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前尘 成日就晓得诓他!
裴厌辞又病了一场。
之前那场风寒没好全, 那日又淋了雨,病根复发,这回更严重, 还发起烧来了。
因着生病, 他睡得也不踏实,夜里总是时不时地会梦见一只手, 枯瘦, 冰冷, 却有力, 在死死抓着他。
这勾起了他十分久远的记忆。
有时候, 是一只细瘦孩童的手, 将他往寒潭中拼命地下拽, 他不知道为何一个十来岁连温饱都难的小孩哪来那般多的力气, 直到那团黑影模糊成扭曲的恨意, 不甘地沉底。
有时候又是一只肥胖白嫩的手,虽然人到中年, 还被酒气掏空了身子, 却很温暖干燥。直到临终前,那只手才干瘪下去, 青筋一根根狰狞地从枯槁如纸的皮肤里显露出来, 仿佛一根根即将破体而出的蠕虫。
他伸出了手, 却没有人敢回应他,也不想回应他。
直到裴厌辞抓住了那只手。
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他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只来得及说一句话。
“多吃点饭,别这么瘦了。”
他的父皇,在经历身体的隐疾, 几个公主接连去世的打击后,变得残暴不仁,喜怒无常,接连的天灾人祸下,民怨四起。这样一个注定会留下无上骂名的皇帝,将所有温柔都给了唯一的孩子。
可惜,裴厌辞没有听他的话,他常常在御书房处政务到深夜,忘记吃饭是常有的事情。
自从他的父皇驾崩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提醒他,该按时吃饭了。
这些已经尘封的往事,随着轮回转世,他自觉已经忘记,却在想起齐祥临终前的那一握,又鲜活地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带着一身冷汗惊醒,半晌才回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一股凉风从床外吹来,阴嗖嗖的。
隔着云鹤青纱帐,就着夜色,他看到了一个人形的黑影,手里拿着白骨缎面的折扇,正坐在床边,不紧不慢地为他扇风。
他撩开纱帐,果然是黑衣白扇的棠溪追。
大半夜吓死个人。
“我听闻齐祥以死明志了。”九千岁慢悠悠地摇着扇子,修长的手指抓着雪白锦帕,为他细细擦拭额头上的汗,“做噩梦了?”
“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裴厌辞思绪仍沉浸在梦中,脸色带着硬壳般的冷漠,不愿多说,“帮我拿套干净的里衣来。”
棠溪追收了折扇,依言给他拿东西,回来时,手里还多了一条湿布巾和一条干布巾。
他服侍人擦了身上的汗,换了衣裳,扶着他又躺回去,盖好寝衣,又被他掀开。
“别动,烧刚退,可别又反复了。”
裴厌辞不挣扎了,任由他盖上。
热天发烧,当真难熬的紧。
“你院子缺人手,那三个都不是会伺候人的。”他去桌上倒了杯凉水,塞到裴厌辞手里时,刚好温温的适合入口,“你也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
“你会照顾人,要不要来我这宅子掌中馈?”裴厌辞嗤道。
“你这小破屋子哪来的中馈。”
棠溪追含嗔带怨的一眼,把裴厌辞瞧得心神荡漾,但也没有精力和多余心思做别的,怏怏地侧躺着,眼睛看向坐着给他打扇的人。
“我要当国子监祭酒了,”齐祥拿命换来的,“郑家直接赠了我一座府邸,过两天挑个好日子,我就搬过去了。”
“恭喜。”
“让你禁足了。”裴厌辞垂下眼皮,乌睫在汗浸过的苍白脸上投下更深的一小方阴影。
“是太子,不是你。”棠溪追察觉到他似乎在为自己而内疚,心底涌起一丝窃喜,又想着这人是不会愧疚的人,便将那丝喜意私藏,顺势坐在他的床边。
手里的白骨扇悠悠扇着小风,深幽的眸子像两潭黑黢黢的死水,照不进一点光,“朝堂上的事情,以后你就会知道了,有点复杂。”
裴厌辞抬眸,眨巴着眼睛盯着他。
棠溪追心软成一片,手指抚上他的脸庞,出了汗后,反倒有些冰凉,裴厌辞还是被他指尖的霜寒冷得激了一下。
“你给我的功法该不会是甚邪功吧?”他的脸颊被他扯得有些变形,含糊道,“人家练功强身健体,我加倍练了之后反倒病了,你的体温也不寻常,不会是被这功法祸害的吧?”
棠溪追俯下身,与他的脸庞只有寸隔,嫣红滴血的唇微张,几乎要将他脸上糯团子似的颊肉咬一口,“小裴儿终于开始想了解我了吗?”
对一个人产生好奇,是喜欢的开始。
裴厌辞对此敬谢不敏,不想承认,但心底的确产生了好奇心。
他干脆不说话了。
棠溪追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功法是好功法,体温低是功法压制的,时间久了,就算不压制,身体也变得低温了。”
“你的瞳仁颜色,有时会变成乌紫色,难道不是练这功法的缘故?”裴厌辞侧着的脸颊转正,认真地看着他。
“这个啊。”棠溪追轻叹了声,面色沉重起来,思绪飘远,“其实我不是大宇人。”
裴厌辞并不意外。
“我的父亲是乌紫族最后一任族长,在刚有记忆的时候就听我的阿嬷提起,他们曾经住在与世隔绝的法韶山,依靠一种传说中的霈焰刺抵挡着外人的入侵。棠溪这个姓氏,就是当时流经族地、滋养我们的河流名字,只有族长一脉才有资格被冠以这个姓氏。”
棠溪追眼眸微垂,露出一分神哀。
“可惜,我从未见过法韶山。”
“二十八年前,我的父亲救下了一个人,并擅自将人带了回去。那人自称是大宇的士兵,他们与大熙正在交战,大熙的兵马已经发现了这里,很快就会将我们一族全部屠灭。而后,我的父亲连夜号召所有族人,跟那个士兵一起出山,归顺为大宇人。
“就因为这个盲目的决定,我们丢失了族中秘宝霈焰刺,成了低人一等的蛮夷人,与新罗婢、昆仑奴一样,被明码标价地贱卖。那个士兵立了大功,升了官,我们族不论男女个个貌美非凡,所在的军队将领也因为贩卖我们大赚了一笔。更可恶的是,我的父亲,在入军营的第一晚,被带到将军的营帐里,几个月后,军队离开,他赤/裸的尸体被吊在营地里,供鸟兽啃食,没能留个全尸,与他一起的,还有二十几个族人,都是被那些士兵玩死的。”
他叹道:“这些都是我刚出生时的事情了,我从小就跟着阿嬷生活,那时候我们在一处村落中,与十几个族人一起生活,时常因为需要躲避官兵的身份核查而搬迁。外村人不欢迎我们,我的族人对我也敌意很大,因为如果不是我的父亲,他们至今还在法韶山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
“后来我才知道,大宇为了将那片地划入他们自己的帝国版图中,从而骗了我们,从始至终都没有甚所谓的大熙人,更可恶的是,我们的族中秘宝,成了大宇军队百战百胜的法宝。但那时候已经物是人非,我们的族人逃的逃,死的死,流落在大宇各地,早就忘了讨回秘宝,寻回法韶山的路了。”
裴厌辞轻轻握住他的手,无言地安慰他。
棠溪追反握住他的手,眼眸微垂,似乎仍沉浸在往事中。
“后来,隔壁村镇的鼠疫蔓延到我们村,阿嬷死了,我也就只剩一个人了,能去哪里呢?本来想一死了之,被一个内侍所救,于是将自己割了,随他入了宫。”
棠溪追见他沉思着,道:“那场鼠疫让大宇少了十分之一的人口,当时西南一带成了死地,被五邑族人占了去。过了这么多年,那边就算汉夷通婚,化民成俗,彪悍的作风仍未改变。”
“你年少时也吃了不少苦头。”裴厌辞低声道。
“小时候的确经常被村里的混混恶霸欺负,还被一起逃出来的同族人辱骂。好在我们族的武功秘法超绝,我自小就开始习武,否则,就算入了宫,就我这副样貌,少不得要吃苦头。”
“宫里的腌臜事是很多。”裴厌辞前世从未了解过内侍,在他看来,内侍就是伺候他们的,这些人是人,也可以不算人。
内侍和宫里那些碟子痰盂一样,不过都是为他们所用的物件儿。
但他也经历过宫里的残酷斗争。
“天下皇宫都一样。”裴厌辞道,“奴才有奴才的苦,主子也有主子的难,不见得谁逍遥自在的。”
“那你怎还想再入这污浊的牢笼?”棠溪追好奇道。
裴厌辞思绪放空,不禁也回忆起了过往。
“我的父皇说,他做了一件错事。”
“他将自己的怒火撒到了千千万万个无辜之人头上,他们本不应该有那样凄惨的结局。”
“他是他们的皇帝,有责任让自己的子民过上好生活。”
“但等他后悔的时候,早已无力回天。”
“我是他的儿子,我有责任帮他收拾烂摊子。”
“他的子民,我的子民,都应该过上最好的日子。”
“这是身为皇帝义不容辞的责任。”
“但在我看来,他强加给我责任,说让我好好善后,这话和为了黎民苍生一样虚伪。我所做的一切,就是因为我想当皇帝。”
他的声音虽轻,却带着坚定的铿锵。
“天至高至尊,地至低至贱,阴阳定位。高者自高,地者自低,贵贱定位。我生而为皇,哪怕从前流落民间,也自带紫气,护佑我君临天下,改元建新。太祖儿时食龙肉而得天下,我身上流淌着龙血,自是福泽绵长,泽被千万世人,是所应当的份内之事。”
棠溪追满目含笑,眼神痴迷地望着他。
这是他的小裴儿啊,他的皇帝。
若无诸多机缘,这是他一辈子都只能仰望的存在。
“所以,你找到当初那个害惨了你们一族的罪魁祸首了吗?”裴厌辞脑袋从枕头处抬起来,关切地握紧他的手,好奇地问道,“你可曾回去找过那个法韶……”
这是甚破名字,听着不觉得,念起来却像发烧。
等等,霈焰刺?裴厌辞!这不是他名儿吗!
棠溪追心虚地眨眨眼。
糟糕,怎么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有时候心爱之人太聪明也不是一件好事。
“棠、溪、追……”裴厌辞磨牙。
成日就晓得诓他!
九千岁见势不妙,赶紧搂住人,往他唇角啄了一口。
“不气不气。”他顺气道,“自古以来,凡是青史留名者,必定要有非凡的身世,一段曲折回肠的爱恨情仇,以便说书先生娓娓道来,闻者牵肠挂肚。连小裴儿都觉得我身上必定背负非同一般的过往,我只是想顺着你的意罢了。”
“所以你就骗我?”裴厌辞眼神微眯。
他何时要这人顺着心意哄他了。
“ 不是都留破绽与你了。”棠溪追笑眯眯道,攥着他的手轻啄指尖,“小裴儿这般聪慧,怎么可能一直受我诓骗呢。”
“我就瞧着你不是个好东西。”
多智近妖,这狗东西就是个克他的妖孽。
第102章 同眠 豺狼蛰伏于暗处,猛虎派狐狸当他……
“亏我方才还揪心了一下。”裴厌辞没好气道, “热死了,撒手。”
棠溪追用力抱了他一下,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将他的汗湿的额发撩拨至耳后, 笑道:“别将我这种人挂念在心上,不值得。”
裴厌辞心中一突, 这话听着像是在顾影自怜, 无非又是哄骗他的手段罢了。
肯定是的。他在心里又坚定了一遍这样的想法。
“连你也觉得, 权倾朝野的大奸佞, 貌若好女, 武功高深, 身怀异瞳, 喜怒无常, 暴虐嗜血, 种种行事作风与常人不同。”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不过别自夸了。”裴厌辞撇嘴。
棠溪追笑了笑, “一个将自己弄得狼狈无比、拼了命往上爬的人, 一定要有段不为人知的、背负血海深仇的离奇过往、非同一般的身份支撑着,才能配得上如今的地位。但很可惜, 我人生的前十三年平平无奇, 毫无波澜。我做这些, 全凭心意。
“长得好看,因为我父母祖辈就有西域血统,我娘更是西域舞姬, 名动四方。武功秘籍是上万名扼鹭监探子去江湖上寻来的。身怀异瞳,只是我小时误食了药草导致。”
“那你十三岁之后呢?”
棠溪追脸上的云淡风轻散了几分,“试问哪个御前行走的大宦官能封王拜相, 对朝中臣子予杀予夺,对政事掌贴黄特权?”
“那可不少。”裴厌辞揶揄地点点脑袋,成功看着九千岁大人沉下了脸。
“你史书读到狗肚子里头去了?”
“是啊,要不千岁大人怎么有斐然文采?”
