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姬晟一生未婚。
其实他绝非感情淡漠之人,只是从小就知自己是月华城主,既然献祭早逝是必然的宿命,他又怎敢自私自利累及心爱之人?
可姬晟又怎么能想到,命运弄人,他的献祭居然来得那么晚!!!
二十有余,他在月华城枯等那个不知何时就会骤然降临的日子。
三十而立,他等烦了,踏足江湖,出门游历了几圈。
四十不惑,他开始默默萌生悔意。等到五十多,姬晟已经十分后悔!若早知命定的悲剧如此姗姗来迟,那他之前肯定好好成家过日子了。
毕竟,月华城里很多半百之人,早已儿孙满堂其乐融融。他若早寻两人人携手一生,即便五十余载后身归黄土,又怎么不能算是勉强圆满?
结果他的一辈子,竟就这么被蹉跎掉。
所幸,很快姬晟又想开了。反正他从小到大,虽也有过几回动心,但确实也没遇到那个“非卿不娶”的缘分。
既如此,他也就顺势放宽心,感叹自己没那个命,不强求了。
月华城主姬晟虽无婚配,但以一颗大爱之心收养了不少城内外捡着的孤儿,给了他们温暖庇护。
人之寿数,不过百年而已。
姬晟到了五十多,虽然样貌一如既往年轻,身体却开始老了。越来越容易疾病缠身、体力衰竭。
对此姬晟淡然处之,他只当随着寂灭之月濒临崩坏,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也实属正常。好在他养的孩子们多已长大成人,也能各自独当一面。
其中,徒儿楚晨与养女姜蚕尤为孝顺,时常陪伴在他左右。
那些日子,姬晟身子虽一天不如一天,但依常同天子书信不断,共商国是。
彼时的大夏天子成帝宴成祈,乃是后来那个短暂在位、好战无道导致天下四分五裂的厉帝的兄长,亦是小皇帝晏子夕的大伯。
宴成祈一生勤勉,堪称中规中矩的一代明君。
按命运轨迹,若姬晟真到履行月华城主职责的那日,宴成祈本该是亲手将他送上古祭塔时之人。
因此,他们在年轻时便已相识。
宴成祈天生体弱多病,因而成年后久病成医,渐渐开始研究丹药术法。结果却意外激发了羽民血脉,开始渐渐变得知天命、能掐会算。
五十岁生辰那年,宴成祈突然发现自己和姬晟的命线似乎皆被人动过。两人原本的命数,都被悄然改写了方向。
但是,是谁?
是谁有如此通天彻地之能,竟能逆天改动月华城主的命线?又是谁,甚至能撼动人皇天子的命运!
宴成祈深知这背后必有极大阴谋,可他刚差亲信将此事告知月华城时,就突遭亲弟谋权篡位、宫变惨死。与此同时,月华城中姬晟也在食梦林试图探寻宫变真相时,遭到了姜蚀的偷袭。
姬晟当了一辈子月华城主,淡泊世外,身正浩然,没有仇家。
所以他又如何能料到,亲手养大的孩子会暗算自己?更不可能知道姜蚀早已不是姜蚀,而这些年他的病痛虚弱也并非衰老使然,而是姜蚀常年在他饮食之中下了慢性毒药。
姜蚀重创了早已被毒药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姬晟,并轻易将他控制起来。
之后数年,他更是以整座城池的百姓为要挟,谎称城主闭关修炼,实则将姬晟囚禁在食梦林中不得出。并花了大功夫,反复折磨他。
毒药,幻境,种种恶毒法术……
月华城主献祭之前不死不灭,唯有将他逼疯才能废了他。但姬晟那时毕竟已是个五十来岁知天命的老头子了,心志坚若磐石,并不会因为种种折磨就轻易屈服。
反而在那些幻境之中,他一次又一次分离拨开层层迷雾,看到真相,拼凑出了姜蚀体内那个叫怀曦的灵魂的过往种种。
他看到了怀曦在几百年的时光里,蛇蜕一般变幻着身体。
看到四百年他巧言令色怂恿皇室驱逐北幽王族。看到三百年前他壮大清心道焚书坑儒。看到二百年前他偷改古祭塔、建造古穆神枢。看到一百年前他成了拓跋族的先知发布灭世预言,害得全族上下百年疲于奔命。
他为了改变天道,颠覆乾坤,布了那么多局。
而借尸还魂成为姬晟的徒儿,不过是这庞大计划中的微不足道的一环罢了。
几百年时光,怀曦是姜蚀,是姜郁时,还有很多其他名字。而随着幻境回溯,姬晟亦看到了寂灭之月和另一个寰宇的秘辛。
这也是身为月华城主的姬晟第一次知晓,原来寂灭之月背后还有始作俑者,而他用一生背负的,竟是另一方寰宇的罪孽。
知晓这一切后,姬晟在幻境之中又见了被乱臣贼子所害的好友宴成祈一面。
宴成祈道:“是我不好,没能尽早识破阴谋,连累了你。”
“晟君,我已身死魂消,但你……既是命运之线被人改动,祸兮福所倚,或许这反而是你打破既定命数,寻求生机的唯一机会。”
“一定有什么办法。”
“望你坚定信念,有朝一日脱出牢笼。”
“……”
姬晟回想起自己与帝王年少时相遇、一见如故。
后来宴成祈大婚,两人还约定待姬晟有了心上人,也要由皇帝替他在皇都大摆宴席。
可惜始终没有那么一日。
后来两人虽见得少了,却一直通信。姬晟游历天下,常给宴成祈描述治下景象与百姓民生。宴成祈亦对百姓疾苦十分伤心,可这样的好皇帝却被乱臣贼子所害,身死之后,还背负了无数冤罪骂名。
时光渺渺。
被囚的第四年,姬晟在食梦林放了一把火,自焚于火海。
他从小就没什么雄心壮志,性子懒散的。总体自认为算是个平凡的好人,可命运不肯放过他。
他并非求死,而是主动舍弃这个寰宇的肉身。
那一夜月光明亮,是连续几年食梦林时空乱流最为汹涌澎湃的时候。也是姬晟作为月华城主,最能感受到月华笼罩的时刻。
他此刻尝试的办法,则是源自数年前,他的拓跋小友于信中向他虚心求教的一则秘闻。
信中,拓跋玦说,他近来意外获得一本古书。
古书上记载,凡人可以借用上古月神或邪神的力量,舍弃肉身抵达另一个寰宇。拓跋玦问姬晟怎么看。
姬晟彼时也不知该怎么看。
若不是走投无路,他也绝不可能尝试这种听起来匪夷所思的方法。
可如今,他的肉身已在这些年的折磨损毁下越发濒临崩溃。他也怕有一天他真的被怀曦逼疯了、毒傻了,到时月华散落不够压制寂灭之月,恶人的所有阴谋都将得逞。
事到如今,也只能放手一搏。
月华城主死不了,因而舍弃肉身去往另一个寰宇,说不定真是眼下困境的解法。只是一旦他从这方寰宇消失,献祭职责只怕会自然落在下一任城主上。
姬晟也不知那个可怜的孩子是谁。
好在天命既定,月华城主须得成年之后才可献祭。也就是说,他若真的能够到达另一个寰宇,至少还有足足十八年的时光,让他为了那孩子、为拯救这方寰宇竭尽所能。
但,又或许这所有一切,都只是他濒临发疯之前可悲幻想?
姬晟不知道。
自焚苦痛,难以言喻。
他虽做好准备,还是因为分筋错骨、皮开肉绽而不断哀嚎。最后他闭上疲惫双眼眼睛沉入黑暗的之处,地上泥土被抓出道道痕迹。
……
姬晟是被突如其来的剧痛唤醒的。
好在醒来以后,周身的疼痛就逐渐减缓。他发现自己皮肉虽鲜血直流,但那被彻底焚烧过的焦炭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如初。
他冷汗涔涔,大口大口地喘气,皮肤在灼热过去后渐渐感受到夜风的清凉。
半晌,姬晟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条不知名的小河畔。夜色如墨,天上一轮小小的、清冷的月,高悬于苍穹之上,比记忆中要高远得多,远得多。
附近山上点点灯火,似有村庄。等姬晟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后,也有附近村民发现了他。他们说着他半懂不懂的语言,提着他没见过的青火灯,努力比划,试图与他交流。
等到了村民家中,姬晟从烛火通明下的铜镜里看到自己的模样。
那明明还是他的脸,但两鬓斑白竟悄然变回了黑发,眼角纹路也全然褪去。
一切仿佛时光倒流,他分明恢复了许多年前眼神清澈、稚气未脱的少年的模样。
……
姬晟就这么来到了另一方寰宇。
食梦林中看到的一切,也都得到了证实。这里的人们滥用法术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河里有水,他们却懒得多走几步去打,而是用法术生水。灶边有火折,人们也是懒得去点,只用法术生火。
姬晟刚来的淳朴乡村倒还好,城中富家大族林立,人们更是好斗成性。一言不合便互相法术倾轧、当街斗殴,屠杀惨死之事随处可见。
每一次法术施展,都会产生大量黑害之雾。
人们却不担心,大笑着说反正所有害雾都会被另一个寰宇净化。这方寰宇的人不叫恶月为寂灭之月,而是叫它“净化之月”,可笑的是他们也会去拜“净化之月”的月神——
他们求月神保佑,抱有他们术法更厉害,来年更能横行霸道、威震一方。
在彻底养好伤后,姬晟开始在这方寰宇四处奔走。
作为月华族人,他的“至纯”血脉在这一方寰宇终于不再受压制,治愈和卜算天赋大放异彩。
而自从万年前权贵大肆迫害“至纯”血脉以后,月华一族就几乎从这个寰宇绝迹。此后悠悠岁月,整个阴夏寰宇攻击法术大盛,治愈法术却几近绝迹。因而在漫长时光中,人们反而开始建立寺庙祭祀月华一族,将他们奉为远古疗愈之神、医神,编织出种种医神临世、维护和平的绮丽篇章。
而如今,姬晟四处游历,行医济世,种种疑难杂症皆能手到病除,药到病除。
一时许多人慕名前来,很快让他名扬四海。
行医治病途中,姬晟也处处留下警世预言。他劝诫人们少用法术,告诫世人如今寰宇正与阳夏无限拉近,滥用术法将导致寂灭之月将两个寰宇一起毁灭。
他呼吁人们自矜,为两个世界留下繁衍生息的火种。
短短不到一两年光景,整个寰宇都听闻了姬晟大名。有人顶礼膜拜视他为救世先知,有人恐惧敌视觉得他妖言惑众。转眼六年过去,追随姬晟的信众越来越多,甚至形成了教派,黑害之雾也因此大量减少。
可就在一切向好之时,东泽国的王室军队却奉皇命找上了他。
姬晟被冠以“宣扬邪道、惑乱人心”的罪名,在阴暗潮湿的牢狱中饱受酷刑。
而就在他被绑上火刑架即将处刑之时,却又被人一声叫停。
……
叫停刑罚之人,是东泽权倾朝野的王夫顾玦。
这几年来,若说姬晟是天底下第一名人,那顾玦便是紧随其后的第二人。
人尽皆知,四年前的一个夜晚,彼时还是东泽王子的白惜羽在河边散步时偶然捡到了一名受伤的年轻男子。王子对他一见倾心、从此盛宠不衰,登基之后更是立刻册封他为王夫,为他筑起金碧辉煌的皇宫,赋予他无上的权力。
当然,这位王夫也绝非徒有其表的等闲之辈。
他主动请缨,征战四方。很快所向披靡,威名赫赫。
白惜羽喜极,迷恋更深,更又为他修建高塔,全然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正因如此,虽有皇命要求东泽处决姬晟,但仅凭顾玦一句“毕竟是至纯血脉,或许另有他用”,便让王上立刻改了主意,全权将姬晟交由他处置。
而当姬晟终于见到顾玦真容时,才发现这人竟就是他当年的小友拓跋玦!
原来,就在姬晟利用月神之力舍弃肉身来到这方寰宇之后的两年之后,拓跋玦也画下大阵,以相似之法也来到了这方寰宇。
曾经旧友在另一方寰宇重逢,终于将彼此经历和盘托出。才知阴差阳错、世事弄人,两人竟都走了那么多弯路。
而经过这一路种种波折,姬晟也渐渐醒悟,他那些奔走呼号、试图唤醒世人良心的路子,根本就走不通。
无论在哪个寰宇,只有良心和善念,都是远远不够的。
必须还要手握滔天权势,统御万千铁骑,方能与信念相辅相成,最终成就大业。
而如今,他已在寰宇有了先知之名、有了不少信众,而拓跋玦更是掌握了东泽兵权。两人联手,方是快速实现理想的正道。
……
于是之后十多年,两人勠力同心,东泽疆域在拓跋玦的带领下迅速扩张,所到之处血流千里、伏尸百万。
数年后,军队攻入皇都。
拓跋玦关押了祭司院和古祭塔的僧侣们,从他们手中缴获了一面阴夏寰宇千万年来用以窥伺阳夏的万方神镜。
神镜虽已被打碎,但两人通过镜子残片,还是成功看到了一些阳夏寰宇的景象。姬晟看到了继任城主慕广寒,拓跋玦也看到了天雍神殿的天命大司祭顾冕旒以及他的“天幕计划”。
姬晟对后人满目欣慰:“你、你瞧,那边天下,仍有人与你我志同道合、全心救世。你我努力并不白费。”
拓跋玦亦颔首点头。他尤其欣赏顾冕旒的“天幕计划”,多次赞不绝口:“此计划精妙远超你我所想,真不愧是后起之秀,小小年纪令人叹为观止。”并屡屡对着姬晟遗憾慨叹,只恨两人再也无法重返那曾经的寰宇,否则定要与那冕旒小友把酒言欢。
然而待数日后,两人修真正补好神镜,拓跋玦彻底看清了大司祭顾冕旒长什么样后,又突然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妻子顾辛芷后来又改嫁了邵染乔,并在邵染乔病故前,又生了个儿子。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儿子竟会长着跟邵染乔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还如此才华横溢、出众有能!
“啧。她跟那病秧子竟能生出这般出类拔萃的子嗣,着实令人难以置信,也不知到底像谁。”
“除了脸,真就一点都不像那个短命鬼。”
“……”
他对冕旒小友的感情从此变得复杂起来,随后又不禁惭愧地想起自己的儿子顾菟。
弟弟如此优异,却不知那孩子如今又是何般模样?拓跋玦思绪万千,终是不敢抱有过高的期望。
顾菟被那般对待,能作为平凡人活下来就已是很好了吧。
唉。
……
白惊羽是东泽小公主。
她是爹娘的老来子,哥哥姐姐也都比她大很多,故而自然成了家里最受宠爱的老幺,在父母兄姐的保护下过着蜜罐子里无忧无虑的生活。
后来大哥登基为王,二姐则步入神殿,成为祭司侍奉神明。
再后来,大哥迎娶了王夫,那是白惊羽此生所见最为俊美非凡的男人,让她这什么都有的小公主都看呆了。
真好啊,她想。
她以后也想找到一个王夫那般文武双全的美男子共度余生。
然而,小公主的幸福的生活,在她十四岁那年被打破。那年爹娘相继去世,王夫顾玦则开始怂恿大哥大肆发动战争,二姐作为神官则竭力反对,一时朝堂之上争端不休。
大哥竭力维护王夫,认为开疆拓土、一统天下乃是功在千秋。二姐则带头反对征战,指责王夫祸国殃民,弄得天下生灵涂炭劳民伤财。
两边势力激烈交锋,大哥二姐最终决裂。
可怜那时的白惊羽尚且年少懵懂,只因讨厌听见最爱的家人们整日争吵,索性躲了出去四处游玩。所到之处列队奢华,购物狂欢,不亦乐乎。
等她惊闻拓跋玦反叛篡位、火烧王都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东泽王白惜羽死了。
最爱之人的背叛,让他穷途末路中自戕于宫中。二姐白灵羽则带着东泽忠臣遗老逃出宫来,带她一起在边地组建起了反抗军。
一开始,白惊羽当然也同二姐一样恨王夫的翻脸无情与多年欺骗伪装。
可渐渐在反抗军里待久了,从将士们只言片语中,一直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公主才主角知道原来这桩谋权篡位背后还有隐情,原来他自小读过的关于黑害之雾的童话预言,竟都是字字血泪的真实!
她从小享受的繁花似锦、金碧辉煌的生活,竟真的都是踩着别的寰宇千万百姓的眼泪与骨血,滋养出来的罪恶丰饶。
而拓跋玦便是来自那一个苦难寰宇,浴火重生过来讨债的人。
知道了真相后,白惊羽多日都沉浸在震惊与迷茫之中。
而反抗军里多是东泽国破家亡的遗老,她迷茫中还时常都能听见他们对另一方寰宇的咒骂:
“都怪先祖太过仁慈才有今日祸患!要我说,早该在初回寂灭之月送去之时,就把那方寰宇的蝼蚁众生全部屠戮殆尽。当断不断、果有后患!”
“言之有理,早知如此,当年就让他们亡族群灭种,岂会再有如今祸患!”
“区区蝼蚁,竟也倒反天罡扰我寰宇安宁。呵,若非天生低贱,上苍又怎会不赐他们寰宇仙法?劣等之民便应安分守己,哼,等平了顾玦之乱,老子吾定要率军将他们寰宇踏为齑粉!”
白惊羽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她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或许有些天真,可她虽小有骄奢懒惰,但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将来要当一位正直、善良的公主。
她并不觉得那些叔叔伯伯说的是对的。她总觉得,一定还有别的解决之道。大家应各退一步,和平……相处。
而不是以暴制暴,仇恨循环。
后来,她惴惴不安地将这些想法告诉二姐和各位叔叔伯伯,收获的鄙夷与嘲讽目光让她如刀割心。
二姐更是怒其不争,一记狠狠耳光,劝她早早看清现实。
第142章
多年烽火连天,拓跋玦沾满血腥、罪孽深重。
而姬晟始终陪伴左右。偶有梦回,他想起自己的上辈子直到五六十岁都一直淡泊宁静,简直恍如隔世。
东泽铁骑势如破竹,西凉、南越逐一臣服,疆土日益辽阔,民心却日益背离,反抗之潮在阴夏大地上亦如暗涌般汹涌。
对此,姬晟早已做好觉悟。
杀孽连绵,战祸不断,他作为一个寰宇的受害者和另一个寰宇搅弄风云的加害者,必然也终有反噬之时。却没想到,会是拓跋玦比他先死。
死因是一场暗杀。
暗箭如蛇、毒光闪烁,是拓跋玦一人之躯挡住了射向两人的致命之击。
这条孤单、艰巨、荆棘丛生又没有尽头的路,两人并肩扶持一路走来。但从今以后,风雨前路就只剩下姬晟一人。
这条路究竟是对是错?
其实多年以后,姬晟仍是茫然。
但拓跋玦从不茫然。
即便在临终之际,当他将古祭塔之钥与东泽权印尽托于姬晟之时——过去那么多年。他还能想起数年前的某个夜晚月下,姬晟局促不安的模样:“对不起,其实我我、骗了你。”
“我、我……其实,我的真实年龄,是七、七、七……七十,咳,七十九岁。”
“我、我、我初见时谎称比你大十五岁,实则,我、我一开始就比你大三、三十多岁。只是这事,实在难以启齿。”
姬晟说这些话时神色,竟还与当年他们初见时一模一样。腼腆,害羞,有些好笑。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拓跋玦这些年其实一直很庆幸能遇到姬晟。
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姬晟从不像他一般冷酷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不会像他一样没有心,直到最后都不觉愧疚。
姬晟温柔善良,会因为自己可能早死就不敢轻易涉足情海,就连来到这个寰宇的最初数年,亦只是在民间悬壶济世、救助苍生,从不曾轻易伤害任何人。
可是。
这样的人,后来却甘愿做他的明火在侧,护他在这条血腥晦暗的道路上走了那么远,没有怨言。
这样的人比他更胜千百倍。
也比早已臭名昭著、歧途太远的他,更适合引领这个寰宇的未来。
“替我……替我看见。”
明月洒落最后一抹温柔光辉,照亮拓跋玦即将闭合的眼眸:“姬晟,替我走完。”
走完这未竟之路。
人生在世,究竟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陷入黑暗,拓跋玦最后一次忆起顾辛芷,林中少女背着弓箭、目光明亮。还有他们的孩子,那孩子刚出生便一点都不丑、一点都不皱,可爱又漂亮,一逗就笑。
倘若,当初若他选了另一条路,人生会变成怎样?
