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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天下三分明月夜

    明丽的暖光漫过山峦, 连绵起伏的皑皑霜雪与天边相接,嫩绿的新芽从积雪下渗漏出来,看着柔软而富有生机, 一行几十人都是精壮好手, 从后山悄无声息的迅速攀爬到半山腰, 安静的等了片刻, 林中飞鸟离开树林觅食,领头的朝背后做了个手势,猿臂长展迅速攀上山巅。

    李将军骑着一匹骏马, 雪中横槊,良久山巅升起一团彤色, 像是瑰丽的霞光映衬着湛蓝无云的苍穹。

    “成了!”李将军长槊斜指, 激动道, “将士们随我上霜崖关。”

    容从锦微瞥了一眼天空上低垂着的红光, 俯身又咳嗽了两声,纤细白皙的手指握紧了马缰, 指关节自莹润肌肤下凸起一个明显的弧度, 他的病虽然好了亏空却一时补不回来。

    这一个月他虽然在雍州处理疠疾, 周围的消息也没落下, 淳于郎将围而不攻,断其粮草, 抢夺药材, 他随时可以把七皇子逼到绝境, 但他还是维持了一个巧妙的平衡。

    七皇子是个纯粹的草包, 狠毒却没有与凶恶匹配的实力,使他看起来格外好笑。

    容从锦退到一旁,雪花飞扬在他的衣摆上洇开一片暗色的阴影, 迭州军向山上奔袭,山路蜿蜒,只有少数残军负隅顽抗,撞开营地木栅,飞驰的马匹和燃烧的箭头仿佛无尽的雨射穿了整片雪原,火光透过飞扬雪花的缝隙像是星辰洒落的微光,纯净美好,若是能忽略身边血肉溅起的一簇簇鲜红,确实是一副美景。

    容从锦偏转开视线,耳边兵器交击声逐渐平息,血腥的铁锈味淹没了霜雪的清新,长青的松针叶上溅上了温热的血。

    “老实点。”不断有迭州军的人吼道,俘虏一排排跪倒在营地前面,交战中死伤的叛军正被一个个检查的,遇到还喘气的迭州军上去就一□□穿他们的身躯,连抽动也没有当即了无生息。

    “王妃,共有投降叛军三百余人,活捉叛军主将。”李将军报道。

    “你们都下去吧。”容从锦下马,独自向营帐走去。

    营帐曾是七皇子的主帐,修建得宽敞精美,屏风后还有一间书房,淳于郎将就坐在沙盘后面,坐在一张较矮的交椅上,神情平静的望着掀起的帐帘,他身上是一袭银色甲胄,长枪立在一旁。

    “淳于郎将,久等了。”容从锦放下帐帘打量对方主将,心底不由得暗暗惋惜,一群从未上过战场的寻常百姓在他手里竟能和训练有素的大钦军队抗衡,如此将才,可惜了。

    “瑞王妃,我听说过你。”淳于郎将声音沙哑似摩擦过砂纸的粗粝石块,“雍州百姓全靠你才能保全。”

    “将军谬赞。”容从锦无视他闪烁着锐利寒光的长.枪,坐在他对面停顿一瞬道,“不过是王爷吩咐的罢了。”

    “呵。”淳于郎将不置可否,瑞王有痴症这些不过是表面功夫,人尽皆知,这一个月真正在雍州主事的是瑞王王妃。

    “王妃处理了雍州府城的疫情时,我就知道大势已去。”淳于郎将缓缓道,“但我心里,却很高兴。”

    他是叛将自然不必称臣,这是诛九族的罪,唯有江山不稳,他趁机起兵自立为王才能保住一条性命,瑞王王妃在雍州做得越好,越是他的一道催命符。可是当他看到雍州百姓获救,心底还是欣喜的。

    “良将易得,我一个武夫,如何救得了千万百姓?”淳于郎将微阂眼眸,掩住眸底泛起的血丝道,“我只能用这种方式为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在霜崖关夺来的物资也是给了百姓,瑞王王妃在雍州城附近开疠人所,许多患了疠疾的百姓都得到救治逐渐康复,他在山上的疠人所就荒废了,身边的追随者逐渐减少,他也打发走了不少人,剩下的基本都是全家灭门或者本就是孤身一人的,他们不愿意再回到山下,情愿埋葬在霜崖关上。

    “追杀皇子,叛国谋逆,我自知罪无可恕。”

    “孤家寡人一个,也没什么要担心的。”淳于郎将道,“但有一事想要请王妃成全,王妃若是答应此刻臣就将头颅奉上。”

    “我?”容从锦摇头唇角略带一丝微笑,“将军莫不是忘记了,这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王妃高义,臣虽然远在霜崖关却也对雍州城里的动静略知一二。”

    “整个望京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您一样有才能也有仁心的人了。”淳于郎将由衷道,手指松开长.枪,双手恭敬搭在膝盖上,七皇子暴虐愚笨,有一点却是正确的,倘若找不到解决疠疾的办法,守住要塞禁止雍州城的人离开,有一段时间疠疾自解,这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只是不知多少人要家族离散,父母失去子女,丈夫失去妻子,他们不是册子上的一个数字,而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将军请讲…”容从锦知道淳于郎将是误会了,他愿意深入雍州拯救百姓,并非出于感情的考虑,而是更冷漠的计算,以疠疾的传染力,到来年雍州城十室九空,拿什么来做大钦粮仓?商业中转也会受到巨大打击,从附近几个州令百姓移居,至少要几十万人才能填补亏空,而且适应雍州也需要时间,至少五年内难以回到疠疾前的雍州繁华水平。

    这些都是太子的江山,太子坐不稳江山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淳于郎将伤势痊愈,不过每日忙碌着医治百姓巡防霜崖关,身材略饿瘦削,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清晰流畅,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双手交给容从锦,”这些都曾是跟着臣的将士,他们并没有跟着臣谋逆,而是在狗…七皇子试图对臣下手时就已经在冲突中丧命了,他们还是大钦的将士。“

    “他们还有家人,请王妃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吧。”淳于郎将激动道。

    容从锦翻动小册,暗黄色的纸张上用小字记录着一个个名字,许多名字已经被划去了,划去名字用的朱砂都暗淡褪色了,剩下名字上没有被涂上朱砂的兵士也已经不在了。

    “好,我答应你。”容从锦沉默片刻,微微颔首。

    按照大钦历法,这些人试图谋逆都应该诛杀满门的,若是对这些人网开一面,此事宣扬出去岂不是告诉天下的人谋逆不需要付出代价,这是动摇国本。

    但容从锦扫视过淳于郎将恳切的目光,一双虎目蕴泪,铁骨铮铮胸怀天下的将军如此卑微的恳求他,他无法拒绝。

    “多谢,”淳于郎将倏然长叹,袖中垂落一点寒光,翻出一柄匕首向自己颈间划落。

    “铛!”容从锦见机极快,两指夹住一枚沙盘上象征山脉的石块向淳于郎将面门掷去,石块后发先至袭到淳于郎将面门,他本能反应快过想法,下意识侧首用匕首利刃挡住石块。

    利刃扎在沙盘上,淳于郎将垂首看了一眼,无奈叹息道:“王妃这是何必呢。”

    难道要让他送到望京受审么?那就是酷刑了。

    “你连谋逆都有胆量,却没有胆量活下来么?”

    “王妃不要戏耍臣了。”淳于郎将无奈道。

    容从锦仔细打量着他,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杀七皇子?”

    “杀不了。”淳于郎将瞳孔微微收缩,下意识的握紧了拳,片刻徐徐松开尽量维持着平静的语气道,“七皇子身边守卫森严,我找不到下手的时机。”

    “好,我即刻就去提七皇子,把他提到你面前,让你上路前亲自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恨。”容从锦道,淳于郎将胸中的闷气忽然消散了,坐在原地愕然望着他。

    “这话,你连自己都骗不了吧。”容从锦没给他太多的挣扎时间,单刀直入道,“你只是下不了手。”

    “是,即使他杀了曾经跟随我出生入死的旧部,让雍州百姓冷了热血,但他还是七皇子!我能怎么办?”淳于郎将默然,倏然单手拍桌,整个桌面裂开沙砾洒落在地面上,淳于郎将愤恨道。

    他自幼受得是忠君爱国的教导,十几年如一日的为大钦出生入死浴血奋战,他不愿意承认七皇子这样的皇子是他未来的君主,但是他没有选择的权利,也做不到背叛信仰亲手处死七皇子,只能任由他逃离。

    每一日他都被逝去战友的英灵折磨着,他们在问自己为什么不能给他们报仇,他做不到对七皇子下手,只能了结自己,亲自去向旧部们解释。

    “另投明君,他会给你一个交代。”容从锦停顿一下,“或许很快就能给你交代。”

    “…您是指太子?”淳于郎将错愕不已,“这不可能。”

    “为什么?”容从锦浅笑着解开自己手腕上的皮质护腕。

    “我犯下的是谋逆重罪,太子怎么会接纳我?”淳于郎将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

    “良禽相木而栖,良臣相主而佐。”容从锦道,“你不愿再相信七皇子,那太子呢?”

    帐外风雪呼啸声穿过山谷,迎春探出翠绿的玲珑枝叶。

    *

    七皇子被救出来,找到他的迭州军险些都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山里隐居的猎户,七皇子自觉面上无光灰头土脸的一言不发,尤其是看到人群中万众瞩目犹如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似的容从锦时,这种羞惭和愤怒不由得升到了顶端,连容从锦身边的兄长都能沾了王妃的光,成为仅次于他的焦点。

    相比之下,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些个跟母妃在破败宫殿里每逢寒冬瑟瑟发抖的时候,像是一条狼狈的狗,七皇子目光中几乎喷薄出怒火,容从锦似乎察觉到了,微微抬首恰好望见了七皇子,七皇子连忙收起面上流露的愤怒,强向容从锦扯出一个笑容。

    “那我们可以回去了?”山上的匪寇已经扫荡清了,容从锦想让顾昭来沾一个平叛的功劳,也让人把他接上来了,顾昭上山时路面上的那些尸首已经清理干净了,风雪席卷毫无踪迹,顾昭听到霜崖关的事情结束,立即欣喜拍手道。

    他还没有这么长时间没见过母后呢,他想念望京中的亲人和王府,顾昭是个恋家的人呢。

    顾昭的关注点总是和别人不太一样,容从锦收回视线当作没有发现七皇子的凶狠目光,温声道:“王爷再给臣一天,还有些事情要安排,臣处理好我们就回望京。”

    “好。”顾昭好说话的点头,牵着容从锦的手指笑得无比灿烂。

    顾昭的世界里是百分百的糖果和蜂蜜构建的,他并非是看不到生活残酷的一面,只是更愿意去品尝生活中美好的一面。

    第62章 算来一梦浮生

    七皇子没等众人, 乘着夜色带几个亲信连夜回京。

    金雕落在窗棂上,容从锦解下竹筒,展开锦书目光轻瞥不由得唇角噙起一抹浅笑, 只是笑容里满是寒冰, 片刻神情转为漠然。

    七皇子的路都是他自己选的, 他只是推了一把。

    取过桌面上的龙泉窑三足炉, 轻薄丝绸在香炉的烟灰上的迅速褶皱,须臾的火光后化为无形,只有右下角的一行苍劲字体留了下来。

    [设法令其回京。]

    “最后一场雪了。”风雪携来山林中泠冽的清新空气, 容从锦开窗将烧灼丝绸留下的灰烬气息散去,凭窗远眺望着山脚下繁星密布似的万家灯火, 低声道。

    “怎么开着窗?“顾昭端着药进来, 深夜的寒风迎面拂在面庞上, 他立即转过身像螃蟹似的横移过去, 小心护着怀里的小碗,一边看路一边挪过去关窗, “你的病才刚好。”

    “屋子里太闷了。”容从锦眉目间的冷然迅速褪去, 整个人倏然间温和许多, 有些抱怨道, “王爷少点些炭火吧。”

    顾昭以前是从不在意这些的,他不知冷热, 不会增减衣物, 冬季里还穿着春衫撒欢, 也认为别人跟他一样不用在乎温度变化, 不过容从锦这次得了疫症命悬一线,却让他长了不少教训,简直想把容从锦捧在手心里。

    卧房里一圈炭火, 还被迫裹着一个厚实外套的容从锦叛逆的重新推开了一扇窗,寒风扑进温暖室内,顾昭欲言又止站在旁边有点无奈又紧张的望着王妃,怕他被冻着了。

    雄雕饶有兴致的用一双锐利金眸打量着两人,霸气的在桌面上走了两步,蹲在一边歪着头用动作暗示两人接着吵,他还没看够。

    容从锦:“……”

    这金雕为什么总在看他的好戏?还是雌雕脾气好一些。

    “走。”容从锦挥手驱赶它,金雕百无聊赖的在室内斜飞了几下,落在侧房的碧纱橱内,容从锦回到卧房,见顾昭还站在窗前,背对着窗口小心翼翼的护着自己怀里的汤药,像虾米似的弓着背抵御着寒风,忽然间心底升起一点摇曳着的星光,柔和了满腔的不情愿。

    “我喝药。”容从锦朝他伸出手,顾昭英俊的面庞上迅速染上欣喜以及淡淡的二愣,呆头呆脑的走过来把汤药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哄道,“一点都不苦。”

    容从锦斜睨他一眼,修长手指握着青瓷汤勺,微拨弄两下,汤勺在散发着熨贴热量的碗壁上发出清脆响声,一股苦涩药味飘散在空气里,顾昭有点心虚的看着他,容从锦恍若未察仰首喝下汤药,忍不住皱眉:“好苦…”

    “不苦的。”顾昭连忙给他倒了杯茶,展开一直紧握着的右手,“喏。”

    他的手心里有一块琥珀色的糖,有清甜的糖浆浸湿了半透明的米纸,容从锦低声问道:“王爷哪里弄来的。”

    “本王从望京带来的,还有好多呢。”顾昭拍了拍自己的荷包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他喜欢吃甜食,第一次离开望京也不知道要带什么,在荷包里装了许多糖,但是大多都融在江水里了,多亏他们一路北上,天气逐渐转冷,才留住了几块糖没有变质。

    顾昭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吃一块糖,想一想王妃什么时候回来,不过王妃既然已经回到他身边了,那所有的糖都可以给王妃吃。

    猜猜我还有几块糖,猜对了两块都给你。

    容从锦注视他片刻,毫不嫌弃的拾起像一块星星般的糖,放入口中,顾昭快活的笑起来。

    容从锦走过去关窗,其实卧房也不是很热,他能接受这个温度。

    “甜么?”顾昭跟在他身后问道。

    星光坠落给月色涂上一层层的柔和轮廓,天穹寂寥,室内暖煦如春,容从锦转身在长桌前拥住顾昭,双臂勾着他的脖颈仰首吻上他的唇,苦涩的药香混合着浅淡的馨甜弥散在唇齿间,月亮羞怯的扯了一片轻软的云盖住自己的身影,又忍不住从缝隙里探出一抹皎洁月光窥视他们逐渐缠绵的剪影。

    *

    雍州疠疾的起因是蚊虫叮咬,但雍州城陈旧的排水也是问题之一,几道河渠贯雍州城,遇到大雨常有污水泛滥的情况,百姓等上两天,河水恢复清澈就照常饮用,丝毫不在乎水源被污染的情况,这才是雍州城疠疾情况比其他地方都要复杂严重的原因。

    新的官员到任,容从锦特意交代了这一点,令其重修河道和排水系统,雍州境内的几个府城也要一一修整,上任的官员姓周,是个皮肤微黑干练的中年人,闻言委婉暗示,雍州的财政负担不起。

    容从锦不禁黯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雍州安抚使完全可以表面恭敬,暗地里敷衍了事,既然跟他挑明就是他也有心想要做好,奈何财政吃紧,雍州税收虽然高,却全都要上缴国库。

    “雍州的款项我看过了,除去各项开支每年也有几千两银两结余,既然主要河道无法一次修整完毕,那就一步步来,先从河道清淤和教导百姓用洁净水源开始。”容从锦很快就调整了状态,理智道。

    “是。”雍州安抚使严肃应道。

    顾昭坐在马车上等到百无聊赖,马车外的交谈声才逐渐低落下去,扶桐掀开车帘,容从锦上了马车,顾昭的眼睛噌地一下亮起来,身后的蓬松大尾巴欢快的摆动着,殷勤扶着王妃坐下,“我们回家了!”

    “是呀,回家了。”容从锦微笑应道。

    顾昭欢喜的拥住他,又板着脸做出严肃的模样:“从锦怕颠簸吧?本王抱着你就不颠了。”

    扶桐简直不知道怎么当作没看见,只能慢吞吞的挪出去坐在马车外的空间,背脊靠着马车,手指按着剑柄轻轻叩击着,马车驶出雍州城,穿过府城就能改水路回京了,扶桐在心里盘算着若是时间来得及她还能吃得上碧桃做的滴酥。

    “王爷!王妃!”后面有人一路追赶上来,扶桐沉腰向后张望,瞳孔不由得微微一缩。

    “王妃有人过来了。”扶桐在外面敲了敲车门的门扇道。

    “什么人?”容从锦皱眉。

    “看着像百姓。”扶桐不是很确定,护送他们的军队警戒,人群由远及近,顾昭好奇的探出头,容从锦来不及阻拦,百姓里就有眼尖的瞧见被围在最中间的车队里探出的身影,看岁数模样最符合府城见过瑞王的百姓的描述,刹那间人群情绪高涨,一拥而上,“那是瑞王!”

    “瑞王!”

    顾昭吓得嗖的一声收回头,身子在马车里晃了两下,百姓却顾不得,隔着军队把一把灰扑扑的竹竿长伞递过来,声音透过车辙的辘辘响声传入马车,“您留着吧,给您挡一挡路上的风雪!”

