身,是千机门的镇派神兽。它大嘴一夹,几乎要把人的脑袋夹碎。金环使登时放声惨叫,倒在地上拼命挣扎,想把头拔出来。薛红玉诧异地转过身,就见一向自诩优雅的金环使倒在地上,慌得手脚一个劲儿地乱蹬,大呼道:“放开我,救命——”

    薛红玉道:“赶紧把它的嘴扒开!”

    玄鬼们不消她吩咐,已经围了上去,用尽力气掰开了鹈鹕的嘴。金环使把脑袋拔了出来,脸上全是口水,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他怒道:“你笑什么?”

    薛红玉笑的浑身一个劲儿打颤,道:“鹈鹕灌顶,你要发达了。”

    有人要邀功,趁乱一刀砍向了那只鹈鹕。鹈鹕一个没防备,翅膀上见了血。

    “嘎——”

    有人道:“它受伤了,快杀了它!”

    鹈鹕的身体疼得厉害,见他们人多势众,只得掀起一阵狂风,把人吹得东倒西歪。它拍了拍翅膀,趁机冲出人群飞走了。

    金环使还有些心有余悸,没再去追它。他和薛红玉收缴了所有机关兽,随即往岛中心的城堡冲去。砂砾堆中,破碎的金丝眼镜一半埋在其中,裴千秋躺在沟壑纵横的地上,已经没了气息。

    一群弟子躲在不远处的山岩后,裴少卿悲愤至极,生出了一股冲动,想把父亲的尸骨夺回来。渠阳子摇头道:“少主,你是千机门最后的希望了,活着最重要!”

    裴少卿也清楚师兄说得不错,却又无法狠心舍下父亲。其他弟子也低声道:“少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那帮贼人已经入侵了,咱们不能耽搁了!”

    远处传来稀里哗啦的脚步声,有人入侵了岛上的住户,杀掉男人,把女人拖出来,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纪秋暝的修为深厚,自己这些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裴少卿咬了咬牙,道:“撤——”

    四五个人簇拥着他,沿着小路往地道奔去。这条地道是裴千秋为了以防万一修建的,没想到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他穿过甬道来到僻静处的岸边,一艘白色的小艇停在这里。

    渠阳子发动了小艇,幸好它还能用。一群人上了船,往远处驶去。这时候就听有人喊道:“在那边,别让他们跑了——”

    渠阳子回头一望,就见金环使带着一群玄鬼冲了过来。这边没有船只,他们被困在沙滩上,望眼欲穿地看着幸存者。金环使发现了裴少卿也在船上,顿时睁大了眼,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跑了。

    “哔哔儿——”

    他吹了个呼哨,一条黑色的羽蛇穿破云层,从半空中俯冲下来,轰地一下子撞翻了他们的小艇。

    海浪动荡着,几个不通水性的人吓了一跳,喊道:“救命,救……”

    那几人拼命挣扎,最终还是沉入了海底。小艇被撞得粉碎,只剩几块木片浮在海上。渠阳子竭力拉住了裴少卿,和他一起扒着木板。

    大海的上空,那条巨大的羽蛇盘旋着,随时要冲下来攻击他们。岛上的机械都失灵了,渠阳子的仙鹤也无法飞行。裴少卿感到一阵绝望,道:“师兄,咱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渠阳子一时间没有回答,如果能牺牲自己换他活下来,他也舍得。只是现在他们处在绝地中,自己也无计可施。就在这时候,就见一道巨大的阴影落了下来。

    “嘎——”

    一只硕大的鹈鹕从天而降,朝羽蛇啄了过去。它的嘴很是坚硬,几下子就把羽蛇啄得见了血。羽蛇在天空中跟它缠斗了片刻,一个不小心被它夹住了。鹈鹕叼住了它,用力一甩,把羽蛇甩了出去。羽蛇见了跟自己同等级的大鸟,顿时没有那么嚣张的气焰了。就如同一条小泥鳅见了天敌,被扔在海滩上半天没敢动弹。

    金环使气得要命,道:“你怕它干什么,有点出息行不行?”

    羽蛇的背上流着血,一副倒霉的样子,缓缓地蜷了起来。金环使气得踢了它一脚,道:“没用的废物,养你们一点用都没有!”

    渠阳子浮在海面上,激动道:“贪婪,少主,是贪婪来了——”

    两人被海水冻的瑟瑟发抖,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没想到镇派神兽苏醒了。裴少卿朝它招了招手,道:“快来,我是你的主人!”

    鹈鹕嘎地叫了一声,已经感受到了裴少卿身上的气息。它在岛上盘旋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他们。它拍着翅膀飞下来,低下了头,示意他们上来。裴少卿爬到了它背上,又转身把渠阳子拉了上来。

    总算天无绝人之路,裴少卿搂着它的脖颈,道:“赶紧走,离这里越远越好!”

    海上波涛荡漾,鹈鹕嘎地叫了一声,拍着翅膀飞了起来。把岛上那些玄鬼和伥鬼扔在了身后,向大海中飞去了。

    掠夺和杀戮持续了三天,万象门的人占领了这个小岛。纪秋暝所当然地住进了裴千秋的城堡,成为了这里新的主人。裴千秋靠卖机关兽赚了不少钱,几百年来,他和弟子们像珊瑚虫筑礁石一般,一点点地把这个小岛建成今天的规模,积累下了巨额的财富。而从现在起,这一切都归万象门了。

    纪秋暝喝了一口葡萄酒,从豪华的鎏金宝座上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远处的风景。

    几个玄鬼拖着一具尸体放在竹排上,继而又是一具尸体被抬了出去。大量的尸体堆在一起,像一座小山。海水不住拍着岸,雪白的浪花被染红了,一波又一波地扩散,消失。

    纪秋暝喜欢水,它可以涤荡万物,掩盖自己的罪行。几个玄鬼把竹排推了出去,哗啦一声,筏子载着尸体缓缓飘向远处。海鸥大声鸣叫着,被腐尸的味道吸引,在上空盘旋不去。纪秋暝不喜欢火葬时冲天的臭气,让这些人葬身鱼腹,也是自己的慈悲。

    赤练使和金环使从外面过来,停在帷幔外。纪秋暝转过身来,道:“怎么样了?”

    金环使道:“都清干净了,机关兽和军械都已经统计入库了,这是清单。”

    他恭敬地递上了一本薄薄的册子,纪秋暝接过去,翻看了几页,露出了一抹笑容。自己暗中盯了千机门好几年,像个赌徒似的孤注一掷,抓住了那条老咸鱼经历天劫的机会下手,就为了这些火器。大战一触即发,他手里有了军火,才有翻云覆雨的主导权。

    他把簿册放在一旁,道:“人怎么处的?”

    金环使道:“死了不少人,活着的人口还没统计完,照教主的吩咐都充作奴隶。还有就是……裴少卿跑了。”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纪秋暝的脸一沉,道:“让你赶尽杀绝,为什么跑了森*晚*整*个最重要的!”

    金环使就知道教主要为此发脾气,顿时把锅甩到了师妹头上,道:“当时手下的人都被赤练使带走了。她忙着搜刮值钱的东西,不来帮忙,属下也没办法。”

    薛红玉没想到师兄直接就把自己卖了,怒道:“我没吃独食,他也捡了!”

    她说着伸手去抖搂金环使的口袋,从里头扯出了一个金怀表,一大把金币,稀里哗啦撒了一地。金环使颜面尽失,不能饶了她,也伸手扯她的腰包。薛红玉刚从城里回来,顺手抢了不少东西。金环使从她包里掏出了一个又宽又厚的金镯子,两个金戒指和几颗硕大浑圆的珍珠。他扫视了一圈,道:“还有她脖子上戴的这条红宝石项链,也是她前天在城里抢的。”

    两个人互相指责,一点体面也不留。纪秋暝简直要被他俩气死,道:“眼皮子这么浅,本座亏待你们了?简直一点出息也没有!”