他也可以闭上眼睛、关上耳朵,做一个平凡的好丈夫,好父亲,守着妻子儿子。说不定他们一家人也会拥有很好的一二十年,然后寰宇毁灭,一切烟消云散。
那样是不是也够了。
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更艰难的那条路。
身负罪恶,但不后悔。
唯一的遗憾,是未能亲眼见证胜利的那一刻。
可他相信姬晟一定可以等到那一日。
他相信姬晟一定能亲眼看到。
……
拓跋玦死后,姬晟又花了六七年的时光督造翻修了矗立阴夏寰宇的四方祭塔。四座新塔巍峨壮观、直插云霄之巅,让两界之间引力日益增强,寰宇彻底重合交融指日可待。
踏上这条荆棘路,他早已做不成圣人。
如今的他,形单影只,高处不胜寒。既有东泽大权在握,亦饱受非议骂名,更是遭到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背叛与暗杀。
同样的五六年中,白灵羽麾下的反抗军从未停止过行动,一次又一次尝试攻破四方祭塔。
东泽风祭塔下,反抗军无论如何也无法打破姬晟精心设下的法术结界。想要强行突破,只有献祭东泽正统的王族血脉。
“抱歉,惊羽,是姐姐对不住你。”
白惊羽并不怕牺牲。
她自知从小安逸奢华,国破家亡她有责任。如若二姐肯好好跟她说,她定是心甘情愿去死的。
可为何?从小疼爱她的亲二姐,竟在说出那番话后就毫不犹豫地一掌将她击伤,然后不容分说地投入了献祭的乱流之中。
她坠入深渊的一瞬,真的是无比茫然。
她不恨二姐。
她知道她必也是万般无奈、迫不得已。
可她同时,也再不知道该继续相信什么——身为东泽小公主,她从小被人教导要勇敢去爱去信。可残酷的真实的世界里里,爱确实是可以演出来的,真情亦可以矫饰。
在利益和目的面前更无人在乎公平正义,人们还会为这些背叛找出无数颠倒黑白的理由开脱。
爱人和朋友也会互相背后捅刀,就连最亲的家人也无法依靠。
呵……
她是有多么希望,她能早点知道这些啊!
可一切已经无法重来了,因为当她明白这些时,她已经是迷失乱流的孤魂野鬼,从此无处可去了。
白惊羽本以为自己会死。
可乱流失控之中,却是怀曦机缘巧合救了她。
怀曦有许多与她相像之处。
他和她来自同一个寰宇,她是公主而怀曦是另一国的王子。他们同样迷茫,同样孑然一身,同样不知道该再相信什么。
跟在怀曦身边多年,白惊羽其实也知道,自己多半是在助纣为虐。
可是。
可是,她始终找不到那条“对”的路。
她真羡慕洛南栀啊。即便看清了天道不公和绝望真相,可为了那片他拼死都守护的地方、魂飞魄散都要护住人,仍愿去赌最后一线希望。
她也多想要那样的信念啊。
那样一条牵引着她风筝线,一盏挂在家门前的永远明亮的灯笼,让她在迷茫和黑暗中看得见回归的方向。
可是不会有了。
家园已毁,家人亦不要她,怀曦有朝一日也会抛下她。
茫茫两个寰宇,没有她的一点容身之处。
她多希望,世上真的有书中写的那样井然有序的地方啊。不必多么美好,只要干净公平。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她不是想灭世,只是如果。
如果她真能跟着怀曦,看到一切故事的终点。那污浊不公的旧世界溃灭后,新的世界会不会有可能,是如书中一般干无暇的呢?
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白惊羽此生已不会知晓。
琴弦崩裂,珊瑚落珠。漫天鲜血如一场绚烂花雨,东泽公主的负隅顽抗最终倒在了众人的神武利刃之下,她的红裙散落白雪,如同绽放至极致后静静凋零的红鸢花。
眼前,是纷飞的颜色与光影。
“用我,最后的力量……”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锁住月恒山脉,然而铺天盖地洛南栀残留的土玺之力如山海重压,她再也动弹不得。
罢了。
也许从很久以前,她所期待的,也不过只是一场安眠。
一场永恒的,让她从此忘却一切的,安眠。
怀曦,别了。
相识一场,望你最后的心愿,能够……
白惊羽缓缓闭上眼睛,周身灵力恍若晨曦初散的雾气,渐渐消散于无形,而她加诸于月恒山脉之上的最后封印亦随之缓缓瓦解,一阵剧烈的地动山摇。
楚晨脸色一变:“城主,糟了,是丹樨!他醒了!!”
……
一年前,楚丹樨离开月华城,从此踪迹难寻。
慕广寒还以为,他是终于听话想开,从此天地开阔。
可前日大雨滂沱,楚晨蹒跚而至,老泪纵横:“一年前,丹樨他只身找来了姜氏祖陵剑冢,从那以后就一直在用血祭之法,试图为城主唤醒月剑。如今,已只差最后一步了!”
“城主您有所不知。大概是当日您离开月华城之后,丹樨他始终心有不甘,又一次去了食梦林问卜,因而……知晓了一切前尘。”
……
空幽的土祭塔下,万物虚浮空中。
姜氏祖陵坟茔的穹顶剧烈颤抖,彩绘梁柱发出吱嘎作响的凄厉悲鸣,璀璨的宝石与夜明珠如星辰陨落,散落四处。
坟茔之下,一道巨大深渊悄然裂开,如同深渊巨兽吞噬着无数万年荒坟。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自裂缝中汹涌蔓延,如蛛网般覆盖整个大殿。尘土与碎石飞扬,幽暗无底的巨口上方,唯余一方祭坛摇摇欲坠。
楚丹樨手握一把淡淡月华的细剑,跪在祭坛,指尖血珠缓缓抚摸着剑上纹路。
而他的脚下,祭坛还正无尽深渊拖拽。周遭狂风肆虐,地裂塌陷,已经无法靠近。
楚晨怒吼:“丹樨,住手!你要做什么!你别发疯,你快过来!”
他一边吼,一边奋力试图破开风屏,然而巨风烈烈,脚下的石头轰然塌陷。他是被宣萝蕤用寒冰铁索勾回来的,惊魂未定之际就整个人跪倒在地,哭着对身边之人叩拜:
“小阿寒,小阿寒,我求求你,救救丹樨吧。看在你们年少情谊、一起长大的份上,救救他,我求您了!”
数日前的雨夜,楚晨已将一切和盘托出。
邪剑与月剑一体双生,邪剑既已复苏,月剑复苏亦指日可待。而一如姜蚀作为邪剑血脉能以血液浇灌之法唤醒邪剑,作为月剑一脉的守护人,楚丹樨的血祭亦可唤醒月剑。
但血迹终需以性命为代价。
这一年里,楚晨苦口婆心相劝,也曾老泪纵横相求,却皆是无用。
楚丹樨一意孤行喂养月剑,楚晨再无办法,最后只能以仅剩一点的邪法之力强制他休眠,以此拖延时日。
祖陵深藏于土祭塔地下,因而两人的一切气息都被抹灭。才会整整一年,无论是慕广寒还是姜郁时,都始终遍寻不到父子俩的踪迹。
可怎奈,楚丹樨始终意志惊人,中间醒来数次继续偷偷用血浇灌月剑。楚晨束手无策,直到白惊羽又以自身法术给月恒山施加了一重封印,才勉强逼着楚丹樨再度陷入沉睡。
如今,白惊羽身死封破,再也无人能够阻挡楚丹樨。
深渊祭坛之上,月神剑散射光华。楚丹樨半神在那光华之中,身影孤寂。
他回眸对慕广寒浅浅笑了笑。
“阿寒,”他道,“纵使开启四座祭塔,月神神殿现世,但凡人之躯若无‘天阶’,也无法真正踏入神殿。”
“唯有月剑和邪剑双双复苏,交相共鸣,‘天阶’才会随之出现。”
“阿寒,我这一生亏欠你良多,最终能做的,也无非是为你铺好这最后通往神殿的路。”
“……”
风声哀哀,楚晨嘶哑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楚丹樨,你给我停下!你会死,你这样真的会死!!!姜郁时没事是因为他钻了借尸还魂的空子。你与他不同,若真唤醒月剑,你必将魂飞魄散,再无归途!”
这一切的后果,楚丹樨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能怎么办呢?
他答应过阿寒再也不涉足险境,可那日阿寒离开了月华城后,他还是又去了食梦林。这一次他不任何带目的,只一心一意想要真相。
大概是感应到了他的虔诚,食梦林终于向他敞开了心扉。
脚下祭坛,随着血流更快地向深渊深处坠落。
只差一点……
只差最后的一丝力量,他就能完成使命。
这一切本就是命中注定要他承担的。
他的父亲是月华楚氏,他是守护土祭塔和月剑的姜氏一脉。因而他本就是多重宿命缠身。即便蜕下了月华城主的责任,仍有姜氏血脉的职责所在,结局殊途同归。
“住手!你住手啊!”
烈烈风中,他听到父亲声嘶力竭的哀求。
楚丹樨最后一次抬眼,看向那父亲陌生又熟悉的脸。他与他,何其相似啊。因为太多的犹豫,太多的徘徊,太多的瞻前顾后,太多渺茫彷徨,而最终万事蹉跎。
所以,这一次。
至少这一次,他要义无反顾一回。
祭坛终于彻底坠落,掉入无尽深渊。而同时月剑之中,一道刺目的金光划破长空,直刺霄汉,照彻了整个方圆天地。慕广寒眼前一片月华流光,他看见了桂宫花影。
楚丹樨任由自己坠落,广袖随风烈烈,目光清平坚定。有一瞬,他终于变回了很久以前那个优异、清冷,没有彷徨,没有疑惑,没有愤恨,没有愧疚和卑微,光芒万丈的天之骄子模样。
“楚丹樨!!!!!”
突然,极速下落的身子被一阵风墙裹住。
他一震。回眸看去,慕广寒的身影近在咫尺。
随即,袖子被抓住。
无尽的虚无之中,这是天地间唯一真实的碰触。楚丹樨恍惚看着慕广寒的脸,那双黑眸极为坚定,一如小时候从未变过。
风裹着二人,慕广寒问他:“楚丹樨,你一年前怎么答应我的?”
“……”
“阿寒,我知道。”他微微垂眸,他记得,那时阿寒让他放过他自己。
“可是。”
“可是我,做不到。”
他苦笑,摇了摇头:“要我怎么放过自己……心安理得让母亲、让你,为我承担一切。至少此刻,让我背负作为姜氏后人的使命,最后帮你一把。”
“阿寒。我还是想把原本属于你的人生,还给你。”
“……”
风汹涌呼啸,大地震动,洛南栀的七日土祭塔封印也已经到了尽头。
封印的消散,让整个地下祖陵都随着祭塔塔身剧烈震颤。长明灯摇曳不定、纷纷熄灭,穹顶发出清脆而绝望的声响,整个祖陵地宫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挤压开始向内塌陷,碎石与尘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几近将一切吞噬。
众人各自躲避,唯有楚晨拼命想要抓住身边飘散的光点,伏地悲鸣不止。
而深渊之中,月剑明光闪耀,如烈阳初升。
可那一刻的明亮,在楚丹樨眼中却不如眼前人看向他的目光。慕广寒继续稳稳抓着他的手腕,没有丝毫的动摇。那一刻他抓住的是的楚丹樨迷惘的心,或许可能,也是多年前那个曾经迷茫漂泊的自己。
“为什么要擅自做主,说什么‘把我的人生还给我’?”
“我根本不需要!!!”
他斩钉截铁,眼中光芒明亮:“楚丹樨,我没有跟你说过吗,我如今很喜欢、很珍视这个的人生!”
甚至,不仅仅是在这不幸的人生里,他遇到过真正想要遇到的人。不仅仅是一切流星短暂,也足够照亮一生。
他不愿意忘记的,如今还有这段人生中的每一个在乎的人、每一段或苦或甜,或痛苦或疯癫的过往,经过时光的沉淀,都弥足珍贵。
所以,楚丹樨到底要还什么给他呢?
“……”
“楚丹樨,你,我,世上所有芸芸众生,都只是‘自己’。”
“你也只是你自己。”
“你与我,不过都是被命运捉弄的人罢了。月华城的血脉也好,姜氏的血脉也好,你本来也不该生来命定背负什么的,更亦不欠任何人。”
“你怎么这么傻,怎么就一直不明白呢?”
……
混沌之中,摇摇欲坠的祖陵一片硝烟。
楚晨跪在地上,还在看向那吞噬了楚丹樨、吞噬了慕广寒的万丈深渊。他一直记得当年月华城的桂树小院,那时日子多好,他有恩爱的妻子,两个小小的娃娃。
可后来,姜蚕流着泪责怪他:“或许还有别的办法,你怎么能那样待阿寒!我们同他,也是一家人啊!”
他当时无措,又有些怨恨妻子的苛责,哪里还有别的办法?
可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就算别无他法,小小的孩子什么也不懂,他又如何能狠心把他抱上月华城的祭坛。明明那日早晨,小小的阿寒还满院子追着他:“爹爹爹爹。”
小阿寒也曾叫过他几年的爹爹的。
他却狠下心肠,害他万劫不复。明明一切都是他的错。他胆小怯懦、随波逐流,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就这样如卑微的蛇虫鼠蚁过了苟且的一生。注定半生漂泊,注定什么都失去。
他伏首,大哭痛悔。
突然深渊之中,狂风骤起,金光乍现,划破苍穹。
慕广寒气喘吁吁,抱着楚丹樨从深渊之中一跃而起,扔回楚晨怀里。
楚晨愣住。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泪流满面,跪谢天地。
慕广寒对他道:“他醒来以后,大概会忘记前尘。”
“洛州会好好照顾他的,”他抬眸看了看楚晨,“至于你……”
他默默叹了口气。
燕止弑神之时,他无法阻止一切。而洛南栀封印时,他甚至不在身边。终于这次他在最后关头,成功阻止了楚丹樨的悲剧。
只是楚丹樨虽很无辜,可这么些年,楚晨作为怀曦的帮凶并不无辜。姜郁时谋杀成帝时他在,姜郁时血祭村民时他在。大雨之夜,他痛哭流涕,说苟活只为是想看儿子长大成人,说这些年除了姜蚕,他并没有亲手害过任何人。
没有亲手害人,却是很多次不情愿地帮姜郁时布阵。姜郁时让他递刀时,他亦战战兢兢递上了屠刀。罪孽已深,实难洗清。
“把他绑了吧。”
往后余生漫长,等大夏律法数清他的罪过,自然应得的清算等着他。
赵红药等人闻声立刻上前将他擒住。然而就在此刻,整个穹顶巨石翻滚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突然整个儿倾覆砸了下来。
生死关头,楚晨突然暴起,大步流星地冲向那摇摇欲坠步道——却不再是逃跑,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化出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死死地撑住了倾颓下来的万钧之力。
“快走!”他的声音沙哑扭曲。眼前那通往生路的步道,此刻也仅仅只剩下一丝缝隙!
赵红药大喊:“走!”
一行人飞速穿过空袭,而身后楚晨的身影,正在逐渐缩小的缝隙中显得愈发疲倦、佝偻。
就在最后一人冲出缝隙时,祖陵大门轰然关闭,将一切隔绝于外。数千书万年的坟墓轰然倒塌,楚晨也被永远埋葬在了那片废墟之下,一起落进万丈深渊。
而碧蓝天际之上,许久以来一直猩红如兽眼的天裂,第一次从猩红变回了碧蓝澄澈的颜色。眼前土祭塔也已恢复到千万年前的焕然一新。
四座祭塔全部点亮,通往月神神殿的通路终于开启。
……
之后两日,天气放晴。
中央古祭塔前,各路大军神武齐全、严阵以待。
在四塔封印解除后,寰宇乱流的通路将暂时再无阻碍。而这时倘若另一个寰宇大军再度降临,众人又将面临异常史无前例的大战,大家必须在此做好准备。
而同时,慕广寒一人则会带着月剑,从古祭塔进入乱流,前往最后的月神之殿。
第143章
碧空之下,古祭塔一如往昔。
可那扇古旧的白玉大门之后,再不是之前等待月华城主献祭时那重重盘旋向上的阶梯。如今祭塔内部化成了通往月神殿的混沌,目光所及,皆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
这片浩瀚阳夏寰宇,从创世之处就属于月神。
因而即便神明已然陷入永恒的梦境,想要解开这片大地一切纠缠命运、困境因果,月神神殿仍是眼下的唯一希望。
祭塔大门前,周身戎装的赵红药与何常祺异口同声:“城主,我们送你一程!”
慕广寒轻轻摇头。
“你们的职责,在战场上。这里交给我。”
通往月神神殿的天阶其实分为阴阳两界。凡人若进入了祭塔,初时可能还在人间,可一旦深入,常会不小心渡到生与死的边缘。
而一旦踏上阴间,可能就从此无法还阳。反而慕广寒这种因为献祭而被天道误判为亡者之人,反而可能在这生死之间来去自如。
“大家各自珍重。”
这些年来所有岁月,并肩携手的点点滴滴,只在此刻化作一句简单的“珍重”。
他眸光明亮:“愿有生之年,我们都还能再相见。”
“城主,您也……千万珍重!”
“一定要回来啊,我们等你!!”
“……”
步入古祭塔,先是一段幽暗狭长的神道,仿佛永无尽头。黑暗几乎将灯火的微光完全吞噬,四周更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慕广寒在这死寂与孤独中走了不知道多久,地道才终于渐渐变宽,尽头重新看见一抹亮光。
然而有亮光不是好事。
他停下脚步,只见细雨绵绵,映入眼帘的是倾颓的城墙与尸山血海。
那场景,他当年皇都城下见过,但又和记忆中不尽相同。
这次躺在尸山血泊中的燕止,再不是当年带着些许微笑,抱着一丝最后的期待安心等他的模样。
他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微微睁开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像个活死人。
而他身上也不仅仅只有累累刀伤,更有燃烧着的黑火肆虐。颈上更是赫然有着顾菟当年冰棺里被缝合的针痕。他就静静地躺在那里,浑身肌肉因疼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却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语,不会喊疼。
“……”
“过去啊。”
一个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怎么不过去呢,小阿寒?他死了,你以后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去吧,抱抱他,这说不定是一生最后一次碰触他了。”
“你不是一直后悔,过去没能好好待他?”
月剑狠狠捅入姜郁时幻影的胸口,黑气四散。他挑眉,很是意外——印象中的小阿寒,遇到这种事情是会伤心欲绝疯掉的,哪还有这股力气捅人?
