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选秀 “陛下不喜欢么?”
冬去春来, 宫里的枫叶红了又绿,眨眼就是三个年头。
姬珩于去年宣布改元昭明,而昭明元年的第一件大事, 便是重开选秀。
原本秀女是每三年一选,但当年皇后薨逝,姬珩就以此为由叫停了选秀。他本就于女色一道十分淡泊, 况且选一次秀劳民伤财,宁愿把银子花别的上头。臣子们巴不得有个清心寡欲的皇帝, 做做样子劝个两句, 见实在劝不动,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 距离上回选秀已快有十年, 这十年期间, 后宫进的新人只有慕婉瑛一个,而她在入宫的六年里, 宠眷不衰, 除了她的承恩宫, 皇帝不入其他妃子的宫门半步。一个专情的皇帝比滥情的皇帝还要可怕,天子要雨露均沾, 若是独宠一个女人, 便会惹出许多贻笑千古的事情来。
就比如前几年皇帝把一个毫无根基的江陵县令封为宁远伯,还不等百姓们感叹这骤然得来的泼天富贵时,他又迅速夺了爵位, 把人家赶回江陵老家去了。再比如他滥用宫刑, 逼死妇人,都是天子失德之举。
而这些荒唐举止都源自于一个女人——美人慕氏。
如今皇帝在外头的名声很不好,基本上把他登基以来的好政声都败光了, 有的说他为美色所惑,昏庸无道,有的说慕氏是祸国妖妃,堪比太真妲己。
众臣惶恐,这些年来他们谏的谏,劝的劝,皇帝从未理会过,若实在烦了,就把人打发去皇庄种田,他们实在是不敢赌上功名前程来死谏。
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既然皇帝不肯理会,臣子们又剑走偏锋地想出一条办法来。他们认为这些年皇帝之所以专宠慕氏,可能是因为后宫没什么新人,都是那几张看腻了的脸,所以无论是为了天下太平,还是为了后世评说,这选秀都必须办。
文武百官齐心协力,众志成城,致力于劝说皇帝选秀纳妃。一张口的力量不大,但一百张口加起来,那效果堪比群蜂聚集,嗡嗡嗡的声音嚷得人头疼。
姬珩固然心烦,但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撵去种田,不然朝堂要真的为之一空了。
就这样被吵了半个月后,他妥协了,重开选秀。
选秀一事由贵妃全权主持,全国各地官员在当地遴选十四岁以上出身清白、品貌优秀的良家女子,再由户部造册后送入宫中,过了初选的女子便是秀女了,会在储秀宫由嬷嬷集中规训,到时再经皇帝和贵妃复选,选中者册封,落选者再由宗室子弟挑选。
四月中旬,初选完毕,秀女们入住储秀宫,沉寂已久的后宫好像也因这些青春靓丽的女子的到来注入了一股活力,到处可以看见她们结伴走过的身影,听见她们欢笑打闹的声音。
听说这届秀女中还来了个与婉瑛长得很相似的人,这些大臣的心思也是昭然若揭。宫女太监们都在私底下谈论这件事,承恩宫的人自然也不例外。
“我去看了,不怎么像,顶多眉眼有三分神韵罢,比起娘娘来差远了。”一个负责喂鸟的宫女撇着嘴评论道。
“有三分像还不够啊,”她旁边的太监咋舌,“咱们娘娘那是什么人物,我第一回 见她,还以为画上的神仙跑下来了。能像娘娘三分,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儿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捡起地上掉落的一颗枇杷,朝庭院中默默扫地的一名小太监砸去。
“喂!死哑巴,你看过新来的秀女没有?你来说,像不像咱们娘娘?”
被人唤作“死哑巴”的小太监并不是哑巴,但他总是很少说话,就像此刻,他也只是闻声抬起头,轻轻摇了下头——
也不知是说没见过,还是说不像。
“这小子皮又痒了。”
“算了。”流萤,也就是喂鸟的宫女,拉住卷起袖子准备去揍人的太监,“你理他做什么,他又不知道。”
“我还不是见他曾经是娘娘的弟弟么……”
话没说完,背后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话。
“说什么呢?”
两人活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齐刷刷地站起来,转身看见来人,头皮一下绷紧了。
“春晓姑姑。”
三年过去,春晓升了掌事姑姑,板起脸孔的时候,也有些气势,在外人面前很能唬人了。
她盯着二人道:“事情做完了么?就知道在这儿嚼舌根儿,小心让皇上知道,把你们舌头拔了。”
两人瞬间脸色变了。
当初进承恩宫的时候,有条首要的规矩,那便是嘴巴紧。但凡是宫里的奴才,谁不知道当年就因为有人泄露了几句话出去,皇上把整个澄心堂伺候的人赶了出去,只留聋子哑巴伺候。后来见娘娘心情低落,要留些活泼的人在身边,这才换了一批新的宫人,不过关于承恩宫的一切事情,哪怕是娘娘午间多用了一碗饭这样的小事,都不许传出去,这是大家心里默认的守则,他们不过是谈论一下宫外的事情,谁知就被春晓揪住了。
两人肝胆俱颤,就要跪下求春晓姑姑饶命。
春晓见把人吓住了,这才重提轻放道:“行了,皇上日理万机,才不会管你们两个奴才说什么。只是这样的话,以后要少说,尤其是不要让娘娘听到。”
流萤逃过一劫,大松了一口气,忙道:“姑姑放心,娘娘在内间午睡呢。”
春晓嗯了一声,往寝殿里走去。
她到得正好,婉瑛午睡方醒,正在唤人。
春晓走上前去,将鲛纱帐挂在钩子上,见人已经坐起来了,锦被半拥,堆在腰间,满头青丝如飞瀑般披泻两肩,一双明眸含着幽幽水光,显然是困意未消,脸颊泛出玫瑰花瓣般的红润,一侧寝衣没拉紧,露出半边白皙肩头,上面有暧昧的浅红色印记。
所谓海棠春睡,大抵如此。
春晓不由想起那个流萤口中有三分像婉瑛的秀女。
其实她早有耳闻此事。三年过去,不仅她升成了掌事,小顺子也一跃成了承恩宫的管事太监,在外头也是要尊称一句“苟公公”的人了,不过此人没半点长进,一贯嘴巴大,喜欢拉着春晓说八卦。春晓从他这里听来了这件事,还和他专门跑去看过,一致认为眉目的确有些神似。
不过此刻,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婉瑛的神韵气质是任何人都无法模仿来的,此等姝色,恐怕世间都是少有。
将她扶起来,又披上一件轻薄外衣,春晓吩咐小丫头端来炉子上刚热好的梨汤。
婉瑛这阵时日感染了时疾,喉咙总是有些发痒,是药三分毒,太医不建议用药,说是先食补着。梨子润肺止咳,熬成汤正适合她食用。
刚喂了小半碗,婉瑛就推开汤勺,说喝不下了。
春晓才不惯着她:“那我告诉皇上去了。”
“……”
婉瑛眉头紧锁,但终究还是继续喝了。
春晓不禁得意。
狗皇帝虽然派不上半点用场,但拿来威慑人还是一等一的好用,无论是吓唬奴才,还是吓唬主子。
一碗梨汤喝完,婉瑛拿帕子擦了擦唇,忽然问:“你有事要说吗?”
春晓惊讶扭头:“小姐怎么知道?”
婉瑛抿唇浅笑:“看你的脸就知道了。”
“……”
春晓这回是真惊讶了。是不是跟狗皇帝待久了,她家小姐耳濡目染,连洞悉人心这样的事都能做到了?
“也没什么事,”春晓这样一个利索人,竟难得忸怩起来,“就是……就是,昨日我出宫,碰见一个熟人……”
“什么熟人?”
春晓小心地看她一眼:“小尤夫人。”
婉瑛一怔。
突然听到这个熟悉的称谓,她恍惚了一瞬,感觉像是上辈子认识的人。
“她大儿子犯了些事,听说已经下狱了,她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恰好在街上碰见我,就拉着我求告了一通。”
“想必是让你来找我了。”婉瑛若有所思。
春晓点点头。
她一个宫女,哪怕如今已是管着十几二十人的掌事姑姑,也依旧是个奴才,求她有什么用呢,自然是看中了她身后的主子。
春晓也是头一回替人办这种事,有些难为情:“我也知道你如今不想再理那些人,但是我想着,小尤夫人毕竟是不一样的,从前她帮过咱们许多。况且,那日她看着,实在是有些可怜。小姐,你不知道,她一把头发,几乎全白了,人活像老了十岁,拉着我又哭又跪的,我心里实在不忍……”
“你不必再说了,”婉瑛打断她,“这事我会帮她的。”
*
晚间,姬珩发现今晚的婉瑛有些不一样。
她身子娇弱,又格外敏感,承宠时总有些受不住,每到中途都想逃避,或是捶着他的胸膛喊停,或是哭着求他轻点儿,但今夜无论他如何孟浪,她都不出一声,只是皱眉忍耐。待一场情事鸣金收兵,姬珩大汗淋漓地从她身上下来时,她倚在他怀中,喘息片刻,最后竟然压着他翻身而上,坐在他腰上。
“……”
姬珩意外地挑了下长眉。
平心而论,他并不算个重欲的男人,只是在婉瑛这里,不知怎么总有些无法餍足,所以在最初的时候,压着她做了一次又一次,直至天明。就算后来知道她不喜,定下“三日之约”,但不做的日子里,也老实不了,总得从她身上讨些甜头。只是这几年顾念她的身体,才刻意压制了欲望,尽量只做一次。
没想到,竟还有婉瑛主动要第二次的时候。
这些年,她何尝主动过呢,就算是姬珩逼迫,她也一边消极怠工,一边哭着说不干。
而此刻,她坐在他腰腹上,一手撑着壮硕胸膛,脸上红潮还未退去,咬着下唇,颇有种无从下手的窘迫感。
从这个角度看她,还真是一种新奇体验。
姬珩干脆一手枕于脑后,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像一只懒洋洋的野兽,目光一寸寸地舔.舐她光洁的身体,琉璃灯在上面扑上一层昏黄光芒,就像上过釉的白瓷。
半晌,他眉间染上促狭,取笑道:“春天来了,小猫发.情了吗?是朕没能满足你?可是傻坐着干什么呢?难不成这个也要先生教?”
偶尔,除了自称爷爷,喊她乖孙女,他还会喊她小猫。
婉瑛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估计又是他的恶趣味。她不愿再被他笑话,红着脸低下头,一绺头发垂在他的胸口,像清凉的丝绸。
她伸出舌,小猫一样地轻舔他的唇角。
姬珩只觉得发痒,轻轻玩弄着胸前那束发丝,缠绕在指尖。
吻逐渐下移,滑过他的下颌,喉结,锁骨。她笨拙地学着他的动作,很认真地在取悦着他。
姬珩眯着眼,看着金丝绣花的帐顶,神情捉摸不透,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啧了一声,大掌轻而易举地盖住埋在胸上的后脑勺,手指在柔软的发丝里穿插而过,发出嗤笑。
“小猫是要吃.奶么?”
吻停了一瞬。
她有些不安地抬起头,唇上还沾着水渍,眼中是他所熟悉的胆怯和惶恐,这是害怕自己做错事的表情。
忍耐力终于到了尽头,姬珩扯着她压去身下,迫不及待地将她的呼吸全部夺走。
一场鏖战,当云收雨歇,婉瑛已经倦得连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任凭姬珩叫来热水,拧干帕子,轻轻为她擦拭。
“有什么要跟朕说的么?”
姬珩细致地一根根擦着她的手指,仿若随口问道。
婉瑛只是稍微抬了下眼,他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今夜如此配合,必是有所求罢。是什么事?说来听听。”
婉瑛垂眼想了想,道:“我想求您放一个人。”
“谁?”
“萧绍乾。”
“……”
见他面色立刻阴沉下来,婉瑛心底打鼓,但还是勉强鼓起勇气:“听说他犯了一些小过错,眼下被关押在监牢里,陛下能不能……”
她第一次开口求这种事,也不知道该怎么求,在皇帝愈发晦暗的眼神下,话说不下去了,只能扯着他寝袍的袖子,轻轻摇了摇。
这对于她来说,近乎于撒娇了。
姬珩不动声色地盯着她,半晌,才像妥协一般,无可奈何地将帕子扔在盆里,力道不算轻,溅了一地水花。
“萧家的人就这么好,值得你屡次三番地替他们求情?朕就不明白了,老好人做一次也就罢了,怎么次次都要做呢?”
婉瑛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应当是误会了。
“不,不是的……”她磕磕巴巴想解释,“姨……不,小尤夫人,她和别人不一样……”
姬珩闻言,脸色这才缓和了些,放柔语气:“她从前帮过你?”
婉瑛点点头。
她便是这般性情,因为从小吃够了苦头,所以别人对她的好,哪怕是滴水之恩都想报答,即使当年小尤氏其实并未怎么帮她,只是偶尔朝她释放了些微的善意,也足以令她充满感激之情了。
“那为什么不直接同朕说呢?”
“我,我说了呀。”
婉瑛不解,她不是正在说么?
姬珩纠正:“朕指的是,直接同朕说,不用在床上使些小心思,再来开口问这件事。”
婉瑛还是不解,之前说和之后说,有什么区别么?
她心底忐忑,小心翼翼问:“陛下不喜欢么?”
难道是她哪里做错了?她果然还是不擅长这样的事。
“……”
姬珩被她哽了一下,都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笑了。心情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复杂,甜酸苦辣各种滋味皆有。过了良久,他才在婉瑛逐渐紧张的目光下叹了口气,坐在床边,对她说:“喜欢。”
床帐都摇成那样了,还说不喜欢,未免有些翻脸不认账的嫌疑了。
不等婉瑛露出放松神情,他的下一句话紧接着而来。
“但也不喜欢。”
“……为什么?”