棠溪追憋了憋,半晌扭过了头,“你烧刚退,本座不与你计较。”
“真的?”裴厌辞狡黠地笑了起来,他直起身子突然靠近,抓着肩膀往他脸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嘶——到底谁是狗!”棠溪追娇嗔了他一眼,到底任由他胡闹。
裴厌辞舌头舔舔上排锋锐的牙尖,笑得张扬得意,“你再敢诓我试试。”
啧,都破相了。
棠溪追拿出小镜子,手指想碰那两排嫣红凹陷的牙印又不敢,浮艳的眼里嗔怨又无奈。
全身都是这人的牙印子。
还有脏死人的口水。
九千岁蹙眉嫌弃。
但看裴厌辞的心绪终于由方才的低落变得轻松,督公大人心胸宽广,决定不予计较。
挂念了许久,就怕这人因为齐祥的事情影响到他的思绪和心情。
“明日面圣时,万般小心些。”
裴厌辞神色一正,“怎么说?”
棠溪追却没再说了,直接将他赶到床里侧,做势要霸占他剩下半张床。
“喂,我烧刚退。”裴厌辞警惕道。
“你以为我要做甚?”棠溪追掀了掀眼皮,解开腰带,脱了外裳,“三更半夜,难道要我刚来就走?”
“不行?”裴厌辞挑眉。
真想掐死这个没良心的。
“进去,本座愿意分与你半张床已是洪恩。”棠溪追朝他虚虚地甩甩手,“小心让你睡地板。”
真是没天。
裴厌辞不情不愿地挪了位子,还指挥他从柜子里拿出新的枕头。
等到并排躺到床上,两人终于发觉有点不对劲。
感觉穿着衣裳老老实实躺在一起,不做点甚,有点怪怪的,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棠溪追望着头顶纱帐上绣着的白鹤,试图缓解这种尴尬,“你困吗?”
“嗯。”裴厌辞作势打了个呵欠,其实他已经躺了两日,今晚还睡了几个时辰,精神的很。
“你也困了吗?”
“嗯。”九千岁也应了一声,听着他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哪里睡得着。
两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
“睡吧。”
“嗯。”
裴厌辞直板板地躺着,没一会儿就浑身难受,可翻身朝向另一人,他怕自己虚弱的身子都能主动骑在他腰上。
背对着人,会不会显出太冷漠无情了?
他觉得还是背对着人比较好。
才刚翻身,左手冷不丁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阻止了他的动作。
裴厌辞下意识睁开眼睛。
棠溪追没有睁眼,仿佛真的好似睡着了般,手下只是无意识的动作。
谁都晓得对方没有睡。
裴厌辞又与他并排,规矩了手脚,笔直地躺着。
那只冷彻透骨的手仍未松开,他手指动了动,棠溪追以为他要挣脱,松了手,立刻又被反握住,十指相扣。
“我父皇也不是个好人。”一句轻渺的话音在床榻间飘出,在耳畔边炸开。
棠溪追浓而卷的眼睫颤了颤,终于还是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裴厌辞已经闭了眼,甚也看不到,但他知道,棠溪追和他爹有着翻不过的仇怨。
故事再假,人心是真。
没有人会在虚构的故事里给血亲杜撰一个那样恶心而又凄惨的结局。
越是假的,就越是叙述者所期盼的。
半晌,棠溪追扯扯嘴角,露出一个苦笑。
他的心胀得发酸,终究忍不住,翻身将人搂在了怀里。
裴厌辞脸颊蹭开他的衣襟,满足而舒服地贴着胸膛,回抱住了他的腰。
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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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封为四品国子监祭酒,也算朝中要员,裴厌辞应该入宫谢恩。等棠溪追起床离去,他也就着朦胧的拂晓起身,赶早去了齐祥府上。
距离那日淋雨病后已有两日,他本想第二日就来的,奈何昏迷了一天一夜,把毋离和无疏吓了个半死,直到昨日他醒来才松口气。
接着,毋离顶着发黑的眼圈,眼睛一闭,直接睡了过去。
无疏立刻哇哇大叫起来,不是担心,而是告状,细数他昏迷期间这死胖子说了裴厌辞多少坏话。
裴厌辞给排位上了三炷香,又塞给在灵堂守夜的齐夫人母子一些银钱,这才坐上马车,去了皇宫。
大宇皇宫位于皇城之内,皇城南部是中央衙署,往北广运门、承天门、长乐门一字排开,进了高耸的城门后,便是皇宫。西边是掖庭和内侍省,为宫女宦官居住之处,东边是太子的东宫,中间便是皇帝居住的玄微宫。
玄者,自然之始祖,万殊之大宗也。眇醣乎其深也,顾称微焉。“玄微”二字,取自道家名作《抱朴子》的开篇。
裴厌辞听到这皇宫名字,兴致淡淡。
修炼再深厚有甚用,别说得道长生,借尸还魂都办不到。
玄微宫是一个庞大的宫殿群,为首正前方的就是平日里上朝的九霄殿,往左是宴请国宾的凌霞殿,往右是皇帝处政务的甘宸宫。
此番裴厌辞去的是甘宸宫。
皇帝端坐在正首上方,遥遥俯视下边的少年。
裴厌辞行了个大礼,谢恩的话说完,起身时,偷偷拿眼角余光瞄了下,殿内只有他和皇帝,再无旁人。
“裴祭酒。”
不待他多加思考,上方的天子已经开口,他忙微微躬身。
“你无需多礼。”皇帝叹道,“齐祭酒伤逝,朕实在痛心疾首。还记得几日前,他就站在你那位子上,为了举荐你,担保你的能力足以胜任祭酒一位,以死明志。”
“齐祭酒对臣有知遇之恩,臣更欠他一条命。”裴厌辞道。
“他为国子监鞠躬尽瘁十几年,若是当真觅得良才,也算死得其所了。”
裴厌辞抱拳的手紧了紧。
“你原本就是太子的人,因着这层关系在,郑清来对你也是厚待有加。”皇帝浅笑道,像一位敦厚和蔼的长辈,岁月并未在他脸上雕琢出太多痕迹,“虽说是义子,他对你也是寄予厚望,要甚就给甚。这次你能当上祭酒,他出了不少力,乌鸦尚会反哺,你莫忘了这份恩情。”
裴厌辞正想应下,突然心中一紧。
臣子升迁后来谢恩,这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但皇帝常年修炼,连棠溪追太子等人都难常见,他这四品官在外人眼里是显赫,和那些尚书元老相比,可真不够看的,一个小小的谢恩,走个过场的形式而已,皇帝为何要亲自接见?
他想起了昨晚棠溪追的提醒。
一个小小的入宫谢恩,却要他万般小心。
思及皇帝方才的话,皇帝觉得他不是位“良才”?
可接下来的话又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看重和满意。
要学会感恩。
感恩谁?郑清来吗?还是太子?
他一下子想通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论是他,太子,还是郑清来,都是一个人的臣,有今时今日的地位,都是皇帝赐恩的结果。
对他寄予厚望的,是皇帝。
但,为甚?
“臣身为太子家仆,郑相义子,不会忘记他们的提携之恩。但从击鞠场开始,臣能脱离奴籍,是陛下隆恩。一入朝就能当上六品司业,也是陛下与郑相提点的结果。现在臣能任职四品祭酒,除了感谢郑相,感谢齐大人提携知遇之恩,更深知皇威浩荡,明目达聪。”
这些都是面圣时的常规套话,只是没有过多渲染郑家的不易,自己对郑家的感恩。
若只说这些,他的官位恐怕也就做到头了。
“郑相为了臣这位子心力交瘁,甚至为此与朝中大臣暗中结交,企图蒙蔽圣听,虽说其中包含拳拳爱子之心,但用错了地方,就是欺君。此等行为,万万不能再有。”
裴厌辞读懂了皇帝,他要的不是感恩,而是“大义灭亲”,。
“你是个知事轻重的。”皇帝的语气染上了一丝笑音,比方才的试探多了一点人温,终于看出他“良才”的潜质。
裴厌辞不敢看人,反而将头垂得更低。
在他面前的,是大宇的权力最高者。
别管外界如何盛传棠溪追权倾天下,嚣张跋扈,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倘若真有人完全听信这个,也就离死不远了。
“郑清来总有一套自己的想法和行事作风,朕也不爱管他。”皇帝清癯的脸上露出一抹深意,可惜底下的人看不到,“他如今在府里丁忧,难免郁郁,你常去郑府走动走动,陪陪他。你说朕明目达聪,总也有打瞌睡的时候。郑清来若三年都不出来走动,朕恐怕都要忘记他了,以后常来甘宸殿走走。”
裴厌辞心中闪过几分暗喜,这回,终于能安心地应了声“是”。
豺狼蛰伏于暗处,猛虎派狐狸当他的耳目。
这一次,他可以狐假虎威。
第103章 准备 裴厌辞,你怎么这么贱!
裴厌辞从皇城出来已经将近午时, 早上颗粒米未进,饿得头晕眼花,出来看到毋离, 问:“还有吃的吗?”
“你怎么知道我吃了葱油饼?”小胖子不打自招, 目露惊悚。
裴厌辞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嘴角还带着油星子的葱花, 还问我怎么知道的, 也不知道给你大哥我留点, 还说我都爱带无疏出来不带你。”
“我多贴心, 知道你病刚好, 不能吃油腻的东西, 替你尝味道, 来, 给你闻闻味。”说着张大了嘴朝他哈气。
“滚蛋。”裴厌辞被他那贱兮兮的样子给气笑了, 一巴掌把他的圆脸拍歪,上了马车。
“咱们现在出去搓一顿怎么样, 庆祝你又升官啦!”毋离兴奋道, “你毋大爷我请客。”
“这个之后再说,先去郑府。”
毋离绿豆眼转了转, “能不能给我也介绍个小官当当?”
“你想要个甚官?”
“我寻思着不良人就不错。”
“那都是群被招安的土匪流氓才当的。”
“打更的更夫呢?只有晚上出来溜达两圈, 轻松, 偷懒还没人晓得。”
“做个更夫要用四品官的关系?”裴厌辞哭笑不得。
“你难道比太子还大不成。”毋离嗤笑,“等你当了皇帝,我再跟你要金吾卫的职。”
“你想当金吾卫?”裴厌辞琢磨起来。
“也不是很想, 那是个累活儿,主要是那身衣裳威武帅气。”
“扼鹭监的岂不是更威武。”别看棠溪追人阴森森的,审美品味相当不错。
“对哦, 你跟那老阉儿关系不错。”毋离面团似的脸皱了起来,寻思着到底该要个金吾卫的官儿呢,还是扼鹭监的千户。
琢磨了一路,他都没琢磨明白,裴厌辞已经下了马车,往郑府走去。
府里还有别的客人。
顾越芊跪坐在郑相下首右侧,豆蔻染的艳红指甲搁在嘴畔边掩笑,“呦,今儿个大家都赶巧了,想到一块儿去了。”
说着,凤眸似笑非笑地看向对面的顾九倾,后者自顾自地喝茶。
裴厌辞朝几人行了礼,跪坐在顾越芊旁边的位子上。
照露台上四面轻纱飘扬,竹帘半卷。
寒暄过后,裴厌辞说自己方才进宫谢了恩,就听郑相道:“你这位子得来不易,日后好好管教手下,别出大乱子,若是觉得力有不足,你可以问陈嗣宏,我也可以派几个人帮你。”
“多谢义父。”裴厌辞行礼道,坦然收下。
他现在就是缺人手,至于是谁的,都没甚要紧的。
“既然都是一家人,劲儿肯定都是往一处使的,四弟,把你方才的文书再拿给裴祭酒瞧瞧。”顾越芊道。
顾九倾哪里不晓得他这姐姐爱拱火和看热闹的性子,撩开眼皮,这才好似看见多了个人,望向裴厌辞。
“这不关国子监的事。”
“我们郑家现在只有厌辞在官场上行走了,日后我的事情,还得多多靠他。”郑清来笑道,好似他们父子俩从一开始感情就是这般好。
“本宫不能上朝会,舅舅又在家闲着。四弟,哪有放着自己人不用,就靠几个外人替你说话?”顾越芊笑得越发雍容华贵。
顾九倾冷漠凉薄的眸子淡淡扫了他一圈,甩手将案上的文书丢给他。
文书咕噜着从身上滚落到腿边,裴厌辞没捡,也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照露台上的气氛凝重了起来。
“之前就算有些龃龉,至少结果都是好的,厌辞也如愿坐上了祭酒位子。”顾越芊凤眸微眯,道,“厌辞啊,你别跟四弟计较,他也是担心你太年轻,之前只在府里干过下等人的粗活儿,镇不住那些人,还想让你多历练几年,正好在国子监里多读读书,去去鄙气。”
“行了,过去的事情就都过去了,厌辞,打开文书看看。”郑清来道。
裴厌辞这才低声应了声“是”,捡起文书。
桌下,顾九倾放在大腿上掩在广袖里的手越发攥紧,他的面色愈加森寒。
从前悉数以他为先,为他考虑的人,眼里心里只有自己的人,现在在他面前,只听别人的话,做别人交代给他的事。
自己心心念念捧在手心里的人,被郑清来如狗一般委屈驱使着,闲来无事赏口饭吃罢了,他却甘之如饴。
裴厌辞,你怎么这么贱!
裴厌辞匆匆看了一遍文书,道:“义父和公主、殿下怎么想起翻工部水部司郎中的旧账了?”