“又不是我搞的鬼,”姜郁时后退半步,叹气摇头,“天阶神道,生死之境……这里所幻化出的魔障,自然全都是你自己的犹豫、痛苦,执念。”
“换言之,是你自己的心魔,让你看到这样的他。”
“而一刻不破除魔障,一刻幻境不消,你亦永远无法前行”
“……”
“若要突破魔障,却也容易。”
怀曦狞笑,一双黑色眼睛淬了毒,握起慕广寒的手:“用你手中的月剑杀了他。毁坏他的尸身,砍下他的头、他的手脚——让他变回心底最恐惧的模样。”
“下手吧,只有这样,你才能继续前行。”
……
月剑紧握手中。
一切只是幻境。想要登上天阶去往神殿,必先斩断心魔。
这些,慕广寒心如明镜。
眼前之人也绝非燕止。
他当然不是。
可当他真的缓缓靠近那幻影时,燕王的眼睛里却微微有了一丝光,那目光里熟悉的温柔让他一时回到了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缠绵静谧的夜晚,握住月剑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松开。
而幻影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动摇,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握住慕广寒的指尖,随即放在在脸颊之上轻轻磨蹭。
那温暖的触感,可怖地真实,慕广寒如遭雷击。
为什么幻境会有温度?
有那么一瞬,他分不清这究竟是幻境还是现实。那一刻他几乎整个人沉溺在那掌心的炙热里,直到目光缓缓下移……
燕王破损的衣襟里,露出一只小小的荷包一角,上面绣着一只红眼小兔,正紧紧抱着红彤彤的柿子。
月剑猛然间直刺而出。
怀曦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扭曲:“你,竟真如此绝情?你竟下得了手?!”
月剑落下,血雾飘散。慕广寒狠狠喘着气,一动不动看着幻象身影缓缓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了一只狰狞的黑色妖兽,那妖兽一爪挥来,慕广寒身形一侧,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凶险一击。
他深吸一口气,强定心神。
那只荷包之中,装着他们两人黑白结发,燕止之前问他讨过几次,但他始终没舍得给。因为他实在太小气了、太贪心了,两人最重要的定情信物是他的珍宝,他私心只想自己贴身收着,都不肯让给燕王戴个两天。
所以,一切幻象当然都是假的,那荷包不可能在燕王身上。
可是。
可是当那妖兽张开血盆大口,锋利的獠牙迎面猛扑而来之时,他又突然有些不能确定。
那只荷包此刻应该还在他胸口的内袋里缝着,但此刻毕竟激战中,他根本无暇去确认。一时间脑子很乱,万一呢,万一那荷包早已被燕止偷偷摸了去,万一……
一阵剧痛传来,妖兽的利爪穿透了他的胸口。
那一刻慕广寒非常确定自己该清醒了。可偏偏被捅破的伤处,又是与燕王的第一次对战卯辰戟穿透的地方,一瞬再度心神恍惚。
“城主,你清醒一点!”
“……”
突然,有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是沉稳男声与脆生生的女生,同时一把上古铁枪和一把精钢伞同时挡在面前、一红一青两道身影如破晓曙光生生打破了这片混沌。
慕广寒:“阿铃?”
两人回首,竟真的是李钩铃与她的未婚夫沈策。
沈策因为一直是军师之职,业余很喜欢弄些稀奇古怪的玄学。他当即从袖中掏出一枚从洛州月神庙里求来的也不知有用没用的符纸,啪叽一声贴在了慕广寒额头上:“城主,清醒一点没有?”
“……”
“你们两个怎么……?”
慕广寒明明记得他曾明确告诉过所有人,祭塔深处是生死边缘,十分危险,凡人贸然进来可能迷失其中,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他们怎么还是进来了?这不是胡闹吗?
而且他们怎么进来的?
明明他进入之时,就已将身后大门轰然关闭。凡人若想再进,可绝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
眼前李钩铃与沈策两人倒是一脸轻松,相视一笑:“城主放心,您都说了,走得深了才是生死边缘,而我俩还尚还在‘门边’浅尝辄止呢!”
“咱们就只送您一小程,待会就回去了,”沈策说着,不忘摆弄手中罗盘,仿佛这混沌之境中他能单用一个罗盘找到回路似的,“您就放心吧,就算我心智不坚定迷失幻境,我娘子可是个狠角色,一定能带我出去的。”
李钩铃闻言立刻嫌弃:“我不如索性放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好了!”
“放心吧城主,宛城教训,我等铭记于心。”沈策道,“在那以后,我与阿铃对您都再无命不从,这是唯一一次。亦最后一次。”
“城主,您且先行,妖□□由我二人抵御。”
“快去!”
慕广寒还没反应过来,只被他们轻轻一推,面前景致就倏然周边,化作茫茫林海。
再一回首,阿铃沈策和那妖兽竟都已无了踪影。前路则是一对陌生青年夫妇,怀抱襁褓中的婴孩正驾着马车奔逃,而四周蒙面黑衣贼人快马环伺,很快将他们团团围住。
男人跳下马车,神色坚毅:“雪娘不怕,我拼死护着你和寒儿周全。”
“夫君!”
但男人终究寡不敌众,女子也被恶徒擒获。
蒙面贼人从她手中夺走那婴儿。
“不错,那便你的爹娘。”姜郁时的幻影再度幽幽浮现,“想必你早也已经猜到了,当年是我杀了他们。”
慕广寒手中月剑一闪,姜郁时的影子再度消失无踪。他上前,为那对夫妻二人解了围。
女子眸中含泪,盈盈下拜:“多谢少侠援手。”
慕广寒只是看着他,尽力想要记住她的眉眼。但她已然转身向夫君走去,二人身影渐渐模糊,最终双双化为身形庞大的幽冥妖兽向他扑来。
但这也已经够了。
哪怕只是短短一瞥,他这一生终于得见双亲真容。而之前那么多年,就算是食梦林和饮思湖,他都不曾见过他们。
原来爹爹俊朗清冷,娘亲温婉明丽,他们看起来都是极好的人。
转瞬,那幽冥妖兽已在眼前。长刀金光烈烈闪过,又一道矫健身影挡在他面前。
是何常祺!
“怎么连你也来了?!”
“安心安心,整个西凉就我一个来了,剩下都在外头好好备战御敌呢。”何常祺摆摆手道。
“他们共同推举我来送城主,因为我机智过人。”
“……”
慕广寒无语凝噎。他们推举你,只因为你是西凉二傻。他们是怕放大傻进来,大傻真就回不去了!
何常祺:“对了城主,你看到洛州侯了吗?”
“……”
“邵霄凌???他也进来了???”
“哎呀,别叫别叫,”何常祺连忙捂住耳朵,“城主你莫要一惊一乍,一共就来了我们四个。一切安好,出不了事你就放心吧!”
“只不过嘛,咳。”
“原定分组,是阿铃与她夫君同行,而我与同洛州侯一起。但里面真的很黑,我刚才,咳,适才同洛州侯走散了,”
“你跟邵霄凌走散了???”
“嗷嗷嗷,疼疼疼!城主城主,洛州侯他一个人绝对没事,他自保有余啊!我还指望他护呢,他那个光壁有多强您也是亲眼看过的。”
慕广寒:“你速速把他给找回来!”
转念,他又问他:“到底谁带你们进来的啊?”
何常祺挠了挠头:“就洛州侯啊。他难道不是啥都能开吗,之前南越火祭塔也是他开的。我以为他就是这种体质。”
“……”
怎么可能。
从没听过洛州邵氏也是羽民后裔。
除非……慕广寒想起他长得其实和邵染乔也有点像,难道?但再细细一算时间,邵染乔去世时邵霄凌还不曾出生,断无可能。
那到底邵霄凌为什么能开门啊?
还没想明白,慕广寒又被何常祺一句“城主您先走吧我来对付着妖兽”,一推又推出了适才幻境。
前路漫漫,幻境重重。
但好在慕广寒已经学会了吃一堑长一智。
而且,接连遇上这几个人不叫人省心的人,也成功让他之后都没那么入戏了。与其沉浸幻境,不如忧心邵霄凌可千万别丢了,不然他和洛南栀怎么交代?
如此,慕广寒后路渐入佳境,甚至还拆开了之前邵霄凌送他铃铛里的金沙,一路在混沌里努力做标记。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他在冲破一层又一层幻景,到达生死分界处的那片湖泊之时,成功在湖边的芦苇荡里找到了邵霄凌!!!
“这,都是你干的?”
邵霄凌身边一堆妖兽尸体,都快堆成山了,叫人叹为观止。邵霄凌却一脸无辜:“我什么也没干!是他们往我光墙上哐哐撞,自己撞死的!阿寒阿寒,能活着见到你真好。这些妖兽好吓人啊!”
“…………”
邵霄凌的表情是真诚的,只是他脚底下尸山血海让这种“害怕”实在很难有说服力。
慕广寒终于相信何常祺的话了。
洛州侯可以保护自己,甚至可以保护何常祺。
“……”
“但,你怎么进来的???”
“我也不知道啊,”邵霄凌茫然,“就祭塔的那个门,别人都摸不开,我一摸就开了。”
“……”
“嗨呀,我好歹也是洛州侯,指不定也是什么隐藏的天命所归呢?阿寒你当对我多点信心才是。”
慕广寒无奈叹道:“你既知道自己是洛州侯,重责在身,就最不该冒失跑进来涉险。”
“哎,但是,”邵霄凌咧嘴笑笑,“我是洛州侯没错,但众所周知我徒有虚名。反正我在战场上也不重要,与其在那滥竽充数,不如来此帮你点忙?”
“……”
慕广寒无话可说,只晃了晃手中空荡荡的铃铛:“铃里的金沙都已沿途散落,你循着沙光,应该可以找到回路。”
说着,他又指了指萤火点点的彼岸:“湖的对岸就是阴间,万一你走错了,就找个地方等人寻你,总之千万不要渡河,明白了吗?”
“明白了。”
慕广寒又叹了一口。突然手一伸,狠狠抱了邵霄凌一下。
“你啊,好好保重,以后少犯傻。”
邵霄凌被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却也没有挣扎。
“……”
抱完,他紧紧抓着慕广寒的手。他已失去了父兄,失去了南栀,剩下的实在是寥寥无几。这么想着,他又从兜里掏出两只铃铛,一一给慕广寒手腕紧紧栓上。
“这一只是南栀的铃铛,这一只是我的。”
两只铃铛轻轻碰撞,叮当作响。
“就当我们始终在你身边,一起保护你。”
“阿寒,你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好吗?”
“一定答应我。”
……
邵霄凌回去后,慕广寒一个人在湖边徘徊了一阵子。
适才明明是他跟邵霄凌说的不许渡湖,但真到自己该渡湖了才发现,其实渡湖也没他想的那么容易。
湖上风浪大,游不过去。
远远湖心虽飘着几叶扁舟,却又没有摆渡人。
四周芦苇丛生,萤火飞舞,苇丛中隐约传来阵阵低语,有人欢笑,有人哭泣。无数魂魄在此徘徊,有人血泪横流紧紧抓住他:“若非因你,我不会死……”
慕广寒举起月剑。
却不是砍杀,而是替鬼魂超度。他在月华宫曾也短短学过往生咒,虽不精通,但应该足够渡这些魂魄安息。
他并没有愧疚。
亦没有什么辩解。这些年,他杀掉了许多敌人,确实无数人因他枉死。他也救了许多人,算是量力而为。毕竟乱世之中一方霸主,哪个不是滔天孽障。甚至连神明高高在上,都做不到普照苍生。
神明都做不到的事。他若是自我苛责,就是庸人自扰。
始终没有渡河的船,他只能沿着苇从找。
不久,他看到一个小屋,小屋之中出来一个男人,凝视着他,眼里有惊艳。
“阿寒,你的样子……”
是卫留夷,手指伸向他的脸庞,慕广寒微微皱眉躲避。
不可能的。
卫留夷的灵魂已经入轮回转世了,是他亲自送的。这么想着,眼前幻象果然缓缓消散,这次没有变成鬼魅妖兽,只什么都不剩下。
慕广寒则走到湖边,捧起水洗了一把脸。
水面上倒映出他如今并无疤痕,尚算俊朗的脸。
幻像皆是他的执迷。
……想来他过去,确实曾无数次偷偷祈愿,希望有一天能恢复原本面貌。毕竟透过层层疤痕也能勉强看出,他原本算得上俊朗,比谁都不差。
之前这么些年,他一度根深蒂固的认为,月华城主能双手捧给自己爱人的,有无尽的财富和至高的权势。而唯一或缺的,就是一张讨人喜欢的俊朗的脸。
他总觉得,若连那都有了,不可能有人不爱他。
但事实真是那样吗?
根本就不是。这世上有太多人坐拥权势与美貌,却依旧寻不到半个知心人,蹉跎岁月群狼环伺,找不到半点真心。
反之,很多平凡众生倒是各有缘法。甚至有人腿瘸眼瞎,一贫如洗,亦能拥有人真心相爱相护。
这世上无论是命运或感情,都有太多不可控制之处。
而如今他看着那片水,虚无的妄念终于彻底消散,只余心里淡淡苦涩。
有些人真不是自己不够好,亦不是付出不够多。所有以为的原因可能都不是关键所在,很可能真的只是单纯的运气不好。
就像顾小菟,他究竟又有哪里不好?
是不够好看,还是不够强大?是脾气很差,还是没有权势地位?他全都有,没有任何不好,可身边的人却仍旧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爱他。而曾经的自己,更竟是因为“他太完美”,而甚至没能看到真实的他。
这难道不荒谬吗?
但事实上这种事就发生了,这个世上没有公平。
他低下头,再看了看自己。
他有优点,也有诸多不好。可其实,早在他还很丑陋之时,就有人爱他无论如何。
这份爱,并不需要他给他无尽的财富,至高的权势,也不需要刻意讨好,就足够纯粹真挚,如同这湖中之水清澈透明,不染尘埃。
第144章
数日后,古祭塔下,乌云遮蔽日光。
云流翻滚,狂风四起,四座祭塔之中,万方仙穹再度传来阵阵喘息一般窒闷而深渊的轰鸣。
“你们快看天上!”
天地变色一片混沌。黑压压的乌鸦如同夜色幽魂再度盘旋于苍穹之上,遮天蔽日。
从北幽到西凉,从东泽到南越,从簌城之外万里菘园到东泽雨林隐秘祭坛,从乌恒到陌阡,从皇都到月恒山,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事物,抬眼去看这诡谲莫测的天象。
那是与之前巨兽之眼的浮屠之阵截然不同的黑暗。
古祭塔尖浮云翻滚,伴随阵阵阴风,无数覆面黑衣乌鸦魔兵再度降临,数量庞大竟是上一次的百倍、千倍有余!
塔下,何常祺身姿挺拔、毫无惧色:“众人列队!”
浩荡军队手中神武纷纷明光大盛、熠熠生辉。
所有人事到如今,都已身经百战,从难缠敌人打到尸将,再打到魔兵,众将士如今面对黑云压城的敌军,早已无所畏惧,唯余熊熊战意。反正如今他们手中也人人有神武,人人力拔山兮,又何惧与这魔兵一战?
雀鹰与海东青翱翔天际,赵红药戴上了最隆重的狼头面具,手部护具上珠宝琳琅,摩拳擦掌。
她投身为将,最初为了家族荣耀,后来则为建功立业史书留名。
可再举世辉煌的功业,又哪里比得上有机会亲自指挥这种与“神魔大战”的旷古烁今?
跟她一同兴奋的还有宣萝蕤。当然,她是一边兴奋,一边又在心里默默念叨“可别死了,可别死了。”毕竟身为西凉第一话本生,若不能战后亲笔记下来眼前这一切,将是何等遗憾!
这么想着,忽听前头阿铃淡淡对未婚夫沈策道:“你是军师,又不能打,待会靠后些。”
“最后一役,活着回去,我就与你完婚。”
宣萝蕤闻言,惊得差点跳起来:“呸呸呸你们在说什么呀,可别说啦!”什么叫活着回来我就跟你完婚。她这言论,在话本里一向最是不吉利啦!
沈策倒是不介意,瞥了她一眼:“终于肯了?”
阿铃白了他一眼:“先活着回来再说吧!”
言罢,乌鸦魔兵已如潮水般落地,来势汹汹,瞬间双方军队短兵相接,厮杀声震天动地,术法交缠光芒交织,战场之上瞬间惊心动魄。
……
慕广寒望着眼前那片宽阔的湖泊,愁容满面。
在试过各种办法都无法渡河以后,此刻,他已经开始疯狂薅起岸边的芦苇蒿草来——
野渡空旷,连颗树木也没有。他别无他法,只能寄希望于用这苇草生生编出一只简陋的渡湖孤舟!
办法是笨了点,有志者事竟成。
如今两个寰宇相隔那么近,他总觉得阴夏寰宇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此刻外面或许已是大军压境,战火连天。因而他更得赶快渡河,总不能最后自己成了整个故事里失败的一环。
想着,他哼哧哼哧砍了满怀芦苇蒿草,认真准备编船。
就在这时,叮当一声脆响,手腕两只铃掉在地上,滚了几圈,闪烁起微弱的光。
叮当。
记忆中,似乎曾经有过类似一幕。
叮当。
那夜很冷,雪花飘落北幽月恒山。叮当。混沌之中,慕广寒冥冥有了一丝预感,猛然抬头,只见湖面远处一抹淡淡微光缓缓接近。
远远渡河而来的,是一盏朦胧的、如梦一般的月色风灯。
淡淡栀子香,周遭一瞬安静无声。
“……”
慕广寒嗓子瞬间哑涩,指尖有一丝颤抖。他瞪大眼睛,地看着湖上清冷身影提着灯,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一时间浮现脑海的,有洛州月下,小院里淡淡的花香与美酒。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他们身上。
有食梦林中,他提剑浴血奋战,替他和楚丹樨厮杀出一条生路。
有火祭塔中,他自愿以身殉塔的决绝。
有邵霄凌的生日宴上,他握着他的手,眸色温柔最后说的那些话。
洛南栀。
洛南栀周身氤氲着淡淡月光,手中提着一盏风灯,眉眼如初,看着眼前抱着一堆蒿草、模样甚是可笑的慕广寒,勾起一抹浅笑。
“阿寒,你在做什么?”
“……”
一时间,似有千言万语。
这里是生死之畔,所以很容易得见许多已逝故人,见到洛南栀好像也并不奇怪。但慕广寒明明记得邵霄凌跟他说过,洛南栀曾经靠着他的月华存活。
那样存活的魂魄,在失去月华后多半会魂飞魄散,无法再入轮回。
那洛南栀此刻,怎么还会在这里呢?
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一如既往没有温度。
但他的人却带着风灯的繁星点点的明亮,就这么牵起他的手,凌波浮于波涛汹涌的大湖之上。步步涟漪,牵着他将他引向彼岸。
湖上的天空很低很低,霞光和朱色的红云交织在一起。
“月神宽仁,多给了我几日时光,让我直到此刻扔保留了最后一丝魂识,暂不消散。”
“阿寒。真开心,最后还能帮你一回。”
“……”
一切如同虚幻的萤火梦境。慕广寒想说什么,又被什么哑涩的东西卡住了喉咙。他低下头,匆匆解下邵霄凌给他的两只铃铛,加上自己刚刚用尽金沙的那一只,一起系在洛南栀的手腕。
三只铃铛捆在一起,圆滚滚、金灿灿的,在萤火之中熠熠生光。
只是很快,那三只铃铛就都和洛南栀的身体一般,逐渐化成了璀璨萤火的一部分。
慕广寒眼眶酸涩无比。
有些话到了最后,若再不说的话,就永远都是遗憾。
“南栀,我……”
“嗯,阿寒,我都知道。”
洛南栀的声音温柔坚定,他伸出已经幻化成淡淡萤火之光的双手,最后一次握住他。
“阿寒,你不必说,我全明白。”
他靠过来,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生息。他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们彼此一见如故,一直努力互相珍惜,可是……
可是,也一直惋惜。
一直一直,非常的惋惜。
“阿寒。我一直都……甚觉有幸,此生能遇见你。”
但可惜,在他们相遇之时,他已经不是曾经的样子,再也不会乐于琴棋书画,再也不会享受诗月酒花。他没有真实的感情,唯一能够指引他的只有曾经的记忆。
他只是凭着之前二十多年的经验与记忆,觉得他应该喜爱阿寒。
可在此之外,他更要考虑的,永远是洛州的利益。
因此这几年来,虽努力想要珍惜阿寒,但不可否认,他也一直在利用他。
利用他的能力,利用他的月华。
最后,只在在月华城里那么短短的数天中,他找回了曾经自己的样子,同阿寒、荀青尾一起把酒言欢。可一切终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一切终究,太过短暂荒芜。
他有时会想,若是没有一切变故,没有种种不堪,若他能在什么都不缺、最无忧无虑时遇到他。
他们一定能会是亲密无间的朋友,而不是如眼下这般遗憾,始终隔着一层透明却不可打破的蝉翼。
“阿寒。”
“若我们当初,能有另一种人生,多好。”
若是命运眷顾,月华城主小小年纪就搬来了南越,跟未婚夫顾菟住在他们的枫藤小院里。而爹爹们每年述,也都会职带着小邵霄凌和小洛南栀过来南越王宫。
“那样我们四个,可以从小就一起玩耍。”
“一起……长大。”
“互相信任,互相扶持,长歌月下,永不分离。”
“……”
云气聚散,风灯明灭。
彼岸已至。
洛南栀的身影则宛如薄雾中的幻影几近虚无,发梢微卷,幽香亦在淡去,恰似一场绚烂而短暂的镜花水月。
“南栀!”