姬珩伸指,抚平她紧蹙的眉头,语气循循善诱,仿佛天底下最有耐心的老师。
“因为你在同朕云雨之后,才敢提出这件事,证明你内心也没底气,认为朕不会答应你的要求。小九,你认真地去想一想,这些年来,但凡是你开口,有哪件事是朕没答应你的么?当然,回江陵不能算。朕认为实在是做到极致了,可你到什么时候,才能理直气壮地同朕提要求,而不是小心翼翼地看眼色,用自己的身体做筹码呢?你这样做,是践踏了自己,也侮辱了朕对你的一片心意。”
他说完这番话,脸上也不见怒容,反而很是温和,他甚至还替婉瑛掖好了被子,随即拍了拍她。
“时辰不早了,好好睡一觉,朕还有折子要看,先走了。”
说完他便走出了寝阁。
不知怎么,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婉瑛竟品出了一丝落寞。
第52章 药方 终究也不是她需要的了。
这晚之后, 姬珩很少再来承恩宫。
当然,也不是说不来。
这三年,婉瑛闭门不出, 在承恩宫守孝,他尽管忙得再无暇抽身,因为担心她夜里做噩梦, 都会来这陪她过夜,澄心堂反倒成了处理政务的地方。
他只是不再陪婉瑛用膳, 也不会在午间偶尔无事时, 过来陪她小憩一番。
就连春晓都瞧出皇帝在闹脾气了,可婉瑛看着还是无动于衷。
这阵时日, 选秀操办得如火如荼, 就算消息传不进承恩宫, 可她不可能一句闲言碎语都没听见过,但她还是平时的模样, 既不担心被皇帝冷落, 也不害怕新人进宫分走她的宠爱。
春晓这几年冷眼旁观着, 发现皇帝完全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可惜这两人是一个愿打, 一个愿挨。
就比如皇帝虽然是生气了, 但答应她的事情还是办好了。
第二天,萧家大郎就从都察院监狱里释放了。
他本身犯的也不是什么大罪。小尤氏的丈夫是靖国公府二房,虽然也是嫡子, 但这一房都没什么出息, 官运不显,她的大儿子在太常寺任职,只是一个六品寺丞。
太常寺这个机构主要掌管礼乐祭祀, 没什么油水可捞,是最清闲自在的一个衙门。当官的多少都要贪点儿,萧家大郎也不例外,他一个寺丞,不像别的官员有孝敬可拿,每年也没有冰敬炭敬,但是户部每年都会拨一笔款子,给太常寺去采买香烛香油供奉宗庙,他就在这上头动脑筋,贪的也不多,不过一年几百两银子,比起那些大官来说,连个零头都比不上。
可事情坏就坏在他摊上了一个特别认死理的上官,此人去年空降太常寺,年初查账,发现账目对不上,比如本该添一万斤香油,但实际上采购来的香油只有八千斤。此人新官上任三把火,从底下人查起,顺藤摸瓜牵扯出一溜儿官员,其中就包括萧绍乾。这下东窗事发,上官也不包庇,一本折子直接参到圣上面前,誓要肃清太常寺,整顿官场贪墨风气。
其实贪香油钱也不是萧绍乾的首创,历任官员都是这么做的,太常寺这个清水衙门,太穷了,也只有这个款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些手脚。但问题就在于,这如果往大了说,便是个相当敏感的政治案件,因为贪掉的香油香烛,是要供奉在皇家宗庙里的,也就是说,贪的是姬氏先祖本该享用的香火,此案若真的上纲上线,是可以治一个大不敬的罪名的,砍头也不为过。
姬珩自亲政以来最厌贪墨,不知多少贪污官员死在他的御笔朱批之下,最好的结果也是流放三千里。但对于萧绍乾,他只给了一个削职为民,偿清所有赃款的处罚,可以说是法外开恩了。
萧家大郎出狱,全家都喜极而泣,小尤氏等了几天,才在春晓最常去逛的铺子里等到她,拉着她的双手感泣涕零地道谢。
“她说谢谢娘娘,会一辈子感念您的恩德,还说要在菩萨面前立一尊您的金身,朝夕供奉,让菩萨保佑您一生平安顺遂,福寿双全。”
婉瑛听了,点点头:“没有事就好。”
春晓转着眼珠一笑:“说起来,小姐,告诉你一件好笑事。她还去求了尤夫人呢,可人家关起门来理都不理。要我说,也实在是太过分了,纵然是分家了,好歹也是同一个祖宗,每年开宗祠祭祖都要一起的,萧家大郎也算是国公爷的自家子侄罢,还不出五服呢,竟然也见死不救,这是完全自扫门前雪,不顾日后来往的脸面了。”
“小尤夫人恨得咬牙切齿的,同我说,他们与靖国公府恩断义绝了,以后亲戚都没得做了,他们经此一事,对人情关系也有些齿冷,也不打算待在玉京,准备举家迁往原籍了。”
她还一连说了靖国公府的好些八卦,比如萧云澜自被永恩伯府退亲后,就一直没有找到如意婚事,被尤夫人拿孝道压着,最后草草出嫁,远嫁去了云州。
比如由于萧云澜嫁得不好,再加上靖国公府隐隐也有了些败落的势头,要不是宫里还有个贵妃撑着架子,说不定早就倒了。萧云汐也因此在议亲时屡次被人嫌弃,最后还是凭她自己的手腕,勾搭上辅国公府的大少爷。只不过此人很是风流,侍妾通房一大堆,外头还养了外室,萧云汐的婚后生活也过得鸡飞狗跳……
春晓觉得还真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当初这些姑奶奶还在家里的时候,金尊玉贵,可没少嘲笑欺负婉瑛,轮到她们自己出嫁了,就知道别人家的媳妇有多难做了。
春晓说得痛快,可婉瑛却听得恍恍惚惚,似在神游。
她猛地醒悟过来,一拍脑袋:“瞧我,说这些做什么。对了,我倒忘了,小尤夫人有东西让我转呈给你。”
她从袖中抽出一页折叠的纸,递给婉瑛。
婉瑛接过来打开,只见上面是一张药方。
春晓解释:“是解酒的方子,她说你在宫中,什么也不缺,她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可以给,唯独这张药方是她娘家传下来的,解酒有奇效,吃了又不伤身,昔年见你饮酒醉过,只要按这方子煎一碗汤,第二日醒来,保管什么事也没有,也不会头疼。”
婉瑛愣了许久,脑海里模模糊糊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她将药方按原样折好,让春晓收着。
她已许久不喝酒了,这张药方,终究也不是她需要的了。
*
选秀终于告一段落,那位眉眼与婉瑛三分相像的秀女留了下来,同样被册封为美人。
人人都企盼这位新秀崔美人能与慕美人平分秋色,甚至盖过她的风头,毕竟独宠了六年,已经够了不是么?
可他们的希望却是落了空,还不等崔美人夺得帝心,就先挨了一盆冷水。
听说陛下训斥了贵妃一顿。
他们关起门来说话,具体吵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但据柔仪殿里伺候的奴才说,陛下的言辞非常严厉,很不留情面,而贵妃竟然哭着说要交出凤印。
这些年,贵妃的病是越来越重了,几乎到了足不出户的地步。但她兢兢业业,强撑病体管理着宫中大小事,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几乎从未出过错,各嫔妃娘子们说起她也是只有敬服没有羡妒的。
陛下如此疾言厉色地斥责贵妃,虽不知原因,但众人猜测,或许与贵妃擅自将崔氏留在宫里有关。
她毕竟与慕氏有三分神似,又同样被封为美人,在皇帝眼里,也许是有一些膈应,不免要怀疑贵妃背后用心。
不过既然都册封了,自然也不好将人家赶出宫门去,自古以来都没有这个先例。崔美人最后还是留了下来,不过经此一出,她注定是此生与圣宠无缘了,不过是在这深宫里挨日子罢了。
新册封的妃子们去柔仪殿拜见贵妃时,慕婉瑛竟然破天荒地到了场。
自从那年贵妃生辰宴后,她几乎从不参与这种场合,与后宫所有人都疏远了,不知今日为什么要来。
众妃心中猜测,或许她是来见那位传闻中与她相像的崔美人。
有些人表面装得云淡风轻,毫不在乎,但还不是坐不住了。
在这宫里,有谁能真正地不在意圣宠呢?
多一分宠,少一分宠,日子过得天差地别,帝王之爱太过稀薄,以至于偶然露出那么一点温和,都值得女人们争得头破血流了。
众人都在暗中瞧着好戏,可令她们失望的是,慕婉瑛的眼神从始至终没往崔美人的身上逗留半分,她只是平平淡淡地喝着茶,又平平淡淡地向贵妃行礼后离去,仿佛她今日只是过来走个过场,并不为别的。
倒是那位崔美人呆呆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看了良久。
当晚,姬珩早早地来了承恩宫。
当时婉瑛正好沐浴完,披着一头半湿的长发坐在窗下读书。如今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目不识丁的文盲,在姬珩的教导下,四书五经都略有涉猎,虽称不上才女,至少也粗通文墨了。
也许“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说得没错,懂得的道理多了,见识深了,她也沾染上了一些书香气,执着半卷残书在灯下阅读的样子,显得温婉沉静,美得让人不自觉屏住呼吸。
直到书页上投下一块黑影,婉瑛才后知后觉有人来了,抬头一瞧,皇帝不发一言地站在她身侧,不知看了她多久。
她怔了怔,放下书,打算下榻。
姬珩却牵住她一缕还在滴水珠的湿发,问:“怎么不让丫头把头发擦干?顶着一头湿发,仔细头要疼的。”
“晾着就干了。”婉瑛不怎么在意。
他却找来块帕子,亲自为她擦拭起了头发。
婉瑛早已习惯了他这般行为,若无其事地拿起书想要继续看,才读了两三行,就听身后传来他的说话声,口吻有些迟疑。
“……那些新晋秀女,朕不会去她们那儿的,你不用担心。”
作为一国主君,居然开口解释这个,也确实挺丢人的。
但他顾不得脸面了,从在御书房听吕坚向他禀告她去了柔仪殿时,他的心就被满腔喜悦给充斥着,这代表她多少也有些在乎他,不是么?
婉瑛偏头问:“那陛下为什么要选秀呢?”
“选秀不过是应付那些前朝的大臣,小九,朕虽然是皇帝,但亦有不得已之时,况且朕不能不顾及你的名声。但朕能向你保证,不管从前如何,今后朕只会有你。”
他的承诺情真意切,但婉瑛毫无触动,只是默默出了一会子神,忽然说:“既然如此,那些选进宫的秀女,都挺可怜的。”
她今日见到了那些女子,都是青春活泼,正当妙龄的少女,如若不入宫,她们本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郎君,在父母膝下承欢,而不是被关进这深宫,一日日地盼着永远不可能来的君王。
听见她的话,姬珩愕然半晌,像是一盆热油突然被淋上冰水,心里那些激动欢喜瞬间寂灭了,眼底逐渐涌上受伤情绪。
“原来你不是在乎那些,朕还以为……”
他深吸一口气,失望地闭上眼。
“算了。”
第53章 崔氏 “你是江陵人?”
婉瑛后来见到了那位崔美人。
也是机缘巧合, 她在御苑里闲逛时,恰好与她撞个满怀。两个人都撞倒在地上,崔美人却不顾狼狈的自己, 急忙来扶婉瑛。
“这位姐姐,你没事罢?”
她满心愧疚地道歉:“对不住,都怪我跑起来不看路……”
“不打紧。”
当婉瑛抬起头来时, 不断道歉的声音止住了。
婉瑛瞧见她怀里抱着的东西都掉在了地上,之前用外衣包裹着, 此刻散开, 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竟是沾着淤泥的一节莲藕, 泥巴还未干, 好像才从池子里拔出来。
婉瑛将藕捡起来还给她:“这是你的么?”
她却没接, 目光呆滞地盯着婉瑛的脸看:“姐姐,你长得好好看啊。”
“……”
头一回有人如此直白地夸她, 婉瑛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
过了良久, 方才问她:“这藕是……”
对方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四周,这才压低声音道:“是我从池子里挖的, 生怕被人抓到。”
难怪方才要跑呢。
“为什么要挖藕呢?”婉瑛问。
小姑娘便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揉了揉鼻头。她的手心本就沾着湿泥,这一揉,鼻子就多了几个泥点儿, 看上去娇憨可爱。
“我说了, 姐姐可别笑话我。这宫里的饭菜我吃不习惯,所以想自己做点儿家乡菜,恰巧我路过荷花池, 看见池子里有一节藕都生长出来了,心想这不就是现成的食材么,便拔了出来,回去做份莲藕丸子汤。”
婉瑛听见莲藕丸子汤,忽然抬起眼:“你是江陵人?”
“不,我家在岳阳,但离江陵也不远,坐船的话,顺流直下,快得很呢。”
“姐姐是江陵人么?”她欢天喜地地拉着婉瑛的手,“太好了,我在这宫中,难得遇见南边人。那咱们口味相近,也算半个老乡了!等我把汤做好,也给姐姐送一份!”
婉瑛沉吟片刻,最后笑着点头。
“好。”
后来,她果真送来一份莲藕丸子汤。
江陵背靠云梦大泽,地处长江中游,这一带水网密布,三江五湖,碧波万顷,自古以来便是鱼米之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当地人做菜最喜欢用莲藕、菱角、鱼虾做食材,光是藕便能做出数种吃法,清炒藕尖、桂花蜜藕、酸辣藕丁……而其中最负盛名的一道菜便是莲藕丸子汤,虽是家常菜,却很讲究,莲藕一定要粉糯入味,猪肉要选精瘦肉剁碎,汤底要鲜而不腻。
婉瑛已经许久未曾吃过家乡菜,即使宫内御厨已经尽量贴合她的口味去做,可北方厨子做出来的南方菜,总觉得不是那么正宗。这碗莲藕丸子汤,久违地让她尝到了家乡的味道,以至于吃完之后,她出神了许久。
“多谢你,很好吃。”她放下汤勺,微微笑道。
“姐姐唤我阿容罢,在家中时,爹娘都这么叫我。”
婉瑛早已从春晓口中得知她便是那位崔美人,也知道她闺名唤作崔毓容。闻言点点头,从善如流地称呼她:“阿容。”
崔毓容笑道:“我平生最喜欢研究吃,阿爹阿娘常说我没什么大的志向。姐姐,往后我做了好吃的,还能送来给你么?我做的莲蓉糕最好吃了,姐姐肯定会喜欢的。”
“可以。”
兴许是觉得这两个字太简短,婉瑛又补充了一句:“我这里没什么客人,你常来。”
待崔毓容欢欢喜喜地拎着食盒走了,春晓才一脸不赞同地道:“小姐,你为什么叫她常来?”