上面列的罪状是他五年前在批准修建吴州河渠时,贪污了一万两银子。
“我之前是尚书令,这事本该我在位时就得报到上面,奈何又出了别的事,于是便搁置了。本想待日后从长计议,太子殿下眼里容不得沙子,河渠水利,干得好就是造福一方,万一缺漏点甚,就是人祸,到时候不知多少百姓丢了性命。”
郑清来说得义正言辞,但一万两银子对普通人而言是一辈子都接触不到财富,不值得这三人大动干戈。
工部是棠溪追掌控的一亩三分地。
他完全不认为棠溪追是清白的,甚至很大可能贪了不止一万两,他也不认为郑党拿这事做文章,是多么正义之举。
若真的正义,那河渠都挖了五年了,一年前都开始投入漕运了,怎么现在才说。
他试探着问道:“明日朝会,可是要我将文书递呈上去?”
“这是自然,其他人中,我最信得过你。”郑清来道,“咱们要将阉党杀个措手不及。”
“晓得了。”裴厌辞将文书收好。
要他一个四品虚职官,去对付五品实权官,也算身份相当。
屁股还没坐热,他们就开始驱使他做事了,不枉郑清来为他和那些同党打招呼,帮他抬位子。
四人商议一定,眼看到了午时,郑清来邀请他们下楼用膳,顺便庆祝裴厌辞升职。待其他两人先走了,他叫了声人。
裴厌辞慢走了几步,与他一同坠在后边。
“太子那事做的是不太地道,我已经说过他了。”他道,“你别放在心上,终归结果是好的。”
“我晓得轻重。”裴厌辞露出一抹让人安心的浅笑,“不管咱们如何针锋相对,互相攻讦,终究都是家事。”
这戏要是不演给你看,你看你,又会多心了。
“是啊,谁家里没点吵闹呢,但闹到外边,就给人看笑话了,顾全大局更要紧。”郑清来将这事几句话轻飘飘地掩盖过去。
或者说,在他眼里,这就是一件两人互相赌气的小事,齐祥的死,他压根没放在心上过。
裴厌辞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吃过午饭,三人纷纷从郑府中告辞。
临行前,顾越芊叫住了裴厌辞。
“听说澜儿邀请你来公主府坐坐,你拒绝了。”二公主一娇笑起来,顿时妩媚生香,声音也娇柔婉转,好听的紧,“你在怕甚,当初的巴掌之仇已经报了,难不成是怕本宫往你手臂再戳一箭?”
“是啊。”裴厌辞道,“殿下有仇必报的爽快性格臣也发怵的紧。”
“当时谁能想到你还会成为本宫的表弟呢,这仇便罢了。”二公主往他身后瞟了一眼,柔柔弱弱道,“本宫这么好说话,别人可就未必了,顾家出了名的牙呲必报,表弟可要当心了。”
她不由分说将一封请帖塞到他的手中,这才满意地上了马车。
他拿着请帖刚打开,身侧出现一道黑影,接着一只手就要夺走他手里的东西。
裴厌辞眼疾手快,先侧一步避开,“殿下不打声招呼就来抢,是不是有失风度?”
“脚踏两只船的事情,本宫劝你别干的好。”被那双偃月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顾九倾面色一僵,生硬地劝告道。
“所以,臣现在只在郑家这条船上。”
听闻这话,顾九倾锋锐明朗的侧脸和下颌线条更锐几分。
“之前那教训不够,你非要再惹本宫生气不成?”
“臣也有话要与殿下说,”裴厌辞道,“这事殿下莽撞了,简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昏招。得罪郑家,损了陈尚书面子不说,逼得一朝老臣当众撞柱,这就失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寒了朝中其他老臣的心,日后殿下除了依靠世家,还能靠谁?”
“你在关心本宫?”顾九倾神色一顿。
裴厌辞有些莫名,他不是在示威吗?
顾九倾为了对付他,这种昏招都想得出来,在他看来隐隐有想要毁掉一切的架势。
这多么得不明智,不智。
同时也毫无逻辑可言。
在他眼里,做出这种事情的太子,就是一个赌气的小孩。因为驳了他的面子,所以干脆把场子掀了,谁都别想好过。
但在一个隐忍蛰伏二十几年的皇子身上,这样的情况是不应该出现的。因为他们得到的所有东西,都是依靠花费巨大代价换来的。
突然惊觉,这个太子,行事作风让人捉摸不透,冷厉的脸庞永远带着让人胆寒的威惧。
从前他没将顾九倾放在眼里,现在,他开始看不透这个对手了。
“臣不是关心,只是在告诫殿下好自为之,别辛苦得来的一切,最后因为一两个冲动的决策付之东流。”
裴厌辞言辞冷淡,他讨厌官场疯子。
顾九倾望着他登上马车,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身影最终消失在视野中。
心里反复将方才裴厌辞吝啬施舍给他的两句话嚼了又嚼,从中品味出更深层次的含义来。
太子殿下万分肯定,裴厌辞是在关心他的处境。
一如从前在太子府时的那般。
无人在意的角落 ,顾九倾霜寒的眼角眉梢柔和下来,嘴角浅浅勾起。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要他肯多看自己一眼。
第104章 合作 若是早点认识裴祭酒该有多
虽说工部郎中的事情对棠溪追而言肯定是能平安度过的小事, 裴厌辞还是私底下提前将这事告诉了他。
第二日小朝会,皇帝不在,棠溪追坐在正上首靠左两级台阶之下的紫檀木椅上, 隔着金色垂珠纱帘, 支着脑袋听其他臣子汇报。
裴厌辞头一回参加,微微侧着脑袋, 用余光瞄向说话的人, 心里分析着殿内这些人的站队和派系。他站在人群中间, 单薄瘦削的少年几乎被那些脑满肠肥的重臣淹没。
百官们有条不紊地汇报各衙门的事务, 九霄殿内气氛一片祥和。
朝会渐近尾声, 话音也越发稀落起来。
这时, 他看到坐在群臣最前方的顾九倾手里把玩着扶手末端圆润的麒麟首, 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裴厌辞知道, 该他说话了。
“下官有事要报。”他拿着文书走到人前,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工部水部司郎中邵博利用职务之便, 五年前在吴州河渠水道的开凿上, 收受地方官员贿赂,还望督公命令御史台和扼鹭监、大寺、刑部彻查此事。”
他掷地有声的话说完, 大殿里静了一静。
阶下一名内侍走了过来, 将他手里的文书拿走, 弯腰恭敬地递交到帘后。
崔涯倚老卖老,也有了位子,此刻坐在太子对面的小凳上, 身子倾向裴厌辞那侧,“裴祭酒是不是有点心急了,才刚坐上这位子, 恐怕连自己手头上的事务都没清楚,就瞅着别人干没干好了?”
裴厌辞当然知道自己是被郑相和太子当无足轻重的小卒使唤了,道:“下官跟着齐大人做事,样样有条,他很满意。崔相若不放心,对下官的能力存疑,可去问齐大人。”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
想不到在场最年轻的官员一开口就是直接骂崔相去死。
该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没脑子呢。
太子和礼部、户部、兵部尚书几人暗暗对了下眼色,又淡漠地撇开视线,面色无波无澜。
“裴大人!”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人,正是邵博,此刻气的脸红脖子粗,“你才当上官几天啊就敢指摘别人,你懂工部的事情吗就在这里瞎叫唤!坐在你面前的是当朝左相,你要没郑家那个蒙祖荫的干爹,都没你现在这个人。”
裴厌辞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朝中人都以为他是郑清来和一个官奴的私生子。郑清来在官奴身上留种后,转头忘了此事。后来官奴不择手段进入太子府,与太子诉说了此事,太子仁义,不断扶持裴厌辞,也给机会让他们父子相认。郑清来得知自己这个私生子之后,顿觉亏欠太多,让他在击鞠赛上大出风头,借机认为义子,摆脱奴籍,又给司业,给祭酒,还让郑党中人暗中为他保驾护航,拳拳爱子之心,谁不感动?
听闻这种没谱传言后的裴厌辞:“……”
一段风流韵事,就将他所有背后做出的努力都抹杀了。
不过,他也不需要别人知道,只要得到想要的结果就行。
“邵大人,这里是朝堂,不是街口买菜的,你说这话有辱斯文了。”秦雄道。
邵雄哪里不晓得他们都是一起的,扬起下巴轻蔑问,“本官行得正坐得直,朝廷一个银两都没有进自己的口袋。你们既然暗中调查了我,那就说说我贪了多少?”
“一万两银子。”裴厌辞道。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出现了玩味的神色。
“工部看起来也不是个闲职衙门啊。”不知何人说了一句。
“裴大人阅历尚浅,这事便这般吧。”户部尚书这时候开口道,那是一个和蔼的中年人,眼皮虚肿地耷拉在眼球之上,看起来有些无神。
“这哪能行,”崔涯颧骨高耸,两颊无肉,露出冷笑时显得刻薄无比,他一连叫了刑部御史台和大寺的几个名,道,“你们改日一同去查工部的走账,看看户部给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也让大家看看,户部每年拨多少款给工部。”
又一人开了口,长相有五分与王灵澈相似,只是他身上多了岁月沉淀的儒雅气息,皮肤白皙俊美,是个很容易招女人喜欢的面相。
正是王家家主,桂景伯。
“要我说,这事查邵大人家底就可以,牵扯到工部和户部,至少也要耽搁一两个月的时间,马上就是秋收农忙时节,水部司也要趁着秋季水位降低,在还未天冷时将工期督促赶了,不论哪个衙门都耽搁不得,眼下百姓生计最是要紧。”
“这事便按照崔相的办,待会儿本座会将这事禀报陛下。”这时,纱帘后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
所有人不敢多说,忙恭敬应是。
九月的第三个小朝会不了了之。
“裴祭酒。”
裴厌辞正随着人流往外走,陈嗣宏突然小声叫住了他。
“殿下有请。”
裴厌辞疑惑地跟着他往东宫的方向走去,心中暗暗生起了警惕。
等到了大殿,才发现郑党的几个核心人物已经在那了。
裴厌辞稍稍放心,匆匆扫了一眼,暗暗记下这些人。
顾九倾一袭硬/挺幅阔的靛蓝色广袖袍服,领口袖角露出里面的翠湖色内衬,一头乌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的紫金发冠中,身姿挺拔,庄重而肃穆。
“刘彦,方才你怎么提前在他们面前露怯了?”清冷沉静的琉璃眸子率先看向了户部尚书。
刘彦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跳了起来,期期艾艾道:“殿下冤枉,下官不是露怯,只是突然想到,咱们指证邵博贪墨一万两,这数额是不是有点没有说服力?”
“你还想他贪墨多少两银子?”顾九倾身子微微前倾,眸光清亮锐利扫向他,“你给他机会了吗!”
那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势,那双眼睛仿佛洞悉了一切。
刘彦咽了咽口水,讪笑了两下,努力维持面上的镇定。
“简吉安,”顾九倾重新站直上身,嘴里又随口叫了个人名,“你这里先拖一段时日。”
“是。”大寺卿立马拱手应道。
“裴厌辞,”太子叫到这个名字时,声音顿了一下,而后道,“你趁着这段时日,多调查调查邵博,必要时让简吉安配合你。”
“是。”裴厌辞道。
顾九倾单独留下了剩下几位尚书和王家家主,其余人都告辞离开。
裴厌辞琢磨不透这人葫芦里卖的是甚药。
但第二日下午他还是去了工部,刚带着无疏进了衙署,几个小丞就将他迎进了邵博那处,还不见互呛两声,工部尚书赵臻又“凑巧”串门串到他这边。
邵博一看就晓得他这里不是尚书往日行走的必经之路,让出位子,在一旁煮茶作陪。
都说走官场走官场,就是得靠多走。工部一向是要钱的大头,之前一直被户部卡着,后来也是赵臻走对了门路,拜了棠溪追这个大码头,这才盘活了工部上下这池死水。
裴厌辞虽知他是棠溪追的人,没来工部认个门,也觉得生疏。
看看赵臻,应该是晓得几分内情的,但不全面,而邵博就完全不晓得了,看他时目光的敌意很大。
“今日来也不为别的,殿下觉得邵大人这衙门不干净,咱就得证明它干净。
都是为朝廷办事,为陛下效忠,为百姓谋福祉安康,你说,万一哪个河渠出了差错,毁了堤坝,那就是一县一城百姓的事情,陛下都得下罪己诏,不拿几条人命填上,怎么平息天怒人怨?”
“咱们呐,也难做。”赵臻呷了口茶,“上头的事情就不说了,底下百姓不解,就把当官的都当成鱼肉百姓的货色,这不是一棍子打死所有人么,真正想要为百姓做事的人呐,应该团结起来,别被这污浊沾了身。”
“赵大人想如何团结?”