    “是啊!一路顺风。”军队怕有刺客混杂其中,连忙将人群驱散了,百姓不再追赶着马车而是留在原地,顾昭重新探出头,雍州百姓朝他挥手,他就努力的也朝他们挥手。

    雍州距离恢复成那个富饶的城池还有一段距离,但是百姓们已经看到了希望。

    “走远了,他们看不到了。”容从锦轻拽顾昭衣裳下摆。

    顾昭依旧努力的挥臂片刻,才重新坐回马车里,“可是他们挥手的时候是很认真的。”

    顾昭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在意百姓,只是觉得不能辜负他们。

    容从锦看他面颊冻得通红,额角上浮起一层细密的汗珠可是神情却是极为愉悦的,不由得也沾染了几分他的轻快,从马车暗格里取出手帕给顾昭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温声道:“王爷说的是。”

    “可惜七弟没收到礼物。”顾昭新鲜的摆弄了片刻,才让扶桐把青伞拿下去,扶桐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沉重笔直的长伞拖出去。

    容从锦眉梢微微一挑,七皇子还想收雍州百姓的礼物?雍州百姓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想来雍州百姓和益州百姓应该很有共同语言,大钦盛世竟有这么两个不成器的皇子,真是可笑。

    好在太子还是靠谱的,想起太子已经逐渐收尾的前线战事,容从锦又颇感安慰。

    “大家一起说笑着回望京多好呀,七弟怎么先走了。”一个多月没见过七皇子了,前几天的见面也是匆匆而别,顾昭忘性大,已经不记得七皇子在望京时对他的那些中伤了,反而有些想念七皇子。

    “七皇子有事情要忙吧,我们不要打扰他了。”容从锦劝道。

    “嗯。”顾昭想了想用力点头,期期艾艾的凑过去抱紧王妃,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众人一起凑个热闹当然好,但是留下他跟王妃两个人独处岂不是更好?顾昭这个念头升起来,当即把兄弟抛在身后了。

    扶桐很有先见之明的留在了马车外,叼着一根半枯的草梗,欣赏楚天寥廓,大雁远上层云的壮丽景象。

    瑞王一行人转水路回京,他们来的时候急匆匆,回望京这一路却极为顺遂也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情,索性慢悠悠的,建元帝有旨,瑞王处理雍州疠疾得当,赐百户。

    顾昭这一路成长了许多,知道民生之多艰,既要努力耕种也要看天时,甚至还有朝廷的纷扰都会影响到百姓的生计。

    顾昭闲来无事时总去跟厨娘聊天,很喜欢听她讲边陲小城的故事,厨娘受宠若惊每天都仔细想想有什么趣事可以讲给瑞王,顾昭回来却跟容从锦商量,这些百姓都生活得很不容易,他们也用不上那么多人伺候,回去应该把府里的人打发出去一批,让他们去过自己的日子。

    容从锦笑着问他,那王府收拾不过来怎么办?许多庭院不就荒废了么。

    “瑞王府富丽堂皇,可是本王就睡在我们的卧房啊。”顾昭理直气壮道,“有一张床、两把椅就够了。”

    “本来也用不上那么多庭院。”

    容从锦面对顾昭的一片赤子之心也不禁动容,顾昭也是金玉堆起来的,他却丝毫没有沾染那些王孙贵族的骄纵放浪,反而愿意站在他人的角度考虑问题,这份善意若是四皇子和七皇子能有半分,皇帝的宝座换谁来坐至少百姓都不用受苦了。

    船过了益州,江边忽有快马奔至,侍卫束马高声道,“陛下圣旨,令瑞王携王妃速归望京。”

    “是望京有什么事?”瑞王和王妃领旨,容从锦起身问道。

    侍卫犹豫片刻,亲自上船行礼,低声道:“七皇子…殁了。”

    第63章 紫鸾飞起望仙台

    寒风呼啸, 积雪映亮了整片天穹,银甲如流星,大雪满弓刀, 将士们眉毛眼睫上结着一层寒霜, 伏在雪里巍然不动。

    惊雁归去, 天色空濛, 霜霰覆满了将士们的盔甲,像是温暖的锦被披覆在他们身上,雪原与天边相接处升起下弦皎月, 北边山上有一个不起眼的灰旗在风中轻轻晃动了两下。

    “弓箭手、投石车准备。”太子身先士卒卧在雪里,和众将士没有什么分别, 手指冻得通红, 他手指按在身旁长弓上低声道。

    刘止戈惯是霜雪中行军的兵将, 比太子强上许多, 食指弯起在唇边轻打了个呼哨,漠北军训练有素, 弓箭手悄无声息的换到了第一排。

    烧杀抢掠尽兴而归的突厥人, 骑在马背上不住和身边同伴欢呼交谈, 挥动着手里的战利品, 身后跟着一长串俘虏,青壮农夫皆是肩胛处有一个血淋淋的孔洞, 被一根粗麻绳穿过, 鲜血淋漓撒了一路, 老人和女子跟在最后被捆绑着双手一路小跑才勉强跟得上飞马, 不会被拖倒,失去力气摔倒在积雪里的人推拽在马后,不等起身在石块上撞了两下很快就没有声息了。

    刘止戈有力的手指缓缓握起, 低声道:“这些人活不成了。”

    太子没有作声,凤眸眯起在风雪中透过满天飞舞的洁白雪花扫视过这些百姓,“等他们进入包围圈。”

    “投石车撤下去吧,弓箭手仔细些别伤到我们自己人。”

    “是。”

    将士们都红了眼,太子亲自督战接连打了几场硬战,漠北军和羁縻军协防依仗熟悉大钦地势击败突厥,突厥军队已经被打散,现在游荡在大钦疆域里的不过是一些残兵败将,但这些不成气候的小股突厥人逐渐聚集不断侵扰百姓,就像是附骨之蛆,实在可恶。

    “那个人孤见过。”太子如鹰锐利的视线迅速锁定军队前面的一个健壮男子,此人身型臃肿,看起来矮墩墩,但擒弓姿态娴熟,膂力过人,戴着一顶褐色皮帽,帽顶上镶着一枚红玺,脖颈间挂着绿松石的珠链,身边人跟他交谈时都不自觉的微微欠身。

    “他是巴克洛,突利可汗右帐王妃的亲弟弟。”刘止戈顺着太子的视线望过去,微微愕然过后眸底立即流露出欣喜的神情,“若是能取此人性命,肯定能挫一挫突厥人的锐气。”

    太子听刘止戈道出其身份,心若明镜,突厥以蓝为尊,四贵族舍利吐利部、苏农部、执失部、拔延部被认为是最接近长生天的部族,突利可汗并非出于四贵族,反而是他的右帐王妃出自拔延部。

    雪花的缝隙间有光束落下,太子扣了一支雕翎狼箭,旗帜悄然飘落,雪白翎箭如雨点般曳过苍穹,巴克洛似有所察须臾牵马回身,眸底映出瞬息间席近的箭雨,大惊呼喝道:“列阵!”

    金弓落,刚才还炫耀着装满了黄金翡翠的荷包的众多突厥人立即肃然转身,盾牌护在身前。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箭雨大半射在了身边同伴的身上,突厥人擅重甲,马匹却不能长时间佩戴铁甲,深入大钦后战马已经除去铁甲,此刻羽箭轻而易举的射中战马,马匹吃痛嘶鸣一声,扬起前蹄身躯后仰,突厥人连声呼喝,重新控住战马,但刘止戈带来的都是漠北军中的好手,片刻破绽就要了他们的性命,突厥人不断中箭坠马。

    嗖!太子起身,雪白的雕翎狼箭破开杂乱兵戈交击、马匹嘶鸣声的战场,直奔巴克洛眉心而去。

    巴克洛见机极快,圆滚滚的身躯瞬间俯在马匹上,起身负臂双手离缰绳,略带韧性的紫杉木长弓一带一甩竟绕过身躯,反手拉弓太子不等看清他如何从箭筒里取箭,闪烁着寒光的长箭如流星般朝自己袭来,轻盈雪花竟被这股激风拍得向四周轰然散开。

    太子只道这一箭即使要不了巴克洛的性命,也能令其重伤,怎料巴克洛看起来蠢笨竟然反应如此迅速,惊愕之下竟不及闪躲。

    千钧一发之击,肩膀猛地受力,太子向旁掠倒,侧眸望见却是刘止戈飞快搭弓,弓弦拉直满月羽箭嗤的一声轻响破开面前箭羽,锐利向巴洛克刺去!

    这一来一回不过刹那,却接连惊变每一瞬都紧扣心弦。

    巴克洛纹丝不动,他看得清楚,这一箭虽然破开了前面的羽箭,却已显出了颓势,虽有以高对低的地势之利,也到不了他的面前。

    刘止戈神情漠然又是一箭紧随其后,这只箭隐在前面一支羽箭之后,直到巴克洛面前才悍然击穿羽箭,飞羽木屑散落间打磨锐利的铁箭箭头在云层初散的皎洁月光间闪着幽幽的冷光。

    巴洛克来不及反应,本能侧身避开这只箭,锋利长箭的箭头在他面颊侧面划开皮肉,鲜血涌落。若是再慢一瞬,长箭割开的就是他的咽喉。

    “好!”巴克洛控着马缰大声喝彩道,转声唤了官话,“小子,你是哪一路的?”

    “漠北军!”刘止戈扬声道,月光映在盔甲上如镜面光滑,丝毫不掩他的肃杀行伍之气,健壮身躯在月色下高大得像是一座挺拔的山脊。

    刘止戈转身命令道,“放箭。”

    箭如骤雨,巴克洛一边挥刀挡开羽箭,一边笑道:“好!好,我记住你了。”

    巴克洛又转回突厥语大声命令突厥人不要自乱阵脚,突厥是草原游牧民族,速来信服上层贵族,即使身边不断有人中箭,还是迅速冷静下来,突厥军集结将大钦平民挡在身前,盾牌一个接一个整齐的抵在头顶当作掩护。

    在月色下迅疾向山谷外行去。

    刘止戈挥手,旗帜再摇晃了两下,旗语改变,羁縻州军队早已守候在山谷外,突厥军一头扎进包围圈里,再无取巧的战术,血肉横飞厮杀声不止,直到月落星沉,羁縻州军队杀光了突厥军队,将士们退下负责清扫的人站出来,手持长矛遇到还在喘气的突厥人就一□□刺死他们。

    温热的血汇做一条潺潺溪流,融化了霜雪向山脚流淌。

    巴克洛连杀数十大钦军士身边骑兵不过剩下数人,战马身上遍布伤痕鲜血浸湿了皮毛终于力竭,悲鸣一声跪倒在地,突厥人下马见到爱马眼中流露出的悲痛依恋之情,也是极为痛心,左手抚着马首安抚,右手从皮靴中抽出利刃,一刀割断了战马喉管,免去折磨之苦然后集结在巴克洛身边,形成护卫之态,向山边退去。

    巴克洛双眸紧盯着太子一方,一脚踏空身边碎石滚滚良久山涧中才有幽邃回响传来,后无退路前有追兵,巴克洛已经是插翅难飞了。

    “孤可以给你一条生路。”太子威风凛凛手持长弓坐在马背上。

    “束手就擒,或许孤可以放你回塞外。”

    “死在大钦太子手上,我也不算冤枉。”巴克洛仰天笑了两声,扯开甲胄露出胸膛,悍然道,“钦朝小儿,我们突厥是翱翔在草原的无畏雄鹰,你想拿我要挟突厥,想去换彩头?却是做梦!”

    巴洛克换回突厥语,不再高声命令反而逐渐低沉,身边突厥人围聚,满面溅染鲜血,似银瓶乍破,颤动弓弦嗡鸣鼓噪,刹那声音高昂,数个突厥将士竟似万兽齐吼,响遏行云。

    天地苍茫,霜雪泠冽,悬崖边上的一个小点仿佛天地不经意间染上的一点尘埃,然而悍勇拼斗浴血奋战令人不由得升起敬佩之心。

    太子长弓直指巴克洛,大钦军士冲锋和突厥人厮杀在一起。

    巴克洛战至最后一刻,长矛穿胸而过,已然气绝,身边亲兵死绝,太子回首望去,突厥人的尸首铺满了山路。

    这是一个值得敬畏的对手,太子心道,环顾四周大钦将士无不疲惫,看着巴洛克的尸首目光尚有闪躲,唯有刘止戈和少数几个青年将领面无惧色,不觉微微一叹,即使知道此言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之嫌,他还是想到大钦可用之才寥寥无几,相比之下突厥却是悍将百出,虽少了几分章法,至少是朝气蓬勃的景象。

    “照料大钦百姓,将巴克洛悬在雁门关外。”太子吩咐道。

    “是。”众将士应道。

    战事稍歇,太子和众将领正在商议军事,后面有人报七皇子来了。

    几人连忙出门,黄旗遮空数队兵马接连而至,身后雪花激起,轰隆隆之声不绝于耳,跟着飞驰抢出侍卫翻身下马,“圣旨到!”

    众将跪下接旨,太子瞥了一眼志得意满的七皇子,俯身下跪,肩背挺拔。

    【奉天承运,钦启元二十一年春,太子顾晟,宣德明恩,守节乘谊,以安社稷,朕甚嘉之,特加封丹陛赐九锡,封户三千,漠北军郎将刘止戈加封归德将军,漠北军校尉何炎…】[1]

    【七皇子顾暄,加封齐王,随军左右分劳以重任,代宗巡军,不得有误。】

    刘止戈眉梢一跳,不自觉的皱起眉来,羁縻州的突厥军已经基本打完了,这个时候把七皇子派过来名义上是分担重任,其实不过是分太子的功劳。

    而且这位齐王在雍州做的荒唐事,他们远在边关都有所耳闻,行军打仗最要紧的是不能自乱阵脚,有这么一个王爷在帐中,岂不是战事未了先往自己胸口插了一颗钉子?

    刘止戈飞快抬首,不着痕迹的视线斜掠过齐王,见他面上神情淡然,眸底却掠过一缕隐藏得很好的贪欲,不由得大为皱眉。

    “臣领旨。”太子和众将应道。

    “太子殿下。”传令侍卫将圣旨交到太子手上,太子展开看了一遍确认无误,这么一道即使是久居漠北的将领都能看出是为了分权制衡,抢夺他一寸寸打下的功劳的圣旨,太子英俊面庞上也毫无波动。

    建元帝昏招百出,大约做了几十年的九五之尊也只学了一招制衡之术。

    七皇子看着这位熟悉又陌生的兄长,再见到他身边从者如云,众将领都一心归顺他,更有几个拿他当敌人似的,眸底得意神情微微一僵转为愤怒。

    他就知道来晚了!在雍州没占到半分便宜,又瑞王妃拖了许久,好不容易和母妃合计弄来了父皇的圣旨重新领了兵马,却已经让太子出尽了风头,占了上风。

    两军交战,突厥已深入大钦疆土,不知道多少人丧于兵乱,顾暄想到的仍是自己的权势。

    “回城。”太子收起圣旨交给身边人吩咐道。

    擂鼓声响起,军令一层层传下去,大军顷刻调转步伐,前军变为后军回羁縻州主城。

    “殿下。”回到羁縻州,刘止戈跟在太子身后进入书房,焦急道,“七皇子…”

    “不必多言。”太子竖起一手,修长手指轻轻摆动,示意刘止戈不用说了。

    “可是七皇子和将领多有接触,大伙虽然不听他的,留他在军里还是会扰乱军心啊!”刘止戈郁闷沉声道,军队里向来只需要一个首领,形若龙蛇,若是有两个脑袋岂不是自乱阵脚?

    一年前他曾跟容从锦有过一番深谈,容从锦恳切劝他早日投了明主给漠北军换来一条生路,漠北军向来不参与政事,无论谁登基都会叩拜新君,但这次的情形却大不一样,他只知道行军打仗是个粗人,却也知道朝廷诡谲也会影响到军中,左思右想后还是投靠了太子。

    初时是不得已为之,现在却被太子风度折服,文韬武略太子皆属上乘,又有爱民之心,这样的皇子才是应该被拥立的君王,漠北军跟羁縻军都从于太子,七皇子明显更得皇帝欢心,这次是来得军功的,他怎能不急。

    太子走到博古架旁,墙壁上挂着一卷书画,旁边则是一柄宝剑,剑鞘是深沉寂夜般的墨色,灰扑扑的毫无珠宝装饰,触碰时指尖仿佛接触到了一块冰,冰寒透过指尖一路浸染,太子低声道:“巴洛克的遗体送到雁门关了么?”

    “已经将首级挂在了雁门关上。”刘止戈不解还是飞速应道。

    “突利可汗久战不退,是想打下羁縻州从此入主大钦,但是战事不利…拔延部不愿出手相助,既然如此,孤给他这个由头。”

    “您的意思是…”刘止戈刹那间恍然大悟,突厥有兄终弟及的规矩,亲子尚且年幼,同胞兄弟却正当壮年,拔延部为了给巴洛克报仇确立新的首领地位,一定会发兵助突利可汗,他们提前设下埋伏,就能把分散在大钦境内的突厥军一鼓作气全歼在边境。

    “臣让人留七皇子在羁縻州盘桓。”刘止戈道。

    “不。”太子握住宝剑剑柄,长剑摩挲着剑鞘缓缓抽出,嗡鸣声不绝于耳,太子的面庞被寒光映亮,凤眸中升起一点肃杀,唇角却牵起微笑,“让他跟着,既然是皇子,大钦的军事就都与他相关。”

    “任何事都不必瞒着他。”

    “是。”刘止戈不解,却不再发问,忠实的执行了太子的命令。

    七皇子虽然有望京圣旨,在军中还是被众人排斥,战场是以命相博的地方,众将士相互交托背后,这份信赖是旁人所不能及的,七皇子一来就想获得众人信任,无论是礼贤下士还是以权势引诱,众人都不为所动,反而觉得七皇子行迹卑陋,一定是有什么毛病。

    七皇子在雍州吃了亏,瑞王妃勉强还将他当作对手,太子却是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军中事务无论大小从不避他,只拿他当作空气,这种漠然忽视更让七皇子无法接受。

    “温将军和李将军就留在羁縻州,其他人随孤回漠北。”太子在大帐沙盘前目光一个个要扫视众人,沉声道,“最后一战。”

    “驱除突厥!”众将轰然应声,气壮山河。

    七皇子隐在沙盘边上一角,垂首望着沙盘里代表着山峦的起伏石块,眸底不禁染上一抹暗色。

    *

    漠北军修养生息多时,接应军队一到当即声势大振,几次突利大军来犯都没占到丝毫便宜,反而折损了不少兵将,又不甘退去,在雁门关外的山谷扎营等待时机。

    定西将军死在了霜崖关,虽有从父皇新拨给他的军队,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七皇子看着漠北军和太子合纵连横相互信任的模样,不由得怒火中烧。

    他在雁门关待了数日,一事无成,事情失去掌控的感觉似曾相识,七皇子不禁咬紧牙关,想起容从锦对他全然忽视的模样,在房间里连碎了几个茶碗,他再也接受不了失败了,七皇子勉强镇定下来,下定了决心。

    终于在一个深夜,亲卫回禀后七皇子亲自出城。

    突厥人大帐鎏金错彩,中间青帐在寂静夜色里束着的无数彩绸也让其分外出众,七皇子全凭着胸中的一股怒火奔到突厥人大帐,虽有突厥人接引,但见到身边全都是凶悍异族不免心生怯意,在大帐中坐下,突厥人单手抚胸行礼后退下,大帐里只留下了七皇子一人,不等见到突利可汗,七皇子就已经后悔了。

    帐内有兽首灯柱,数枚蜡烛点缀其中,却隐约能见到帐外的火把光亮,一簇簇光影衬着了无边寂寥夜色,像是无数张兽口扑咬每次微风拂过,火光摇晃七皇子就疑心是突厥人在布置兵力要取他性命。

    七皇子骇得背后升起一层细密的冷汗。

    正当他惊疑不定想要退走时,账外传来一阵爽朗笑声,突厥人恭敬声音响起,声音由远及近。

    “哈哈哈。”一个身形魁梧铁塔般的汉子大步走进来,身上裹着白熊皮,胡须浓密发间束着几个金还,手臂肌肉虬结有力,五根手指如铁杵般拿起硕大的黄铜酒碗仿佛捧着一个孩子的玩具,过来拍了拍七皇子的肩膀,单手饮尽酒浆道,“来,喝酒。”

    不由分说就在七皇子手里塞了酒碗,七皇子双手一沉,这酒碗本就铸得十分沉重再盛满了酒液,他险些脱手而出,七皇子面露尴尬神色,勉强镇定下来道:“突利可汗,本王这次来是有要事相商,怎可与你在此饮酒?”