“南栀,邵霄凌他还在等你回来。”
“他说,他将来要去修道,一定要再见你一次。南栀,我知天道无情,可你既曾听见过月神仙音,能否求求他慈悲为怀,为你至少保留一丝一毫的魂识?”
“这样无论百年、千年,总有重逢之望,或许还能有再见之时。”
洛南栀垂眸。
很多人不知道,邵霄凌虽从小顽劣,但他肯用功的地方其实也一直十分细水长流。
洛南栀始终记得以前学武之时,邵霄凌每次只练一炷香光景就喊腰酸背痛,但练得虽短,却风雨无阻,持之以恒,最后倒也学得尚可。这份毅力,若是修道想必亦能终有所成。
只是。
“阿寒,霄凌此生的命运,不在修行之道。”
“他注定前程似锦,立不世之巅,光芒万丈。亦注定不会为我停留。”
“……”
“好在,缘起缘灭,并非虚空。即便我彻底消失于这浩瀚天地,即便几百年、几千年以后,哪怕所有人皆忘却前尘、轮回数次,冥冥之中我的这份思念,也会长留。”
“那时,你们于路边看到一朵花,一棵草,一阵拂过面颊的清风。”
“或许都是我。”
“……”
萤火微光全部淡去,洛南栀的身影消散于无形。
唯余那一盏小小的风灯,承载无限思念,继续照亮前路。
阴间界中,幻境渐稀,空荡荡的黑暗寂灭里更多是妖兽横行、危机四伏。
他说,一树,一花,一草,一木,一片风雨都是他。
但那样就够了么?
邵霄凌还在等,还不知道等的人再也无法归来,之后千年万年,再没有人一心一意护着他,替他大点一切,添置他懒得管的家私与衣物、为他处理公务、陪他探陵游玩。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慕广寒没有再想下去,他不愿任由悲伤肆虐。
更不愿想,燕止是否也会如洛南栀一样,魂魄已千年万年永远消失于他的世界,从此相见无期……,
他握紧了剑,摇摇头。
眼前这一条漫长黑暗的路,还承载太多人的命运和期待。
他不可回顾,不可沉溺,不可意志薄弱,不能言败。
哪怕遍地荆棘,也要坚定前行。
他开始运用燕止送他的风火之力,去迎战越发凶猛的妖兽。他虽会剑,攻击法术毕竟并不擅长,但……就当是临时抱佛脚、现场练习了。
而每一次施展火风之力,他也都在想起燕止,以前这些灵流流遍他全身时,他是否也与自己此刻有同样的感受?而这份暖流既在,他是不是也可以当做他一直陪伴身边,从未离去?
……
一路披荆斩棘,慕广寒终于抵达了月神殿高耸入云的大门。
神殿之巅,素有灵兽守护。
只是慕广寒没想到月宫的守护兽竟是嘤如,他们大夏民间最有名的、拟猫如兔的上古神兽!
诚然,“如猫如兔”听起来倒是可爱——真正眼前的嘤如,却全然不是民间画出来的那副娇小可人模样。只见其身巨大,气势磅礴,盘于万仞殿门之上,见来人瞬间周身毛发犹如泼墨翻涌,竖瞳如线,獠牙毕露,一个摆尾便如同排山倒海,瞬间撕开周遭云流时空!
只这一下,慕广寒整个人就那狂风卷得衣衫纷飞、身形踉跄,倒退数步。
但月宫为何是嘤如守护?
该不会这玩意就是那传说中的“月宫兔”吧?这要就是月兔,那也太凶残吓人了。
“轰!”
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婴如利爪劈开殿前石阶,顷刻间仿佛震碎苍穹。慕广寒勉强用风墙抵挡,却只觉气喘吁吁、力不从心。
“喂,你……”他还想试着同那巨兽交流一二。
然而这天阶之上的月宫神兽,又如何会将区区凡人放在眼里?
婴如没有搭理他,只是轰然落在了地上。一时无数尘埃如怒龙般狂涌而起,周遭巨石纷纷崩裂而泻,朔风呼啸,天地间昏尘弥漫,几乎将一切吞噬殆尽。
慕广寒被尘烟逼得连连后退,心中骇然。
嘤如力量洪荒滔天,分明不是凡人可以匹敌。其实他之前也在书上读过月宫难入,但没想到是这般!可无论如何,他既已经踏过生死,历遍荆棘,好容易人都走到月宫门口了!
又哪里可能就此放弃?
嘤如神兽怒吼连连,这次张开巨口,带着漫天狂风骤雨、电闪雷鸣袭来。风墙在这等威势之下顷刻破损不堪,岌岌可危,随时濒临崩溃。
“……”
区区凡人,这种情况再强攻神兽,无疑是自寻死路!
那倘若……他脑内飞速转动,目光往嘤如身后瞥了一眼。倘若只是找个机会登上台阶,一把拉开月宫大门呢?
说不定可以先闯进去,再说其他!
于是他虚晃一招,随即借助风力腾空而起,孤注一掷就向殿门极速奔去。然而就在那晶莹剔透的月宫大门近在咫尺之时,那婴如却猛然眯起眼睛,唇齿之间拧出尖利的牙齿,爪子瞬间化作漫天法相,狠戾无比地劈落下来!!
须臾之间,死寂一片。
慕广寒整个人都被摔了出去,眼前山河变色、天地无光,整个虚空都似乎彻底被婴如这一击打碎、绞断,湮灭无痕。婴如身后的天空甚至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口,狂风涌动,似是百年之内绝不可能愈合!
却有人接住了他。
他僵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逐渐停息之时,缓缓移动眸子。
他看到熟悉的手,骨节分明漂亮修长的手指,拇指、食指、无名指各戴着一枚柔润戒指。一张巨大的金色的法阵在那掌前,死死挡在婴如狂吼咆哮。相触之处熟悉的温度,让他的心一瞬间被狠狠揪住、提起,然后彻底揉碎。
眼中雾气浮现又落下,模糊了视线。
为什么会没有想到……
又是他犯傻了。
明明自从踏入阴间地界那一刻起,他沿途就一直在遇见各种讨债鬼,以及飘荡无依的魂灵,甚至还见到了本不该在阴间出现的洛南栀。
他都遇到了那么多亡魂,为什么却单单忘了,有人曾在他耳边轻声细语,说只要一丝魂魄尚存,他就一定会来找他。
燕王此刻,是神圣的祭司装束,却是银发倾泻如瀑。
有一瞬间,他既是当年那个高台之上万众敬仰的大司祭,又是本该君临天下一统九州的燕王。婴如那么高傲的神兽,此刻竟被他居高临下、若看蝼蚁一般睥睨压制,气得爪子震地、嗷嗷大吼。
可下一刻,他回眸。
一时冰消雪融,云销雨霁。
他笑了。
上一刻严肃疏离的神明,下一刻露出了温暖的顽劣。而这一回,慕广寒终于跨越经年,能够彻底读懂那一抹微笑。
他伸出手,紧紧抱住燕王。
而燕王亦如上回一样,将他拦腰捞过去,啄了一下。
这天阶幻境真奇怪啊……
慕广寒晕乎乎想着,不仅能拥抱,还能感觉到炙热的体温。眼前燕王看着生龙活虎,比活着时都更神气活现些。
“乖乖。”
燕王亲完还不满足,鼻子贴着他的鼻尖,蹭了几下。
慕广寒则眼眶微红。他突然想起月华城的生死书里曾写过,人死后成了魂魄,便能记起前世今生的所有事情。
“你……”他喉头哽咽,“都记起来了?”
“嗯?”
“但……只记起来少许。”
一时间,风花掠过,无数前尘。
慕广寒胸口酸涩看着当年的人,明明能再见他一次,是无与伦比的开心的,却又有一种被撕裂的感觉。燕止将他压入温暖的臂弯:“记不起的,剩下的,阿寒以后说给我听?”
“嗯。”
那一刻,周身僵冷被驱散,慕广寒一如既往再一次沉溺无尽炙热。
幻境真好啊,他恍惚想着。
鬼魂的拥抱也那么温暖。
第145章
法阵金色的光,挡住了嘤如的怒吼连连。
燕王眸光一冷,指尖轻旋间,法阵金芒汹涌澎湃瞬间如江河决堤崩裂天际,直化作漫天金色火网向嘤如席卷而去。
嘤如嚎叫声震九霄,它摇头摆尾,企图挣脱这金色枷锁。然而越是挣扎,火网愈发紧束,势不可挡犹如灵蛇缠身,将嘤如那庞大的身躯牢牢束缚。随即法阵更加璀璨夺目,犹如晨曦破晓,将周遭的幽冥黑暗一一吞噬,整个天地都熠熠生辉。
有一瞬间,慕广寒心中涌起一丝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网,却又想不起具体场景。燕止的的风火之力明明已经全部给了他……那此刻他用的这力量,又是来自何方?
但不及他多想,金网已至极限。
嘤如毕竟是上古神兽,其力量又岂是凡人所能长久束缚?眼看网丝将断,也唯有此刻,那通往殿门前的重重沙尘之中,终于又再度裂开了一道狭小的缝隙,勉强容得一人穿行。
燕止:“阿寒,你快去!”
“可是……”
燕王道:“我没事,机不可失,快去。”
“……”
那一瞬,慕广寒心潮澎湃、千言万语梗在喉间。有太多话想跟他说,更有太多前尘与当下的纠缠过往,要同他解释、澄清。可嘤如眼见着就要挣脱束缚,而好容易出现的路马上又要被尘土遮蔽、转瞬即逝。
再不过去,就来不及了。
“去吧,往前走!!!”
慕广寒咬牙奋力奔跑,恍惚之中有一瞬,他又忆起往昔。那是什么地方呢?他们之间亦是隔着千军万马。有人高呼,往前走。
是什么时候呢?
手指触到晶莹剔透的月宫大门,他奋力一把拉开,回眸最后喊道:“燕止,你等我!”
等着我,我总有一天我会去找你。
在那之前,我会好好生活。策马天涯,孤独为伴,思念相随,但潇洒不羁地过完一生。
然后,去寻你。
无论几度轮回,总会相见。这一次,换我遵守诺言,换我对你的誓言都应验。
大门轰然关落。
慕广寒最后看见燕止冲他挑了挑眉,微笑如初,风华绝代。
嘤如终于挣脱束缚,却没有立刻继续攻击,它很狐疑。既是狐疑凡人之力何以它抗衡,又是狐疑眼前人的气息——他不像鬼魅,却也不是这个寰宇的凡人气息。
燕止随它打量。
自己则得意地抬起手,看了看掌心,赫然是那只小兔抱着柿子的荷包。
他刚才趁着拥抱,从阿寒身上给偷偷摸出来了。
谁摸到以后就归谁,这是他们有过的约定。
……
人间·古祭塔外。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何常祺眼睁睁看到亲信的副将被拖走,赵红药一把拽住她:“常祺!!!别过去,我们救不了所有人。”
战友被四分五裂,他怒不可遏,却又满心迷茫。
雨水如注,这场恶战已经打了两天两夜。他们始终坚守阵地,希望之火从未熄灭,然而对方亦战力不减,局势危急。生死之战,艰难无比,让他有种这场暴雨将永无止境,直至两界所有士兵同归于尽的错觉。
而同时,慕广寒踏入月宫。
月宫之景,与他所想大相径庭。
虽说,他也不至于真的期待丹桂飘香、小兔嬉戏和广寒巍峨。
却也没想到,月宫大门之后横亘眼前的竟是一座架在浩瀚星宇之间的长桥。桥身直指天际尽头,极目远眺,似乎还有另外一道凌霄石门悬浮在云端尽头。
然而,桥上却有层层叠叠的白骨。
密密麻麻,如蚁附膻,数量之多无法估量。那些白骨之上更有一道黑影嶙峋。那分明是个人,可下身竟如蛛般生了八只脚,森然可怖。
“疯子……”
怀曦又一次没死透,这点慕广寒已经见怪不怪了。
却并不曾想过,怀曦这次竟会以如此令人唾弃的鬼魅之姿归来!连人皮都抛却了,宁可将自己变成这种四不像的怪物?
怀曦垂眸。
他懒得解释,这副身体又不是他愿意变成这样。全是封恒那个混蛋所为。那贱人妄想控制他,最后被他狠狠捅了一刀跑了,但……总之,已是无关紧要。
因为,一切已都要结束。
轰然之间,雷鸣电闪。
怀曦紧握一把闪烁着不祥幽冥之光的深红骨剑,猛然发动攻势,慕广寒则扬起风火之力,化作屏障抵挡。
此刻他面前的,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操纵风云、阴狠狡诈的国师,更不是手持魔剑、睥睨天下的昔日神明。此刻的怀曦,不过是一个蜕化为残破鬼魅、疯狂绝望的野心家,在进行最后的反扑。
一切都是徒劳而已。
慕广寒手中月剑润沐着皎洁月华,那荧荧之光虽驱不散世间一切阴暗邪恶,但至少与此刻的怀曦抗衡,尚能占尽上风、绰绰有余。
慕广寒只是不明白——怀曦他如今已一无所有,他到底还想干什么?!
“寂灭之月已然消弭,你那灭世之梦再无可能!而你如今也再无法伤我分毫。便是再如何阻挡,也不能阻我踏过此桥,进入你身后的月神内殿!”
月剑璀璨,明光大盛。那光亮瞬间压制怀曦骨剑黑火、灼烧怀曦皮肤,怀曦的脸、手、蜘蛛一般的下肢皆瞬间燃烧,流出浓浓血腥恶气。
然而被月剑这般烧着,怀曦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对慕广寒的质问亦置若罔闻,只咯咯笑着,癫狂夜枭之啼:
“这么些年,你不是一直最好奇,我究竟为什么恨你?”
“我告诉你好不好?今日,终于,我告诉你想要的答案,好不好?”
慕广寒手中烈风骤起,直直将怀曦逼退好几步。
“不必。”
他已不想知道了。
已经早都无所谓了,他早都不会再为命运加诸的不公、委屈、不甘、刺痛,去执着地寻找一个原因了、一个解释了。
解释又有什么用呢?
他只需知道始作俑者是谁,干掉始作俑者就够了!可偏偏在他再无执念之时,怀曦又非要告诉他那个真相,眼里闪着疯狂。
“因为……”
“因为我找不到。哈,哈哈……因为我找不到其他人。”
“我只找得到你!!!”
五百年前,楚郁身死以后,怀曦因为炼制活人生殉的复活大阵,而被天子永囚于暗无天日的地牢。
整整五十年,他才终于借尸还魂逃出囹圄,可当年囚禁他的人皇天子、以及他身边的重臣皆已寿终正寝、不在人世。甚至整个月华城、整个天下,待他重见天日之时,也已不再有一个他认识的人。
唯独怀曦还是怀曦。
抱着旧忆,被孤孤单单留在这么一个陌生的寰宇。
满腔执念,满腔仇恨,却找不到一人可以宣泄!
“哈哈,所以我怎么……能让一切就这么烟消云散。我又怎么能让你们一个个的,就这么轻易逃过!”
“死了是吗?化作黄土了是吗?哈……那我就寻你们的转世,不管过几十年、几百年,欠我的债都必须还!”
可是。
世上那么多人,轮回不息。想要在这茫茫人海中追寻凡人的轮回轨迹,简直无异于海底捞针。可怀曦不甘心,他混入神殿,创立道门,遍寻天下,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终于!
“终于,至少,至少让我找到了一个你。”
“哈哈,哈哈哈,谁让你上一世毕竟是紫微帝星之印,在那万千沧海一粟里,稍稍有着一点不一样的颜色?”
“……”
“只是可惜啊,上一世五百年前的你,是何等的神武嚣张。年轻时一统天下,中年时又兵不血刃驱逐三界仙魔,启动整个寰宇术法凋零、平息寂灭之月。在这之后更是将我囚禁一生,让我五十年不得近身报仇。”
“你那一世做人皇天子时,何等威风凛凛啊,和这一生的蠢货废物的模样,简直天壤之别!!”
正因为他上一世有足够功业,机关算尽穿透种种波云诡谲,才换来的这一世清净享福的命格。
“世人皆不知,都以为富贵显赫才是至高运势。然而真正功德业报里,最好的一生绝非轰轰烈烈、波澜起伏,而是悠闲自在、平平淡淡。”
就闲云野鹤地看看荼蘼野草,品品丹桂酒香,与亲友爱人常年相守、平凡但知足。
那才是慕广寒这一世该有的命运。
“可我又岂能容你度过普通又幸福地过一生?哈……哈哈,我岂能容你?”
他如癫似狂,继续叫嚣,发泄心中怨念。
而烈烈风中,慕广寒只是静静看着他,觉得一切荒诞至极。
他真没想到是这样。
是,他早就知道姜郁时咬着他不放,皆是夙世因缘所致,也早就知道姜郁时早就疯了。但他确实没想到他会这么疯,他一直以为他能那么恨,必是自己前世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
结果,就因为这?
“若真如你所言,我是那五百年前的人皇天子。那我当年所为,不也就仅仅只是履行职责?”
“是天命定下的人皇天子要牵月华城主献祭。就算天子不愿,月华城主转而去找五百年前的大司祭,一样可以带他上去。”
“就算没人肯带楚郁上去。以楚郁的性子,难道他便会就此放弃献祭,与你携手同返月华城?你是楚郁亲手养大,你觉得他会如此?”
姜郁时闭口不言,关而不听。
这些,他当然都知道。
哪怕他真的疯了,也不可能不知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当年的一切都是楚郁自己的选择!
可是他恨啊。
烈火灼身,永世难脱。那仇恨总得有一个出口。
可那时的他回不去阴夏,毁不掉阳夏,寻不见楚郁,抓不到旧人。在这孤零零的寂寞寰宇里,他唯一、唯一能找到的,就只有五百年后月华城里,那个稚嫩弱小、乳牙未齐,只知道傻乐的孩子!
他何尝……不也觉得荒谬啊?
当他看着那一只四五岁的团子,不见一丝他上一世的精明锐利与贵气深沉。一逗就哭,一哄又傻乐,从陌生人手中拿了食物就大口吃,眼底都透着清澈和愚蠢。
他也问过自己,同一个灵魂,但其他什么都已物是人非,将报复加诸于什么都不记得的人,又有什么意思?
是,毫无意思。
但难道就这样放过他?
这世上没人放过自己,他又凭什么放过他?
他既好不容易找到他,又凭什么放过他!当年难道不是这个人,高高在上觉得他错了、觉得他疯了?那这辈子就让他试试经历同样的命运,看他是不是一样会疯?