“这就看裴祭酒怎么看待邵大人这个案子了。”
这话一开口,邵博的心这才彻底踏实下来。
打自进门起,他就觉得这个上司是来给他撑场子的,现在亲自下场为他说话,到底心怀感激。
裴厌辞拿出太子签下的谕令,在二人想要拒绝前道:“殿下也知工部的事务耽搁不得,此次前来,只是派我翻阅工部那些账目。”
“邵大人,你通知底下人,将最近五年的账目,全部出来,给裴大人过目,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裴厌辞暗笑,他们这些人总有一个通病,开口闭口不忘上边的皇帝,下边的百姓,对于自己,那是一身正气,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这又不关身正不正的事情,太子谕令在这压着,不拿也得拿。
“不急,邵大人慢慢整,免得错漏些甚,还以为我们冤枉你。”
邵博听着这话更气得不行,顿时起身离开。
“若发现不对之处,下官可能得拓印下来,不知工部可有便捷的拓印之术?”裴厌辞为赵臻添了杯茶,问。
工部一向不乏能工巧匠,之前为大宇军队研究出了连射弩、连环投石车,早先与陛下混在一起的道士们炼丹炸了炉,工部为此献给陛下烟花爆竹,给节日增添了不少喜庆。
“想要拓印之术,裴祭酒可是问错人了,书籍拓印,秘书省最在行。”赵臻推脱道,“再不济,还有能人辈出的翰林院。”
秘书省独立于三省,权力不算大,主管藏书与制书,大宇的书籍,无论私藏还是书局的,除了私人抄录的,其余全都是从它这里卖出去的。
“说实话,裴某今日上午刚去了秘书省。”裴厌辞苦笑道,“国子监想开印书局,已经和秘书监大人商量好,之后一同上书汇报此事。”
“裴大人为何会想要办这件事?”赵臻不解道。
现在一卷书的确昂贵,但其制作过程漫长,成本高昂,两相比较,其实这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就看大宇有多少书局、书坊就晓得,全国上下也不过百来家,他们的利润属实是低。
“这些年科举之风愈加盛行,越来越多布衣草农之家也想靠科举光耀门楣,单单只靠一个秘书省来制书印书,压根没办法满足需求,而目前这块,还没多少人盯上。”裴厌辞许以利之,“工部若研究出能减少工序和时间、提高效率的制书之法,大人大可以技术入股国子监。”
“技术入股?”赵臻倒是没听说过这个。
“不管是以工部衙门名义,还是以赵大人私人名义,我国子监印书局都接受。”裴厌辞道,“到时候秘书省的帝谕下来,咱们的利润比现在多多少,就看大人底下这些能人,能研究出多好用的东西了。”
“这倒是新鲜。”赵臻思虑道。
裴厌辞也是从姜逸那里得到了启发,这厮拿几个退伍老兵作人情,大言不惭地说要入股戏院,若非当时那戏院不能挂在自己名下,也需要一个朝中重臣做保护伞,他也不肯让出一成利。
如此的话,技术自然也可以入股,思路再拓宽些,可不可以不单单仅限于个人,还可以是衙署。
每年衙署也是非常需要钱运转的,你的功绩怎么挣出来的,哪一样不是靠花钱得来的?
“若是早点认识裴祭酒该有多好。”赵臻笑道,“年轻人,连赚钱的脑子都转得比我们这些老古董快。”
最关键的是,裴厌辞不忘带上他们一起。
第105章 印刷术 裴厌辞,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裴厌辞只花了不到两刻钟就与赵臻谈妥, 出来时邵博还没回来,他让赵臻转达一句不急,他过两日再来, 谢绝了他的相送, 离开了工部衙署。
没过两日,他得到了秘书省消息, 陛下同意了国子监开办印书局, 紧接着吃饭时, 秘书监问他提升制书法子有没从工部拿到。
秘书监当初答应帮裴厌辞将印书局的事游说下来, 就是因为他说已经让工部找了办法;赵臻愿意答应吩咐底下人去研究, 也是因为他说已经得到了秘书省的保证, 事情已经谈妥, 就等帝谕下来, 加上可以入股, 这才答应。裴厌辞没想到秘书监的动作这么快,工部那边可还没半点进展, 这边已经催着要看了。
他想了想, 第二天去了翰林院。
大宇的翰林院不同于前世的大陶类似的衙署,皇帝早年博学多长, 诗词绘画舞蹈击鞠骑马剑术都极为擅长, 闲来无事便想着与高手切磋一二, 临时找人不方便,放在朝中吧,这些人又不是科举当官的料, 于是开设了翰林院,专门招揽有一技之长的能人。
裴厌辞进了翰林院打听谁手工艺强,或者是曾在抄书制书上有便捷法子的, 大家纷纷摇头。
这时,角落里一个人道:“于编修嗜书如命,裴大人可以问问他。”
裴厌辞抬头望去,嗯?这朝他挤眉弄眼的人不是萧与么?
他不是不当官吗,怎么一身七品官袍?
他走到近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萧先生怎么在这?”
萧与低声尴尬地咳嗽两声,“私事。”
“好吧。”裴厌辞不便过问,“敢问于编修眼下在哪里?”
萧与带他去了隔壁几间屋子,才到门口,一位官员颤颤巍巍的端着碗汤药过来,“萧大人,来,快喝下这个试试。”
裴厌辞让他先忙,自己进去了。
屋子里只有一人,身穿洗旧的长衫,有些地方已经起了球,宽宽荡荡地挂在那个身子上。那人无意间抬起头时,才看到他的脸,眼睑下一片乌青,单薄的嘴唇紧抿着,眼神有涣散到微微眯起,似乎还是瞧不清来人,眉头倒是因为他的这个习惯性动作,即使展眉,也有两道很深的纹印。
他没说话。
裴厌辞心想可能是见着了生面孔,但是又不确定,视线已然相撞,再收回视线更加尴尬,一时僵在那里。
于簌承明显不太知道此刻应该说甚。
他笑了一下,释放出足够的善意,走到近前行了个礼,含糊说了个身份,并说明来意。
“国子监?要开印书局?”等人走近,于编修这才看清了来人的面庞,狐疑地上下打量两下,又慢慢将疑虑散去,道,“问印书的少之又少,且一般都去秘书省,怎么会来翰林院?”
裴厌辞大致说了个情况。
于簌承放心道:“我也在研究这个法子,每日抄书,手时常抬不起来,连握笔都打颤。人呐,不被逼到山水尽,就是不知道变通。眼下我心里已经有些想法,你跟我过来。”
两人来到他桌子后的一处角落,道:“传统雕版需要木工师傅极高的技艺雕刻字词,整块板子不能有一处出错,费时历久,有这功夫,抄书郎都能抄完一本书了。而且书籍之后若有勘误补充,又还需要重新雕刻一板。于是我想着,不如将每个字活起来。”
裴厌辞原本不怎么抱着希望,没想到还真听到了新鲜东西,不由侧目,“怎么活起来?”
“平日里我们加盖印章,都是几个字,倘若一个印章底部只刻一个字,这样的话,倘若我们需要一列字,一页字,只需要先后印上相应的印章。”
“字数太多,找印章的时间,都够写完一页字的了。”裴厌辞摇头,紧接着,他想到了甚。
“不,对于一页来说是慢。但将这些字摆好,凑成一页的字,像做豆腐一样四周边缘拿木板固定,一次印上大几万份,期间只需要加墨,这样效率能大大增加。”于簌承见他听得认真,兴奋不已,当场直接演示起来。
“或者如雕版那样,一次几十页。”裴厌辞眼神一亮,道,“你这个法子,更胜在出错后的节省时间,只需要替换几个字的印章就行,而不需要重新整版重新雕刻。而且,这些印章可以多次利用,重新排列组合,又成了新的一卷书内容。”
“没错,就是这样。”于簌承如同找到知音一般道,“我也买不起昂贵的木材金石,只能用陶泥勉强凑合,倘若是国子监,应该很容易办到。”
“国子监最近也没甚钱了。”裴厌辞苦笑。
他为何要将印书局开在国子监名下?一来私人印书权没有以衙署名义方便拿到,二来,他继任后翻了国子监的财政收支,发现多年来都是入不敷出的状态,果腹都成困难了,博士也无心教书钻研,人心涣散,乱象四起,情况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若是按照方清都的路数走,国子监不过是在苟延残喘,若能熬到新帝继位,将政局扭转,没准还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所以齐祥铤而走险决定重用裴厌辞。
裴厌辞也不负他的期望,决定自己开办印书局赚钱。
“于编修,倘若我要买你的技术,需要多少钱?”
“钱?”于簌承一愣,明显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想出的技术,我想用,自然得给你钱。”裴厌辞道。
上级无偿征用下级的成果,那些强买强卖的事情见多了,于簌承完全没考虑到这事。不过,他直接拒绝了。
“于某不过是沾了身在皇城的光,得以在秘书省中借阅天下藏书,这才有了几个平平无奇的点子。”他感慨道,“若是能让秘书省和国子监印出更多的书籍来,发散到天下各地去,抑或降低成本,让更多学子能够读得起书,这样的结果,堪比千金无价,于某的这点银子,也就不值得一提了。”
说这话时,他的眼里迸射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坚定而灿烂,连带着那张营养不良的脸庞也跟着熠熠生辉。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我们造福读书人,但你也不能吃亏。”裴厌辞所当然道。
就在这时,萧与从门外走进来,“裴大人,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
“裴大人?”于簌承眼底的狐疑再次升起,方才这人没说清楚,“你在国子监里是何职位?”
“裴大人,裴祭酒啊。”萧与一脸贱兮兮道,“对了,就是抢了你位子,还在几个月内升迁为祭酒的裴大人。”
裴厌辞眼角抽了抽,这老贼就是故意的。
于簌承的脸色顿时变了,气愤地冷笑一声,“我还当是谁,遮遮掩掩不报清楚家名,原来是个偷别人东西的惯犯。”
“于大人,你这张嘴是吐不出象牙来吗?”萧与悠哉地走到裴厌辞身边,“知道他是甚身份,还敢如此无礼,小心扼鹭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裴厌辞挡下了,示意他不要暴露自己和棠溪追的关系。
“好没意思。”萧与蔫了吧唧地翻了个白眼,“这翰林院也就这小子敢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我还想着你收拾他呢。”
“上次攀上世家高枝,夺了我司业的位子,这回又想来偷我的活字印刷术,好充你的功绩,裴厌辞,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于簌承脸色一会儿涨红,一会儿铁青,恨得直牙痒痒,将自己的活字印刷护在身后,虽然也没甚用。
“我若聘邀你去国子监印书局任司长,你觉得如何?”裴厌辞提议道,马上又否决了,“不过暂时无官无职,算是官商,我还在和上面商量谋几个官职。”
“裴厌辞,你在羞辱我!”
裴厌辞带着与他愈发丧失智相反的气定神闲,“那么去秘书监呢?与你兴趣相符。我也可以介绍你去工部,那里万人难进。”
于簌承颤抖着嘴唇,瞪大了眼睛。
裴厌辞没等他回复,走到桌边,抽了他一张纸,不消一刻,一封推荐信已经写好,郑重地递到他的眼前。
“你觉得我会要你的施舍?”看他完全没在意自己辱骂的样子,但这副云淡风轻的施舍更让他觉得丧失了尊严,恶心无比。
他曾也找过门路,费尽千辛万苦,想要去国子监,到头来不过人家的一个身份,轻松将他挤下去。
现在又算甚?
见他没动,他将推荐信放到他的桌前,诚恳地躬身行了个礼,“虽然国子监也缺于编修这样博学的人才,但我觉得工部若能得大人相助,势必会让大宇发展得更好,还望大人放下对我的成见和怨恨,为自己着想,为大宇出一份力。”
于簌承又愣住了,因为他能感觉到对方是真诚地对他开这个口的。
裴厌辞不再管他,离开了屋子。
“裴大人,”萧与追上他,不敢相信道,“他刚才这样骂你,你都能忍得下?还给他介绍去工部?”
“他是个人才,有价值的人就应该尽其所用,哪里有埋没在翰林院的道。”
萧与沉默了下,看他的目光有些不一样。
这个人,好像没有喜怒的情感,有一套自己的评判标准。
果然能跟棠溪追混在一起的人,都不是甚正常人。
不对,怎么好像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萧大人,又熬好了一副药。”老太医颤颤巍巍地端着一碗药出来。
“你灌牲口呢,一天十八碗地来。”萧与厌嫌道,虽然抵触,还是一口闷了。
手背抹了抹嘴,把碗还给老太医,抬眼就见裴厌辞神色多了些甚。
他心里一咯噔,这人不会察觉出了甚来吧。
接着,他就看到裴厌辞的视线慢慢下移,定格在了某处。
萧与两腿夹紧,羞恼地看看左右,牙咬切齿地挤出四个字,“别说出去。”
“萧先生平日里琢磨着那些春/宫图,劳心费力,实在辛苦呀。”裴厌辞一脸郑重地拍拍他的肩膀,“一定要保重身体。”
棠溪追可从他的图册上学了不少知识呢。
未来的幸福生活还得靠他呢。
萧与脸色涨红,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
“对了,我有一个药方,”裴厌辞去而复返,突然记了起来,“可能对先生这病有效,但也不敢保证,大人若愿意试试的话……”
“拿来。”这可事关男人尊严,他在这里吃了三个月的药,老太医各种法子都试过了,就是不见好,现在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裴厌辞凭着记忆,给他写了张前世的宫廷秘方,这是他在寻病治自己不足之症时看到的,当时觉得有趣,不由多看了两眼,不知不觉记了下来。
“若是无用,萧先生也别怪我,至少是个机会,不是么。”这方子他倒是没试过,不过是听说只要喝了这个,不管病弱无欲之人还是醉酒昏死之人,都能成事。
“多谢,若这方子有用,大人就是在下的衣食父母,有再造之恩德。”萧与脸上往日猥琐狡诈的气息散去,郑重道谢着,都快哭了。
“小事。”
裴厌辞并不在意,也不期望这副药就能明显发挥效用,难道大陶宫廷的人就会比大宇的人聪明到哪里去不成?不过是想在萧与最无助的时候出一份绵薄之力罢了。
锦上添花容易被人忘记,雪中送炭恩情更重,哪怕只是星火微光。
而且,一旦有了共同的秘密,就能够迅速拉近两人的关系,尤其是这个秘密难以启齿,他们总会自然而然地将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划为自己人。
转眼他就将这事忘记了,因为他正准备第二日去工部查账,却听到棠溪追那边传来消息,说郑党又往上递了扎子,控告刑部尚书段瑞成。
“这又是甚幺蛾子?”