    突利可汗定定看他片刻,面上笑容逐渐收敛了,“你既不想喝酒,那就不是我们突厥人的朋友,请吧。”

    他官话带着几分转音听起来甚为可笑,但声线低沉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霸气。

    七皇子本是想拿出天家尊贵来,先震慑住着边塞外的草莽夷族,却不料突利可汗是半分面子也不给他,刹那间心念电转,他就是回到雁门关也没什么机会了,太子不会给他可乘之机,那些将士大多也不服他。

    鞑子粗蠢,若是将他们私下见面的消息传出去,他在大钦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汗误会了。”七皇子心底升起寒意,打定主意连忙堆笑举起酒碗喝了一口,他只是想做个样子却还是被呛得说不出话来,望京的酒大多绵软清香,边塞的酒却是辛辣入喉一线仿佛火焰似的流淌。

    “喝。”突利可汗微一扬首道,七皇子无奈只能饮尽了酒液,突利可汗面上多了一点笑意,“这才是商量事情的态度,来,坐。”

    七皇子不住咳嗽,勉强维持着自己的威仪,酒气不住上涌,舌头好像绊住了打好的草稿总是不能顺利吐出,“可汗最忧…忧心的事情是我的兄长吧?”

    “雁门关天险之利,即使能从南侧跃入不过是小股军队,难成气候,可汗数次冲锋都不能攻占应该也很懊恼吧。”

    “接着说。”突利可汗看似粗莽,却是粗中有细,狭窄睑裂间流露出一点精光,单手持酒盏不动声色道。

    “其实我兄长将才不过平平,对行军打仗知之甚少。”七皇子打了个酒嗝,面上逐渐笼罩一层红晕忍不住抱怨,停顿一瞬道,“若是突利可汗能率大军打过雁门关,漠北、羁縻州就都是囊中之物了。”

    “本王助你!打开雁门关迎突厥军进羁縻州。”安北都护府不复存在,以后就尽归突厥了。

    突利可汗粗壮手指猛然收缩,笑问道,“那可是一件好事,你又想要什么呢?”

    “本王要顾晟的命!”七皇子酒仿佛醒了,猛然站起双腿无力又软倒在铺着豹皮的椅子上道。

    “七皇子好志向。”突利可汗抚掌大笑,又满了一杯酒,酒液抵在唇边斜睨着醉醺醺的七皇子道,“太子无能这个位置本该你来做,大钦没有太子,你以后就是大钦的天子了。“

    “本可汗送了你这么一份大礼,你难道就想用羁縻州来打发突厥么?”

    “不止羁縻州、西凉州、迭州都给你。”七皇子昂首道。

    突厥人习惯牧羊放马,一马平川的草原才是他们生活的地方,繁华热闹的都城他们反而待不惯,大军烧杀抢掠一番就会退回到他们的草原上,七皇子并不担心他们攻到望京,即使一时有些羞辱比起万里河山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以后跟父皇一样,也多给突厥一些岁赐。

    “好。”突利可汗沉吟片刻,从大帐桌面上的一个羽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折成两段其中一段丢给七皇子爽快道,“一言为定。”

    突厥人也不需要盟约,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七皇子心中畅快,又跟突利可汗喝了几碗酒,尽兴而归。

    将数州拱手让人还能得意洋洋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七皇子了。

    七皇子又跟突利可汗商定细节,才趁着夜色归城,门口守卫被买通了,拿着沉甸甸的荷包一言不发。

    突利可汗让人撤了七皇子的酒碗,谋臣上前道:“可汗当真要答应盟约么?”

    “为什么不答应?”突利可汗反问,似笑非笑道,“大钦的皇子邀请我入主中原,难道我要拒绝么?”

    “可汗不担心这七皇子是跟太子合谋么?”

    “大钦皇子鼠目寸光,他的昏庸绝非能伪装出来的。”

    “我们何必与这些草谷盟誓。”谋臣不屑道,“突厥战士骁勇善战,打进大钦是指日可待。”

    突厥人习惯称呼大钦百姓为草谷,是为秋时向大钦杀掠,抢夺粮食金银,称为“打草谷”。

    而大钦反击,多称突厥为鞑虏。

    “大钦自乱阵脚,父子、兄弟之间尚不能同心协力,可见亡国之日不远了,大钦都不复存焉,何况是我们的’约定’呢。”突利可汗笑道。

    谋臣一怔,随即单手抚胸激动道,“长生天在上,庇佑我们突厥从此丰衣足食。”

    七皇子一番运作,有了突利可汗这个外援,黄金供应不缺很快就收拢了一批要紧的人。

    暗夜如墨流淌,星辰隐藏在乌云后暗淡无光,突厥大军集结,埋伏在雁门关外的山坳里,等到寅时,众人睡得最沉的时候,忽听雁门关里呼声大作,火光冲天,雁门关牢不可摧的城池缓缓打开城门。

    “冲!”突利可汗惊喜不已,阻拦突厥铁骑无数次城门自行打开,皎月群山,富饶城池近在咫尺。

    大军宛若雷云压境,轰隆隆长驱直入冲进雁门关,山河动摇,星光飘碎。

    “动手!”大军行到一半,城门轰然落下,这城门是连着精钢链索的后面连着几辆绞车,每次都要几十个守城将士同时操作才能升起城门,不过升起后就能将锁链固定在机关里,供行人出入。

    突利可汗没料到七皇子并未将机关固定,而是一直由将士拉着钢索,城门关闭,突厥大军就被切成两半,首尾不能相顾。

    热油浇下,滚石机同时向两侧投放巨石,顿时哀嚎遍野,城内化作一片火海,所有大钦将士占守高地,箭雨密不透风的向突厥大军袭来,突利可汗边挥挡羽箭边大吼道:“撤!去打开城门。”

    一声令下,立即有两个千夫长率小队抢出,“保护可汗打开城门。”

    城门铁锁却早已被热油烧得滚烫,突厥人接触到铁锁烫得不住嚎叫,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焦臭味,前面几个人当即被烫死,却仍是前赴后继的涌上来想要拽开铁链。

    太子立在城楼上,回望城内的突利可汗,手臂一挥刹那间漠北军将准备好的冷水浇下,水汽升腾,两个重斧手在铁链交接的薄弱处用尽全力的一斩,高温下极速淬冷,铁链本就不堪一击,当啷一声铁链断开,城门机关闭合,雁门关再难打开。

    突利可汗睚眦欲裂,知道大限已到,仍不服输的号令大军向外突围。

    雁门关地形特殊,因为是重兵要塞,城池内外相扣,雁门关主城门内是一大片空地,然后紧邻小城门随即又是空旷阵地,四面唯有高墙弩车,城门规格虽然小于主城门,也是坚不可摧。

    热油燃尽,横尸遍地,兵刃堆成了一座高山,突厥大军想要冲出雁门关却是不可能了。

    突利可汗站在尸首堆上,手臂上带着烧灼痕迹,满面都是火焰留下的灰烬,听得雁门关外冲杀声渐歇,也夹杂着受伤的呻吟声,知道雁门关外大军损伤也不小,无力来救他,身边亲卫死伤殆尽大钦将士转瞬就要擒住他,仰天长啸,横刀向颈中自刎,鲜血溅了城墙满壁。

    “突利可汗已死!”刘止戈提着突利可汗的尸体迅速登上城楼,向雁门关外横臂一推,擂鼓吼道。

    “可汗!”

    “可汗!”天光处绽,已经厮杀了一整夜,突厥人初时不敢置信,抬头望去却见高墙之上悬着的确实是突厥可汗的尸体,面目青黑已经气绝。

    冲杀声震天彻地的战场霎时间一片片安静下来,唯有寒风永不停歇的吹拂着,突厥军惊惧交加,短暂的寂静过后,当啷一声,有人丢下了长刀,在寂夜里这一声兵刃与地面交击声格外刺耳。

    “当啷!”几百人丢下了兵刃向后逃窜。

    “不要慌,整军撤退!”突厥将领死伤无数,剩下的千夫长吼道,大军勉强维持阵型,闹哄哄的向塞外退去。

    “清点伤员,救治伤兵。”刘止戈抛下突利可汗尸首,松了一口气安排道。

    “太子殿下!”城内有人迅速来报,满面惊慌,“七皇子…七皇子不好了。”

    “怎么回事?”太子迅速问道。

    漠北军牙将单膝跪地回道,“七皇子不知怎么的,竟然和一些亲卫留在了绞车旁,大火烧过来时谁也没留意到他。”

    众将面上忽然变色,这种丑事太子自然不会对外宣扬,事发之前只有几个亲近的将领知道七皇子生了反心想要里应外合打开雁门关城门。

    这一战歼灭突厥军十万,众将都是尸山血海闯出来的,无一不是一点即透的人,热血从厮杀中逐渐冷静下来,刹那间醒悟太子为何能未卜先知,知道突厥军今夜会袭击雁门关。

    若非太子早就窥破了七皇子的意图,现在战死在雁门关的就是他们了。

    “七皇子殁了!”众人各自思量,一个漠北军校尉登上城楼道。

    “齐王是为了守护雁门关!为国捐躯!”太子单手负在身后,皎月清影朗声道,“孤定会为七皇子请功。”

    众将默然,所有人都对七皇子所作所为心知肚明,也知道太子此举是为了维护大钦皇室的声誉,一个战死沙场为国捐躯的皇子,当然胜过投敌叛国的鼠辈。

    “七皇子赤胆忠心,为国尽忠,乃是臣等表率!”何炎率先道。

    “七皇子凌云壮志,彰显大钦威严。”众将齐声道。

    “收敛七弟骸骨。”太子微微垂眸掩去痛惜神情,“孤会亲自为他扶柩回京。”

    云高远,孤鹰去,一声吹落江楼月。

    *

    行船在水路里奔流数日,船帆扯满牵着风迅速归京,顾昭与太子兄弟俩兵分两路,出发时前路险阻生死难料,想不到却皆大获全胜,太子料理清军务,将漠北军的事交给刘将军父子,羁縻州安抚使军才外颇有几分治理民生的本事,太子对他多了几分依仗。

    太子手下的人一心归服,虽然事务繁杂却也将千头万绪迅速理清,比顾昭早出发几日,先派去望京的信使将七皇子的死讯告知建元帝,建元帝年过五旬竟痛失两子,不由得卧病在床,眼看气息奄奄。

    急召太子与瑞王归京。

    顾昭自从接到七弟死讯就总是默然不语,凭窗望去,芳草平沙,斜阳远树,不幸薄劣东风,夭斜落雪。

    “王爷还在为七王爷伤心么?”容从锦端着一盏燕窝进来,温声问道。

    顾昭摇头,他跟四哥年少时还有几分兄弟情,跟七弟却不太熟悉,也没什么接触,他记得的都是七弟在望京里意气风发的模样,怎么也想象不到他会战死沙场。

    “前几日他还好好的,本王本来以为他回京了,不知怎么又去了边疆。”顾昭扼腕闷声道,“他若是早回京就好了。”

    容从锦轻坐在锦榻旁,手掌抚在顾昭背后安慰道:“您怎么知道这不是七皇子的心意?”

    “什么?”顾昭茫然道。

    “七皇子看似是一时起意,但他早就决定要去漠北了。”容从锦低声道。

    顾昭迷迷糊糊觉得此言大有深意,虽听不太懂心中却始终怅然,半晌叹息道:“你说得对,七弟也想做皇帝,他们都想做皇帝。”

    只有他,想去捉蛐蛐,跟王妃住一个小院子赏花喝茶他就心满意足了。

    顾昭停顿一瞬,又奇怪的斜望着王妃,“从锦怎么不制止本王了?”

    以前他每次说到皇帝,谈到立储时王妃都会呵斥他,神情严肃与平时的温柔模样极不一样,唯独这次,容从锦却像是没有听到。

    容从锦微笑不语,他两个心头大患都已经除去,太子继位已成定局,太子又对顾昭多有宠爱,随口说两句太子也不会跟顾昭计较。

    顾昭站在窗前,端了一杯茶洒在江中,当是祭一祭七弟了,如今他已经想不起七弟是怎么为难他,让他在父皇和王妃面前出丑的了,望着滔滔江水低声道,“七弟,来世莫要再入帝王家了。”

    容从锦不觉微微一怔,顾昭真情实感,他本就是不想做王爷的,这个名头对他来讲拖累大过荣耀,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但是众皇子奔碌一生为的都是至高无上的宝座,若是七皇子泉下有知,顾昭竟然祝他不再入帝王家,不知道会不会气得跳起来。

    “从锦,本王知道七弟去世了其实…”顾昭声音逐渐隐没在江水声里。

    容从锦没听清微微侧首,“嗯?”

    容从锦神情温柔,顾昭心中安稳了几分,低声道:“其实本王很担心来报的人说是兄长出事了。”七弟离世,兄长无碍正在返京途中,他竟还庆幸了一瞬才为七弟难过起来,顾昭心底惴惴不安,觉得自己很没良心。

    容从锦听懂了顾昭的未尽之言,不觉微微一叹,顾昭实在是普天下唯一一个真心待人,言行合一的郎君,若是顾昭要因此责备自己卑劣,那他这种听到七皇子死讯喜不自胜,险些笑出来的又该算什么呢?

    他们像是在相反的镜面世界里,顾昭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就人人都笑他痴傻,可是又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在那个颠倒的世界里呢?

    “王爷要如此说,臣就无地自容了。”容从锦道。

    “他是我的兄弟,本王为他伤心是应该的。”顾昭连忙安慰道,“但从锦又不认识他。”

    容从锦指尖轻柔描摹着顾昭俊朗面容,心中柔软得似一泓潋滟春水。

    水路逐渐狭窄,他们又换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向京中奔驰,长亭外大臣出城来迎,朱案香炉,宣读圣旨。

    圣旨文绉绉的,顾昭听不太明白但听语气也知道是在夸奖他在雍州的功绩,顾昭听了一会就忍不住抠手,撇嘴道:“这又不是本王的功劳。”

    都是王妃做的事情,却把功绩都安在了他的身上。

    容从锦跪在他身后,不动声色的在他腰上拧了一下,顾昭吃痛不敢再乱说了,站起身却见来宣旨的是枢密院的吕居正大人,吕大人胡须抖动,眼圈也微微泛红。

    顾昭吃了一惊,以为是自己让老臣失望了,连忙解释道:“本王不是有意的…”

    吕居正却合上圣旨,双手转交顾昭,低声道:“太子已经回到望京了。”

    “您去看看陛下吧。”不等顾昭欢喜,吕居正又轻声补了一句。

    容从锦倏然抬首,惊愕看着吕居正,吕居正却避开了他的视线。

    回瑞王府换了一身衣裳,两人连忙入宫参见陛下。

    “瑞王,瑞王妃到!”太监高声唱道。

    宫女裙裾微摇,下拜行礼却不把他们引到书房,反而一路向后穿过御花园往太极宫走去,建元帝本住在麒麟宫因为信了道法,重修殿宇建了太极宫、蓬莱宫等殿宇,自己也搬到了太极宫去住。

    顾昭不明所以,直到踏进雕梁画栋的雄伟宫殿,见四周幔帐遮风,已到春日却仍是在殿内点着炭火香炉,嗅到龙涎香下压不住的浓重药香,心中才隐约升起一点不太好的预感。

    一路走来屏风后跪满了妃嫔皇子不住啼哭,那些最年轻美貌的妃嫔和有年幼皇子的妃子哭得最真切,皇后和太子妃跪在最前面虽也是面露悲痛用锦帕拭泪,却没有多少眼泪,太子妃身怀六甲不知道跪了多久,已经是摇摇欲坠。

    太子正在床边侍疾,亲自将一勺汤药送入躺在金灿灿的幔帐里有气无力面色蜡黄的建元帝口中,侧首见到顾昭进来,不由得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

    建元帝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躺在床上喉中嗬嗬作响,眼前蒙着一层氤氲白雾,艰难侧过首来,虽然不大看得清楚还是感受到了太子不一样的反应,长叹一声朝顾昭的方向伸出手来,颤声道:“昭…昭儿,是你回来了么?”

    顾昭的第一个反应是畏惧,然后升起的就是陌生茫然之情,看着那只递到他面前风干橘子皮似的枯黄手掌,顾昭下意识的跳开一步,他跟父皇还没有七弟熟悉呢,他又心性幼稚,丝毫不懂得加以掩饰,自然不能立即跟其他皇子似的紧握住建元帝的手,哭声切切。

    看他呆头呆脑的模样,容从锦不由得心中焦急,生怕此刻神志几乎全无的建元帝一怒之下责罚顾昭,想在他身后推一下,太子却转首目若闪电似的投在他身上,片刻自然转开,容从锦被他目光钉在原地竟好像被凶猛兽类锁定似的不敢轻举妄动,半晌才沉默着跪倒,像屏风外的妃嫔似的微拢着肩膀,匍匐在地微垂着首注视着面前雕着精致莲花的金砖。

    他心中清楚,这才是真正的太子,太子见到建元帝时日无多,满朝上下臣服尽数归心,已经不愿意再去掩饰了,谁也不能给顾昭排头吃,顾昭懂得礼数也好,在殿前失仪也罢,太子都全然不放在心上,他一手遮天能为这个弟弟料理。

    建元帝都不可能动顾昭一根手指,他自然不允许自己对顾昭无礼,那些旧日盟约顷刻烟消云散。

    容从锦背后升起寒意,心道,这一刻起,太子已经是真正的帝王了。

    皇后起身,让各嫔妃回宫,又安置了太子妃,给他们留下叙话的空间。

    建元帝不知道是否清楚刹那间的变故,手掌搭在床边等了半晌,仍不见顾昭将手握上来,不由得又是一叹,提着气断断续续道:“朕有七子,十一、十二皇子他们太过年幼,朕从未动过储位之念,储君必从你们几个里出,昭儿…朕要考校皇子,有些,有些亏待你了。”

    “你可怨恨朕?”