于是他篡改了他的命数。
残杀了他的父母,把他变成无依无靠的孤儿。又让他和他一样受天道惩罚、面容尽毁,被世人嫌弃。
他让他从那个天天高高兴兴的傻孩子,变成同他当年一样丑陋、自卑、阴郁之人。一旦他喜欢某个人,就让他尝尽背叛、失去。他让他和他一样一无所有,看他还能不能再不知人间疾苦地指责别人发疯!
可明明,他都这么做了。
怎奈月华城人单纯善良,虽不太亲近小城主,却至少同情他,没有人想害他。而他喜欢的比如楚丹樨那种蠢货,就算并不爱他,却还是想要守着他。
太荒谬了。
于是怀曦极力暗地挑唆、散布流言,让他们决裂。
好容易等到慕广寒成年,更是迫不及待把他拉入外面那真实可怖的世界。
那个世界,人心可比月华城复杂多了。只要稍加诱染和煽动、推波助澜,就能将人心之恶勾显得淋漓尽致!
于是他尽力让人们知道月华城主作为药材和器材的“价值”,让每一个人都会想要榨干他,每一个人都会想要吸血他。世上坏人太多了,骗子太多了,终于他遭受了真正幻灭和不公,渐渐把心封闭起来。
但好死不死,顾菟又闯入了这个故事!
……
姜郁时的人生第一次被顾菟搅局,发生在顾菟还未与慕广寒重逢时。
那年顾菟十九岁,还在作为天命大司祭为了天幕计划而风尘仆仆地四处收集天玺。而姜郁时则利用他同为天雍神殿祭司的身份,暗中教唆一些祭司制作假天玺。
假天玺几乎以假乱真,但是反噬之力有如深渊、后患无穷。
他原想要用借用假货将天幕计划彻底搅乱,可眼看即将成功,却被顾冕旒带人团团围住。
可笑的是,他这次被顾冕旒投入的地牢,竟和五百年前人皇天子关他的是同一间!怀曦在地牢里发疯,竭力诅咒,他实在是觉得顾冕旒可恨、可恨、可恨至极!!!
他想不明白,顾冕旒为何搅局?
他为何要在乎天下苍生?这个人,难道不是从小被父亲虐待,后来被母亲送去神殿,孤苦无依,无人问津。他难道不该发疯,不该恨这世间所有,为什么他不恨?
为什么。
后来,他问了顾冕旒这个问题。平日里在外仙气飘飘、冠冕堂皇的年轻大司祭,私底下非常没礼貌地歪了歪头,思索片刻。
“大概因为我毕竟人在神殿,食民之禄,受人供奉。”
“应尽义务,如此而已。”
那一瞬,姜郁时青筋爆显、目眦欲裂,他无法理解这算什么荒谬至极的理由!刚要反驳,大司祭又道:“何况,人间固有许多不好,也的确不太有意思。”
“但因为这点事就想着灭世,未免也有点奇怪了吧?”
……
月殿桥上。
慕广寒一边应付着怀曦连绵不断的攻击,一边心生烦躁。
真讨厌!狗皮膏药一样。
他此刻简直满心无奈。虽说他占尽优势,但一时也做不到将眼前怀曦一击必杀。狗皮膏药杀又杀不死,一直挡他的路、还在喋喋不休地聒噪。
“他说‘这点事’?他说我奇怪?”
“他说……食民之禄,为民分忧???”
“哈哈哈,哈哈哈,小阿寒,你真觉得这种回答‘正常’吗,你觉得那是他‘真实的’想法吗?”
“哈……哈哈哈,什么大司祭顾冕旒,不过是被神殿灌输的扯线木偶罢了!他是真的想要拯救苍生吗?不,他根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多可笑啊,不过一具行尸走肉,早就被拓跋玦和顾辛芷给毁了、人云亦云的空壳罢了。”
“小阿寒,你又真觉得……他是真的喜欢你吗?”
“你那般丑陋愚蠢,他喜欢你什么?——不过是南越女王扯着线,他照着在台上演罢了!你以为他真的有心吗?他懂什么是爱吗?不过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傀儡,他哪里会爱任何人!!!”
他不会爱任何人的。
尽管他也会笑,有时候看起来也很温柔。
但那只是“表演”出来的温柔,所有温柔、纵容,只是出于不忍、出于怜悯。
楚郁……
其实楚郁从来没有爱过他,他一直都清楚。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自欺欺人,就和一直自欺欺人的小阿寒一般无二。
蜘蛛一般的身体被重重被砸在桥上,身后尸骨硌得腰身生疼。
怀曦睁大眼睛,头晕目眩中对上了一双沉静黑眸。
慕广寒死死抵住他的脖子。那个当年自卑、慌乱,轻易就被骗得团团转的小阿寒,如今只是冷冷注视着他,眼神中充满嘲讽和怜悯。
哈。他真的……变得心志坚定、所向披靡了,完全不再会被他的鬼话影响。
就好像,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能动摇他。
呵。
再也没有吗?
不,当然有。
当然有啊,可太有了!
“小阿寒,还有……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其实你也……一直都知道吧。”
“你一直都,呵……哈,哈哈,却这么多年,始终都在欺骗自己,骗自己说他是为天下苍生辜负你,好叫你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
“为什么始终不敢直面?”
“为什么不敢承认,其实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当年,从来没有背叛你。”
“是你自己冤枉了他,最后害死了他!”
第146章
七年前的盛夏,南越多雨。
在绵绵细雨中,大司祭顾冕旒以南越王的身份与月华城主成婚,而同一片炎夏的细雨如织里,出逃的顾苏枋在宁皖边陲一个无名小镇客栈里,“偶遇”了曾是天雍神殿祭司的姜蚀。
顾苏枋并不知姜蚀早已因造假天玺而被逐出神殿。
他只记得幼时曾在南越王宫见过此人几回,母亲一直很信任这位祭司。因而此番重逢,他自然没有什么戒备。
一整个秋天,姜蚀常带着顾苏枋游山玩水,到处“散心”。
及至初雪纷飞,二人已成了忘年好友,姜蚀也是“终于”向顾苏枋吐露了秘密——那个南越女王与他兄长一起,针对月华城主的“阴谋”。
“他轻易就信了我的话,一丝一毫也不曾怀疑。”
“同和后来的你一样,那样痴蠢好骗!”
月剑萤光幽幽冰冷地抵着脖子,怀曦却仍旧狞笑。慕广寒眼睛里涌起千堆雪,翻涌之后又努力克制。
那年是南越百年难遇的寒冬,得知“真相”的顾苏枋踏雪而归,直奔陌阡城将一切告诉慕广寒,见他不信,又果断把他带到深红地宫看证据。
地宫里猩红光芒闪烁,他们看到了榨取月华的巨大阵法,更看到了古穆神枢巍峨矗立、齿轮与机杼转动不已。
顾冕旒身披一袭黑色斗篷,孤影立于巨大的神枢之下。
他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解释。
因为他无法解释。
要如何才能让人相信——相信南越女王顾辛芷耗尽数十年心血筹谋周密,构建出这等庞大的地宫法阵,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功成圆满的布局,身为长子的顾菟竟全然不知情?
那可是他“母慈子孝”的娘亲啊!
何况当年也是他去月华城求的亲,而如今以成亲为由将月华城主留在南越的人同样亦是他。所有被女王偷走的月华里,还有一小部分被姜郁时恶毒地偷偷投射到了他为天幕计划而在神殿里建造多年的天幕塔上。
一切看上去太像精心设计的合谋。
而待他察觉这一切真相时,早已积重难返、无力解释辩驳。
太荒谬,也太苍白无力。
不会有人相信。
“哈……可他事实上,哈哈……就是无辜!”
顾辛芷又怎么可能把她的计划告诉从不亲近的儿子?顾冕旒得知一切事情的真相,其实只比慕广寒早了不到半天而已。
但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他站在古穆神枢之下,默然看着母亲所做的一切。
月华已逝、覆水难收。
而他早已被她拖下共业,共赴沉沦。
……
再后来,就是慕广寒记忆中最混沌的那一场雨。
深红地宫法阵一旦开启,威力便也再无法断绝。因而顾冕旒只能护他远走,想送他回月华城。只要离开南越足够远,他便不会再受到法阵伤害。
可是半途,慕广寒醒了。
他说他要去古祭塔。
那时神殿口谕传承已断,即便是天命大司祭亦根本不知道古祭塔上有什么。
他就这么被骗着,送他上了塔。
月华城主甘愿用残破之躯、最后的一息尚存,打算献祭苍生。其实原本怀曦也可以到此为止,放任他就这么死去。
毕竟,挚爱背叛也有了,万念俱灰也有了,小阿寒这一生历尽辛酸也算尝尽。
就让一切就这误会重重之中落幕,慕广寒的这辈子,也堪称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悲剧了。
可是。
可是,他明明还有办法让他更加凄惨,让这个悲剧更加盛大绚烂又扭曲可笑。
为什么要就此收手呢?
他明明可以让他更不好过。连同时那个可恶顾冕旒一起,统统坠入万丈深渊!
于是怀曦在最后关头破坏了月华献祭,从古祭塔顶将还剩一口气的城主带走。囚禁、凌虐,剥皮抽骨,任由虫蚁咬噬,折磨得他发疯绝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几天后,顾冕旒率人攻入他的老巢。
但一切早已为时晚矣。
怀曦狞笑看着他用丝布将他小心翼翼包裹起那残破的身姿,洁白柔软白丝之下顷刻血水斑驳。露在外面手指上的深深白骨,让他看到了云淡风轻大司祭眼里难以掩饰的疼痛与愤怒。
有趣的很,真是要把他笑出眼泪来。
顾冕旒把慕广寒带回南越,尽力医治。
可被剥掉皮肉的白骨,已不会再长出新的血肉。而慕广寒痛楚难当、虚弱至极,神智昏聩又高烧不退,又喃喃说了很多胡话。
他说,不治了。
他说,冕旒,求你杀了我。
那时顾冕旒一直守在床边。慕广寒无法看到他的面容,亦听不见他的声音。昏沉中只有淡淡的幽兰气息,萦绕不散。
他会怎么想。
他在每一个昼夜,会是什么心情。
不知沉睡了多久,或许只有几日,或许漫漫无期。有一日阳光透过窗楞,照在身上,带来一丝暖意。顾冕旒最后在他干涩的唇上留下一个吻:
“阿寒,寂灭之月已褪去朱赤,你那日在祭坛献祭,至少能让它多沉寂百年。”
“之后,你只要安心调养。”
“会好的,相信我,一切会好。”
又过了几日,徒劳的换药,包扎,顾冕旒摸了摸他的头。
“乖乖。我去给你寻药,很快回来。”
“你好好的。”
“睡一觉,就回来了。”
“明天见。”
“……”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黑红火焰肆虐,猛烈地拍打着风墙。怀曦狂笑不止,眼中尽是肆意疯狂:“他当然回不来,因为你的愚蠢逼死了他!”
“是你一步一步,亲手把他逼上绝路!”
火焰穿透风墙,侵入慕广寒躯体。
但那疼,必不足当年顾冕旒最后陨落、四分五裂所受之苦万一。
是啊,怀曦说的没有错……
是他逼死了他。
他从来不敢想,顾冕旒得知他上古祭塔的真实意图之后,会怎么想?抱着重伤的他,又是什么心情?顾冕旒是怀着什么心思说出那句让他等他,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去找姜郁时同归于尽?
世人皆以为大司祭高高在上,无所不能。
可他那时不过才二十一岁。
只是凡人。
那么多年,他用尽全力,倾尽所有。可他得到了什么。
……
烈火焚身,慕广寒握剑的手狠狠颤抖。
毁掉月华城主首先要毁掉他的心。很可笑,他如今明明已经不是城主了,周身也不再有月华萤火,可这一刻却还能够清楚感受到周身气流的散逸。
就像是身体伤了,血会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心若被洞穿,生命亦会如流沙一般逝去。
是啊,这么多年,他沉溺逃避。
其实明明很多事,再多逼自己一步,就能全盘想起——他早该想起那场雨,早该想起牢笼作响,早该想起被折磨、万蚁噬心的绝望,和抱着自己时颤抖的双手。
他该记得顾冕旒没日没夜陪着他,不让他看见被剔得像一具骷髅的双手。
他该记得他那时浑浑噩噩中,才知道原来以前仅仅毁容也算不得多么难看。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对着他这么可怖的样子,还能温柔以待。
“杀了我……”
“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
他不该说那种话。
倘若那时,他能紧紧扯住他的衣袂一角,不让他离开。
倘若他能早些知晓,彼时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卑微不堪。
倘若那时他能相信,他本就是他一心一意认定的人、视若珍宝的存在。
倘若那时他眼中的他,不是遥不可及的神明。
是不是一切会不一样?
周身火风之力不断流散,他被怀曦猛然一击从月桥之上坠落,向着那深沉幽暗的星河深渊无尽沉沦。
窒息的风里,无数虚空幻影。他看过往,看到芦苇萤火,看到自己热切、卑微的目光,看到古祭塔,看到辽阔西凉荒漠,看到北幽的雪,看到银发绘面的西凉王,看到那日生死之畔倒影在水中的自己。
某一瞬间,他突然停止了坠落。
“你!!!”
怀曦满脸愕然,难以置信他是怎么重返月桥的。
他再次高举猩红骨剑,但那些火光已经无法伤害慕广寒。明明想要伤害这个人只要摧毁的他的心。过往无数次,这个人都被恐惧噩梦所困、无法走出画地为牢,甚至还一度疯了。
但那时以前了。
这一刻他不在逃避,甚至没有躲闪。直面怀曦那些洞穿胸膛、四肢百骸的火光。
……
慕广寒确实疯过,浑浑噩噩了几年。
后来终于清醒,不想再疯了,于是学会了编织各种借口理由,学会了将过错推诿于他人。
后来遇到燕止,他曾数次逃离。
每次都告诉自己,是燕王出现得太晚,他已经不再信任任何人。一切不是他的错,都是燕止自己的错。
可难道,他在顾菟的生命中,出现得不晚吗?
可顾菟仍旧因为他的出现而满心欢喜,从没有怪过他来得太迟。
一直,都是他太过愚钝……
他是在二十九岁才终于明白,顾菟二十一岁就已经明白的事情——如果不是极端幸运,任谁都要在漫长孤独的岁月里,一个人走上很久很久。
但哪怕再孤寂,也总得勇往直前。哪怕犯错,哪怕失去,哪怕有什么再也无法挽回,哪怕心中从此空了一块再也无法弥补。
可就像踏入一条逆水行舟的河流,无论如何,总得继续往前。
世间轮转,人生短暂。总有既定命数、不能打破的规则,因而人们才有迷茫、才有无尽的恐惧。即使有爱意与信念可以穿透时空,还是会害怕失去,害怕未知,害怕短暂,害怕所有苦难与悲伤。
可这一瞬,他不再恐惧。
因为他彻底明白了,最重要的根本不是结局如何。即便再寻不到,甚至即使从未来拥有,但属于自己心底的那份缠绵、记忆与信念,也能如风拂水、如潮再起,穿透无尽时空,历经千年万年。
待有一日,重新燃起、燎原四方。
周遭八荒风动,全部汇集他手中。慕广寒冲破雾瘴,月剑如龙,刺穿怀曦胸膛。
为什么……
姜郁时愣愣皱眉,他还是不明白。
他想起那年梧桐雨中,眼前人痴傻疯癫,可过了几年看到他,又清明如初。明明他清楚看到他灵魂深处的痛苦和恐惧,明明这种人,早该和他一样坠落。
到底是为什么,他还能一次又一次爬起来。
到底为什么,他撞了一次两次南墙不回头,撞一百次、一千次,还不回头?
他不懂。
而慕广寒此刻眼中没有多余的情绪,只剩坚定清明。
他拔出月剑,从怀曦胸口带出一股血花黑雾。
怀曦垂眸,眼睛骤然全黑。
他的身躯突然被黑火缭绕,扭曲得如同来自九幽的厉鬼。
慕广寒皱眉:“你……”
身后月宫内门,突然洞开。
那里面是什么?为什么和月宫内门之中,竟是一片不祥的雷云翻滚。闪电如蛇,喷涌而出,竟化作道道黑色魔气疯狂地涌入怀曦体内。怀曦狂喜,眼睛精光发亮,那黑色气息瞬间涌遍全身,他能够感觉到灵魂被蚕食的声音,但他不在乎!
这一切,还是他当年从拓跋玦那里得来的灵感……
他也可以成为邪神的容器!
那么多年,他用了那么多人的身体,如今也轮到他供奉自己的灵魂,成为供奉邪神的绝佳养料。雷云奔腾咆哮,几乎撕裂月桥。风声鹤唳,绯红云霞与满地枯骨凄惶交织,成了一张恐怖至极的画面。
……
万亿年前,邪神怀朔被月神重创,封印于无尽深渊。
他心中积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向高高在上的双生兄长复仇。
终于经过无数年蛰伏,他的一缕魂识终于穿透重重阻碍,来到了月神殿内。终于这一刻,亿万年的积怨如同火山般喷涌,化作滔天水浪,一时月宫倾颓、月桥湮灭,枯骨被魔气吞噬,整个幽冥都陷入了一片混沌。
慕广寒被那突如其来的冰冷浮浪之中冲着,几次御风想要破水而出,但一个连一个狂浪接踵而至,强大的水流有如巨受拖着他,让他他只能在水中不断沉沦。
直到眼前的光亮慢慢消失,他难以呼吸,神思开始混乱。
他开始想,祭塔之外,南越军和西凉军……能不能守住阵地。
而门外的嘤如,又能否放过燕止。
不能放弃……
不能放弃,哪怕对方是邪神。
总该有办法。
总该有办法,都说月神与邪神一体双生,既然邪神如此猖狂,月神也一定就要醒来。
不能放弃。
都走到这里了,不能……放弃。
水中全是细碎的气泡,他徒劳被沉重水流压身,潮湿的黏腻,类似雨水的气息,他突然间睁开眼睛。
他想起来了。
那一年他让顾冕旒送他上古祭塔,看起来很像是赌气故意寻死。
但不是的。
因为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想起了当时的心情!
他只是误以为那时的自己很阴暗,全是怨恨。
但不是。
只是记忆太零碎,很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当然不是,他早该记起来。
一点一滴,如果都能早点记起来就好了。那么在嘤如面前跟燕止重逢时,他就能告诉他一切。他当年,大概一直以为他是怀着恨意,才那样骗他的吧。
但月华城主当时,是多卑微和热忱的一个人。
他还没学会冷漠,更根本不知道怎么恨。
他只是觉得,拯救苍生是顾冕旒想要的,又是他命数的必然。那时他也快死了,当然得去。
那个时候,他以为顾冕旒想要耗尽他的月华守护苍生。
所以,他愿意给他那些月华。
人在真的得到一段想要的爱时,即使是欺骗,即便没有结果,也往往会心怀感激。至少他会,慕广寒觉得那不是傻,他只是觉得一切值得。
当然或许,在他知道全部真相之前。确实也抱有了一点点想让顾冕旒良心不安的恶念。
但真的,只有一点点。
“……”
“……”
他得告诉他!必须让他知道!
慕广寒咬牙,唇齿间无数细碎的气泡在不断地溢出。他们之间还有很多需要告诉彼此。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终于腾水而起,湿漉漉的像个水鬼,但月剑的光芒在黑暗中划出一道耀眼的轨迹。
月神还在睡,那就让他睡吧。
至少月剑还在他手中。凡人真的不可对抗神明?反正燕止也杀过一个神了,又何惧再多一位?
月剑光芒如皓月当空,挡住漫天黑火,他咬紧牙关。
再多一点,再多一点!
