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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洛州州府安沐·邵氏侯府。

    府邸院内,书锦锦、钱奎和拓跋星雨三人,明显蹑手蹑脚、探头探脑、鬼鬼祟祟。

    邵霄凌:“你们在干嘛?”

    三人齐齐被他吓了一跳。书锦锦小声指了指西暖阁,两眼放光:“少主,是燕王。活的啊!”

    邵霄凌:“???”

    那不然呢?

    燕王被带回洛州后,就被安置在邵霄凌的侯府内院养伤,他自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可对于其他人来说。这却是千载难逢,近距离围观传说中西凉燕王的珍惜机会!

    三人在邵霄凌的带领下破例进了房间,马上围着床铺进行了一番深入观瞻。虽然,燕王因重伤至今未醒,也全然没打击到三人的兴奋劲。

    仿佛此刻睡在床上的不是个活人,而是一只沉睡的吊睛白额大虎。书锦锦胆子大,甚至还暗戳戳摸了一把垂在床侧的白毛。

    呀,冰丝手感!

    邵霄凌无奈。

    也不怕大老虎突然醒了,咬你们一口。

    ……

    出来时后,书锦锦心满意足、由衷感叹:“燕王竟比想象中还要年轻!”

    “但,也看不清到底长什么样子啊?”

    看不清也没办法,西凉油彩需得当地的一种皂角才洗净。这次阿铃办从西凉办完事,会顺路带回来些。

    ……

    燕王被安置在洛州侯府,手下则被拆分各处。

    赵红药与何常祺被送到了百里之外的陌阡城继续养伤。宣萝蕤被李钩铃带回了西凉。师远廖则跟着路老将军去了北幽,收拾皇都残局。

    据猎鹰传回的信息,皇都的断壁残垣里找到了国师姜郁时的尸体,而少年天子和那位女祭司,则暂且下落不明。

    月华城主失血较多,也卧床修养了几日。

    这几日身体渐好,处理州府日常事物之余,也常会顺路去侯府看燕王一眼,瞧瞧他醒了没有。

    初秋将至。

    都督府和侯府不过一炷香的距离,两府之间有片小柿子林。果实挂满枝头,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照着一个个或红或橙的小灯笼。树后则是一望无际的麦田。秋风轻拂,麦浪翻滚,麦穗饱满沉甸甸地低垂着头。

    慕广寒有时,会在这一小段路上,走上很久很久。

    并非爱看秋景。

    只是有些复杂心绪,总会时不时地……拖慢脚步。

    他当然希望燕王能早点醒来,早点伤愈。

    但同时,却又有些暗戳戳的,庆幸他并未醒得太早。

    ……毕竟,他好像暂时,还有些觉得一切像一场梦一样。

    无措得很。

    古书有云,【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叶公见之,失其魂魄,五色无主。】

    他当时读了不觉有异。如今却觉得,自己也多少有点像这位叶公子。明明超喜欢大兔子,也终于把最喜欢的大兔子拐带回家了。

    可,然后呢?

    突然不知道后面该怎么办了。

    总不能……

    总不能真在洛州修个铜雀台,金屋藏娇吧。又或是,找个温暖如春的地方,修一间杏花小屋,他做饭来燕王洗碗,他挑水来燕王砍柴。

    就这么过着寻常日子,每天看燕王布衣荆钗但不掩枭雄本色?

    就问这场景,听着有一点点的合理性吗……?

    ……

    书锦锦一向负责管理洛州都督府事物。

    说直白点,就是日常负责照顾洛南栀起居。自从慕广寒住进来后,负责照顾二人的饮食起居。

    不得不说。

    在她看来,最近月华城主的言行举止,颇有诡异,像是中了降头。

    城主近来,开始习惯性边吃饭边发呆。每天食不知味,喂他多少他都能吃完。

    亦开始对周边事物无微不至得进行视察,前日阴雨,他蹲在院里看蚂蚁搬家,竟一动不动看了快两个时辰!

    还会常抱着宠物长毛垂耳兔,自顾自念念有词。

    要知道,城主因为不喜欢自己样貌,所以也从不爱试新衣。但前日下午,新订制的秋装送到府上时,他却是破天荒游魂一般在镜前站立良久,左右端详!

    若不是了解他,只怕要以为他是沉迷自己英俊潇洒不能自拔。

    如是种种。

    洛南栀都有点看不下去了:“阿寒,你……”

    他其实想说,既这般成日魂不守舍,不如干脆搬去侯府暂住,天天守在燕王身边以解相思。

    但又觉得,慕广寒似乎不是太想被人揭穿心事。事实也是,他虽每天要去看上燕王三五回,但每次看过,很快就出来了。

    并没有表现的十分的缠绵悱恻、难舍难分。

    ……

    慕广寒其实想的是,好歹他一直以来,在洛州摆出的形象,都十分的高大严谨。

    如今却为一己私欲干出这种事。就算大家都因爱护他而表示了理解,但他自己却得多少考虑一下影响,总不能继续太过沉迷、太不像话。

    其实。

    本来对南越最好的情况,是让所有人都认为燕王“战死”在了北幽。

    如此一来,西凉上下从豪族到百姓,都只会仇恨天子、国师。南越接手西凉之事,也会让西凉人从感情上更容易接受。毕竟,战败以后将管辖权交给友邻,总好过交给仇人吧!

    可无奈的是,这次燕王伤得实在太重了。

    慕广寒用许多血吊着他,都已十分勉强。偏偏北幽皇都附近又被国师搞得寸草不生,连个村庄人影都找不到,慕广寒那时唯一的选择,也只有赶紧把他拖回洛州治疗。

    但,一个显眼的大活人,就这么给弄回来,一路从火神殿弄回安沐城。再如何努力去保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一时天下皆知。

    这下可好,再没法携手归隐江湖、避世逍遥了。

    毕竟,私奔?谁信啊?倘若燕王隐匿,西凉人只会觉得他是在南越被秘密杀掉了。到时候再来几个有心之人造造谣,简直不要太容易煽动仇恨。

    所以。

    为了两地和睦、长治久安。

    等燕王伤好以后,慕广寒必须光明正大给他一个在南越的正式身份!

    这个身份要既合理,又要两地百姓都服气。既不能太过明显地屈居“月华城主”或者“洛州侯”之下,却也不能留有太多余地,让西凉余党怀有继续追随他揭竿而起的一丝希望。

    可,什么身份才能如此面面俱到?

    慕广寒摊开四肢往床上一倒。

    好难想!

    ……

    那夜,慕广寒迷迷糊糊睡到一半,有人喊他:“城主,燕王醒了!”

    “……”

    于是毫无准备,慕广寒就这么披上外衣,一路套袖子整衣襟,披头散发地就赶去了侯府。

    半路,淡淡新月下,他也闪过一丝“要不要至少打扮一下”的念头。

    但转念又一想,过去他每回见燕王,有哪回不狼狈?

    哪次不是浑身血污、一脸狰狞、素面朝天。最丑的样子都被看完了,实在没必要再有矫饰。

    反正,本来他们彼此,也都不是被对方的外表吸引。

    可这事虽然想得明白。真的踏入侯府,看到糊着金红窗纱的蛟纹木窗里透出明灭摇曳的烛光……

    慕广寒整个脑子,还是开始恍恍惚惚、雾蒙蒙的。

    胸腔也跟着乱,像是新春的嫩芽,鲜活颤动、摇曳无措。

    一时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他突然发现,他虽然有非常丰富“求而不得”的经验。却完全不知道当想要的东西已经放在在手边时,又该如何。

    这感觉,就像是久经风霜的旅人,在去往温柔乡的路上,迷了太久的路。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那地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纵情享受一番,甚至只想赶紧逃走。

    然而。

    当他在烛火下真的看到燕止时,那颗全然乱绪的心,又普通被平静的湖水包裹一般,骤然安静了下来。

    烛影幢幢,燕王平静地坐在床上。

    火光昏暗,他这些天清减了不少。长发曾在狮虎城打尸将时被烧断,如今却已长回了他们初见的长度。

    银白色垂落如瀑布,很漂亮。

    他的脸上仍有油彩,昏暗之中,看不清表情、亦看不到眼里流淌的色彩。可那被明暗阴影勾勒的五官深刻,却一如既往锋利,锐气鄙人。

    慕广寒望着他,心跳很快。

    心里浅浅的甜蜜,又混了些苦涩。指尖颤抖,口干舌燥。

    这一刻,他无比庆幸燕王还活着。以及默默觉得,“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果然没错。

    他看燕王,从此无论好丑,都是最最动人了。

    天下无双。

    ……

    火星迸出,三两点流萤。

    明明就相隔几步而已。

    慕广寒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没喝多,却感觉晕头转向,走路甚至一瘸一拐、东倒西歪。

    燕王见他犯傻,微微莞尔。唇角扬起十分漂亮的弧度。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阿寒,来。”

    指腹有茧,却丝毫不影响手指修长漂亮。慕广寒恍恍惚惚,只觉得初秋燥热。第一次,他的掌心竟也变得燕王的皮肤一样滚烫发热。

    满是伤痕的手放,被燕王包裹在了掌心,不怎么相配。

    但下一瞬,燕王轻轻一拉,就又稳稳环住了他的后腰。与突然炽热的气息相反的,是燕王缓缓的动作。

    他像是对什么珍贵之物一样,小心翼翼,把他的整个身子慢慢揽进怀中。

    这并非他们第一次互相依偎。

    同床共枕、亲吻打闹……他们之间比这亲密得多的种种,早已就之。

    所以慕广寒这一刻,才更有些无法明白,这一刻的战栗和悸动——

    明明跟他拥抱过那么多次,为什么还是会……指节发白、嘴唇紧抿,心如擂鼓,坐立难安。

    烛光阴暗模糊,黑夜里,燕王只有眼睛是亮的,灼灼如碎落星辰。

    “阿寒。”

    “嗯?”

    “上回,怪我胡说。”

    “我其实一直,都想见你。也常想着你。”

    “所以,别生气了。”

    “好不好?”

    慕广寒愣了片刻,眼眶有一瞬的剧痛。

    连带着那酸疼弥漫胸腔心底,整个人都被彻底浸润。

    西凉的野蛮生物,在烛火下虔诚地望着他。

    笑意不似平常,浅得很。干净得像是不带一丝欲念。

    “我,没有……”慕广寒哑着,语无伦次道。

    他没有。小山村那一夜,那些互不相让的胡话他完全没有当真。可是,那场皇都漫长不断的阴雨中,在无尽的等待中,燕止又是如何回忆那一夜?

    他会一直不好受吗,因为后悔说了假话……

    一时铺天盖地的难受。

    他突然很想好好抱一抱燕王。

    可他又怕弄疼了他。最终还是燕王自己凑过来,温柔地蹭他。

    埋头在燕止颈间,慕广寒再度感受到了那种温暖的皮毛感——那种莫名的,贴在大型动物身上的安心。即使在他还认为燕王危险的岁月,这种感受也一直存在。

    他是西凉大兔子,很大很大一只。

    又温软,又安全。

    慕广寒暗暗想着,眼眶持续发酸,指尖在燕王的身后轻轻的,默默小心撸了几下兔毛。

    他认真地,用心地,一点点努力触摸着,真实的燕止。

    一直一来……

    他们总是心有灵犀,彼此世上最了解,但同时,因为总要互相猜忌,戴着这么多张假面,又根本看不透彼此的心。

    直到此刻,那层横在他们中间隔阂消散了。

    他真正摸到了,燕王温软的皮毛,以及……他的心。

    而他,也有点想把自己的心给他稍微摸一下。

    就一下。

    ……

    “喂,阿寒,听说燕王终于醒啦?”

    突然门口传来声音。

    万般柔情,骤然打断。

    慕广寒一瞬间直接退避三舍,等洛南栀和邵霄凌掀开帘子进来时,他整个人已经是距离燕王十万八千里远“砰”的一声坐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端严无比。

    如此行径,倒不是他拿洛南栀和邵霄凌当外人。

    只是,正因为是重要的家人。他在家人面前,得多少要点脸吧!!!难道要他们观瞻自己跟燕王沉溺二人世界地互相摸来摸去?多不像话!

    洛南栀倒也识趣:“……”

    “不错,此处既有城主照顾,天色已晚,在下与州侯就改日再来探望了。”

    说罢,一把拉住完全没反应过来的邵霄凌:“病人需要静养,走了。”

    邵霄凌:“喂!喂?!”

    两人的背影还没消失,椅子就嘎吱的一声,燕王不由分说,一把将慕广寒整个捞回怀里。

    和刚才不同,这次的拥抱有了明显扑面而来的独占欲。腰间被炙热的手臂用力箍紧,慕广寒最后挣扎往洛南栀的背影瞥了一眼——幸好他们是真的走了,并没回头看到他跟燕王迫不及待厮混在一起、没个正型的模样!

    燕王冷哼一声,把他的头掰回去,不许他继续看洛南栀。

    “燕止,你的伤……”

    就在慕广寒张口,继续想说什么的时候——唇齿被重重磕了一下。

    燕王吻过他那么多回,这还是第一次完全没掌控好力道,疼得很。

    唇齿粗糙交缠。

    小心翼翼的珍视,变成呼吸急促的凶悍掠夺。一时间,仿佛回到了皇都的漫天细雨。

    吮吸舔吻,辗转碾噬。慕广寒却在沉溺缠绵中,莫名地想起他养的那只很像燕止的垂耳兔——前几天,他把它和书锦锦的两只兔子放在一起,想让它们交个朋友。没想到垂耳兔却生气了,他去喂食它们三只时,垂耳兔一把将吃食全部护住,一点不让另外两只碰!

    简直是又霸道,又不讲理。

    还以为它是一只不争不抢的好兔子……

    好在最终,带点惩罚性质的吻,又变回了意犹未尽的缠绵悱恻。燕王很会亲,慕广寒被他亲得很有点欲火焚身的难受,腰部不听使唤地发软、皮肤浑身发烫发麻。他都不敢想倘若燕王不是重伤未愈,此刻两人又会是怎样一种不可收拾的景象,是不是得顺势胡搞起来?

    无法纾解的欲念加上种种酸软的情绪,他越发难受。

    最终分开的时候,靠在燕王身上喘息不止,自己都觉得羞耻。

    也就只能拼命想点正事,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下贱,慕广寒努力定了定心神:“燕止。”

    “嗯?”

    “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咱们,怎么办。”

    “……”

    一时没有回应,慕广寒的羞耻心登时又默默放大了十倍。

    可能是他的问法有问题,怎么此刻的场面,很有点像是他被吃干抹净后,在这找燕王负责?

    笑话!

    眼下情况,到底谁求谁。是燕王求他,从头到尾都是燕王该求他才对!!!

    慕广寒陡然神智清明,腰杆一下就直了。刚要爬起来,被燕止一把摁下去,压在身下又好好地肆意揉搓了一番。

    慕广寒:“…………”

    他真的快要被气死:“燕止!!!”

    只是对着他一通拱,堂堂西凉王,能不能干点正事???

    “其实,好办。”

    见他急了,燕王才勾起唇角,好整以暇停下来。

    “你有办法?”

    “嗯。”

    慕广寒看他一脸笃定,倒是放了些心。却不想,那一晚,燕王竟给他卖起关子来了。

    并未直接回答他办法是什么,而是拥着他,哄他入睡,承诺天亮再告诉他方法。

    隔日天亮鸡鸣,慕广寒睁眼,燕王已经起来了。

    正歪着头,对着床旁边是一张不大不小的圆桌,若有所思。

    洛州侯府的西暖阁不大,桌上一张红色桌布倒是不俗,针脚细密织了百鸟朝凤暗纹,一道道流苏坠在旁边。

    燕王将桌上花瓶挪开,桌布一拽,突然兜头就给慕广寒罩上了。

    一时间,仿佛回到北幽那夜的红色“盖头”。慕广寒还在发懵,竟就这么被燕止一把扛了起来。

    “喂,喂,你身上那么多伤!”

    虽然,这好像也不是第一次——燕止这人,每次喝过他的血,都能突然回光返照一小段时间。塔底那次也是,断了好几根骨头,还能单手抱起他!

    这次又是要闹什么?!

    ……

    邵霄凌这日清晨,也难得起了个早。

    侯府门口,新组建的骑兵护卫军刚集结完毕,这可是他这段时日专程按照赵红药的虎豹骑的制式照抄的一支骑兵队伍,全是南越最训练有素的年轻人!

    结果,这边新骑兵队还没撒腿跑开,那边邵霄凌就看到一个疑似燕王的人,一手提黄金枪,一手扛着一个被红布裹着的人,黑色战马一溜烟,从他们骑兵营旁边呼啸而过。

    红布翻飞,底下的衣服,那是他给阿寒专门定做的!

    “???”

    绑、绑架?

    “喂,等等,站住,西凉王,你这是要干什么!糟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抄家伙跟我追啊——”

    脑子都要炸!枉他一早就跟阿寒说过,燕王危险,重病在床也应该绑起来才安全。可阿寒心疼他的伤,说什么都不同意。

    果然他才是对的,就知道西凉贼人不可信!

    这是想干嘛?把月华城主扛回西凉么?想得美!

    邵霄凌带着骑兵队就全速追击,一路追到街角,跟另一支队伍差点撞上。

    今年十岁的小少主邵明月,同小黑兔一起跟着参军沈策人在陌阡城历练,刚刚学完回来。

    “三哥,你在干嘛?”

    邵霄凌可没空理他:“西凉王!他!提着他的枪、用红布裹着城主,逃跑了!!!”

    “……”

    邵霄凌丢下这一句话就继续追了。留下小黑兔伸着手:“州侯,那个好像是……西凉‘抢亲’的习俗吧。”

    邵明月:“抢亲?”

    “是啊,西凉习俗,拿红布,带武器,象征性打退亲友,就相当于求婚了。家在附近的话,回家直接洞房。”

    “家远,也可以抢到城外的山上。然后,两人幕天席地,生米煮成熟饭。”

    “这个过程,是不能被打搅的。围观这个多失礼啊,咱们赶紧追过去阻止你小叔吧!”

    第92章

    一大清早,太阳初升,山中就已满是灿明光景。

    青草蒸腾露珠,凉意散去。青草地上月见和菟丝竞相开放。

    慕广寒被燕王放在青石之上,身上仍盖着那块厚重的红布。掀开一角,透过红色的流苏,他看到燕王给他采来了一大捧秋天的野花。

    彼采葛兮……

    慕广寒接过那花束。

    阳光温柔照着怀中花瓣,月见浅粉柔嫩,菟丝白胖可爱。虽是随处可见的野花,可被燕王随手一扎,竟也十分的稀奇好看。

    “……”心里咚咚跳着。

    前所未有难以形容的感觉。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这样的礼物,默默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

    而燕王送完花,就在他身边坐下,一如既往孤傲潇洒。

    只可惜这次并没有能成功孤傲多久——一路逞能的结果,就是很快实在撑不住,直接枕着慕广寒的膝就躺下了。白发如瀑散落,整个人安安静静。

    慕广寒心里一阵酸软,抚了抚他:“伤口又疼了?”

    燕王摇头。

    还逞强。

    慕广寒刚寻思想说要不要再喂他几口续命血,手腕就被燕王抓住了,握在掌心。

    “无妨。”

    “一会就好。”

    “……”

    “燕止。”

    山风一阵阵的,带着些暖意,忽停忽起。

    “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慕广寒垂眸小声道。手里抱着花,怀里睡着兔子,就这么坐在阳光下,心里多少有了一丝滚烫的预感。

    他觉得燕止特意跑这么远,又一大清早找了个偏僻没人的地方,肯定是有什么非常重要的话要跟他说。

    ……倒也是。

    毕竟他作为这场赌局本来的胜方,该给的诚意、该交的筹码,都已一股脑地塞进燕王兜里了。

    燕王血赚,但凡有点良心,也该知道投桃报李。

    哪怕不喜欢,都得昧着良心装成很喜欢城主的样子了。更何况,慕广寒很清楚,燕止应该是多少有点喜欢他的。

    毕竟,他颇有被人不喜欢的经验。

    知道这次,不一样。

    ……

    慕广寒觉得,燕止把他骗来这里的理由,其实不难猜。

    十之八九,应该是,准备了一些表白的说辞吧?

    不禁默默有些期待。

    其实昨晚都亲成那样了,有什么情话,当时在床上说也是可以的。又何必,专门弄个地方,还送了花。

    弄得那么一本正经。

    但话又说回来。“不懂爱”的燕王,搞那么大阵仗,慕广寒很好奇他究竟准备了什么样的甜言蜜语,才能配得上这阵仗。

    难道,是话本里风花雪月般长篇大论么?

    又或者,口是心非轻描淡写的短小精悍?

    该不会还能看到燕止语无伦次吧,那他就赚大发了。

    ……

    结果燕王其人,一如既往地让人敬佩。

    花都送了,却十分能沉得住气,竟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兔趴他身上开始假寐。要不是指尖始终在下意识地摩挲,慕广寒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

    算了算了。

    想必甜言蜜语对燕王这种人,亦甚是不易。

    毕竟这也是个死到临头都不肯低头的主,不给他个台阶、或者小小逼迫一下,说不定他能一整天都死硬不开口!