    顾昭在皇宫中几乎是放养着长大的,昔日他垂爱贤妃、柳昭仪等人,皇后和太子力有不逮时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建元帝难得升起一点愧疚之心,以己度人,顾昭必定是记恨他的,却不料顾昭呆呆想了片刻摇头低声道:“我不怨您。”

    建元帝心中大喜,更是激动咳嗽两声连道:“好孩子,好孩子。”

    容从锦却暗暗摇头,夫妻同床共枕他自然是明白为什么顾昭不怨恨建元帝的,太子低声道:“顾昭,去找太医来,父皇不舒服了。”

    “哦。”顾昭拖长声音应了一声,连忙跑出去找太医。

    大殿内侍从早已打发,除了艰难喘息着的建元帝只有太子和容从锦两人,太子冷笑一声道:“他当然不会怨父皇,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父皇可曾为顾昭计过?”

    “你!”建元帝想不到在他病榻边衣不解带照顾他数日,极尽孝道的太子忽然语出讥讽,仰倒在床榻上,半晌倒不过气来。

    太子缓缓起身,放下药碗,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建元帝,漠然道:“父皇从未把我们当成你的孩子,你的心里向来只有自己,为父既不爱子,子又何必乌鸟反哺呢?”

    字字仿佛重锤,敲在建元帝心中,贤妃被囚禁前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彼时他手握皇权,自觉年富力强还能再做几百年的皇帝,丝毫没有往心里去,现在力气消失,手脚冰冷身上软绵绵的,他才察觉出几分世事漫如流水的不可控感。

    容从锦深深垂首,觉得自己也应该跟殿外妃嫔一起退下,但他身在殿内,皇后自然不会特意来叫他出去,竟将他忘在这里了。

    太子长身玉立,英俊面庞上神色自若一字字说了下去,“你亲小人而远贤臣,近奸佞而离栋梁,大好河山拱手让与夷族,狼烟四起,百姓民不聊生。”

    “贪图享乐、昏庸无能,丢尽了大钦皇室颜面!”

    “九泉之下,太宗、高宗列为先祖亦不能瞑目,幽冥曼陀花畔,父皇登基这二十年来的所作所为,自去向列位先祖解释吧。””你!”建元帝怒不可遏,单手撑着软榻重重捶打,艰难半坐起身眼睛瞪得铜铃般望着太子的方向,斑白胡须不住抖动,怒吼道,“大胆!””朕…朕要废了你!”

    太子站在原地,一派光风霁月沉声道,“是么?父皇请吧,是让十一、十二皇子来继承皇位,还是让四弟七弟死而复生?孤竟不知父皇还有这种通天之能。”

    “是你!”建元帝浑噩的脑海中忽然升起一缕清朗,从前被酒色迷困不曾深思过的事情刹那间全都浮出水面,震惊道:“你杀了老四和老七,是你害他们。”

    太子甚至不屑解释,平淡道:“父皇息怒。”

    “啊!”建元帝嘶吼一声,整个人仿佛霎时间被抽干了力气向后倒去,口鼻中流出鲜血。

    太子目光沉静的注视神情扭曲,唯有胸膛不明显的微微起伏着的建元帝,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转身,“你先下去吧,顾昭快回来了,别让他见到这种情形。”

    声音不负刚才冷硬,反而多了一点温情。

    容从锦不敢多言,叩首匆匆退下,在殿外拦住了带着太医回来的顾昭,只让太医进去。

    建元帝病重,太医自然是在殿旁随时等候吩咐的,本就是忧思忡忡,顾不得旁人,连忙去见建元帝。

    “王爷,太子和陛下还有话说,我们先去拜见母后吧,数月不曾见过母后了,王爷也想念母后和太子妃了吧。”容从锦温声道。

    “那本王去给父皇行礼,然后我们去见母后。”顾昭想了想道。

    走到寝殿前,太医慌张奔出:“陛下龙驭宾天了!”

    “父皇。”顾昭倏然变色,连忙抢进寝殿,在门槛上绊了一脚仍踉跄向寝殿冲去,衣袂当风,衣摆两道蟒龙纹在阳光下折出细腻银光。

    钦启元二十一年春,建元帝驾崩,太子顾晟继位,改年号为永泰。

    宣遗诏,任命官员,建元帝丧仪恢弘,举国哀悼,太子更是亲自守灵将一切礼数打点得毫无瑕疵,停灵数日,葬入帝陵。

    德妃伤心过度,殁于云藻宫,新帝感其忠贞,加封德妃谥号昭顺。

    玉玄真人吃多了仙丹,数日后在蓬莱宫成仙。

    容从锦本来担心顾昭像宁亲王和齐王去世时一样伤心,没想到顾昭只是难过数日就不大放在心上了,容从锦本来不想勾起他的伤心事,不愿去问他,但心中好奇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顾昭倒是坦然:“父皇,不,先皇还在时,小的时候先皇答应要来看我,却没有来或是不愿意见我时,本王会伤心,不过伤心久了就不伤心了。”

    “也不大难过。”顾昭摸着胸口道,以前他拿着画好的纸鸢兴冲冲的去找父皇,但是父皇明明在书房却对他避而不见,那时他是难过的,后来父皇独宠贤妃,贤妃让人把他推下水,母亲抱着他垂泪,他侧首期盼的望着殿门,父皇却始终没有来时他也是伤心的,他还记得那天夕阳沉入湖面,瑰丽霞光染在水层上荡开的涟漪。

    现在他确实没有多少难过的情绪,容从锦却觉得心酸,情不自禁的拥紧了顾昭,低声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人那样对你了。”

    “从锦陪着本王,当然不会啦。”顾昭傻乎乎的笑起来。

    “即便臣不能再陪着王爷,有陛下在你也会过得很好的。”容从锦轻声道。

    “从锦要去哪里?”顾昭慌道。

    “王爷想好去哪片封地了么?”容从锦转开话题道。

    大钦成年的皇子在新帝登基半年内一定要离京,才能不违背祖制,向来是皇帝给众王爷选定封地,王爷没有讨价还价的地步,不过新帝对顾昭的关照有目共睹,他选哪里做封地都可以。

    顾昭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在他看来也很简单,“从锦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就是荒山野外,他搭一座小木屋也可以挂一个瑞王府的牌子,顾昭单手托腮想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美滋滋的笑了。

    “建州怎么样?”容从锦提议道。

    “好呀。”顾昭一口应下,停顿一瞬问道,“建州在哪里呀?”

    春光明媚,阳光柔和暖煦漫过紫藤花架映在贵妃榻旁,容从锦不觉浅笑,让碧桃拿过地图来,指尖从望京一路向下游移,指着右下角的临海州府道,“就在这里,是一个很美的地方,王爷会喜欢的。”

    “好。”顾昭大致看了一眼就点头,手指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欣喜道,“离望京不远,以后我们可以回来看兄长和母后。”

    “王爷应该叫陛下了。”容从锦轻声道。

    “是啊,嫂嫂也是皇后了。”顾昭欣然道,特别令他满意的一点是太子妃也跟着封为皇后,他未出世的小侄子侄女,从此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子公主了。

    若是侄子侄女出生后,兄长再继位成为皇帝,孩子在身份上未免差了一层,被那些老臣挑毛病。

    顾昭以前就总是缠着王妃,新帝登基后容从锦心中大事已定,面上也多了些笑容,顾昭更是欢喜,阳光翩跹,花影遍地,顾昭心中说不出的快活,他是个闲散王爷也没什么正事,即使白日里王妃不愿意跟他亲近,他抱着王妃也觉得心满意足。

    还是碧桃看不过去,陪着顾昭在花园里消遣才给了容从锦喘息之机,容从锦画完了画册了最后一幅画,良久才放下画笔,轻轻将画册放到一旁,他总觉得这个画册没有画完,江河摇曳,那些在行舟上一同度过的时光,他在雍州染上时疫,顾昭不顾危险来照顾他的时候,每一个日夜回想起来都美好得像一场梦。

    “王妃,皇宫来人了。”

    “什么事。”容从锦把画册收在书架藏书缝隙里,背对着书房门问道。

    “陛下宣召。”扶桐低声道。

    他身为宗室王妃,顾昭和当今陛下是同胞兄弟,关系亲近,陛下和太后宣召也是平常,扶桐没放在心上,容从锦却久久没有转身。

    扶桐不由得心生疑惑。

    容从锦僵硬了一瞬,转身回望扶桐,走到她面前关切低声道,“你也快十九了吧。”

    “公子…”扶桐性格爽朗,见到容从锦一副要和她商量终身大事的口吻却也忍不住羞怯着跺脚。

    “这有什么,男婚女嫁本是常事。”容从锦浅笑着温声道,“我为你跟碧桃都选好了婚事也准备了陪嫁,让你们找个管事婚配是委屈了你们,为人奴婢不免要看着主子面色过活,放心吧。选的都是清白人家以后跟着王爷去封地,出去明媒正娶做个正室,你们一生也就无虞了,只是王爷这边你们都是知道的…还望你们能多多留心他,不要让人欺辱了他。”

    扶桐本来一半是真的一半故作娇羞,闻言越听越不对劲,放下挡住面庞的手掌疑惑道:“公子这是哪里话,我们服侍王爷本就是应该的,以后去封地也是同去呀。”

    怎么听着…扶桐抿唇觉得不吉,就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一双明眸仍望着容从锦。

    容从锦却没有答话,在心底苦笑一声,他本来心里也有不少打算,但看新帝登基后的这几个动作,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过去那些不服从他的势力,全部连根拔起斩断根基,大钦积弊已深的地方又能换上自己的人手逐步蚕食,堪称明君,这样的人眼底是绝容不下沙子的。

    他强行出头,以前或许算是太子的臂助,现在却成了他的眼中钉,新帝怎么会允许这么一个王妃跟顾昭远赴封地。

    容从锦忽然屈膝行礼。

    “公子!”扶桐惊诧连忙扶起容从锦,跪在他面前。

    容从锦低声道:“我作茧自缚已经走得深了,想要回头也不能了。”

    四皇子和七皇子的事里都有他的手笔,陛下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到计较的时候,现在一并发作,他怕是性命难保了。

    “这次,王爷是真的要托付给你了。”容从锦轻声道,碧桃细心顾昭却嫌她管得太多,反倒是扶桐跟他投脾气些,陛下可保顾昭一生安稳,扶桐又能照顾顾昭起居。

    定远侯府跟他不同,做事稳重可靠,深得陛下信赖,有岳家相护顾昭想做个闲散王爷也是轻而易举。

    扶桐大惊失色,不明白他怎么说起这些,容从锦在她肩上轻拍了一下,轻快道:“我进宫了。”

    扶桐还没反应过来,容从锦已经从她身边快步走过,在王府侧门换了马车往皇宫行去。

    马蹄声轻盈落在青石板路面上,车夫牵住骏马,在宫门外停下,走了几步踏进宫门就有太监抬着轿辇把他送进宫,皇宫一切如旧,只是书房外站着的太监首领换成了笑眯眯的进忠。

    “瑞王妃安。”进忠行礼道,“陛下正等着王妃呢。”

    容从锦抬首望见茶梅绽放,轻笑道:“又是一年了。”

    进忠微微一怔,容从锦向他颔首进忠回过神来,引他进了书房,然后恭敬的倒退着出去。

    容从锦垂首,飞快抬眸掠见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的殿内书桌后坐着一道熟悉挺拔的身影,毫不犹豫下跪行礼道,“陛下万岁。”

    皇帝却并不让容从锦起身,摩挲着手中的一枚玉佩,半晌道,“容氏,你可知罪?”

    “臣知罪。”容从锦果断道,“只是所有事情都是臣一人所为,跟定远侯府跟王爷都没有关系,请陛下只责罚臣一人吧。”

    顾晟笑了一声,看不出喜怒:“一般人会先问自己是何罪之有。”

    第64章 杀机

    “不必了吧。”容从锦跪得笔直, 纤薄流畅的脊背沐浴在午后阳光下仿佛一棵青竹,衣摆绣了一只展翅青鸾,银丝闪烁着柔和的光, 昳丽面庞一半在映在暖煦光束里, 一半沉落在阴影里, 纤长眼睫微垂着覆住了眼底的神情。

    他做了什么, 他自己心知肚明,顾晟也是。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弑父弑兄这种事, 皇子自己做起来驾轻就熟,也许还会可怜的掉两滴眼泪, 生在帝王家一定要搏一个你死我活, 都是不得已呀, 但旁人要是敢动手, 那就是诛九族的罪名。

    顾晟以前不处理他,是要借他的手除去对手, 现在他坐稳皇位立即就想起那些对手共同的身份, 皇子。

    猛虎枕畔岂容他人酣睡?顾晟绝不会留下一个曾经敢算计谋杀皇子的王妃。

    “老四大概想不到益州的证据都是你搜集的, 吕居正为人刚正不阿, 难以操控,他是在你的授意下在关键时刻给了老四致命一击。”

    “至于七弟…”顾晟抽出袖口里的一块丝帛, 随手抛下。

    丝帛在半空中飘荡像一片花瓣似的坠落在容从锦面前, 容从锦垂眸见到上面有一个浅蓝衣衫容貌美艳的公子, 即使只露出半张面庞也能看得出色如春晓。

    那是他的容貌, 容从锦瞥了一眼就不在意的转开视线镇定自若,顾晟细致的打量了他的神情,不免觉得可笑:“你果然早就知道他对你的心思。”

    “朕本来还奇怪七弟看似好色贪婪, 实则性格谨慎,他在雍州挫败,你竟然还能激得他自愿去漠北,原来是这个原因。”

    “襄王有意神女无梦。”顾晟叹道,“这是从七弟在漠北的大帐里找到的,他一直放在枕下。”

    容从锦神情终于泛起波澜,流露出一丝厌恶之情。

    顾晟胸中可笑感更强,七弟若是知道自己魂归九泉都想要得到的双儿,在知道他的“一往情深“后,唯一的反应是鄙夷,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

    “陛下所言不错,臣什么都不用做。”容从锦神色平静,“只需要在七皇子面前不假辞色,再对他流露出一些轻视,他就自愿去漠北了。”

    “两个皇子都败在了你的手下,这份丰功伟绩你应该自豪的。”顾晟道。

    容从锦听出了顾晟赞赏语气下隐藏的锐利杀机,沉默不语,早在他站到台前来,做那些逾越之举时就已经料到了今天,顾晟沉稳冷静,能把他拉下皇位的人一定是出其不备的暗算了他,在望京中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四皇子和七皇子,前世他远在越地不清楚是哪一位害了顾晟,但他已经把两个都除去了。

    所忧之事都已尘埃落定,他保住了定远侯府,护住了顾昭,他应该感到如释重负才是。只是他心底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淡然,他还是…舍不得。

    顾晟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像寻找着一个精美瓷器上的裂缝,想从他身上见到恐惧、绝望或是被背叛的愤怒,但是这些情绪他都没能在容从锦身上找到,容从锦仿佛一尊玉石雕成的莹润玉像,完美无瑕而毫无生气,就在他想要收回视线时,恍惚间仿佛掠过了一丝极浅淡的惋惜,那情绪来得太浅也太快,仿若是顾晟的一个错觉。”朕向来喜爱你才思敏捷。“顾晟手一挥,站在书房不起眼角落里和阴影几乎融为一体的小太监无声上前,将一个托盘放在容从锦面前,托盘里是一壶酒和一个酒杯,“只是你的聪慧用错了地方,便成了自掘坟墓。”

    “是。”容从锦不作辩解。

    容从锦拿起酒壶,手腕微扬,清澈酒液如银练飞溅,酒水撞在酒杯上发出碎玉相击时的泠泠声响,片刻酒液在酒杯里泛着涟涟波光。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顾晟问道。

    容从锦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酒杯,举在唇边沉吟片刻道,“做人没什么意思,来世做一棵树,做一只猫狗都好,若还是为人,希望能蠢笨些吧。”

    其实做人聪明有什么意思?事事料敌机先,还是要受现实掣肘,又有软肋要回护不得不去做,他明知道做的是错的却一步步把自己逼上了绝路,看到染着朝晖路边盛开着娇美鲜花的道路尽头是悬崖还是要走过去,这种绝望和无奈其他人又怎么明白?做一个普通人,至少他能在走向悬崖前怀着期待去欣赏路边的景色。

    顾晟剑眉微抬,容从锦举杯欲饮,却狼狈的停下了动作,酒液因为惯性有几滴溅在他的衣襟上。

    “你怕了?”顾晟望着他,唇边多了一丝笑容。

    “陛下。”容从锦放下酒杯叩首行礼,匍匐在冰冷地面上艰难开口恳求道,“臣不惧生死,只恐坟冢空茕无人相吊,臣仍是瑞王亲眷,望陛下垂怜准许臣百年之后和瑞王合葬。”

    生前身后名,但在顾晟看来名声都是虚妄,任其再权势滔天威名赫赫,死后也不过是一捧黄土,他欣赏甚至忌惮容从锦,多半因为他们是同类人,担心无人凭祭这种话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他相信,像先帝还想成仙呢,但是容从锦亲口承认,他却是一个字都不信的,容从锦只是找了个最能被人接受的理由达成他的目的。

    “你当真看中了顾昭…”顾晟摇头,仿佛也觉得格外好笑。

    “是。”容从锦沉默片刻,挺直脊背低声道,“臣虽是侯府公子,从未为衣食发愁,但如陛下所说,臣忧思过甚,自寻烦恼,我没有过一刻的欢愉,唯有顾昭…他于我就像阳光一样。”

    朝气蓬勃,从江面里跃起的一轮旭日,欢快的抖了抖身上的水珠不知疲倦的向周围输送着暖煦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像是晒得松软的白云堆成的锦被,他在顾昭身边觉得安心快活。

    顾晟沉寂良久,颔首应道:“顾昭以后有继室王妃,你也仍是原配王妃,他本该与你合葬。”

    容从锦粲然一笑毫不犹豫的仰首将酒液饮尽,一缕炽热顺着咽喉滚落。

    当啷,酒杯被轻轻放在地面上。

    容从锦躬着身子抵抗着即将到来的疼痛,他是很怕疼的,但两次都有着最痛苦的死法,容从锦不由自主的苦笑,因为畏惧疼痛,神思逐渐混沌迷茫中他好像又回到了琼花花畔在树丛花影间和顾昭仰望着湛蓝的天穹,那天的天气真好呀…

    他重新认识了顾昭,握着他的手相知相爱,一起走过四时,再没有把那个躲在角落里期盼他回应的少年抛在时光的洪流里,顾昭以为他无所不能,其实不是的,能走到今天他已经尽了全力,希望顾昭不要怪他。

    容从锦笑着跪在地上,许久,久到膝盖都隐隐作痛,腹中的绞痛还是没有升起,不由得困惑抬首望向顾晟。

    “三十年的佳酿,羡仙。”顾晟被他水濛濛的桃花眸眸底的视线轻盈一瞥,心跳情不自禁的乱了半拍,暗自摇头心道顾昭为他的这位王妃意乱情迷似乎也并非不可理喻,他只要愿意多将视线停留在某个人身上分毫,就足以令人魂牵梦萦,“朕都没喝过几杯。””陛下不杀我。“容从锦从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委顿在地上不敢置信道。

    顾晟一双锐利凤眸扫视过容从锦,起身走到他身边,单手落在他的肩膀上摩挲着,用力一握道,“相信朕,朕想杀你…”

    容从锦痛得闷哼一声。

    顾晟好像握着容从锦的脖颈,想要扼死他,一个侯府公子,胆大包天到谋害两位皇子,到哪里都是骇人听闻株连九族的归宿,更何况容从锦听到了自己跟先帝的对话,以他的才智不难想出先帝是怎么驾崩的,大事已定,这样的人就像是一柄无主的锋利的刀,留在身边迟早会刺伤他,趁早除去对彼此都好。

    看在他曾立下功劳,定远侯府又得用的份上,他不株连定远侯府就是仁慈了。顾晟自问没有哪个皇子能做到他这样的仁善。

    “但杀了你,朕就剥夺了顾昭生活中唯一的欢愉。”顾晟大手逐渐松开在他肩上拍了两下,他已经亏欠顾昭良多了,他实在是狠不下心夺走顾昭的欢乐,这一年顾昭的笑容比过去几年加起来都多。

    他可以对天下人无情,但他无法对顾昭如此残忍。”这杯酒了断前事。””你走吧。“顾晟转身冷道,”跟顾昭去封地,终生不准再返回望京。“

    “朕不想再见到你。”

    “谢陛下。”容从锦仰首注视着顾晟的身影由衷叩首道谢,他声音中流露出一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死里逃生的喜出望外,还有想到能跟顾昭厮守终生时的侥幸的满足感。

    “王爷您不能进去。”外面进忠抬高声音阻拦道,“王爷!”