那一瞬,他从未感受到如此磅礴的力量涌入体内。月剑带动风鸣,整个月宫的黑色潮水都在他剑下颤抖、退却。
突然,炙热的掌心贴上他的后心。
一股温暖而熟悉的气息瞬间将他包围。他有些恍惚,紧接着后背贴上了坚实宽阔的炙热胸膛。那个胸膛的温度他太熟悉了,当年在簌城雪夜,他无数次被这温度烫到,烫得脸颊通红。
“我来迟了,那只猫……着实难缠。”
“……”
慕广寒回眸,看到了一只沾满了神兽嘤如毛、没眼睛的兔子头。燕王再度十分狼狈,华丽的祭司服都袖子都没撕没了。
西凉大兔子低下头,给了他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吻。
诚然,这不是适合亲吻的场合。
怀曦那边早被眼前一切激得目眦欲裂,他如今已经不愿意再去问燕王怎么能又活了,只青筋毕露、疯了一样怒吼:“我今已是上古神明,尔等蝼蚁,都给我去死、速速去死!”
“哦。”
燕止歪歪头,手指轻轻一挑,一块黑色的七彩亮片出现在掌心。
“是吗?”
“一缕邪气入体而已,姜大人就觉得自己成为邪神了?”
“当真如此?”
慕广寒一愣,他知道燕止兴奋时声音会压得很低。但从来没有低成这样过,简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深渊中爬出,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恶。
他默默回头看了一眼,那乱糟糟兔头之下仍旧看不到眼睛,只能看到唇角——唇角勾起的邪恶弧度,远比他的声音还要得意和邪恶数倍!!!
明明刚才在门口,他还披着大司祭圣洁的皮。
怎么此刻,完全是当年初见时的邪恶小燕子了?
可惜邪恶小燕子这些年一直没能打败他,慕广寒其实一直隐隐觉得,若当年燕王在宛城真的一戟把他戳死了,估计也会露出这么邪恶的笑容来。
燕止手中闪耀的,是一枚黑光磷火。
“怎么会……”
姜郁时双目圆睁,愤怒与惊恐交织。
七年前,大司祭只身一人来找他。那时的他自信满满,本以为他手握土玺,加身古穆神枢的力量,顾冕旒次来不过只是送死。
谁成想,顾冕旒竟是带着那枚他在神殿下埋了数年,吸收了无尽愿念香火的黑光磷火。
黑光磷火一次尽放,炸毁了古穆神枢。
再后来呢?
顾冕旒死了,而姜郁时重伤闭关,养好伤已经是三四年后,又哪里会去想那一片黑光磷火去了哪里?
那枚黑光磷火其实一直都在古祭塔。
大司祭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它藏在了塔顶一片裂缝的砖石之下。
从那以后,整整七年。
黑光磷火默默贪婪吸纳着古祭塔接受的所有香火。以及……姜郁时每一次动用天玺、动用邪术,每一次引发乱流、甚至连通月神神殿与邪神共鸣时,所有的怨念、恶力。
这些年来,姜郁时时常困惑。
他的一些阵法、邪术,明明应该无往不利,却为什么总是功败垂成?
因为全被悄悄偷了至少一半。
那些运势和力量,一些由黑光磷火储存,另一些被燕王继承,所以这些年,西凉王的运气比谁都好。
甚至就连此刻。
月宫之中,本该满是邪神恶念。
可就连这邪神这滔天恶念一大半,都黑光磷火给偷走了!
因此,怀曦即使献祭躯壳,也没法得偿所愿。所以此刻燕王根本没有办法不邪恶,谁让上扬的唇角根本就无法抑制!
整整七年啊。
七年之前,顾菟死不瞑目。就期待着有朝一日,有缘人能把他这块黑光磷火给从砖石之下挖出来,替他狠狠扔到姜郁时那张可恶的脸上!
没想到因缘际会,物归原主。
此刻黑光磷火吸收无尽邪法,黑害之雾,邪神恶念,加在一起威力足以毁天灭地,甚至湮灭十几个寰宇不在话下。
而如今,一切全掌握在他一人手中。
“阿寒,你看。”
“给你放个烟花。”
没有轰然声响,也没有地动山摇。这一刻寰宇陷入寂静。只有漫天邪雨缓缓从地上反流到天际,倾颓宫殿扶正,月桥尸骨化为齑粉。
“不要——!住手,你给我住手!住手!”怀曦的声音在空中成狂,如同疯癫野兽,黑色魔气不断从他身体里被抽出,在空中化作斑驳烟火,炸开,消散。
怀曦目眦决裂,怒吼、咒骂、发疯、癫狂,无所不用其极。
但一切都彻底结束了。
风止雨熄,月宫皎洁清幽。
慕广寒紧紧贴着燕止的胸口,那里分明有温热的跳动,一下一下。
可是,怎么可能呢?
他有些迷惑不解地抬眼看他,视线很奇怪地被雾气糊住了。燕止从乱发下终于露出了明眸,温和光亮在眼中煽动。
“哭什么。”
他笑了笑:“不是好好回来了?答应过你的事,本王何曾食言?”
“想不想知道,我这几日都去了哪?”
第147章
燕止当年在西凉时,偶有闲暇,其实也读书。
他涉猎不广,只爱略翻几本历史陈章。西凉史册里有一位前朝豪杰,听人说跟他很像——同样起于草根、武力不凡。黑马金戟建立不世功业,可惜最后功败垂成、拔剑自刎。
很是有趣。
这类英雄豪杰,确是很配这种苍凉悲壮的落幕。
不过这种人,西凉有一个就够了。
那日,燕止残破身躯虽一点点燃尽于乱流深渊,灵魂却不会轻易散去。
待再清醒时,他整个魂魄都飘荡在一片紫红色的云天里。四周皆是虚无。燕止试了试,魂魄没了肉身束缚,格外轻松自由,加之可能是他死的地方毕竟是在乱流之中而并非人间尘世,身边一时竟也没看到地府鬼差拘引。
这挺好的。
省他事了。
不然他还得费点功夫与那黑白无常斗智斗勇,如今却全然不必!
燕王心中早就有了筹谋。
从这一年起,他才刚刚有暖衾有阿寒相伴,又不用四处征战,洛州小菜也可口、山花也好看,西凉王嫁人种田给人乖乖当老婆的小日子正过得美滋滋,哪有兴趣做什么悲剧英雄?
他私底下可一点都想死的心都没有!
孤儿,早在最终消散之前,他就突发奇想给自己默默找到了一个“复活空子”,只是不知是否能钻、好钻。
燕王寻思的是,阴夏阳夏,毕竟是双生寰宇。
阴夏之人怀曦既能成功在阳夏生活数百年,那么按说一切反之亦然,何况他身为本就是阴夏羽民后裔,不该无法适应阴夏寰宇。
阴夏仙法盛行。死而复生虽在阳夏寰宇禁绝,在阴夏却并非如此。小狐狸也曾说过,阴夏凡人虽也有生死轮回,但仙妖魔神却能一定程度超脱生死,而在他们手中,凡人只要未至魂飞魄散之境,也皆可救治。
而今正巧,两个又寰宇无比接近。
所以,是不是只要他能保持魂魄不散,找个办法找到附近的那个寰宇,再在那边找到一位不太受轮回管束的高级魔神——比如纪散宜。让魔神给他重新做个身体,一切不就行了吗?
虽然小狐狸说过,起死回生他们天道其实也并不是特别允许,纪散宜也只是极偶尔时,才冒着被雷劈的风险偷偷为之。
那意思就是,确有暗度陈仓的空子可以钻?
……
当然。
即便想钻空子,燕止首要之务,也是得在这常人都难存活的漫漫时空乱流之中,先想办法找到一条路!
且是以眼下这种魂体破破烂烂、不生不死的状态去找路。
此事之难,可想而知。
“……”
眼前乱流云动,八方无相变幻莫测。
燕止歪歪头,干脆随心而动,随便指了一个喜欢的方向。
“便是你了。”
……
事实证明,燕王的运气确实一如既往的不错。
确实没有运气好到直接就抵达阴夏,但他在时空乱流中几经辗转,很快渐渐步入一片蒿草丛生的大泽幻境。
要知乱流之中多是白茫虚无,能入幻境就已是十分可喜进展。
只是不知此处是何地。
看这蒿草,总不能是传说中的忘川?
燕止心想,得找人问问。
刚这么一想,就见远处茫茫蒿草里有人影若隐若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红衣女子珠玉琳琅、眉目如画,静立在天水一方,与他遥遥对望。
燕止站定,谦谦有礼拱手道:“这位姑娘。”
“……”
“这位姑娘,在下西凉王燕止,想向姑娘问个路。”
他礼毕再抬眸,却见女子只呆呆望着他,并不言语。燕止不动声色瞥了一眼身侧河水,纵然衣服有点破旧,但凭他这般姿容风采,不该有人怕他才是。
但他想了想,还是又补充道:“姑娘莫怕,在下不过恰好路过此地,并无恶意。”
“……”
“燕止,是个好名字。”她喃喃。
“于兹燕止,降福穰穰。是大夏的一首祈福祭曲。对了姑娘,我瞧你有些面善,你我曾经是否哪里见过?”
“……”
“姑娘?”
微风拂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
她依旧只是凝视着他的面庞。
其实时至今日,燕止的眉眼旧能让她想起拓跋玦。只是,她再也不会因为这样就讨厌冷待他了。
她垂下翦水秋瞳,勾起一抹略带苦涩的微笑。
“燕王想去往何方?我送你一程。”
大风吹过。
忘川河畔,遍地花开。
燕止欲言又止。而她衣袖随风轻扬,一阵淡淡的白芷香拂过。
当年,她目送去天雍神殿的船只渐行渐远,消失在朝阳之中。以为从此天各一方,彼此都不会再忆起,可后来很多年午夜梦回,愧疚之情始终萦绕心头。
再后来,他成年后回到她身边。她其实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他聊聊,想跟他说一句“原谅娘亲”,可一直到他陨落,而她也魂归离恨天,这句话也始终未能吐露。
于是,即使逝去多年,她的魂魄始终徘徊在神殿、在忘川边,在许许多多可能寻得到、等得到他的地方。驻足凝望,不愿离去。
可是。
如今真的见到了,她却不敢与他相认。
她心中有愧。
阿菟变成了燕止,但燕止也并不是什么好名字。
当年西凉王是不过是想让他做两个儿子的短寿替身,才把他纳西凉入王族。但依旧没有给他鸿雁的雁,给了他燕子的燕。
他希望他飞不高,绝不准他翱翔九天。他希望他折翼,希望他止步不前。
甚至世上鲜有人知,西凉燕王还有个从来不用的名字,叫燕不归。
燕止,字不归,寓意归途无望。
西凉对他也不好,可这一切燕止却毫不在意。他就认为他是“于兹燕止,降福穰穰”,那才是他命中注定的福泽。
寂寥的忘川,白蒿摇曳,她轻轻吟唱,用尽她最后的力量,化作长风缠绕,送他前往想去的地方。
雍雍玉佩,清酤惟良。
粢盛具列,有飶其香。
怀其徽范,德洽无疆。
于兹燕止,降福穰穰。
顾冕旒活着不到二十二年,一直没有人肯爱他。
她其实爱过他,可她永远心中有愧,所以她什么也不会再说。
只用萤火微光铺就一条通往阴夏寰宇的路。他终会穿过黑暗、无尽回忆,最终去到那个地方。
……
西凉民间有歌,歌名叫《山鬼》。
山鬼漂泊无家,洒脱肆意,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有人说西凉燕王应该就是那西凉山鬼,纷乱之中入被匆匆捉入红尘一趟。
或许有朝一日,他会终结世间俗世,踏歌尽兴、回隐山林。
作为西凉王燕止,燕止自觉确实有与山鬼相似之处,比如西凉七载,他一直没有刻意去找他的“曾经”。
漂泊之人不需要曾经。
当然偶尔,他也会察觉到一些自己与“山鬼”不同的蛛丝马迹,比如他那除了习武痕迹之外保养得宜的手,比如他精通水性,比如他爱吃南越松子糖,这些太过于明显的生活痕迹,都太不像纵情山林的山鬼。
但他也懒得去细想。
毕竟燕王这些年的故事,已经足够波澜壮阔、足够精彩、足够嚣张。
他没必要再有其他点缀。
之后的萤火之路上,很多画面如浮光掠影,闪现又消散。
其实关于过去的记忆,燕止仍旧是多半模糊不清、想不起的。很多时候,他的“记忆”并不是一些具体的画面与过往,而是能够让他下意识做出一些事情、说出一些话的“直觉”。
比如无师自通地学会使用火风之力,比如能够自然而然找到路上去古祭塔顶层。
再比如“乖乖”,他就是莫名觉得应该那样叫阿寒。
这些反复出现的直觉,让他确信,他应该就是曾经那人。虽然他至今很难将自己同那个故作高深莫测的大司祭联系在一起。
但至少,在这片没有尽头的路上,他看过一切前因后果、点点滴滴,终于明白阿寒这段日子不愿告诉他的事、逃避他的眼神,偶尔看着他时的心疼和欲言又止究竟都为什么。
但其实。
顾菟的那个故事,可能并没有看起来那般的悲惨和伤心。
……
毕竟,顾菟本人对他人生真正悲惨的日子,记忆其实并不多。
任何一个正常人,三五岁之前的记忆,谁不是断断续续,又懵懵懂懂的。
或许那时,他被父亲当做献祭的试验品,是经历过有很多疼痛、不解与恐惧。可真正深刻的记忆其实不是心如死灰,也不是父亲冰冷的眼神,而是族中婆婆揪着拓跋玦的耳朵,声色俱厉责备他怎么忍心这么对待孩子,然后紧紧把他护在怀里的温度。
虽然婆婆无法压过族长,但至少她发动过儿子女儿、媳妇女婿,发动过全族批斗拓跋玦。
尽管护不住他,至少为他发声、为他争取。
族中也常有人心疼他,偷偷送他糖饼吃,这世上不是没有好人。
后来被母亲带回南越,顾菟的记忆才渐渐清晰、连贯。
其实南越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那里食物比东泽美味,衣服也比东泽柔软,还不用成天一身伤。顾菟十分满足。他甚至还有机会读书认字,夫子教他“仓廪实而知礼节”,又教他学礼、学琴,他好奇南越宫里的一切,每天不亦乐乎。
只是他小时候有点没长开,眼尾有点下垂。
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是有点阴郁,发呆时则有一种落寞的感觉,不代表他的真实心境。
总之他在南越的日子,整体还是挺开心的。
……
当然,顾菟在南越,也不是完全没有迷惑。
虽然一开始夫子侍从侍女都挺喜欢他,但娘亲、弟弟似乎总躲着他。后来夫子侍从侍女还被换成了聩的老头和严厉的嬷嬷,所有人都变得不怎么喜欢他。
可是,为什么?
顾菟虽在东泽就习惯受到了一些不公,但他毕竟不是没有眼睛,更不是没有常识。
每次对着镜子,他都会真心觉得自己好看。
虽然那时候还没有人教他什么是“倾城绝色”,但有些美,实在直白得不用教导,仅仅看到就知道,自己小小年纪也必是全南越第一风华无双。
加之,他的天资聪颖,很明显远超同龄。
所以。
他当然会迷惑,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喜欢他?但找来找去,他勤勉功课、知书达理、爱笑礼貌、什么都会。
作为一个小世子,他真的已经足够完美,他到底哪儿不讨母亲弟弟的喜欢了?
顾菟想来想去,一件事明明尽善尽美却结果不如人意,无非两种可能。
一,自己的判断有误。二,别人的眼光偏差。
那既然他自认为判断无误。
就只能是别人的眼光有问题。
……
于是很长一段时日,他只能叹气娘亲和弟弟都眼瞎了,不识货。
后来他去了月华城。
小阿寒看他时的惊艳、无措、暗戳戳的喜爱与羞涩,让他觉得这个世界终于正常了!
在月华城,他读过了人生中最欢愉的三天,很多从未有过、陌生而玄妙的悸动。诗中的笑语盈盈、言笑晏晏,词里的辗转反侧、寤寐思服,都终于成了具象的真实感受。
月华城很美、很好。
最重要的是,他在那里终于遇到了虚浮红尘之中,唯一可以触摸的“真实”。
偏那么巧,慕广寒也被整个月华城淡淡疏离在外。
于是他们两个人就像是两块自命不凡的萤石,明明觉得自己闪闪发光,却在世人眼中蒙尘,被遗弃于角落。直到找到彼此。他看阿寒熠熠发光,阿寒看他亦如星辰璀璨。
阿寒说想要有一个家。
一方小筑,两人相守,夜星为伴,便已足够。
顾菟觉得甚至无需星夜,拥有了彼此,便是摘星揽月,拥着世间至宝、熠熠星河。
……
那段萤火路不长不短,恰好把燕止送到了阴夏魔界大门。
纪散宜见到他时,表情很是惊恐,据说能让魔神如此失态实属罕见。
彼时,燕王魂魄被时空乱流吹得很是破烂不堪,风一吹就要散了。
纪散宜赶紧给他重塑了肉身。
悉心照料数个时辰,还不忘推着轮椅与小狐狸一起,带他领略了一番阴夏寰宇那多姿多彩的魔界风光。
只可惜,从魔界入口无法直接下到人间界。
不然燕止还想亲眼看看那一堆滥用法术的宵小之辈。
时间紧迫,他必须赶紧返回。
但火风之力已被他送给了慕广寒,纪散宜又不得不摇头叹气,重新分了他一部分魔神之力。
分完之后,纪散宜就又闭关修养去了。
他容易吗?
本来在阳夏那边掉了几千年的修为,回来就已经天天闭关、被死对头神主门疯狂嘲笑。如今又违背天道干了这么个大事,还不知道要被死对头们怎么背后蛐蛐他。
他虽然是邪魔歪道,不惧讥讽。但也不得不说他这几年真是诸事不顺、天天都在走霉运。
第148章
数日后,燕止从乱流中重返阳夏古祭塔。
刚到,就适逢邵霄凌正在开塔门。燕止满心迷惑,按说这扇门就只有大司祭和人皇能够开启。而他已将大司祭的力量给了阿寒,所以……还剩一个选项。
他以后是人皇?
塔内一片漆黑,燕止无声跟在众人身后。
成功看到这群倒霉鬼一一迷路,再出来给他们指路。每一个倒霉鬼见到他,都是一副见鬼般的惊恐样子:“你你你你你……”
燕止自然忍不住使坏。
“本王当然是鬼,你们如今也都死了。”
“地府相见,倒是缘分。”
“……”
这时候能看到明显的“聪明”和“傻”的区分。
李钩铃将信将疑,她的未婚夫沈策则是完全一脸“我就静静看着你胡扯”的淡然。何常祺意外好骗,一脸生无可恋又无可奈何。
公认很傻很天真的邵霄凌则是白了他一眼:“既回来了,还不赶快去找阿寒!”
“他就在前方。”
“他很挂念你,放心,不管你是人是鬼,他想必不会太嫌弃你!”