工部邵博的控诉还没开始,一边大寺还在拖着进度没查抄邵府,一边他在衙署还未从账本中找出罪证,怎么郑党又开始针对刑部的人了?
难道他觉得控告邵博一事没胜算?
不可能,邵博那心虚跳脚的样子,一看就是有猫腻。
户部尚书阻拦?
也没可能,他就算每年没给工部拨多少银子,这与一朝大员贪污相比,也是小事。
多管齐下?顾九倾怎么一下子这么大动作?得罪这么多朝中重臣,这么有把握吗?
眼前迷雾看不清,裴厌辞干脆不想那么多了,人家命令甚他就做甚,三不五时打着调查的名义去工部串串门,账本没翻几页,与赵臻和邵博倒是愈发熟络了。
十日一次的大朝会转眼就到,裴厌辞起得比寻常更早,忍着打呵欠的冲动随一众大臣进了九霄殿。
这次皇帝稳稳坐在了至高宝座之上。
一切如常地进行着。
突然,太子从群臣队列中走出,目光冷锐地扫过在场之人,朝上首禀报道:“儿臣要告中书、门下两省衙署不作为、玩忽职守之罪!”
“告扼鹭监督主棠溪追,越权犯上,只手遮天,大肆卖官鬻爵之罪!”
第106章 结党 要是全天下百姓都能晓得,那才不……
裴厌辞的睡意一下子被顾九倾这两句骂声给惊散了。
一瞬间, 他想到了之前这段时间,郑党不断找阉党麻烦的小动作,好似障眼法一般, 今儿个才是纷乱小招中的大招。
裴厌辞暗暗环顾了一圈, 有皇帝在,棠溪追没来, 他上次借着聆听小朝会的名义派人与皇帝说情, 之后解了禁令, 应该没再禁足, 估计有别的事情。
等他回神时, 顾九倾已经慷慨激昂地列出了十八条罪状指证棠溪追。
他说完之后, 大殿之内针落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众人以为天威难测时, 龙椅上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臣子们抬头一看, 皇帝撑着脑袋,睡着了。
“这……”一群朝廷重臣面面相觑。
他们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到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这种事情, 他们完全难以想象会发生在眼前这个皇帝身上。
约莫一刻钟, 皇帝身子一抖,惊醒过来, 睡眼惺忪地看到自己在金銮殿上, 群臣众目睽睽之前。
皇帝干咳了一声, 简直丢脸至极。
“都退了!”
群臣被这声饱含愠怒的话音吓到,浑身一震,纷纷当鹌鹑缩着脑袋退下。
才到九霄殿前的广场上, 一队禁军拉着今日殿中值守的几十个内侍,往旁侧走去。
“看起来凶多吉少了啊。”
裴厌辞耳畔边听到了一句熟悉的感叹。
他扭头一看,是秦雄。
秦雄友好地朝他笑笑, “还未来得及恭喜裴大人升迁,明晚酉时初,得聚酒楼,可能赏脸吃个便饭?”
裴厌辞点头答应了下来。
++
吴娘子看了一遍又一遍黄历,确定第二日是搬家的日子,毋离和无疏几人早就准备好了,王灵澈这段时日与他们相处不错,全然忘了回家的事情,头一回经历这遭,兴冲冲跟着他们一起搬。
新宅子仍然在平康坊,不过是一座精致的府邸,与朝中其他重臣相比小点,但比之前的那个二进的宅院大不少。
裴厌辞便招了十几个丫鬟小厮做事,也雇佣了个厨师,吴娘子一时闲下来,反倒更加难受,就说要去别人府上当厨娘、当奶娘。
无疏劝不动,只好随她去找活儿,心里期盼着要是找不到,她自然就老老实实待在府里了。
裴厌辞折腾了一整日,等到快傍晚时才想起来今日还有约,吩咐毋离继续收拾。等到上马车时,毋离这家伙稳稳坐在马车前,朝他龇牙咧嘴地笑着。
这小子,就知道偷懒。裴厌辞无奈地摇摇头,坐了上去,又从他身后撩开帘子。
“你之前不是叫嚷着要去金吾卫么?”
“对啊,怎么了?”
“我跟金吾卫那边的人打了招呼,你若想去,这几日就去报到。”
“大哥,真的吗?花了多少银子?”
“一句话的事。”能使银子办下来的事,那就不需要他了。
毋离惊喜地拿过他手里的文书,之前还以为只有皇帝才能办到的事情呢,被他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仿佛在做梦一般。
他用知道不多的几个字勉强拼凑出了文书内容,对厚皮的封页摸了又摸,“以后我就是金吾卫了。大哥,你放心,以后他们要是抓你,我第一个给你通风报信,让你有时间逃跑。”
“你就不能盼着你大哥一点好?”裴厌辞气笑了。
这嘴就没吐出过好话。
“跟着大哥吃香喝辣的,当然盼着大哥长命百岁了。”毋离把文书放进衣襟口袋里,“虽然感觉每天都只是和朝廷那些大人吃吃喝喝吧,但是我感觉大哥现在做的事情越来越危险了。我好歹也想帮大哥做点事情,不能总让大哥帮我们。”
“放心,到时候不会连累到你们的。”
毋离吃惊地看向他,“我就随口说说,你怎么跟要托孤似的,不会是真的在做甚坏事吧。”
“赶你的马车吧,你晓得托孤是甚么。”裴厌辞又气又好笑,心中不由又有一丝触动。
“我当然晓得,”毋离不服气地喃喃道,“名友戏院的戏不是白看的,晓得不少事情呢。”
“要是全天下百姓都能晓得,那才不枉我将戏院开起来。”
“这话是甚意思?”毋离道,“开戏院不是为了赚钱吗?”
“当然是了,难道还想我做赔本的买卖不成。对了,这两天你将这几个月戏院的分红算一算,扣掉之后要用的成本,我们府里的日常支出,未来半年每月给齐府送去的银两,剩下的银钱我近期要取用。”
“你要做甚?”
“办印书局。”裴厌辞道,“明日去礼部尚书府上,我说服他入个股……可能还有点不够,你送我去陈府之后,去找姜逸再借点。”
“那礼部尚书不是帮郑清来做事的嘛,咱们有这好事为甚还带上他。”
“现在他是帮姓郑的,日后可就不一定了。”
“他会不会去找郑家告状,说我们办印书局,不叫上郑家?”
“我所设想的是不会,就看他的表现了。”
说与郑清来听,郑家还看不上这点子钱。但如果他偷偷入股的事没跟郑家说,那么,他和郑清来之间的关系没那么稳固,自己也有了私心。久而久之,他们的利益绑在一块,师生之情与自身利益之间,也就好取舍了。
裴厌辞依靠承办印书局拉各方入股,一来是为了它能够顺利办下去,二来,在没有办法短时间内用“情”字打动一群“衣冠禽兽”加入自己阵营时,利益一致勉强能将人与自己形成同盟。
结党营私,无非“情”与“利”。
毋离虽然不在官场,嗅觉迟钝,还是察觉到了裴厌辞在做一件危险且不算正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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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地方,裴厌辞朝跑堂大伯说了雅间名字,随他往楼上走去。
进了雅间,秦雄已经在那里恭候多时了。
“秦兄,失礼,今日搬家耽搁,来晚了。”裴厌辞看看天色,正好是约定的时辰。
他是受邀者,不好早来,卡着时辰到刚好,免得东家尴尬。
“我也刚到,裴贤弟坐。”秦雄客气道。
二人入座后,叫了一席桌面。
等到大伯离开,秦雄为他斟了一杯茶,因着身材矮壮,四肢粗短,只能站起来,“裴大人这升迁速度,实在是让人惊羡呀。”
“不敢当。”裴厌辞面上受宠若惊,谦卑难安。
大宇品级之内不分上下品,对方同是四品闲职,但兼顾胡悯来职位的事务,不管是数朝中资历、岁数、还是职位事务,他都该在秦雄此番举动中表现出惶恐。
两人重新坐定,裴厌辞道:“上次一事还未亲自向秦谕德道谢,若非大人出手相助,我还不知该如何面见殿下。”
“上次大人说的话也让我印象深刻。”秦雄抿了口茶,眼神不断地瞄向身侧坐着的人。
之前还在太子府上时,他就察觉这人浑身上下气度非凡,但并未多想。储君身侧,哪里有池中之物。
但他没想到一个官奴,可以凭借自己的手段爬到这个位子,而且未来不可限量。
“哦?大人不是说不再往来了?”裴厌辞是无所谓。
在找秦德的同时,他也去找了虎儿赖。在他解释了顾九倾瞧不上外邦人后,这人义无反顾地选择站他。
东宫环境特殊,官员仰仗的只有顾九倾,没有顾九倾的青睐,永无出头之路。
虎儿赖只能选择朝他伸手的裴厌辞。
“不想要那种往来,我想要更为公平的往来。”
秦德祖上也曾是世家之一,但几代更迭之后,已经没落下去,借着稀薄祖荫和自己的能力尽全力也只能爬到这个位子。
身在官场,嘴上说不在乎,不站队,清高地叫着为了百姓着想,当机会触手可及时,谁又会愿意溜走呢。
他们早就是一群被利与欲支配的行尸野兽,再鲜纯的人进来,时间久了,身体都由不得自己掌控。
击鞠场一行,他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继续前进的法子。
之前他是昏了头脑,才说两不相欠,不相往来。
他可是无意中抱中了一棵大树啊。
当然,他可不是容易受威胁的货色,也不是说他就放弃了太子的路子,两条腿走路,又都是一派的,这样走更稳固。
“这是自然。”裴厌辞这回起身,为他斟了杯茶,“秦大人愿意相信弟弟,弟弟自然不会辜负大人。”
跑堂大伯将一桌酒菜送了上来,秦德以酒换茶,看他年纪小,也不为难,道:“太子最近动作频频,你最近可能要多做些无用功了。”
裴厌辞正是想问这个,浅浅抿了一口酒,道:“可是一上来直接就要弹劾扼鹭监督主,这步子未免太大了些吧?”
“这事他和郑家准备了许久,对付大的,就得一击必中。”秦德道,“朝中也是苦阉党横行久矣。郑家会团结王、越、薛、崔几家权贵,还有一切能用到的力量,若是你能成为这事的前锋主力,对你的裨益极大。”
裴厌辞思虑起来,“他们收集到多少证据?”
“很多,这些年扼鹭监为首的阉党行事并未有如何忌讳。”
一听这话,他反倒放心了,同时也升起了几分怪异。
棠溪追做事一向不是会让人留把柄的人。
带着这个疑问回家,第二日他就收到顾九倾的吩咐前往东宫明德殿,也得到了证实。
顾九倾要他去指控棠溪追的罪证。
虽然皇帝后半段在太子殿下滔滔不绝的控诉声中睡了过去,错过了他话音中慢慢的悲愤和对大宇王朝的担忧,但在之后的扎子中看到内容,将甘宸殿摔了一遍,发了好大的火。
棠溪追又被禁在了府中,这回彭楚琅带着北衙禁军包围了督主府。
有人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位督公大人的末路,暗自笑开了怀。
裴厌辞看着那些证据,企图找出一点错处。
完全没有。
棠溪追这些年行事高调无比,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
看来他得找机会与他碰个面,两人还没默契到完全不见面就能知道对方所想。
“你晓得本宫为何让你来这些罪证吗?”上首的红酸枝桌后,顾九倾双手相握在文书之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裴厌辞低头,“下次朝会,殿下是想要臣来开口吗?”