    容从锦立即起身,但他已经跪得双腿失去知觉,刚一移动重心前移,整个人向前扑去。”王爷!”顾昭向来听话,转身回去进忠不加设防想不到顾昭倒退一步猛然转头从他胳膊底下钻过去像个陀螺似的,直奔书房而去。

    殿前侍卫本该拦住他,但新帝有多宠爱他这个弟弟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情,侍卫担心扭打间弄伤了他反倒被陛下责怪,也就象征性的拦了一下就放他进去了。

    实木精美雕花门扇吱呀一声,顾晟下意识闪身避嫌,容从锦擦着他的衣角重重摔在地面上。”哼…”容从锦被摔得神情扭曲,手臂上一点力气都没有,顾昭闯进来恰好就见到这幅场景,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把容从锦拉进自己怀里,心疼得一直哄他,“不痛哦,不痛哦。”

    容从锦倚靠在他怀里,大口的喘息着仿佛溺水的人被猛然拉上水面,重新见到了海面上的阳光。

    “我没事。”容从锦口中道,手不由自主的抚上了顾昭的后背。

    顾昭用袖子给他抹了两把脸,拭去面颊上沾染的几抹灰尘,确认容从锦身上没有其他伤痕,温柔体贴立刻退去,横眉冷目问哥哥,“兄长,你怎么看着我的王妃摔倒不扶他一把!”

    顾晟:“……”

    顾晟心道,朕不仅不扶他,还想杀他呢。

    “好了。”容从锦立即制止道,“王爷不要吵了,臣…臣妾有些累了。”

    “那本王带你回家。”顾昭哄道。

    “嗯。”容从锦仰首注视着他,不觉唇角绽开极浅的笑容,眸底流露出柔和的星光。

    顾晟敏锐察觉到了容从锦自称的转变,他曾以谋臣自居,生死之间不再顾及身份的挣扎在他面前也只称“我”,现在却又变回了最初时的“臣妾”。

    容从锦内心从不甘于也不自认为他是旁人的附庸,才会自称为臣,当他不再需要对大钦皇帝俯首时,他立即抛下了伪装,毫不畏惧以真实的自己示人,他的胸中始终有一根无法打磨的傲骨。

    此刻呢?顾晟转开视线,容从锦擅于揣摩人心,他知道自己活下来的唯一原因是他是瑞王妃,并非是逆臣容氏,他的自称可以解释为是在讨好自己,又或许是一种誓言,表明他会退居封地永不再入望京,做一个安分守己的瑞王妃。

    瞬息之间,他牢牢的抓住了一条生路。

    无论是哪种,顾晟都不关心了,他专注的看着顾昭抱着他的王妃,低声细语小心呵护着的模样,英俊硬挺眉宇间的冰寒逐渐消散带出一抹难得的柔和,视线又落在一旁跪坐在地,面色稍显苍白却还是美得像是一株含露芙蕖似的容从锦,心中一叹,暗道,顾昭天真稚拙,留着谋逆皇室之人在顾昭身边终是后患,他或许犯了一个错误,但顾昭此刻的欢喜如此纯粹,他只得维持这个错误。

    第65章 清风醉花暗香淡

    天光明媚, 长虹跨过高悬的白云,浅金色的柔和光束穿过依偎着的松巅像一层轻薄的鲛绡似的披覆在他们身上,带来暖煦的抚慰。

    容从锦走出殿外, 仰首任由阳光拂在面庞上清风掠过身侧, 微阂双眸, 骤然昏暗下的环境里笼罩着光的痕迹, 暖色的红光透过上睑温柔映在他眼前,再睁开眼眸时恍若隔世。

    “从锦,你怎么在跟兄长喝酒呀?”顾昭在他身边纠结, “还没到用晚膳的时辰呢。”

    “从锦你为什么不叫上本王?”

    容从锦走了两步,步伐仿佛灌了铅似的, 逐渐和白玉砖面融合在一起, 越是远离御书房, 他的脚步就越沉重, 渐渐的胸中横亘着的一口气散尽,他步下一软, 险些滚落台阶。

    “别说了。”容从锦按住顾昭的手臂, 低声道, “扶着我。”

    “哦。”顾昭听话的闭上嘴, 搀扶着容从锦沿着雕琢着玉龙的台阶缓步而下。

    容从锦心中说不出的畏惧和欢喜,他不敢侧首瞧一眼身旁的顾昭, 却有水痕顺着白皙的下颚滚落, 滴在衣襟上沁出一片暗色。

    “你怎么哭了?”顾昭不经意视线一瞥, 不由得大惊, 顿足问道,“兄长欺负你了?”

    “没有人欺负我。”容从锦走到台阶下,情绪也已经逐渐平复下来, 仰首注视着顾昭,忽然破涕而笑低声道,“我这是喜极而泣。”

    顾昭隐约觉得好像他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摸了摸脑袋又想不明白,容从锦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与放松,他眼波微一流转,顾昭不觉怔住,在他的记忆里从锦眼波流转间宛若脉脉星河流淌时溅起的细碎星光,潋滟温柔。

    可游风携着茶梅的清雅香气抚过面庞,顾昭注视着他的双眸恍忽间仿若在他眸底的光彩里见到了一座小屋,点着暖橙色的烛火在夜色里充盈着宁静的气息,那是他们的家。

    顾昭心底刹那间暖融融的,两人并肩走到朱红抄手游廊后,顾昭先一步穿过垂花门转头扶着他不知想起什么道:“本王进宫时看到琼花开得繁盛。”像是浮光锦上的一片片云,想让他躺上去打个滚。

    “王爷从御花园过来?”容从锦语气不自觉的柔和了几分。

    “嗯。”顾昭用力点头,他在御花园里瞥见一丛琼花不禁想起躺在花枝下,洁白的纤薄花瓣遮挡着阳光,柔和的光束渗漏下来的模样。

    顾昭很努力的又想了一遍珍藏在心底。他记性不大好,不常见的人或事有一段时间就忘记了,但这件事他是不想忘记的,从锦那么好,怎么能忘了他呢。”王爷。”小太监赶上来,气喘吁吁的行礼道,“陛下让您过去。”

    顾昭不太情愿,他接到王妃就准备出宫了,容从锦认出这个娃娃脸的白净小太监是进忠身边的,笑道,“王爷去吧,臣先去给太后、皇后请安,然后我们一同出宫如何?”

    “那你要等本王哦。”太子在顾昭这还是有一席之地的,顾昭注视着他认真道。”嗯。“容从锦颔首。”就在朱雀门等着。”顾昭强调道。

    容从锦含笑点头,望着顾昭挺拔身影跟着小太监走了两步,顾昭忽然转过身,又脚步轻快的一溜小跑回到他身边,修长干净的手指在他额角发丝上轻捋而过,摘下一片不知在何处沾上的碧绿嫩叶,给他理了下发丝道,“不要怕,本王陪着从锦。”

    容从锦微微一怔,然而顾昭语罢,面庞臊红起来,羞答答的催促小太监快走,没一会儿就跑得没影了。

    容从锦在原地站了片刻,抬起左手抚过鬓角发丝,立在空无一人的竹影幽径上不由自主的扬起唇角,像是有淙淙流泉抚过心间带着泠冽的微甜。

    他从不将情爱视为人生头一等要事,锦上添花当然好,但永远找不到彼此相爱的人也不重要,家族亲眷,满门荣辱他身上背负的已经太多了,他没有多余的心力也从不试图去寻求所爱,顾昭对他不一样的感情他愿意相信顾昭是爱着他的,但他永远也不会去问你是依赖我,还是爱着我?即使顾昭和他的兄长们一样,是个才智兼备的皇子,他也不会去问顾昭这个问题。

    许多事情本就是说不清的,若他不是定远侯公子,顾昭也不是皇子,或许他们根本就不会相识。

    顾昭却能跳脱出这个身份的禁锢,像在雍州顾昭不顾自身安危的来照顾他时,他能感觉到顾昭不再是一个皇子,他是自己触手可及的爱人。

    他本想对这情爱浅尝辄止,却情不自禁的沉沦。

    竹叶摩挲间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一曲柔和的琴曲,空气中仿佛都流露着植物的清芬,容从注视顾昭离去的方向少顷,转身往长春宫的方向行去。

    *

    顾昭兜了个圈又被叫回书房,不禁有些郁闷,更令他紧张的是这书房从前就是先帝时常训斥他的地方,每次进来都没什么好事,绕过屏风,四周略显昏暗,雕游龙红烛的烛光透过八角琉璃宫灯灿然流转,明亮之余竟给书房也添了几分庄严肃穆。

    新帝登基不久,一切布置如旧,顾昭看见熟悉的山水画卷、紫檀书桌连桌面上的一方蝉型澄泥砚摆放的位置都分毫未变,顾昭还没走到书房中间,心底就已先怯了三分。

    顾晟抬首,见一位身形挺拔优美的公子踱步进来,若琼林玉树、谢庭兰玉,转盼间一室之内明光朗朗,他不开口时当真颇有几分皇室气度,顾晟心念电转,一时间竟忘记了准备叮嘱他什么,兵乱时疾他被留在边关分身乏术,也没办法管着顾昭,竟让他跑到雍州去了,那么危险的地方他如今想来不禁后怕。

    这也是他不满容从锦的一点,让顾昭涉险。

    本有几句兄长叮嘱弟弟的话,但见到顾昭长身鹤立、丰神俊朗的模样,顾晟忽然间就说不出口了,逆境中成长最快,顾昭在雍州磨砺一番倒有了几分这个年纪应该有的锐利。

    “皇兄。”顾昭行礼,进忠视线往地面上瞥了一瞬,示意顾昭行叩拜大礼。

    顾昭并没有看到进忠的眼色,即使是看到了他也不懂,仰首望向兄长,真心道,“皇兄,你穿黄袍比父皇好看。”

    顾晟晒然一笑,“下去吧。”

    进忠眼观鼻鼻观心,上茶后退下,宫女依次退走,两个小太监关上书房门。

    顾昭更放松了,摆着袖口自己坐在书房下首的高背椅上,顾晟语气温和拾起茶盏道,“你也是成家的了,又是大钦的王爷,以后言行要有分寸。”

    顾昭老实点头,不管能不能做到,兄长吩咐的他还是会听的。

    顾晟也知道他八成做不到,并不在意转开话题道,“这次叫你来,是问你想让哪里做你的封地?”

    “越地富饶…”顾晟也没准备顾昭会有答复,自顾自的说下去习惯性的为他安排。

    “建州!”顾昭毫不犹豫道,“兄长,我想去建州。”

    顾晟被堵了回来,不禁皱眉下意识呵斥道,“胡闹,你知道建州在哪么?那地方湿热,你住惯了望京受不住建州的气候。”

    况且建州沿海,土地多是盐碱地,海边又只能依靠潮汛捕鱼,看天收成,远没有雍州越州等地人杰地灵,物产丰富。

    顾昭没吃过一点苦,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

    顾昭也好说话,小声哼道,“其实本王也不想去…”

    顾晟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这就对了,越州的王府朕已经命人开始修建了。”肯定能修建的比望京的瑞王府更恢弘华丽。

    “本王本来想去滇南的,本王想去看看从锦曾经住的地方。”顾昭单手托腮,声音越来越小,眸底的光彩染上涟漪,细碎的光像是溪面上潋滟的水波,带出一抹羞涩道。

    能养出从锦这么温柔又这么美的人,滇南一定是一个特别美好的地方,顾昭忍不住期待想在滇南终老。

    顾晟无语,怒斥道:“越说越不像话了,滇南多瘴气,即便是驻军也要选附近的百姓去,望京与滇南相距数千里,你怎么适应?“

    “那就建州吧。”顾昭退让道,反正他跟从锦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

    “越州。”顾晟剑眉微皱道,“好了,就这么定了,越州离望京虽也有些距离,但官道完备,也方便你回来探望母后。””可是…”顾昭连忙开口。

    “兄长的话,你都不听了。“顾晟威严道,放下茶盏展开圣旨提笔准备书写。

    “我要去建州!”顾昭把茶一推,翻下椅子就开始打滚,哇哇大叫,“建州!”

    顾晟提着往下滴墨的狼毫笔,边跳着脚躲开滚到他脚下的顾昭,边气得数落他,“快起来,成何体统!”

    刚还欣慰顾昭长大了,像个皇子的模样了,现在就来打他的脸了,就是刚启蒙的孩童也不会这么失礼。

    “这是你自己的主意么?”顾晟气道,“你难道要让你的王妃操纵你一生么?”

    “这就是我的主意。”顾昭抱着兄长的腿像个树袋熊一样坚定,仰首黑亮濡湿的瞳仁期待的望着兄长“皇兄…”

    “你把’建’字写出来,朕就让你去。”顾晟不为所动。

    顾昭一骨碌爬起来,取过一支笔信心满满的写下字。

    顾晟看他自信的模样,心中也多了几分皇室难得的亲情爱护,目光垂落在空白圣旨旁的纸张上,唇角笑意逐渐凝固,洒金戈上写着一个圆胖胖的“贱”字,未干的墨正从最后一笔上滑落。

    “你还是快去建州吧。”顾晟嘴角微微抽搐,口不择言道,“多跟你的王妃读书习字。”

    成何体统,先帝的皇子大钦名正言顺的尊贵王爷,连大钦疆土的各州名称都写不出来,顾昭眼前一亮,扑通一声跪在顾晟面前,规矩行礼道:“谢皇兄!”

    顾晟想要反悔,但顾昭已经欢快的跑走了迫不及待的想去跟王妃分享这个好消息。

    顾晟坐在雕琢着精美游龙的高背椅上,手掌摩挲着掌心下的龙首不禁一叹,他想要拆散这两人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容从锦虽然心思深沉,但对待顾昭也是无可挑剔的,他唯独希望顾昭能一生顺遂。

    门扉轻响,顾昭在书房门口探头:“皇兄,快点写圣旨,我带出去给从锦。”

    “知道了,你还有什么吩咐的。”顾晟尾音加重,顾昭没听出不快,反而想了片刻,认真道:“皇兄,你不能再欺负从锦了。”

    皇兄和从锦都是他最亲近的人。

    顾晟一怔,缓缓颔首:“朕知道了。”

    第66章 昨夜西风凋碧树

    日出的霞光点燃濛濛薄雾, 明丽晨曦透过蓬松的云,在穹庐般浩瀚的湛蓝天空上映出蔷薇色的光晕。

    三月,新帝改瑞王封号为“肃”, 加封亲王, 赐建州为封地。

    新帝于暑季得一子, 中宫皇后所出, 新帝大悦起名为“琮”,这不仅是新帝嫡子,更是当今陛下唯一一位皇子, 宗室延绵,葳蕤繁祉, 乃是大钦盛世。

    无论是早已效忠新帝还是想要效忠的, 在看到中宫嫡出皇子出生后, 心底都安稳了几分。入朝为官最忌讳浑浊污水局势不明, 刚站了队,大树就轰然倒下的并非没有先例, 那些家族刹那间就被湮灭了, 即使勉强保住官职, 也会受其牵连不得新帝重用。

    而当今陛下上应天命, 下从民心,又是嫡出太子继位, 初登基不久就后继有人, 再看那些曾经争夺皇位的前皇子们枯骨坟茔上的草都有三尺高了, 再也泛不起一点浪花, 永泰帝的皇位安如磐石,众臣归心,齐心协力想早日将大钦推上巅峰, 恢复曾经的恢弘帝国。

    先帝晏驾后的安静肃穆也被新皇子诞生这一丝喜悦冲淡了些,太子践阼,赏定策之功,以前首辅绍氏、柳氏、定远侯府等从龙近臣为首或受晋封或得重用,永泰帝提拔上了一批心腹重臣,朝中局势变幻莫测。

    而这一切容从锦都不再参与了,他谨守自己和永泰帝默契达成一致的约定,两耳不闻窗外事,居于王府安心做他的王妃。

    “皇宫来消息了,封地已经打点好了,不日我们就要动身,王府这边留几十个人也就够了。”容从锦翻着肃王府的名册道,“余下的人皇宫出来的依旧送回去供陛下差遣,身契在王府的留在望京郊外的庄子上吧。”

    “管家已经准备好了。”碧桃奉上名册,“这是带去建州的名单。”

    “王爷喜欢吃酥酪,小厨房的人都带上。”容从锦细致的看到名单最后一行满意道。

    “是。”碧桃掩唇笑道,”瑞王府这几日都忙着收拾呢,王妃放心奴婢都盯着他们呢,绝无差池。”

    “保准咱们到建州王府一切如旧。”

    “是肃王府。”容从锦微敛了神色中的轻松,正色强调道。

    “是。”碧桃不好意思的行礼,永泰帝宠爱胞弟,加封亲王也是意料之内的事情,这也有先例可循,一般都是在封号上加亲王即可,可是谁也没想到建元帝改了封号,连瑞王府的匾额都换成了肃王府。

    碧桃想不明白,容从锦却能揣度出几分,瑞乃祥瑞之意,只能为旁人增添光彩,亦无法操控自己的命运,这本来就是先帝敷衍给的封号,肃则有威严、庄重的含义,比起瑞王的封号,现在的封号是永泰帝精心挑选过的更像是一位封疆受爵的亲王封号。

    永泰帝是不愿意让任何人再轻视慢待顾昭,先帝驾崩不久,他就迫不及待的洗去这些微含讽刺的羞辱。

    容从锦微阂眼睫,掩住瞳仁中的光彩,他总是控制不住的去分析旁人的行为背后的含义,这个毛病他应该改一改了,否则必生后患,那些曾经隐藏在太子温和外表下的锐利都一一展现,他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君王,到今日自己也不敢相信永泰帝竟然会放他一条生路…”在王府住了一年多,却也有些舍不得了。”碧桃撑开窗,纤细手指握着茶匙在石铫内放了些苍山浮翠的茶叶移到小炉上依依不舍道。

    “有什么,搬到建州我们还在一起呀。”扶桐掀帘侧身让王爷先行,跟在顾昭身后进来不在意道。

    “从锦,猜猜是什么。”顾昭瞥她一眼,欢快跑到容从锦身边伸出一直攥紧的右拳。

    “我可猜不出。”容从锦浅笑道。

    顾昭神秘兮兮道,“从锦试试看呀,猜到了本王亲你一下。”

    “扑哧。”扶桐本已走到一旁和碧桃低声交谈,闻言紧抿着唇强压着笑意还是忍不住泄出了一星半点。

    王爷还学会活学活用了,一摸一样的招数被用到自己身上,容从锦半是无奈心底却半是甜蜜,侧首故作沉吟,顾昭不由得紧张起来,小心的观察着他的面色,怕他猜不出来亲亲就落空了。

    “今日要进宫,是给小皇子准备的礼物么?”容从锦轻声道。

    “嗯!”顾昭欢欣点头,张开手掌捏着精美的玉蛐蛐给王妃看,“像不像黑将军?”