    打赢了不抢战利品,谁能忍得住。两个人还都挺委屈,觉得对方比自己抢的多,占了大便宜。

    一名侍卫队长来了,诧异地看着他们,随即老实巴交地垂下了眼,不敢多看。再吵下去,脸都要丢没了。教主道:“行了,金环使将功补过,带人去把那姓裴的小子抓回来。”

    金环使答应了,又看了薛红玉一眼,仿佛质疑她为什么不用出去。教主冷冷道:“她有她的任务。”

    纪秋暝对薛红玉道:“皮囊准备的怎么样了?”

    薛红玉知道教主偏向自己,微微扬起了嘴角,柔顺道:“教主放心,都已经准备好了,保证惟妙惟肖。”

    纪秋暝很满意,道:“事情办好的话,给你记一大功。

    他转头看向那名侍卫,道:“什么事?”

    侍卫恭敬道:“教主,玄鬼与伥鬼已经集结完毕,等待您的指示。”

    纪秋暝迈步走出了书房,沿着盘旋的石梯走了下去。他穿着厚重的长袍,外头是暗夜一般的黑色,里面藏着鲜血一般的红色。他来到大门前,空地上站着上万名玄鬼与伥鬼。

    金环使与赤练使站在教主身后,如左膀右臂一般保护着他。纪秋暝声如洪钟,端严道:“叛徒裴千秋割裂本教已久,罪大恶极,已被本座铲除。从此世间再无千机门,两派融为一宗,恢复虺教的名称!”

    一众玄鬼和伥鬼跪在地上,心悦诚服地膜拜他,道:“恭喜教主完成统一大业!”

    纪秋暝道:“这不算什么,本座还要统一整个大陆,成为这个世界最强的人!”

    虺神巨大的塑像雕刻在古堡的顶端,阴沉的目光注视着下方匍匐着的人们。

    纪秋暝转身仰望着它,张开双臂道:“伟大的虺神啊,我把这个世界的生灵都献给你。我是你最忠诚的信徒,我比夜游神还要忠诚——你看着我,把你的力量赐给我吧!”

    四灵山中春意盎然,山中的桃花开了,风一吹香气扑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晓风等人上完了课,便在山里放风筝。段星河有时候站在院子里,一抬头就见孩子们的纸鸢飞在天上。这深山中如同一个世外桃源,外头的战乱也变得不真实起来。

    他从大新带了不少东西回来,给几个孩子们分了。其中有一个布老虎的枕头上面勾了个小洞,他买的时候没发现。结香生怕他们吵起来,连忙道:“我来补,保证看不出来。”

    就算这样,另外两个孩子也不要它,仿佛拿到残次品就低别人一头似的。晓风主动道:“师父,给我吧。”

    他的神色平静,仿佛觉得一个礼物而已,没必要让师父犯难。他已经十四岁了,长成了个少年模样,有大师兄的气度了。段星河有些欣慰,将来自己总要离开这里,他们长大了,自己才能放心回青岩山。

    他在窗前坐了片刻,春天的气息温柔,让人很容易就有了倦意。墨墨窝在屋檐下的棉垫子上,睡了一会儿的功夫,身上沾了好几片粉色的落花。

    段星河小憩了一阵子,忽然听见外头有人跑了进来,道:“大师兄,纵横派的送信来了。”

    段星河睁开了眼,见伏顺手里拿着一封信,是于百川写来的。

    他拆开一看,见上头写着几行字:“兄弟,北边的消息传回来了。通天岛被万象门的人攻下来了,万象门的教主杀了裴千秋,少主裴少卿不知所踪。不出咱们所料,万象门收缴了千机门的火器和钱财。现在千机门和万象门两派合一,成为虺教了。纪秋暝做了虺教的教主,得意得很。我看他们蠢蠢欲动的,一旦打起来,他们肯定要参与。你保护好自己,为兄就盼着你们平平安安的,有消息再通知你们。”

    段星河十分意外,没想到势头那么大的千机门,就这样轰然坍塌了。他们跟万象门斗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棋差一着。裴少卿的父亲被他们害死了,迟早要找万象门报复。他身为千机门的少主,应该有些号召力,至于能不能成功就看他的运气了。

    伏顺见他神色凝重,道:“怎么啦?”

    段星河道:“千机门没了,把这信给阿云瞧瞧去。”

    伏顺吃了一惊,拿过信看了一眼,道:“我的天,那些火器真让万象门的人抢去了,那百姓不是要倒大霉了?”

    两人眼前浮现起生灵涂炭的情形。万象门的人心狠手辣,他们一参与进去,正道宗门必然不会袖手旁观。将要来临的不只是国家之间的大战,更是一场正邪之战,蜀山和浩荡盟必然会参加。

    段星河深吸了一口气,寻思着宋胡缨和李玉真已经去了北疆,自己也不能置身事外。在大战爆发之前,他也得为自己这边想想办法才是。

    伏顺拿着信去找步云邪了。万象门的人不光忙着内斗,也试图压正道一头。薛红玉她们一直在寻找上古大妖,把它们从封印中释放出来,像苍蝇一样嗡嗡地给人捣乱。

    世间的正邪二气此消彼长,他们能释放大妖,自己当然也要做点公平的事,跟他们礼尚往来。

    段星河想起了最近的收获,伸手向下一摸。腰包里装着四块碧玺,运气差的话至少能开一道门,运气好的话直接能开两道。虺教的人虽然有火炮,四灵神的力量更在那些东西之上。他心中一喜,三步并作两步,朝山谷中奔去。

    山谷中,到处都是一片勃勃的生机,鸟鸣声在周围回荡。浅紫的二月兰成片地长在草地里,藤萝已经长出了嫩叶,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石壁,四道石门静静地伫立在前方。义灵使的洞穴里发出嗡嗡的声音,一个金色的光球在岩洞里缓缓地飘浮,它还在梦游。睡了这么多年,它已经养成了不会碰壁的本事。虽然看不到其他岩洞中几个灵神的状态,应该也跟它差不多了。

    段星河揣着能解放它们的钥匙,有些期待,不知道接下来将要看到的是谁?

    这时候他心念一闪,是步云邪的火花心念咒。

    “星哥,上哪儿去了?”

    段星河凝神回了他:“我在禁地,快过来。”

    步云邪看了信,意识到现在局势动荡,他们要做点什么了。他来到山谷时,见段星河盘腿坐在地上,一颗金色的暴怒之石镶嵌在象征力量的石门上。

    段星河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里把玩着另外三颗碧玺,抛起、接住,斑斓的宝石映着太阳发出灿烂的光芒。他道:“猜猜,哪一颗能把门打开。”

    另外三颗分别是色欲,暴食和混乱。伏顺道:“粉的好看,选粉的。”

    这几颗石头的含义,正是四灵神的能量呈现负面时的状态。正面的力量能保护弱小,而负面的力量就像一场龙卷风,狂暴而又混乱,令人恐惧。步云邪略一寻思,指向那颗黑色的碧玺,道:“试试这个。”

    段星河便站了起来,把黑色的碧玺塞进另一个孔洞。咔嚓一下,碧玺严丝合缝地嵌了进去。三个人对视了一眼,伏顺道:“厉害啊,二师兄,你偷偷掐小六壬了?”

    “这还用掐,”步云邪道,“一想不就知道了。”

    石门关闭了几百年,缝隙中积攒了许多尘土,几乎要跟这座山融为一体了。随着碧玺嵌进去,山洞中的封印破除了,岩石渐渐颤动起来。沉寂了片刻,一道红色的光芒从里头迸射出来,哐地一声震碎了石门。

    段星河等人早就躲得远远的,一股强烈的力量涌了出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代表着力量的力灵使苏醒了,三个人望着那边,不知道这位灵神的性情如何。

    一个红色的光团从山洞中飞了出来,轰地一声撞塌了一块岩石,也不以为意。它像流星一样拖着红色的尾巴到处乱飞,在山谷里飕飕地窜了十来圈,终于停了下来。

    它飘浮在半空中,俯视着整个山谷,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哈哈,老子出来了,老子终于出来了——”

    第139章 幽冥鬼市 一

    红色的光团如同一头出闸的猛虎, 在山谷中奔走大笑,撞得石头稀里哗啦直往下掉,一阵地动山摇。

    旁边的山洞中,一个金色的光团被吵醒了, 嗡地一声飞了出来, 道:“嚷嚷什么。”

    力灵使浑身放出灿烈的光芒, 激动道:“我出来啦,兄弟, 你早出来啦?”