“上次你对上阉党,做得不错。”顾九倾首肯道,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没得到任何反馈,眼尾不由下撇了些许。
“还有,郑家不参与此事。”
第107章 朝辩 失礼了,九千岁
裴厌辞愕然抬头。
顾九倾见他终于看向了自己, 悄无声息地舒了口气,上身轻依在椅背上,“所以你知道, 有些话可以跟他说, 有些话不能跟他说吧。”
“臣谨记。”裴厌辞拱手,试探着问道, “但郑相应该不会轻易放手, 殿下该小心暗处的手。”
他果然还是放心不下本宫。
顾九倾心中畅快, 当初在太子府, 他们二人促膝长谈, 共对外面阴谋算计的场景, 仿佛又回来了。
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温暖时刻, 甚至在不知不觉中, 君臣主仆之情, 也在一次次的密谈中悄然变质。
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之前裴厌辞决绝离开的背影。
那么冷漠, 那么无情, 完全与现在的话相背离。
下一刻,顾九倾强势按捺下那股不适, 心里不断为他那时的态度做辩解, 同时想着现在还需要利用他, 他只是在做有利于自己的事,不是别的。
“郑相丁忧在家,不能在前朝走动, 本宫到台前,反倒能麻痹对手。”之前他在群臣眼中,多数以懦弱示人, 最近才传出他魄力有手段的话来,大多数人的印象还没来得及改变。
“他与王家联姻,本宫现在就算重用王家,有这层联姻关系在,难道本宫和王家还能撇了他去,他没甚不放心的。”
说着,他又看向了裴厌辞。
下首的人懂了。
自己是顾九倾让郑清来对这件案子放手的第三个由。
有他通风报信,郑清来依然觉得自己耳目清明,能够牢牢控制着太子。
当然,前提是他这个耳目是为他所用的。
“你不问问,本宫为何将他排除在外吗?”
“殿下做这一切都有其由,为了大业着想。”无非就是你俩想谁操纵谁的问题。
“户部尚书那个蠢货,让本宫觉得,郑家有时候在好心办坏事。”
刘彦在弹劾工部郎中时魄力不够,有些露怯,在之后弹劾刑部尚书时也表现不佳,这事虽没上朝会,但平常碰头时能看出这人心里其实是秉持中庸态度的。这反倒成为了顾九倾名正言顺将郑清来提出这局的由。
裴厌辞想着,也许之前的两次小花招也不完全是为了掩盖真正杀招而设的,顾九倾也想要看看,郑党的这些人中,有哪个是相对较好下手的。
现在看来,就是刘彦了。
裴厌辞的脸上适时浮现出担忧,“郑相若是撂挑子,那郑党那些人,还肯出力吗?”
顾九倾嘴角浮现出一抹凉薄的笑意,“现在刚好是试验这些人到底忠心于谁的时候。”
在裴厌辞看不见的地方,顾九倾其实一直在暗中蚕食着郑清来的势力。
虽然同属一派,但当出现两个首领时,底下人依然需要站队。
一边是储君,一边是世家,这种选择,更是关系到自身和家族的生死存亡。
裴厌辞,本宫也给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可别再让本宫失望了。
裴厌辞知道他们这些人早就是面和心不和,他更关心棠溪追的选择,只是见不到人,他只能按照顾九倾的想法全心全意地准备了。
失礼了,九千岁。
裴厌辞心里雀跃起来。
————
很快,小朝会又来了。
上次大朝会草草收场,这回小朝会,大殿之内没看到棠溪追的身影,两方人马心思各异。
“陛下到——”
就在众人争论是否该崔涯主持这次朝会时,殿外响起了内侍嘹亮的嗓音。
一时间,群臣躬身行礼。
他们都想不到,已经好几年没有参加小朝会的皇帝会出现在这里。
“上次太子说中书、门下两省都被棠溪追把控,这事朕尤为在意。想必你们也收集好些证据了,今天,朕想听你们好好辩一辩。”
不同于如今朝会的走过场,这事放在十几年前,朝臣都是习惯了的,这位皇帝不爱只看别人递交上去的扎子和证据,就喜欢在朝堂之上,一边拿着证据,一边听群臣辩论,观察着他们的言辞举止,而后做出判断。
让人惊奇的是,这种事情甚少有冤假错案,原因在于,这位皇帝年轻时也熟读过《大宇律典》,对这个帝国的运行了然于心,更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
所以朝中众臣都很怕他,更怕自己是被弹劾的那一方。
此刻,崔涯、工部郎中,刑部侍郎,以及中书门下的几个官员脸上不由地冒气了汗珠。
郑党那些人的脸色也就比他们好点,仅此而已。
龙椅之前已经摆上了一张高腿长案,几个内侍捧着一叠叠卷宗和扎子纸页堆到左右两边。
“太子,你先说。”
气氛无端紧张起来。
顾九倾没经历过这种事,但也从小就惧于这位父皇的威严,开始时有些磕绊,后面越来越顺畅,慷慨激昂地将上次之事又复述了一遍。
中书省主要负责皇帝政令的起草与颁发,很多还未正式下达的重要谕令他们能提前知道。原本左相兼任中书令,但崔涯没有,而是另外一个老头。
门下省负责谕令的审核并提出相应的修改意见,这意见常常能够影响皇帝的最终决断。门下省最高官员侍中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胖子,此刻脸色已经涨红起来,嘴唇却发白地颤抖着,脸上不停流汗,却不敢动作太大地去擦。
个人独断的皇权之下,有时候无需说话,这种气氛就能将人吓死了。
崔涯立刻站出来,那张脸跟“正义”两个字压根搭不上边,他非要显出自己的身正,颇有些滑稽。
“殿下如若翻过中书、门下两省的谕书就能知道,每一道谕令都是经由三省一道道关卡审核过的,程序正规,不说别的,你们礼部和兵部,一年下来也上报了不少批项,中书门下何时卡过你们,大家都是一视同仁,就事论事,何来的不作为、玩忽职守,更枉论有谁越权犯上,只手遮天。”
“崔左相,你方才嘴里的‘你们’是何意?”裴厌辞站了出来,一脸认真讨教地看着他,“三省六部,天下百官,无一不是陛下的,何来的‘你们’一说?崔相将其划归为‘你们’,自然就有‘我们’,崔相这不就是在陛下跟前,堂而皇之地划分党派势力了吗?崔相自己有党派,那么,是不是就想接着手中权力排除异己了?”
阉党和郑党,那是私底下他们的叫法,谁也不敢舞在皇帝的跟前,挑明了直说。
“这都是无端揣测,完全毫无根据。”吏部尚书道,“中书、门下两省的人都是陛下亲自选用,你这样说,难道在质疑陛下的用人眼光?”
裴厌辞正要回话,身旁传来一股胭脂香气,扭头一看,是王家家主桂景伯。
王家个个生得好皮囊,否则也不会依靠卖女儿一步步登上世家之位,这个人也不例外,身上还残留着昨晚不知从哪鬼混带回来的味道。
“你们这话就不对了,咱们这些人哪个不是陛下亲自选用的,人心易变,时日久了,是人是鬼都浮出水面。你们个个表面道貌岸然,私底下不知道收了扼鹭监那阉人多少好处,你们自己贪心私欲重,难道还能怪到陛下头上去?”
他指着中书令和侍中骂去,见到一众大臣纷纷看向他,脸上不由更加骄傲自得。
这个草包。裴厌辞暗自摇头,“道貌岸然”的话一出,不是把所有人都得罪了,连带着还说皇帝识人不明,不管是朝臣还是棠溪追,不都是皇帝选的吗?
眼看越说越往皇帝头上去了,张东勤站了出来,用一贯温和的语气道:“众位大人消消火,咱们现在是说中书门下两省到底有没有私自越权,帮助督公大人卖官鬻爵,扯这些没用的话毫无意义。”
一句话又将话题引了回来,而且更加明确和缩小了讨论的范围,顾九倾可是列了十八条罪名冠加到棠溪追头上,在他这里,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一条“卖官鬻爵”。
仿佛裴厌辞暗中看了眼上首的皇帝,果然看到他眼里的不耐冷意缓和了些许。
张东勤不到十年就让自己爬到这个位子上,不是白混的。
只是,他看不透这人。
听着这话,感觉这人是阉党的人。难道是棠溪追暗中派到东宫的卧底?
这么一想,之前做的一切瞬间合起来。
“张大人。”顾万崇一站出来,大殿内的武将轻微地骚动了起来。
大宇尚武,武将很多,但各州统军府都有至少一名将军镇守,平日里操练兵马,所以留在朝中的武将并不多。
这也是太祖皇帝防止叛乱的一条策略。朝中武将不多,南衙禁军是各地统军府轮流抽调军马入京值守,对京中武将忠诚度不高,待的时间也不够他们与朝中其他官员相熟,不容易被策反。北衙禁军是跟着太祖打天下留下来的近卫兵后代,早年堪比皇帝死士的存在,忠诚且善战。但随着时日越久,早成了一群不学无术的混子聚集地。
阉党和郑党之争,在朝中看来,就是文官狗咬狗,与他们无关。
顾万崇在军中很得人心,之前常年在外南征北战好几年,有着极高的声望,直到三年前被棠溪追拥护,这才走进文官视野之中。
“五殿下有何高见?”张东勤和善地笑笑。
“争辩了这么多,其实本王只好奇一件事,张大人和其余诸位大人根据甚证据来判定,督主是有罪的。”顾万崇彬彬有礼道,他的嗓音低沉磁和,带着一种独特的男人韵味。
骂了这么多废话,终于有人问出实质性的话来了。裴厌辞叹了口气,有时候这些衣冠楚楚的大臣,就和在菜市口嚼人舌根骂街的泼妇差不多。
言辞犀利厉害,细听之下,实质性伤害是一点没有。
武将就不会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裴厌辞微微一笑,走到他对面,“殿下,臣手里有证据。”
顾万崇面色僵了僵,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恐惧感开始袭来。
不,他是武将,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击碎扑面而来的死亡威胁。
“你有何证据?”他很快镇定了下来。
表面上看是这样。
“六年前,工部郎中邵博仍是七品外放官员,并无任何出彩履历。不知为何,在当年吏部考核中拿到了一等,之后的谕令中也有他升为工部郎中的任职——按照正常流程,外放官员任京官,前三年只能同迁。
“这六年来,工部水部司每年从户部拿款五万两,少是少了点,但五年来水部司开凿了吴州河渠,算下来工费至少需要三十万两,不算别的,就说户部拨款都用在了这条河渠上,难道郎中大人还自己倒贴五万两银子了吗?就凭他之前七品的职位,那五万两银子从何而来?”
“哈?”顾万崇和阉党只见过贪国库银子的,没见过自己贴钱给朝廷修河渠的。
第108章 打赌 堂堂扼鹭监督主,怎穿着一身女装
“这五万两银子, 还不是搜刮民脂民膏,从百姓身上拿的!甚至拿着这个钱,去贿赂棠溪追, 以得到如今的官位!”裴厌辞义正词严地指责道, “这不算卖官鬻爵,那还有甚算?”
“这不可能。”顾万崇肯定道, “你不能拿着已有的证据去推断未知的东西, 那五万两银子从何而来, 可以让父皇下令去追踪。而且, 户部每年收了那么多税, 为何只给朝廷如此重要的一个衙门五万两, 这件事情户部尚书难道不该给个说法吗?”
“如果殿下对此存疑, 可以下去之后慢慢找证据, 若户部尚书若有做的不对的地方, 大可以下次在御前告发他。”裴厌辞旋身朝正上方的人行了个礼,及时打断了顾万崇在户部的事情上揪住不放, 大做文章, “陛下,还有一件事, 可以证明扼鹭监督主与中书门下勾结。”
“说。”
“四年前, 刑部尚书伍大人突然无缘无故被崔相弹劾, 过了不到三日,伍大人才从扼鹭监中放出来,之后刑部上的事情, 崔相突然就能插上话了,其中门道,足以表明扼鹭监督主滥用职权, 威胁恐吓当朝重臣,再借机为己所用。”
崔涯看到皇帝在一页一页地翻阅扎子,心里七上八下,当即开口道:“那会儿你还未入朝,不过是受了郑家的话在这添油加醋地胡诌!”
“这和门下省并无关系。”顾万崇沉声道,“刚刚你说一码事归一码事,你现在又在做甚!”
“当然有关,刑部尚书为扼鹭监马首是瞻,断案判案常有不公之处,不做纠正之责,反倒助纣为虐。那些不听从扼鹭监督主号令的臣子以各种名目被关进死牢,本该在陛下这里还能得一线生机,但因为两省也被扼鹭监收买,手拿陛下之谕令,实握阉人之屠刀,彻底断绝了那些忠臣的命!”