    “咳。”

    于是慕广寒轻咳一声,主动找了话题:“其实,你让师将军给我带的那封信,从一开始就是空的,是不是?”

    “……”

    “你就是故意什么都没放,却不说。好让要我去猜那是什么,要我纠结于心,对吗?”

    “把那些人一个个送过来,也是算计好的。”

    “是打算来个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

    “既都得逞了,燕王该是很得意才是。”

    “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他继续等着。

    半晌,燕王终于动了。

    他凑到耳边,啄了一下。在慕广寒未及反应之际,又轻声说了些什么。

    树语沙沙。

    八月处秋,山中各色红的黄的、最明媚的叶,在风中轻轻摇曳。

    燕王说出的话,其实和慕广寒想象中的,差别并不大。

    但同时,又完全大相径庭,十分荒谬!!!

    慕广寒甚至在僵硬茫然了半晌后,忍不住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大退,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听错了。

    随即低下头,目光又落在身上披着的红盖,和手里捧着的花束上。

    如果说,从清早到此刻他还始终多少云里雾里不在状况。时至此刻,终于是傻子都明白了燕王到底是在干什么了!

    红盖烈马抢亲,那是西凉的……婚俗!

    而南越这边则相对含蓄,是通过在山坡采摘当季的花送给心上人,以表定情之意。

    春天采樱、桃和牡丹。夏季采荷、葵与栀子。入秋采月见、菟、与丹桂。冬天蟹兰与梅花。

    对方若肯收下,便是答应了婚约。

    他毫不犹豫收下了!

    “……”

    燕王见他久久没有反应:“城主曾经说过不止一次,让我嫁来洛州。不仅如此,还许诺了正室名分。”

    “君子之言,不是还要出尔反尔吧?”

    “……”

    略微毛躁而不太开心的燕王,说实话,有种难得一见的鲜活与可爱。

    但同时,慕广寒恍恍惚惚,更顿觉荒谬了。

    他真的只以为燕王要表白。完全没想到,他竟会直接求婚!!!

    所以当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猝不及防啊,又该是有什么反应?

    同时反应过来的是,原来昨晚燕王的“办法”,指的竟是两边来一场政治联姻!慕广寒最初的震惊过后,忽然也觉得此事倒真未必不值得探究一番。

    只是,若是商讨这个,其实并不用如此大费周章,昨晚直接同他商量就是了。

    燕王却是一点没有敷衍待他。

    即便是政治联姻,还是给了他一场像模像样、正式无比的求婚。

    手中花束,烈马红披……看得出用心和重视。

    “我不是……”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我不是不愿答应,只是,此事实在于礼不合。”

    “哦。”燕王歪歪头,似乎在思考他说的话,“哪里的礼?”

    当然是整个大夏的礼。

    “那,又是谁规定的‘礼’?”

    “……”

    慕广寒本就晕乎乎的没彻底醒过来,一下被问得更有些晃神了。

    是啊,谁规定的。这世上的束缚、规矩那么多。虽说一方执掌的上位者,一言一行千万只眼睛盯着,应处处拘礼,如履薄冰。嫁娶最门当户对的人,做最规矩的事,才能让百姓无话可说。

    但。

    只要不在乎人言的话,好像很多事其实也可以随便干。

    古往今来,什么小妈变皇后,公公抢儿媳,孙子娶奶奶,父子兄弟骨肉相残,狸猫换太子,乞丐为帝王,主公好人妻……也多了去了,也就那么回事。

    而且。

    他之前一直绞尽脑汁,想着究竟要给燕王什么身份,才能成功将他留在西凉、又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还别说,还真别说!

    联姻。

    他过去从未往这个方向想。如今仔细一想,还真是,意外的……适合!

    ……

    邵霄凌最后是在山下被小黑兔追到的。

    听兔一席话,犹胜被雷劈。

    抢、抢婚?

    抢婚是什么意思!西凉王脑子是否出了问题!!!

    疯了吧,谁会答应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天下谁又能接受西凉王与月华城主突然喜结良缘?

    但……

    他转念再一想,这些日子,他可是眼见阿寒着对燕王那般挂心惦念、宠溺纵容,把人不管不顾带回来养。

    前阵子,邵霄凌刚在醉香楼听了一出《一代妖妃》戏码。

    没想到这么快就小曲照进现实。那妖妃,就是靠着魅惑君上破格进宫,最后爬上皇后宝座权倾朝野。而这燕王,如意算盘打得竟和这妖妃一模一样???

    竟想通过联姻,从手下败将变夫人!

    邵明月:“小叔,您再如何反对,咱们也得先回去再说吧。”

    “总不至于真上去围观?于礼不合。”

    “……”

    邵霄凌最后只能带着乌泱泱的人含泪回去了。

    一到家,就火速去找洛南栀商量对策。洛州侯一向如此,自己兜不住的事,就会果断找人帮着兜。

    结果这么巧,李钩铃的参军那沈策正在洛南栀处汇报陌阡城的建设。三人一聚,直接开了个高层内部会议。

    沈策:“其实此事情细想,也未尝不是一件喜事。”

    哪里喜了???

    沈策眯眼道:“州侯也不是不知晓,前段时日咱们接收西凉南方数镇时,北方一直有人在民间趁乱起势,煽动百姓所谓‘西凉千百年来不曾居于人下、宁死不降’云云。另有一点,其实按照祖宗礼法,西凉与南越皆为大夏天子之封州列国,不经天子首肯归顺南越,也确实于法不合。”

    “但,只要联姻,一切迎刃而解。”

    “……”

    “首先,两地缔结秦晋之好,则西凉再无‘投降’一说。谁再作乱,便是破坏王上大婚其心可诛。再者,外域落云、印兰等国有先例,封州列国虽不可未经天子首肯而归降他国,但互相嫁娶合并却一切自愿。因此,只要城主光明正大迎娶燕王,从此南越西凉两家并做一家便是合理合法,以后就算那失踪的小天子再冒出来,也再无后顾无忧了!”

    “更妙的是,落云和印兰国的那几本《公主出嫁记》,又在我大夏颇负百年盛名,人尽皆知。”

    “每本的结局,都是公主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两国疆土合并。如此寓教于话本,多好跟百姓多解释!”

    邵霄凌被说的哑口无言。

    “但,书上这些出嫁的,好歹也是公主!燕王他、他……”

    他像公主吗?”

    沈策:“这又何妨。公主主公,本也没差。”

    “???”

    “大夏又不是没有嫁娶男子的先河。何况西凉本就民风彪悍,不拘小节,主公嫁了也就嫁了。而月华城主又一向无拘无束、风流之名在外。想必等城主垂涎燕王美色,纳之永以为好的故事流传天下,大家也是喜闻乐见的。”

    “??????”

    那日,从山上回来,城主背着虚弱的燕王。

    燕王奸计明显得逞,兔脸下面唇角笑得意洋洋。邵霄凌是看他一眼就额角青筋就突突直跳,再看一眼慕广寒手里的野花,更是两边额角的青筋都跳!

    想想这一年多,他送了阿寒多少名贵的礼物啊。

    上等的帝王绿翡翠雕成的凤羽缠绕领扣,顶级红宝石和黄金打造的九龙冠,白玉蓝宝石星辰簪,东珠缀袖的冰丝袍,象牙双鱼如意锁……

    他用名贵宝石丝绸养出来的城主。就被一个身无分文的落魄西凉王,拿一束野花给拱走了!

    士可忍孰不可忍。

    邵霄凌用了数日,才逼迫自己最终接受现实。决定各退一步。

    联姻可以。

    但,既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那就干脆冒个彻底。阿寒非要迎娶狡猾的西凉王,那时燕王的造化,别人羡慕不来。

    可也不能就委屈了他,一定要举全洛州之力,给他富丽隆重、张灯结彩、丝竹管弦、十里红妆,狠地狠风光大办一场。让城主这婚成得日月昭昭、名正言顺,让全天下人都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他想罢,叉着腰蹦跶蹦跶地,就去把这话找燕王梗着脖子说了。

    燕王:“……

    后世记载,燕王曰:“善。”

    ……

    大夏王族大婚,历来就是仅次于天子封后的一等一盛事。

    而今,皇都归于南越,天子又下落不明。月华城主迎娶西凉王的之事,自然更成了空前绝后、万众期待的不二盛事!

    因此,这场婚礼的规格,那也必须得……嗯!!!

    邵霄凌不怕困难,虽然并没有真的主持过王侯皇室规格的婚礼。但好在,小时候曾在西市古书摊淘到的厚厚《夏礼》终于排上用场。上面各种历朝历代繁杂礼节一应俱全,赶紧喊上大家一起研究!

    “按夏礼,燕王需先行返回西凉一段时日……咳,待字闺中。”

    “……”

    “然后,由月华城主经南越官方,向西凉下一道婚书。”

    “婚书之上,须有城主私印、月华城官印、洛州州印、州侯与都督私印等等。”

    “待婚书送至西凉,西凉王需欣然应允。随即沐浴焚香、回告祖先。婚书也要盖西凉王印、国印官印,西凉众证婚人之私人印章等等。”

    “……”

    “因是西凉王王远嫁,为两方公平,过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之礼,按西凉风俗来办。请期、亲迎、拜堂与回门等规矩,一概遵守南越礼节由南越主持。”

    沈策交代完,又不慌不忙从身后掏出一本黄历。

    “二位请看。今年诸事皆宜的良辰吉日,共有以下几个日子。州侯同都督都认为两个月后的这日最为妥当,二位意下如何?”

    “…………”

    这还是都是大的规矩。

    小规矩更是繁琐得让人头疼。沈策又拿出另一本更厚的《夏礼婚娶副册》。那里面,详细记载了从彩礼到嫁妆,从谢礼到媒人怎么选,礼服绣几朵花几只鸟、宴会蜜饯的糖渍该有几分,选取多少年的陈年佳酿,嫁娶当天新人夫夫的头发该怎么编,细节得让人叹为观止。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闲得发疯,才搞出这么些有毛病的规矩!

    沈策在那不厌其烦地一条条念,直把慕广寒直听得如芒在背。他虽然能理解洛州众人的好意,但这也太过于没必要地隆重了吧?

    不禁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燕止。

    燕王却是一身轻松,事不关己地唇角上扬——甚至很是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慕广寒很想说,你,还笑,也不想想谁是新娘。

    你才是这场繁文缛节大戏里面最不可少的一环好吧!

    到时候有你凤冠霞帔、穿金戴银啃平安果……哦,离家时新娘还必须要“喜极而泣”呢。

    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第93章

    吉日定在两个月后的初冬时节。

    佳期既定,自当将婚讯昭告天下。

    那可真是……如沸水投石激起千层浪,民间反应盛况空前!

    洛州虽去年就曾有虚构话本《洛州风云:西凉王嫁到》风靡一时,前阵子又有根据何常祺一些发疯言行,捕风捉影了一出《燕王与城主虐恋二三事》。

    但却未曾有人当真。

    毕竟,要怎么当真啊?

    真去相信西凉燕王有朝一日,能真如话本所写一样嫁来洛州吗?若真有这么一日,那可就真是天要下红雨……结果他居然真要嫁过来了啊!!!

    一时间,联姻之事成了整个洛州茶余饭后的热议话题,人人津津乐道。

    而外州各地,消息所到之处,《月华城主风流史》更是销售一空,千金难求!

    很多人买书就是为了看看,到底什么猛人!竟敢跟西凉王联姻?

    也不怕新婚之夜直接被燕王一卯辰戟给干死在床上。太勇了,何等的艺高人大胆!

    还是他迎娶,西凉王出嫁???

    而深入研读城主情史之后,众人不禁感叹。有点东西啊这位城主!

    情史丰富还有谁是他不敢搞的?也怪不得他一路纵横天下,西凉王都敢招惹!

    而洛州百姓中,则不乏一些对城主爱得深沉者,很是唏嘘不平。

    茶馆中,一人痛心疾首:“城主为洛州鞠躬尽瘁,为百姓休戚贡献良多!如今却还要为两地安稳无奈委身西凉王。实乃憾事一桩!”

    实在是城主的“某些爱好”,过于深入人心。

    ——城主爱美人。

    可最终,却是与野蛮的西凉王联了姻,这着实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西凉人素以凶悍善妒驰名,只怕婚后,也不会许城主三心二意、再有新欢!

    “一辈子对着那西凉蛮王,城主着实不易……”

    “咱们应当去劝劝城主,何必委屈终身大事!联姻,联他鸟姻?大不了咱择日出兵,夺他西凉!又不是打不过。”

    有人应和,却也有人摇头:“此言差矣,城主此举,实乃大局为重!”

    “以我所见,城主绝非诸位所想,那般贪恋儿女私情。而是英明果决、心怀天下、目光长久、宽明博爱!一纸婚约巩固联盟,为的是长治久安、两地繁荣。什么美人?城主要的是留名青史、不世之功!”

    一番话,众人心服口服,连连感叹:“城主大义!!”

    “城主大义啊!!!!”

    南越人赞颂城主大义,西凉人却只为燕王深感不易。

    这几年来,燕王带西凉内修城防、外征千里,功在千秋。可惜天不遂人愿,好容易平定天下在即却突遭蝗灾,让多年苦心功亏一篑。

    即便如此,燕王他、他还……

    还肯为了百姓今冬的粮食,含泪委身月华城主!

    旧时为国征战四方,如今为国爬上龙床。

    不能登临九五,那就出塞和亲。

    这是何等的鞠躬尽瘁,何等大义?

    如今,西凉众人唯一的安慰,便是洛州聘书之上,明确承诺了包办西凉今冬油粮炭火,绝不使大家受冻挨饿。

    此外,还定下通商贸易、种种利好。

    也确实算是豪掷千金、诚心迎娶吧。何况早就听闻南越那边素来富饶,鱼米之乡,丝绸制品、新奇瓜果许多。如今两家结亲,西凉也能跟着沾光。

    只是,唉。

    苦了燕王一人。

    要他以倾国倾城之姿,保全一国安泰!

    “等一下,你刚说啥?燕王倾城之姿?”

    “哪里来的这种传言?”

    西凉茶馆里,同样聚着一堆人。

    有人笑他:“你莫不是太久不出门了,连这个都不知道?之前继位大典,咱邻居的老吴家、老张家不都千里迢迢去王都观礼了吗?回来后哪个不是对燕王俊美不凡赞不绝口,说得语无伦次、热泪盈眶?”

    “有这种事!”

    “当然有了!!!你想啊,若非贪图燕王绝色无双,那月华城主怎会如此热心,送粮送钱上赶着联姻?我还听说之前北幽也是看上了燕王美色……咱们西凉真是无罪,怀璧其罪啊。”

    “有这种事!!!”

    消息越传越离谱,宣萝蕤都自叹不如。

    真的,她都写不出这么剧情完整、结合时事的《关于红颜薄命美强惨西凉王被各方势力觊觎的一生》。

    ……

    昭告天下后,很快到了燕王该回西凉待嫁的日子。

    这次燕王回去,既是风俗要求,同时也因西凉还许多事物亟待他亲自处理。比如一些顽固不化的宗族老臣,民间尚未平息的余党风波等等。

    还有……准备嫁妆!

    哪怕是西凉一般富贵人家,父母也都是提前三五年就得开始替儿女筹备婚嫁用品了。而今燕王出嫁,却要在短短两个月备齐隆重嫁妆,实非易事!

    弄得师远廖和宣萝蕤也不得不陪燕王共返西凉、一同筹备。

    慕广寒:“……”

    燕王:“怎么,怕我不回来?”

    这倒不是。燕王若是有二心,必不会拖到这等尘埃落定、婚讯昭告天下的时日,才又想着开溜。

    更何况,西凉许多重臣,以及赵红药等人的家人们,也已早都被“请”来南越做客了。一堆人质在手,安全得很。

    慕广寒不是怕燕王跑了。

    就只是单纯的……舍不得。

    其实除了求婚那两天,燕王异常彪悍,其余日子里,他还是很虚弱的,日常醒着的时候并不多。

    好容易前几日看着有点起色,又要回西凉操心劳累。

    “那你自己,保重身体啊。”

    “……”

    洛州码头,杨柳依依、船只轻荡。

    燕王笑了笑:“嗯,阿寒,我也舍不得你。”

    他张开手臂满满地抱了他,在他耳边蹭了蹭道:“你放心,两个月后我便回来。也会给你写许多信。”

    慕广寒心中一阵暖意,亦重重点点头:“我也会给你写。”

    “……”

    燕王似乎还有话说,搂着他不放。

    “怎么?”

    “这两月间,”半晌,燕王撸着他的后颈,漫不经心道,“你不许,同那个洛南栀,过从甚密。”

    “……”

    其实,关于燕王待洛南栀颇有敌意这件事,慕广寒之前就隐隐感觉到了。

    这个敌意甚至不是燕王来洛州以后才有,好像在南栀还是个大僵尸的时候,燕王就……

    但。

    总不能是,燕王这种不可一世之人,也会……吃旁人的醋吧?

    慕广寒赶紧暗自摇摇头。结果被燕王一把摁住,西凉兔很不满意,露出牙尖尖鼻尖贴过来:“你还敢摇头?”

    慕广寒一个激灵:“不不不,不是、不是。”

    燕止“哦”了一声。那表情像是在说,你最好不是。

    “燕止,”慕广寒努力解释,“全南越皆知,我与南栀,只是好友之谊。”

    “嗯。”燕止微微勾唇,似笑非笑,“最好,阿寒与那位‘前夫’,也只是好友之谊,那就更好。”

    “…………”

    死兔子故意找茬!

    慕广寒礼尚往来,清了清嗓:“说起来,我其实还有件事,一直没来及同你说。”

    “嗯,是什么?”

    “……”

    “不然,等你回西凉以后,我再写信给你慢慢说吧。”

    “哦?”

    “先说好,南栀的事……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收到信后不许生气。”

    “……”呵。

    燕王挑眉一笑,一把再度将人捞进怀里。

    鼻尖顶上,要亲不亲的。

    慕广寒不习惯被那么近盯着,下意识躲了一下。然而燕王并不给他躲的机会,他好像真的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完全不介意他脸上的疤痕,指尖把他的脸捏扁揉圆,那么近而眼里只有笑。

    须臾,他还是咬了上来。

    俯首深吻,毫不掩饰欲望。慕广寒被他紧紧拥在怀里,只感觉温暖有力的手臂紧贴着微微颤抖的后背。

    唇齿被咬噬、攻城略地,恍惚晕眩的应接不暇中,唯一的念头是,幸好,今日只有他一个人过来!

    没叫洛州众大张旗鼓地来送。否则这么激烈……他以后不要做人了。

    分开时,唇舌间都连着缠绵的水丝。

    燕王粗糙指腹轻轻擦过慕广寒的脸颊,带着些不舍温柔。随即勾唇浅笑——他过去一向喜欢城主聪明厉害,可如今,却似乎更是喜欢他在自己面前被吻得晕乎乎、傻乎乎的模样。

    也不知,城主这次,又干了什么坏事。

    需得写信才敢跟他说,还提前要他不许生气。

    有趣。

    燕王人生在世,因所向披靡,不免常觉得人间无聊。唯有城主,总能给他带来惊喜。

    又或是,惊吓。

    他想着,再度偷了一个吻。又将人揉进怀中久久不愿放开。

    罢。

    无论是惊喜还是惊吓。

    他都满怀期待。

    ……

    小舟逐渐远行,消失在烟波浩渺中。

    犹记上次,西凉簌城渡口分别,他曾以为再无归期。

    此次,却知燕王必有归时。

    而下次相见,就是他们的成婚之日。这么一想,如梦似幻。

    慕广寒不明白为什么。此次分别,他竟心中却并无太多不安。最近江湖之上很多传言,说此番联姻燕王乃是被逼无奈,他听了竟也不以为意。

    多奇怪。

    明明以前,越是虔诚,越是热烈,越是沉迷,越是不安,常禁不起一点风吹草动就心神不宁。

    唯有这次,毫不怀疑。

    可为什么?

    是因为,笃信燕止很爱他么?

    但其实,慕广寒至今也并非确定,燕止对他的喜欢究竟是只有一点,还是很多很多。

    却是人生第一次,觉得不确定也无所谓!

    婚约都昭告天下了,燕王以后反正都是他的人。所有二心,他收拾就是。把那骄傲的头颅撒上辣椒面,做成麻辣兔头!

    ……不,做成兔头还是太可惜了。

    燕王身材好。打仗又那么猛,咳。那物尽其用自然也。到时候就把他五花大绑关进小黑屋,不死不休。

    所以。

    所以说,他又真的爱燕止吗?

    如果绝不放手、不死不休才是爱的话,他过去那种暗戳戳的卑微、一受伤立刻就跑的感情,又算什么呢?

    但如果,以前那个才是爱的话。

    他对燕止这,又是什么与众不同、奇形怪状的感情?