    义灵使好久没见它, 也有些想念, 温和道:“你们都没醒,我就又回去睡觉了。”

    力灵使道:“谁把你放出来的?”

    义灵使示意它看身后, 力灵使转过身去,见段星河等人站在远一点的地方。它嗖地一下子飞过来, 道:“小后生,是你们把我放出来的?”

    它的能量炽热直接,靠得近了,让人感觉浑身舒展有力。大战在即, 能放出象征力量的灵神, 无疑是件极大的好事。段星河的目光明亮, 行礼道:“是,在下段星河,是蜀山弟子, 这两位是我师弟。”

    力灵使道:“喔,多谢你们了, 蜀山的人除了有点古板之外还是很不错的。我还有两个兄弟呢,你们别楞着啊, 快把它们也放出来!”

    它一副所当然的样子,倒也没有恶意,就是头脑直接。段星河平静道:“打不开,还缺两颗石头。”

    力灵使心烦道:“哎呀,费这劲。看我给你弄出来!”

    它飞过去,对着一扇石门哐哐撞了好几下,石头纹丝不动。它有些恼火,道:“哎我就不信了——”

    它深吸了一口气,身体胀得有原来十倍大,轰地一下冲过去。石门里的封印骤然一亮,嗡地一声把它弹开了。

    力灵使一下子摔出去,把地上砸了个大坑,很是尴尬。它嘴硬道:“老子刚醒过来,能力还没完全恢复,让它占了我的便宜。”

    义灵使早就已经试过了,知道这封印没法暴力解开,一副淡然的模样道:“等着吧,这种事看机缘。这小子有些本事的,交给他就行了。”

    力灵使抖了抖身上的土,接受了现状,道:“行吧,我睡了多久了。”

    义灵使道:“好几百年了,夜游神的封印够厉害的。”

    力灵使想起了当时的情形,又有点生气,道:“夜游神呢,老子要找他再干一架!”

    义灵使道:“他都失踪好久了,你好不容易出来了,还惦记他干什么。”

    力灵使道:“不会是躲起来了吧,哼,我就知道他怕咱们兄弟!”

    众人在旁边看了片刻,感觉力灵使的性格爽快,虽然有点粗鲁,但是心不坏。力灵使四下环顾了一圈,仿佛觉得这山谷无聊,道:“我想喝酒,还想出去看看,在这破地方憋太久了。”

    义灵使还在修复自身的力量,道:“那你去吧,我要睡觉。”

    力灵使一蹭它,就像搂住了它的肩膀,说:“睡什么觉,脑袋都睡傻了。咱们去人间遛一遛,我请你喝酒!”

    义灵使道:“你有钱?”

    力灵使豪爽地笑了起来,道:“兄弟,你不想想我是谁啊?我就是钱,钱就是我!我知道西北沙漠里有个金矿,人类的话不太好找,不过咱们来回也就一阵风的事,去不去?”

    义灵使一向清心寡欲,只爱裁决正义公,对吃喝物质都没什么兴趣。它道:“你自己去吧。”

    段星河出声道:“外头就要打仗了,前辈还是别走远了吧?”

    力灵使扭头看着他,道:“打起来了,哪儿呢?”

    它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一听有架打就兴奋。段星河道:“现在还没有。”

    力灵使便失望道:“哎,那打起来再说。我先去找金子了,找到分你点,也算是答谢你把我放出来!”

    伏顺一听立刻高兴了,挥手道:“前辈,我也帮忙了,记得给我捎点。”

    力灵使也不知道听没听见,风风火火的,嗖地一下子就飞走了。义灵使打了个呵欠,慢悠悠地飘回自己的山洞,道:“我再休养一阵子,有事喊我。”

    它说着,光芒渐渐微弱起来,又开始睡觉了。

    四灵神的封印已经破解了两个,不知道另外两颗石头什么时候能找到。四灵神各有各的脾气,段星河干涉不了它们,只能先把自己的事做好。

    灵犀道人给他的药只能支撑半年,那颗金丹用尽了百草谷的珍藏,百年间都炼不出第二颗了。段星河自从回来就一直在修炼太一心经,希望能化解一部分煞气。步云邪虽然嘴上没说,却一直为他担心。前几日他说要炼宁心丹,一直待在丹房里,总得有半个月才能出来。

    这一日过了午,伏顺从外头跑过来,道:“大师兄,来客人了!”

    段星河正在屋里打坐,睁开眼道:“一天到晚大呼小叫的,又是谁来了?”

    他穿上鞋走了出去,就见灵犀道人穿着一身松绿色的道袍,笑盈盈地站在他们面前。他头上别着一根乌木簪子,花白的头发结了个道髻,脚上穿着一双麻鞋。他身后飘着个乌金大葫芦,一根红飘带系在葫芦腰上微微动荡,正是骑着这法宝来的。

    段星河没想到来了贵客,连忙行礼道:“前辈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忽然就亲自来了。”

    灵犀道人哈哈一笑,脸上的皱纹聚在了一起,道:“怎么,老道来了,你不欢迎?”

    “怎么会,”段星河道,“老前辈快请进,来屋里坐!”

    灵犀道人进了屋,结香听说来了客人,连忙过来烧水泡茶。赵大海也赶过来了,一群人把屋里挤得满满当当的。灵犀道人喝了口茶,抬眼道:“咦,我的徒孙怎么没来?”

    段星河道:“阿云在炼丹,闭关好几天了。伏顺,去叫你二哥过来。”

    灵犀道人一摆手,道:“那不必了,别打扰他。老道来看看你们也很高兴。”

    之前在百草谷,他让弟子招待众人过得像在家里一样。如今他来了,大家也很热情。段星河道:“前辈忽然到访,有什么事么?”

    灵犀道人的神色认真起来,道:“老头儿这次来,还真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众人都静了下来,灵犀道人道:“我跟巫部的弟子查阅了不少典籍,发现有一个记载,在酆都附近有一个鬼国,叫做幽冥鬼市。一些死了不愿意去投胎的鬼魂,依靠自己的执念建立了那个国度。维持那个空间的是一个灵核,具有极其强大的力量,只要你能拿到它,就能净化身上的诅咒。”

    众人都十分惊讶,没想到他真的能找到办法,不愧是百草谷的宗主!

    段星河也有些激动,道:“要怎么进入那里?”

    灵犀道人道:“每个月圆之夜,幽冥鬼市的大门就会打开。只要画下法阵,就能跟那里沟通。”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觉得可以试一试。段星河道:“有什么要注意的么?”

    灵犀道人见他领口露着一截链子,道:“那地方是怨魂聚集之地,非常污浊,不要看清净石,看了也不是你自身的状态。”

    段星河下意识按了一下清净石,只要不看它就是了,这个容易。今天晚上就是月圆之夜,灵犀道人此时赶来,正好能为他护法。伏顺他们的修为不够,去了也帮不上忙。段星河想起了步云邪,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等他出关,商量一下再说。

    灵犀道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道:“今天就是十五,若是不去,再等一个月也无妨。”

    老前辈一心为他着想,特地来这一趟。段星河不想辜负了他的好意,道:“今天就去吧,前辈休息一下,等会儿就动身。”

    月亮升起来了,银色的清辉洒下来。灵犀道人手持朱砂笔,在院中画下了一个圆形的法阵。他将一点灵力灌注在其中,暗红色的符文从阵中升了起来,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神秘。

    嗡地一声,法阵正中的一道竖线向两边张开,就像暗夜中的一道大门缓缓打开。

    暗红色的法阵映着众人的脸,面对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大家都有些紧张。

    “啾。”

    墨墨飞起来,挡在了他身前,不想让他一个人去冒险。段星河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道:“没事,我很快就回来。”

    法阵的光芒时亮时暗,灵犀道人的灵力支撑不了太久,叱道:“年轻人别瞻前顾后的,去吧——”

    他一巴掌拍过去,段星河一个踉跄迈进法阵里,红光嗡地一下子把他裹住了。他骤然被吸入了一条混沌的隧道,脑中一片空白,耳旁风声作响,不住向下坠去。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一瞬,又或是过了一日夜那么久,他的意识渐渐回来了。段星河被红光裹挟着,浮现在一个法阵中。周围弥漫着鲜血的气息,法阵是用血画成的,淋淋漓漓,带着浓重的腥气。

    不远处的柱子上,捆着一具流干了血的尸体,是被牺牲掉的奴隶。火光在远处起伏,一群人举着火把放声欢呼,大声道:“夜尊回来了,夜尊听到了我们的召唤!”