“陛下,”裴厌辞再次弯腰行礼,“臣与大寺卿翻阅卷宗,查过近十年来,共有一百五十八桩牵涉朝中臣子的案卷存疑,却被草草判结,臣恳请大寺和刑部重开案宗,重新审。”
大殿之内响起了轻微的躁动声。
顾万崇和崔涯脸色有些难看。
特别是顾万崇,阴郁的眸子里闪着的是惊愕的目光。
裴厌辞不是棠溪追的人吗?怎么一副要置他于死地的样子?两人之间仿佛有杀父辱母之仇一般,那眼神,他看着都发怵。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有些晕,以至于思路跟不上,卡顿在了原地。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过了好几息,所有人都以为他被裴厌辞说得哑口无言,难以招架。
事实也的确如此。
一场难堪的耻辱。
就和败仗受降一样,还要他当众对敌方将领下跪。
那个将领就是裴厌辞,还有他身后的顾九倾。
顾九倾玩味地欣赏着他,还有阉党那些人的表情,露出一丝轻蔑的讥嘲。
“此事牵连有点广。”皇帝疲惫地揉揉眉心,方才入朝时的神采奕奕在他身上以奇快的速度流失,身子比上次朝会更加沉重,感觉心口有些透不过气来。
“是啊,陛下,好些都已经年代久远,无从查起,”若是从前,皇帝肯定要查,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崔涯见他有松口的意思,连忙插话道,“裴祭酒在这牝鸡司晨,胡搅蛮缠,就是想白白损耗朝中各大衙署的精力,到头来就是白忙活,不知他安的是甚心。”
“精力”二字敏锐地刺痛了皇帝的内心。
“此事朕之后好好想想。”皇帝将扎子丢在桌上,不服老的气势让他撑坐在龙椅上,与从前一般无二。
这下,底下的臣子又纷纷低头,不敢放肆了。
皇帝知道,这些人都是小鬼,是饿狼,虎视眈眈地看着他,觊觎着他的江山。他若有一丝显老示弱的气势,这些人就会开始动歪心思,一旦苗头初显,局势就会变得不可控起来。
他哆哆目光扫向崔涯,顾万崇,六部尚书,御史台,裴厌辞,最后定格在顾九倾脸上。
太子后背悚然发寒,面色僵硬。
他知道皇帝在冰冷地审视着他,像一个随时可更换的部件,不由将头垂得更低,显得更加谦卑。
这个朝廷从来不缺皇子,东宫从来不缺太子。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森寒的杀意才从他身上离去。
“裴厌辞,”顿了顿,皇帝温缓、却不失威严地叫道,“顾万崇,崔涯,你们三个就今日的事情,之后再写一份扎子上来。”
“是。”三人齐齐答道。
今日朝会,又是一场无疾而终。
但又不是完全毫无收获。
每个人的心里都各怀心思,不可能说给被人听的。
裴厌辞身子一重,扭头一看,顾九倾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道:“今日做得很好。”
“殿下慧眼栽培。”裴厌辞浅笑道。
果然,只要源源不断给他提供往上爬的机会,这人会对他侧目。顾九倾结合此前种种,终于悟到了这个道。
所以,他得到那个位子的由,又多了一个。
“阉党势力盘根错节,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我们一步步来,切勿操之过急。”
“是,臣晓得,今日是臣鲁莽了。”
太快亮出所有底牌,反而容易被反将一军。
顾九倾点点头,上了东宫的辇舆。
看这样子,这人手里还抓着不少棠溪追的把柄。
裴厌辞想着怎么把这些套出来,到了玄微宫外,上了无疏的马车,道:“先去酒楼吃饭。”
一大清早就起来,眼看都快午时了,还滴水未进,朝堂对峙可是个体力活儿,一放松下来,就又困又饿。
“不知道毋离哥在金吾卫那边待得习不习惯。”无疏担忧道。
“再不济还有我呢,你担心甚,回头把你也卖进朝廷里。”
“我还是读书吧,读书最不累人。”
出了皇城,无疏驾着马车沿朱雀大街走,把他拉到务本坊酒楼茶肆一条街。
裴厌辞撩开门帘,从马车里钻出,四下看了看,正要找一家看得顺眼的酒楼,突然看到一道黑色的人影。
街边小贩打开蒸炊饼的竹编笼盖,一团浓稠的白雾升腾起来,被午间的和风一吹,在空中荡漾开来。
稀薄的雾气中,香风吹开了那人帷帽垂下的黑纱。
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庞偶现其中,大而狭长的眸子如钩似月,妖惑却又清冷,微微偏头,朝他瞥了一眼。
黑纱重新落了下来,那人抬步进了身后的酒楼。
“就那家吧。”裴厌辞下巴朝不远处抬了抬,跳下马车,率先走进去。
“大哥,等等我。”无疏手忙脚乱地将马车赶过去停好,一个东西朝他抛来,他下意识接住。
是二两银子。
“等下你自己在大堂吃。”
裴厌辞循着踪迹上了楼,刚打开雅间门,腰就被两条手臂搂住,上唇传来一片暖湿,牙尖细细地啮着唇瓣,被冰冷的唇轻轻蹭着,无声地发出邀请。
他心里有些发笑,这人何时还懂礼貌了。
无奈地微微张开了唇。
微凉的舌尖轻车熟路地撬开完全没打算抵抗的齿,狼吞虎咽地将人按在门上,大肆掠夺。
门板合页处发出难听的吱呀声。
裴厌辞拍拍他的手臂,棠溪追只好搂着人离开门边,将人按在了桌上。
还未准备下一步动作,外边传来几声敲门。
棠溪追抬头,不满地骂了一句脏话,眼神阴冷地盯着雅间门。
裴厌辞上身躺在桌上,腿早就不知不觉圈在他的腰间。
推了推人,棠溪追放缓了面色,将人扶起,坐到椅子上,勾着他鬓角稍乱的头发往耳后别去,嘴里道:“进来。”
跑堂的大伯点头哈腰地进来,添了热茶,又问要吃甚。
棠溪追一口气报了二十几个菜,看着像是经常在这吃的。
等门又有眼色地重新关上,九千岁蹭到他的椅子里,将人抱在自己腿上,还想继续亲,被一只素白的手挡下了。
裴厌辞上下打量着他,揶揄笑道:“堂堂扼鹭监督主,怎穿着一身女装。”
难怪方才大伯敲门后这么久才开门,不会感到奇怪。
“方便行事低调,你也晓得,我还被禁足在府里。”
“你见过这么人高马大的姑娘么,站大街上就属你最惹眼了。”裴厌辞笑得浑身发抖,怎么都止不住,唇又蹭到他耳边,“别说,比好些姑娘都漂亮。来,给小爷调戏一下,伺候开心了有赏。”
他的手往交叠的衣襟探去,刚摸到鼓结的胸膛,手腕就被抓住。
“胆子越发大了。”
棠溪追冷哼一声,耳朵边全是对方喷洒而出的紊乱热息,自己的呼吸也跟着急促不少,眼底浓墨化开,渐渐变成瑰丽清透的深紫。
“我这胆子可是陛下给的,你这几次不上朝会,我可没客气地把你罪名一一说了个尽兴。”裴厌辞狡黠地笑道,“皇帝升我的职,还存了监视郑家的心思。今日朝会,他想让我通风报信,看看世家那边是存了甚心思。”
说完,他双手勾住棠溪追的脖子,与他视线平视。
“你说,我会不会有一天取代了你的位子,成为皇帝身边的宠臣?”
“年纪不大,野心倒是不小。”棠溪追嫣红的唇漾起一丝笑意,脑袋后背安然靠在椅背上。
“咱们要不要打个赌,看这天会不会到来?”
“有甚好赌的,你的不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早就融为一体,难舍难分了。”
“那不算,”棠溪追一手搂着他的后腰防止人从腿上跌下去,一手撑在扶手上,支着脑袋看他。
“我都没亲自进去,怎么难舍难分。”
“……你能要点脸吗?”
第109章 帝王心术 我要这万里江山,都姓裴……
“怎么不要脸了, ”棠溪追一脸无辜,“小裴儿,你讲点道。”
“你让我跟你讲道?”裴厌辞做势狞笑了一声, 活动着指关节, 还未将拳头打在某人脸上,嘴角被印了一个湿漉漉的吻。
九千岁这般行事, 委实不厚道了。
裴厌辞心里那股劲儿散去, 眼神飘来飘去, 一时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晓得小裴儿舍不得跟我讲道。”棠溪追撒娇道, 一把搂住人, 鼻尖贴着他的脸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蹭。
“你是属狗的吗?快撒开。”裴厌辞嘴上这么说, 心里是彻底没了脾气, 由着他抱着自己, 细密的吻重重叠叠落在他的鬓角眉梢。
靠得这么近, 棠溪追身上的冷香夹杂着泥土的腥气和金铁肃杀之味,被鼻子捕捉得一清二楚。
督公大人可不会在自己府里亲自动手养花栽树。
说从府里偷偷溜出来找他, 骗谁呢, 之前照样禁足好好的,还不是半夜三更溜到他屋子里。这样子一看就是今早才刚风尘仆仆地回城。
这回应该是领了皇帝的命令秘密行事, 禁足不过是为了掩盖他不在京城的事实。
裴厌辞感觉到山雨欲来前沉默的窒息感。
“你搂太紧了。”他拍拍腰间的手, 示意松开。
棠溪追贴在他耳畔, 嘴里的利齿隐隐破唇,想要攀上白嫩的耳廓,将其撕得血肉模糊, “小裴儿似乎察觉到甚了不得的事情呢。”
“你都没与我说,我怎么可能知道。”裴厌辞在危险的杀意中徐徐绽放出一个天真无辜的笑容。
有时候知道越多越不是一件好事。
“放心,该让你知道的早晚会知道。”棠溪追也笑了起来, 狭长的眸子弯成两条细缝,冰冷枯白的手指探像他的衣领,如一条灵活的小蛇勾缠攀附,扯着他的领口,只要轻轻用力,裴厌辞的领子就能四散开来。
“或者,你也可以用一些东西来交换。”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我可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做这事的想法。”裴厌辞的唇息划过他的鼻尖,从他腿上站起来。
跑堂的将汤菜送了进来,他旋身坐到了对面。
棠溪追选的是靠窗的位子,打开窗户就是月熙江,不用担心有人看到他的脸。
“真让人伤心,若是在这里,肯定很刺激。”
“前朝斗法比这个刺激多了。”裴厌辞翻了个白眼,谁跟他似的成天惦记着这种事。
“小裴儿就这么急切地想要摆脱我,看我被千刀万剐?啧啧,当真狠心肠呐。”
“我是郑家人,自然得站在他的立场上做事。”裴厌辞吃了口菜,咽下肚后道,“再说了,你做的那些事,千刀万剐十个你都不够还清罪孽,你从未有遮掩的想法,不晓得善后,怨谁?”
“他们若真有本事,来取便是,没准我还会高看他们一眼。”
“你还是收敛着点吧。”裴厌辞嚼着嘴里的菜,没滋没味道。
“你关心我?”棠溪追眸光瞬间亮了亮。
裴厌辞被他那眼神瞧得胸口发闷,也不好拂了心里的意,轻轻“嗯”了一声,又不放心道:“就算现在挺过去了,他日顾九倾登基,第一件事肯定是要你的命。”
“我晓得。”
他眉心画着一朵靛蓝色五瓣梅花,偏头稍稍侧看他时妖冶冷魅,荒白得毫无生气的脸上因着窗外秋阳的照射,显出几分不似常人的透明,鸦黑的浓卷睫羽跳动着盈亮的碎光,眼皮半阖,掩不住眼底的几分愁丝。
裴厌辞恍惚了一瞬,接着暗骂自己关心则乱,只要是在朝中任官的,哪个不是等着新皇登基,看这个权倾天下的督公被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你想劝我收手吗?”棠溪追伤了一瞬,又恢复成之前无所谓的样子。
“你想收也收不了了。”裴厌辞一口饮尽杯中酒。
有这人在,他刚好借此多喝些,练练酒量。
“五殿下看起来和你的关系也不是很好。”他想起之前听顾万崇提起,“你说说你,平白无故将他外祖一家抓进大牢做甚?”
“郑家这个外戚涉政太多,连皇储一事都妄想插手,他日若新皇登基,难道还要重蹈覆辙?”
“陛下难道不会对此有怨言?”裴厌辞咋舌。
顾万崇外祖一族好歹也能形成一份助力,有他们在,他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只受制于阉党一家,憋屈的紧。
“我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
“知道你权势滔天。”裴厌辞没好气道,转念一想,倘若有一天,阉党成功助顾万崇登上皇位,难道那人会念及棠溪追的好?
完全不会。
外祖一族被害,被迫留在安京卷入政斗的漩涡,以他之名,让阉党可以名正言顺地攻讦郑党。棠溪追手段太龌龊,名声太臭,不管是谁,只要坐上皇位,第一件事就是拿他开刀立威,顺便收割一波民心。
他一个边缘局外人都瞧得清楚,棠溪追不可能不知道。
裴厌辞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倘若你借外戚的事情,巧妙地与五殿下缓和一下,活命也不是不可。”他心里已经存了偏心,为他考虑,“外戚干政,这本来也不是你该操心……”
话说到一半,他停下了筷箸,看向对面的人。
阉党就算要扶持新帝登位,眼下顾万崇势弱的外戚压根威胁不到他们的地位。
真正忌惮这种事情的,从来只有皇帝。
皇帝担心外戚涉政,担心顾万崇登基后大力扶持外戚,重蹈今朝覆辙。不若趁着还未成气候之时,直接将这种可能绞杀。
“五殿下的外戚,一定要死吗?”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棠溪追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已经明白了,笑了起来,“一定。”
只是这抹笑,多了几分注定的酸楚悲凉。
能思虑至此的前提是,皇帝心里早就选好了下一任继承人——顾万崇。
他让棠溪追暗中保驾护航,收拢朝臣部下,除掉将来可能牵制皇族决断的外戚,又明面上让顾九倾担任太子,与顾万崇打擂台,磨练心性与帝王之术。
郑党,阉党,棠溪追,顾九倾,三省六部,全朝廷的老狐狸们,不管现在斗得有多激烈,他们最后的结局,早就被当今天子安排得明明白白。
死无葬身之地!
一切只为顾万崇开路!