    ……

    燕王前脚回到西凉。

    后脚,南越的婚书与满载彩礼的车队,便接踵而至。

    “禀燕王,今日又有新粮运抵。附言:燕王最爱的菘。”

    “燕王,今日又有新礼送到。附言:燕王最怕的辣椒。”

    “燕王,今日还有一些精致小物送到。附言:给燕止送胭脂。”

    自打回西凉后,燕王身体好得出奇的快,每天走路带风。

    师远廖不禁嘀咕:“我看燕止最近,好像很是得意忘形。”

    宣萝蕤:“每天都有礼物收,换你你也得意吧!”

    又感叹:“没想到,月华城主还挺会的啊……”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这持续不断的礼物攻势,正是慕广寒向燕止反向学来的手段——数量庞大的彩礼,每天不停送了整整一个月。

    就是要哄得燕王开开心心,让燕王成为天底下收到他礼物最多的男人!

    然而,即使收了如此多的礼品,西凉仍有老臣觉得亏了。

    “怎么不亏!咱们整个西凉铁骑不都给月华城主了啊?所以他送粮送礼,不也是应该的吗!何况,他们还不是从咱这也运走了不少木材、铁矿石、牛羊。这哪里是送彩礼,分明就是正常贸易往来!”

    “胡说,若没有联姻,哪有这等便宜的贸易往来?”

    “你们啊,见利忘义,完全就是满怀卖主求荣之心!”新型卖主求荣。

    “什么叫卖主求荣,燕王那是主动为国捐躯!”

    “要我说,燕王他就是沉迷儿女情长、失了斗志!竟屈尊降贵真的出嫁,明明还有拉拢东泽、反败为胜的机会……”

    宣萝蕤这次回来,没少听老臣们互啄。

    只能大大叹气。这婚结的,绝了,人家新人自己势均力敌天造地设,倒是两边亲友都觉得自己挺亏。

    没几天,宣萝蕤收到一封城主来信。

    信上说,最近有个消息,燕王听了可能会少许生气。让宣萝蕤帮着劝劝。

    同时,城主的另一封信,也送到了燕王手中。

    燕王看完信,直接给气笑了。

    这天底下也就这人能把他气到这种地步。合上信直接没言语,整整两天气到没吃饭。

    宣萝蕤:“……”

    城主这是干了啥,能把燕王都气成这样?

    很快,她就知道了。

    因为,城主在知会燕王之后没几天,亦把这个消息昭告了天下。

    东泽归顺。

    表面说是归顺,但真正的昭告文书上,遣词造句一目了然,东泽从一开始就是月华城主的。并不是联盟,也不是献降。

    就只是从一开始,就是他的而已。

    只是一直藏着掩着没说,其实人家早就坐拥半壁江山啦!

    “……”

    此事一出,西凉众臣风向骤变。

    “原来如此!”

    “果然其中,是有我等不知道的秘辛啊。”

    “燕王必是早就看穿这惊天秘密,那确实,无论怎么打都胜算不大啊。与其两败俱伤、民生涂炭。倒不如选择后宫之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共携天下!”

    “燕王英明。”

    “真真有先见之明。”

    “真是大圣大明之举啊!”

    “燕王眼光清明、图谋深远,又有才貌,以后也必能坐稳皇后之位。西凉大幸啊!”

    ……

    顽固老臣们终于开心了。

    但燕王不开心!

    “王上,城主又来信了。三封呢,您回一下把?”

    “哦。”

    “燕王,得回信才行,”宣萝蕤恭恭敬敬拿来笔墨,“若一直不理,让洛州那边误会咱们对婚约之事有二想,那就不妙了。”

    “……”

    燕王面无表情,乖乖提笔。

    宣萝蕤一看,一大张信纸,歪歪扭扭两个字:口我。

    不回则已,一回信就这么野?

    她又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他写的是个“哦”字。

    从燕王那儿出来,师远廖一头雾水:“我不明白,他到底在生什么气?”

    宣萝蕤叹了口气,解释道:“他自然生气。本以为是自己凭本事赢了的,山穷水尽仍能扭转乾坤,也算是跟城主打得有来有回、势均力敌。”

    “结果发现,人家原来从头到尾都在让着他。以燕止那性子,如何能受得了?”

    果然,师远廖没听明白:“啊?”

    宣萝蕤:“你想啊,东泽从一开始就是月华城主的,就是说,哪怕没有那场蝗灾,西凉多半一样会输。”

    “也就幸好燕王一早狡兔三窟、投其所好,即便势均力敌之时,也不断□□城主。否则,咱们还真未必能在这全盘死局里,选到那唯一的活路!”

    “哦。”

    “那,选到活路,这不还是好事吗?”

    是好事。

    但是不开心啊!本以为是打的有来有回,结果却发现全程被猫捉的耗子了。燕王那性子,能愿意当耗子吗?!

    “这,当耗子也总比死了强不是么?更何况,我觉得他也未必是谋算深远,指不定就是战场失意情场得意,歪打正着靠恋爱谈出远大前程!你还记得吗,之前在簌城的时候,他手爪子就天天放城主身上下不来!我看他挺乐在其中。”

    “如今不正好?本来就想嫁去洛州,如今也嫁成了,还有啥想不开的!”

    “……”不能聊天了!

    ……

    好在别人虽不懂燕王是闹的哪般别扭,城主却十分明白。

    他反正是亏心事做得多了,也不差这一回。想着离新婚还有一个多月呢,继续海量礼物慢慢哄着就是。

    谁知燕王这次着实气得不轻。

    慕广寒很快收到那张鬼画符的“口我”。

    几日后,宣萝蕤又来传燕王口信:“城主放心,燕王身体恢复不错。大婚的陪嫁品也已准备差不多了。只是……”

    她顿了顿:“只是燕王此次特意嘱咐,按西凉旧例,大户人家出嫁,还应陪嫁数名妾侍。燕王想问,不知城主想要几个?”

    “听闻之前在簌城,城主曾见过一位‘西凉第一美人’。不如掘地三尺给您找出,做为陪房一同送来?”

    慕广寒:“……”

    慕广寒:“………………”

    真的。

    要是燕王不提,他都要想不起当年那位温泉里的“西凉第一美人”!就,虽然那位确实乃人间绝色,惊鸿一瞥,甚是难忘。

    但。

    他如今,已不再只顾看脸了!他真的可以不看脸!!!

    可时隔一两年,燕王突然旧事重提。

    足可见怨念之深。

    燕王猛于虎。他这惹毛了人家,看来婚后要倒霉呀!

    宣萝蕤这次回西凉,给燕王带来的是城主又一封东拉西扯、献媚奉谄的长信,以及海量珍宝——月华城荀青尾专门为城主大婚的各种宝箱,顺流而下一个多月,才送到的!

    “燕止快看,真的都是稀世珍宝啊!”

    燕王:“……”

    燕王:“哼。”

    燕王不爽起来,还真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宣萝蕤绞尽脑汁:“咳,其实吧,如月华城主那般运筹帷幄、多智近妖。既有东泽在手,本大可早早出兵,又何必遮遮掩掩?要我说……”

    燕止:“嗯?”

    “要我说,他这么做,只怕都是为了最终这般费尽心机向王上逼婚!所以王上也莫太怪他了,城主为情机关算尽,也不容易啊!”

    好容易,燕王似乎来了些兴趣。一旁师远廖却大大翻了个白眼:“小宣,你话本写多了。”

    宣萝蕤:“……”

    这傻子,我好不容易才快哄好了!

    ……

    慕广寒人在洛州,天气素晴。

    可惜礼物一车一车,燕王仍不鸟他。

    为解相思,他也只好没事摆弄几下燕王的鸟:“馋馋。你的那些姑姑姨姨叔叔伯伯们,是西凉人质。而你呢,是西凉鸟质。”

    “有你们在,他生气也得嫁给我的。嗯?你说是不是?”

    一鸟不够解相思,慕广寒还会时不时把小黑兔每天捉到眼前围观一番。

    这天他又去找小黑兔,却在门口与急吼吼的邵霄凌撞了个满怀。

    邵霄凌:“百密一疏!竟忘了新人画像!”

    “没办法了,让画师照着他家小亲戚长大后的样子勉强一画吧。扑朔,你来,坐好。”

    “啊?我?”

    小黑兔连忙摆手:“不行的吧,拿我画不太行啊,我长得又不像燕王舅舅!”

    “……”

    邵霄凌与慕广寒异口同声:“不是都说,你和燕王一模一样吗?”

    小黑兔愣了一下,脸上的情感递进,是疑惑——不解——恍然大悟——震惊且深感荒谬。

    但。

    就连邵霄凌都深深记得,慕广寒至少明确地问过小黑兔两次,【你和燕王一模一样?】

    【是呀是呀,别人都这么说!】

    两次小黑兔都是这么回答的!

    “而且,全西凉都说你和燕王一模一样啊?”

    这次被请来洛州做客的一众西凉贵族老少家属们,邵霄凌天天招待,大家也都是这么说的啊。

    小黑兔甚感荒谬:“这,我同燕王舅舅一模一样的,是性格,而不是长相啊!”

    “???”

    “阿寒哥哥,别人不清楚也就罢了。你天天同舅舅在一起,你难道也觉得我们长得像吗?”

    “……”

    “按说,一般人应该都会觉得,燕王舅舅他,要比我好看不少吧?”

    “……”

    “好看,不少?”

    慕广寒那天游魂一样飘回家了。

    回去一整天都在发呆。小黑兔实属不该,在他即将大婚之前,突然莫名给了他一丝不该有的期待!

    他真的一直一直一直都以为,燕王长得和小黑兔一模一样。

    那……好看不少,是多少啊?

    主要是小黑兔在慕广寒看来,实属长得一般。

    以至于比他好看这个范围,实在是从中人之姿到人间绝色,都叫比他好看。范围巨大!

    小黑兔撸起袖子:“这样吧,我给你们画一张我舅舅的画像,你们就明白了!”

    然而。

    小黑兔的画,和燕王的字一样令人不敢恭维。

    怎么看,他画的都仅仅只是,一个鼻子两个眼。

    没了。

    当晚,慕广寒受邀请出席一场对西凉贵客的宴请。

    但。

    宴席之上,何常祺的父亲何大人真不愧是上一代西凉第一美男,如今都快五十岁了,仍旧风韵犹存。犹记当年西凉有一首诗歌“有男子兮卓姿仪,广袖飘飘兮世无匹。举止从容兮度翩翩,才情横溢兮众皆羡”,就是唱他的。

    众人酒酣,有人恭维何大人。

    何大人连忙开始与在场人互相恭维。何常祺、赵红药、洛南栀、邵霄凌等等一应在列,都被狠狠夸了一番。什么芝兰玉树、才貌双全……

    等大家喝高以后,场外不在的年轻才俊们也都被点了一遍。

    偏就无人提燕王。

    估计,也就只是比小黑兔好看那么一丁点儿吧。

    那也就够了,真的!

    没有小黑兔好看也不要紧,慕广寒如今淡定得很。

    反正燕王不管外貌如何,他都会喜欢就是了。又何必再想!

    ……

    很快,佳期已至。

    婚娶前两日,晨曦的柔光中,红烛摇曳照着燕王身影在熏香弥漫的房中。,一群侍女环立四周,手中捧着各式锦衣华服、配饰妆奁。

    有人娴熟地替燕王梳头,一缕一缕银丝编织成复杂的发髻,又戴上玉带金冠。

    有人则替他整理绣着盘龙飞凤的红色嫁衣,挂犀角腰带,玉树临风光彩照人。

    就连师远廖都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燕止真就是一直不打扮,这一打扮……也怪不得外面都传他是西凉国色,被月华城主强取豪夺!”

    “不过话又说回来……”

    “燕止长成这样,又那么能打。你们几个年轻小姑娘天天在他身边,真就不曾对他动心?”

    宣萝蕤:“呵呵。”

    “那我问你。你若喜欢男人的话,你敢要燕止么?”

    师远廖:“……”

    一下就懂了。

    确实不敢!

    不是“不敢高攀”的那种不敢,就单纯是太危险了、瑟瑟发抖的那种不敢。

    实在是庙小盛不下大佛,燕王再吸引人又如何?

    打又打不过他,他想法又奇怪。跟这种人成亲,能指望能跟他甜甜蜜蜜、真心换真心?

    最多指望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吧。

    新婚之夜把对象大卸八块这种事,别人干出来那叫耸人听闻。燕王干出来那叫太正常了毫不意外!

    “……”

    “……”

    师远廖恍然大悟,也真怪不得月华城主之前每回都跑。

    换谁谁不跑。

    这么危险的人,简直像是话本里的俊美画皮、艳色山鬼。受不住诱惑就可能要命,不想死的都得跑。

    结果,月华城主真猛士,跑了几回,收了!

    很快,吉时到。

    旭日东升,洛州侯亲自来当迎亲使,一如既往地排场奢华,身后一片红绸飘飘喜字高挂,巾幡繁复仪仗富丽。

    身着红衣的乐师曲乐喧嚣,侍女们手持彩扇淑丽端庄。队伍前方几名身强力壮的男子高举大红灯笼,十里红妆一直铺到渡口。

    沿途的百姓围观盛况,随着队伍的缓缓前行,簇拥之人越来越多。喜庆的仪仗如同一条流动的红色长河,一直流向渡口华丽的婚船。

    启程成亲去了!

    第94章

    按照话本编排,燕王嫁入洛州时节,应是在深冬。

    十里红妆映白雪,如诗如画。

    而他真正嫁来这天,却是初冬。洛州秋景缤纷未褪。天空湛蓝如洗,几朵闲云漂浮。山峦之上层林尽染,地面落叶五彩斑斓。

    这般绚烂鲜妍中,却又应景地下了那年的初雪。于是红、黄、绿、橙的叶子与白茫茫的雪交织,成了洛州入画的年景。

    西凉送亲队伍清早便启程,一路风尘仆仆,跨越山川河流。燕王坐于红妆之中,一身华服,金冠玉带,却只觉得轿上摇摇晃晃太久,竟比打仗都更使人疲惫、腰酸腿疼。

    尤其不明白的是——

    既然清早一出房门便坐上轿子,更无论行船路上都待轿中,甚至连饮食也是从帘子缝里递进。

    那他这一身隆重、束手束脚,到底打扮给谁看?

    完全没有必要!

    午后船至岸边,马车驶入南越地界。燕王忍不住在帘子上戳了个洞往外看。

    南方的冬,与西凉太过不同。

    不是辽阔苍茫、无边无际的白雪掩映着枯树。而是薄薄的白落在苍翠小松山、红梅枝头,红枫叶与银杏之上。又有一些晶莹剔透挂在白墙黛瓦的屋檐下,如珠帘般璀璨垂落。

    半夜,车马终进了洛州安沐城。

    灯火璀璨,无数百姓彻夜不眠、只为翘首昂盼西凉銮驾。喧闹欢呼中,轿内一盏晃动的灯火,衬得燕王眸子漆黑安静。

    他竟在人群中看到了阿寒。

    月华城主戴着斗笠,遮住面容,悄悄隐没人群之中。可偏就这么巧,燕止不过是从帘内往外瞥了一眼而已,就一眼认出了他。

    明明茫茫人海。

    但就是看到了他。

    “……”

    按南越之礼,新郎新娘婚礼当日前不得私下相会。但并没说,不能远远看着銮驾车马。

    一条长街。

    燕王就这么看着慕广寒一路默默跟着队伍,直到轿子被抬进洛州侯府。

    阿寒……

    他垂下眸,唇角上弯。黑玉琉璃的眸中透着隐隐暖光。

    洛州侯府为了此次大婚,可谓煞费苦心。

    在燕王待嫁的两个月里,府邸紧急扩建,原本背靠山峦的深宅大院直接扩宽了一倍,足以容纳整个婚礼操办。

    如此费尽心思布置,只为给阿寒一场盛大的婚礼。燕王是那个沾了光的,邵霄凌原本想跟他好好夸耀介绍一番。

    然而,作为迎亲使,连天加夜的奔波疲惫,让他实在双眼朦胧,困意袭来。

    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只能努力抵抗瞌睡,迷迷糊糊向刚下轿的燕王寒暄:“这洛州亭台、冬雪池塘,后山还有一方温泉。都是阿寒说你喜欢才做的。呜嗯,天色已晚,你且好好休息,后天一早……”

    燕王轻轻颔首:“嗯。辛苦州侯了。”

    “不辛苦,你后天一早也要辛……呼。”

    洛州侯站着也能睡着。

    按《夏礼》规矩,像燕王这种远嫁的“新娘”,在抵达的第二日主要以休息为主,洗去一路的风尘、抹去疲惫,为第三日的婚礼养精蓄锐。

    在这休息日,只有一项小小活动——蒸馒头。

    南越习俗,新娘要在大婚之前,给新郎蒸上一笼寓意吉祥的带馅儿小馒头。

    要求不高,一笼就行。

    帮婚的亲友们还可以帮忙和面与调馅儿,新人只负责捏一些吉利形状,图个喜庆彩头就行。按理费不了什么功夫。

    然而。

    西凉人并不擅长蒸馒头!

    正确地说,是不擅长蒸这种带馅儿的馒头。

    毕竟这玩意在西凉不叫馒头,而叫包子。按照赵红药的说法:“谁没事喜欢包包子,有这功夫,何不直接烤羊肉?”

    西凉众人一起点头赞同。

    但,既然面粉已经送来了,大家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很快就发现蒸馒头竟不比打仗容易,轻重很难拿捏!

    捏得轻了,馒头不成型;捏得重了,面团又会直接被揪下来。

    于是本该祥和平静的一天,就在几人互相嘲笑对方手拙的鸡飞狗跳中度过。又因实在蒸了许多锅歪七扭八的练手品,几人从早到晚成锅成锅地吃馒头。

    最后,内务大管家书锦锦不得不撸起袖子,亲自来手把手教学!

    生活不易,燕止学艺。

    好在燕王一向天赋异禀,学习能力非凡。有了书锦锦指点迷津,蒸馒头技艺那叫一个破竹之势突飞猛进。

    赵红药:“……”

    真神奇,新出来的一锅,竟能勉勉强强看出来小动物的形状了!

    狮子,虎,狗……哦,应该是狼,还有一个是小鹿。

    等等。

    醒狮将军何常祺,虎贲将军赵红药,贪狼将军宣萝蕤,见鹿将军师远廖?燕王这是给他们蒸了个西凉门面一家亲?

    ……

    那日书锦锦回去路上,全程都在迷惑一个问题。

    燕王他……长那样?

    他长那样?

    她实在没忍住,去找了好姐妹李钩铃:“何以你们都那么淡定?难道只有我一个,觉得那燕王风姿绰约,俊逸不似凡人?”

    李钩铃闻言愣了一下,仔细回想,才发现她好像还真没注意过燕王具体长啥样。但毕竟宛城那一夜,她几乎命丧燕王之手,无论怎么想,也就只有獠牙、恐怖、不像人!

    书锦锦急切追问:“你真不觉得他容颜倾城??”

    李钩铃摇了摇头:“不过,我不觉得也正常吧。咱俩看男人眼光,不是从小就南辕北辙么?”

    “……”

    书锦锦充满自我怀疑地回去了。

    诚然。她和阿铃确实从小看男人的眼光天差地别,从来不会抢。

    可是。

    但当一个人的容貌气质,过于超凡脱俗的时,不是理应能够统一所有人的审美吗?比如洛南栀,俊美清雅、遗世独立,从来就无人提出异议。

    而在她看来,燕王的惊艳程度,甚至比洛南栀还要更胜一筹。

    真就只有她一个这么认为?

    正想着,夜色渐浓。

    书锦锦居然在月下大街上遇到了慕广寒。

    “城、城主!您不是,明日就大婚了,为何在此徘徊?”

    即将与那等神仙般人物共结连理,他难道就不兴奋期待?

    居然在新婚前夜,还能像个游魂一样,一脸平静地在街上飘荡!

    见了鬼了,怎么所有人都那么淡定。

    真的只有她一个觉得西凉王乃人间绝色么?

    ……

    慕广寒整个人游魂一样,是因为他已经一连几天都没睡了。

    自然硕大的黑眼圈,像死不瞑目的鬼。

    他其实很想睡,但无奈,就是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成亲啊……

    他闭上眼,过往一幕幕浮现。很惋惜的是,与燕王的第一次交锋,他其实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在乌恒,帮卫留夷御敌。当时燕王就名气很大,他却没当一回事,顺手就打了。

    甚至放火烧他时,都没多看一眼。

    那个时候他哪能想到,两个人会从萍水相逢,到死咬不放的宿敌,再到如今……

    长相厮守。

    看啊,缘分有多不可思议。

    从白发恶鬼,到大兔子,再到大冬天被温暖被窝包裹的安心缠绵,和黑暗之中分享岩壁上一点点水的相濡以沫。

    在那个黑暗里,他们不知道亲了多少次。

    “……”

    连大婚前的休息日都生生睡不着,他也就只能吊死鬼一样拖着,晚饭时,洛南栀抱来一笼点心。

    不是慕广寒熟悉的芙蓉樱草糕、水晶丸子,而是一锅朴素的面点。

    奇形怪状,他过去从没见过。

    咬了一口,点心面皮也不是南方的绵软,而是十分有嚼劲。以为是甜甜豆沙,却是白菜肉馅儿。

    “……”

    慕广寒想着,好歹明天娶亲,总不能憔悴枯槁。至少也得把体力吃起来点,于是大口。

    洛南栀问他:“阿寒,好吃吗?”