    段星河看着周围的情形,一轮圆月之下,他站在一个祭坛的中央。无数人匍匐在地上,张开双臂,虔诚地向祭坛膜拜。那些人抬起身体,又趴下,此起彼伏的身影在暗夜之中透着强烈的诡异感。

    一个身穿白色法袍的人猛地扯下了蒙着眼睛的布条,睁大了双眼看着他,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道:“成功了,夜尊回来了!”

    另一个高大的男子也看着这边,他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穿着黑色锦衣,束着剑袖,肩上带着披风,看起来颇有首领气质,应该是他们的头目。段星河本来想悄然潜入,先摸一摸这个世界的情况再说。没想到却被法阵扔到了祭坛中心,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就是想藏也藏不住了。

    这帮人这么狂热,若是把自己当成了敌人,少不得要一拥而上把他也捆起来做人牲。段星河感到了压力,心道:“哪有卧底一去就暴露的……真是出师不利。”

    那个黑衣头目来到了段星河面前,静静地看着他,随时能一声令下,让人拿下这个入侵者。段星河下意识摸身后背着的幽冥剑,大不了就只能跟他们动手了。那人却一只手按在心口,单膝跪在了他面前,道:“恭迎夜尊,您终于回来了!”

    他虽然极力克制着情绪,声音也微微颤抖了。段星河暗暗吃了一惊,垂眼看着他,没想到就连这头黑豹一样的男人都对自己这么驯服。所有的人都在向他欢呼,前方伫立着虺神的雕像,周围的建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想起来了,这里跟永夜城简直一模一样。

    聚集在这里的亡魂都是万象门的人。段星河心里咯噔一下子,意识到了他们在做什么,道:“你们要召唤夜游神?”

    “是,”那黑衣男子恭敬道,“您就是我们的主人,夜尊。”

    段星河不想冒充他们的神,更不想当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他皱眉道:“搞错了吧?”

    男子道:“夜尊以外的人,不会被幽冥无极阵召唤。您的力量如此强大,还带着幽冥剑,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他站了起来,张开双手,庄严道:“夜尊终于看到了我们的诚意,回到了我们的身边。从此我们有了庇护者,再也不用怕了!庆祝吧,幽冥国度的子民们,把欢乐播撒出去——”

    下面的人们放声欢呼,互相拥抱,甚至有人喜极而泣。周围响起了编钟、乐师的吟唱,曲调古朴庄严,又带着一股野性。火焰熊熊燃烧,把夜晚照得像白天一样亮。有人把鲜花抛洒在祭坛周围,巫师戴着傩面,围着祭坛舞蹈。每个人都欢欣鼓舞,以为自己召来了夜游神本尊。

    风猎猎吹来,段星河看着那些人狂欢的模样,感觉跟自己毫不相关。带头的黑衣男人道:“夜尊,我们需要你,你是我们的首领。”

    仿佛被那股气氛感染了,段星河的声音沉了下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人道:“属下的名字是夜尊赐予的,您从前叫我玄衣。”

    他指向那个把他召唤来的法师,道:“这是我的二弟,白衣。”

    白衣一手按在心口,弯腰向他行礼。这两人一黑一白,跟下面狂欢起舞的武士和巫师极为相似。段星河微微皱眉,道:“玄鬼和伥鬼跟你们什么关系?”

    玄衣微微一笑,道:“夜尊有印象了吗,玄鬼和伥鬼便是我二人培养的,都是忠诚追随虺神的部下。”

    原来这两个家伙就是万恶之源,都死了这么多年,遗毒还在祸害后世。段星河皱起了眉头,这些人也是够忠心耿耿的,到现在还在为他们的主子招魂。

    旁边还站着几个身佩兵刃的人,都融在夜色之中,护卫着祭坛。跳动的火光照着他们的脸,影影倬倬的,每个人都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段星河。玄衣恭敬道:“夜尊,这里风大,咱们先回寝殿吧。”

    一群人簇拥着他下了祭坛,往宫殿走去。段星河感觉自己像是误入了蜂窝的间谍,被一群蜜蜂当成了蜂王。他只能将计就计,先冒充一阵他们的首领,想办法找到灵核再说。

    一路走来,这里的大路小路,一砖一瓦都似曾相识。这里的确是以永夜城的形象构筑的,天外天中的那个永夜城是夜尊的老巢,这里的鬼魂沉浸在从前侍奉夜游神的日子,便把它们想的国度建成了从前的样子。

    段星河曾经在永夜城中潜伏过一段时间,对里头的结构很熟悉。无需玄衣和白衣指引,他自己就知道寝殿在什么地方。他大步走在前头,熟悉的像是回了自己的家。其他几个小弟互相看了一眼,都露出惊喜的神色。

    段星河走进宫室,穿过大殿,来到夜游神的住处。一个硕大的鎏金宝座安置在前方,重重叠叠的帷幔后,掩映着一幅幅壁画。既然要做戏,索性装得像一点。段星河一撩衣襟,大喇喇地坐在了宝座上,一副天生就该做这里主人的态度。

    上次在永夜城来到这间寝殿时,薛红玉像条蛇一样盘踞在这把宝座上,强行让人往他头上套了个狼狗用的铁嘴套。当时他被按在地上,被人当成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喽啰羞辱,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再次来到这个地方,像主人一样支配这里。

    段星河一想起当时的情形就觉得晦气,眉头压下来,透出浓浓的煞气。那些人看在眼里,却觉得他气势逼人,越发有原来的模样了。

    玄衣惶恐道:“夜尊……您记起来了?”

    段星河深谙撒谎的诀窍,三分真七分假。他道:“隐约有些印象,记不真切。这地方我在梦中见过,但没见过你们。”

    小弟们本来还很高兴,听说夜尊对他们毫无印象,又有些失望。一个头戴帷帽的人柔声道:“夜尊肯回来就已经很好了,属下不敢奢望别的。”

    那人的脑袋被一圈白纱挡着,看不清模样,帽子上插着一朵巴掌大的水红色芍药花,虽然是个男的,还挺爱漂亮的。但他既然爱美,却不知为何又把脸挡了起来。

    他见段星河盯着自己看,发出了一声轻笑,行礼道:“属下赤芍,在兄弟中行四,见过夜尊。”

    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好像是从肚子里发出来的。段星河觉得这帮人都奇形怪状的,外表却不动声色。大殿里说着话,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惨叫,那惨叫声一时还没断绝,引起了一阵喧哗。

    那声音实在太刺耳,段星河站了起来,道:“怎么回事?”

    这时就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从外头走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一对金瓜锤,上面还淋淋漓漓地滴着血。他脸上满是络腮胡,穿着一件虎皮坎肩,赤着胸膛,露出一撮护心毛。他腰上缠着厚厚一圈白绷带,像一阵旋风一样,扑面带来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

    玄衣皱眉道:“老三,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夜尊在这里,吵吵什么?”

    壮汉没把他的呵斥放在心上,咧开大嘴道:“夜尊,外面有人质疑你,说你是个骗子,我拿金瓜把他砸了个稀巴烂。你放心,有我在,谁说你坏话都不成!我虎头愿意为你赴汤蹈火,我最崇拜你了!”