要知道,婉瑛可一向是跟后宫这些人井水不犯河水,很少往来的,更何况这崔毓容还长着跟她相似的眉眼,光是看一眼都膈应,她外表看着天真无邪的,谁知道心里打什么主意呢,春晓不是要以恶意去揣度其他人,只是觉得这姑娘应该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婉瑛却只说:“她是岳阳人呢,春晓,岳阳离江陵是不是很近?听阿娘说,她从前就在岳阳渡口住过。”
春晓便不说话了。
她知道,小姐是思乡了,同时也想她去世的娘亲了。
此后崔毓容果然经常来承恩宫送吃食,有时她也会与婉瑛说些家乡的风俗人情,即便两人老家不是一个地方的,但南方风物,大同小异,能说到一块儿去。
婉瑛大多时候都只是沉默地听,好在崔毓容是个话痨性子,不用人接话也能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不至于冷场。
来的次数多了,不免会有碰上皇帝的时候,她来送莲蓉糕的那一天,恰好在门口碰见皇帝。
崔毓容立刻跪了下去。
姬珩坐在辇上,垂眸盯了她半晌,问:“来干什么的?”
崔毓容不是第一回 见天颜,但还是紧张得手脚发抖,天子与生俱来的威严如泰山压顶,迫得她不敢抬头,声音发颤地答:“回陛下的话,臣妾做了些家乡的糕点,带来给娘娘品尝。”
姬珩的目光于是移向了她手边的食盒,半天都不发一言。
崔毓容越来越忐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大着胆子问:“陛下……要不要尝尝?”
“不必了,朕不爱吃甜的。”
姬珩淡淡地移开眼,下了轿辇,经过她时,扔来一句话。
“回去罢,她今日没空见你。”
寝殿里,婉瑛午睡才醒,坐在铜镜前,春晓正替她梳头。
见皇帝进来,所有伺候的宫女们安静地退了出去。皇上和娘娘在一起时,总是不喜有旁人在场,这是承恩宫里不用明说的规矩。
姬珩执起镜台上一根眉笔,替婉瑛描起眉。
她的眉形本生就很完美,眉若远山青黛,不过随意描补几笔,就能很好看。
姬珩握着她的下巴,仔细端详片刻,随即满意地点点头,将眉笔放下,说:“方才碰见有人来给你送糕点,是宫里的饭菜不合你的口味?朕是不是该换个厨子了?请个江陵来的厨子怎么样?”
他的口吻漫不经心,仿若随口一提。
婉瑛微怔,茫然地抬起眼。她刚睡醒时,脑子总是有些迟钝,过了半天,方才觉察出他应该是不高兴了。
犹豫片刻,她垂下眼睫,闷闷地道:“我以后不吃了。”
姬珩没有说话,不一会儿后,揉了揉她的脸,笑了。
“不,还是吃罢,小九喜欢便吃。”
*
六月,天气越来越炎热,御苑池子里头的荷花都开了。
崔毓容兴致冲冲地跑来承恩宫,要拉着婉瑛去摘莲蓬,莲子可败火,莲心能入药,不管是拿来熬汤,还是做点心,都很合适。
婉瑛一到热天便犯懒,不爱动弹,但不好扫她的兴,还是出门了。
管池子的太监听说贵人要采莲,连忙殷勤地送了船只过来,又点了个小太监摇桨。长篙一撑,小舟便晃悠悠地离了岸,往藕花深处去了。
满池芙蕖灼灼,天上日头虽然毒辣,但坐在舟中却不觉得热,微风吹拂水面,带来凉丝丝的风,吹在身上格外怡人,一扫夏日之燥热。
莲叶遮天蔽日,有些甚至比坐着的人还高,崔毓容贪玩儿,摘了莲叶顶在脑袋上挡太阳,还给婉瑛和春晓一人做了顶帽子。她摘了满船的莲蓬,忽然瞧见田田莲叶之间,一朵荷花亭亭玉立,随风轻摆,引来蜻蜓飞舞。她伸手想要去摘,胳膊却短了点儿,便大着胆子站起来,探出身去摘花。
这船本来就小,包括摇桨的小太监,一共坐了四个人,分两边对坐,她这么一站,船只失去平衡,晃动起来,似马上就要翻船。
春晓吓得扶住船舷叫了一声,婉瑛柔声提醒:“阿容,小心不要落水了。”
“放心罢,慕姐姐,我摘来这朵荷花送你。”
崔毓容回头一笑,然而就在她这句话刚说完没多久,她就因为没站稳,身子一下往前扑腾,掉入水中,溅起的水花泼了众人满头满脸。
船已经划到池心,这儿的水特别深,她落水后,连声救命都没能喊出来,就跟个秤砣似的沉了进去。
涟漪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春晓都看傻眼了,立刻扭头冲划船的小太监道:“你还愣着干什么?下去救人啊!”
小太监哭丧着脸:“我……我也不会水啊……”
就在两人面面相觑之时,只听“扑通”一声,船上的婉瑛不见了,只留下一双精致的绣花鞋。
“……”
春晓这回是真吓着了,扑去船边,冲着池面撕心裂肺地大喊:“小姐——”
姬珩刚散朝就听说了婉瑛落水的消息,连朝服都来不及更换,急匆匆地赶到承恩宫,奴才们见他进来,齐刷刷跪了满地。他顾不得这些,掠过他们就朝寝殿走。
内间,婉瑛坐在床榻上,被春晓拿了床厚被子捂着,正一勺一勺地喝着驱寒的姜汤,头发湿漉漉的,像刚从水中捞起来。
姬珩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拉着她左看右看,眉头紧皱。
“我没事。”
看着面沉如水的他,婉瑛不知为何有些胆怯,小声道:“阿容更严重一些,她呛了水,眼下有些高烧,太医说可能会落下肺疾……”
话没说完,姬珩就阴着脸打断:“是她推你下水的?”
“不,”婉瑛立刻否认,不知他怎么想到这上头去,“当然不是,是她落了水,我去救她。”
“你为什么要救她?”
婉瑛有些诧异,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当时船上的人除了她都不会水,难道要她见死不救么?
看他急得一脑门儿汗的模样,婉瑛只当他是担心自己,便好脾气地解释了一句:“我自小在船上长大,水性很好的。”
“水性好也不是你跳进池子里的理由!水这样凉,把你冻出病来怎么办?万一你救不上人,自己反而出事了怎么办?知不知道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婉瑛被他劈头盖脸一通训斥,人已经懵了,他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火气,难道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错事么?
她尝试着想辩解:“我不过是想救人……”
姬珩再一次厉声打断:“救人自有奴才去救!用不着你来操心!”
“等到人来就晚了,她可能会死的。”
“死了就死了!”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冷漠,婉瑛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好像头一回认识到,也许他生来就是如此凉薄冷血,人命在他眼中如同草芥,不值一提。
姬珩气得不轻,疑心在眼底缓缓浮现。
他长于深宫,自然知道宫里并不存在毫无心机的人,为了争宠,后宫的女人手段层出不穷,必要的时候,赌上一条性命也在所不惜。崔毓容同样出身南方,同样是小官之女,再加上那张与婉瑛有三分相似的脸,前朝大臣们能搜罗出这样一号人物,也是费了不少心思。先前不过是看她有几分能耐,能逗得婉瑛展露笑颜,所以才容忍她几分,此刻他的耐心已经见底。
“吕坚!”
他扬声唤来人,面色阴沉:“着人将崔氏提去慎刑司,给朕严加拷问,看她背后究竟何人指使!”
婉瑛愕然抬起眼,下意识攥住他的袖口:“不,阿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想摘花……”
“是不是故意的,查了就知道。”
他瞪向一旁的吕坚:“还不快去?”
“是。”
吕坚点头哈腰,就要领命而去。
婉瑛见阻止不了,一时急得头脑空白,突然抓起案几上的瓷碗就往地上一摔,“啪”地一声巨响,碗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吕坚被迫停下脚步,跪了下去。
事起突然,连姬珩都没有预料到,一时之间愣住了。
婉瑛指着门外道:“去!尽管去!干脆也将我拿去慎刑司好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认识她!不该出门!是我害了她!”
话说完,两眼已经赤红,泪珠滚滚而落。
她说话向来轻声细语,还从未像这样摔碗发过脾气,以至于姬珩都不知道是该惊讶还是生气。美人含怒,更添几分风情,看得他喉咙发痒,干坐了半晌,终于还是没能抵得过内心的渴望,抱着她哄道:“别哭了,是朕的错,朕不让人押她去慎刑司了,好不好?”
婉瑛不乐意让他抱,几次三番地推开他,他却如牛皮糖似的黏上来。
不知不觉间,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姬珩上了床,将她压在下面,乱七八糟地吻她。
不论怎么偏头躲避,都躲不开那温热的唇,他身子又重,压得人喘不过来气,推又推不开,婉瑛烦得不行,含泪赌咒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出门了!”
姬珩扑哧一笑:“那可不行。”
“我是说真的。”她满脸坚定。
姬珩打量她神色,略带遗憾地说:“好罢,只是小九不肯出门,那今年谁陪朕去塞外围猎呢?”
婉瑛不发一言。
姬珩转而平躺,将她搂在怀里:“可惜啊,小十六在草原盼得望穿秋水,就等着某个人来呢。唉,看来这回只好让她失望了。”
他望着帐顶长吁短叹,突然,袖子被人扯了扯。
低头,撞入一双泪光盈盈的瞳眸。
“我要去。”她小声说。
第54章 出巡 敕勒川,阴山下。
金秋九月, 阴山山脉层林尽染,敕勒川水草丰美,塞上牛羊遍野, 匈奴、鲜卑、羯、氐、羌、女真等各部酋长率领族人陆续迁徙到阴山脚下,等待大楚天子的到来。
雁门关外,王师出巡, 旌旗招展,甲光耀日。
骑兵们身着玄色铠甲, 扛着天子纛旗, 威风凛凛地在前面开道,步兵们手持戈矛, 步伐整齐地扈从在后, 多达数千人的庞大队伍行进在雁门古道上, 却是除了马蹄声与车轮声,一声咳喘不闻, 无一不彰显着大一统王朝的强大气势与军事实力。
“普天之下, 皆为王土, 率土之滨,莫为王臣。建州左卫都指挥使, 女真族酋长完颜希, 率部前来,迎接上国天子。”
说话的男子身穿女真贵族服饰,头上戴着毡帽, 辫子垂在脑后, 肩头立着只海东青,微微欠身行礼。
他个头魁梧高壮,虽然汉话说得不怎么标准, 但说话声音嘹亮,正是姬芸下嫁的丈夫。去年他的父亲乌里束因病去世,他在与几个兄弟的斗争中胜出,当上女真族的酋长。完颜希是他的汉族名字,他的女真名叫盈哥。
姬珩亲自扶他起了身,和颜悦色地同这个妹夫交谈。
一旁的史官三两笔记下这将会名垂千古的一幕。
婉瑛也下了车。
这一路虽然是坐着宽敞马车,在驿站休息时,驿丞也会送上最松软的棉被与可口的饭菜,但毕竟是长途远行,她还是吃了些苦头,可当她看见牵马而立,朝她微微笑着的人时,她又觉得旅途中的一切辛苦疲惫都是值得的。
“小九!”
“幼仪!”
时隔四年未见,两人终于重新紧紧拥抱在一起。
久别重逢,喜悦是难以言喻的。
抱了许久,姬芸终于放开她,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半羡慕半嫉妒地笑道:“你怎么还跟从前一样啊?一点变化都没有!”
婉瑛抿唇浅笑:“你的气色变好了。”
“你是想说我变黑变胖了罢!”姬芸笑着打趣。
相比起四年前,她的皮肤确实是晒黝黑了一些,身形也比少女时期更加结实,但婉瑛一点也不觉得难看,反而认为有种健康的美。
姬芸叹气:“成了婚就是会胖,谁让我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呢。”
说到这里,她将身后的两个孩子推出来,向婉瑛介绍。
成亲的第一年,她就为丈夫生下一对龙凤胎,现在孩子已经三岁了,哥哥叫完颜浚,妹妹叫完颜姗,最小的女儿出生才没多久,还在襁褓中,有个乳名叫明月,因为外面风沙大,所以没抱出来。
婉瑛弯下身与两个孩子打招呼,小女儿完颜姗比较害羞,一下就藏去母亲身后了。
大儿子倒是胆子大一些,个头高高的,一看就很强壮,按照女真族的规矩,四周头发都剃了,只在头顶扎了条发辫。他眼睛瞪得溜圆,呆呆注视着婉瑛,说了一句不知所云的话。
婉瑛不解,抬头看向姬芸。
姬芸笑了,摸着儿子的头说:“阿娘与你说什么来着?中原来的人听不懂女真话,阿娘不是教过你汉话了么,你要用汉话将你刚刚说的话再说一遍。”
她的儿子却害羞了,牵着母亲的手,红着脸躲去她裙后,只露出一双明亮如星的大眼睛,偷偷看着婉瑛。
姬芸忍俊不禁,笑着替他向婉瑛翻译:“他说,你就像长白山上的神女一样漂亮。”
婉瑛一怔,随后朝孩子微笑:“谢谢。”
她们寒暄完毕,姬珩也过来了,见着四年不见模样大改的妹妹,他实话实说:“你怎么胖这么多了?”