    他点头:“嗯。虽卖相不佳,但吃着还行。”

    “……”

    洛南栀抬眼:“霄凌,你是不是忘了说什么。”

    邵霄凌一拍脑门:“啊啊啊,我还真忘了!”

    慕广寒这才知道。南越婚俗,新娘婚前亲手做了馒头送过来,男方按理是要对这些馒头发表一些一语双关的溢美之词的。表面夸食物,实则夸新娘。全捡好听的夸!

    结果他说了啥?

    哪有说人家新娘“虽卖相不佳,但吃着还行”的?幸好西凉那边也不太懂婚俗,没有派媒人专程过来聆听!

    ……

    燕止亲手做的馒头啊。

    他还会做馒头呢。而且,这馒头形状还有深意?

    慕广寒细看。此刻蒸笼里剩五只馒头,只只奇形怪状。

    他非常勉强地辨认:“这……好像是想做一朵夏荷?”

    “这个扁扁的,倒像个扁壶酒瓶。”

    “旁边那只,好像是宝塔。”

    “另一个……”

    他突然不言语了。

    暗戳戳地耳根子泛红。因为突然意识到,扁壶酒瓶,似乎是他们初次狼狈为奸,他骗燕王喝的那瓶辣喉咙月华城丹桂酒。

    莲花则是战后乌城,他们在河上一起放的灯。

    第三次见面,他去西凉,馒头是那座水祭塔。

    第四次在北幽重逢。

    那馒头是长条的,上面有着两股交缠的花纹。一股是馒头本身的素白的,另一股则洒满了黑芝麻。

    ……

    慕广寒再看看自己手里。

    那只已经被他啃去一半的,形状肥圆,尾部微翘,还能看到短短的兔子腿和尾巴。

    那是一只被啃掉了兔头的,白菜……咳,菘馅大白兔。

    这一刻,心里陡添羞耻。

    只能垂眸小小口,细细啃这只兔。

    肉馅经过麻椒的腌制,口感酥酥麻麻,甜咸交织,鲜美无比。让人飨足的味道在口里缓缓融开,他又去看最后一只。

    弯弯的,是个月亮。

    最好认了。

    只是连在一起,就成了他们的塔、灯、桂花酒,还有被他偷偷藏着的那一支结发白首。月亮是广寒。广寒宫里有西凉月兔。

    干嘛啊……

    慕广寒只能庆幸,洛南栀他们不知道这些,并看不出其中深意。

    不然可真要被笑一辈子了。

    他埋着头,越吃整个人的脸越像这些馒头一样,快要熟透了。

    ……

    当夜,慕广寒跟自己说,今天必须要睡了!!!

    闭上眼,睡一觉,醒来什么都有了。

    有家,有兔。

    心心念念的一切。

    “……”

    但可能是六个馒头吃太撑了,依旧睡不着!

    所以才会大半夜的出门游荡,像个游魂遇到书锦锦,也不记得说了啥。

    很快,他又游荡到了邵霄凌府邸外。

    里面竟已熄灯了,一片安静。

    倒也是。燕王那种人,什么状况都睡得着。

    慕广寒又一路往前飘——也罢,失眠就失眠吧。这天底下,你随便抓个人,跟他说他明天要娶西凉燕王为妻,就看哪个不失眠。

    不仅失眠还得吓哭。

    再往前走,竟不知不觉到了月神庙前。拓跋星雨正在一边值夜,一边啃一篮子桃花酥:“寒哥,新婚快乐。来,尝尝钱奎亲手制的桃花酥!”

    “寒哥,您是要进去为新婚祈福么?”

    “……”

    桃花酥竟是桂花味儿的,慕广寒浑浑噩噩啃着,就这么走进神殿。

    都吃完了,舔了舔最后手指上裹着的豆沙,才反应过来在庙里吃东西好像是不敬之举。

    而他似乎也本不该来此。

    明明只是碰巧路过,可偏偏在这的是大司祭的族弟拓跋星雨。而之前那一枚黑光磷火,也被供奉在这座神庙里面,吸收天地精华与洛州香火。

    弄得好像他过来,是特意来看顾苏枋似的。

    那天后来,顾苏枋就突然消失了。慕广寒也不知道他究竟还在不在这黑光磷火里,也没能跟他好好道别。

    “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你问我燕止哪里好。”

    “……”

    神庙内,月光洒落,朦胧模糊。慕广寒垂眸,像是喃喃自语。

    “他是很好。”

    “但,也不止因为他好。”

    “我当年,遇到你的时候……太年轻。”

    “既青涩,又幼稚。”

    “那个时候的我,其实,没有足够的成熟和智慧,去支撑一段坚韧而真实的感情。”

    “……”

    尽管,支离破碎的零星回忆,始终拼凑不出当年的过往。

    可就在仅有的回忆里,有时候慕广寒也会问自己,当年真是都是南越王的错吗?

    会不会,其实是他的错……

    因为那个时候的他,太过年轻,纯粹地认真,和执拗地虔诚、同时太过沉重。总是满心不安惶恐,禁不起一点点的风吹草动。

    在那样的不安中,他知道,越是迷茫而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越只会离得更远。

    那么多年,他始终向外寻找着缺失的部分。想要找到什么人,填补他的裂痕。

    可最终,他其实,反而是在最勇敢无畏的战斗与博弈中,找到了完整的自己,和所有心心念念想找的东西。

    “所以……”

    他觉得,顾苏枋应该可以对他放心。

    他一定会过得幸福。

    这并不是一句空许的愿望。

    因为他很清楚,他和燕王,都已经将那种强大的能力修炼的炉火纯青——都可以游刃有余、成熟稳定地,在彼此面前十分高水平地发挥,达到优异的做人水准。

    哪怕不乏试探、筹谋、刀光剑影的斗智斗勇,那也是他们把彼此当成最值得尊敬的对手,心照不宣的最高致意。

    所以,这怎么会婚后不幸呢?

    两个人八百个心眼子,都在对方面前做最好的自己。然后算计着怎么略施小计,让对方多沉迷自己一点。

    肯定是会幸福的。

    “那,我走了。”

    “我去结婚了。”

    他说着,摸了摸胸口,顾冕旒曾经赠予他许多珍贵之物,但唯一留下的只有那枚戒指。他其实觉得他应该把萤石戒指还给他。

    可那枚戒指,早就已经是燕王的了。而小兔子戒指则如今戴在燕王的无名指上。

    他再没有什么,能还给顾冕旒了。

    ……

    慕广寒并不记得自己最后怎么回去,又是如何沉入梦乡的。

    只知道隔日清晨,天还没亮,他就被邵霄凌薅起来,洛南栀摁住他梳洗。

    大婚当日,就这么到了。

    好在有洛南栀帮忙据理力争,他的婚服,才终于不是邵霄凌给他挑的那件珠光宝气、坠满七彩大东珠的夸张七层七色大礼服。

    而是一套简洁的大红色男子猎装礼服,显得他宽肩窄腰,腿长身挺,气质潇洒。

    半块金色面具遮住他半张脸,只露出高挺的鼻梁。

    晨光熹微,慕广寒对着镜子。面具下那半张脸隐匿在阴影里,只显得他轮廓深邃。其实他本身的长相也还算俊朗,这……若不认真看的话,好像也能骗一骗人?

    邵霄凌:“何止能骗人,亏大了都!”

    “看看咱们阿寒,这一表人才,那个白毛西凉鸟王,哪里配得上?”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也没有悔婚的机会了。”邵霄凌一把捧起慕广寒的脸,一双黑瞳很是认真,“阿寒,你啊,别总想着对别人好,也要对自己好一点。”

    “要记得,他是来加入咱们这个家的,不是来作威作福的。婚后敢不听话,我和南栀家法伺候!!!”

    “~~~~”

    他说着,嘟嘟囔囔的,又抱上去了。

    他以后绝对要充当恶毒公爹,两只眼睛都死死盯着燕王。他最好一直知书达理乖乖的,若是不乖,呵呵。

    还是觉得亏。

    这么好的阿寒,就便宜那西凉王了!!!

    ……

    同一个清早。

    燕王那边同样是天没亮就起来了。

    宣萝蕤帮忙梳妆,赵红药在一旁围观。就见宣萝蕤梳子撩起燕王额前发丝,燕王又给压回去。几番来回,赵红药一把抓住燕王爪子:“你在干嘛?”

    宣萝蕤无奈:“别提啦,他昨晚没睡好。”

    “啊?”

    “大婚前夜,喜悦难抑吧。弄得今早眼睛的颜色有些怪。”

    “哈啊?”

    赵红药皱眉,捏着燕王下巴抬起脸。

    “……”

    只有最为亲近的战友知晓,燕王身上,确实有着许多常人无法解释的特点。

    比如他的发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黑。据赵红药多年观察,燕王独处且心情放松时,他的发色多为黑色,眼眸也呈现深邃的黑。

    但作为西凉野生动物,一旦提起精神、唤起警觉,就又立刻炸出白毛。

    燕王的眼睛,通常也以黑色为主。

    但在受伤或睡眠不佳时,那黑里就会带上点奇异的瑰丽颜色。有时会偏棕,有时微微发蓝,有时甚至会是漂亮的湖水绿或者金色。

    唯独今天,这颜色见所未见。

    “……”

    “哈哈哈哈,”赵红药很没同情心地笑了:“今天这色不也挺好看的吗?绚丽多彩。”

    她说着伸出手,一股脑把燕王额发全部往后梳:“露出来露出来,新婚之日还不把额头梳干净,成何体统?”

    很快,燕王打扮好了。

    头发梳好,露出额头,枭雄味儿没了,一股莫名的高雅贵气。

    赵红药和宣萝蕤左看右看……这张俊美的脸,这从容气质,都快要跟那个清心寡欲的洛南栀一样仙气飘飘了。

    很难想象这么温文尔雅的家伙,是那个跟他们一起茹毛饮血、不修边幅的燕王。

    “还真是人靠衣装啊。”

    “这打扮起来,也太有欺骗性了!!!”

    西凉众臣大都出席过燕王继位大典,早就知道他长啥样。只是在老一辈人看来,还是那种大脸方脸、粗犷强壮、一身正气的男人更合意。总觉得燕王过于惊艳,乃至妖邪,那张脸露出来上阵杀敌更不合适。反而平常粗犷不羁西凉男儿的样子看着顺眼。

    而最近,他们都在洛州待久了。

    开始逐渐学会欣赏江南风韵。

    加之燕王今日华服简约、气韵高贵儒雅。

    老臣们不得不感叹,燕王确在长得很让他们在洛州人跟前有面子。但太好看了,又觉得有点亏。

    这么一颗水灵的西凉大菘,就被拱走了?

    ……

    吉时到,钟鼓起。

    慕广寒沿着那长长的回廊缓慢前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朵上,没有真实感。

    新婚当日的仪式并不复杂。

    主仪式在侯府专门搭建的华贵喜厅内进行,宾客们已经纷纷落座。喜厅两侧,蜿蜒着两条长长的环形回廊。新郎新娘各从东西侧单独步入,红帐重重纱影,宾客只能隐约看到两人身影,却更添意趣。

    回廊之中,各有小节目。

    咬平安果、画喜灯、喜帕猜谜、喜钱祈福等。好容易走到最后一步,新人互赠吃食。

    端到慕广寒面前的,是一盘甜甜的西凉火枣和杏子糖。

    慕广寒:“……”

    而他给人家准备的,却是桂花佳酿与麻辣兔头。

    复刻当年乌城的辣兔陪酒越吃越有。原以为会让燕王会心一笑,如今却觉得自己十分邪恶!

    幸好只用吃几口。

    吃完,漱口。

    钟鼓阵阵,长廊终于走到尽头。

    有人唱:

    雝雝玉佩,清酤惟良。

    粢盛具列,有飶其香。

    怀其徽范,德洽无疆。

    于兹燕止,降福穰穰。

    走廊尽头就是金碧辉煌的喜台。喜台周围不同之前的重重纱影,只有一层薄薄的蝉翼红纱。

    那日,小雪纷纷,却又阳光普照。

    燕止的五官轮廓隔着红纱,有种朦胧的、惊心动魄的好看。慕广寒心中一动,又想起小黑兔说过的“燕王好看很多”,突然步履紧张,甚至有些同手同脚。

    “……”

    行了行了,不许期待过高!

    可万一,真的还挺好看,那要怎么办。

    他好像,也配不上特别好看的人……

    微风撩动红纱。

    慕广寒捧着一把如意,穗子一晃一晃。

    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应该都是这几天七荤八素给困的。搞完今天白天,他得好好回去补个觉。不然这一脑袋浆糊,背好的婚礼流程都快记不全了。

    催促的钟鼓声响起。

    他深吸一口气,如意挑起面前红纱,缓缓拨开。

    “……”

    “…………”

    “……”

    “…………”

    这日,慕广寒的南越猎装,是一种有点接近于劲装的礼服。比起南越常见服饰,更类似于西凉风格的挺拔利落。

    而西凉王身上穿的,却是严整的南越礼服,红衣曳地、长身玉立,一扇遮面。

    就那样躬身垂眸恭拜夫君,然后缓缓撤扇。

    红纱从喜台的四面八方缓缓落幕,一丝雪花飘然而至,落在一大片无尽的红妆之上。

    话本里写,“燕王银发如雪,妆点着大红色喜服,天地间只有两种颜色”。

    随即,他抬起眼。

    凤眸如水,流转映着璀璨明光。轻轻一动,仿若湖面涟漪扫开万点粼粼万丈波光。

    春风卷帘,红绡帐暖。吊玉琉璃,琳琅有声。

    “……”

    “噗——咳,咳咳,呜呜,咳。”

    邵霄凌坐在最前排,默默呛了一大口酒。幸得洛南栀不着痕迹拍拍,不然真一口气没上来。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台上。

    这谁。

    就上头那男的。一身红衣,风华绝代那个。

    谁???

    他不禁暗戳戳环顾身边,简直要疯,怎么大家都那么淡定?

    邵霄凌不知道是,除了素来淡定的洛南栀,他身边就没一个淡定的。虽说都是久经沙场的将领,什么泰山崩于前的场面都见过,但也在这一刻,集体僵直发懵。

    按说,西凉送过来的,跟城主拜堂的对象,也不能有别人。

    所以,西凉王原来长这样啊。

    “……”

    西凉燕王长这样?长这样?长这样?

    这合理吗?

    去问问那些说燕王长得青面獠牙的话本,那些被燕王名号吓得啼哭不止的小孩,这合理吗?对着这张脸谁哭的出来?

    李钩铃终于动了,默默闷了一口酒。

    沈策跟随。

    拓跋星雨跟随。

    钱奎跟随。

    一切默默都在酒里。也幸好路霆云老将军在外头驻守没来观礼。不然他老人一把年纪了,未必受得了这刺激哟!

    ……

    与南越不同。

    西凉那边,赵红药暗暗拍桌:“赚了!”

    所有西凉人没有想到的一件事——月华城主其实,一直都没看清过燕王到底长啥样。

    所有西凉人没有想到的另外一件事——他们其实一直看到的月华城主,也挺失真的。

    主要是他们每回叫月华城主,要么他面具掉了,要么就是披头散发,要么浑身是血,总之常常狼狈万状。所以西凉众人其实也没怎么见过他遮住半张脸,好好打扮过、收拾利落的样子!

    眼前,半张疤痕密布的脸被面具遮住。

    整个人清峻高挑,未被遮住的半面俊朗不凡。

    就……

    这也不丑啊。

    赵红药转眸与众人目光交汇。个个都是疯狂点头,欢欣鼓舞。

    原来这西凉大白菜也不算白被拱,不丑就是赚!这燕王以后日子是有过头的啊!

    ……但,说起来,城主他怎么不动了呢?

    “新娘”都行礼了,新郎官应该赶紧还礼才是。他的还礼呢?

    平日里反应挺快的月华城主,也不知道今天咋了。还礼动作至少迟滞了半柱香的功夫,且僵硬得令人不忍直视!

    第95章

    慕广寒当然也不想在大婚仪式上失神。

    婚礼一切流程,这两个月内,他早在心中演练了千百遍。如何还礼如何行止,滚瓜烂熟。甚至这喜堂都是他亲自监修,每一件装饰,每一块木板位置都了然于胸。

    然而。

    当红纱落地,金扇移开。红妆白雪之下烛火摇曳,那个人缓缓抬起灼灼明眸。

    四周一切钟鼓乐声、人语喧哗,都化作了缥缈云雾、镜中花影。那一瞬天地无声,长河静谧,世间万物都坠落沉溺在眼前人的星眸之中,再一同缓缓汇入无尽深海。

    他无法动弹。

    一身红衣僵立,口干舌燥。

    点点飘雪,在天地间簌簌飘落。烈烈冬风,盈满了喜服红袖。

    他却仍是浑浑噩噩,不知要怎么正常地让胳膊听话。腿也灌了铅一样,迈不动半步。

    ……大概是他太过明显地在犯傻。

    燕王轻轻勾起嘴角,慷慨地向他伸出了手臂。

    他才终于在那失魂落魄中找到了难得的依靠。外面大雪纷飞、寒意逼人,唯有此刻身边臂弯温暖坚实。冰雪一团团的落在肩头,他的手心和后背却微微出汗。

    就这样,他像个飘忽幽灵,被燕王牵到神坛之下。

    站定后,才又偷偷看了身边人一眼。

    高挑挺拔的身形,银发沾染了丝丝晶莹。炙热的体温,淡淡幽兰香,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模样。唯独薄唇因为烈酒与麻辣兔头的缘故,比平常更为鲜艳。但优美的弧度,也依旧是他。

    ……是燕止,没错啊。

    所有细节,与记忆中的模样并无二致。

    可纵然知道是他,却仍是心如擂鼓、绪乱如麻。身体的血液好像进入了一种奇怪的半凝固状态,炙热,又缓慢。

    大概是被他一直盯着的缘故,燕止亦微微侧目瞧他。

    烛火明动,那双眼睛流光溢彩,温柔之中带了些许促狭。

    最近,燕王似乎格外喜欢看他犯傻的模样。总是饶有乐趣。

    “……”

    被这样瞧着,慕广寒也僵硬地扯出一抹浅笑。

    钟鼓之声继续。

    明烛冉冉,仍像一场梦境。

    拜堂的动作,亦曾认真练过多次,一大堆的三叩九跪,先拜神明,回身拜亲友,然后躬身对拜。

    目光却忍不住,总是贪心地落在燕止身上。

    他的侧颜是陌生的优雅庄严。好在袖口的花纹,仍是活泼的抱月小兔。

    戴着各色戒指的修长手指亦如平常,萤石闪闪。

    其实。

    如此好看的手,优美的唇,挺拔的身形……这个人还生成什么一个模样,他本应有更好的想象才是。

    却怎奈无数刻板的描述,总是将西凉王形容成可怖的怪物。偏又无人质疑、无人反驳,他便也就……傻傻地信了。

    明明,曾有过一些征兆端倪的。

    比如他数次离开西凉,官方和民间出来的话本编排,很多都说那是一场“功败垂成的美人计”。

    美人计。

    是啊。西凉献出第一美人,还有什么比这诚意满满的美人计?

    他却浑然不觉!

    ……

    拜神之后,喜宴仍尚未正式开启。

    二人需先行向对方宾客敬意,再一同携手向全场宾客敬酒,才能正式开席。

    婚酒滋味醇甘,有桂花的清冽。

    面对西凉宾客,慕广寒虽熟记敬酒说辞,侃侃而谈,但心中乱绪只比台上更甚。

    好在西凉人今日待他,都异常友善。

    个个目光灼灼、满是热忱,就连最爱追着他咬的何常祺,也难得没有为难他。

    这群西凉人,似乎至今都以为……他是道心坚定、太上无情,竟能一己之力生生抗住那般天大诱惑。

    因此集体高看了他一眼。

    “………”

    这可,真是。

    天大的误会!!!

    他若真能抵抗得了那么大的诱惑,就好了!

    慕广寒是自从当年温泉惊鸿一瞥看到无名大美人后,就对自己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什么冷漠无情、心如止水。

    真的看到了好的,还不是瞬间心动,死而复生?

    就他这人,只要死不透,就还能继续舔!而如今又知道了,当年那位温泉里的绝色美人,不就是一直在他眼前晃的燕王本人?!

    也怪不得当年,掘地三尺都找不到。

    而这个误会竟然时至今日都没有解开。燕王上个月同他赌气时,还说什么要把那位拉来给他做陪嫁。

    呵呵,我陪嫁我自己?