    一只前肢锋利,背甲莹润张牙舞爪的蛐蛐斜卧在一片嫩叶上做前扑状被握在顾昭指尖,顾昭爱不释手。

    工匠雕出来他都想自己留下了,做得也太栩栩如生了吧。

    “很像。”容从锦含笑道,顾昭得到王妃的认同,快活的在他脸颊上飞快啄了一下,指尖在蛐蛐背甲上摩挲了两下,放进容从锦手里,“那从锦去给嫂嫂吧。”

    “这不是王爷准备的礼物么?”容从锦不解道。

    “本王的东西都是从锦的。”顾昭大方摆手道,眼神却粘在蛐蛐上,一会移到容从锦面庞上才露出些许羞涩,他的从锦是最好的呀,他希望所有亲近的人都喜欢从锦。

    从锦带了礼物来,兄长就得喜欢从锦了。

    “那臣收下了。”容从锦看穿顾昭的心思却没有揭破,不觉微微一叹,他还奇怪自己和永泰帝对弈那天,顾昭为什么会来得那么及时,后来扶桐支支吾吾的自己承认了他才明白,是扶桐那日被自己的举动吓到,又见他被陛下宣召察觉出了端倪,火速请顾昭去援救自己。

    危急关头,也不知道扶桐是怎么描述的,面对扶桐的声泪俱下,顾昭一头雾水闯进皇宫见到他跟永泰帝间气氛尴尬就误以为他们起了龃龉,哪里想得到永泰帝是起了杀心?还忙着修复他们间的关系呢。

    顾昭摆动散发着阳光气息的金色蓬松大尾巴,趁机劝他道,“皇兄人很好的,就是脾气有点大,你不要理会他…”

    “他要是欺负你,你就回来告诉本王。“顾昭做了个握拳的手势,黑亮的瞳仁中流露出坚定的神情,”本王去跟兄长分说。”

    容从锦看得好笑,故意问道,“王爷要怎么去分说?”

    顾昭握拳姿势不变,眼神逐渐变得胆怯游移,想起皇兄揍他的模样,屁股就隐约作痛,但在自己的王妃面前又不能流露出胆小怕事的一面。

    他可是王府顶天立地的王爷!从锦的夫君,不能说不行的。

    “跟皇兄讲道理!“顾昭觉得显现不出自己做为夫君的魄力,想了想强调道,“本王会一直讲的!”

    直到皇兄低头先跟从锦认错。

    “王爷很厉害。”容从锦笑弯了双眸,轻声应道。

    顾昭被夸奖后,简直像是一只全身毛发闪闪发光端坐在阳光下渊渟岳峙的沉稳大狗狗,挺直了肩膀,脊背像是一根挺拔的青竹似的,沉声道:“本王会为从锦做主的。”

    “嗯。”容从锦微侧首,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

    大皇子的满月酒过后不久,顾昭携王妃入宫去拜见皇后,让王妃将礼物交给皇后。

    “王妃有心了。”皇后身着宫装,袖口衣摆皆绣翩跹鸾凤,鬓间垂着一只红宝攒珠发簪,凤凰钗口衔接着金丝流苏轻轻摆动,温婉依旧身型也已经恢复窈窕,只是遮盖仔细的脂粉下隐约流露出一点微显苍白的肤色。

    太后极为满意这个儿媳,月子里满宫精心照料,长春宫赐下的珍贵补品也流水似的送到皇后宫里,只是生育大为损伤元气,皇后修养许久还是气色不佳。

    “侄儿呢?”顾昭左顾右盼,被永泰帝强灌输的皇室礼仪都抛诸脑后了,探直了脊背想要透过屏风看向殿后的方向。

    “午后陛下想见大皇子,吩咐乳母抱他过去了。”皇后轻描淡写道。

    容从锦眉心微颦,随即驱出心底隐约的不安感,他和永泰帝的交易是建立在他不再插手朝堂之事的基础上,他再越界即使有顾昭在他这边,永泰帝也容不得他了。

    左右都是后宫事。

    “兄长想见侄儿,应该自己过来呀。”顾昭嘟囔一句,想看侄儿的心思还是站了上风,起身道:“嫂嫂,那我去看侄儿了。”

    “去吧。”皇后知道顾昭想一出是一出,顾不得许多礼节约束,无奈摇头叮嘱他道,“不可打扰陛下处理公务,记得去母后宫里请安。”

    “是。”顾昭拱手行礼,“臣弟告退。”

    容从锦跟在顾昭身后行礼,他在皇后面前向来安静,从不出悖逆之言,皇后浅笑着颔首就让他们退下了。

    数月间,永泰帝坐稳皇位也重新修缮了一番后殿,先帝荒于朝政,书房只是摆个模样,但永泰帝不同,他在书房待的时间比在寝殿还多,每天批六七个时辰的奏折,朝廷才勉强运行上轨道。

    推着巨石上山固然艰难,但这样说的人大约是没见到巨石发出轰隆隆响声碎石飞溅一路崩塌滚下山的情形,大厦将倾想要阻止颓势要付出的努力可比走上坡路难多了,简而言之就是老子荒废的朝政挖下的坑,都得由永泰帝料理。

    永泰帝深感疲惫,一切都不像他登基前想得万事虽难,但略一变通就可以迎刃而解,他在政务上耗费的心力是登基前数倍不止。

    “皇兄、陛下万安。”顾昭行礼后就开门见山的问道,“皇兄,侄儿呢?”

    “在后殿,肃王妃,你也进宫了?”永泰帝道。

    容从锦下拜,在顾昭身后做出恭敬的模样,他们间的气氛倒是略缓和了些,进忠引他们进后殿,“侄儿!”

    顾昭还没看到大皇子已经欢快的摇着头提高声音,室内一个着浅绿色宫装的美人没料到后殿竟有外人进入,连忙起身行礼。”你是…”顾昭顿住脚步,疑惑打量着面前的人。

    目若漆星,眉似新月,云髻雾鬟,楚腰纤纤不盈一握,水袖轻扬下摆行礼时如娇花照水,婀娜多姿,宛若壁画上的仙娥下凡,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胜西子三分。

    顾昭此生只见过两个有着如此美貌的佳人,一个是他的王妃,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位了。

    她的美跟容从锦昳丽无双,如清霜月露下的一株雍容华贵的芙蓉不同,她更像是怯生生皎若云间月,在银纱般的薄雾后犹抱琵琶的露出些许身姿,引人遐想。

    “臣妾柳氏,给肃王肃王妃请安。”柳氏盈盈下拜,声音似碎玉玲琅激落在月下流泉上。

    “这是柳充华。”进忠道。

    “柳宗理是你什么人?”容从锦若有所思道,永泰帝并未选秀,顾昭常去太子府上又从未见过她,那就是登基后纳的美人了,永泰帝继位半年,她就已经是充华了,必定是有几分家世的。

    “是臣妾的兄长。”柳充华应道。

    第67章 闻郎江上踏歌声

    “你下去吧。”顾昭视线撇开吩咐道。

    “是。”美人应道, 身边两个宫女跟着行礼,从侧门退下。

    顾昭有点不太自然,按理说这美人虽然年纪与他相仿, 既然是宫中嫔妃也应该是自己半个庶皇嫂, 他应该对嫔妃客气些, 可是顾昭执拗得转不过这个弯来, 在他心里皇嫂只有一个。

    嫔妃退下,顾昭心底略舒畅了些,凑到襁褓中的小团子面前观察片刻, 小心翼翼道:“本王是你小叔叔哦。”

    几个乳母精心照料着,这孩子也褪去初生时的红皱, 变得白嫩嫩的极为玉雪可爱, 像一颗刚被剥开青翠外衣的雪白莲子带着清新的水汽, 顾昭忍不住在他脸颊上用手指轻戳, 软肉摇晃了两下仿佛平静湖面上荡开的涟漪,顾琮睡得香甜, 小胸脯有节奏的起伏着, 精巧的手指微微蜷缩收拢在掌心里, 根本没发觉身边的小叔。

    “他好可爱。”顾昭压低声音傻乎乎道。

    “你好好睡觉, 长大了小叔带你去骑马。”顾昭曲起手指在他面庞上轻轻一蹭,随即帮他把微敞开的小被子盖好。

    容从锦侧首望着顾昭俊美侧颜, 暖橙色的阳光透过窗扉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 他的神情专注温柔, 仿佛积雪在阳光下缓缓消融汇入清澈溪流, 容从锦不觉微微一怔,忽然意识到顾昭只是被禁锢在这个躯壳里,他不能做出高于自己能力的判断, 或许落在旁人眼里显得愚笨,但他却是真诚的爱着每一个人,他希望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

    这种心愿在皇室里显得渺小又可笑,却不知怎得让容从锦心底逐渐柔软。

    顾昭安静的注视小皇子片刻,朝王妃做了个手势,容从锦会意两人一前一后的放轻脚步走出房间,在廊下候着的乳母躬身行礼又进去照顾小皇子了。

    顾昭兴奋得面庞微微泛红,意犹未尽的吧唧了两下嘴道:“从锦你看到了么,小侄儿好像皇嫂哦。”

    “这么小的孩子也看不出什么吧。”容从锦失笑,两人避着阳光沿着雕楹碧槛的游廊向亭榭深处走去,一路花木扶疏清香宜人,顾昭兴头正高拂过一丛迎到面前的粉白芙蓉,强调道:“皇嫂就很好看,所以小侄儿也好看。”

    “王爷应…”用端庄一类的词,容从锦下意识的想要纠正顾昭,皇后身为一国之母这种形容未免过于片面了,又是叔嫂的身份,小叔子如此言语略显轻浮,可话到舌尖转了一圈,面对着顾昭偏转过来的面庞上黑亮濡湿宛若星辰的眼瞳,容从锦忽然说不出来了。

    那些世俗的礼教不过是些唬人唬己的东西,仁义道德是约束旁人的,有一星的利益就足够打破礼教,可是顾昭不一样,顾昭从没有过一丝恶念,他就像是峡谷中拂过的清风,携着灿烂温暖的阳光。

    在满是权势争斗,皇室厮杀的利益交织里,他是最难得可贵的。

    “嗯。”顾昭很仔细的转过头来倾听,他认真时眼眸会微用力睁开,眼神明亮而专注,抿着唇像是一只努力攀爬的猫咪。

    “没什么。”容从锦轻声道,顾昭不需要再掩饰什么了,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他们还有很长的时光。

    长春宫,太后的精神好了很多,仿佛从皇后的位置上退下来让她年轻了几十岁,笑容又重新回到了太后的面庞上,即使是顾昭这样的憨憨都看出了太后的不同,他们自然是为太后高兴的。

    而太后一心想把十几年亏欠顾昭的母爱全都补上,一片慈爱全然出自肺腑,拉着顾昭的手有说不完的家常,她的牵挂、骄傲和所有的寄托都在当今皇帝身上,心头重担卸下骤然回首才发现身边还有一个被自己忽视多时的小儿子。

    以前没有时间教导顾昭,跟顾昭仔细的讲明道理,就只能用棍棒让顾昭明白哪些是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避免他在皇宫里犯了大忌。

    愧疚混合着想要弥补他的复杂情感,让太后迫不及待的拉近母子间的关系。

    母子间没有隔夜仇,何况是顾昭这种小太阳性格,即使有些不知所措但他还是接受了太后超量十几倍的母爱。

    容从锦坐在下首不急不缓的用着茶点,他们母子相聚的时刻,自然用不着他去打扰。

    “肃王妃。”太后擦干了眼角的湿润转首道。

    “母后。”容从锦难得有一些出神,微微倾身连忙应道。

    太后并未计较他的失礼,太后并不清楚容从锦和天子间曾有一场杀机毕现的凶险交谈,皇帝更多忙着前朝的事,对肃王妃不再提起,在太后看来自然是两人关系缓和的体现,语气更是温和了几分:“哀家第一次见你时,就知道你是个懂分寸知进退的好孩子。”

    “你能和昭儿这孩子琴瑟和鸣把日子过得有起色,哀家即使在宫里也是为你们高兴的。”

    “母后过誉了。”容从锦立即做出受宠若惊的神情,微垂着首诚惶诚恐的应道。

    “以前许多话总是来不及叮嘱你们,幸得先帝为昭儿赐了你做王妃。有你护着他,免去他在诡谲风浪中倾覆…”话音未落,太后眸底竟泛起一抹水光,微侧过首用锦帕优雅的拭了下眼角,哽咽道,“彩云易散琉璃脆,如今陛下已经有了嫡皇子倒是让我想起昭儿小的时候。”

    容从锦眼睫低垂掩住眸底晦暗,他与顾昭成婚已经一年有余,仍未有半点消息,如今局势稳定太后提起侧妃的事也是情理之中,但不知怎么的容从锦心头忽有些酸涩,像是谁咬破了一枚半青的梅子,酸汁寻着缝隙搅得他心底微微一痛。

    “他也曾是望京里出类拔萃的子弟,三岁识千字,五岁成诗,七岁便能入书房跟皇帝共读策论,那时就是晟儿也比不过他的才华,可惜…”太后眼眸中浮起光芒,微微一顿倏然间那簇光亮又寂灭下去,微微一叹,再也说不下去了,保养得当的纤细手指却依旧紧紧握着顾昭的手。

    顾昭身姿修长挤在高背椅上时却依旧下意识的蜷缩着身躯,双腿搭在高背椅下的横栏上,像一个坐在成人椅子上的孩子,他迷茫的看着太后悲伤的模样,展平了衣袖去给母后擦眼泪:“母后,您跌痛了么?”

    他一不小心就把眼泪越涂越大,衣袖胡乱的抹过太后面庞,妆容不由得糊在了一起,顾昭觉得自己闯祸了愈发焦急,手上的力气更重了几分,哼哧着像是在给宫墙刷粉。

    “王爷。”太后身边的宫女连忙提醒道。

    “无事。”太后刹那间都顾不上哭泣,抓住他的手安抚的轻拍了一下,又转头对容从锦牵出一抹笑道,“多少年的事了,提这些做什么,平白让你也跟着难过。”

    “肃王妃?”太后瞥见容从锦呆坐在紫檀椅上,一向灵动的双眸忽然写满了浅显的惊愕时,太后的声音不自觉的低了下去略带疑惑的唤道。

    坐在不远处的容从锦彻底没有了动静,脑海中轰鸣着的都是嘈杂的声音,眸底交叉滚动着震惊和茫然两种神情,仿佛被一道霹雳击中,连手指都动弹不得了。”母后…”容从锦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的缓缓道:“王爷年少时,与如今不同?”

    “自然不同!”太后立即反驳道,她声音不自觉的提高了几分,片刻意识到了自行回落声线解释道:“他是因为一场高烧才变成这样的。”

    “这些私底下的事情,望京的门户想必也有所耳闻,明面上说是高烧,但起因还是一盘糕点。”太后手指摩挲着顾昭的手背道,“那时贤妃独大,一度传闻将要被册立为贵妃,后宫人心涣散,哀家里外苦苦支撑却还是被人寻了个缝隙,买通了晟儿身边的侍官,将一盘掺了东西的点心送到书房。”

    “昭儿早慧,便能同兄长一同读书,那点心本是给晟儿留着的,昭儿身量小饿得也快,不等午膳后就吵着要吃糕点,他兄长就让给了他。“太后眼眸微阂,低声道:“本还剩了几块,但晟儿见他喜爱就给他留着,自己没有吃。”

    “谁知道他午后就发起高烧来,太医都说他不成了,可是他挺过来了。”太后指甲刺入顾昭手背,顾昭吃痛下意识的抽手,太后连忙松开手指轻描淡写道,“不过有些伤了身体。”

    容从锦被这皇宫密事惊得久久回不过神来,太后疑惑问道:“你不知道么?”

    容从锦缓慢摇头,定远侯府远在滇南,挪入望京时顾昭都已经弱冠了,早就痴傻了数年了,再加上先帝在时定远侯府处境艰难,不过时一个被忌惮的外臣,他们从哪里去知道这种皇室秘辛的?