换来了姬芸的一对白眼。
两个孩子倒是很喜欢这个舅舅,尤其是哥哥完颜浚,不到一会儿工夫,就和他混熟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也不知道是血缘作祟,还是带来的那几车礼物起了作用。
此处距离扎营地已经不远,他们便没有再坐车,而是骑马前进。
婉瑛不会骑马,被姬珩当着众目睽睽抱上马背,与他同乘一骑。她多少有些丢人,便将脸埋在他胸前,不肯抬起头。
姬珩一手拽着缰绳,手掌按在她后脑上,笑道:“小九难道不想看看风景么?好不容易出一趟远门,怎么还要赖在朕怀里撒娇?”
他的声音并不小,周围人都能听到,婉瑛甚至听见了稀稀落落的笑声。
她耳边轰地一声响,从他怀中拔起脑袋,一张脸涨得通红,握起拳头,用力捶了下他的胸膛。
姬珩放声大笑,握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脑袋转去前方。
“朕没骗你,快看,景色多美,不要错过了。”
婉瑛被迫转过头,眉头还蹙着,当看清眼前美景时,却不由得一怔。
他们正在一片高坡上,居高临下,放目眺望,只见万里晴川,白云悠悠,四野碧油油,全是一望无际的草海,其间散落着数座奶油毡顶帐篷,牛羊在草甸上悠闲地吃草。炊烟袅袅升起,有小孩子在营地里跑来跑去,因为隔得远,看上去就像一只只蚂蚁。一副悠然自得的草原生活图景,宛如画卷一般在人们眼前展开。
“敕勒川,阴山下。”
驸马完颜希骑在马背上,扯着嗓子悠然唱起来,他的歌声清亮悠远,感情奔放,是与玉京教坊司的乐曲截然不同的天籁之音。
这显然是草原上各部落都熟悉的民歌,就连三岁小儿也会唱,他怀里的儿子和女儿也拍手按着节奏唱起来:“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词虽然简单,却极富意境,赫然就是眼前所见的画面。
姬芸看着丈夫和儿女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偏头问婉瑛:“很美罢?”
婉瑛点点头,终于知道为何她当年不惜千里下嫁,也要来到这里。
*
大楚疆域辽阔,西至阿尔泰山,东至长白山脉,绵延着千里黄沙和大片草场,这里分布着匈奴、鲜卑、羯、氐、羌等数个民族,在辽东的白山黑水之间,还散落着几支女真部族。几千年来,塞外胡族便在这片大草原上厮杀掠夺,有时甚至入主中原。
大楚建国时,将异族全部驱逐出阴山以北,并修筑长城,派军驻守九边,建立起一条由西至东绵延数万里的防御线。到姬珩即位时,五胡势力大多衰败,在松花江流域却逐渐崛起一支强悍女真部族,他们生活在山林和江畔,从小以射猎为生,部落里的青年都是骑马射箭的能手,豢养一种叫做海东青的猎鹰。
元和九年,女真大举入侵,姬珩率军亲征,王师一路横扫漠北,最终大败女真,将其驱逐到呼伦贝尔以北,此后女真向朝廷称臣纳贡。姬珩在辽东建立卫所,授予他们卫所都督、指挥使、千户、百户等官职,并将其势力分散,按照驻地的不同,大致分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以及尚未归化朝廷的野人女真,姬芸的驸马完颜烈就属于建州女真这一支。
为了统一管理塞外胡族,姬珩在战后建立起联盟,集中处理各族纠纷,各族子民拥戴他为草原共主,天可汗,约定不能私下开战,如有龃龉,必须上报朝廷等待处置。另外为维持各族之间的和平,每隔五年,各族将聚集在敕勒川面见天子,往年姬珩都是派遣宗室子弟代替他出面,但由于清河长公主下嫁至女真完颜部,今年他选择了亲自出巡。
天子王帐居于营地中央,是诸多帐篷中最大的一座。
这次出巡,贵妃因身体羸弱,经不起长途跋涉,留在宫里称病不出。公主懂事孝顺,选择留在母亲身边照顾。后妃之中,姬珩只带了婉瑛,其余的便是几位皇子和朝中文武大臣。
下午还要同各族酋长会晤,姬珩换上了塞外服饰,一身湖蓝紧身箭袖轻裘,胸前用银线绣了飞禽走兽,肘部和手腕处都绑了皮套,与中原不同,异族习惯左祍,头发也不再整齐束进纱冠里,而是半披在腰际,侧面扎了极细的小辫,一直扎到脑后。
换上这身装束的他,气质与平时大相径庭,身形颀长挺拔,肩宽腰细,眉眼都粗犷英豪了几分,好像不仅是脱去了惯常穿的宽袍大袖,而是脱去了那副斯文有礼的君子面具,婉瑛甚至觉得这副装扮更符合他的本性。
“怎么了?”
他低头整理着袖口,明明没有投过来一个眼神,却就是能发现身后期期艾艾,似乎有话要说的婉瑛。
“幼仪……叫我去她那儿。”
“可以。”
终于整理好衣袖,他转身,看见婉瑛的打扮,不由得神情一滞,眼神变得幽暗。
与他一样,婉瑛也换了身塞外胡服,更能凸显她五官的明丽,大眼睛波光潋滟,多了一丝异域风情。
姬珩攥住她的下巴,像打量自己的所有物,目光狂野而炙热。大拇指在那饱满的樱唇上重重揉按,直到颜色由浅浅的粉变成更深的红。
“想将小九藏在家里,不让她出去,怎么办呢?”
手指上的宝石戒指冰凉,轻擦过婉瑛眼角,她被激得一抖,皱眉闭上眼。
姬珩轻笑,拍了下她的额头。
“外面人来人往,记得带上缁衣卫。”
再睁眼时,帐中已没了人,只剩他身上浅淡的熏香在半空飘荡。
第55章 可怜 “小九只要继续可怜朕就行了。”……
下午, 在姬芸的帐子里,婉瑛见到了她的小女儿明月。
孩子正在母亲怀里睡觉,面容恬静乖巧, 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嘴角还带着笑。
姬芸见她一直盯着孩子看,好似很好奇的模样, 便将孩子给她抱。
婉瑛手忙脚乱地接过来,不知是不是抱的姿势不太对, 还是孩子感知到了陌生人的气息, 发现不是母亲熟悉的怀抱,小小的眉头皱起来, 似乎马上就要咧嘴大哭。
婉瑛僵在坐垫上, 动都不敢动, 生怕吵醒她。
姬芸见了发笑:“不必这样紧张,舒服地坐着罢。”
她话音刚落, 怀中的小明月就张嘴嚎啕大哭起来。
婉瑛如临大敌, 手足无措, 不知道怎么哄。
姬芸招手叫来侍女,将孩子抱了下去。
她上下打量婉瑛的穿着:“你这一身打扮, 要让我们完颜部的汉子看到了, 该为你打一场恶狠狠的架了。”
塞外之民自由奔放,在求偶上更是不脱原始野蛮风气,看上了便抢, 若是有竞争者, 便决斗定输赢,生死不论,赢了的人抱得美人归。有些部落甚至遗留有抢婚风俗, 与讲究礼乐教化的中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婉瑛黯然垂头不语。
姬芸知道她素来不喜自己的相貌,便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尝尝这儿的奶茶。”
孩子们不在,帐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姬芸抬手替她斟了碗奶茶,婉瑛端起来抿了一口,随即脸皱成一团。
“怎么样?”姬芸问。
她如实回答:“有点咸。”
姬芸便大笑起来:“我初来这儿的时候,也是喝不惯,不过习惯了之后,每天都要喝了。草原上缺水,最不缺的就是牛羊奶了,孩子们喝了,长得高高壮壮的。”
婉瑛点头认同。
来了塞外之后,她最大的感受便是草原上的人都长得格外高大,有些十来岁的孩子个头都有马背高,天生小巧纤细的她行走在其间,像误入了什么大人国一样,与她相比起来,原本就高挑强壮的姬珩更能完美融入这里,再换上一套塞外胡服,看上去就像是从小生活在这儿的当地人。
“你晚上有事吗?”
婉瑛放下那碗奶茶:“应该没有,怎么了?”
姬芸俏皮地眨眨眼:“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到了晚上,草原上举办了盛大的篝火宴会,欢迎大楚天子团的到来。酒香、烤肉香飘荡在营地上空,四处都是欢歌笑语声。
塞外人能歌善舞,又个个都擅豪饮,婉瑛陪姬珩坐在上首,看见不下数十拨人端着碗来向他敬酒。
那酒可不是玉京的琼浆玉液可以比拟的,酒劲霸道,碗口足有人脸一般大小。可有人来敬酒,他只是淡淡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随后还要亮下碗底,示意一滴不剩,这样敬酒的人便高兴了,认为自己得到了尊重。
酒碗一旦空了,旁边随侍的小太监就会立即提起酒壶斟满。清亮的酒液不一会儿又会被他喝光,而他面不改色,眼神依旧清明。
在玉京时,无论大小宴会,婉瑛都很少见他饮酒,所以也不知道,他竟然还是个千杯不醉的海量。
“皇兄,我敬你一杯!”
这次来敬酒的人换成了姬芸,她豪爽地将碗中酒液仰脖喝光,但来者不拒的姬珩只端起酒碗,沾湿了一下唇,做做样子。
“你怎么不喝完?”姬芸很不满。
姬珩放下几乎没动的酒碗:“你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姬芸撇撇嘴,也不怎么在意,上前拉着婉瑛起身:“好罢,不喝就不喝,把小九借我一下,待会儿还你。”
“要带她去哪儿?”
“这是秘密。”
见他皱起眉,姬芸立刻道:“干什么?我们女人要找个地方说悄悄话,这你也要管?我又不会把人给你弄丢!”
姬珩的目光便投去婉瑛身上,见她虽然不说话,但明显眼底暗含期待的样子,心底最后一丝不悦也没了。
这次带她出来,本就是让她散散心的,但自己忙着喝酒应酬,她坐在他身旁,想必也是无聊,不如让她跟着姬芸出去走动走动。
“去罢。”
他还是松了口,但不忘记叮嘱:“多带几个人,若是嫌烦,便让他们远远跟着,早些回来,不要在野外逗留得太晚。”
“知道了!”
见他答应,姬芸哪里还有心思听他啰嗦,拉着婉瑛忙不迭地溜了。
她牵了自己的坐骑,那是一匹除了四蹄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银色母马,据说是新婚当夜丈夫送她的礼物,姬芸为其取名“流星”,取自“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这一句诗。
“你如今还是不会骑马么?”
姬芸绑好马鞍,一边回头问婉瑛。
婉瑛摇摇头。
姬芸突然扑哧一笑,眉眼间流露出怀念:“我还记得,那年我带你去马场骑马,一下没看好你,马受惊了,把你给吓晕了,还是皇兄救的你。他当时把我给臭骂了一顿,还命我给你煎药。”
当年既委屈又想不通,只觉得皇兄小题大做,现在看来,一切早已有迹可循。
姬芸失笑感慨:“原来他那时就瞧上了你。”
婉瑛只低头沉默着。
姬芸说:“既然不会骑马,那我们就在这附近走一走罢。”
草原广阔无垠,两人一马在旷野中缓缓溜达着,渐渐地,婉瑛走累了,姬芸就近找了片草坡,将披风铺在上面,两人席地而躺。银马颇通人性,安静地在不远处吃着草,也不过来打扰她们。
“你家里的事,我听皇兄在信中说了。”
姬芸转头看她一眼,继续道:“草原上有种说法,每一个逝去了的亲人,其实都没有真正离去,而是化作了天上的星星。”
她指着夜空:“小九,你看,天上这么多星星,你阿娘一定就是其中一颗,她只是换了种方式陪在你身边。”
听她提起阿娘,婉瑛原本已经麻木的心突然刺痛,仿佛已经结痂的伤口被人血淋淋地撕下来。她不禁顺着姬芸手指的方向往天上看,繁星密布,银河浩瀚,每一颗星星都在闪烁着,究竟哪一颗是阿娘呢?
姬芸看着她怔怔出神的侧脸,心想皇兄信里说的确实没错,生母的逝世还是给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她如今外表看着虽然正常,可比起昔年分别时,总感觉少了一丝灵动,多了几分木讷,就像套在壳子里的人,对外界已经丧失了基本的喜怒哀乐。
姬芸也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她知道,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亲人去世带来的阴影。
“你为什么不和皇兄要一个孩子呢?”她突然侧过身问。
见婉瑛一脸不解,姬芸笑着解释:“我见你好像挺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婉瑛不自觉抚摸着平坦的腹部。
入宫六年,她所承的雨露比后宫所有妃子加起来还要多,可她的肚子却半点动静都没有,皇帝也从来没有说起过这方面的事,只有唯一一次,他向她随口提起过,当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婉瑛尽量去回忆:“他说,他的子嗣足够多了,不需要再生。”
其实他的孩子并不算多,除了贵妃生的公主瑶瑶外,只有三位皇子,玉京任何一户中等人家恐怕都比他孩子多些。况且帝王之家总是希望开枝散叶,子孙绵延,这样才能永保江山,帝位稳固,但他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些。
作为世上最了解姬珩的人,姬芸了然于心,笑道:“恐怕不是不需要生,是不需要你生罢。”
她看着婉瑛,沉吟片刻,又说:“皇兄应该是怕了。”
婉瑛疑惑:“怕什么?”
这个世间,竟然还有他怕的东西么?