    段星河:“……”

    这人不该叫虎头,应该叫疯狗才是。他的神情热切而又真诚,手里提着的金瓜上还沾着骨头和血肉的碎渣。段星河不知道夜游神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养了这样一群杀人如麻的疯子。

    他沉默着,老四以为他不信,道:“当年您去斗蛟龙的时候,老三还跟您去了。壁画上有他。”

    他伸手一指,段星河见一副壁画上,画着翻滚的海浪。夜游神面对着一条硕大的蛟龙,把一柄巨剑插进了它的腹中,血淌下来把他的身体都染红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个人只露出半边身子,一只手提着金瓜,另一只手攥成了拳头,正在给他鼓劲儿。

    夜游神不耐烦读书,让人用壁画来记录他的功绩。能在他的壁画里露半截背影,也是别人得不到的殊荣了。

    这虎头虽然忠诚,却也是个只有力气没有脑子的边角料罢了。段星河沉吟着,这个地方难对付的一个是老二白衣,他心眼儿多,到现在也没说几句话,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另一个是他们的老大玄衣,这人的心思也深沉,自己千万不能被他们抓到破绽。

    除了这几个咋咋呼呼的,还有个老五,名叫影子。他虽然沉默寡言的,但剑法不错,一直跟着夜游神。老六叫马栓,是给夜游神牵马看门的,反应有点迟钝。

    玄衣道:“我们七个人是夜游神最忠实的护卫,这个幽冥鬼市也是我们建立起来的。这些年来,我们一直等着夜尊回来。”

    段星河看着面前的人,道:“这不才六个人么,还有一个呢?”

    玄衣一时间没回答,虎头已然道:“老幺脑子不好使,平时不听招呼。二哥让他看着奴隶干活,夜尊不用管他!”

    这帮人对他忠心耿耿的,就像一群找回头领的小弟,仿佛只要簇拥在他身边就能重新占领全世界。可若是他们发现段星河是个假货,必然会把他撕得粉碎。

    玄衣道:“好了,你们都出去,让夜尊休息一会儿。”

    虎头便提着金瓜锤子出去了,赤芍操心道:“来人,把地上擦一擦,这老三真是的……”

    有人捧了茶水过来,白衣道:“夜尊稍待片刻,属下已经让人去准备了,摆宴为夜尊接风洗尘。”

    段星河摸了摸肚子,感觉是有点饿了。这地方来来去去都是鬼,不知道他们做的东西能不能吃。他正寻思着,几名侍卫捧着些衣裳进来了。众人站成一排,手里捧着一个个托盘,上面放着厚重的铠甲和珠宝。

    玄衣指着一个个托盘,道:“这是您当年穿过的星沉月落袍,这是您的玉佩和墨玉扳指,这是您的发冠,这是龙皮战靴、龙皮腰带、龙皮盔甲……”

    段星河心中暗道:“这是杀了几条龙。”

    白衣聪明得很,猜到了他在想什么,道:“这是当年您亲自去北海杀的蛟龙,制成的铠甲极其坚韧,一直到现在仍然像新的一样。属下们一直替您保存着,每当想起您的时候,就来看一看,也是睹物思人。”

    北边的一面墙上,全是一幅幅壁画。有夜游神在海边跟蛟龙搏斗的情形,有他制服四灵神的情形,威风得很森*晚*整*,难怪这些人这么佩服他。

    他喃喃道:“我以前……有这么厉害?”

    玄衣恭敬道:“夜尊只是忘了从前的事。属下能感觉到,您的力量并没有消失,只待时日觉醒。”

    段星河修炼了这些年,已经到达了元婴境界,能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当年夜游神在风头最盛的时候,应该已经到了炼虚的境界,自己跟他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这些人也是会拍马屁,把他吹成了个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强者,若不是他知道自己为何事而来,恐怕渐渐就要相信他们的鬼话了。

    他看着壁画,心不在焉道:“我不在的这些年,你们不是过得也很不错么。”

    玄衣跟白衣互相看了一眼,仿佛被他触动了心事。白衣寻思了一下,开口道:“其实我们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这些年来,大家一直都盼着夜尊回来。”

    段星河转身看着他,扬起了眉毛。白衣郑重道:“这个国度有个敌人,他一直试图摧毁这个世界。他会在下一个红月出现的夜晚降临,您一定要保护我们!”

    段星河心中了然,就知道他们的头儿不是白当的。自己是被他们当成人肉盾牌了,难怪铠甲都给自己拿来了。

    白衣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知道他还没有接受自己的使命。他道:“我们是您忠实的仆人,当您想起一切,一定会保护我们的。”

    对于一个未入局的人,说太多也是无益。玄衣道:“夜尊,让人为您更衣吧。”

    段星河穿着一身道袍,跟这里的人格格不入。他点了点头,便有侍卫上前来为他解开了腰带,脱去了道袍。他张开双臂,有人为他把黑色的外袍穿上,系上腰带,穿上厚实的皮靴,佩上肩甲。

    整个过程中,段星河一言不发。虽然没有人这样服侍过他,他却很沉得住气,仿佛早就习惯了如此。众人看着他,眼里藏着惊叹。赤芍颤声道:“啊……一模一样,夜尊回来了,我的夜尊……”

    影子碰了他一下,道:“什么你的夜尊,是咱们大家的夜尊。”

    段星河走到镜子跟前,看着里面的人,面容还是熟悉的,但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装扮过。镜中的人高大强悍,透着一股强烈的煞气,就像统领千军万马的战神,掌握着无数人的生死。

    真的太像了,像得让人毛骨悚然。

    他回过头去,众人已经跪在了地上,全心全意为他臣服。段星河根本顾不上他们,这种相似并非是他们的一厢情愿,就连他自己也开始恐慌。原本只是逢场作戏,现在他却意识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记得永夜城中,宝座后面有一副夜游神的画像,此时被一道猩红色的帷幔遮住了。段星河大步走了过去,伸出的手微微颤抖,想看又不敢看。

    他猛地拉开了帷幕,跳动的灯光照过来。永夜城的壁画已经斑驳陆离了,他当时细细地端详过,什么也看不出来——这里也是一样。

    段星河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看不清,总比看见不想看的东西要强。

    画面中的人穿着黑色的衣裳,暗红色里衣,身上的铠甲跟自己穿的一样,一侧的头发里垂着一枚幽紫的耳坠,是幽冥宝匣。他脸上的颜料已经剥落了,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眉眼模糊不清,但身体的姿态便透着一股强势和凛凛威风。他是夜晚的主人,是虺神的利剑,所过之处哀鸿遍野,永远是这个世界的梦魇。

    段星河看着画上的人,一时间陷入了迷茫,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背缓缓爬了上来。他不想跟夜游神有任何相似之处,他只想守住道心,做个自在的修道之人。

    “都起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了,他的喉咙干涩发紧,手心中渗出了汗水,已经没有了刚来时的从容。

    众人站了起来,一名侍女站在外面,轻声道:“大人,宴席准备好了。”

    玄衣道:“夜尊,先去用饭吧。”

    老三在外面大声嚷嚷道:“吃饭啦,哈哈哈,快拿好酒来——”

    老四走了出去,低声道:“虎头,夜尊回来了,你能不能老实一点,别这么粗鲁。”

    虎头挠了挠头,道:“喔,我习惯了。那什么,烤羊腿摆到前头去,请夜尊先吃!”

    段星河跟他们走出去,来到了摆宴的大殿。他坐在上首,左右两侧有两排坐席。大殿正中空着,地上铺着长绒地毯,桌上摆满了美酒和烤肉,银罐子里盛着羊奶,新鲜的蜜瓜和石榴、晶莹的葡萄在水晶盘里堆成了山,到处一片灯火辉煌。

    段星河坐在上首,看着面前的食物,确实有点饿了。几名侍女给他们斟上了鲜红的葡萄酒,玄衣在左侧上首,举杯站起来道:“兄弟们,让咱们举杯,庆祝夜尊的到来!”

    一群人呼啦啦站了起来,纷纷道:“恭迎夜尊!”