    贤妃直到被废黜也只是妃位,从未被册封过贵妃,看来背后主使并未认罪,太后还是与先帝达成了共识,或许是太子之位或许是旁的…太后的隐忍、谋略皆是令人自愧弗如的。

    然而容从锦顾不得惊叹一番太后的谋略纵横,他的思绪被另一件早已忘却的事填满了。

    永泰元年,肃王受封建州,携王妃赴封地。

    无拘无束的风吹拂着成群的青松,林间送来草木的清新气息,仿佛枝梢的游风都啜饮着清芬。

    车队摇摇晃晃的穿过山林旁的官道,侍卫整齐的在旁护卫着,顾昭还没出过远门,第一次出门就是躲在箱子里偷偷跟着王妃去了雍州,顾昭从没做过那么出格的事情,紧张得脸都憋红了,再出远门就是赴封地建州了,这次可是名正言顺了。

    顾昭在外面骑了一段时间的马,又耐不住性子钻进车辇里:“从锦…”

    扶桐本靠在车厢边上,看他黏糊糊的模样先是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忙不迭侧身一撑跳下车辇到后面青蓬马车去跟碧桃打发时间了。

    容从锦晾好了茶,好整以暇的等着他回来,顾昭甚至没发现扶桐溜走,隔着紫檀小几在下面悄悄牵住他的手,腻腻歪歪的摆弄他的手指:“陪本王骑马吧。”

    “烈日当空,王爷饶了臣吧。”容从锦推拒道,顾昭喜欢在外面跑,以前在望京里住着不知道哪家就是陛下的眼线或是四皇子七皇子的人,顾昭只能被扣在王府里防止他到外面闯祸,给旁人留下把柄,现在仿佛被解开辔头的骏马翻蹄亮掌,奔腾如风。

    他在盛夏的中午晒上一个时辰,肯定头晕眼花。

    “哦。”顾昭也不纠结,低垂着头三两口喝干了水,把紫檀小几推到一旁亲昵的躺到王妃身边,美滋滋的和他靠在一起,“那本王陪着从锦。”

    “好呀。”容从锦唇角不禁噙上了一抹柔和的笑意,指间拢着帕子温柔拭去他额头上的汗珠。

    顾昭躺了片刻望着车辇穹顶边角上摇晃着的流苏,忽然道:“本王喜欢你拒绝我。”

    “臣不懂。”容从锦困惑,自从知道顾昭以前是个”神童“后,他觉得顾昭思绪的跳脱仿佛都有了解释,越发不能小看了王爷。”以前从锦什么都顺着本王,可是那时你离我很远。“顾昭坐直了,双臂展到最大,唇角微微翘起忽然贴近王妃,低声道:“现在我们很近。”

    容从锦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身子微微后仰,顾昭的手臂却已经悄然拢在了他的身后,不禁跌入他的怀抱里,顾昭凑过来,鼻尖亲呢的在他鼻梁上轻蹭了一下,侧过面庞时,他几乎能感觉到顾昭侧颊上的绒毛擦过他面庞的触感,这种小猫表达好感的亲密令容从锦不由得微微一怔,但心头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甜蜜。

    “王爷是让臣跟您做对么?”容从锦嗔怒道。

    顾昭蹭了两下,也许是觉得自己身上臭臭的,不想弄脏了衣衫整洁的从锦,退开些许语气却依旧亲昵:“从锦喜欢,做什么都好。”

    他最喜欢见到从锦笑了,当他笑起来或者偷偷在心底笑的时候,他也觉得很快活。

    容从锦扬起头,轻轻的吻住了他的唇,片刻后问道:“王爷有没有想过要一个孩子呀?”

    第68章 何处春江无月明

    车队在沿途驿站休息, 换马准备补给,一切都有条不紊,从驿站二楼的窗扇推窗望去, 青翠绵延的山脉携着清新的风将房间里疲倦的气息扫净。

    顾昭几天来, 每次就寝前都要问一次世子的事, 假装不在意的随口问一句, 眼角眉梢却写满了刻意与期待,容从锦好脾气的回应了几次,顾昭还是一直追问, 他不禁有些无奈,再次给出肯定答复后补充道:“王爷想得太久远了, 即使是臣愿意, 双儿也不一定会有孩子的。”

    “哦哦。”顾昭早就练就了无论王妃说什么都先点头, 然后再去琢磨他的意思的习惯, 停顿一下道,“那就找兄长要一个, 宝宝会像从锦的。”

    不像从锦的他不想要。

    “陛下皇嗣怎么会像臣?!”容从锦立即反驳, 又不由得扶额。

    若是皇嗣长得与他相似, 那无论是面对夫君还是陛下, 定远侯府都是抄家灭族的罪名,顾昭总是有危险的奇思妙想。

    “本王又说错话了么?”顾昭看他皱眉, 伸出手指抵在他眉心处想要抚平褶皱。

    “求人哪有长久的。”容从锦食指勾在他的腰带上, 将他拉向自己, 声音在晚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的轻鸣间显得有些模糊, 却又格外温柔,“求人不如求己。”

    *

    清晨起来坐在床边踩着脚踏,身上歪歪斜斜系着中衣的顾昭深深的悟了, 他的兄长一如既往的可靠,总是能帮他解决问题,他也习惯把所有他解决不了道事情都推给兄长,但是这一次他不想把他的王妃也推给兄长。

    有些事情是不能分享的,想到王妃会对着兄长笑,顾昭恍惚间察觉到有一种酸胀的情绪在胸腔里弥散,在触及到更深层的时候又像是火在灼烧着他,顾昭懵懂间还不知道这是嫉妒的滋味。

    “王爷,该赶路了。”容从锦睡在床内侧,半支起身子,锦被从他胸膛前滑落,雪白的肌肤上点缀着零星的吻痕,仿佛霜雪里卧着的一枝灼灼红梅,慵懒道,“把衣裳递给我。”

    顾昭怔忪回首,只见美人青丝如墨,发丝瀑布似的自光洁肩头垂下,头微微侧着含笑望他,不见如何雕饰已是昳丽无双,更兼眼波顾盼潋滟平添三分风韵,双眸清澈温柔,宛若梅花雪月间,扫落在洁白雪面上的粼粼月华。

    顾昭胸中蠢蠢欲动,一个飞扑将他压在身下,垂首在他唇上含糊黏腻的吻了数次。

    好像被热情的毛绒绒大狗袭击,容从锦微扬着首,纤长脖颈展露出一段优美弧线,手臂亲昵又无奈拥着顾昭,边笑边道,“再不收拾今晚我们就没有官驿可住了,王爷要露宿荒野么?”

    “好啊。”顾昭连连点头,又凑上来在他唇边轻啄了一下,“从锦也会在那里的对么?”

    容从锦微微一怔,少顷眸底浮起一丝温情,低声道:“自然。”

    顾昭很高兴的用脸颊亲密的蹭了蹭王妃的侧脸,像是小动物表达爱意的方式,仿佛这样才能诉说他万分之一的喜悦。

    “无论何地,何种境遇这次臣都会陪您走到最后。”耳鬓厮磨间容从锦微阂双眸轻声道。

    或许是顾昭幼时高热不退烧坏了头脑的原因,他并不像其他公子一样纵情欢愉,即便面对心爱之人又尝到了情事的滋味,他也是享乐却并不沉溺,好像仅有最开始的几个月他格外热衷床笫缠绵,现在能亲一下自己与鱼水之欢对他而言一样快活,无分高下,肌肤相贴同床共枕,这种最原始基本的夫妻相处同样能触动他,令他无限欢欣。

    容从锦不禁沉默,他初见顾昭,只是喜爱他心思浅显如一泓清可见底的湖水,再加上他对自己的思慕和他的贵重身份,和他成婚会是一个聪明合理的决定。

    现在他却由衷希望顾昭能多懂得一些,不负那年雍州风雪。

    车队走走停停,容从锦刻意放缓行程让从未放松离开望京的顾昭有机会一览山河烟雨,不知不觉间车队走了一月有余才抵达建州城外。

    “王妃,王府一干事应已经准备好了。”前哨传回消息道。

    “进城。”容从锦微松马缰道,肃王就藩相当于整个王府搬迁,定下封地后已经分批送过一些王府的大件家具、摆设,但顾昭用惯了的物件他还是放在了最后一批打包的行李上随车队一同前往建州,

    沿路从宽敞平整的官道换成细石子路,道路难行加上车队辎重较多难免耽搁了几天。

    等进了城也能松快松快。

    建州府城不过望京城三分之一大,民居青墙灰瓦顶上铺了一层棕叶,仍透出底下瓦片上泛着的青苔,城中主路是青石板路,两侧高大树木簇拥,苍翠阔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树影婆娑。

    “这是什么树?”顾昭一路游山玩水本已有些倦了,躲在马车里小憩,临进城时不放心王妃独自在外才从车里钻出来,此刻骑在马上高仰起头傻乎乎的望着树叶,嘴吃惊的微微张开。

    他骑的马是大宛进贡的名驹,皇室御苑里也没有几匹的骏马,是当今天子亲自赏赐的,比身边侍卫的寻常马都高出数尺,可顾昭仰头仰得脖颈都酸了,在他的视野里这树木的枝叶宛若连接苍穹的碧玉,遮天蔽日,只有些许阳光从缝隙间盈盈挥洒。

    “臣也不识得。”容从锦微顿了一下抿唇轻声应道,他心中大概有个影子,却因只是从书上读到过从未见过实物,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好在顾昭面前卖弄。

    “竟也有从锦不知道的事情。”顾昭的好奇心来的快去得更快,笑得抓紧了马缰在马背上微侧过身来调侃道,唇角溢满了笑容。

    容从锦不禁觉得赧然,嗔怒的绷起面庞眼波横扫过顾昭,让他莫要在进城的护送车队里令自己难堪,顾昭笑得前仰后合完全没察觉到他这一眼中的警告,一双星眸微微弯起仿佛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此刻风清天蓝、海阔云淡,身后马蹄声清脆悠长,空气不同于望京城参杂着酒楼与世族显贵府邸隔着院墙飘荡出来的檀香、芸香气息,唯有一种草木清新蕴含着淡淡水汽的清香,望京的纷扰与重重枷锁都被抛在身后,皇权财富、权势地位都不重要了。

    身边郎君风华正茂,皎如玉树临风前,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容从锦刚涌起的些许恼怒刹那间烟消云散,不由得回以浅笑,彼此目光相触都觉得说不出的美好。

    待到了王府前,顾昭先下马又匆匆快步走到容从锦马旁,朝他张开手臂:“从锦,本王接着你。”

    定远侯府世代出武将,儿郎骑射何等精湛,容从锦虽大多数时候都留在内院,但也是能骑马日行百里赶赴益州平息水患的自然用不上他来扶着,容从锦看他宛若大鹏展翅生怕他跌落的模样恍惚间却仿佛又见到了他们新婚首日顾昭带着他入宫拜见太后的时候,顾昭也曾是如此小心翼翼的护着他,生怕他有一丝闪失。

    时光流逝,顾昭待他一如伊始。

    “入府吧。”容从锦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投入王爷怀抱,但下马后还是在他身上微分担了一下重量,语气不自觉的温柔,街边零散的跪着一些百姓,建州城不比望京,因地理环境特殊,周边小村落傍海而居,多达数百个,建州城内的百姓只有几千,但顾昭乃是封王,以后就是建州内最具威势的人,当施仁政,自然不能入建州城首日就令百姓久跪不起。

    王府仪仗过后,依例车队尾的侍卫向路两侧抛了一些金叶或是吉祥裸子。

    王府管家在王府门外迎接,顾昭握着容从锦的手一摆一摆的与他并排迈过门槛。

    王府入门折过影壁是一个小方厅两侧修竹葳蕤,笔直的石板路衬着竹影通往正堂和两间配殿,后殿题着瞻霁堂,穿过月亮门就是后院居所了。

    “东西两路把角上的后罩楼和抱厦都是暂时安排给下人的,侍卫都在后头的宅子,等王妃和王爷来了再安排。”管家微躬着腰,对王妃极恭敬。

    他是望京带出来的王府旧管家,早在望京就见识了肃王妃的本事,不仅内外都是一把好手把王府管得滴水不漏还哄得住王爷,自从他进府后他们王爷是对这位王妃言听计从,俨然就是跟在他身边的一条尾巴。

    他去问王爷,王爷也只会丢给他一句“问从锦”。

    任何事情王妃点头就算是定下了。

    “可以。”容从锦问道,“寝殿在哪?”

    管家连引他们走中路,庭院间有一方小小水榭,残荷盈盈浮在一泓碧池内,岸边垂着一棵茂盛的垂柳,一旁假山石上还引了活水,假山最上方坐落着一个小凉亭,流泉淙淙就从凉亭边上汇入水榭,想来春夏交替之际或是傍晚时分,伴着泉水鸣溅,在凉亭赏景或对月浅酌,清亮水雾氤氲间别有一番意趣。

    “这凉亭叫什么?”顾昭看见覆着绿琉璃瓦的飞檐凉亭颇觉满意,顿住脚步在额头上用手搭了个遮挡,顺着阳光眯起双眸仔细辨别凉亭上悬着的匾额。

    “这…”管家踟蹰片刻,低声道,“不敢欺瞒王爷,建州修建王府的管事是当地找来的,王府修建好奴才到建州,敕令建造的管事暂时给起了个’缀锦亭’的名字,因冲了王妃的名讳,奴已经叫人取下来了。””是否要责罚管事呢?”管家询问道。

    “不必,短短数月管事能将王府修建完毕,且精致典雅可见是用了心的。“容从锦道,”重新换个名就是了。”

    容从锦目光微扫,瞥见杨柳依依池面水波潋滟,想起一句春光满手生,夹岸笼溪月,随口道:“便改了溪月亭吧。”

    “惜月…”顾昭喃喃重复一遍,微用力握紧了容从锦的手,兴奋道,“就像本王怜惜你一样。”

    “是呀,多谢王爷垂怜。”顾昭兴致高涨时就忘了分寸,手上力道也不记得收一收,握得容从锦手掌一痛,本能想要抽出手却间顾昭两眼亮晶晶的望着他,顿时无言。

    顾昭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夫君,唯一的毛病就是多生了一张嘴,仿佛他说话就是要惹自己生气的,什么怜惜?从以前的皇子兄弟那学来一些浪荡言辞,转头就用在他身上。

    “你下去吧。”容从锦吩咐管家。

    “是。”管家躬身目送两人走远。

    建州气候温润,花园内移步换景花木扶疏,虽没有金玉堆饰雕梁画栋,却也质朴可爱,还未走到寝殿,顾昭就凑过来,唇覆在王妃耳边悄悄道,“本王喜欢这个地方。”

    第69章 天容海色本澄清

    寝殿前院有一片莲池, 推窗即能望见莲池,建州天穹澄澈,已过盛暑, 碧荷繁盛随水波摇曳, 唯有一两芙蕖在明媚日光与蒸腾着的湿润水汽中送来清幽香气, 光影交错间恍若坠入人间的仙境。

    “后院有紫藤!”没了外人, 容从锦就更拘不住顾昭了,王爷撩起锦袍飞奔前去打探,又回来兴冲冲道。

    他一抬首, 正巧见到站在紫檀书案前微侧首望着他的王妃,容从锦似是刚听见响动才转过头来, 唇角尚未来得及抬起, 一双眼尾微微上翘的桃花眸里却已多了几分温情, 莲池清雅景致从窗边泻入, 瑰丽温暖的光束漫过半支起的窗扇映在他修长纤薄的身躯上,为他拢上了一层融金似的边缘。

    顾昭的心刹那间空了一拍, 迷蒙与期冀同时涌上心头, 冥冥中仿佛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少顷心底好像流淌过一声无言的叹息。

    顾昭走过去固执的握住了容从锦的手, 十指相交间他仿佛能听到容从锦的心跳,彷惶才逐渐褪去, 隐约浮现起一点后知后觉的甜蜜, 顾昭微咬着下唇, 在心底郑重道, 本王的,谁都不给。

    “让他们把寝殿再打扫一遍,把从王府带来的琉璃瓶和青玉蛐蛐罐都摆上。”容从锦习惯了顾昭的反复和常人不能理解的执拗, 任由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吩咐道,“幔帐用那匹雨过天晴色的轻容。”

    “是。”碧桃应道,很快走到廊边招来几个伶俐的侍女安排下去。

    “王爷看看寝殿还有哪里不妥?”容从锦被他大手捉得指尖微痛,不禁略皱了一下眉,却没打算说出来转而轻声问道。

    “都好。”顾昭留意到了,一点点松开他的手,只是将他纤细的手腕松松的握在自己掌心里,回首随意打量了一下四周,王府的工匠比不上内侍省的手艺,细致初却也没有拘束,多了些自在的风格,他很喜欢。

    顾昭说得认真,容从锦也不由得浅浅一笑,流露出几分欣愉,建州王府以后就是他们定居的地方了,不出意外他们会在此终老,王爷是王府的主人,他当然希望王府的一草一木王爷都能满意。

    而且他还有几分不好对外言诉的隐秘心思,顾昭在望京是被太后和陛下放在手心里精心呵护宠着长大的,新帝登基王爷前往封地虽是必然之举,但对于顾昭而言,若非是因为他这个王妃身份尴尬,陛下不容,他也不必仓促离京。

    容从锦心底还是对他有几分歉疚的,却不知顾昭只要有一片棕榈叶遮着风雨,足够他们二人容身的空间就心满意足了。

    “不是说后院有紫藤么?”容从锦轻声道。

    “是呀,好大一株。”顾昭立即快活点头,拉着容从锦的手腕往后院走,“本王带你去看。”

    *

    珠流璧转,晨光自云端倾泻,寝殿内侧的红木螭龙纹拔步床的廊柱泛着柔和光泽,灿烂光线穿过雨过天晴色的幔帐刹那间温柔如水波涟涟。

    “碧桃。”一只纤手挑开幔帐。

    侍立在山水六曲连屏外的碧桃闻声转进来服侍,侍女上前分别将幔帐轻纱拢到两侧金钩里,碧桃微微躬身,她捧着描金朱漆盘,上面放了一只豆青汝窑盏,只含笑道:“公子好梦,这一觉睡了好久。”

    “什么时辰了?”容从锦坐在床边,取了茶漱口,随口问道。

    “快到午时了。”侍女捧来外袍,碧桃收走茶盏转身去取,“扶桐一贯是个嘴馋的,昨天去郊外的潮项山走得乏了,上午都跑去小厨房讨桃花酥了。”

    “竟睡了半日。”容从锦也颇感意外,摇头笑道。

    他声音略有些低哑,不过喝了茶也逐渐滋润过来,声线宛若箜篌清澈优雅,扣人心弦。碧桃一听就知他并无不悦之意,不由得微松了一口气,扶桐这些日子越来越没个拘束了,到了封地就如同雀出牢笼整日玩得不亦乐乎,最过分的是还带着王爷一同玩乐,她在一旁瞧了都胆战心惊。建州风景壮阔,可以游山玩水的地方不少,可要是弄伤了王爷怎么好?她们如何担待的起。

    “你不必担心。”容从锦站在屏风后披上外衣,看出她的心思边束着革带边道,“王爷愿意多出门走动是好的,我本不喜欢这些旷野山林的所在,扶桐肯替我去那便很好了,况且她也晓得分寸。”

    “前几日还让医官多配了个避蛇的香囊给王爷。”容从锦提到顾昭,神情不由自主的柔和了几分。

    碧桃的心甫一放下,容从锦又问道:“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含露,把王妃的那只红宝金凤簪找出来,还放在库房箱子里呢。”碧桃支开侍女,在梳妆台前给容从锦梳着青丝,犹豫了一下垂着首道,“公子喝那些药做什么…”

    她鲜少有这样吞吞吐吐的时候,容从锦阂眸道:“你想说什么就一起说了吧。”

    左右无人,碧桃才半跪下身与容从锦视线平齐,在镜中注视着他认真道:“从前还在望京时,公子让奴婢去嫁妆铺子里取来的药在王府拆方煎药,奴婢都照做了。便是宗室血脉,您不想要的奴婢也都听您的。”

    “可怎么到了建州,公子又改了心意?”碧桃道,“左右太后和陛下也不曾催促过肃王,我们只当不知就是了,建州远在望京千里之外,大约太后也不会难为肃王。”

    “以后…左右有没有世子,王爷待您都是一样的。”碧桃停顿一瞬,横下心说出心声道。

    王爷对王妃的感情她在一旁瞧着心明眼亮,王爷是深爱着王妃的,也离不开王妃,就是一世没有世子,王爷也不会有半分在意的,他甚至都留意不到这有什么问题,他们又何必捅破这层窗户纸呢?