姬芸:“你不知道罢?皇兄的生母便是难产去世的。”
婉瑛一怔,她的确不知道。
姬芸叹了口气:“他生来便没有母亲,算命的说他孤星入命,克父克母,又招了父王忌讳。皇祖父见他可怜,便将他抱进宫里,放在身边亲自教养。后来父王宠信佞人,不堪大用,触怒皇祖父,废去他的太子之位,将他幽禁在东宫。皇兄被立为皇太孙,一举一动都有太傅教导,人变得越发老成了。皇祖父又生怕他重走了父王的老路,对他格外严厉。后来他八岁那年,皇祖父身体越来越不行,预感将不久于人世,便将皇兄唤来床边,叫他去给父王送一碗汤。”
“那汤……”
姬芸点点头:“汤里有毒。”
婉瑛心头咯噔一跳,恍惚想起那年皇帝说即便是亲生爹娘,只要欺侮了她,他也不会放过。
那时只觉得他这人行事狂悖,不遵礼法,倒没有想过背后还有这样的遭际。
姬芸望着浩瀚星空,双手枕在脑下,幽幽叹息一声:“可皇兄不知道,他那年才八岁,纵然天资聪慧,也仍然是个小孩子。他怎么想得到,皇祖父竟然要借用孙儿的手,亲自杀了自己的儿子呢。”
他终于成了皇权的傀儡,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父王喝下他亲手送来的汤后,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着断了气。
当然,这一幕姬芸并没有亲眼见到,那一年她还在母亲肚子里,她是遗腹子。
为了掩盖真相,当年东宫中的所有人都被皇祖父下令殉葬,唯独她母亲这个不起眼的太子侍妾因为怀着她,就此逃过一劫。
生下她后,母亲本来要被赐死,但是那时皇祖父已经驾崩,龙椅上坐着的人换成了皇兄。他作主保下了母亲一条性命,将她送去寺院清修,又将姬芸养在身边,像养女儿一般养大,从小到大,无论姬芸想要什么,他都有求必应。
后来姬芸去寺院拜访母亲时,听她偶然谈起过去那些事情,才恍然大悟,皇兄之所以那么纵容她,任她上天入地,应当不只是哥哥对妹妹的疼爱,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歉疚之下的弥补心理,因为他间接害死父亲,所以才导致她生出来就没见过父亲的面。
不过这也只是姬芸的猜测,皇兄从来不是会跟别人交心的人,姬芸也只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偶尔窥探他的一丝心绪。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先皇后逝世的那一年,皇兄意外地喝醉了,对着她多说了几句话,说当年那个方士批他的命格,算得果然不错,他的确是先害死了母亲,又克死了父亲,如今连皇后也没能逃过。
姬芸那时才知道,原来当年那些沉重的往事,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不值一提,只是他习惯了一切事都藏在心里,所以导致在外人看来,他冷血寡情。
“皇兄亲缘福薄,但凡是被他放在心上的人,他都格外珍惜。当年我远嫁,他又少了一个亲人,身边只剩下你,所以我临行前才向你嘱托,好好陪着他。”
“高处不胜寒,他这个人,看着冷心冷情,其实孤单得很。”
“他生母因难产去世,没有人比他更知道,生产于女子而言,是多么难跨越的一道鬼门关,所以他宁肯不生孩子,也不愿承担失去你的风险。小九啊,皇兄他是真的很爱你。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爱他,而是哪怕是怜悯,都希望你施舍他一点。你就当这是我做妹妹的一些私心罢,我希望三哥此生能过得快活一些。”
星空下的草原安宁静谧,依稀可以听见远处营地传来的羌笛声,夜风轻轻吹拂着婉瑛额前的碎发,她长久地沉默着。
姬芸正打算说句什么,一个人影远远地跑来,冲着她们挥手喊:“公主,小姐,原来你们在这里,教我好找。”
待她跑到跟前,姬芸忍不住打趣:“你主子都封妃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叫她小姐?”
春晓便不好意思地笑:“殿下,皇上打发人来问呢,天色不早,问您和娘娘什么时候回去?”
姬芸转头冲婉瑛抱怨:“瞧瞧,咱们才出来多久,这就派人出来寻了,真是你一刻不在他眼前,他就不安生。”
她从草坡上爬起来,向婉瑛递PMDUJIA出手。
“走罢,咱们回去。”
*
当夜,婉瑛洗漱过后,坐在榻上发呆。
姬珩连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听见,不免有些担心,蹲在她面前,抬头仔细观察她的脸色。
“怎么了这是,游魂呢?”
他自言自语,又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
“也没发烧。”
“是哪里不舒服么?”他抬眼看着婉瑛,神情严肃,“还是水土不服?太累了?要不叫太医来看一看?”
他们这次出巡,是带了太医随行的,领头的太医姓齐,是太医院的医正,内外科都很拿手。这些年婉瑛睡眠不好,总是失眠多梦,心神不属,都是这位齐太医负责开方子调理,他都快成了婉瑛的专属太医。
婉瑛垂眸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担忧一览无遗。
她忽然想起这三年来,自己每一次生病,他都急得团团转,夜里连觉也睡不好的样子。一旦病情迁延,就忧心如焚地让人出去沿街讨百家米,据说这是民间盛传的一种育儿风俗,只要将讨来的米煮成饭食,喂体弱多病的孩子吃下,就可以祛除病灾。
这当然是老百姓的迷信说法,可他却深信不疑,就连吕坚都笑说,陛下这些年越来越迷信了,他本来是个不信鬼神之说的人。
还有三年里次次都不落下的风筝,他始终坚信放风筝就能放走晦气的说法,每年她的生辰,都要带她上奉天门放风筝,第一年是小猫风筝,第二年是螃蟹,第三年是蝙蝠……风筝放走了,还要在她耳边说些“无病无灾,长命百岁”的吉利话。
婉瑛从前不理解他,直至今晚听了姬芸的话,或多或少能明白一些了。他或许是相信了那些方士的话,认为自己八字硬,天煞孤星,担心克死她。
“怎么不说话?”姬珩眉头皱得愈紧,“朕去叫太医。”
他起身要走,却被婉瑛的一句话绊住。
“香囊。”
香囊?
顺着她的视线,姬珩低头看向自己腰际。
这只香囊他日日佩戴,除了洗澡睡觉,几乎从未离过身。几年过去,不论他怎么珍惜,终究抵不过岁月的侵蚀,香囊已经有些许褪色,显得略微陈旧,有些地方甚至脱了线,看不出上头绣的木兰原本形状了。
“要重新绣一个给你么?”
姬珩一愣,险些以为自己听错,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你要重新绣一个香囊给朕?”
婉瑛点头,想了想,又说:“别的也可以,不一定是香囊。”
“……”
终于确信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姬珩捂着眼睛,突然失笑起来。
婉瑛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心想他是不是喝醉了,只是外表看不出来。
就在她摸不清头脑时,灼热酒气扑面而来,嘴唇被瞬间吞了进去,他吻得又凶又急,像沙漠中迷失很久的旅人,终于找寻到那一片绿洲,所以拼了命地汲取她口中津液。
密不透风的吻之下,婉瑛几乎喘不过气来,用力去推他,但压在身上的人纹丝不动。
在她快要窒息时,他终于松开了她,下巴抵在她颈窝里,贴着她的耳朵,急促地喘息:“朕很好奇,小十六究竟与你说了什么?”
婉瑛还在平复着呼吸,眼睛里含着泪水,显得楚楚可怜。
“不说?那继续亲——”
他低头就要亲下来,慌得婉瑛伸手抵住他的胸膛,实话未过脑子,脱口而出:“先太子……说先太子与太子妃的事。”
姬珩神情凝滞,半天都未有动作。
婉瑛忐忑不安,紧张地看着他。
他应该不喜欢别人提起他爹娘罢?毕竟他是个不喜欢把脆弱示于人前的人,何况这件事又是宫里的禁忌,这么多年,应该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
却没想到,在短暂的愣怔过后,他竟然笑了。
“小十六告诉你的?”
婉瑛点点头。
姬珩唇边的笑容渐渐加深:“所以小九是在可怜朕,才想要给朕绣香囊?”
“……”
婉瑛闭紧嘴不说话,但她那双清澈的眼睛,显然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姬珩捂住脸笑了:“居然被人可怜了,心情还真是……”
是生气了么?像他这样高傲的人,一定不喜欢别人可怜他罢。
婉瑛小心翼翼地道歉:“对不起。”
“不,不用对不起。”
他笑着倒在她肩上,亲昵地吻着她的耳垂,耳郭,孩子一样地撒娇:“继续可怜朕罢,你知道的,朕从小就没有了爹娘,确实需要一个人来可怜朕……不过,香囊就算了。”
“为什么?”
婉瑛被他的气息蹭得发痒,不停往后躲。
他抓住她的脸,缠绵地吻上来,唇齿相依的间隙,含混不清地说:“那些活计自有宫人去做,你不需要做这些,小九只要……继续可怜朕就行了。”
第56章 射箭 会挽雕弓如满月。
第二天, 姬芸被叫来天子王帐前兴师问罪。
“朕让你开解她,你就是这么开解的?把那些陈年旧事告诉她?”
姬芸撇撇嘴,不以为意:“你都说是陈年旧事了, 有什么不可说的?”
她论起大道理来一套又一套:“而且啊,皇兄你那一套不管用,你看都过多少年了, 小九的心还是没被你打动,当年我走的时候, 你们是什么样, 现在还是什么样。感情上的事听我的,准没错, 女儿家的心肠最软了, 小九同样也没了娘, 把你的事一说,她自然能与你感同身受, 脸面有什么要紧的, 你先博取她的同情, 让她可怜你……”
在她的絮叨声中,姬珩不由得想起昨晚的一些画面。
只要他一旦开始说他自小就没了爹娘, 身下的人就会一僵, 这时候无论提出多么荒唐无理的要求,她都会答应。
被人可怜,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
他不禁勾了勾唇角。
姬芸在他眼前挥动手指:“皇兄, 你在听么?走什么神呢?”
姬珩皱眉, 拍开她的手。
“没什么事便退下罢。”
“我怎么没事?我来找小九玩。”
她的目光朝帐篷里窥探,可惜帘子遮挡得很严实,什么也看不见。
“她在里面么?在干什么呢?”
“她在睡觉。”
“还在睡?”
姬芸咋舌, 抬头看了看天上明晃晃的太阳。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睡着,昨天半夜做贼去了……”
说着说着,作为已婚妇女并且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姬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颊迅速变得滚烫起来。
不是罢……难道是一晚上没睡?
这苦肉计的效果也太立竿见影了。
姬珩看了她一眼,撩起帘子进帐篷里去了。
姬芸在他背后凶巴巴地挥舞起拳头:“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说的就是你!”
想不到,她才得意了没几天,就又被姬珩传唤了,而这次连她都感到理亏。
起因是这几日部落里的人天天都会出去围猎,深秋时节,动物们都吃得膘肥体壮,好应付即将到来的冬季,看着丈夫打猎带回来的一堆猎物,姬芸眼红不已,她也好想去围猎啊。
草原上的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以射猎为生,连她刚满三岁的儿子昨日都带回来一只灰兔子,说要送给妹妹当宠物。而她只能留在营地里陪婉瑛聊天,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她实在是手痒。
“你要是会骑马就好了。”
某一天,她怀里抱着小女儿,坐在篝火旁无聊得昏昏欲睡,险些将孩子摔进火里。幸亏旁边的婉瑛伸手接了一下,她打个激灵,对着婉瑛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婉瑛主动问她:“骑马是什么感觉?”
说到这个,姬芸可就不困了,神采奕奕地说:“开心。骑在马背上的时候,你可以头脑空空,什么也不用想,只用握着缰绳,催动着马儿往前面跑就行了。而且你看这四海草原,荒无人烟,牛羊比人还多,四通八达,随你往哪个方向去。天地广阔无垠,没有尽头,风吹在脸上,都是自由的,我第一回 骑马跑在草原上的时候,小九,我就知道我来对地方了。”
“自由……”
婉瑛反复揣摩着这两个字,抬头笑了:“那你教我罢,我也想骑马,看看自由是什么样的感觉。”
姬珩:“……”
姬芸心虚地捂着脸,透过手指缝隙看他:“你不要再盯着我了,脸都要被你盯穿了。”
姬珩瞪了她一眼,转身进去。
婉瑛要学骑马,他不好劝阻,毕竟这是正经事,他只能另辟蹊径。
“朕教你。”
婉瑛摇摇头:“幼仪会教我。”
“怎么?你认为朕教不好你?”姬珩顿时就不高兴了,“朕的骑射功夫也不差,况且,你读书认字还是朕教会的呢。”
婉瑛诧异地抬起眼睛:“陛下有空么?”