    段星河感觉酒香扑鼻,好像没什么问题。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他,他一饮而尽,豪爽道:“不必讲究这么多,吃饭吧。”

    虎头早就迫不及待了,当即坐下,撕下一条烧鹅腿大嚼起来。反正都已经喝了酒,吃点东西应该也不打紧,段星河不知道还要在这里混几天,总不能一直不吃饭,索性撕下一块羊肋排,痛快吃了起来。

    众人吃着饭,赤芍柔声道:“有酒无乐未免无趣,叫舞姬来吧。”

    他拍了拍手,一队乐师抱着乐器进来,跪坐在屏风后面,悠悠地奏起了乐。十来名美女走上大殿,穿着丝绸抹胸,上衣下头坠着金穗子,随着跳舞不住动荡,肚脐上也镶着各色宝石。轻纱长裙开到腰侧,露出修长结实的腿,赤着的脚上戴着金环,姿态极尽妖娆。

    段星河没见过这阵仗,感觉晃得眼晕,只能低头喝酒。虎头等人倒是盯着那些美人,看得入迷。一曲跳完,赤芍使了个眼色,带头的舞姬上前来,给段星河满上了酒。她双手捧着琥珀杯道:“夜尊,小女子敬您一杯。”

    段星河连吃到肚子里的东西都不放心,看这里的美人更是如同枯骨一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灰飞烟灭了。他冷冷道:“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敬本座?”

    这些人都拜服于强权,他越是傲慢,周围的人越是对他死心塌地。那女子一怔,有些怯意,脸上却又微微泛红,道:“奴家叫溶溶,最倾慕英雄。今日得见夜尊,奴家实在是三生有幸。”

    段星河看也不看她,淡淡道:“那与本座有什么相干。”

    溶溶一诧,没想到他这么冷漠无情,眼圈渐渐红了。段星河吃饱喝足,对其他事没什么兴趣,起身往寝殿走去。音乐声停了,舞姬们站在一旁,其他几人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一时间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

    老六挠了挠头,道:“怎么啦,夜尊生气了?”

    影子一向简单直接,道:“夜尊不喜欢这女人,杀了吧。”

    溶溶吓得脸都白了,身体不住发抖,显得楚楚可怜。虎头道:“怎么回事,这不是咱们这儿最好看的姑娘了吗?他不要给我吧,小娘子过来,坐哥哥腿上!”

    赤芍抬腿踢了他一脚,道:“你少趁火打劫,你这山猪也配吃细糠!”

    他打发道:“你们都下去吧。”

    乐师和舞姬如蒙大赦,纷纷退了出去。白衣一直置身事外,仿佛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夹了一筷子鱼,慢条斯地吃了,道:“夜尊不爱吵闹,以后别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

    赤芍一手托腮,寻思了片刻,道:“这些庸脂俗粉他肯定看不上,夜尊应该是想他的妃子了。”

    夜尊从前有个妃子叫夜姬,生的极为貌美,又聪明伶俐。夜游神虽然富有四海,却也只有过那一个女人。虎头觉得有道,伸手搂住了大祭司白衣道:“老二,想想办法,做法把夜姬招过来。”

    他说要做法就做法,好像跟打个喷嚏一样容易。白衣懒得跟他说太多,道:“太费精力了。再说都过这么久了,谁知道在什么地方。”

    虎头道:“想想办法嘛。夜尊的事就是咱们的事,他老人家高兴了,咱们才能强大起来!”

    他虽然头脑简单,这几句话也有些道。白衣喝了口酒,敷衍道:“知道了,我想想再说。”

    第140章 幽冥鬼市 二

    步云邪闭关数日, 总觉得心神不宁。他出了丹房,转身去了后院书房。段星河不在屋里,屋前有个圆形的朱砂法阵,他有些奇怪, 心道:“这是什么?”

    伏顺提着晚饭从大厨房回来, 道:“老前辈, 我给你送饭来啦。”

    步云邪听见了声音,快步过去道:“大师兄呢?”

    伏顺有些意外, 道:“啊……二师兄, 你出来了。喔对了, 你师公来了!”

    步云邪回头一望,见灵犀道人从客房中走出来。他穿着一身绿色的道袍, 笑吟吟地看着步云邪,道:“好孩子, 我来看你们了。”

    百草谷中那么多事,灵犀道人抽出空来亲自看他们,实在太难得了。步云邪上前行礼道:“师公,您怎么来了?”

    灵犀道人接过了伏顺手里的食盒, 道:“我找到了给星娃儿治病的法子, 进来慢慢说。”

    步云邪进了屋, 听他把幽冥鬼市的事说了,一时间觉得难以置信。他道:“他人呢?”

    灵犀道人摸了摸头上的发簪,粗糙的小指微微挑着, 道:“已经走了,昨天晚上十五月圆, 不走就得再等一个月。”

    步云邪心中不安起来,那么污浊的地方, 他一个人去实在太危险了。灵犀道人道:“怎么,你也要去么?”

    步云邪沉默着来到了庭院中,地上的朱砂印记还在,月亮升起来了,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圆。

    法阵吸收了太阴的力量,放出淡淡的红光,通道再次开启了。步云邪有些迟疑,伏顺道:“要不然……咱们去瞧瞧?”

    步云邪寻思着他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道:“我先去看看吧,你陪师公守着法阵。”

    他往前走了一步,心里还没做好准备,身子猛然间被红光裹住了,嗡地一下子坠入了黑色的隧道中。

    段星河大老远被招过来,感觉有些疲乏。他吃饱了,回寝殿倒头就睡。夜游神当年便是个唯我独尊的人,他越是这样我行我素的,他们反而越崇拜他。

    段星河一觉从天明睡到傍晚,听见后头乌乌泱泱的,好像又开始祭祀了。段星河站在高台上望了一眼,见远处的祭坛上招魂幡猎猎舞动,沉重的钟鼓声幽幽地传来。月亮静静地照下来,人柱上绑着一个流光了血的奴隶。

    白衣眼上蒙着带有红色符文的黑布条,封闭了五感之一,以求获得更高的灵力。他虔诚地张开双臂,向着虺神的塑像祈祷,叩拜,再次祈祷。上百名伥鬼跟着祭司喁喁地祈祷着,发出了苍蝇一般的声音。

    “嗡嗡嗡嗡嗡嗡嗡——”

    段星河有些头疼,道:“一天到晚的不消停,他们又干什么?”

    老六憨憨地道:“夜尊,我们给你招王妃,你一个人太孤独了。”

    段星河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像轰苍蝇一样摆了摆手,道:“招什么王妃,别弄了。”

    老六道:“啊……他们费了好大劲呢,人牲都献上了。”

    段星河沉下了脸,冷冷道:“本座做不了你们的主?”

    老六吓了一跳,硕大的一条汉子顿时像鹌鹑一样缩起了脖子。影子冷冷道:“夜尊说不要就不要了,赶紧去,让他们停了!”

    老六只好快步向祭坛那边奔去,鲜血画成的法阵嗡嗡作响,放出一道道光芒。老六奋力挥手道:“停停,停了吧,夜尊说不需要!”

    白衣还不舍得放弃,闭着眼道:“快招来了,我能感觉到——”

    “算了吧,”老六道,“夜尊好像挺心烦的。小心惹怒了他老人家,把咱们都杀了。”

    虎头瞬间仿佛感到了一阵疼痛,一手捂住了腰,粗声道:“呸呸呸,老六,你不会说话就别说!”

    白衣叹了口气,只能听夜尊的。他解下了蒙着眼睛的布条,道:“算了,停止祭祀吧。”

    他把消息传了下去,台下的伥鬼们有些失望。乌云遮住了月亮,祭坛那边渐渐安静下来,烧天的火把熄灭了,一切又归于寂静。

    步云邪感觉自己将要坠到底了,忽然停滞了一下,前方的光亮消失了。他有种不好的感觉,疑心自己要被关在这个虚无的地方。他漂泊在黑暗中,无计可施,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账开法阵招到一半又停止了。他飘荡了一阵子,前方忽然现出了一点微弱的光芒。步云邪坠了下去,落在一片柔软的沙滩上。

    不远处传来一阵阵海浪声,空气湿润,星光温柔地照在他身上。步云邪睁开了眼睛,松了一口气,还好没被关在隧道里,但落点似乎跟一开始预计的位置不一样了。

    他站了起来,拍去了身上的沙子,看着周围的情形。

    夜色中,远远近近有许多火把燃烧着,风里传来叮叮当当凿石头的声音。他落在了海边,前方有一片黑色的山崖,足有二三十丈高。崖边搭着脚手架,有许多工匠拿着凿子,把山崖凿成平整的模样。山崖的另外一边,有一片已经凿平整了的悬崖。一些工匠站在架子上,手里拿着笔,正在慢慢地绘制壁画。

    步云邪被那情形吸引住了,远远地望了一阵子。山崖上的画中,总有一个身穿黑衣的魁梧男人。这里的人似乎格外崇尚红色,壁画里用了大量深红、浅红、猩红的颜料,浓郁得像血。在此之外,又间杂着砗磲的白色,青金石的蓝色和少量的铜绿与雌黄色,与黑色的岩石搭配在一起,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

    一个少年人拖着沉重的脚步从旁边经过,步云邪道:“这位小兄弟,请问你们在做什么?”