……
人啊,绝不该小小年纪就被送到神殿。
神殿之中太无趣了,而人一旦究极无聊,就难免会干一些倒反天罡的事儿。
燕止后来想想,其实在被扔到天雍神殿出家之前,就算遭受不公,顾菟一直也尚算温和善良。真正变得顽劣和无法无天,都是在天雍神殿以后的事了。
人长大了,确实会长歪。
再没有儿时的纯真善良,反而开始越发理解作恶的快乐。
尤其是在他于神殿得势、无法无天之后,非常乐于深知半夜去剪有仇长老胡须、把得罪过他的同学神徒大冬天拎到屋顶上吹风。
或许有人会说,这也是可怜孩子在神殿数年备受压抑,被逼无奈的发泄。
但顾菟自己其实更倾向于认为,自己本性里早就藏着这种恶劣。
毕竟说白了,他可是一个狠心骗子爹,和一个偏心眼子妈的种。
上梁不正下梁歪,很正常。
……
他爹拓跋玦从来就不是个情种。
而他娘顾辛芷虽然年轻时候眼瞎了两年,后来也是断情绝爱。
如此上梁不正下梁歪结合出来的燕止,自然也不太可能是个情种。虽然一直以来,西凉著名话本大手宣萝蕤姑娘,纵使大肆宣扬过“西凉情种”的形象。
但真正的燕王,其实自认为更符合慕广寒对他的早期判断——忍辱负重、审时度势、能屈能伸,见风使舵。
比如想当年在燕子窝断水断粮那回,明明都打算投降了,城楼下了几滴雨,他马上转身就跑。那才是他西凉王的本性。
而燕王真正老实,绝对是在成亲以后。
在那之前么,嗯……但凡当年皇都城下姜郁时能不用妖法,让他顺利打进城中坐拥天下。
那多半就不是他嫁人了。
而是他耀武扬威,到南越把月华城主给抓回来,乖乖放到凤仪宫里。胜者为王,燕王反正一向都是既要又要还要反正我全都要的,不可能放着便宜不占。
大概也就是当年的小顾菟,或许还曾当过一小段时间的情种。
比如九岁那年,他真切地爱过。
但人总会长大。经历诸多变故、又在天雍神殿里度过了很多年。儿时的承诺早已经像是再回忆一个很久以前、不真切的浮云之梦了。
书上说,人贵在有始有终、长情不渝。
但顾菟长大后发现很不幸地,自己并没有那样良好的品质。
人长大了,都会变。
当年小顾菟在月华城的夜色下,确实想要和阿寒一起有一个家。但后,事实证明一切根本不是愿望里想的那样简单。而孤独荆棘的路一个人走得久了,就很难再回去贪恋儿时的温柔旧梦。
……
二十岁从天雍神殿回到南越的大司祭,已是道貌岸然,内心冷漠。
他知道儿时旧梦就在南越,也知道他即将同弟弟成亲。
但那又如何?
既然他们注定的有缘无分,又何必再见。因而他回了南越数月,也没想过再与月华城主相见。要不是那次机缘巧合,从战场上救回了浑身是血的他。
时隔多年,童年时的心上人抱在手中,其实也没什么感觉。
……阿寒或许没有变吧,不知道。
但他变了。
就算是他的错吧,毕竟当年约好了谁都不变的。可长大后的他已然觉得,不变的那个才是真的荒谬了。
“食民之禄,为民分忧。”
回了王宫,他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严厉地训斥了弟弟。
作为南越世子,他们本该一个去神殿,一个要成婚。他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当然觉得任性抗婚的弟弟十分值得唾弃。
他把弟弟关了禁闭,回头安抚月华城主。
阿寒醒了,他确实没怎么变,还和小时候一样傻。竟明知道这次重伤是顾苏枋故意造成,还想要替他遮掩求情。
长大后的月华城主,眼神里仍有着小时候的宽容、真诚和不切实际。那种梦游一样的眼神,让顾菟不禁微微皱眉。
他不喜欢那种眼神。
那是一种很容易成为猎物,很容易被人利用、吃干抹净的眼神。在这个乱世里,很容易成为他人随意践踏的牺牲品,很容易死得不明不白。
长大后的顾菟,并不喜欢这种连挣扎反抗都不会,只会抱着虚幻梦想,乖乖送上颈子任人宰割的弱者。
虽然按说神殿的教条是众生平等。越是高高在上的神职,越该有素质。
不得轻视众生,尤其不该嘲笑那些引颈就戮的殉道者。
但很不幸,顾菟天生没有素质。
成天在神殿里上房揭瓦的人,能有什么素质?大司祭不过是给长老们留下最后的颜面,才在公众面前装出来温和有礼的样子而已,不代表他心里有哪怕一丁点认同。
人没道理永远像小时候一样,天真无邪而温柔。
顾菟真不知慕广寒那副样子,是如何在残酷的现世安然存活至今的。如果换做是别人,只怕早不知道身死道消多少次了。
至少那个握着黑光磷火,等着长大后要再见阿寒的那个顾菟是早就死了,死得透透的。
活下来的是顾冕旒自由洒脱,这种游刃有余来自于他一颗心清明冷静、麻木不仁,没有一丝不必要的琐碎感情。
他并不怀念当年。
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怀念的。
顾菟就这么哄着月华城主,一直哄到他伤好。南越边境月兰族又开始乱,这次千军万马凶险万分,连顾冕旒都不得不跟着上了战场。
然后就出现了那次选择——月华城主带着援军,要选择是救大司祭还是救顾苏枋。
他选了顾菟。
但顾菟开心的点,其实并非他一生从未被其他人坚定选择。而只有慕广寒,一次又一次地选了他。
不是。
久违的开心,是因为他终于发现,他对成年后慕广寒的认知,是完全错误且不全面的。
长大后的阿寒,是有些自卑,是话有点少,是有点呆。但同时他知识渊博、头脑清晰,在战场上挥洒自如、用兵如神,种种谋算经常让顾菟觉得匪夷所思。
而顾菟那时虽在神殿读了一堆杂书,却尚未通读兵法,对于大规模作战一直始终摸不着头脑。一起反击的那半个月中,慕广寒就手把手教他战略。
他学得好时,慕广寒当然会夸他一点就通,但偶尔实在被他的冥顽给气着了,也会毫不留情地斥责。
“……你是蠢吗?”
顾菟被他骂得精神抖擞、默默兴趣盎然。
尤其他骂人时的神情还很好笑——大概是觉得大司祭神圣不可侵犯,于是就连骂他蠢时,也多半都是小心翼翼。
但常常还是骂了。
顾菟很喜欢被他那样吞吞吐吐、小小声地骂。
他很欣喜地发现,原来在阿寒那种梦游一般的不切实际之下,暗暗有着足够支撑他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才华与力量。
那才不是笨,而是勇气。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想起,小时候的阿寒虽然傻乎乎的很可爱,但其实他那时候也读了很多书。
所以他们才能聊的开心,那三天他并不是在围着一个喜欢他的傻子在打转。弱小又呆,和强大却呆,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弱小又呆的生物,在这世上真的太容易死掉了。而一旦死掉,就一切成空。
强大却呆则不会。
之后的日子,顾菟就连看他日常继续躲躲闪闪、无措和发呆,都觉得可爱了起来。
阿寒真的很有趣,总是一边很没把握、很丧气,半死不活又被逼无奈的样子,一边把敌人干得头破血流。
而他明明都把人干掉了,却依旧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那段日子慕广寒每天唯一的快乐,好像就是躲在角落默默啜小黄鱼汤。
他啜鱼汤的样子很可爱,把顾菟勾得心痒难耐。
他想过去。
想和他说话。
想要他不要啜鱼了,来啜他。
很多年来,他连痛的滋味都快记不得是什么样的了,何况是痒。
……
于是顾菟果断开始引诱。
按说他神殿清修那么多年,本该在情场之上十分笨拙。
好在他天然随他那个风流的爹。
加之这些年里作为神殿大司祭,他也很清楚人们喜欢什么样的人。人们喜欢优雅、聪明、慈悲、温润,完美无瑕的大司祭,而他又已是很擅长伪装那样的大司祭。
他发现月华城主和小时候一样,很不禁逗。
完美又清纯的大司祭只要装作毫无芥蒂地靠近他,对着他的耳朵多说几句话,多吹几口气,他就已是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顾菟实在喜欢他那副对着别人聪明,但对着他纵使傻乎乎、云里雾里的模样。
本来,这也就已经够了。
倘若“喜欢”就是如此,这也已是世上唯一一个能让他感受到真实的酸甜、让他终于觉得自己“还像个活人”的人。
可很快,他们又一次一起上了战场。
厮杀艰难,性命攸关。就在即将发起最后冲锋之际,敌将一剑将慕广寒斩下马去。
那一瞬很短,也很长。
顾菟永远记得,就当他策马就要去救时,千军万马之中只听见慕广寒冲他喊:“往前走!”
“顾冕旒,往前走!”
他看到了他的眼睛。他身上好多血污,脸上脏乱,唯独目光倔强不屈。他不顾浑身伤痛,伸出手,直直指向了胜利的方向。
顾菟策马去了那个方向,那一场战斗胜了。
但斩下敌将首级的时候,顾菟的心是茫然的,像是空了一块。明明如果是他,他应该会做出和阿寒一模一样的决定。他爱的人,也必须在那一刻勇往直前,去为他们夺取好不容易的胜利。
可真的胜利了,却又只会发现,如果失去了他,再如何胜利又有什么意思。
顾菟一直不知道爹娘的故事究竟如何。
只知他们曾经相爱,后来反目。他其实一直想不明白,南越女王与东泽之主,双双坐拥一切、才貌双全。已经如此出色,为什么都那么孤独,在这充满算计的世界里找不到归宿。
这世上,有一个能愿意和自己拥有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家,多么难。
他何其幸运,九岁半就找到了那样一个人。
可命运又是一个多么残酷的东西,它明明告诉他,世上有只属于你的珍宝。后来却又一次次教会他,有时候喜欢也没有什么用。
顾菟以为他回去面对的将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然而慕广寒伤得完全没他想象中的重。
他抱着他时,埋首在他肩头。原来胜利与爱人,两者真的皆得。时隔多年他再一次在他身上觉得,感受到自己何其幸运。
顾菟更加迷恋月华城主了。
无法自拔。
人生第二次坠入情网,结果还是同一个人。
话本里的故事,好像总爱写从头到尾一往情深、至死不渝。好像没有他这种小时候诚心,把人视做救赎。长大了之后却把人忘了,然后仅仅因为觉得他厉害、觉得他有趣,重新想要勾搭。直到某一日发现非他不可,才又突然变回了至死不渝。
一般像他这样的人,听起来会有点奇怪吧。写成本子可能没人爱看。
有心上人真的很快乐。
那天以后,他真的很快乐。没想到这辈子还能重新知道快乐是什么滋味。那么多年以后,他发现其实他好像也还是当年的自己,还是一个活人,并没有想象中麻木,还是喜悦、会迷茫、会害怕、会心痛,会渴求,会沉迷。
当然他在阿寒面前,始终还有点装。
他就喜欢阿寒将他奉若神明的眼神,让他有种把爱人的心紧紧握在手里,能够随时打碎他的安心感。
他当然不是真的要打碎。
他只是喜欢知道,他拥有打碎它的力量。
他决定先做一段时间的“神明”,再慢慢暴露本性。
反正来日方长,到时候他发现上当也跑不掉了。
第149章
那时顾菟很有耐心。
他本以为,既然二人已结尾连理,自然还有漫长岁月可以携手共度。
星河漫漫,无有尽头。
日复一日,寒暑无极,他们最终会拥抱彼此最是真实、坦诚的模样。
可他想错了。
慕广寒的突然病倒,此后母亲背地里所做一切浮出水面,后续变故更是疾风骤雨、令人措手不及。
姜郁时那满是血污和黑暗的地牢之中,他找到他、小心抱着他,却像是在抱一具冰冷骨架。有一瞬,顾菟恍惚回到了南越王宫那幽暗无明的地牢之中,那时只有十岁的他,茫然孤身,摩挲着冰凉的黑光磷火。
人生第一次知道,就算有希望、有真心、有誓言、有至死不渝的愿望,也往往没有什么用。
都是会被冰冷现实打碎的。
一切成空。
……
治伤的日子,慕广寒始终昏昏沉沉,伤口不愈。
偶尔清醒,他抓着他:“冕旒,我这般废人,已是无用……让我死。”
“能好。”他沙哑道,“阿寒,会好的,都会好的。”
那时的他一样太年轻,一样很傻,一样也什么都不懂。
明明那时他该说的不是这些。
他该对他说,乖乖,对不起我没能好好保护你。
他应该对他说,乖乖,不做任何事也能被偏爱。不在乎有用无用,无论什么样子,在我心里都是世上最好。
他该对他说,乖乖,我们彼此答应的是相依相伴。是给彼此留一盏灯、永远有一个家可以回。有你在,我才有家。
他应该跟他解释一切。
一遍一遍,澄清所有误会,一直到他相信。那时候阿寒那么喜爱他,其实只要他肯解释,他一定是会信的。
……
再后来,慕广寒身体日渐恶化,药石无医。
顾菟独自一人去找了姜郁时。
这种行为在外人看来,确实很像是发疯发癫发泄,是故意送死,甚至是去殉情。
他的母亲、阿寒、弟弟,最后都这么认为。
但。
不是。
真的不是。
他们也不想想——一个自幼种种磨难、饱受非人待遇,成年后却还能一门心思既要又要还要的人。这种人能就轻易认输、放弃?
哪怕再恨、再想不开,再想跟姜郁时同归于尽。但爱人还活着又没死,他舍得一个人死?
顾菟就没想过死。
他去找姜郁时,当然是想弄死姜郁时,然后夺回所有月华,这样便能给阿寒给他治伤,到时再慢慢解释一切。
是,解释起来不会容易。
但不好解释不代表他不打算解释!
不然他为什么要跟慕广寒说“等我回来”?他是真的想让他等他回来!
不是道别。
他是打算回来的!
……
七年前的姜郁时,不仅肆意盗用了城主大半月华,又手握天玺与古穆神枢,实力强盛可撼九霄。
所以他当然轻敌,殊不知顾菟也手握黑光磷火,里面也藏着他从整个天雍神殿借来的数年滔天香火国运,与鼎盛时期的姜郁时对战,亦半点不落下风!
终于,当天玺碎裂、古穆神枢崩塌,所有计划破产,所有月华散逸回向之时,姜郁时发出了最不甘心的凄厉狂吼。黑光磷火数年吸纳积蓄一朝尽数吐出,势如滔滔洪流,他根本无可抵挡。
顾冕旒并不是姜郁时杀死的。
那时,天玺与古穆神枢全部崩塌,以至黑光磷火所吸纳承载的浩瀚之力瞬间远超凡人身躯可以承受极限。可狂风乱流之中,顾冕旒明知力量失控,却仍心存侥幸,贪心地不断将那些散逸的月华之力继续一丝一缕回向给慕广寒。
他那时只一心想着,再多一点、再多一点就好。
只要再多一点,他的伤就会好得更快。
月华再回流些许,他就不会那么痛了。
犹记小时候见他,他很是健康活泼。而初来南越时,他也是神采奕奕。他只是想要更多月华,将他治愈如初,这本就是他、是南越欠他的。
而待顾冕旒惊觉力量远远超出负荷时,身体已然破碎不堪、几近四分五裂。
那一瞬心情不是悲伤,不是不甘,因此他也没有因此发疯。他只是……感觉很意外。
很意外,很自责。
他没想到会回不去。
但事实,好像就是回不去了。
甚至连道别都没有。
那一刻苦涩一笑,心情差到了极点。随即他抬眼,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姜郁时,用尽所有力量咬牙锁住他,死也要拉他下去垫背。
再后来,顾菟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回马灯。
只记得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在眼前浮现,而他浑浑噩噩地想着……不够。
不够,与阿寒相守的时光太短、太仓促,他还有太多事来不及、没做好。他其实还暗戳戳藏了许多计划,能让他将来一步步更了解阿寒,可是来不及了,他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都没有机会了。
可他明明答应过阿寒,要回去的。
他让他等他,还说明天就回去。可是却食言了,不知道阿寒等不到他,会有多难过。
会不会胡思乱想。
会不会觉得自己就是骗子。
弥留之际,有什么温暖的气息包裹着他。无名指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真奇怪啊,手臂都已经断裂了,按说不该感受到手指灼热。
滚烫的东西是萤石戒指上镶嵌的那一枚红色宝石,那是新婚第二日,阿寒送他的定情信物。
此刻,那宝石像是融化的蜡一样流淌,缓缓融进血水。像是爱人的抚摸指尖,又像是爱人的眼泪,恋恋不舍又锥心刺骨。
不要生气,别哭……
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月华城夜空中那漫天飞舞的流星与萤火。
在南越,人们在夏夜有对着萤火许愿的习俗。可惜王宫里没有萤火,而宫外落水湾的萤火娘亲那时只会带着弟弟一个人去看。他第一次对着流萤许愿,还是在月华城阿寒身边。第二次则是新婚前的几日,落水湾芦苇萤火丛中,阿寒睡在他膝上,繁星夜幕之下一片安静。
他两次的愿望都是同一个:
唯愿此刻久长。
而第三次,倘若让他换个什么心愿……
顾冕旒其实一直知道,他的问题在于他根本感受不到这个世上名为“因果”的东西的存在,以至于太多的“为什么”,一直得不到答案。
对他来说,世界太多时候是混沌的。
混沌到好像他怎么做都可以,怎么做都一样。恶行偶得善果,善举亦招恶报。努力反被误解,付出得不到回报。
及至年岁渐长,心念渐淡,后来他已经不想得到什么了。
直到长大以后,重新遇到阿寒。
人与人之间,或许真有命运的牵引。
他只有同慕广寒在一起时,才能一次次找回混沌之中的有序因果,觉得世间之事是合理的。但还是不够,远远不够。大司祭顾冕旒或缺的还是太多,像是一棵看起来枝繁叶茂、其实被挖空了心的乔木。
这样的人,大概无法真的让人幸福。
而他唯一的心愿,不过只是想要阿寒幸福。
他已经没有将来了,所以,他最后的愿望,是不是不该自私。他是不是应该放阿寒走,并真心祝愿他将来能遇到一个比自己更好的人、更真实的人。
一个没有束缚、没有千疮百孔。自由如风、任意洒脱、所向披靡,什么都不怕的人。
然而。
在最后一刻,他其实清楚意识到了,这不过是一个虚假怨念。
大司祭顾菟既贪且婪,纵至临终,犹存恶念——世人那般浅薄,除了他还有谁看得到阿寒的好。何况别人又能给阿寒什么?他实在自负,临死之际仍是无可救药。
人死后,究竟魂归何处?
真会像话本里一样步入幽冥?
那他能不能变成地狱厉鬼,在爬回人家作祟?
他实在不愿将阿寒拱手相让,他自私鬼,他舍不得。顾菟小时候不懂事,轻易拱手让人的东西太多了。好在他终是学会了既要还要、又争又抢,喜欢的必须狠狠抓住、紧握不放。
让给别人?想也别想。
所以,他得爬出回才行。
纵尸山血海、炼狱无间,他爬着也要把他的明月萤火重新拥在怀中。
……
数日后,一人从西凉的山林醒来。
他不知自己是谁,来自何方,亦无甚探求之心。他的生存能力很强,在山林自足,自在逍遥。
后来被带进宫中,他一样泰然自若。几月就会西凉方言,礼节也很快上手。拿起棍子就会打架,跨上战马就能驰骋。
他像是懵懂,对世上很多事物的感受和反应似乎都异于常人,总给人感觉有点“古怪”,可关键时又很擅长审时度势、能屈能伸
他不识字,不读兵书,但又像是被高人指点过战阵之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一度没有对手。
直到那一日。
在乌恒边境恒城城下,西凉在熊熊大火之中遭遇惨败。
赵红药:“燕王,您在看什么?”
他在望城上的人。
那个轻轻松松就能将他逼入绝境的人。看见他,记下他。
赵红药:“下回杀了他?”
“嗯,当然。”
他自然得赶快弄死他。
如若不能,只怕以后都要没完没了。
……
后来,果然是无止无息。
燕止被他差点弄死好几回,老实了。开始给他写信,歪歪扭扭的“月华城主亲启”。
写了一堆,对面已读不回。
燕王出身山野,倒也并没西凉老贵族那么重的自尊心。不像何常祺每次输给他要死要活的,按说对手不肯搭理他该是常事,他自己亦对那些频频投书的州侯们不屑一顾。
但,就是莫名很在意。
燕王月下踱步。
燕王歪头思索。
燕王辗转反侧。
燕王茶饭不思。
从来无欲无求的“山鬼”,平生第一遭,有了真正“想要”的东西。
而人一旦有了想要的东西,努力的过程中,总会觉得刺挠。
那种芒刺在背让他暗戳戳去北幽重金买了很多情报,日夜研读月华城主秘辛。
情报里说,月华城主浑身都是宝。血能入药,髓珠可活死人肉白骨,更有月泪一颗,更能实现人心最深的愿望。
嚯。
那么神奇?