作为名义上的天可汗,草原的共主,他每日是要升帐议事的,大到部落联姻、纷争调停,小到谁家丢了几头牛羊这样的鸡毛蒜皮,也要他来处理,忙起来的时候从清晨议到日暮,王帐里吵吵嚷嚷个不停。
婉瑛有时觉得他确实是厉害,能将不同利益的种族建立成一个联盟,要知道草原就这么大,你占了我的地,那我的牛羊就没处吃草,各部之间利益冲突,时常展开纷争,你抢夺我,我劫掠你,闹得最凶的时候,往往是汉人吃亏,那些在部落战争中失败的弱者被抢走了栖息地,就会越过边境线来抢夺汉人的粮食和财物,老百姓称之为“打草谷”。
如果说这些蛮族降服在大楚铁蹄之下,靠的是将士齐心协力作战和大楚立国以来强悍的军事实力,并不仅仅是皇帝的一人之功,但他在战争过后,却能将散乱的五胡以古盟的形式凝聚成一个整体,强者打压,弱者扶持,让那些野蛮强悍的塞外之人乖乖听话,不敢私自发动战争,就这样维持了数年的太平,这就完全依靠的是他个人的聪明才智与政治手腕了,讲求制衡的帝王之术,他实在是利用到了极致。
对于天下人来说,他确实是个贤明的君王,如果不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往事,自己甚至有可能会崇拜他,有时婉瑛会这样想。
姬珩想了想,自己确实没那工夫,也就不勉强了,只能对她说:“小心别摔着,从马背上摔下来不是小事。”
婉瑛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第二天清晨,她难得起了一个大早,穿好姬芸送来的骑装,又拿上配套的马鞭,整顿好装束就准备出发。路过一座帐篷时,却被门口的吕坚叫住。
“娘娘,且等一等,陛下有话对您说。”
婉瑛朝他身后的帐篷瞄了一眼,有些踌躇,捏了捏手中鞭子。
“幼仪还在等着我。”
吕坚笑呵呵道:“陛下正在议事,奴才进去通传一声。”
婉瑛便在原地百无聊赖地等着,听见帐篷后不时传来几句高声喧哗,叽里咕噜的,不知是哪族的语言,听上去像在吵架。
其实第一日来的时候,姬珩是在他们休息的王帐中议事的。帐篷可不分什么外间内间,起居休息都在一处,只在中间隔了扇屏风。婉瑛睡得正熟时,被吵架声闹醒,心情很烦躁,因为意识也不清醒,随手抓了个枕头丢过去。也不知道是丢中了谁,屏风那头瞬间安静了,她这才重新睡过去。
后来姬珩另外找了座帐篷议事,也吵不到她睡觉了,但此刻她听着帐篷里那乱成一锅粥的吵嚷声,心里想,皇帝最讨厌吵闹,真不知道里面的他会是什么表情。
说曹操,曹操到,正这样想着,他就撩帘出来了,距离吕坚进去传话,恐怕还没有打个喷嚏的工夫。
婉瑛不自觉站直,乖乖等着他的训话,谁知他却牵起她握着马鞭的手。
“走罢,去看看你的马。”
她的马是驸马完颜希亲自挑的,听说他爱马成痴,自小在马厩中睡着长大,是草原上知名的相马专家,与姬芸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他给婉瑛挑了一匹脾气极温驯的小马驹,个头也不高,刚好够婉瑛爬上去。
他们过去的时候,姬芸正在给马喂草料吃。
姬珩细致地检查了马鞍、马镫和缰绳,确认没有安全隐患之后,这才转头嘱咐姬芸:“要教就好好教,出了事,朕唯你是问。”
“放心罢,”姬芸举起三根手指头发誓,“我摔了自己也不会摔了她的。”
她的话在姬珩这里没有半点可信度。
鉴于他这番态度,在接下来的教学活动中,姬芸果真前所未有的小心谨慎。第一天,连马背都没让婉瑛上,论起道理来还头头是道,说什么不急着上马,要先跟马儿亲近亲近,培养一番感情。
所以婉瑛第一天只是和她牵着马在草原上溜达了一番,什么也没学成。
教的人虽然散漫,但婉瑛这个学生的态度还是很积极,甚至一改爱睡懒觉的习惯,每天清晨天不亮就起床,牵着她的小马驹出去溜。
姬珩见了就摇头,当年教她读书要是有这个劲头,说不定能才高八斗。
由于太过勤奋,她的大腿根很快被磨破了,那里的皮肤本就娇嫩,怎么禁得起成千上万次的摩擦。
夜晚姬珩替她涂药,清凉的药膏沾上伤口,疼得她一直抽气。
姬珩看一眼她皱着的眉头,有些不满:“明天别学了,你不是这块料。再这样下去,连路都走不了。”
话虽然说得难听,手上的动作却很轻柔。
婉瑛的眼泪在眼眶内打转,却说:“不……不能半途而废。嘶,轻……轻点儿。”
她抓住腿间那只粗糙的手腕,眉尖蹙起,眼圈泛红,似哭非哭地说:“疼。”
“……”
姬珩都给气笑了,放下药膏,拍了拍她的臀部。
“今晚光着睡罢。”
说罢又看了身下一眼,苦笑道:“你这是折腾自己还是折腾朕?”
没有回应。
抬头一看,榻上的人竟然已经蒙着被子睡着了。
*
一连过了一个多月,草原上的日子过得平淡且悠闲。
姬珩每天的日常便是和各族酋长在帐子里议事,时不时地去山林里打猎,带回一堆猎物。而婉瑛则跟着姬芸学骑马,每天雷打不动,早出晚归。
偶尔他也会过来观摩她的学习成果,看着她手足并用地爬上马背,笨拙地挽着缰绳,还不会控制方向,小马驹在原地打转,而一旁的姬芸暴躁抱头,生无可恋,她就算教根木头也该学会了。
姬珩面上平静无波,私下里却跟吕坚笑着说:“小十六也有被气得跳脚的一天。”
事实证明,没有一定的耐心,是教不好婉瑛的。
婉瑛也承认自己是个笨人,学会一样东西,需要很久,可是勤能补拙,笨人有笨人的方法,渐渐地,她克服了内心的恐惧,能似模似样地骑在马背上了。
这日天色晴好,敕勒川召开了射猎大会,比赛不仅有射箭、摔跤,还有赛马,胜出者能向天子讨要奖赏,各族青年们都踊跃参与。
在射箭这一项比赛中,令人感到意外的是,皇帝竟然也参加了。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都多少年没下过场了。”
连姬芸都震惊了。
婉瑛忍不住问:“陛下会射箭吗?”
姬芸笑看她一眼:“这你就放心罢,皇兄射技百步穿杨,与人比试从未输过。”
但他面临的对手毕竟是从小以射猎为生的塞外胡族,婉瑛有点怀疑这话的真实性,可当她看见一身胡服的皇帝从容进入靶场时,想法却不得不变了。
比赛分为步射和驰射,步射便是站在原地静止不动射靶,驰射的要求更高一些,要骑在马背上射箭,考验的是手眼协调的能力,这在战场上是一项很重要的本领,毕竟敌人可不会傻站着让你射中。
他在步射时射出十箭,全都例无虚发,引来阵阵喝彩。
到了驰射时,他骑在奔驰的马背上,并不只是射箭就可以了,其他骑手会前来干扰,这也是比赛默认的规则,演练的是战场上最真实的情况,大概也是存了一较高下的意思。
几个骑手像事先约定好的那样,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将他围在垓心。
姬珩文武兼修,是真刀实枪上过战场的皇帝,骑术并不比这些胡人差。只见他肩负长弓,单手控缰纵马突围,胯.下战马似与他心意相通,随着他东奔西突,越过层层围堵。
正要挽弓射箭时,一个汉子纵马朝他直奔而来,他若不避,奔马势必撞上,他若避开,这一箭注定是要脱靶的了。
其场面之惊险刺激让人忍不住为他捏了把汗,连姬芸都情不自禁半抬起身子,轻轻“啊”了一声。
众人都以为他会先拨转马头,可他却松开了缰绳,顺势挽起那把八石重的硬弓,将弓弦拉到最满,看也不看箭靶,手指一松,连坐在看台上的婉瑛都依稀听到了箭矢破空声响,只见三枚连珠箭嗖嗖疾射而去,全中靶心,尾羽颤动不止,可见臂力之强。
这时他与那名骑手的距离已到了毫末之间,他迅速紧勒缰绳,以千钧一发的角度与对方擦肩而过,这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动作却潇洒漂亮得很,充分证明了他精湛的骑术、箭术与临危不惧的能力。
赛场上静滞片刻,突然爆发出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姬珩骑在马上,神情淡淡地收了长弓,往婉瑛的方向瞟了一眼。
婉瑛还陷在那三支箭的余威里,对上他看来的视线,有些不明所以。
姬芸却懂了,笑道:“孔雀开屏了。”
之后的比赛,姬珩没有再参加,他本来只是热热身,并不是真的要跟一群毛头小伙子较量。最后的胜出者是鲜卑拓跋部的一名年轻人,他提出的心愿是要盐。
塞外获取盐的方式还停留在从盐池或岩壁中提取天然盐分的原始手段上,没有经过溶解和过滤,这样的盐不仅难吃,还带有毒素,人吃了会生病,所以塞外各族一直是向中原的盐商买盐。
大楚掌握最先进的制盐技术,实行食盐专卖,这是立国之本,不可以泄漏,但给盐是没有问题的,姬珩允诺来年赐予他们部落一千斤食盐,鲜卑人喜不自胜地走了。
一场比赛看得心满意足,姬芸嚼着风干的牛肉,扭头冲婉瑛笑道:“明天还有赛马,我也会下场。”
婉瑛好奇地问:“女子也能参加吗?”
“当然,塞外骑手不分男女,只有骑得好与不好,赢了的人还能让皇兄满足一个心愿呢,所以赛事还挺激烈的,到时你来看——”
说到这里,姬芸戛然而止,发觉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
因为她看见了对面婉瑛骤然发亮的双眸。
第57章 刺杀 “朕会带你回家。”
日暮西山, 残阳如血。
草原的日落壮阔雄浑,是别处都看不到的美景。马儿在远处低头吃着青草,雄鹰在天际翱翔, 婉瑛抱膝坐在山坡上,安静地看完了一整场日落。
随着最后一抹余晖隐入群山,天色逐渐由橘红变成了深蓝, 一轮小小的月亮挂上天幕,天黑得连近处的人脸也看不清了, 她才起身对春晓说:“走罢。”
正是晚饭时分, 营地里升起炊烟,两人回到王帐, 见一个穿着太监服饰的人鬼鬼祟祟地蹲在角落。
春晓立即喝问:“是谁?在干什么?”
小太监回过头, 不是别人, 正是慕昀。
他慌张地跪在地上,结结巴巴答:“回……回姑姑的话, 奴……奴才来擦茶具……”
春晓皱眉。
角落里确实摆着一箱子茶具, 是从玉京专程带来的, 本来是怕主子们喝不惯草原上的奶茶,预备着煮茶用的, 但来了之后, 常用的只有那一套雨过天青的成窑茶具,其他的都闲置了,箱子也就没打开过, 根本没有擦的必要。
况且就算要擦, 也轮不着他来擦。
虽然慕昀已经安分守己了三年,但皇帝对他还是颇为忌惮,平时不仅派小顺子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还不允许他进寝殿伺候。
春晓估计他又是被哪个人捉弄了,怂恿他闯入王帐来,这幸好是被她们瞧见,若是被皇帝撞见了,恐怕就没活命的机会了。
春晓正想说他两句,婉瑛突如其来地开了口。
“昀弟。”
听见这声久远的称呼,慕昀就像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回忆,身子剧烈地发起抖来,额头贴在地上。
“奴……奴才是污秽之人,不敢高攀娘娘……”
“你想回家吗?”婉瑛打断他。
回家是什么意思?终于还是要赐死他吗?
帐中有一瞬间的死寂,慕昀身子瘫软成泥,浑身冷汗淋漓,磕头哭道:“娘娘饶命……”
婉瑛垂眸看着他。
对于这个弟弟,她其实没有太深的感情,当然也没有多强烈的恨意,从前他确实仗着爹娘的宠爱在她面前作威作福,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婉瑛并不是记仇的性子,更不会恨屋及乌,他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原因只在于他是虞夫人的儿子而已。
失去身体一部分的弟弟,仿佛也失去了一部分男子气概,今年十七岁的他,身体骨架却依然小巧纤细,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下巴光洁,长不出胡子,神情总是畏畏缩缩,说话时不敢直视人的目光,像只活在阴沟里的老鼠。
婉瑛在他身上看见了过去的自己,她知道,这是长期暴力在身体里留下的痕迹。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下去罢。”
她收回视线,不再看他。
慕昀死里逃生,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手脚发软地从地上爬起来。
擦肩而过时,没有人看见他佝偻的身板逐渐挺直,眼底的卑微褪去,透出刻骨恨意。
*
夜幕降临,婉瑛洗漱完,正要上床歇息,帘子被人挑开,带进来一股劲风。
她扭头望去,皇帝阴沉着脸走了进来,看着她问:“你要赛马?”
婉瑛愣了愣,心想他应该是从姬芸那里听来的,点了点头。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精彩纷呈,像是觉得无语,又有些不解,她为什么异想天开地要参加赛马。
“你有什么心愿想让朕答应?”
他唯一想到的可能只有这个,于是干脆单刀直入:“与其想不开地去赛马,还不如直接跟朕说。”
婉瑛看着他,小声说:“我就是想赛马。”
“……”
姬珩盯着她看了好半晌,才阴恻恻地开口:“小九,你应当知道,就算你赢了,朕也不会答应让你回江陵罢?”
何况她还不一定会赢。
她是不是过于自信了,就她那骑术,才学了一个多月,不从马背上掉下来就不错了。
婉瑛低头沉默,说:“不是这个。”
那就是有所求了。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宁肯绕上这么大一个弯子,也不肯直接同他开口,但姬珩还是预感到,这应该不是什么容易满足的心愿。
想到这儿,他莫名有些心烦,捧住婉瑛的脸吻下去。
这个吻太突然,婉瑛一时有些招架不住,本能地闭紧牙关,接着唇上就被重重咬了一口,她被迫张嘴,舌头伸了进来,吻愈发深入,她头晕目眩,不一会儿就被压在了下面。
今夜的皇帝比平时更执着,更索取无度,做的过程中,他始终盯着婉瑛,似要望进她的心里去。
那双眼眸漆黑如墨,盛了太多她看不懂的感情,婉瑛不想直视,下意识闭上眼,下巴上很快传来疼痛。
“睁眼。”
冷冰冰的命令钻入耳朵。
“呃……”
婉瑛睁开眼睛,清亮的瞳孔里映着他的倒影
“对,就这样看着朕,不要闭眼,一直看着朕。”
身体和精神都无比疲惫,可因为他的话,婉瑛不敢闭上眼睛,就这样大大地睁着双眼,直到脱力地昏厥过去。
她晕过去后,姬珩只能草草了事,又翻身下床,打来热水替她擦洗。
做完善后事宜,他坐在旁边,上身打着赤膊,偏头看着睡着的人,宽阔的后背上都是指甲抓出来的红痕。
婉瑛睡得并不安稳,这些年来,她难得睡一个好觉,总是被噩梦纠缠着,今夜也是如此。
“不要……不要抓我……”
“没事的。”姬珩轻轻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痕。
“阿娘……”
“嗯。”
他盖住她的眼睛,低声说:“睡罢。”
睡着的人终于安静下来,呼吸也逐渐平稳悠长,姬珩低头看着她熟睡的面容,若有所思。
这三年来,无论他怎么穷尽心思,婉瑛也始终开心不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认识到,哪怕是贵为天子,也有自己做不到的事。
他顿时心里说不出的烦闷,辗转反侧睡不着,干脆撩帐而出,在月下散步。
一轮弦月倒悬在夜空,群星璀璨,草原万籁俱寂,只有草丛里发出的虫鸣声,有着让人心情平静下来的魔力。
散完步回来,却看见营地里火光冲天,喧嚷声一片。
姬珩快走几步上前,拦住一名侍卫询问:“出什么事了?”