    那少年的神色有些恍惚,就像在梦游。他身上沾满了尘土和颜料,喃喃道:“我们在画夜游神的丰功伟绩。只要画满这片山崖,我们就能回家了。”

    步云邪看着光秃秃的山崖,那么高,这些人在它面前渺小得就像蚂蚁一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画完。地上有人拿着鞭子到处巡视,看谁的动作慢下来了,就啪地一鞭抽过去。

    火光照着山崖,这些人像奴隶一样,白天晚上都要干活儿。有人累得不行了,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这么坠进海里被大浪卷走了。

    周围的人好像根本没发现他的死亡,叮叮当当地干着自己的活儿,早就已经麻木了。

    巡视的玄鬼从后面走了过来,发现了这个外来的人。几个玄鬼互相打了个眼色,突然一拥而上。步云邪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重重围住了。这个地方有种梦魇般的力量,让步云邪也像在梦中一般,反应迟钝了起来。有人把铁链锁在了他的手上,大声道:“身上有人味儿,哪来的?”

    步云邪眉头一压,就这几个喽啰想抓他,也太不自量力了。他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手上金色的灵光一闪,却很快就消失了。他有些慌了,意识到自己的灵力被削弱了。这个地方太污浊了,他就像被兜头泼了一身黑狗血,有劲儿试不出来。

    那些玄鬼哈哈大笑,道:“臭小子还想抵抗,被爷们抓住,你就乖乖当奴隶吧!”

    一群人扯着铁链,把步云邪拽到了一个小头目跟前。一人按着他的肩膀道:“七哥,我们抓到一个奸细,你看怎么样?”

    步云邪心里窝着火,没想到虎落平阳被犬欺。一人往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呵斥道:“瞪什么瞪,再瞪把你眼挖出来!”

    那人坐在礁石上,瘦骨嶙峋的,一双眼睛像有癔症似的凸着,身边扔着个喝光了酒的葫芦。他直勾勾地看了步云邪良久,嘿嘿一笑道:“这个品相好,细皮嫩肉的,做苦力不合算,拉到人市上卖了吧。”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印章,对着嘴呵了一口气,在步云邪的手上强行盖了个蓝色的章,甲等。

    步云邪用力搓了搓手,把铁链弄得哗啦哗啦的,不知道这颜料是用什么做的,不疼不痒的,就是搓不掉。他皱眉道:“你们干什么?”

    玄鬼们连拖带拉地把步云邪拽到了一个铁笼子前,重重地把他推了进去。步云邪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身后的铁门已经哐地一声关上了。他简直要被气死,转头用力拍门,砸得铁门哐哐作响。

    “你们凭什么抓我,我不是奴隶!”

    其他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一锭银子落在路当间,自然谁捡起来就是谁的。一名玄鬼踢了牢门一脚,道:“消停点吧,爷们心善,还给你个单间儿。若不是甲等的奴隶,还没这个待遇呢。”

    另一人道:“就是,老老实实的,早点认命。明天到人市上找个好主儿,可比在这里凿石头强多啦。”

    一群人嘻嘻哈哈的,勾肩搭背地走远了。旁边还有好几个巨大的笼子,里面挤挤挨挨地关了好多人,男男女女蜷缩在角落里,脸上都盖着印章,一副认命的模样。步云邪单独被关在一个笼子里,像是什么危险的野兽一般。他没想到一来就遇上了这种事,气得用力砸了栏杆一拳,咬牙切齿道:“别等我恢复力气,要不然我把你们脑壳都打歪!”

    书阁中,一排排架子上堆满了古籍,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气息。夜游神只爱舞刀弄剑,不耐烦看书,永夜城中能有这么多书,还要感谢大祭司白衣。夜尊每征服一座城池,白衣就让人把那个城的书籍都收集起来,作为他的收藏。经年累月攒了这些古籍,其中充斥着各种正法、邪法,繁冗芜杂,说不定比蜀山藏的书还要全。

    段星河虽然也不怎么爱看书,但他对这里一无所知,也不能问身边的那些鬼魂,只能先来书阁看看。他拿起一卷竹简,上面的文字奇形怪状,是上古时期的字了。他转过一个架子又翻了几本书,想了解一些跟这个地方相关的事。

    他拿一起本残破的书,发现里头记载着一些永夜城的历史,似乎是他身边的人留下的笔记。他如获至宝,一页页翻看着,见其中一章写道:“……夜尊修行至炼虚境界,百年间始终无法更进一步,甚为苦恼。他与日游神探讨,日尊谓:何不从正道择人切磋,取长补短?夜尊深以为然,遂隐瞒身份与蜀山弟子曲玉霖结交。二人脾气相投,常日下棋饮酒,相处甚欢。”

    段星河眉心微微一跳,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他想起来了,入门时自己曾经拜过这位师叔祖。画像上的人潇洒俊逸,跟那些鸡皮鹤发的老头儿截然不同,给他的印象颇为深刻。

    师尊说过,曲长老的天赋绝佳,数百年来也只出了那么一个人,可惜他最后却没能飞升。关于他的事,蜀山之人似乎都讳莫如深,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

    裴千秋一向跟夜游神不合,他挑唆夜游神去找个正道的人切磋,肯定也没安什么好心。说不定就想让正道宗门的人找个机会杀了他,免得他跟自己争夺虺神的垂爱。只是夜尊的力量强大,就算知道对方怀着杀心,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书上写道:“两人相处日久,不再争论正邪之别。虺神觉察夜游神道心动摇,令侍卫玄衣于酒中投下狂龙之息。”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心道:“那条大蛇怕夜游神背叛自己,让玄衣偷偷下了药,这也太卑鄙了吧。”

    他翻过一页,见纸页只剩下了半张,上头写道:“夜尊饮下狂龙之息,癫狂发作,误杀曲玉霖。夜游神追悔莫及,祈求虺神赐福复活挚友。虺神不应,众侍卫劝说夜尊毁去曲玉霖尸身,向虺神表明忠诚之心。夜尊得知乃玄衣投毒,盛怒之下将七人一一诛杀……”

    后面的笔记被撕掉了,段星河往后翻了一页,见说的是夜姬的事。夜游神失踪之后,她饮下了剩下的毒酒,追随爱人而去。三魂七魄重入轮回,不知投往何处。

    段星河又翻了几页,想知道夜游神后来又干了什么。但记录只有这些,剩下的都是一些不相关的事了。

    他想着书中记载的情形,背后一阵发凉,没想到这些人居然是被夜游神杀的。他寻思道:“既然如此,他们应该对夜游神怕得要命才是,为什么还要召唤他呢?”

    他抬眼看着外面,许多伥鬼穿着白袍在外面游荡,就像一场盛大的游行。这些人只崇拜绝对的力量,甚至会死心塌地爱上杀死自己的人,要不然也不会以伥鬼自居。

    玄衣说过,这个国度之外有个强大的敌人一直想除掉他们。这些伥鬼没有别人可以依靠,除了召唤从前的主人之外,也别无他法了。

    老五影子从外面走了过来,在离他几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段星河眼也没抬,道:“有事?”