    慕广寒深吸一口气,实在是哭笑不得。

    忽然觉得婚后生活,未必有他想象中来得的……轻松。

    因为,他好像又一次低估了燕王。本以为燕止的厉害之处始终是洞察人心。甚至能以宿敌之身、屏除一切外貌、立场、礼法、猜忌,让人违逆天性也要甘愿沉沦他编造的温柔乡。

    慕广寒本以为这就已经是逆天强悍,然而实际上燕王的战绩——

    先单凭温泉美人惊鸿一瞥,屠戮得他死去活来。再用优秀的业务能力,成功让他学会爱人不看脸。最后在大婚之日,又靠脸生生单方面屠杀了他一回。

    把他哄来结婚的部分,原来只占实力的三分之一。

    呵,呵呵……

    胡思乱想之际,两边已互相敬完对方宾客,应在回廊尽头交连处相会,再去共敬一圈。

    回廊尽头四下无人,只特为新人备了些醒酒汤放着。窗外白雪纷纷。

    慕广寒去盛了碗汤。

    忽然就被红袖从身后揽住。手一抖,药香混着燕王身上香风郁郁,染着一丝笑声,温柔低沉。

    “阿寒。”

    “今日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

    他将他转过来,指尖磨蹭他眼眶下隐隐一圈暗沉:“没事吧,确定不是病了?”

    “……”

    “……”

    慕广寒屏息凝神,慌乱得不敢看他。

    明明燕王以前也喜欢没事就对他动手动脚。裹着被子同床共枕也都睡过无数日了,所以无论是此刻的搂腰,还是贴鼻尖。亦都本该见怪不怪。

    但。

    以前他贴过来,不过是大型野生动物在贴贴。可如今呢?如今呢!!!

    如今眼前人那双眼睛里,仍有野兽的气息。沉炽而温柔,犀利又平静,凝视着他,带着一丝夕阳般绚烂的华美。

    然而,还是过于好看了,好看的让人心塞。

    慕广寒不得已努力躲开目光相触,怎奈躲不过幽香缠绵。暗暗咬牙,浑身血气上涌,整个脊背都在不受控制地战栗。

    直到那修长手指捏住他的脸,逼着他对视。

    “……阿寒?”

    慕广寒恍恍惚惚,听到脑子里微微嗡了一声,有什么东西断了,啪叽。

    身体骤然一松,有种物极必反的解脱。

    突然整个人不僵硬了。

    ……

    等从回廊里再出来,月华城主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神清气爽、神采飞扬。

    敬酒流畅自如,潇洒肆意,如在战场上决胜千里。

    身侧,燕王挑眉。阿寒总是那么有趣。一会儿呆呆傻傻,一会儿又光华万里,也不知脑袋里又究竟装了什么奇思妙想。

    按说,为军师将领者,最应喜行不于色。偏他不一样。明明在战场上思虑周全,谋略过人,但仔细相处,情绪又总会挂脸。

    喜欢什么,不喜什么,何时被诱惑,何时又缩进壳里。总是那么明显、一目了然。

    所以……

    他此刻,正常是正常了,但似乎又有些太过正常——就连看向他的眼神,也变得平静端正、清澈坦然。

    完全不是适才那种傻乎乎、梦游一般,迷恋又垂涎的模样。

    “……”为什么?

    上一次他那么坦然、那么心无旁骛地看自己,都已经市乌城放灯之前的事情了。

    敬酒完毕,筵席终于开始。

    邵霄凌:“阿寒阿寒,这里!给你留了位,赶紧坐下吃几口。”

    新人也不是铁打之躯。一上午的流程,又喝了那么多,不趁着此刻赶紧吃几口菜怎么行?当然,邵霄凌其实还有一肚子话想对他说,核心思想——阿寒,是我误会你了。

    原来燕王长那样,你倒是早说啊!

    一下子所有事情都合理了。

    合理得不能再合理。

    宴席一半,喜台上演起了南越特色戏剧。婚礼未完,午后还要互换文书、再次祭神。而燕王那海量嫁妆,包括绸缎成衣、裘狐皮服、冠履靴鞋、珠宝首饰等,也一一抬进来展礼。

    也就唯独此刻,新人能得片刻休憩。

    慕广寒根本没吃多少,就开始发呆。

    邵霄凌调侃他:“这才成婚就望眼欲穿啊。以后天天都能瞧见,还看不够?”

    慕广寒并未回眸,只喃喃道:“……你看他的手。”

    “明明是拉弓握剑的手,却那么漂亮,似乎也适合抚琴。唉,若能听他抚琴一曲,死了也值。”

    “……”

    “也不知,那般好看的手,愿不愿意给我摸摸啊。”

    “???”

    邵霄凌总觉得这话,听着哪里有点不对劲:“这,你既已与他成亲,想听什么曲子,让他学就是。摸的话,咳,自然也是……随意?”

    慕广寒闻言,点了点头:“也是。”

    随即,竟就对着空气做了一个很傻的摸的动作。目光虽然清澈,行为却是诡异至极。然后又道:“他好香的。”

    “能给我吸一口的话,死了也值。”

    “……”

    邵霄凌默默退避三舍,心想阿寒这是怎么了。

    洛南栀:“可能是累着了吧?”

    但。

    说累吧,他精神又看着挺好。眼里还闪着诡异的光!

    西凉那边酒过三巡,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众人喝高一片,又开始讨论今日的新郎。

    “说实话,这月华城主打扮和不打扮,真就差别还挺大的吧?但燕王却不觉得,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吗?刚还问起,他还说‘他不一直都长那样’!”

    “嗨!早就跟你说过了,燕王根本不看脸。西凉那么多美人,他多看一眼了么?”

    “他单纯就是喜欢被人收拾,所以才天天追着那位城主不放。”

    “这……王上喜好还真特别!”

    “不然你以为他看上城主什么?他就皮痒。”

    ……

    一系繁文缛节,叽里呱啦,终在傍晚时分结束。

    各地婚俗不同。

    西凉洞房常在大婚之前。而南越贵族大婚洞房,却往往是在成婚第三日。

    倒不是故意恪守什么教条,而是因为这大婚第二日,新人是要一大早出去与民同乐,郊外踏青、出城祈福、花车游街的。

    会比第一日更累、更繁复,还常常都要闹到疲惫不堪、夜里才结束。

    第三日则轻松很多,是全城的流水喜宴,新人无需出席,可以好好养精蓄锐,直到晚上出来简单答谢一下宾客,然后送入洞房、好好共度良宵。

    这个规矩由来已久。

    但总有些新人难耐寂寞,忍不住在第一夜就偷偷私会。因此南越还形成了一个独特的风俗——守夜。

    双方亲友们,会在新婚第一晚自发守在两边新房之外,严加看管。确保新人好好休息,不因私会耽误第二日大事。

    此次大婚的守夜,亦不例外,人人参与。

    甚至邵霄凌还像模像样地,给两边亲友订制了详细的、滴水不漏的人员分布图。

    然而,这看似严密的守夜计划,很快就被海量吃食打破了。

    毕竟天冷嘛。没点热辣辣的烤肉,如何宾主尽欢?

    很快,州侯府中,就灯火通明。原本严肃的守夜任务,变成了一场热闹的露天烧烤活动。西凉众将载吃载喝。而都督府内,夜幕之中,南越众人亦不甘示弱,举杯畅饮,滋滋肉香。

    如此严密看守之下。

    月华城主蹑手蹑脚,爬上院墙。

    按说,这种高度的墙对他而言,并非难事才对。却也不知是否婚宴时喝多了酒,总觉得莫名难爬。

    终于翻下墙去,却又不小心撞上了提着果酒的书锦锦:“城主,您、您这是!”

    “……嘘!”

    “我懂、我懂,你与燕王数月未见,自然甚是想念。但城主,您二位今晚,请务必节制!千万不可纵,咳过度,耽误明天的行程啊!”

    “你放心,”慕广寒眼神清澈,一脸的无比真诚,“我,就去聊聊天,真的。”

    就聊天,最多摸摸手。

    嗯。

    书锦锦的眼神,充满了欲言又止。

    而慕广寒,其实隐约也知道,自己确实好像是不太正常。

    像喝多了,整个人卡在了一个浑身轻松、上蹿下跳,同时又无所畏惧的平静发癫状态。这种状态有个好处,就是让他直接忽略了许多纠结心塞的问题——

    就比如,燕王华美,与他这种人云泥之别。

    这之类的问题,完全没有在想。

    他整个人就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给魇住了,心念反而变得无比单纯——他那么美,又那么香。

    好想摸摸小手,一亲芳泽。

    摸到即赚到。

    所以今晚没有人能阻止他去见燕王。别说爬墙了,杀人越货都要去!绝不让美人独守空闺。

    若说抱着枕头从都督府翻出来时,他还努力躲了人。等坑吃吃翻过州侯府的院墙时,就干脆毫不掩饰大咧咧地骑在了西凉那伙人的头顶上。

    也幸亏这群平日警觉过人的将领们,完全没有人发现他。

    这群西凉烧烤怪们,刚拆分了一只碳烤全羊。此刻又在煮一锅大大的玉米排骨汤,蒸汽咕嘟咕嘟滚着,大骨头肉香四溢令人垂涎。

    一道黑影暗戳戳向燕王香闺靠近,无人觉察。

    ……

    新婚之夜。

    燕止其实并没有抱太多期待。

    虽然按照南越风俗,守夜之日是会有一些夫君排除万难来寻妻子。但他想着白天婚礼时,有人眼下黑重憔悴,应该是困糊涂了。

    算了。今晚且放过他,让他好好睡一觉。

    可虽这么想,却还是看了几页书,默默等了一下。直到门外一点声音,他抬起眼,默默一丝得意。

    “不进来么?”

    “……”

    “再不进来我落锁了?”

    第96章

    燕王唇角浅笑,合上手中的书卷,起身从容地走向门扉。轻轻一推,门扉应声而开。

    门外果然有人呆站。

    一身宽松驼绒睡袍,长发略微散乱,一脸困倦憔悴却又精神抖擞。踏着毛绒拖鞋,怀中紧抱一只巨大的枕头。

    门口灯笼晃荡,照得他目光清澈明亮。眼神直勾勾盯过来,毫不掩饰的热忱、急切。

    以及,跃跃欲试。

    “……”

    什么怪模样。燕止哑然失笑。

    大门一开,月华城主就探头探脑、径自入内:“燕王莫要误会。许久未见,我来瞧瞧。”

    “闲叙几句,便就回去。”

    他说这话时,表情倒仍是无比清澈,不见虚伪。

    但。是谁闲聊,还专程抱着这么显眼的大枕头来?燕王也不揭穿,只挑眉带笑不笑:“哦?”

    慕广寒对他的促狭浑然不觉。

    人在屋中,也对满屋子挂着的琳琅福结、钱袋、喜庆妆点等旖旎暧昧视而不见。目标明确,快步绕过桌子,直奔床榻。

    自顾自就在人家大红色的喜床上坐定,神色真诚而期待。

    冲燕王啪叽啪叽拍了拍柔软的床铺:“来,坐过来!”

    “……”

    燕止饶有兴趣。

    从他坐下,某人就毫不掩饰、明目张胆的地开始盯他红袖下的修长手指。

    盯,盯盯,抬眼看了看他神色,又低头继续盯。

    几次三番之后,城主吞了吞口水,突然用扑蝴蝶一样的动作,啪。出其不意地,成功把他的手给扑住了。

    “……”

    燕止也不做声,就看他自顾自梦游,指尖细细在透着浅浅血管的手背不断的揉蹭、描摹,像是在盘摸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又像是在戳什么没见过的新奇玩意,神情专注又古怪。

    戳了一会儿,又贪婪地开始深入指缝之间。

    抚摸变成了缠绵的交缠摩挲,时而按压,时而揉捏。一丝麻痒泛上心头。

    燕王眼神暗了暗。

    有些人一脸无辜,倒是私底下挺会些暗戳戳撩拨人的,勾当。

    他扬起下巴,亦不甘示弱。

    反手摁住他。

    “城主稍等,”他幽幽道,“本王换下衣服。”

    领口衣扣一颗一颗解开。

    燕王不动声色,余光有意无意看向某人。

    婚礼结束回房后,他就只褪去了最外的那层曳地长纱,此刻身上依旧是一身红色的内衬礼服,整个人看起来利落规整、雍容华贵。

    礼服层层叠叠。随着衣扣的解开,一件一件落地,如同剥开绽放的牡丹。一直从红色剥到月白。颈子和锁骨逐渐展露——西凉王因为征战,也不免身上遍布各种伤痕,在烛火下若隐若现。

    他并不遮掩。

    因为知道有些人,爱看。

    之前在西凉同床共枕时,他就早有察觉。每次裸露胸膛和腰身,总有人耳根通红、眼神游移。原来横七竖八的疤痕在有心之人眼里,不仅不会狰狞可怕,竟反倒成了……情|色和诱惑?

    最后一件外披落下,就只剩松垮的丝绸月白底衣,若隐若现地勾勒出身形。

    底衣轻薄,亦遮不住若隐若现的长腿。

    有谁迷迷糊糊地吞了一口口水,他不拆穿。只从旁也拿了一件加绒软毛睡袍,故意盖住部分锁骨和腿。

    那一刻,他甚至能听到某人不动声色清澈眼神下,发自心底的惋惜与哀嚎。

    “城主刚才不是说,聊聊天?”

    “好啊,想与在下谈什么?”

    “国事?家事?天下事?风土人情?”

    他凑过去,典雅清新的幽兰香,锁骨和腿又若隐若现露出了一些。

    成功在月华城主脸上,看到了令他满意得不得了的表情。

    “……”

    门外,大红灯笼坠着流苏,在风中摇曳。门内,明烛亦光阴斑驳。

    慕广寒如坐针毡。

    抬头,眼前是燕王点染秋色的眼眸,低头,是大长腿。再抬头,优秀的锁骨。再低头,近在咫尺是好摸的手指。

    脑子,突突跳。心也七上八下,咚咚作响。

    是啊,聊天。

    “我……”他吞了吞口水,努力寻思燕王想聊什么。其实聊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让他摸着爪子待在这里,燕王愿意聊的,他都可以一直、一直聊。

    如此胡乱地想着,他艰难开口,佩服自己还能说出人言:

    “其实,我、我也就是,自己住处对着市集,有点吵。总睡不着。”

    “你这边,僻静一些。我是来,躲个清净。”

    “放心,不会对你做什么。”

    “……”

    此地无银三百两。

    明明他应该能想出点燕王感兴趣的话题。之前他俩在簌城时,常能彻夜长聊。

    他能的,他读过那么多书。

    他能……

    不,他不能。

    此刻的他,连钉在人家腿上的目光都收不回来。真生怕一张口说出来的就是,“腿能不能给我摸摸”。

    太丢人了,真的。

    撕拉,一声轻响。他竟一时过于紧张,把一直抱着的那个枕头给抓破了。

    棉絮漏出来,豁口也像是裂开了嘴,在笑话他。

    “……”

    怪不得。

    怪不得书锦锦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欲言又止。

    他竟是……抱了个枕头,穿着个睡衣,就这么翻过重重红瓦院墙,大晚上的在街上游走!!!

    幸好洛州百姓为了赶明早的出游,都回家睡觉去了。不然就以两府之间的短短距离,也足够显得他像个疯子。

    甚至,穿的都是拖鞋。

    邵霄凌给他挑的,两个巨大长毛兔头的大绒拖。

    自从他买了那只没眼睛的长毛兔子宠物,邵霄凌就以为他喜欢,常给他买长毛兔料子、长毛兔摆件、兔头挂轴、兔铃铛……

    别人自然不可能知道,长毛兔子与某人之间的联系。

    也更不可能想到,兔子拨开软毛,会是一副花容月貌。

    这些年,他也始终以为,他与燕王半斤八两。外表谁都别嫌弃谁,谋略又相当,都挺阴险。倒也般配。

    因而每次相见,才能那般肆意自如。

    对各种真心假意的示好、勾搭,从容应对、照单全收。

    他以为他配得上。

    他从没有想过燕止华贵瑰丽、灿若星辰。其实配上的天底下最好的人。

    而他,不是最好的……

    一时间,什么感情都浮上来。又落下去。

    窗外淡淡飘雪,层云蔽月。屋内红烛灯笼,万籁俱寂。

    刚才还暖意融融的婚房,一下子又就透进雪夜的冷。

    慕广寒骤然沉默了下来,抓着枕头的指节发白。

    他突然不太敢想,自己刚就这么冲进婚房,大咧咧地坐在这鸾帐中,是何等胆大妄为,又毫不掩饰。

    更别说,还、还对他……动手动脚。

    可他,哪里配呢?而那一切,在燕止眼中,又是怎么一个急切因为又不像话的模样。

    他突然怂了,只想逃。

    明明就在心上人身边,心里却一片无边月下的、黑沉沉的寂寥。他失魂落魄地起身,嗓音微哑:“其实,时候也不早了。”

    “明日,还要踏春一整日,不可放纵。我就,先回去了。”

    “你也,早点休息。”

    “……”

    “……”

    “嗯,说的也是。”

    心脏在昏暗烛光看不到的地方,骤然沉入谷底。他不敢抬眼,只抱着枕头大步往外走去。

    烛火动,一阵香风。

    燕王从后面一把捞住他,一把把他打横抱了起来,还掂了掂:“嗯,不错,比上次沉。”

    烛火之中,他目光微明,优美的唇勾起来,是世间难以想象的盛世美景。

    然而,就只是瞬间而已。

    细看,燕王眼里却没有笑意,阴沉沉的。

    慕广寒心里一跳,脑子茫茫的,人已经被他端端正正丢回大红喜床的床头。床铺晃了晃,他慌乱地几次想要爬起来,都被他用力摁回去。

    燕王在他身边坐下,眼里一抹幽光。

    “说好要聊天,聊完再走。”

    “……”

    “聊。”

    他好像生气了。

    慕广寒不着痕迹,向里侧挪了挪。

    燕王鼻尖靠过来。扑面而来的幽兰香,慕广寒觉得他眼神过于严厉,又暗戳戳地继续躲。

    几次退缩,就这么被逼到了床角最里,退无可退。

    燕王却仍不放过他。撑着床眯着眼睛,银发散落,继续面无表情、好整以暇作势等着。

    ……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跑。

    有些人可真是,呵。

    燕止幽幽看着眼前人。可没忘过去数年,这个人,从他手上跑掉过多少回!

    多少次,他以为稳了,结果一不留神又再度脱手,无影无踪。

    这次,好容易千辛万苦,终于昭告天下。也终于诱得他,主动抱着枕头送来门来。

    还跑!!!

    刚才是谁摸手盯腿,垂涎三尺,怎么转念就又要逃?到底怎么才能让他不跑?

    好在,坏心情没有持续太久。

    被他逼到墙角的人,总算是乖了不少。而且只顾着躲,完全没有注意到睡衣下摆散开得厉害,露出修长大腿。还在哪死活抱着大枕头,抱得那么用力,挤压得全是皱褶。

    甚至,手指都不自觉在上面,抓出一道道痕迹。

    “……”呵。

    燕止不动声色,眼底一抹晦暗的颜色。

    一些从骨头里生出来、原始的欲望,勾起心底深处幽暗而危险的思绪。虽然,真正抚上那身躯时,动作仍旧无比小心温柔。

    好歹,是他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捉到的珍贵生物。

    不想吓着他。

    然而他都这么温柔,他还躲。

    “……”燕止眯起眼睛,轻笑了一声。

    真的,这世上除了阿寒,真的再无任何人能让他一遍又一遍怀疑人生。

    燕止偶尔也会想,若是没有遇到这个人,他的人生又会走向何处。

    或许,终究会太过无趣。身在其中所向披靡,只会越发骄狂、膨胀,不知敬畏。终有一日陷入疯狂。

    可他遇到了他。

    让他看清自己不过一介凡人。一次次挫折、绝境,也一次次将属于他的神明的名字烙进眼里、身躯,刻骨铭心。

    总有人说他是喜欢上赶着被虐。

    那些人只是不明白——一个好胜、骄狂的人,从一次次挫折、不甘、阴暗的破坏欲里,究竟能滋生变质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来。

    呵……滋生出的隐秘的、不可告人的欲念,可太多了。

    可太多了!!!

    多少次,他肖想有朝一日赢了,他要如何大肆、飨足地享受胜利。如何剥皮拆骨、大快朵颐。

    如今,终于到了这一天。

    他已经非常克制,才没有从门口就将他直接抱起,抵在门上为所欲为。甚至在之后漫长的小动作里,还有闲心跟他玩猫捉耗子的游戏。

    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他又想跑!