那名侍卫正捧着水瓢赶去救火,一开始不知道拦住他的人是谁,直到借着月色看清皇帝的脸,连瓢带水哗啦泼在地上,慌忙跪下去道:“参加陛下!是……是鲜卑人那边走了水……”
姬珩望向大火烧起来的方位,那里有一大片鲜卑人扎营,草料场也在那个地方。
眼下已是初冬时节,天干物燥,敕勒川已经连续几月没下雨,连绵茂盛的草场就是最天然的点火材料,一点火星子都能引燃,今夜又刮的西北风,狂风助长了火势,卷起滚滚浓烟,营地都在东南角下风向,再这样烧下去,会有火烧连营的风险。
他沉着脸,往王帐的方向大步走去。
那侍卫一时不知是该先去救火还是该寸步不离保护皇上,在原地愣了片刻,最终选择拾起水瓢跟了上去。
半路正好碰见陆承带着一列缁衣卫匆匆往王帐赶去,见到姬珩,急忙迎上来。
“陛下!”
“怎么回事?”姬珩沉声问他。
“有刺客夜袭。”
陆承三言两语将事情解释清楚。
原来方才他带着人在营地巡视,却看见一个胡服打扮的人出现。胡汉两族的营地并不在一处,何况这种三更半夜时分,哪怕是部落酋长,没有允许,也不能擅自出现在天子王帐附近,兼之此人形迹可疑,陆承立刻上前将人拦下盘问,问了半天,那人支支吾吾,答不上来。陆承见他穿的鲜卑族服饰,又用鲜卑语问了几句,那人却突然亮出兵刃扑过来,被陆承一刀杀了。
“恐怕是刺客扮成胡人的样子,混入营地意图刺杀,又放火烧营制造混乱,属下已安排了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姬珩就大步流星朝王帐而去。
火势还没有烧到营地附近,但睡在帐篷里的臣子们已经被外面奔走呼号救火的声音吵醒,一个个六神无主地站在帐篷外,见了皇帝,如见到主心骨似的迎上来,哭着喊着护驾。
姬珩边走边推开他们,还没到王帐前,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尖叫。
他脸色陡变,快步掀帘走入帐篷。
烛台被打翻了,蜡烛熄灭,帐篷里漆黑一团,但他还是看清了被刺客挟持在身前的婉瑛,她的脖颈处抵着一把匕首。
姬珩蓦地顿住,呼吸粗重了几分,宛如凝固的石像,沉默地站着,刺客也没说话。
帐中形成一种诡异的对峙气氛。
陆承比他慢一步进来,见到这一幕,下意识唰地抽出身侧腰刀,银光一闪,刀还没出鞘几寸,就被姬珩反手推了回去。
“你想要什么?”
他冷冷地看着那名刺客,神态冷静,可身体却异常紧绷,拳头紧紧握着,仿佛正在拼命压抑体内嗜血的欲望。
刺客蒙着脸,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依稀可见右眼下方有一道刀疤。
片刻后,粗哑的声音响起。
“一匹快马。”
“备马。”
“陛下……”
“备马!”
姬珩转头,几乎是冲陆承吼出了这句话。
马匹很快就准备好,甚至还配备了几天的干粮和清水,所有侍卫在姬珩的命令下卸了刀箭,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
刺客在众目睽睽之下挟持婉瑛出了王帐,催促她上马。
婉瑛一手抓着马鞍,一脚勾上马镫,可她害怕得手脚哆嗦,根本没力气爬上马背。
刺客正全力戒备着四周,回头一见她还没上马,以为她故意磨蹭,拖延时间,用力推了她一把。
“上马!”
他一动,抵在婉瑛颈侧的匕首顷刻间划破了一道小口子,血珠冒了出来。
姬珩死死盯着,见那白皙的脖颈上多了一道伤口,眉头皱起来。
“刀拿稳一点,再伤到她,朕要你的命。”
他的口吻宁静而平和,像叙述一件极平常的小事,但说出口的话却充满杀意。
在场众人无不毛发悚然。
接着,他转向婉瑛,语气和神情都变得柔和:“不要怕,上马罢。慢慢来,先抓住马鞍。”
他就像一个温和亲切的老师,一步步教着婉瑛上马,要不是此刻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画面竟有种说不出的温馨。
待婉瑛终于爬上马,他脸上的温柔陡然消失,重新恢复冰冷,对刺客说道:“朕不知阁下是谁,也不知阁下是何人所派,但请你记住,你抓的这个女人,从这一刻起就是你的命,她的命在,阁下的命也在,若她出了什么事,不论跑到天涯海角,朕也能找到你,朕会亲手挖出你的眼珠,将你碎尸万段,尸身拿去喂狗。不止是你,阁下也有妻子儿女罢?再不济也有父母。你的妻女会被卖进最下等的窑子,永世为娼,你的父母会被关进诏狱,受尽天下酷刑,就算都死了也不要紧,朕会将你祖上十八代的坟墓都掘出来鞭尸——”
众人听得傻了眼。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一国之君,受孔孟教化而长大,竟当众说出掘坟鞭尸这种不像样的话……
在众人骇然无比的目光下,他轻轻地笑了,看着婉瑛问道:“小九,相信朕吗?”
婉瑛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心情复杂,说不出话,只觉得这个人最终还是疯了。
他神情温和,眉眼间是十足的把握。
“乖乖等着,什么也不要做,朕会带你回家。”
第58章 拦驾 万死不足以赎其罪。
黎明时分, 烧了一夜的大火终于扑灭,敕勒川焦土遍地,为了减少火灾损失, 众人坚壁清野,忙活了一整夜,将还未起火的营帐全都挪去了阴山脚下的背风坡。
营地里人来人往, 缁衣卫从废墟中翻找出一共十三具刺客尸体,身上都很干净, 没有刺青, 看不出底细来历。
“陛下请看。”
王帐中,陆承指着帐篷一角, 那里被刀划了一道十字裂缝, 刚好可以撕开一个容一人进出的口子。
“刺客应当就是从这里进来的。”
姬珩垂眼看着那道裂口, 因为恰巧被箱子遮挡着,所以不太明显。但王帐是用牛皮所制, 材质坚韧, 纵然是再锋利的刀刃, 也很难一下割开,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天子王帐守卫森严, 门口昼夜有人站岗, 营地里随时有侍卫来回巡逻,刺客不可能避开层层耳目在帐外动手,那只能是从内部动的手。能随意进出王帐的人, 除了他和婉瑛, 就是身边伺候的奴才。
“去把春晓叫来。”他沉声吩咐。
不过片刻工夫,春晓就跟在吕坚身后进来了,她也受到了惊吓, 昨夜眼睁睁看着刺客将婉瑛抓了去,哭得两只眼睛红肿不堪,又未曾梳洗,看着蓬头垢面,一进来就跪在地上,伏地哭泣起来。
姬珩眉头皱紧,满脸晦气:“你家小姐还没死,哭什么?”
他一夜未睡,脸色奇差,看着像修罗夜叉,这么一凶,倒把春晓的眼泪吓得止住了。
“朕问你,除了你们这些惯常伺候的人,你可曾见过别人入帐?”
春晓抽抽噎噎,本来想摇头说不曾,可目光无意识滑过角落里那口大箱子时,话音突然顿住了。
“是谁?”
姬珩眯起双眼,察觉出了端倪。
刺客能从诸多营帐中准确找到他的王帐,一定是有人引路。
“是……是小昀子……”春晓脸色煞白,“昨日我和小姐看见他在帐中,他说是擦拭茶具……”
真相已然明朗,内奸便是慕昀。
他假借干活儿的名义混入王帐,门口的守卫不知他不被允许进帐的规矩,见他穿着太监服饰,只当他是天子身侧伺候的人,也不会过多盘问。
再加上昨日射猎大会,大家都跑去草场看热闹了,帐中无人,他便用小刀将牛皮帐子割开,然后又用箱子挡着,只要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问题。
之后他告知了刺客王帐的位置和营地的巡防布置,帮助他们躲过盘查,其中一人潜入帐中,负责刺杀天子,其余人去各处放火呼应,以制造混乱,方便他们全身而退。若不是昨夜那个伪装成胡人的刺客恰巧被陆承撞上,恐怕这边的营地也要起火了。
这是一场精心预谋的刺杀,这伙人是专业的刺客,说不定是贵族专门豢养的死士,本来目标是刺杀天子,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姬珩恰好不在帐中,又被惊醒的婉瑛撞见,尖叫起来,刺客惊慌之下才挟持她做了人质。
八岁登基,十五岁亲政,执掌乾坤二十余年,姬珩这一生经历过无数场刺杀,可没有哪场刺杀令他如此愤怒,恨不得将幕后真凶拖出来千刀万剐。
他的眉目如覆上寒霜,语气都冷了三分:“苟顺呢?把他给朕提过来!”
吕坚身子一抖,正要去传话喊人,小顺子就在帐外求见。
他来得正好,姬珩立即喝令他滚进来。
小顺子几乎滚着进了帐,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一张嘴就是个坏消息。
“陛……陛下,小昀子……他,他不见了……”
即便是早有预料,姬珩心底也不免沉了一沉。
这小子装了三年的安分守己,然而姬珩从不相信他会如此老实,也不止一次说过要撵他出宫去,可婉瑛总不答应,如今他果然露出狐狸尾巴,只是不知他如何同刺客扯上关系。
他倒是机灵,知道东窗事发后,自己逃不过一个死字,腿脚溜得够快,不过,他真的以为自己不会被找到么?
小顺子打着哆嗦,从袖中掏出来一样东西,颤颤巍巍地放在地上。
“奴……奴才还在他的床铺底下,翻出这个东西……”
姬珩垂眸一看,瞬间勃然色变。
那是一只插着银针的人偶,背后还贴有黄纸,他撕下来一看,果然上面用朱砂写着婉瑛的生辰八字。
魇镇之术,历来是宫里的禁忌。
他近些年又变得格外迷信,对这些巫蛊诅咒深信不疑,顿时遍体生寒。
难怪这些年婉瑛的身体总是时好时坏,常常生病,夜里噩梦缠身,偶尔还伴随高烧不退,嘴里说着些地狱阴司报应的胡话,原来……原来都是被人给咒的!
慕昀此人,实在是万死也不足以赎其罪!
黄纸被揉皱成一团,盛怒之下,他一脚踹上小顺子的胸口。
“真是朕的好奴才!让你看着人,你就是这么看着的?”
小顺子心窝剧痛,“噗”地吐出一口血来,却不敢叫疼,哭着不停磕头。
“皇上息怒,都是奴才的错,奴才白瞎了一双狗眼……”
他还没说完,姬珩就气得暴喝一声:“叉出去!给朕狠狠地打!”
左右立刻上前,将地上瘫软的小顺子拖了出去,很快便响起棍棒击打□□的闷声。
姬珩克制住胸口乱窜的怒意,转头吩咐陆承:“去把完颜希叫过来。”
昨夜大火,女真部的营地就紧邻着火源,风一吹,火烧起来很快,来不及撤退,不少帐篷被烧毁,还死了几个老弱妇孺,损失惨重,完颜希作为一族之长,正带着人清点帐下的牛羊人马。
姬珩找他是为了借海东青,这种猎鹰从小被驯养,听得懂指令,时常用来侦查敌情,相当于空中斥候。
当初在战场上,姬珩就吃过这扁毛畜生的亏,只要看见了,就会让人射下来,但今时不同往日,草原辽阔无边,昨夜以防刺客穷途末路之下伤害婉瑛,他没有叫人去追,一夜的工夫,只怕他已经骑马跑出上百里,偌大一个草原,若漫无目的地去寻,还不知道要找上几个月,用海东青来追寻刺客踪迹,是最省时省力的方式。
完颜希提供了海东青,并表示要加入搜寻队伍。
在茫茫草原上的确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姬珩没有拒绝他。
不一会儿后,陆承也从缁衣卫中选了些身强体壮的汉子,带上足够应付几天的干粮和清水,还顺手牵了只牧羊犬。
队伍集结完毕,将要出发时,有臣子大着胆子出来拦马,说天子高坐明堂,垂拱而治,陛下不应以身犯险,让陆承带着人马去找才是上上之策。
那是名先帝朝的老臣,姬珩还是个孩子时起就在他手底下读书,挨过他的戒尺,得过他的训诲,而此刻,他坐在马上,看着这名跪在他马前声泪俱下的授业恩师,眸中一片冰冷,语气淡淡:“太傅,你再不起身,朕就要叫人来给你收尸了。”
老人两眼含泪,花白的胡子气得颤抖,无法相信这竟然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学生,宛若天崩地裂,他瘫坐在地,张嘴嚎啕起来。
“先帝爷呀!您睁开眼看一看,这就是您看好的好太孙!为了一个女人,做尽了荒唐事!先祖创业艰难,我大楚百年基业,竟要亡于一妇人之手……”
众臣见他越说越不是话,急忙上前将他拖下去了。
这样的话姬珩根本不放在耳朵里,正要策马启程,背后又传来呼喊。
“皇兄,等等我——”
姬芸急匆匆地跑来,身后还跟着她的两个孩子。
“我也要去。”
姬珩皱眉,看着一左一右傍在她身侧的儿女,孩子们还不懂事,但能从父母紧锁的眉头察觉到出了大事,两个孩子的脸上都写满紧张与恐惧,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
“你留在营地,照顾孩子。”
“孩子有乳母照顾,我要跟你们去。”
“清河,不要胡闹。”
他加重了语气,难得地叫了她的封号。
别人兴许怕他这张冷脸,姬芸从小在他身边长大,可不怕他,她上前笼住他的马头,神态严肃,固执己见。
“我不是在胡闹。皇兄,小九是我的朋友,我也担心她,我要去找她。”
“况且,”她看了眼马背上的丈夫,“驸马的汉话说得不好,我能帮你翻译。”
姬珩对女真话懂的确实不多,只知道常用的几句,还是战场用语。
他沉思片刻,下了决定。
“上马。”
*
夜幕低垂,繁星满天。
骏马在夜色中疾驰,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婉瑛被颠得胃里翻江倒海,涌起强烈的呕吐欲望,身后的人一勒缰绳,终于停了下来。
她被扔下马,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正好滚到一双靴子前,与一双畏缩的眼睛对上视线。
那人见到她,比她还要惊讶,从石头上腾地站起来。
“你……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他的问题迎来了毫不留情的一马鞭。
“你说那是天子王帐。”
刺客扯掉蒙面巾,脸上戾气横生,一双细窄眼射出寒芒。
慕昀被鞭子抽中眼皮,鲜血糊住眼睛,眼前一片血红,却愣是不敢去擦。
“是……是啊。”
刺客冷哼,用马鞭指着地上的婉瑛:“可是帐中除了这个女人,连皇帝的一根头发都看不见!”