    影子恭敬道:“夜尊,一会儿去城里走一走吧,大家都想见您呢。”

    露个面让那些伥鬼见一见,安抚一下他们的心情也好。只要大家都认定了他就是夜游神本人,他能做的事就更多了。段星河放下了书,道:“可以,走吧。”

    段星河出了寝殿,门前停着一顶步辇。四周垂着黑纱,用金钩挽着。宽阔的椅背上布满了鎏金的火焰纹样,上头镶嵌着黑红色的石榴石与紫水晶,装饰的颇为奢华。段星河迈步上了步辇,清风把黑纱吹得微微动荡。

    一群玄鬼抬起了步辇,玄衣和白衣在前面引路,虎头和影子走在步辇两侧,护卫着主人。上百名白衣伥鬼跟在步辇后,形成了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外头虽然是白天,依旧阴沉沉的。道路两边都是人,大家早就听说夜游神来了,都想一睹他的真容。

    众人等在路边,踮起脚望着队伍,见坐在轿子上的人魁梧俊朗,眉眼间透出一股戾色。这就是他们的主人——他强大的力量足以庇护这个国度,只要有他在,大家就什么也不用怕了。

    人们放声欢呼,纷纷道:“夜尊来啦!恭迎夜尊!恭迎夜尊!”

    段星河听着周围吵吵嚷嚷的,觉得有些心烦。这地方太阴沉了,让他的煞气暗暗滋长,也不知道清净石现在被污染成什么样了。他伸手一按胸口,忽然想起了灵犀道人的话,还是作罢了。

    这地方这么污浊,看了也不准,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他皱着眉头,周围那些人见夜尊一副凌厉的模样,浑身萦绕着煞气,简直跟壁画里一模一样,对他更加心悦诚服了。

    玄鬼把轿辇抬到了广场上,百姓们早就聚拢在这里了。段星河下了轿子,站在高台上。众人纷纷跪了下去,一个个都好像见到了神明降临。

    赤芍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觉得他身上的煞气让人陶醉,喃喃道:“这才是真正的强者,啊……夜尊,强大的让人颤栗!”

    下面的百姓中,大多数都是鬼魂,头上戴着斗笠,或者脸上缠着绷带遮挡阳光。也有的什么也没戴,脸上带着蓝色的印记。那些都是被巫师从外头招过来的活人,一来就被当成了奴隶使役。

    玄衣扬声道:“我们的主人回来了,没有人能够伤害我们。红月永远不会再降临,幽冥鬼市会一直存在!”

    人们放声欢呼,有人甚至激动地哭了起来。段星河一副波澜不兴的态度,他只要站在这里,甚至不需要开口,那些人便如痴如狂。段星河觉得自己跟庙里的一具泥塑木雕也没什么区别,或许玄衣也不在乎他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夜游神,但只要自己在,这些人就格外听话。

    玄衣说的那个敌人,他一点头绪也没有,但在下一个红月到来之前,自己应该就会离开这里了。至于失去了灵核之后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在乎。反正这地方这么污浊,若是它因此毁灭了,反而是一桩功德。

    接受完了朝拜,玄鬼们簇拥着段星河往回走去。昏暗的街上,有几个奴隶佝偻着身体,背着沉重的麻袋向前走去。玄鬼大声喊道:“夜尊出行,闲人避让——”

    那些奴隶回头望过来,见来的队伍浩浩荡荡,上头坐的人威风赫赫,连忙快步走开了。一个少年大约是太疲惫了,反应十分迟钝,落在了后面。他身上背着的麻袋勾破了线,露出雄黄石的一角,这些人是要往海边运送颜料的。虎头不耐烦起来,道:“慢吞吞的干什么,给我快点!”

    他一脚踹过去,那少年摔倒在地,麻袋摔破了,雄黄石稀里哗啦滚了一地。

    队伍已经到了跟前,只好停了下来。虎头骂了一声,拔出了腰间的刀,眼也不眨就砍了下去。那人惨叫了一声,身体顿时被劈成了两截,鲜血汩汩地淌出来。那人还在地上抽搐,茫然地睁着眼睛,望向路对面的奴隶们,目光已经熄灭了。

    “老子跟你拼了——!!”

    一人怒吼一声,把身上的麻袋扔在地上,抱起一块石头冲了过来。他把石头朝着虎头的脑袋砸了下去,哐地一声,虎头的半边脑袋瘪了下去,里头的脑浆淌了出来,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其他人一时间都被那人的气势镇住了,他们从来没把这些人当人,没想到他们居然敢反抗。那奴隶喘着气,眼睛都红了,扑到那少年跟前,放声大哭道:“儿子,你醒醒……是爹没本事,没办法带你离开这里,让你跟着我受罪——”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这些伥鬼抓来这么多百姓奴役,也太作孽了。虎头方才还倒在地上,忽然手指动了一下。风里传来一阵嘁嘁喳喳的声音,仿佛有一群看不见的东西在窃窃私语。虎头身上的脑浆缓缓地收了回去,他瘪下去的脑壳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恢复了原样,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虎头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过身看着那个奴隶。那情形太过骇人,另外几个奴隶都吓得面无人色。那个男人被虎头注视着,浑身不住发抖,下意识往后退去。

    “恶魔……你别过来!别过来!”

    虎头慢慢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道:“敢偷袭老子?我是不死之身,谁也杀不了我!”

    他拔出刀朝那人劈了过去,鲜血顿时喷了出来。虎头抹去了脸上的血,一摆手,几个玄鬼快步上前,把那两具尸体拖走了。地上还残留着一滩血迹,透着一股不祥的意味。

    赤芍哼了一声,道:“敢挡夜尊的路,死了也是活该。”

    白衣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道:“夜尊出巡,别弄得这么脏。”

    虎头咧嘴一笑,道:“知道了,以后拖开了再打死。”

    段星河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虎头的光头上一点伤痕也没有。刚才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场幻觉,地上却还残留着奴隶的血迹。那情形极其诡异,这家伙好像真的死不了,就算脑瓜子被砸的稀巴烂,仍然能恢复如初,实在太瘆人了。

    轿辇抬了起来,一群人踩过地上的血泊,继续向前走去。段星河沉默着,意识到一般的方法弄不死这些大伥,幸亏自己没有轻举妄动。

    回到了寝殿,段星河想着路上的事,心情有些沉重。一名侍卫给他端来了茶水,段星河淡淡道:“你留下来,跟本座聊聊天。”

    那侍卫年纪很轻,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站直了道:“是。”

    段星河把玩着茶杯,道:“方才虎头分明受了伤,怎么忽然又愈合了?”

    那侍卫道:“夜尊有所不知,那是虺神的恩赐。它老人家赐下力量,建立了这个国度来容纳我们,又赐予神力,让七位首领都变成了不死之身。不光是他们,这个国度的玄鬼和伥鬼都有复生的能力,只不过其他鬼众修为浅薄,复生的速度慢一些。若是伤成虎头首领那样,大家至少要花半个月才能修复。”

    段星河道:“万一不能修复呢?”

    侍卫道:“夜尊不必担心,只要还剩下一块血肉,就能长成一个完整的人。”

    段星河端详着他,道:“你也是?”

    侍卫道:“属下也是一样的。”

    段星河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道:“所以你们在这里,就算是永生不死了,那岂不是很快活?”

    侍卫有些迟疑,道:“也不是不会死,但……玄衣首领不让说,属下不敢妄言。”

    这些人安置在自己身边,说是伺候他的,其实都是眼线。段星河意识到对方生出了提防,没再追问下去。他摆了摆手,侍卫便出去守着了。

    段星河坐在宝座上,偌大的寝殿里只有他一个人。周森*晚*整*围暗沉沉的,他张开了手,手心中生出了一团幽紫的灵力。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对那些大伥有没有用,他们都是不死之身,自己却只有这一条命,该怎么应对他们?

    段星河脑海中浮现起虎头的脑浆慢慢缩回去的情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些小喽啰复生的慢一些也就罢了,像虎头这样的该怎么对付,他实在想不出办法来。

    他想着那侍卫欲言又止的模样,喃喃道:“不让说……那就是有办法。”

    他看着摇曳的烛火,长叹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打算睡一觉,明天再慢慢想法子。

    天黑下来了,寝殿里弥漫着龙涎香的气息。深红色的幔帐垂下来,段星河躺在床上,刚有些倦意,忽然猛地醒了过来——

    不知道什么东西又凉又滑的,像一条蛇一样,悄悄地、悄悄地钻到了他的床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