    真不如一开始就……

    呵。

    这么想着,可小心板过那人的脸时,却发现他眼眶微微泛红。

    燕王手指僵住。

    心里骤然被刺了一下。一种类似于酸痛的感觉四下弥散。

    有时候,他是真的不明白眼前这个人。

    犹记那年,水畔乌城玉秋祭,灯火通明如昼似幻。他一路默默尾行,想看一场畅快淋漓的大获全胜后,月华城主会是何等得意忘形。

    结果看到的,却是他形单影只、孤魂野鬼一样,苦涩孤寂。

    为什么?他不懂。

    换作是他,一定懂得享受胜利。就像此刻,婚房,他赢来的。昭告天下,他凭本事哄来的。眼前人,落入他的陷阱。他都在享受。

    可阿寒他,却好像不会。

    他好像,总有很多心事,却藏着掖着不希望被任何人轻易看出。

    就连此刻,也是在努力在收拾心情,哑着嗓子:“燕止,我……”

    燕王轻轻啄了他一下,没有让他说完。

    这是他们洞房花烛的第一个吻,蜻蜓点水,克制温柔。燕王摩挲着他的耳垂、颈子:“阿寒。”

    “嗯?”

    他的手指,轻轻蹭过他发红的眼尾。然后习惯性落在他的后颈轻抚,像是在摸什么小动物。

    他凑过去,鼻尖亲昵贴着,问他:

    “想做吗?”

    “……”

    一时,万籁俱寂。

    燕止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问题——毕竟,阿寒大半夜抱着枕头来找他,还能是为什么别的。本来就是来跟他谈论床上功夫的,不是么?

    何况适才还一直那样炙热地看他的锁骨、看他的腿。

    虽然他确实不很明白,阿寒中途究竟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突然又想跑了。

    但,拿他想要的东西哄他,应该是没错的。以前也次次见效。

    果然,他这一句卓有成效。

    有人沉默半晌,无声无息地,炸了。

    他炸了的样子很有趣,燕止垂眸笑了笑,捉住他,再不给他任何挣扎的机会。直接箍着他吻他,湿润炙热,碾磨缠绵。厮磨之间慕广寒脸上半块面具又凉又碍事——他们以前那么多次相拥而眠,他都从来都以真面目示人,并不戴这鬼东西。

    燕止搂着腰,想顺手替他摘下,却被躲开。

    “不戴了吧,”夜色中,他轻声诱哄,“待会儿碍事。”

    “……”

    有人虽不曾说过喜欢他,却从很久以前起,就对他的种种越界,从未真的有过任何抗拒。

    每一回都是燕王想摸,燕王摸到。燕王想亲,燕王亲到。

    这次也是轻易就拿掉面具。

    下一个吻,落在了唇角,然后脸是颊,再到重重伤痕下那只眼睛。

    怀里人狠狠颤抖了一下。

    燕止的心跟着一疼。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不太明白。

    既然阿寒都不介意他身上的那些征战的伤痕。

    那么同样的,他脸上的那些伤在他眼里,从头到尾也都只是……增添诱惑,和色情的东西。他不明白么?

    他多半是不知道,他的那些伤痕,早就摸过。

    西凉的夜晚,趁人熟睡。他指腹时刻发痒,早不知道贪心地摸过多少回。

    南越睡衣厚实,但里面就一条带子。

    细碎的吻后,随便扯两下就开了。燕王贪婪箍住那诱人的腰身,听见城主深吸了一口冷气,声音颤抖,慌张得很:“等……等一下!”

    燕王欲望沉沦、将人狠狠揉入骨头的间隙,竟还认真考虑了一下今晚能否放过他这个问题。他当然不想,但他若实在介意。

    “你……”黑夜中,慕广寒声音涩哑,“至少,去把蜡烛吹了。”

    “……”

    “……”

    ‘至少’啊。

    那比这多的,可就……

    燕王将他搂入怀中,不让他看到一抹藏不住的笑意:“嗯。”

    第97章

    蜡烛灭了。

    朔月之下,一片漆黑。

    慕广寒却没想到,眼睛看不到后,其他所有的感观瞬间放大。一时间,就连黑暗中衣服摩挲的沙沙声都变得无比清晰。

    咚咚心跳,带动全身血脉鼓动,敲击耳膜。

    他身上唯一一件睡衣被拉着腰带彻底扯开。带着薄茧的指尖抚过腰眼,一阵战栗让慕广寒猛然弹起,又被燕王一把摁下。

    “阿寒。”温热的气息敲击在耳畔,脑子跟着酥麻。

    那夜是朔月,黑暗中他并看不清燕王那张风华绝代的脸,却能微微看到那双凤目离他很近,眼里有明亮、温柔的光华。

    “阿寒,别怕。”

    “……”

    慕广寒安静了片刻,一切杂念消失不见。

    夜色柔媚。馋了半天的指尖动了动,微微渴求。他终于没再忍耐,暗戳戳、小心地抚上了燕王的胸口。贴着薄薄的月白里衣,摸了摸心脏的位置。

    那里跳动着,很暖。

    心中一团火缓缓燃烧起来,慕广寒顺从本心,主动而生涩地凑上去吻了燕止的唇。他吻得毫无章法,却很是认真,轻蹭碾压,缠绵辗转。一点点索求。

    这样的亲吻,并不激烈,却很舒服。

    他享受着,吻得有些头脑茫茫、半梦半醒的感觉。皮肤微微饥渴,整个身子被滚烫紧紧拥抱,有一种被爱抚的渴望期待。

    可同时,还是有些……怕。

    尽管他以前曾和人成过亲,有过洞房花烛夜,按说不该怕。可毕竟那次的洞房,他不记得了,所以眼下这一切对他来说,就是第一次。

    所以多少,还是有点怕。

    尤其是他的主动似乎,彻底点燃了燕王暗河流淌下沸腾的欲火熔岩。他挤进他双腿之间,多少日夜的漫长隐忍,呼吸滚烫如野兽。

    慕广寒突然战栗。

    黑暗中,他声音沙哑,最后一次又想逃:“我,不如还是……”

    结果可想而知。

    被燕王不由分说,一把给搂着腰给拖了回去。

    ……

    隔日清晨。

    燕止梳洗完毕,有人还沉沉睡着。

    床铺散乱,不成样子。流苏的红帐子被扯了下来。燕止像是想起什么,略微得意地勾起唇角,一脸飨足。又坐回床边,一边啃一块桌上放凉了的点心,一边饶有兴趣瞧着床上人安静的睡脸。

    外面晨鼓敲了三声。

    “阿寒~”

    “阿寒?”他叫他,“时辰快到了,要起床了。”

    慕广寒在朦胧中被晃醒,睁开眼睛后,整个人一瞬间很是茫然。下一刻,周身铺天盖地的浑身酸痛,直接钻了脑子!

    整个人都快要散架了,这是第一刻最真切的感觉——尽管以前也受过大大小小的伤,但这还是他人生第一次切身体会这种身体被拆得七零八落、拼不回来一般的感觉!

    连脑子都是。

    一片空荡的、发晕、发白——像是被掏空。

    记忆回闪,黑暗中一切脱轨。一些激烈的片段。意识抗拒,身体却不肯停。他好像后来还,被哄着说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再后来,又被哄着做了一些……根本就是、根本就是禽兽才会哄别人做的事!!!

    有那么一瞬间。

    慕广寒恨不得能变成一只鸵鸟,从此埋进沙子里一辈子都不出来了。

    还好随即,那悲愤又转化成了力量,他正咬牙蓄力想找罪魁祸首之人好好要个说法,那人却是忽然将他一把打横抱起:“嘘。”

    “得赶紧送你回去。”燕王眯起眼睛,扬起笑意,“不然,要被你的好亲友们发现了。”

    “哦,对了。”

    他抱着城主广袖飘飘兜了一圈,却又重新兜回凌乱无比的床上。给他套上兔头拖鞋,又把那只已经被揉得不像样的破枕头给他塞进怀里抱着。

    “别忘了带好东西。”

    那个瞬间,慕广寒默默地,悲愤达到顶点。

    ……

    但他毕竟确实还想在亲友面前维持一点点仅剩的尊严,而这事要被发现……大家就会知道,是他自己送上门,是他自己抱着枕头颠颠儿去的燕王那的。他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只能含泪忍着腰酸腿疼,把很多话吞回肚里。任由燕王带他飞檐走壁。

    刚回到房间,外面就传来了邵霄凌和洛南栀由远及近的声音。燕王挑眉,匆忙亲了下他的脸颊,就翻窗不见了踪影。

    而等燕止再度回到自己不像样的“闺房”,一派轻松坐定时,赵红药他们几个也已经醒了酒过来接他。

    东边天空,才刚有冬夜的第一丝鱼肚白。

    燕王一副好梦一夜刚起床,一派端方,清新典雅的周正模样。西凉众人都性粗,也不疑有他,忙七手八脚帮他换上今日素雅的月色礼服。很快妆毕,燕止整个人看着出尘脱俗,简直是那种放进神殿里都会被供着的仙气飘飘,没有任何一点点昨夜犯案既遂过的禽兽样。

    而慕广寒这边,则是默默咬牙死撑,才勉强没有被看穿。

    他的老腰啊,要断了……

    邵霄凌还在那拽着他的胳膊腿儿,给他暴力套礼服,殊不知他大腿一动就像被卸了一样,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忍着才没有哼出来。

    还好蜡烛不亮,外加洛州少主素来也大大咧咧,才没注意到他胳膊腿上层层明显吻痕!

    剩下的人,也是拿首饰的拿首饰,备轿辇的备轿辇,忙得掉头。洛南栀替他梳头,书锦锦统筹全局还不忘一碗粥端到他面前:“来不及了,城主你自己赶紧吃点!”

    甜粥送进嘴里,勺子微微颤抖。

    邵霄凌:“不是吧?这都第二日了,还如此紧张?”

    他真不是紧张。

    是被折腾得全身上下包括手指都酸痛,拿勺子费劲!

    ……

    慕广寒叫一个后悔。

    出门走几步,更每迈一步都浑身疼。等上了轿辇更悲伤,坐下已是困难,稍微一颠大腿和腰又嗷嗷疼。

    因为一瘸一拐得实在有点过于明显,慕广寒总觉得,洛南栀多半是已默默发现了他有不妥,只是装作没有看到罢了。甚至邵霄凌个二傻子都来问:“阿寒,你怎么回事,是昨晚落枕了么?”

    “……”

    他就这么半死不活端坐轿辇,还要出门被洛州万众祝福围观。

    心中默默悲愤遥想,当年在话本里看到关于这种事的描写词,明明都是“温柔”、“缠绵”。

    呵。

    呵呵。

    虽然昨晚,燕王也确实不是没温柔过。

    第一回 的时候,燕王其实是挺温柔的。知道他怕,因而循序渐进、厮磨缠绵。

    但也就只有那第一回 !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第一回 只是钓他上钩的饵!等他愿意了,后面某人就开始了毫无节制的放肆。也不知道到底被饿成了什么样,感觉就像是好几年没吃过饭的野兽一样的贪婪和不知节制,只知道飨吃饱饮,搞了那么多回!

    他带过去的那个枕头……全程派上了用场。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一开始是被拽过来垫在腰下,后面则是各种各样人类能想到,和想不到的用法!!!

    最后,他声音沙哑、欲哭无泪,骂也骂不走,求也没有用。

    总是就是不堪回首。

    ……

    轿辇没走多远,就与燕王队伍汇合。两人一起上了花车。

    花车上,慕广寒根本站不稳。

    腰都要断了!!!还好燕王剩点良心,从后面一直悄悄托着他。

    郊游、祈福、拜神、与民同乐。那一天所有的行程,可能是因为是累过头了,慕广寒反而全程有种回光返照的矍铄。

    但,具体干了什么,却都是走马灯。好像他们……一起撒了不少福袋红包。一起饮了冬蜜和窖酒。一起去了几个神庙,还摸了一些小动物。啥都干了,又啥都恍恍惚惚记不住。

    而他,月华城主,都这样了还得全程笑眯眯。

    本来全身酸疼,就唯独脸不疼。一天下来,脸也笑得一起酸疼。

    欲哭无泪。

    一天行程漫长,回程时已是半夜。

    周遭虽仍旧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但终究已是半夜,月华城整个人总算能稍稍放空一些、在花车上奄奄一息歪坐一点。

    头脑则早已魂游天外、满是奇思妙想。

    忽然觉得,他这一整天脑中那种被掏尽、雾蒙蒙的空荡,很像当年他在月华城海量藏书里,看到的一些……咳,低俗秽乱的之作里,所描写的内容。

    按说,月华城藏书万册,都是千百年来的大夏经典。不该掺杂有奇怪的东西。

    但,千百年来,总有些不正经的好心城主,怀着造福后人的心,硬是把那么几本剧情海纳百川、博大精深的小本本,给私藏进了那些海量经典里。

    又那么巧地,被慕广寒给翻出来了。

    对于当时还很年轻单纯的月华城主来说,那几本书可是,咳,开启人生新境界。他至今深深记得,那上面有个不太有趣的故事,讲一个花花公子自诩采花之术天下无敌,直到遇到一个很厉害的对手。

    不太有趣的故事,却有一句话让慕广寒印象深刻——“他人生第一次,差点被□傻了,感觉脑子都被□出来”。

    当时,月华城主何等年少,毫无经验。

    后来数年、十数年,也都在默默疑惑,“脑子都被□出来”,到底能是什么一种状态。

    ……就是他此刻这个状态。

    然而,他都快不成人样了。此刻他身边的那只皮囊好看的燕王,却是继续衣袂翩翩、高雅端庄,一整天与民同乐下来神清气爽,仿佛没事人似的!

    他长得实在俊美不可方物。因而洛州人基本看完脸以后就对他喜欢得不行。

    再看他微笑招手,举手投足都是高雅仪态。更喜欢了。

    真就全程仙气飘飘,没有任何一点点昨晚的禽兽样!

    第98章

    大婚的第二日,终于迎来尾声。

    半夜,看着燕王车驾消失在夜色中,慕广寒心里总算是彻头彻尾地……如释重负。

    终于!!!

    谢过宾客、步入房间,整个人直接就扑倒在床。还好冬天衣裳厚重,纵使一天风尘仆仆,脱去外衣尚算洁净。他像一只慵懒的虫,在床上扭动爬行,连发饰都是直接拱下来的。

    实在再无任何力气梳洗。

    慕广寒本以为自己会马上沉入梦乡,然而困倦过头,反而难眠。身下的床铺已然换新,蓬松柔软。他半闭起眼,又回忆白天的一幕幕。

    燕止褪去了昨日的艳丽大红嫁衣,换成一身月色浅金礼服后,整个人更添一份孤月犀星的清峻之美。

    明明眉眼生得锐利……

    可为什么,一笑时却又似冰消雪融,阳光普照。

    郊游过后,又去拜神。沉香古的幽闭神庙中,他与才做过最隐秘、最激烈之事的人并肩而立。神明在上,梵音阵阵,他却全然不诚,只沉溺幽兰香气中,望着身边人侧颜,与修长指尖发呆。

    别想了,这样再想没完没了……

    身上到处酸疼,真得赶紧睡一觉。

    可是。

    指尖却又无意识地,去勾了勾那床上新换的大红枕头。恰是昨日燕王嫁衣的颜色,蓬松又喜庆。可想要捞过来抱一抱,又觉力不从心。

    明明刚才送走燕止时,也没有太多依依不舍。

    怎么会转眼之间,又开始贪恋温暖。希望他能在身边,相拥而眠。

    没有邪念,只是单纯想要抱一抱……

    慕广寒甚至还有点死不瞑目地,抬头往门口看了看。今日亲朋好友也都累了一天,也不再有守夜,其实他是可以无需顾虑地去找燕王的。

    但怎奈实在是……挪到门口的力气都无。

    只能轻抚红枕,聊以慰藉。

    慕广寒终于睡着了。

    梦里,幽兰浓郁,燕王来到他床边,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望着他。

    仍是那身月色礼服,长长白发用一条带子松松扎成马尾,顺着肩头垂落床间,千丝万缕、如丝如瀑,美得令人心醉。

    “~~~~”

    慕广寒恍恍惚惚,心花怒放。拼尽最后的力气靠过去,摸了摸对方散落在枕边的银丝。

    片刻后,燕王覆下身来,幽兰暖香。

    慕广寒更忙不迭地靠过去,本能汲取那体温,完全没有再去想一点他昨夜的坏。

    “燕止。”他甚至心满意足,忍不住小声唤他。

    “嗯?”燕王亦低声回应,将他紧紧揽入怀中,让他安心地埋头在胸口。慕广寒于幽香中沉醉着,声音困困、闷闷的:“喜欢你……”

    那人停了片刻,似乎笑了。

    慕广寒则心里一阵发烫——怪不得古人有“千金买笑”。换做是他,万金也肯给。

    “阿寒。”

    “嗯?”

    “再说一次。”燕王哄他。

    “喜欢。”他小声重复。

    “再一次。”

    “喜欢。”

    “没听清楚,再一次。”

    “嗯……”见他始终不明白,慕广寒干脆晕乎乎凑上去,亲了亲燕王的唇角。

    只是一个简单的亲吻。不知道怎么的,最后却变成了燕王对他的单方面掠夺。亲得他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漂浮于各种光影之中。

    “……”

    最后,慕广寒被吻得实在迷糊,半梦半醒似乎瞧见眼前一张模糊的脸,有着明亮的双眸。他随即闭眼,又美美地贪睡了一会儿。

    然后猛然惊醒!

    一灯如豆,真实的燕王正撑着脸颊半躺在他身边,眼睛眯得狭长,玩味地看着他。

    慕广寒一时有些恍惚,方才那个梦太真实。

    “你,我……”他下意识看了看床铺,又扭头望了望桌上明烛。窗外夜色深重、万籁俱寂。而他脑子转得很慢,半晌回不过神。

    “我来看看你,”燕止替他拉了拉锦被,“身体还好么?腰可还疼?”

    “……”

    慕广寒下意识摇了摇头。

    梦里的零星片段,令他后背一阵燥热,赶紧偷偷把脸埋了一半进了被子里。

    可片刻后,想着天冷,又暗戳戳地掀开了一丝被角给身边人。

    燕王毫不犹豫钻入,炙热的手驾轻就熟在被窝里抱住他的腰。一时间时光像是回到西凉簌城的那些夜晚,他们无数次地相依而眠。

    慕广寒没有吱声。

    只暗戳戳也蹭过去了一点,让他抱得更紧。

    身上当然还疼。

    昨晚的悲愤,也不是就这么算了。

    只是……

    只是那些悲愤里,多多少少,也还是掺了些暗戳戳的欢喜。

    慕广寒当然毫不怀疑,燕止肯定是有几分真心喜爱他的——堂堂西凉王,有几分真心已实属不易。至于那“几分真心”究竟是几分,他原本并不打算深究。

    可,昨晚那一切。

    慕广寒无论怎么想,都还是觉得。燕止或许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

    喜欢他一些?

    毕竟,如果没有足够的喜欢,谁能在床上那么饥渴。就好像几百年都没吃过饭似的。那么多无尽缠绵的欲念,那么多磨牙吮血、拆骨入腹时的阴暗欲望,和痴狂的撕扯、执拗、索取无度。

    若说这都能是联姻使然、不得已而为之,或者是算计利弊后的顺水推舟。怎么想也未免太,说不通了一些。

    毕竟,身体的反应,很难骗得了人。

    至少……那种程度的饿虎扑食,实属难以骗人!

    慕广寒这么想着,终于从锦被里钻出来了一点点。

    眼前,燕王仍托着腮,月白里衣稍显凌乱,一半都滑落肩头。在那裸露的锁骨、脖子侧面,慕广寒看到不少吻痕,同样青紫和微肿的痕迹。

    “……”凭良心说。

    昨晚,也并不是燕王单方面的兽|欲。

    他就没咬人家吗?

    他就没啃吗,没抓吗,没有肆意妄为吗。他没啃,这青一块紫一块哪里来的?他甚至还有几口生生咬在了人家新好不久的伤口嫩肉上,人家都没说他什么!

    疼不疼啊……

    慕广寒没忍住,心里一阵酸软。

    蹭到燕王肩头,亲了亲那痕迹。不够,又撑着疲惫的身子,起来亲了他一口脸颊。终于心满意足。

    “睡觉。”

    “……”

    他实属不该,低估了西凉王的兽性。

    以及,在他心里的纯洁的亲亲,在燕王看来是什么?

    燕止初衷,确实是放心不下过来看看。谁知某人十分黏糊主动。

    明晃晃的挑逗勾引!坏事做了一堆。

    还撩完就跑?

    ……

    自作孽不可活。

    隔天清早,阳光透过纱窗,斑驳地洒在床榻之上。慕广寒在那样明晃晃的光照中,短暂地清醒了那么一下下。

    如果说新婚第一夜,他是被□傻了。那么经过第二夜的翻云覆雨,则直接是灵魂被掏空。

    甚至一度,他都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脑子到身体,都完全不听使唤。

    慕广寒好歹也行过几年医,知道什么叫“肾虚”。但也是直到今日,才终于亲身真切地由内而外体会到了什么叫腰腿无力、发自骨头里的空虚酸软!

    实属欲哭无泪。

    清晨,窗外鸟鸣阵阵。燕王见他醒了,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早点。

    “阿寒,尝尝这个。”

    洛州的汤圆对西凉人而言十分古怪,竟是一半芝麻,一半山楂。却也酸甜可口,至少燕王十分喜欢新奇。

    他手拿白瓷勺,勺中稳稳托着一颗胖鼓鼓的汤圆。吹了吹,给慕广寒递到嘴边,手很稳,一点不见颤抖。

    “……”

    “……”

    这禽兽!!!为什么连续纵欲两夜,还能龙精虎猛?