西凉之地不信怪力乱神,燕止也只把这一切当个话本来看,却不禁嗤笑:“若真如此,倘若谁能收服月华城主,得了其月泪,岂不是可以轻易长生不老、享万世富贵了?”
更有甚者,若是野心直指天下,是不是也能直接立刻登基为帝?那若求仙问道,那千年修为是否也能瞬间唾手可得?
宣萝蕤:“可不一定哦王上,您且细看,书中所述,乃是‘内心最深处的愿望’。”
“王上,人往往未必真的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究竟想要什么。”
“属下以前十几岁时,曾出东海渡重洋,去落云国收集奇闻轶事。曾闻彼国有座许愿仙山,有人千辛万苦登顶许愿,欲让至亲复活,却最终得到了金山千座、海量钱财。”
“……”
“只因那人本以为自己挚爱亲人,但其实他内心深处,始终最爱的还是那黄白之物。”
“……”
“……”
“王上,万一您内心深处,所求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那这月泪真实现了愿望,您岂不是……可就,咳。总之,危险之物需谨慎以待,还是小心为上啊王上,你怎么又知道你不想这等凡尘所愿呢?”
“……”
那日,燕止认真想了一下。
还别说,他突然发现,其实他对自己认识确实浅薄。
他是真的喜欢坐拥天下,称皇做王的风光吗?是,他喜欢,但有多喜欢?不知道。那倘若真让他抛下一切跟城主去浪迹天涯,那日子又真的无法接受么?
好像也没有。
其实,那样的生活,似乎亦别有一番风味。
他终于明白了,宣萝蕤说的对。月泪若真,还是一件危险的东西。
……
燕止与顾冕旒最大的不同,是燕止能够清楚感受到这个世上“因果”的恒定存在。
燕王每日随心所欲,吃饭,打仗,活着。
只是付出再也会得不到回报。
西凉也曾有许多人对他满怀敌意,却能不断被他魅力蛰伏,或是金钱买通,或是许诺欺骗,纷纷投至麾下。
他开始有了忠诚的追随者,那些人逐渐发展成了伙伴。虽然偶尔,他仍然会被一定程度误解,但随着实力的日益壮大,误解也可以随意被刀锋抹平。
甚至渐渐,因果关系在他这里都变得非常恒定——燕王行善,一般必有善报;燕王为恶,亦能逢凶化吉。
唯一的里外,就是那令他头疼不已的月华城主。不过非要说的话,次次都会被城主无情打败,这又怎么不能算是另一种“清晰而确定的因果”“令人安心的因果”呢?
所以燕王很少多想,也不会问为什么。
因为燕王的人生没有迷惑。
顾菟终于脱下了曾经的噩运枷锁,恢复了天然自由。后来更是仗着无法无天的洒脱和不要脸,做了很多离谱的事情,得了许多令人瞠目结舌的结果。
比如,那场轰动天下的联姻。
只是那时候他还不知,他只是又一次重新爱上同一个人。又在冥冥之中,将七年前遗落的碎片一一拾起,补齐了所有遗憾与空白,让那段未曾圆满的故事终于得以趋于圆满。
燕王的运气,真的比他当顾菟时,要好上太多。
……
月神神殿,月桥如虹,与古祭塔顶虚实相连。
七年之后,燕王一手紧拥月华城主,一手黑光磷火熊熊燃烧。无尽邪神恶念、黑害之雾所化神火,其威力远超当年神殿数年气运香火之力的千倍万倍,足以抵上数十颗寂灭之月毁天灭地之力!
好在,他也有了新的躯体。
魔界日月精华打造的躯壳,足以承载凡人之躯千倍万倍。
凡人可能封印上古邪神吗?
当然不可能。
非但凡人不可,只怕纪散宜这等万年魔神也做不到。但,若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呢?
“阿寒,借我一些力量。”
城主手中月剑,始终散发着月神的微茫力量。而黑光磷火之中烈烈燃烧着的,则是邪神自己的力量。
重重封印之下,怀朔其实并没有完全苏醒,此刻在月宫之中、在怀曦身上肆虐的邪气黑火,不过是邪神无尽洪荒之力中微不足道的一丝一缕。
但就这么一丝神识,半睡半醒的邪神怀朔,想起了亿万年前。
原来,睡得那么久,几乎都忘了……在陷入漫长的沉睡之前,他曾与亲爱的哥哥月望有过一次长谈。最终,他们约好各自放手,让这个寰宇从此不再有神明的干预,让世上凡人可以摒弃信念香火、独立行走,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
这曾是他与月望商量好的未来。
是他们共同认可的,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看到的未来。
月望……
有这么一瞬,邪神笑了,他看到面前将他再次封印的微茫蝼蚁,觉得很是有趣。更有趣的是,封印他的那个人……好像就是那个想要生吃他的小豆丁。
万忆光阴,能让神明莞尔一笑的存在,不多了。
于是邪神大度地原谅了他的冒犯。
月望。
你看到了吗?凡人正如你所愿,努力挣扎,一步一步创造他们的未来。
风,渐渐停了。
月宫如华,邪神再度沉睡。一切结束了。
“乖乖。”
燕王紧紧抱住怀中人,一时寰宇静默。
或许,月泪确实能够实现人们内心最深的愿望。至少好像他的愿望,确实实现了。
他确实从尸山血海、地狱无间归来,也终于成为了一个没有束缚、没有陈伤,自由、任意、潇洒、所向披靡无所畏惧的人,成为比以前更好的人、更真实的人。
他回到了他的身边。
跨越七年,好在最终没有食言。
第150章
黑光磷火蕴含力量毁天灭地,可发出的光芒却很是温和,缕缕金丝如织,充盈整个月宫。
那柔和辉光浸沐之中,邪神再度缓缓闭目,再度沉入安宁梦境。
一切喧嚣落幕。
地面战场之上,鏖战死守数日的赵红药气喘吁吁,仰起头来望向苍穹。
她看见天空之上曾经狰狞可怖的裂缝慢慢淡去,雨也终于停歇。旭日东升之中晨雾消散,金边云缕一片辉煌灿烂。周遭山河大地,也在朝阳之中回归又一日明丽生动的颜色。
所有人手中神武光耀渐渐变得陈旧暗淡,上面千百年的锈迹和磨损也再度重现。而每个人的血液里,这些日子沸腾涌动的仙法力量,也在逐渐流失消散,归于虚无。
神明沉睡,乱流平息。
尘埃落定,寰宇再度归于到没有神明的平静人间,所有人短暂的仙法体验也到了终结之日。赵红药其实从没有奢望这份力量能一直保留,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她还是发现自己眼眶湿润,忍不住落了泪。
她伸出手来。
掌心最后一次燃起一朵小小的红色火苗。
“谢谢你,再见啦……”
小火苗跳了几下,化成飘落的红色小小花瓣。
数日激战,乌鸦魔兵援军铺天盖地、源源不断,可西凉军、南越军靠着神武之威、靠着多年训练有素的战法,至今依旧死守阵地,不曾退后半步,未曾让魔兵真正踏入过寰宇大地!
如今,战斗终于胜利。
天空之上也有什么东西缓缓飘落肩头。明明是艳阳高照,不冷,却有簌簌新雪。
很快,落雪将战场掩成了一片薄薄的干净的白。无数小小花瓣,馥郁芳华,又从众人神武之上凋零,落在新雪之上。
乌鸦魔兵们手中的武器则在化作烟尘消散,血液里沸腾的法力也瞬间被抽干。那感觉并非寰宇天道压制,而仿佛是他们的仙法就此被剥夺,军队一时恐慌、溃不成军。
而那些时空乱流中尚在进发的援军,也因这惨叫变故而生畏,停步不前。毕竟入侵阳夏前,他们皆以为这边寰宇住着一群没有仙法的蝼蚁,可长久拉锯,损兵折将,始终不得寸进。
封恒咬了咬牙,神色阴郁:“……撤军!”
……
地面之上,凡人箪食壶浆、欢呼雀跃,庆贺来之不易的胜利。
月宫一角,邪神离开后,怀曦残破的身体再也不能支撑。
蜘蛛一样的脚碎了一地、惨不忍睹,像是被灿烂的浆果包裹在一片猩红。眼前的一切,亦是扭曲而不真实。他似乎看到了楚郁,在白雾中那人离他好远,看他的眼神充满悲哀和无奈。他又好像看到了顾辛芷、看到了拓跋玦,看到了一切被他欺骗嘲弄过的人,此刻正在注视着他的失败。
血流不断。
他的身体濒临湮灭,人却生生再度撑起那几近崩溃的身体,跌撞爬了起来。
他吐着血,连滚带爬上了月桥。
染血的、污浊的手指扣着桥面的雕花砖石。他抬起暴突流血的眼睛,生生盯着月宫内殿的大门。想要爬过去。
有人从背后狠狠踹了他一脚,将他踹倒。
他挣扎着回眸,有一瞬,他像是看见了当年高高在上、雍容华贵的天雍神殿的大司祭。随即又像是看见了那个年少聪颖、抱着书穿行宫中的南越世子。
还有那年皇城城楼上……画着神兔妖兽的油彩,有一双如鹰一般的犀利凶残眼眸的西凉战神。
可是,不该。
这个寰宇明明不可能有死而复生,他试了五百年都做不到。那一刻他声音嘶哑,有如来自炼狱:“我杀过你,我杀过你……那么多次!”
在东泽隐秘祭坛,在南越王宫的地牢,在天雍神殿的禁闭室,在古祭塔的塔顶,在夏日阴雨的王城之下。
他明明一次次杀死他的肉体,或者湮灭他的灵魂。
可为什么,他还能一次次站在他面前?
还牵着月华城主的手——另一个同样不该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他至今想不通,到底是什么让疯子重获清明?
是什么人被毁了心,失去了神智,沦为行尸走肉,有朝一日突然还能死灰复燃?
是什么人,被剥夺一切,还能重新长出血肉。
雪山千里,银装素裹。大漠孤烟,烈烈黄沙。东泽雨林尽染,孩童摘满枝硕果。江南微雨素湖涟漪之中,小黄鱼摆尾游动。
怀曦的身子晃了晃,什么东西从袖中掉下来,咕噜噜滚到燕止脚边。
那一块浅浅月色、满是碎裂痕迹的圆形宝石,像是一块暗淡的明珠。五百年前,它曾是深邃如血的红。
“……”慕广寒捡起那颗月泪。
五百年前。
月华城主献祭结束后,怀曦挣脱层层束缚闯入古祭塔。鲸油烛台万年不熄,照亮了塔中斑驳四壁,也照亮了楚郁弥留时苍白温柔的脸庞。
他最后睁开眼睛,望着亲手养大的少年一双乌亮、满是晶莹泪水的眼睛。
“怀曦。”
他抚着少年长发,沙哑地唤他:“这个,给你。”
“你要好好的,好好活在这世上。乖。”
“……”
每一任注定献祭的城主,一生皆有一颗月泪。
那是在月华城主“最纯洁的爱意”中,滋生出的珍宝,是天道给他们注定悲剧的宿命里唯一的宽慰与补偿。
一生一次,月华城主虽救不了自己,却可将月泪送给挚爱之人。月泪能够满足那人的一个心愿。
前月华城主楚郁,把月泪给了怀曦。
而慕广寒的月泪,则在新婚第二日送给了顾菟。只是那个时候,他们都不知这东西可以许愿,于是顾菟拿那颗红色的宝石去镶镶了戒指。
直到他濒死,有温柔的力量将他托举。
而他依旧浑然不知,其实那时天道正在默默聆听他的愿望。
天道听到他说,他希望月华城主能够幸福——这个愿望按说不难达成,谁让月华城主的要求一向不算太高。若是从来没有遇到顾冕旒,想要他幸福其实不难。
但谁让他毕竟是遇到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有了比较就很难再幸福。
除非能有一个更好的。
天道正在思考,去哪里再给他找一个更好的。还未及思索完,竟又被贪心之人临时加码。他不仅要城主幸福,他还想亲自要从阴间爬回来落实这个事儿。
他不切实际的愿望可真多!
于是天道的运行,竟有一瞬间被他这些乱七八糟、又无法无天的愿望给卡住了。乱流波动之间,天道静默,无所去从。
但也只有片刻。
随即天道洪流滚滚,继续奔腾向前,对这渺小如尘的凡人愿望,他选择干脆不置可否。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彻底遗忘。
而月泪则趁着天道无视的瞬间,非常努力地、顽强地,尝试给顾菟重塑躯体。
重塑的身躯做不到尽善尽美,小小的瑕疵到处都是。比如温度略高于常人,比如发丝常是银白色,比如眼睛的着色更不稳定,几乎每天起床都不太一样。
但。
月泪尽力了!
在耗尽所有月华之后,那颗月泪就消失了,戒指亦褪去那一抹璀璨鲜红,变回了普普通通的萤石材质。
其实,这般勉强造出的身体,本来很难与灵魂相融。就算勉强结合,多半也撑不了几年。
然而,顾菟那连邪神都敢咬上一口的灵魂,直接无比强横地就接受了这躯体。而藏在古祭塔的那枚黑光磷火,又源源不断为其续命,整个人反而生龙活虎、气运滔天。
……
月桥之上,本该归于寂渺。
却不知为何,天边悄然悬起一轮红日,残阳如血染照大地,映在怀曦那憔悴残躯之上,更显得风中残烛、凄惨悲凉。
燕止拿过那枚破碎月泪,掷回怀曦怀中。
怀曦被打得一僵,眼珠动了一下,额角青筋突突跳动。他分明看到燕王眼中满是鄙夷嘲讽,同样是被月华城主赠了月泪,一个心愿得偿、应有尽有,另一个却落得眼下这般凄惨田地!
“呵……你,到底在那自顾自得意什么?”
“得意自己命好?得意只有你钻到了空子?你不过只是运气好。又有什么可得意,你不过只是运气好!”
“你以为是我蠢,不知和你一样,去许一个让他死而复生的愿望……”
“你以为是我蠢,不知许个愿望,与他来生相见。呵,呵呵。”
怀曦的眼睛,渐渐空洞茫然。
他又怎么会不知。
只是,他知道得,实在太迟、太迟了啊。
楚郁明明曾告诉过他月泪是什么,可他从来不曾真正入耳。
当年月华城的无忧岁月,楚郁教过他太多事。可那些日子书房茶香秒袅袅,半醒半睡之间,他多半时候只顾想着快点结束课业,就能一起煮茶,煨橘子,围炉烧火锅。
以至于拿到月泪之后,他只知道里面有力量,却不知可以许下心愿。
而他又不像顾菟一样幸运,恰好在那时许下心愿。于是抱着月泪倥偬而过的第一百年,他只顾肆意挥霍那力量,人祭血祭,满手血腥。
直到第一个百年过后,他回到月华城,于无数典籍里,他才恍然明白手中珍宝的用处。只可惜那时月泪里的力量,已被他用掉了十之二三,早已失去了实现愿望的效力。
于是后面很多年,怀曦也曾一度洗心革面,四处收集月华,试图重新充盈月泪。
他以为,只要月泪充盈,便能复活楚郁。
可斗转星移,很快又过了一百年、两百年,他研究神法,探寻道法,知晓两界秘辛,变换过数不清的身份和模样,可月泪的充盈却仍旧遥遥无期。
时光漫长,慢得几近天荒地老。
直到有一年冰消雪融,春芽待放。他看着湖面倒影之中的自己,那已经是认不出的一副模糊面容。
那张脸十分年轻,眼睛却写满沧桑,他不认得那个眼神。
那夜他去了南越的雁回山谷里,沉沉望着夜空,突然又发展自己竟也已想不起楚郁的面容究竟是什么模样。
……
又过了一百年,他甚至已经几乎忘记了月泪曾是许愿珠,也早就放弃了充盈月泪的念头。
他的愿望变了。
这些年支撑他走下来的,早已不是复活楚郁的愿望。而是覆灭两界、让所有人付出代价的执念。
而这个愿望,他想他可以依靠自己的双手实现。
恨比爱甜蜜。
也比爱长久。
几百年来,回首他最疲倦、最绝望的时刻,莫过于他深爱之时。
那时候他最想死。
而让他苟延残喘,让他活下来,让他越活越好的,是恨。
而今,他捧着那颗苍白耗尽的月泪,像是捧着一场破碎的虚空大梦。梦醒了,站在面前的燕王,还想要以此嘲讽他、想要杀人诛心。
“哈……哈哈……”
但是好不公平啊,好荒谬啊。明明他也倾尽全力,整整五百年风霜雪雨,无数次上下求索。最后上天要他一败涂地,还要让这两个人携手并肩站在他面前,在他眼前甜蜜如愿、幸福满溢,让他五百年的苦楚像一场荒诞至极的笑话!
偏偏。
偏偏这两个人,还是他亲手“造”出来的。
若当初没有他的谎言,没有他以先知知名对拓跋族撒下的弥天大谎,没有他对女王的诱哄欺骗。又何来南越宫中备受冷落的世子,又何来后来颠覆他全盘筹谋的大司祭。
同样,若非他执着于五百年前的旧怨,紧紧不放,亦不会有眼前这位假城主。
慕广寒和顾菟的命运线,本应如天际流云,永无交缠。大夏极北的月华城星空,与千山万水之外江南的芦苇河畔,本该一生也不会相遇。
可偏偏,他想让所有人不幸的念头,让他们相遇了。
一次还不够。
竟还两次、三次,携手在他面前上演一场又一场的不离不弃、情深不渝!
而更如利刃一般狠狠刺着他心的,是七载光阴匆匆流逝,而此刻橙红夕阳洒落,映照着二十九岁慕广寒的脸庞。残酷岁月竟并未在他眼中留下太多痕迹,他眼里明亮,不减少年时。
仿佛一切未曾改变。
像是从来不曾被狠狠磋磨、从来不曾被绝望侵袭。仍旧怀抱初心。
“呵,哈哈哈!!!”
别人……石虽可破,不可夺其坚。丹虽可磨,不可夺其赤。所以别人应有尽有,而他一败涂地,是吗?
怀曦放声大笑,这五百年,他曾无数次感受到命运的玩弄,无数次生受。原来上天仍觉不够,仍要将他狠狠见他在脚底。还要特意用和他同样命运的人,用他们的百折不挠、光明伟大,把他衬托得好像阴暗地沟里的鼠蚁,把他衬托得渺小而可笑!
可这样的展示,又想证明什么呢?
“是要怪我……怪我没有一颗百折不挠、光明炽烈的心?”
这太可笑了。
太可笑了。
他咬牙,丝丝乌发变成银白拂落于脸庞,五百年的容颜开始苍老、崩坏、苍老,他咆哮大吼:“我难道未曾努力过吗?”
“我难道未曾拼尽全力????”
他明明也倾尽所有,他明明也走了漫长的路,越过两个寰宇,甚至楚郁死后也有百年的时光,虔诚想要复活醒来。
可天寒地冻,前路茫茫,永无尽头。
到底他们有什么他没有的?
爱?
真诚?
信念、决心?希望?
可这些,他没有过吗?他也有过,他也曾试图相信过那些!可现实如利刃,告诉他那些不过是世上最脆弱无用的幻象!所以他放弃了。这世道弱肉强食、残酷无比,为什么最终却奖赏两个不肯放弃的傻子?
凭什么奖赏他们啊,只是因为他们反抗了?
可是。
难道他就没有反抗吗?
整整五百年,他难道没有在一直反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