    “碧桃,你变了。”容从锦不禁感叹道。

    “公子?”碧桃立即惶恐跪倒在地,不知所措。

    “当年我跟于陵西的婚事横遭变故,你惊惧得偷偷垂泪,生怕我嫁不进去于府遭人耻笑,后来于府把那些文定的嫁妆送回来,你把那些你绣了几个月的绸缎纹样全剪了,明面上却依旧不提于府半句不堪。”容从锦亲手扶起她,“你并非是有多么满意于府,只是太清楚大钦对双儿女子的禁锢。”

    “你从来都是小心谨慎,不越雷池半步的。”

    “现在你也敢讲出自己的想法了。”容从锦轻拍着她的手笑道,“看来建州的山水确实养人。””王爷待奴婢极好,奴婢不该有这种大不敬的念头。“碧桃摇头,面露惭愧之意低声道,“奴婢自知失言,只是担心您的身子。”

    双儿孕育本就是险中之险,公子大婚后又从未歇息过半日,现在靠汤药调理身体不是什么好主意,以她的意思最好是先修养一年再做打算。

    容从锦垂眸望见碧桃一双水盈盈的双眸里流露出来的羞惭与掩饰不住的关切,不由得在心底感念碧桃待他的真心,握着她的手微紧了一下后又松开,转身面对铜镜。

    打磨精细的铜镜内,映着一张容艳绝伦的面庞,青丝柔顺低垂衬托出纤细优美的脖颈,如新月清晕,花树堆雪,容貌昳丽不可方物,容从锦单手轻抚过面庞低声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怎么舍得把顾昭拱手让给他人?

    “我做不到的,自然有人来替我做。”容从锦放下手,“我无法周全的,陛下自然会让我周全。”

    “你以为我是从哪里找到这么好的药方的?”

    容从锦不再看向碧桃,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室内,“药凉了药性就散了,拿过来吧。”

    现在那个人是陛下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哪里容得下拒绝,肃王妃久未有孕他必然是要过问的,顾昭又会为他出头,站在他前面顶撞兄长,但现在顾晟首先是君王,是大钦的陛下,其次才是那个呵护他的兄长,何必让彼此脸面上都不好看呢。

    他最佩服顾晟的一点,就是他算尽了人性,他从没有逼迫自己做过什么,连药方也只是其中一件随赠礼物,做与不做悉听自己的心意。

    明明身在温暖湿润的建州,碧桃却不禁发寒。

    碧桃安静退下,将小厨房里温着的汤药端上来,容从锦便在寝殿内饮下汤药,又让碧桃开窗散去药香。

    建州临海,顾昭见过建州安抚使后就像是了却公事,更是一心玩乐,数月里顾昭名为巡视封地,实则饱览美景,容从锦也不拘着他,反而同他一起欣赏风景,只是避免深入密林与夷族聚居地。

    风过林梢,阳光正好,海浪轻拂将细腻的白沙推到浅滩,极目远眺蔚蓝天际线与清澈海水几乎融为一体,顾昭毫无形象的撩起下袍,赤着脚在海滩上捡拾着贝壳,让阳光照射得温暖的海水不时漫过顾昭脚面。

    容从锦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椰树下看着他,顾昭不时抬起头确认他还在原地,他朝顾昭挥挥手,顾昭就会很快活的笑。

    “这片是浅滩?”容从锦看顾昭趴在沙滩上挖坑,又转头确认道。

    “是,这片是王府别院的私地,渔民都不大往这片来。”秦征道,“建州可以出深海的地方就有五六处,鱼获甚多,浅滩毕竟海产有限,除了孩童很少有人留在浅海捕鱼。”

    “建州不缺海鱼,在望京时倒不曾见过建州的特产。”连腌鱼都不常见,他们在建州却见到了许多肥美硕大的海鱼,滋味与河鱼不同。

    “建州粮食紧缺,男子耕农,种禾稻,妇人桑蚕织布,但数量不多,织品也不甚精致。”秦征道。

    “回去传建州安抚使到王府。”容从锦微微颔首,他陪着王爷走遍建州,建州大部分地区还是原始的刀耕火种,比不得南方精细,往往耗费极大力气开垦出来的农田,两三年过后粮食产量下降就会被废弃。建州百姓和夷族不得不将精力全投在海上,但看天收成,没有渔汛的年份建州就会爆发饥荒,夷族甚至烹其父母也。

    其实建州有很多资源都可以利用,比如天气温热,桑蚕生长极快只是缫丝纺车的技术跟不上,现在还在用单纺锤,纺出的丝线不到十分之一且单薄易断黯淡无光,倘若能换一批纺车自然不同。建州还有许多珍贵木料,如沉香、黄花梨、鸡翅木等,迷雾深林中足有数人环抱之粗壮,仰天望去,树干高大宛若通往云霄,这种尺寸的木料世所罕见,倘若能运往大钦富庶之地,所得银两也能投入建州建设。

    “你们在说什么?”不知何时,顾昭趁着海浪声悄悄走到两人身后深沉俯下身问道,警惕的瞥了秦征一眼。

    “秦统领提到王爷似比在望京时英俊威武许多,臣也觉得,正在和秦统领讨论王爷哪里变得更有气势了。”容从锦面不改色道。

    秦征其实早就发觉王爷绕到他们身边,笼罩着一层风雨欲来前无声的低气压,下意识的绷紧了身躯闻言不由得一怔,顾昭却深信不疑,态度立即好转,美滋滋走到前面向秦征投来一个“你小子很有眼光”的欣赏目光,然后道:“下去吧。”

    “是。”秦征连忙退下。

    “给你。”顾昭握紧拳头伸到容从锦面前,在他面前摊开手。

    掌心里放着一枚小小的淡紫色贝壳。

    “王爷捡来的么?很好看。”容从锦笑吟吟接过,“臣一定仔细收着。”

    顾昭被夸奖了,脸颊上刹那间浮起一团喜庆的红晕,摆摆手故作不经意道,“其实还捡了许多,只是这个最漂亮。”在他心里只有夜空的星辰才配得上从锦,他见到这枚贝壳,便觉得是捡到了一枚坠落在海边的星辰,他运气真好,只是贝壳太小,他一错神的功夫落入海水里迅速被沙砾掩埋遍寻不到,他废了好大力气才重新从湿润的沙滩里掘出来。

    “其他的也给你。”说着,顾昭把身后小竹篓里藏着的一大把贝壳都放到容从锦面前,贝壳哗啦啦的汇成一座小山,顾昭凑近问道:“从锦,你想到本王是哪里变得更英俊了么?”

    第70章 春桑正含绿

    建州安抚使于柏年逾五旬, 是先帝二十一年的进士,被调到建州后再无晋升,连送去望京的请安折子批复都是从无下文的, 建州偏远贫瘠基础建设又极为落后, 民族混居情况复杂无论如何试图改革总是不见成效。他也逐渐失去大展宏图的抱负, 在建州混沌度日乡音渐改, 直到望京发来文书,建州成为了肃亲王封地,他才恍然惊醒朝廷格局似有变动。

    于柏战战兢兢几日, 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打理建州事物等候封王传召,这一等就又是数月, 刚提起的精神气横郁在胸中卡了几日也就散去了, 原来这肃亲王比他想得更清楚, 一早就享起了亲王尊贵, 于柏顿感凄凉,又恢复了平时混不知事的模样。

    肃亲王府来传召时, 他宿醉未醒, 夫人急急忙忙的敲开房门将他洗涮一番塞进马车。

    “臣建州安抚使, 于柏参见肃亲王。”于柏在偏厅等候片刻, 又进了正殿跪在地上听闻侍女脚步声响,捧着青铜香炉、琉璃风扇等物移到殿内, 薰香袅袅眼角余光撇见一双玄色绣金丝祥云的皂靴踏进正殿在他面前顿了一下坐到主位上, 于柏立即行礼, 酒也醒了大半。

    “嗯。”顾昭俯视这胡髯一大把, 连官袍也洗得半旧的老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宣王妃。”

    于柏等了又等,却闻高座上的王爷淡声道。

    于柏心中一沉,即使被派到荒凉之地他也曾是想有一番作为的, 折腾了十几年才逐渐歇了心思。本以为肃王想见他是有意改善建州现状,却不想第一句话就是传召王妃。

    建州礼治法教规矩并不严苛,成婚的双儿、女子也能在夫君陪伴下见外客,但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话要跟一个从未出门以夫君为天的双儿交谈。

    门扉起合,王妃从屏风后走出。

    于柏微抬起眼皮,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屏风旁的开阔位置,见一身姿修长的公子缓步走来,立在王爷身后,他身着茶赤色衣袍,羊脂白玉蹀躞带揽着纤细腰身,带着一个坠丝络的香囊,除此之外不见如何装饰已是十分出众,往厅堂内一站,便是艳夺明霞,朗涵仙露,使大殿内如珠光般熠熠生辉。

    “你坐下。”王爷笑道。

    “是。”公子恭敬应了,才在王爷身边落座,王爷也不理会自己,一门心思想着讨好那位公子,奉茶扇凉,又把几个点心盘子都推到他面前期期艾艾道,“你吃。”

    早起都没吃什么东西呢,就匆忙过来了。

    于柏眼角一跳,看来这位就是肃王妃了,建州闭塞,他跟望京的联系不多,还是上次南海郡指挥使做寿,他去贺礼参宴,在宴会上听同僚提了一句“肃王娶的双儿是个美貌的”。

    他也是新帝登基,把建州划给肃王做封地才忙去打听肃王及肃王妃的喜好,消息却不多,打听来打听去只知道肃王的那些老毛病,对肃王妃却是知之甚少。

    再结合之前同僚的评价,就形成了一个擦脂抹粉珠宝环佩的双儿形象,一见才知道传闻有误,于柏不禁暗道同僚误我。

    “王爷不用忙,妾身还有些困乏,待公务理清到后殿去一同去用膳吧。”王妃软语道。

    “嗯。”王爷想了想应声道。

    “于大人,王爷在建州住了些时日,建州云蒸霞蔚,景色壮阔,王爷甚是喜爱,只是偶尔遇到建州百姓,见他们衣衫破旧,土地里稻谷干瘪,出海打鱼的渔民又常有空手而归的时候更有船只倾覆之危,异族扰乱亦不能平。”

    “于大人在建州已做了数任,不知可有对策?”王妃温和问道。

    他语气亲切,于柏却是额角渗出冷汗,又不敢擦,只得颤着声音道:“这……这。”

    建州积弊已深,这三点正是切中了建州困境的最根源处,有地无良田,有海无坚船,有民则异族难以同心,王妃数月来只陪着王爷游山玩水,竟也看出了这许多,于柏心知不可大意,这位王妃是个人物,不可敷衍,然而他在任上十几年都束手无策,又怎么能瞬息间变出良策呢。

    “不敢欺瞒王妃。”于柏心念电转,恭敬道:“臣十年前到任时便发觉建州土地石多地少,百姓开荒殊为不易,且土地荒瘠,百姓开垦出来的土地数载后庄稼难以生长,即使耕种后作物也会变得谷粒细小…”

    于柏一边整理措辞,一边絮絮说下去,越说越觉得灰心,他简直是把王妃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完全没提出任何有效的建议。

    枉为臣子,枉为建州的父母官。

    王妃却听得很认真,见他声音越发小了,最终呐呐不言也不厌烦,展颜笑道:“不错,看来于大人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堪称爱民如子。”

    “王妃谬赞了。”于柏汗颜,一张老脸羞惭得通红,银白胡髯跟着略微抖动。

    建州十年来没有分毫起色,完全是他昏聩的缘故,如何担得起肃王妃的夸赞。

    “大人请起。”王妃道。

    于柏爬起来,扶了扶歪斜的官帽,王妃身后一容貌端丽的女使莲步微移,亲自为他奉茶。

    于柏心情忐忑,王妃却并不开口,修长手指托着茶盏,另一只手拾着茶盖,细腻雪瓷茶盖轻刮过杯口发出沙沙轻响,于柏的心更是七上八下,不能安稳。

    肃王妃的气势倒是比他曾在望京中见过的那些贵胄们还强上几分。

    “于大人…”

    “下官在。”王妃刚起了个头,于柏连忙从紫檀椅上半站起身,只有一个袍子边搭着椅子恭敬应道。

    刹那间甚至有当年在澄元殿面见陛下,对答选拔进士时的紧张感。

    “不必多礼。”王妃笑道,“我并非是要问责大人,为官需心正、身正,建州在大人手里虽财政紧张些,但这些日子来我也派人打听过了,十年来你没有私加过一次赋税,遇到干旱的年景,还会主动写折子向闽中洲布政省请求减免赋税。”这就已经很好了,虽难掩庸碌,至少不会盘剥百姓。

    于柏羞愧长叹,容从锦让碧桃将一本册子递给于柏,“过了年就要播早稻了,这里有几点愚见,大人不妨一试。”

    于柏恭敬双手接过,打开一看全都是水稻如何育种、翻田、播种施肥还有水分管理等条目,梳理得甚为清晰,然而于柏却皱眉为难道:“这…”

    建州没什么良田,每家有几亩好的田都是要供着一年的口粮,谁舍得拿出来尝试?

    建州民风又颇为彪悍,他担心强行推行遭到反抗。

    “王爷初次在建州过年,就当作是与民同乐吧,从临近的村镇雇百姓来在王府下面的庄子的几百亩田地上种,每月每人一两银子的工钱,你派人盯着,只准用这个法子种。”

    容从锦点了下于柏受里的册子:“种出来的粮食尽归种田百姓所有,王府分文不取。”

    既然给了银子,百姓费些力气是没什么怨言的,再说还有可能能种出来的粮食呢。

    “是,王妃。”于柏遵令道。

    “这事不急,倒是有另一件事要大人即刻去办。”容从锦轻啜香茗,放下茶盏道。

    “王妃请讲。”于柏发现肃王妃有心改革,还并非好高骛远是个难得的实际派时其中的激动之情难以言表,立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肃容道。

    “建州养蚕分为春蚕、夏蚕和秋蚕,再过半月就是秋蚕结茧的时候了,以往建州用的都是掉纶,铁丝中贯细筒木条做边框,手捋丝以上筒,纵是熟练妇人一日不过得五六缕而已。”

    因为成品有限,养蚕始终难以成规模,所得除缴纳赋税外,各户皆无所余。

    “建州百年来一贯如此缫丝。”于柏应道,稍感困惑不知何处不妥。

    “嗯,我听说浣州有水纺法,一人摇车在前,两侧籞子五十,一边便是二十五丝,一纺二三缕合一,再纺五六缕合一缕,三纺以七八缕合一缕,一人摇车一周便是五十缕。”

    “一人可做百功。”建州最不缺的就是水,水纺借助水利可抵辛劳。

    “王妃此言当真?!”于柏立即激动站起,想到什么又沮丧坐下,拱手道,“只是浣州盛产丝绸,织工甚多,向来看不上…又与建州没什么往来,只怕不愿将此纺车建造之法交与建州。”

    “倒也未必。”容从锦从袖口抽出一封信,上面朱红赤封盖着肃王玺绶,“派人去浣州一趟,将此信交给浣州知州。”

    于柏眼前一亮,这才想起来建州虽偏远,但是他们现在是肃王封地,肃王那可是当今陛下的同胞兄弟,肃王一封信恐怕比自己十几道折子还管用。

    以后他们建州竟也能挺起胸膛了。

    于柏颇觉扬眉吐气,连忙擦了擦手才恭敬接过信,“臣即刻去办,多谢王妃。”

    “这本是王爷的意思。”容从锦摆手,微沉吟一瞬开口道,“不过有件私事还要借王爷的车马顺路办了。”

    “借,都给你。”于柏还没说什么,一直神游天外的肃王像是就等着这句话,抢在于柏前面毫不犹豫道。

    容从锦不禁向他粲然一笑,顾昭心底像有羽毛轻扫,惹得他心痒难耐,只想赶紧打发了这老头和他王妃牵着手回王府后院。

    昨日他就发现王府的葡萄藤上缀满了一串串饱满紫玉似的葡萄,正好剪了给从锦吃,顾昭盘算心道。

    或许是因为少年时在皇宫饮食被拘束,嬷嬷私下苛待他,太后又屡次告诫他不可再用来路不明的食物,顾昭只能吃那几样固定的食物。现在就总觉得好吃的东西都格外珍贵,他白日里一半的时候用来想美食,另一半都围着王妃打转。

    他认为好的东西,都愿意捧给王妃,对于吃货,这真是无比真挚的情感了。

    容从锦看出他又在走神,嗔怒着转过头去,将另一封只封了边口没有盖王府印鉴的信封交给于柏,恢复正色道,“我娘家在浣州有几家丝行给了我做陪嫁,搬到建州后琐事繁多,还没来得及联系掌事,就借王爷的人顺便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