    慕广寒含泪默默吃两大碗,吃完继续双眼一翻大躺特躺,睡得昏天黑地,一条死狗一样瘫到中午,这次是邵霄凌把他唤醒:

    “阿寒阿寒,别睡了,赶快起床,打打扮扮准备今晚的答谢宴!”

    “快~起,燕王那边都收拾好了。咱可不能输!”

    “……”

    铜镜前,邵霄凌帮他整理衣衫、梳头。兴奋雀跃、眼神清澈。

    也真难为他长了一双好看的明眸。

    却至今还不曾察觉,月华城主那高领礼服都快要遮不住的,一脖子吻痕!!!

    自从见过了燕王美貌后,洛州侯就打从心底完全理解认可了这门亲事:“阿寒,今晚就是洞房花烛夜了。”

    “嘿嘿,心情如何,很期待吧?!”

    “……”

    呵呵,期待。

    若说昨早,慕广寒还是步履虚浮地出门,今晚就已是气若游丝。全靠睡了一个上午,还能勉强存活。好在答谢宴行程简单,只需新人露面、说几句话而已。

    甚至按规矩只需以茶代酒,为晚上好好保存体力。

    保存体力!!!

    答谢宴上,众人目光灼灼、饱含祝福,看向他时也都纷纷写满了闪亮的四个大字——很期待吧?

    慕广寒欲哭无泪。

    饮下提神茶,用过几口饭,有人高唱:“新郎新娘答谢完毕,大婚礼成,送入洞房!”

    “送入洞房!”

    欢呼之声此起彼伏,邵霄凌:“阿寒,好好洞房啊!”

    好好洞房!!!

    ……

    洞房花烛夜,与前两日的有媒苟合又很不同。

    “婚房”建在半山腰,既不是前日燕王的“闺阁”,亦非昨晚慕广寒的房间。一段曲折铃铛回廊,一棵红梅掩映窗楞,亭台后面一片古松,十分的合礼正式,而又意趣盎然。

    入新房前,新人要去汤泉沐浴。

    汤泉更衣处有一面等身铜镜。慕广寒走到镜前,难得站定,仔细端详了几眼。

    “……”

    说真的,镜中之人,看着实在不配与燕王那等绝色颠鸾倒凤。甚至都不是造次,简直是造孽!

    但。

    慕广寒这么想着,却又缓缓抬起眼眸。努力从这张小到大都不喜欢的脸上,找寻一丝燕王会喜欢的地方——

    若说第一夜,他只是暗戳戳觉得,燕王或许可能……比他想象中,更喜爱他一些。

    那么第二夜,就,完全是明晃晃地觉得了!

    燕王的和亲任务,真的在第一夜就已经超额完成!超额到下回哪怕是一个月后,慕广寒都绝对无话可说的程度。

    然而,仅仅第二天,他就又来了。

    倘若一个人对某种食物只是普通喜欢,他绝没道理在饥不择食地狂炫一桌以后,第二天又再去风卷残云吧?

    哪有这种道理。

    唯一的解释,就只能是。他确实很喜欢吃那种食物,特别爱吃!

    温泉很暖。背后山腰房里,糊着浅红窗纱的祥云纹木窗里,已经透出暖红色的烛光。

    烛火摇曳,时暗时明,慕广寒一时怔忡。

    那万一,燕王真就像他身体表现的那样,那么喜欢他……

    他要,怎么办啊。

    他突然有些慌,实在是……不太有这方面的经验。很混乱。

    温泉水都感觉突然热了起来。

    烫得他要熟一般。

    第99章

    从温泉出来,慕广寒只觉有点口渴。

    而从长廊去往“婚房”,一路脚下铺着红色的毛绒毯子,两侧悬挂着珊瑚珠帘。那样晃眼的一片赤色,更让人默默更觉口干舌燥。

    “婚房”宽敞奢华。

    桌上放了琳琅满目的精致吃食。而绕过桌案的床榻上,燕王正半靠在那,未着盖头,亦一点没有新娘该有的矜持样子。一身靡艳红衣,衣带松垮垮地搭在腰间,正捧着一本书静静等他。

    见他来了,燕王伸手:“阿寒。”

    新婚规矩,当先品尝桌上摆放的菜肴才是。但慕广寒被那双明眸勾引,双腿直接不听使唤游魂一般,就径直飘过去了。

    燕王整个人出浴后应该是在烘笼旁烘过。衣服被烤得蓬松,一头长发也全是暖意,真·柔软如兔毛一般。

    “……”手感无敌。

    更要命的是,他还是按照南越制式,在发尾松松团了一只发结。像圆滚滚的小兔尾巴,每一个轻微移动,就在床上乱跳。慕广寒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贪婪地盯住。

    兔尾巴到哪儿,他眼神跟到哪儿。

    可爱。

    可爱到他用尽全气,才克制住想要去扑的欲望。只觉心跳加速,浑身燥热更为剧烈。

    这几天,慕广寒总不能确定,燕王是不是在换着各种花样,各种明里暗里、有意无意地,愉快地逗弄他。

    虽不能确定,但需警惕西凉人总是诡计多端!

    ……

    直到坐回桌前,规规矩矩共饮了合卺酒。

    慕广寒这才在连着两晚的不知羞耻后,终于在新婚夜当回了正经人。

    洞房花烛,龙凤高照。时至此刻,终于有了种明确的、彻底“已经成亲”的真实感。

    明明几月前,他们之间还隔着山海天堑、万水千山。似乎永远都不可能。

    可转眼间,却又磕磕绊绊,终于走到了这里。

    他真成亲了。

    以后,要努力让燕止……幸福。

    能做到吗?

    慕广寒不禁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强烈的质疑。一时坐立难安、语无伦次,对着桌上一通瞎介绍:“这……咳,是南越特产芙蓉樱草糕,甜的,馅儿。邵霄凌最喜欢吃。那个是水晶丸子,里面是虾肉泥,洛州本地特色。”

    “这是云卷酥、杏仁酪,那是奶汤黄花鱼……”

    燕王瞧着他:“嗯,知道。”

    他将那一大盅黄花鱼换到慕广寒面前,灯下凤目宠溺,一丝狡黠:“陌阡湖的奶汤胖黄花鱼,你最爱吃。”

    “……”

    “为人妻子,自当了解夫君喜好,才好恭敬侍奉。”

    “那阿寒,”他起身,凑到他耳边邪恶兮兮,“我呢?在这一桌上我爱吃哪道菜?你身为夫君,也该知道吧。”

    “……”

    “哦~原来阿寒不知道啊。”

    他眯起眼睛,得意而促狭。

    这个人。

    慕广寒都要疯了。尽管明知燕止是故意逗他,还是免不了局促难安、愧疚已极。

    他确实,不知道燕止爱吃什么。

    还有很多关于他的其他事,也,不是特别清楚。

    他这样,真的能让燕止幸福吗??

    ……

    还好,勤能补拙。

    一顿饭,慕广寒努力揣摩“新娘”喜好,生怕遗漏分毫。

    眼前的各色点心,摆盘精致、酥香甜美。作为北方人,慕广寒其实一直都暗暗觉得南越点心太过酥甜。没想到燕止却十分能惬意享用。

    奇怪。

    哪有人生在西凉却吃不得辣,反而嗜甜。

    正想着。却见燕王慢条斯理吃完一只糖糕,突然把手伸向了麻辣兔头。

    “等等,你……”

    犹记当年水畔酒楼,战无不胜的西凉王被兔头打败。后来宣萝蕤的虚构话本还写了一段内容——【燕王那日惨败,为了城主回家日夜练习啃兔头。】

    难不成他还真练了?

    慕广寒不可置信,默默围观燕止啃兔头。啃了几口,燕王抬眼,不怀好意地凑过来,用唇吻主他。

    “!!!”

    今天的兔头,特别辣。辣得连慕广寒眼前都一阵雾蒙蒙的迷糊。

    亲吻之后,燕王脸上是明显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得意。慕广寒彻底明白了——这人完全就是一堆打仗的心眼子无用武之处后,存心找遣他罢了!

    一番打打闹闹,总归吃完了饭。

    ……原来燕王吃饱喝足以后,也是会发呆、犯困!

    他放空的样子很可爱。

    困到甚至自顾自站起来,直直往床上去了。只是走到一半反应过来,才又回身,一把将他抱去床铺。

    红鸾账顶,鸳鸯交颈。

    慕广寒安安心心当一只抱枕,困意袭来,眼皮渐沉。就在快睡着之际,滚烫的指尖蹭过他的脸颊、脖子,羽毛般一点点向下,解开他的睡衣带。

    慕广寒哭笑不得,迷迷糊糊反抗:“嗯……不……今天……不了,好困……想睡。”

    回应他的声音很温柔,“但阿寒,今天毕竟是洞房花烛夜。”

    “总得至少有一次,才算不负良宵。”

    “……”

    虽百般不情愿,但燕王这话却也不无道理。

    “那你,”他迷迷糊糊,“轻点。”

    “嗯。”

    细吻如雨,不断落下。

    慕广寒迷糊寻思,他也总不能……真就死鱼一样,于是努力将自己从半死不活的困意中努力捞起,用尽力气打起精神回应。

    指尖可及处,衣服从燕止肩膀滑落,一副美人画卷。

    燕止的肌肤刚用西凉皂角洗过,滑滑的,十分好摸。

    摸着摸着,触到一些细碎伤痕。

    “……”

    一阵如梦初醒的恍惚。

    慕广寒这才忽然发现,他好像始终还是会不自觉地,会把燕王更多当做“西凉王”,而并非单纯的“燕止”看待。

    所以,才会对他的小习惯、小喜好等,一无所知。

    甚至都已经成婚了,还会因为燕王居然也会发呆,而感到吃惊与新奇。

    但。

    本来,不该如此的。

    他本该更了解真实的燕止才对。

    更了解所向披靡“西凉神明”表象下,那个……将与自己共度余生的,一介凡人。

    因为燕止并不是神明。

    他会流血、会受伤,和世上的任何人一样,会在那么漂亮的身子上留下伤痕。

    他的年岁,也并不大。

    为什么就非得被所有人奉作神明、束之高阁。

    “……”

    一时间,心中酸疼,无法言说。

    作为月华城主,他本该比谁都更明白,有些看似无所不能的“神明”,背地里其实是何等凡俗的模样。

    同样,也早该发现,西凉人待燕止,和月华城人待他其实很像。

    恭敬,无条件信任。

    但永远无法亲近,永远隔着什么。

    还记得之前燕王回西凉待嫁,慕广寒曾去陌阡城看过养伤的赵红药与何常祺。在新建的枫藤小院喝茶时,他闲来无事,旁敲侧击起燕王在西凉的旧情史。

    得到的答案却是——“他哪来的什么情史,也就城主您艺高人胆大!”

    这话当时听着,不过一笑。

    可如今想想,却很让人心疼。有人所向披靡,又是人间绝色,却一样无人亲近。

    为什么会这样?

    心脏闷闷酸痛。

    夜色漫漫,他更加小心地回应燕止的亲吻,抱着他满心不忍。

    而这个人,却好像早就习惯了这一切。

    自始至终,他对身边的人,无欲无求。

    甚至就连对他……对他这么一个将他哄到手、捡了大便宜的人,也从未诉求过什么!

    “燕止。”

    “嗯?”

    黑暗中,他抱着他,满心酸涩愧疚,“我其实……不是很有经验,做人夫君。”

    “有时也是迟钝得很。粗心大意,不够体贴。”

    “……”

    “这些,我都会努力去改。今后若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也都要,和我说。”

    “……”

    夜色一片安静。他看不到燕王的样子。

    唯有温暖的体温始终将他包容。半晌,燕止道:“阿寒什么都好。”

    “反而是我,亦是第一次‘嫁人’。不周之处,也望提点包涵。”

    那一瞬间,慕广寒眼眶有些发酸。

    他何德何能。明明是滔天的福气,才能跟他在一起。又哪敢对燕止有任何不满的地方呢?

    ……

    当然,夜过一半后,慕广寒半昏半醒、浑身酸痛中,不得不略微修整了刚才的想法。

    若非要说,他对燕王有哪里一丢丢的的不满。咳,那就是……这西凉野生动物能不能适可而止、稍微节制一点。真的是人吗,体力再好也该有个限度,连着三天真的不会肾亏???

    可这话,对着燕王那张过于美好的脸,他又实在不忍心开口。

    于是,只好默默受着。

    痛并快乐。

    ……

    新婚第四天、五天。

    燕王与月华城主人在婚房、闭门不出,可见新婚燕尔,多么的浓情蜜意。

    实在……咳,惹人遐想。

    邵霄凌满脸得意,颇有种与有荣焉的自豪。哼歌上街闲逛,正好遇到了正要和李钩铃一起出城的何常祺。

    两边很快开始斗嘴。何常祺:“笑话!自是我们王上威猛无比,弄得你们城主连日下不来床!”

    邵霄凌:“胡说,明明是阿寒把你们燕王金屋藏娇、夜夜笙歌,这样那样!”

    双方都觉得自己颇占真理,对方死鸭子嘴硬。

    那天晚上,慕广寒一脸空白、死鱼一样直挺挺躺在床上。

    思考人生、怀疑人生。

    根据他这几日的盯“妻”记录——燕王那无穷无尽的体力来源,应该是他那惊人的食量了。燕止真的非常能吃,一天五六七八顿,真可谓是肾亏多少就补多少,补完就继续饱暖思淫欲。

    这不?刚吃饱喝足,又来对他动手动脚。

    “………………”

    慕广寒是真的被气笑了。

    连着五天!!!五天!!!

    就算在怎么常年征战体力过人,这么持久也实在太过分了吧?他不禁回想起江湖传闻,那些被西凉燕王在战场上打得抱头鼠窜的将领,无不大肆渲染他的无处不在、无孔不入、防不胜防、恐怖如斯。

    但慕广寒其实很多时候,面对他时并没有太切身感觉到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怖。

    怎么能想到,这一切竟是在婚后、在这床笫之间,他才终于切身身体会到了什么叫西凉燕王、防不胜防!

    如今的慕广寒也只能苦中作乐。

    暗暗庆幸天子下落不明白,自己这边还没急着称王称帝。否则真有帝王起居注的话,要怎么写他这昏君德行?

    别人贪图美色,是千金买笑。而他贪图美色,却是卖身求欢。简直就像前朝那位为满足妖妃而嗑春药最后精尽人亡的昏君,什么程度的绝世情种?!

    虽说这一天天的下来,他是毫不怀疑自己确实是被爱着的了。

    却也是真没想到被爱的代价,是如此废命废腰!!!

    大婚第六天,慕广寒撑着颤抖的老胳膊老腿,硬是咬着牙颤巍巍出门走了走。

    倒不是燕王消停了——只是他再不出门,只怕要被编排一首“从此城主不早朝”,变成全洛州的笑话了!

    然而,他好不容易出门,特意绕路回都督府,就为看一看几天不见寄养在书锦锦这里的宠物兔子。然后到了兔苑,就看到他那只朝思暮想的长毛宠物兔,正在……

    慕广寒其实也是养了宠物兔以后才知道,兔子这玩意,别看长得可可爱,其实精力旺盛、没事就搞!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物种天赋?

    ……

    大婚第七日,晨曦初露。

    慕广寒终于起床办正事!

    虽说这几个月,洛州举全州之力都忙着在办这一场昭告天下风光大婚。但南越和西凉的众将领在这期间,其实也都没闲着。

    北幽战败,余波未平。南越一统三州,占领北幽之地、迅速收拾残局刻不容缓。眼下天子失踪,余党作乱,背后还重重隐患,前段时日路霆云老将军带一众部下连同东泽纪散宜、小狐狸等也都在北幽忙这事,忙到婚礼都未能过来参加。

    按说,国师姜郁时尸身验明正身,确实已死。

    但就在洛州大婚前后,前锋营再度传来发现尸将的不安消息,加之北幽东泽一些边地亦有种种闹鬼、尸乱传闻,民间多地又有人假借清心道之名生事,西凉甚至还出现数个村庄一夜人口尽数失踪。

    如此种种,不得不查。

    因此婚礼刚过,李钩铃、赵红药、何常祺等人,就各自集结、出发探查。

    而慕广寒这边,则也很快整装待发。要解决东泽月兰部族叛乱问题。

    东泽之地,之所以其他三州截然不同,全民迷信、装神弄鬼之风源远流长。某种程度上,倒是确实因为东泽有些部族,是真的有点神叨叨的东西的。比如那世代守护东泽风玺的拓跋族,以及这个有点鬼神莫测的月兰族。

    早在七年前,慕广寒来南越履行婚约时,就曾带兵与月兰族交过手,一度还打得这个部族销声匿迹了一段时日。

    如今这族人卷土重来。竟在纪散宜的眼皮底下,占了东泽沼地中的多个城寨!

    东泽地形复杂。月兰族虽人数不多,但战斗力极强,月兰族首领在慕广寒印象中亦十分难缠。因而这次,他决定亲自出马,在跟燕王看过地图之后定下路线——两人各带兵马,一方正面深入,另一方从后奇袭,两方夹击定能攻破城寨。

    出兵前夜,按理说,应养精蓄锐才是。

    可慕广寒想想,这一分开,就至少要小半个月。新婚燕尔的,是不是应该至少,咳……搞一下再走。

    所幸燕王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心有灵犀,当晚没羞没臊。食髓知味这件事,实在是,唉。当然,也怪他们的身体确实天然契合,契合到慕广寒甚至常常会觉得有点血亏——早知道跟燕王搞在一起那么舒服享受、疯癫尽兴,他早跟他上床了。

    当年在簌城时,就该天天搞。

    搞他个够本。

    ……

    隔天,扶着腰子的月华城主出发了。

    出城当晚,队伍宿进陌阡城时,天空也下起了漫天大雪。

    风雪一一飘落,融化在心上。

    慕广寒也不知道为什么,万家灯火的夜色之中,有一丝想哭的冲动。

    南越王都陌阡城经过重建,恢弘虽不似当年,却也重新有了像模像样的街道、房舍。灯火通明的新夜市里,卖着一些洛州不卖的新奇小玩意儿。

    慕广寒一一看过、记下。

    等回来时,他要大肆采买,都买给燕止玩玩。尽管燕王带来南越的嫁妆,已经堆满洛州侯府的仓库,什么也不缺。

    在夜市里,还有了一些新奇的糕点菜样。慕广寒亦仔细研究。

    燕王喜欢的南越口味。

    等这次回去,他也想做点家常小炒给他尝尝。而且他还会做月华城的特色食物,能给他换换口味。

    他想还牵着手,带燕止去郊外踏踏青、约约会。

    总之,想对他好。

    想把别人不会给西凉王的关心宠爱,统统给他。只是……他在宠人方面,好像真的是既没经验、也没创意。

    就只会舔狗的那一套。

    买买买、送送送。

    可舔到了以后要怎么办,怎么更加了解心上人、如何甜甜蜜蜜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则完全两眼一抹黑!

    ……

    慕广寒深深觉得,这样不行。

    好在月华城的教育理念一向很务实——不会没关系,学就行!

    可是上哪里去学呢?

    就连市面上话本,大多都只写到恋人们“大婚”就甜甜蜜蜜结束了。至于婚后怎么去呵护一个人,怎么才能做一个更好的伴侣,如何充满意趣地让两人的日子有滋有味、细水长流。

    他竟连参考都找不到,好难!

    慕广寒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买了几本畅销话本,回房挑灯夜读。

    其中一本,封皮上还写着大大的“先婚后爱”,让他满怀期待。可惜读了几章以后……不行,没有参考价值。因为这书的主角实在过于傻唧唧,而哄普通傻子有用的法子,对燕王不可能有用!

    好在他从洛州,还带出了几本闲书。

    而那几本书里,居然还夹带了那本饮思湖得来的《论策》。主要是这个《论策》书名,真的很像一本兵书。加上作者也恰好和前朝一位战神重名。

    所以慕广寒之前真的一直一直对这书心存误解,时至今日都没翻开过。

    然而,他大错特错了!

    《论策》,论的策,居然是情策。

    这居然是一本教人谈恋爱的方法论巨著!慕广寒认真研读,越读越觉得此书作者绝对是个有充分实战经验情种,全书旨在摆事实讲道理,“用各种方法引诱已经到手的心上人更喜欢你”,甚至可以称之为《论如何一辈子钓住心上人之十八般策略》!!!

    慕广寒挑灯夜读,受益匪浅,人都傻了。

    这书。

    可真是比兵书要博大精深多了!!!