他们都不过是皇帝手中的棋子罢了。
裴厌辞被这种想法滑稽到笑出了声。
“我的意思,从来都是陛下的意思。”棠溪追又重复了一句,手里优雅地拿着汤匙,舀了一口杏奶酥酪,轻轻含进带笑的嘴里,又往碗里舀了一口,吃进嘴里。
他在笑。
他仿佛在谈论今日秋阳的好天气,仿佛在笑看别人的生死。
他穿着黑绸袍服,边角袖口绣着金丝,在阳光下璀目辉煌,食指戴着的红宝石宽戒更让人觉得刺眼,那双修长的手,堪比世间最上等的玉器,却透着一股死气。
满目繁华,一身枯骨。
这么聪明的人,即使皇帝从未透露过任何心思,他也早就从往日那些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来了。
他花了七年时间,从冷宫走到督主府,以为终于出人头地,可最终,还是可笑地被人玩弄着命运。
既然早就注定是死亡的结局,他又何必拘泥于世人条框的约束呢?
他要享受世间最好的东西,过最肆意的生活,至少在现在,他有皇帝的庇护。天下人的命,除了最高掌权者,他可以将任何人践踏在脚下,狠狠地碾压。
“你说,陛下现在会不会终于舍得治我的罪了?”棠溪追笑看他,轻声问。
他已经累了。
裴厌辞轻轻摇了摇头,“还早着呢。”
他那么明目张胆、旁若无人地犯下这一切罪行,因为他深知,有人坐在至高位子上,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了他这样的权利。
只要顾万崇还未成气候,他永远不可能倒下。
封建王朝,以法治天下,但有一人,能凌驾于万法之上,那就是天子。
所以永远存在不公平。
“看来担心你压根就是多余的事情。”裴厌辞道,摇摇头,重新夹菜,吃得欢快。
“那不一样,”棠溪追收敛神绪,立刻不答应了,“没有小裴儿的担心,我是会伤心的。”
“……以前也没担心过你,你不也好端端的,现在怎么越发矫情起来了?”裴厌辞哭笑不得。
“这不晓得你会担心人了,”棠溪追剥了只虾放进他的碗里,擦净手给他分烤羊排,“若还是和以前那般,不晓得冷热,我可算白疼你了。”
“你又没亲自进来过,哪里算疼我?”裴厌辞忍俊不禁,差点把自己呛到。
这话听着不就是刚才他回怼这少年的么。
棠溪追嗔了他一眼,“好好吃饭,别多嘴。你戏院挣的那点子钱,还要养着好些游手好闲的人,能给自己吃着甚好东西。”
裴厌辞夹了碗里的烤羊排放进嘴里磨牙,看着对面的脸,不知不觉就笑了起来。
“瞧着我一个劲儿地笑做甚?”他佯怒道。
裴厌摇摇头,又夹起了碗里挑净了刺的鱼肉。
他只是想起了一个词:贤惠。
父皇对他说,娶妻娶贤,这话没毛病。
“棠溪追。”他把嘴里的菜咽下肚,拿了帕子按了按嘴角,正色看着他。
“大宇官场不止顾九倾和顾万崇这两条路。”
“你要不要选择支持我?”
棠溪追一愣。
“第一次见面时,你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但我是认真的。”
“我要这万里江山,都姓裴。”
“我也可以给你,一个太平安康的未来。”
他朝对面伸出油乎乎的手。
“你信我吗?”
第110章 情意 好想、好想将他私藏
棠溪追愣愣地看着那只手。
过了许久许久, 久到裴厌辞的手有点酸了,心中浮起了几分疑惑。
这有甚好犹豫的,跟注定死路一条比, 难道他这未知的结果不是更加诱人吗?
他自讨没趣, 怏怏地正准备放下手,手腕被人慌忙抓住。
“收回去做甚, 还想反悔不成?”
“我还以为……”
“这么脏, 本座琢磨半天都不晓得该如何下手。”棠溪追拿了块新的丝帕帮他擦手。
裴厌辞嘴角抽了抽, “你碰一下是会死吗, 就一点油花而已。”
“不要。”
“……”
“你该干干净净的。”棠溪追垂眸道。
“你见过朝中哪个人是干净的?”
“别人我又管不着。”棠溪追将他的手细细擦拭, 突然另外一只手伸过来, 早有预谋地在他的手背上用力摸了一把, 糊得油光一片, 又赶紧缩手。
“要死了你!”九千岁嫌弃地惊叫起来, 把裴厌辞逗得哈哈大笑。
“幼不幼稚!”棠溪追瞪了他一眼。
“那就撒手。”裴厌辞得意地仰起脸回瞪他。
“不撒。”
瞪着瞪着,两人望入对方的眼。
莫名的情愫在眼里丝丝浮起, 互相纠缠, 分不清你我,从对方的眼到自己的眼, 再入心, 细细缠绕, 暖洋洋地裹住。
心如擂鼓。
裴厌辞眼神飘忽了下,别开脸,局促地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
棠溪追也将脸撇到一边, 手虚虚环着,掩在嘴边干咳了一声。
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两人之间蔓延。
两人之间的距离又变成一桌之隔,中间塞满了各式酒菜, 被切成一片片薄片的猪肉还好好地摆着,猪头上的嘴咧开,眼睛半眯,总有种说不出的和蔼意味。
“你莫不会又醉傻了吧?”棠溪追看他盯着那只猪头左瞧右瞧,又自顾自在那傻笑起来,不禁抚额。
裴厌辞是有些醉意,但好歹也被官场酒气熏了一段时日,酒力见长,意识清醒的很,只是比平时更兴奋了些许。
此刻他一手指着它,一手竖起指头对着天,清了清嗓子,收了笑容,认真地发誓,“今日厚土在下,卤猪头在桌上,我裴厌辞在此立誓,以后跟九千岁棠溪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当皇帝,棠溪追就是我的御前总管。我保证,对他不离不弃,护他一世周全安康,永享太平。”
“这回你该信我了吧,怎么样,心里踏实点没。”放下手,裴厌辞笑嘻嘻道。
这张明朗纯净的笑靥沐浴在阳光下,每一寸都在闪着稀碎的金光。
棠溪追被那光芒逼得无法直视,偏开了头,眼角余光却仍忍不住追随地而去,不想错过这样的他。
好想、好想将他私藏。
“谁信你才是猪头。”他冷哼了声,到底谁保护谁,心里没点数吗。
“都要准备重新当皇帝的人了,也不晓得给人升个官。”
“你嘀咕甚呢?”裴厌辞朝他歪了歪脑袋。
“没有。”
棠溪追面容惨淡地笑了笑,像个毫无生气的纸扎人。
他会帮他坐上那个位子的。
只是有些话,听个趣儿就好了。
至少这一刻,他得到了这辈子前所未有的感动和舒畅愉悦。
这已经足够他付出下半辈子和这条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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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这饭从午前吃到了傍晚,半个月未见,好似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们从朝堂政事聊到熙宇格局,从大宇开国历史聊到安京的公子美人、塞北的风光、江南的烟雨、西南的刁蛮,以及南邦小国的奇葩风俗。
直到酒楼的人开始敲门说宵禁时间快到了,不是本坊的最好快些回去,裴厌辞这才伸了个懒腰,见棠溪追重新戴好帷帽,与他一同下楼。
无疏坐在大堂桌子上,望着二楼都快睡过去了,冷不丁一个激灵,瞧见了裴厌辞站在眼前,埋怨道:“大哥,你可算下来了,我都以为你把我忘了,自个儿回去了呢。”
“走吧。”裴厌辞揉揉他的脑袋,与棠溪追点点头,错身分别。
回家的马车驶得飞快,他总觉得今日缺了点甚。
撩开帘子,他看到夜色中一盏盏檐下灯笼泛着暖黄的光在眼前疾驰而过,街上的行人和房屋都成为了一道道朦胧而扭曲的黑影,成了一个个象征,从未为他而停留过。
他的心仿佛也破了个口子,温度随着这些人和物飞快地流失,被黑暗吞噬。
到了平康坊,他撩开帘子,对无疏道:“去督主府。”
“啊?这么迟了?”
无疏只是诧异了下,还是二话不说掉头往督主府而去。
约莫不到一刻钟,裴厌辞下了马车,看到督主府外重重把守的禁军,思绪这才冷静了下来。
他在做甚?
“回去吧。”裴厌辞揉揉眉心。
无疏看着那些禁军心里也发怵,奇怪大哥今晚的态度,不敢多问,“哦”了一声,又慢慢调转马头,将马车赶回自己府上。
“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裴厌辞道。
“晓得了。娘今日找了薛府上的奶娘的活儿,毋离哥也要值班,王大哥说大寺那边有事,也不知是在做甚。”无疏絮絮叨叨道,“他们都有活儿,忙的很,我明日也得好好用功读书才成,以后可能不能时常帮大哥赶马车了。”
这些话裴厌辞往日还会应和两声,但今日怎么都提不起劲儿来,直接吩咐下人备好热水,打发他们下去休息。
打开门,屋内昏暗,锐利的目光还是捕捉到了一个模糊的、熟悉的身影。
他的心突然充盈起来。
棠溪追慢慢从夜色深处走出,门外檐廊下昏黄的灯光从敞开的门透进了一方斜影,两头的终点连接着他们。
他缓慢踱步走近,那张夺魂摄魄的脸庞从黑暗中蛰伏而出,直至身影悉数落进裴厌辞的眼。
裴厌辞的心反而跳得越发迅速起来。
抓着门框边缘的手攥得更紧。
枯白的手绕过他身侧,不容拒绝地将身后的门缓缓掩上。
屋内只余白纱糊就的窗子透进暧昧的浅黄,勾勒出一道危险的轮廓。
从始至终,幽渊似的漆瞳都未曾离开眼前的人。
两扇门还差几指宽的缝隙时,棠溪追已经忍不住了,一把抱住人。
随着门彻底合上,将最后一丝稍亮的光源挡在门外,裴厌辞后背抵在了门板上,被迫仰头,艰难而热切地回应着他的吻。
原来他和棠溪追有一样的想法。
他想去督主府,想要找他。
棠溪追原来和他也有一样的想法。
于是,他在这里,等着他回来。
一声裂帛从胸前传来,往日令人恼烦的噪音此刻变成了助兴,一条舌头从他的唇舔沿着下巴,脖颈沿路舔舐着,温热地含着他的喉结,细细吸/允。
裴厌辞难耐地上下滚动了下,喉间发出意味不明的轻哼。
“棠溪……”
更加疯狂的吻落在他的喉结,后颈,一路舐过圆润温软的肩头,啃啮着他脆弱细直的锁骨,在细薄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暧昧的绯红。
这是独属于他的人。
裴厌辞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再睁眼时,眸子湿漉漉地看着他,眼尾下垂,眼里的光细碎成一片,委屈地哭红了眼。
这怎么能不让人为之疯狂。
肌分明的手臂一捞,他被横抱着放到榻上。
棠溪追柔顺的乌发只在脑后低低挽了个发髻,用一根双枝梅花簪固定,上身衣襟纷乱敞开个口子,下身的黑色纱裙敞开,腰间姑娘爱挂的环佩叮当,随着裙摆张开也落在裴厌辞的腰间。
他心里浮起一丝被一个姑娘压下身下的屈辱感。
“脱了,不许穿这个。”他手背遮盖在发烫的眼皮上,脸上又羞又恼。
“劳烦陛下为奴婢宽衣解带。”棠溪追轻琢他的耳垂。
裴厌辞被耳后鬓前的热息乱迷糊了,酥软的手只能胡乱摸着。
迷迷瞪瞪间,裴厌辞听到自己榻边的暗格响了一下,两个陌生的东西出现在眼前。
一盒胖肚圆瓶脂膏,还有一个他没见过的玩意儿。
“晓得这是甚吗?”棠溪追的唇贴着他的耳朵,往耳洞吹气。
那话音要多温柔有多温柔,手下却更加发狠地揉捏。
“角………等等,我房里何时有这东西了?”裴厌辞有些发怵,又觉得奇怪。
两人面面相觑。
最后督公大人心虚地别开眼。
“你才搬过来,你何时潜进我屋里的?”
“现在不是讨论这种无趣问题的时候。”棠溪追撒娇道。
“要我教你吗?”
颈侧的轻笑撩人得紧,裴厌辞小声嗫/啜一声,“谁要用这东西。”
说是这么说,脚趾还是下意识地蜷缩。
那东西通体乌紫,似是兽角制作而成,前端还带着一小撮不软不硬的兽毛。
“这、这……”裴厌辞手指碰了碰,直接摇头,往后躲去。
后边刚好是一个冰凉的怀抱。
瞧见自投罗网的人,九千岁也不客气了。
“啊呜……棠溪追!你个……”
混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裴厌辞惊叫了声,发出困兽的呜咽,五指掐进了棠溪追的后背肌肉里。
乌黑的睫羽被打湿成一簇一簇的,坠着晶莹的泪珠,透过朦胧的泪眼,他看到棠溪追冷白的皮肤早变得通红滚烫,浮起一层细密薄汗。
“嗯,我的错。”
棠溪追将他双手反剪至身后,手臂拦腰将滑下的人往上提了提。
他在急促地粗喘着,又努力控制着,智依然占据主导。
“难受么?”裴厌辞得了一遍滋味,手指颤颤巍巍地抚过他的眉。
棠溪追摇摇头,眼里只有兴奋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