    第100章

    《论策·一》:论如何确定对方待你之心意。

    对方若待你有意,必会主动近之、寻之,或时不时窥你瞧你。或故意寻话彰显其才。或寻机少许碰触,伺机亲厚。

    一时间,海量回忆如潮涌来。

    乌城细雨中,燕王来找他。簌城大雪,暧昧拥抱。更不要说,那段日子,赵红药何常祺等人更常有戏言“咱们燕王,只对城主孔雀开屏”。

    但是。

    他当时,却真没明白过来。

    谁让他一直以来,遇到喜欢的人,从来都是无脑送送送送。因此又哪能知道其实燕王这种明晃晃的勾搭,才是“正确的策略”?

    书上甚至还有一页,特别提点“送送送”做法的不妥之处,直言此法太过明显昭彰,又形似威逼利诱,会使心悦身正之人压力倍增,百害而无一利。

    【与其追求,不如引诱。引诱之后,还需拉扯。暧昧不明,沉心筹谋。引君入瓮,方是正道。】

    “……”这样啊。

    慕广寒不禁苦笑,怪他不懂策略了。

    继续翻阅,书后段落更详细介绍如何暗示心上人。应以何等神采眼神吸引,用哪样暧昧撩拨、如何展露笑容、声音诱惑。怎么表达要关心、投其所好、培养共同意趣。更有完美幽会之法、感情升温之术、诱人迷恋之技、调情之道……

    每翻一页纸,慕广寒的观感都是,啊,是这样吗?竟,还有此法?

    不得不说,既扎心,又受教。

    阅读感受总之很是复杂。

    读完一半,慕广寒痛定思痛,人生总算第一次捋清了自己过去清场屡战屡败的底层原因——真未必是因为他丑!

    而是他过去的那些舔狗情史,几乎全是这本书里头画重点的“舔到最后一无所有”之反面教材集大成案例。

    “……”

    这,实在是有点打击人。

    更打击人的是,在种种舔狗行径被批驳得一无是处以后,后面的“床笫之间”篇更是让他读完后两眼一黑,直接把书扣在桌上。

    原来。

    床上,也有那么多技巧和学问……

    而他,居然连着五天在床上,都只顾自己爽。而燕王,要求也真低,居然这样都能连上五天,真不嫌弃他?

    “……”

    这样看来,他过去一直情路坎坷,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

    方法又不对,技巧又不多,床上又不会。还卑微又着急,拼命想要抓住什么。但这世上,其实谁又会真的喜欢破烂流血卑微到尘埃里的脏东西,那幅样子引来的,也最多是循着那腐烂味儿而来的蛆蝇野兽罢了。

    反而是后来。

    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完全没有把“西凉王”当成可追求之人。

    反倒是无欲则刚了。

    在燕止面前,他一直在做“他自己”。

    就算动了心,也继续不敢奢望能从西凉王那博得一个“结果”。以至于继续无欲则刚,奋力征战、踏实谋算。在燕王面前大多时候样子很丑,特别丑,但是很平静坦然,一点都不卑微,也不怎么舔。

    谁知世间冥冥,就是这么难测。

    过去那么多年,他一心奢望寻到一个人,成一个家,汲取温暖、抚平伤口、得到救赎,没有结果。

    最后却是以最无畏、最直白、最本真坦荡的面目,插柳成荫、水到渠成。

    抓到了一生求而不得的东西。

    ……

    慕广寒离开洛州三日,安沐城就连下了三日的雪。

    风送梅瓣,拂过白雪皑皑,落在洛南栀长发微曲的肩膀上。

    他因修清心道,眼下需闭关悟道一月。而邵霄凌正在大雪天里热火朝天地忙里忙外,给他打包吃的、用的。

    “哎,你也真是,怎么就偏选了冬天闭关?祭塔里空荡荡的,又冷又黑,不怕吗?还天天吃的那么少,你身上本来就没有几两肉!”

    “我不管。给,这些你都必须给我拿着!”

    “确定一个月就出来对吧?我算算,嗯!那日正好是冬至,到时我一早就去接你啊!”

    鸭绒锦被、易储存的糖饼、甜酒、零食等,被洛州侯吆喝着装了一大车。

    洛南栀眸中,闪过一些细碎光点。以往也总是这样。无论春夏秋冬,每回他闭关修行前,都是邵霄凌千叮咛万嘱咐给他备这备那,到了时日,又赶着笑意盈盈来接他。

    “霄凌。”

    “嗯?”

    他张了张口,最后却只浅笑:“这一月中,洛州诸事都要你一力扛起。务必要保重身体,别病了。”

    邵霄凌:“嗨,你就放心吧!”

    正午的火神塔下,邵霄凌大咧咧站在阳光白雪之中,笑着目送洛南栀垂下碧色浅眸、缓缓走入深沉的暗影。

    塔内,提灯萤萤微光,照着洛南栀侧脸。

    他向塔内走了很深很久,一直走到古祭坛边。万籁俱寂,仿佛置身沉暗星河。他放灯落地,双眸平静,华服广袖之下,悄悄解开手腕上一层层捆绑的白绫。

    白绫之下的皮肤,从几个月前开始有一点点腐蚀。

    如今已是溃烂了成片,略微发腥。

    但。

    已是很好了。

    他早该在天昌之战那一年,就沉尸在冰冷的湖底。却能有幸活到今日,亲眼看着洛州复兴、街市繁华;又看到了天下既定、百废待兴;甚至还见证了阿寒大婚,成了婚书上的证婚人。

    最放心不下的竹马邵霄凌,也已是独当一面的洛州少主,获臣下敬重、百姓爱戴。

    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祭坛之上,洛南栀周身萤火流光缓缓而起。他浅色双眸沉静,能感受到剩余不多的生命正在加速燃烧,连带着身上的伤口也溃烂得更厉害。

    无妨。

    已无遗憾。

    但正因为已无遗憾,这世间的一些放不下的美好事物,他才更趁还有残躯之时,尽自己所能去守护。

    那日,在月华城丹桂小院。

    小狐狸酒后告诉他,阿寒以后要为天下献祭,破处灭世之灾。

    那一夜,洛南栀彻夜难眠,好容易睡着,却又做了个噩梦。

    梦里,灭世已至。

    月色猩红,雾瘴遍地。地动山摇,天火肆虐,更有厉鬼从地上爬出。

    腥风血雨中,他看到邵霄凌在浴血拼杀,面前是尸山血海。更看到慕广寒被命运的线拉扯牵引,一步步走向祭品羔羊的宿命。

    那是什么样的场景……?

    那夜,洛南栀是被耳边的声音从噩梦中唤醒的。

    月华城的明月之色,很像他当年沉入湖底泥沼时,迷离中见的朦胧月光之色。耳边食梦林引诱的低语,也像极了他在湖底听见过的那位月神的声音。

    “寂灭之月……羽民……旧梦……苍生……救他……”

    救谁?

    苍生,和谁?

    将来会发生什么,他这一抹残躯又还能做些什么。他想知道。

    于是他来了这里。

    祭坛之上灯火大盛,燃烧的不仅有他不多的寿数,还有上一回来这里时他从阿寒身上悄悄偷到的一抹月华。

    月神……

    他长跪不起,散尽周斑斓星火、身全部光华。

    他不贪心。

    他很清楚,自己一生庸碌、不过众生芸芸,在碾压一般的天道命途之前如同蝼蚁、不值一提。

    他亦不求逆天改命,能一己之力护得亲朋好友一世周全。

    他只求神明眷顾,能让他尽最后点点绵薄之力。

    愿萤火微光,浅照旷野。

    ……

    随州·东泽交界之地。

    枯藤老树,乌鸦阵阵。

    慕广寒兵马在此,顺利与李钩铃、何常祺的骑兵队伍汇合。

    月华城主加南越第一女将,再加西凉小燕王,这般阵容足以令天下任何敌人胆寒。

    按说吊打月兰族这等乱党,亦是绰绰有余,实在无需劳烦燕王再亲自带一支於菟营从侧翼大路包抄。

    杀鸡焉用牛刀?

    之所以慕广寒还是兴师动众安排燕王侧翼接应,不过是为了能再体会一回并肩作战的默契快乐。

    毕竟,这样的机会在不抓住,日后都再难有了!

    真的。此事都不仅仅是慕广寒的遗憾,更是西凉和南越军共同的遗憾——两边都是当世所向披靡的队伍,难以想象两军若是联手,一起暴打对手该有多么快乐?

    只可惜国师死后,天下再无谁能与二人匹敌。

    而这月兰族首领作乱,更是与国师姜郁时云泥之别。只是如今众人,也就只能拿这种小虾米练练兵,等以后天下太平,更连这种程度练兵的对象都没有了!

    可,话虽如此。

    深林小路直入,一行人越走却越觉得风声鹤唳,气氛诡异。

    李钩铃皱眉:“这大白天的,怎么感觉到处阴气森森?”

    何常祺征战数年越发谨慎,已带着先头部队前哨兜了好几圈,回来摇头道:“并未发现埋伏,但……”

    几人抬头望天。

    天色阴沉,只见漫天山雨欲来的青黑之中,竟有一道贯穿的红色云霞,像是天际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疤痕裂纹。着实略显诡异,让人毛骨悚然。

    数百里外。

    群山连绵,黑风阵阵。

    燕止亦在抬头望着同一片天空。

    片刻后,他拉紧缰绳,身后整个於菟营的骑兵都跟着停了下来。副将云临不解上前:“王上?”

    “调头,”燕止沉声道,“去阿寒那边。”

    云临一愣,满脸的不敢置信。见燕王眯眼瞅他,又忙摆手解释:“咳,王上。属下绝非有所异议。属下只是觉得,月华城主那般厉害,明明不需王上特意过去保护,可王上却还是要去……咳,我、我的意思是!新婚燕尔,王上果然十分疼爱城主!!!”

    他出身寒微,经常词不达意,还越描越黑。

    因此平常很少开口。也是因为他谨慎话少,才一直被燕王留在身边。如今一时口无遮拦,总觉得大事不妙!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燕王没不满,反而笑了。

    “是。”

    “阿寒他,是不需别人保护。”

    “但,别人去不去护着,则是另一回事。”

    “他那个人,虽看似才华出众,又能独当一面。实则心思沉,思虑多,连睡着时都常做噩梦……”

    “就全当我此行,是特意去献殷勤罢。”

    他垂眸笑笑,目光流转,是云临从来不曾见过的温柔。

    “……”云临站在那,也不敢说话。这毕竟也是他人生第一回 ,第一次听燕王说那么多。

    头顶天空依旧狰狞。

    燕止倒是心情平淡——他一向如此,觉得应该去寻他,就策马去了。不过凭直觉行事罢了,没什么特别。

    总归献殷勤么,是一定要的。

    成婚,才不过是得到他的第一步。可不是就此皆大欢喜,便没事了。

    早知道,有人虽纵容他、凭他为所欲为、说喜欢他、舍不得他死,可自己却还藏着一大堆秘密、心事,不肯告诉他呢。

    这可不好。

    所以他自然是……要多表现些,骗他早点肯和他说。

    燕止么想着,又看了一眼这风雨如晦的阴沉天色。犹记簌城的某个晚上。有人明明平日里强悍得很,不怕痛也不怕黑,一直装作不怕寂寞,却会在湿漉漉的夜晚,雷声大作的时候,偷偷往他温暖干燥的怀里钻。

    他那时跟他说,他不懂爱。

    这句话当然不是骗人的。可那一晚,有人的额头,就生生抵着他的心口。非常温暖的,奇怪的触感。他明明一向也不喜欢什么小猫小狗,那天却突然理解了,为何有人总喜欢怀里抱着一团柔暖,一直抚摸。

    他从那天起,一直都想时刻这么抱着他。

    ……

    东泽之地,密林众多,雾气渐浓。

    慕广寒一行人按照地图,很快到了距离月兰族营寨最近的村落。

    然而,眼前村落,却是静悄悄的一片死寂。静得出奇,仿佛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层林白雾中似乎淡淡的、浅红色的血腥味,一丝不祥的预感。

    何常祺眉头紧锁,想起前阵子西凉整村失踪之事,心中涌起一股不祥:“这萝蕤在查的西凉怪事,莫不是此地也遭遇了同样的……”

    村中不见一人。

    几人先后小心推开了几户人家的院门,里面也是一片寂静。有些灶台还放有烧了一半的柴火,桌上也剩着一些冷食,但院子里的鸡笼鸭鹏却空空如也,整个村落周围连鸟叫声也听不到。

    村庄中心,一座青藤缠绕的老宅巍然耸立。血腥味到此更浓。

    赵红药带头进院,只见院落空旷,屏风后面的路分别通向宗祠和后院池塘。池塘之中黑水翻腾、枯叶漂浮。靠近一看,赵红药当即捂住口鼻!

    那塘里面,竟然满池粘稠发黑的血水,血水中间翻腾的,满满当当的则是一团又一团堆挤在一起的四肢、内脏、人头!

    赵红药当场差点呕出来,何常祺亦是浑身冒出冷汗:“这些,难道……是村民?”

    “是谁干的,那么丧心病狂?”

    “……”

    慕广寒没有作答。

    心脏砰砰跳,眼前景象太过冲击,却似乎与什么尘封的记忆相合,正在呼之欲出。

    他见过!有无比分明的既视感,他以前一定曾经在哪见过眼前这一切!

    但是,在哪里呢?

    隔壁桌椅椅伏的祠堂里,场景更是骇人。祖宗排位散落一地,横梁上吊着一具具残破不堪的尸体。没有一个完整的,不是被砍了四肢,就是被剥了内脏,惨状像是无间地狱一般。

    牌位前的供桌之上,红布之下似乎还盖着什么。

    李钩铃咬着牙掀开红布,只见下面竟是一堆人头。有些已经残破,眼珠都掉了出来,只是有几颗上算完好……

    突然,她一震,目眦欲裂!

    “沈策?!”

    那一刻,脸色惨白,长枪都掉在地上。

    香案台那个流着泪的人头,竟是她快要成婚的未婚夫婿沈策。李钩铃指尖沾染血水,不敢置信地触碰那苍白冰冷的人头,浑身都在颤抖。

    “不,怎么会,怎么可能!沈策他怎么会……”

    而另一侧,何常祺亦发出颤抖压抑的声音:“爹。娘?”

    另一个侧的红布之下,露出的竟是何大人与何夫人两颗人头!

    而中间。

    红布之下,隐隐露出银白色长发。

    慕广寒只觉热血冲脑,同时又是一阵不可置信的荒谬无稽。他想着,这不可能,绝不可能,指尖颤抖地揭开红布——

    还好。

    “白发”只是一些银白丝的流苏,红布之下并不是燕止的头颅。而是一只兔头,红色的眼睛里闪着血光,龇着兔牙,狰狞瞪着他。

    那种尘封回忆几近破土的感觉,再度烈烈袭来。

    慕广寒的头微微的发疼发晕,同时觉得这祠堂一切太过诡异,让人心惊肉跳……一时头晕目眩。整个人像是浸入了冰水之中,又仿佛掉入了什么无底深渊。但瞬间,他就又咬牙逼自己镇定,并拉住李钩铃与何常祺——无论如何,他们得先退出这血腥的祠堂再做打算。

    “呵……”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如同鬼魅低吟。

    祠堂大门突然紧闭,白色纸钱纷纷扬扬洒落,屋内烛火则次第亮起,照得周遭诡异阴森。

    这么一屋子死人之中,却有一俊美青年坐在梁上,身着浅蓝锦衣,广袖飘逸、绡纱如云。可他身上虽穿着端庄,脚上却未穿鞋,此刻正黑瞳微抬,带笑不笑看着下方。带着几分鄙夷、几分傲慢,又几分得意的笑意,俯视着下方的众人。

    李钩铃惊叫一声,红着眼睛不敢置信。

    “……留、留夷?”

    那梁上之人,正是她从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的前乌恒侯卫留夷。他一如既往剑眉星目、潇洒俊朗,冲她微微勾起唇角。

    “阿铃,许久不见。”

    他笑容灿烂,眼中却闪烁着诡异的光芒:“说起来~犹记阿铃小时,总说将来若嫁夫君,只会嫁给打得过自己的男人。”

    “真没想到,最后却是招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赘婿——只需稍微在他脖子上一用力,就,咔。”

    李钩铃登时脸色惨白:“难道是你把沈策,难道是你把他给——”

    “嗯,是我又如何?”

    “那我的爹娘也是你——”

    一瞬间,李钩铃的枪、何常祺的刀一起冲卫留夷面门扔了过去。慕广寒不及出声制止,就见卫留夷眼中精光闪过。

    瞬间,就见长枪、长刀明明在空中并未触物,却骤然转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朝着李钩铃和何常祺的面门打了回来。两人武艺高强,也没想到会有这事,电光火石之间,还好慕广寒伸手推开二人,长刀长刀双双落地,皆深深扎入地上几寸有余!震的地面一阵巨响。

    “!!!”

    “阿铃,你冷静一点,那不是沈策!”

    “何将军,那也不是你爹娘!”

    慕广寒能做这种判断,其一,是因为他非常确定,至少在他离开洛州时,沈策与何大人一家还都安然在安沐城中好端端待着。

    其二,就是刚才李钩铃和何常祺遭受的攻击反噬。

    【乖乖,水月幻境就是如此。虚实交织,有迷幻雾瘴。不过你放心,在这类幻境之中,他人伤不了你,唯一记得自己不能妄动,不然所有攻击都会反噬己身……】

    尘封的记忆,到此终于涌上。虽然只有一个片段,虽然慕广寒仍想不起这是什么时候,何等场景。

    但至少,当时他身边的人,应该是大司祭顾冕旒!

    当年,是大司祭拉住他的手,安抚他乱绪的心境。而如今,则是他拉着身边二人安抚。

    “阿铃,何将军,你们且想,洛州眼下不仅南栀、霄凌、拓跋星雨等人都在,还有一众南越、西凉老臣镇守。州府安沐已是皇都气象,城防严整、固若金汤。”

    “怎么可能有人,轻易潜入州府本营,绑架高官?怎么可能?谁能做到?!”

    “你们此刻眼前这一切,不过都是建立在这真实村落之上,迷惑人心的幻象罢了!”

    并且这幻境,都还有漏洞。

    因为,就算它能让李钩铃、何常祺关心则乱,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让慕广寒相信,这世上有人能有本事砍了燕王的兔头去泡酒!这根本就不合理,所以他红布看到的,不是燕王,只有一只巨大的、血淋淋的兔头。

    所幸,李钩铃同何常祺,都是十分训练有素的将领。

    慕广寒这么一说,两人也瞬间就清醒了不少。只是案上人头仍在,血肉模糊依旧真实,不禁让人心有余悸。

    “别看了,凭你们是看不穿的。”

    “这水月阵法布阵人的目的,就是引诱你们关心则乱,骗你们滋生恨意发动攻击,好叫你们反噬自身!”

    “所以你们两个,都给我坚定心神,不许受他挑衅!”

    “而且……”

    慕广寒抬起眼,目光如炬。

    “而且,眼前此人,也根本就不是卫留夷!”

    “阿铃,你从小认得他,仔细看他的眼睛!你该看得出。”

    真正的卫留夷,毕竟是乌恒侯独子,从小养尊处优细心教养。

    从小的家规,让他本性规矩守礼。不会不穿鞋,更不会对人露出那种浪荡不羁、妖异嚣张的笑容。

    眼前这具躯体,是卫留夷。

    但眼神,绝不可能。

    那个眼神,很熟悉……

    慕广寒脑中,瞬间划过北幽时被控制时的洛南栀。随即,他竟突然又想起了七年前……跟他对战的月兰族首领。

    他之前从未意识到,他们都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神。

    幽深、怨毒,死死盯着他。

    甚至更早……

    更早的时候,还有别人。慕广寒脊背发凉,突然反应过来,他的人生中好像还有另一个人,用类似的眼神看过他!

    “……”

    他们其实都是同一个人吗?

    这一刻,心不断地沉了下去,无限坠落。

    有什么他从未觉察、却埋藏已久的旧怨,从七年,甚至更久……他是不是,从那时起,就已经被这张密密织就、却看不见的网罗织、困住。什么阴谋正在悄然展开。

    慕广寒心下一片冰凉恍惚。

    可抬起眼时,脸上神色却又丝毫未曾变色,眸光仍是深潭平静:

    “眼前这人不是卫留夷。他是……”

    “北幽国师,姜大人。”

    “……”

    “国师大人,许久不见了。”

    那一瞬,他确实清楚看见了,在卫留夷的皮囊之下,姜郁时的灵魂整个脸都是扭曲的,丝毫藏不住扑面而来的怨毒与愤怒!

    慕广寒真的不知道,姜郁时为什么那么恨他。也不知道,明明都有尸身了,这人为什么还能不死。

    而卫留夷的尸体一直没有被找到,他也一直不愿去想最坏的可能。只是眼下……不得不去面对。

    同之前的洛南栀一样,卫留夷被国师给控尸了。

    慕广寒轻触袖中,一片坚硬冰冷的玉片。

    按说姜郁时死了,他无需再用到黑光磷火。但还好……他一向习惯谨慎,出发前还是把东西带着了。

    尽管这片磷火,只承载了几日香火,力量薄弱。

    他偷偷往身边看了一眼。

    但至少。

    应该足够把身边阿铃、何常祺等人,送出这诡异迷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