慕昀大惊,张口结舌:“我……我不知道……”
“你敢骗我!”
刺客唰地抽出长刀,刀尖指着他的咽喉。
慕昀吓得一个腿软跪了下去,发着抖道:“不……大人,小的没有……没有骗你,那就是王帐,皇帝为什么不在里面,我……我也不知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冰冷的刀刃贴着脖颈,他闭上眼,毫无尊严地痛哭流涕,就在以为自己要死了时,旁边响起一道轻轻的声音。
“他没骗你,那的确是天子王帐,不过昨夜你出现在帐中时,陛下恰好出去了。”
“是!是!”
慕昀连连点头,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顾不上此刻替他解围的是他最恨的姐姐了,急忙顺着她的话说道:“定是如此!大人,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皇帝每晚都与她同榻入眠,她说的话一定是真的,昨夜……昨夜只是时机没赶巧……”
“闭嘴!”刺客怒声打断他。
他心底充满不耐烦,眯眼审视地上的二人,想着干脆将他们都杀死算了。
刀尖刚向那个女人偏移了半寸,忽然想起昨夜皇帝说的那番话,他的语气非常轻描淡写,却让他这个双手沾满血腥的人都胆寒了一瞬。
刺客毫不怀疑,一旦这女人有个三长两短,就算追杀到天涯海角,皇帝也不会放过他全家。
他是个死士,但死士也有妻子儿女,胆怯念头生出来的那一刹,他难得地迟疑了,手中的刀再也落不下去,刀尖忽而又偏向慕昀。
女人杀不得,这个太监总能杀。
他的眼中再次凝满杀气。
生死关头,慕昀竟然爆发出几分生平前所未有的急智,看一眼静静坐在地上的婉瑛,他哆嗦着道:“大人,我有办法!我有!”
“你有什么办法?”
“……正如小的之前所说,这女人是皇帝最疼爱的宠妃,他必定不会见死不救,朝廷兵马追上来只是时间问题,大人身手再好,也难敌千军万马。咱们只需挟持她,以换取她的安全为由,逼迫皇帝只身前来,大人在那时动手,可保万无一失。”
他咽了咽口水,豁出去道:“小的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去跟朝廷谈判。”
刺客听罢,神色几度变幻。
每一个死士在出任务前都会签下一份生死状,这次一共出来十五名弟兄,死得只剩下他一个。
刺杀已经失败,他就算回去也难逃一死,若不回去,他妻儿的性命又捏在主子手里,还不如拼尽全力放手一搏。
就像这太监说的,千军万马面前,他必死无疑,但只要皇帝肯只身前来,杀死他简直易如反掌。
第59章 追寻 似追魂索命的恶鬼。
太阳还没升起来, 天边泛出幽蓝,他们骑着马一路向西,渐渐地, 草甸越来越稀疏,变成了荒无人烟的戈壁。
终于看到一汪快干涸的湖泊,即便里面的水脏得照不出人影, 慕昀也像渴死鬼投胎似的扑到水池边,俯身迫不及待地牛饮起来。
这一路他吃了大亏, 因为只有一匹马, 承载不了三个人,刺客便将他绑在马鞍上拖着他跑, 连粮食和清水也不分给他。
婉瑛的待遇比他稍微强一点, 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的嘴唇干枯开裂,跪在池边, 用绑缚着的双手在池面舀了一捧浑浊的黄水, 刚要埋首去喝, 慕昀就用力推了她一下。
“滚开,离我远点。”
婉瑛跌坐在地, 水洒掉了, 她没有继续去接,而是轻声说了句令他难以置信的话。
“要不要逃跑?”
“你,你说什么?”
慕昀瞪大眼睛, 因为怕吵醒不远处闭目小憩的刺客, 声音压得极低:“你疯了?”
婉瑛幽幽叹了口气:“昀弟,我是为你好。”
她的目光转向树下的刺客。
“他会杀掉你。”
“你胡说!”慕昀竭力压制住内心的慌张,“他……他才不会杀我, 他还要留着我与朝廷谈判……”
“既然要谈判,为什么要一直不停地跑?”
婉瑛淡淡道:“他要逃命,带着人是累赘。”
慕昀瞪着她:“既然如此,你也难逃一死。”
婉瑛却笑了,摇头:“他不敢杀我,却能杀你。”
这话是对的,慕昀也发现了,刺客似乎对她留有几分仁慈,甚至让她坐在马背上,而不是像他一样被马拖着跑。这并非因为她是女人才怜香惜玉,而更像是一种恐惧,像在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他不再说话,惊疑不定地看向树下闭目养神的人,他不知是在真睡还是假睡,莫非他真的要杀了自己?
“他睡着了,我们可以绕去他的身后,拿石头砸晕他。”
婉瑛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轻不可闻。
光是听她描述,慕昀就怕得不行,回头却见她一副轻描淡写的神情,顿时难以理解。
“你为什么不怕?”
在他久远的印象里,依稀记得这个姐姐是很胆小的,小的时候,她都不敢在人前抬头说话。有一回,他故意抓了条虫子吓唬她,她吓得都掉进池子里去了。
婉瑛闻言一笑:“昀弟,当你连死都不怕时,自然也什么都不怕了。”
她裹紧衣襟,大漠昼夜温差大,夜间和清晨极为寒冷,被抓走时,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薄寝衣,现在被冻得嘴唇发青。
抬首望去,只见天际灰白,一轮红日在地平线上升起,海东青不断盘旋,片刻后,它飞越群山,逐渐化作看不清的黑影。
*
千里黄沙浩瀚如烟,完颜希抬手打了个手势,队伍暂时停下来休整。
众人下马,或喂马或休息。
姬芸连吹了几日风沙,人糙得不成样子,也不讲究地坐在一群男人堆里,像他们一样席地而坐,一点点地撕着干粮吃,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方。
姬珩坐在一截枯木上,凝望着远处沙丘,岿然不动,像戈壁滩上风化了千年的岩石。
婉瑛已经消失了整整三日。
这三日,他完全不眠不休,像个不需要睡觉进食的人,如果不是马儿需要吃草,恐怕他会一直不停地跑下去,直到找到人为止。
姬芸叹了口气,起身走去他身边。
“皇兄,吃点儿罢。”
姬珩扫了眼她递来的食物,没有说话,转头继续盯着前方。
姬芸忧心忡忡地劝他:“你不吃饭,也不睡觉,这样下去,小九还没找到,你就先倒下去了。吃口饭耽误不少工夫的,吃罢。”
姬珩依旧不理她。
盯着他不为所动的侧脸,姬芸知道是劝不动他了,只能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下,苦恼地托着下巴,片刻后,她终于受不了这沉默的氛围,开口安慰道:“皇兄,小九一定能找回来的,你不要太担心了。”
有空中侦查的海东青,嗅觉灵敏擅于追踪的牧羊犬,再加上一个对草原了如指掌的女真人,即便是茫茫大漠,找到人也只是时间问题。
可问题是,婉瑛消失的这三日,她会不会出事,被一个杀人如麻的刺客挟持,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到时找到的是活人还是死尸,谁也说不好。如果找到的是一具尸身……
姬芸不自觉望向身旁人,他冷静得可怕,因为连续几日未曾合眼,眼球血丝密布,就好像有一口气在支撑着他,倘若婉瑛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姬芸摇摇头,及时地扼制住了这个设想。
真是奇怪,从前只觉得他很喜欢婉瑛,就像喜爱一朵小花,一只可爱的小猫,可从什么时候起,这种喜欢竟变成了如此执着刻骨的爱?也许就像戏文中唱的那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就在她默默出神时,姬珩突然站了起来。
姬芸抬眼,见她的驸马神色匆匆地赶过来,手臂上立着那只他养大的海东青。走到跟前,他弯腰行了个礼,随即说了一句叽里咕噜的女真话。
“他说在东北方位,发现了马蹄印。”姬芸即时翻译了这句话。
姬珩神情严肃,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按剑转身,沉声下达命令。
“所有人上马,立刻出发。”
东北方位六十里外,矗立着一座早已破败的坞堡,名曰落雁城,意思是此地寒冷,大雁飞到这儿都会停下,不会再往北去了。这里曾经是抵御匈奴的前哨站,自从匈奴势力衰败后,朝廷驻军撤退到雁门关,这儿就被废弃了。经受几十年风吹雨打,曾经固若金汤的城池只剩下破损的城垣,在日复一日的风蚀作用下,上面遗留的刀箭火烧痕迹已经不太明显,向后人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血流成河的战斗。
毕竟带着两个累赘,刺客想到自己有可能会被追上,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只听马蹄声如雷,卷起黄沙漫天,一行数十骑如疾风般从背后袭掠而来,人数虽然不多,却好似有千军万马追在后头,为首的人身披一袭玄色大氅,面色冷凝,像追魂索命的恶鬼。
刺客忙不迭地骑马躲入城中,随即拽着婉瑛的衣领,将她从马上拉下来,用刀架在她脖颈一侧,逼着她往前走。
来到城墙上,刺客朝下喊话:“站住!再往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姬珩紧勒缰绳,朝后打了个手势,所有人勒马停下。
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城墙,目光落在婉瑛身上。
距离太远,黄沙弥漫,能见度很低,他其实看不清什么,但无法收回视线。
刺客朝躲在城墙后的慕昀使了个眼色:“你下去,跟他们谈判。”
当慕昀怯怯地从城墙下来,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骑在马上的姬珩顺手拿过一名缁衣卫手中的长弓,又从马鞍上挂着的箭壶中抽了一枚羽箭,慢悠悠地扯开弓弦,松手,箭矢如流星般疾射而去,恰恰好射入慕昀脚尖前半寸,箭杆埋入地面半截不止。
“……”
慕昀吓得双腿发软,面色惨白,扑通一屁股跌坐在地。
“别,别杀我,我……我是来谈……谈判的……”
“听不见。”
姬珩打断,冲他勾勾手指:“过来说。”
好半天,慕昀才壮起胆子,从地上爬起来,但双腿还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他几乎是手足并用地滚到了姬珩的马前,在那个男人居高临下的审视中,顶着发麻的头皮,吞吞吐吐地说道:“大……大人说,若……若想救她性命,就只身前去……”
话音刚落,姬珩还未开口,一旁的陆承就断然喝道:“不可!”
姬珩松松挽着马缰,投过来淡漠的一眼。
陆承立即想起出发时他是怎么对待拦驾的大臣的,那还是教过他的太傅,堂堂帝师。
他头皮一紧,换了副说辞:“陛下乃一国之君,绝不可以身涉险,属下愿只身前去营救娘娘。”
“是啊,”姬芸也忍不住附和,“皇兄,太危险了,还是让陆大人去罢。”
“不行——”
在姬芸凶神恶煞的注视下,慕昀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只能他去……”
“听见了吗?”
这种时刻,姬珩竟然笑了:“指名让朕去呢。”
他翻身下马,姬芸欲言又止:“皇兄……”
不等她说完,姬珩沉声下令:“所有人原地不动,没有朕的允许,若有上前一步者,杀无赦。”
她的话立即憋在了嗓子眼儿,愕然看着两人步行朝着前方的落雁城走去。狂风袭来,大漠里刮起了沙尘暴,二人的身形逐渐被风沙隐没。
因为害怕他在背后动手,慕昀不敢走前面,只能提心吊胆地跟随在后面。
他的身体自阉割后就停止了发育,至今仍保持着十三四岁少年单薄的身形,又因为佝偻着腰,显得愈发矮小猥琐,跟前面身姿高大、龙行虎步的姬珩比起来,就像是主子外出带着奴才随行。
盯着那如铁塔般魁梧的背影,慕昀又羡慕又嫉恨,眼里冒出怨毒的恨意。
他本来也可以,可以长得这么高,这么壮,可以生出喉结,长出胡子,而不是被人骂作娘娘腔,死阉货。都是这个人,剥夺了他成为男人的机会,将他变成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他再也娶不了妻,生不了子,甚至连他的身体都开始散发长年累月的恶臭,那是由内而外腐烂的味道,他在慢慢地死去。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背后这股强烈的视线,走在前面的姬珩突然开口:“你长姐对你不好吗?为什么要害她?”
对他好?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愤怒的火焰蒙蔽了慕昀的双眼,使他忘却了心头恐惧,尖声尖气道:“她将我害成这样,我恨她也来不及!”
姬珩轻笑了两声,淡淡道:“如果不是她,这些年,你早就死在朕手里无数回了。”
走上城墙,姬珩的视线就凝在婉瑛脸上不动了,目光细致地逐一扫遍她的全身,像在认真检查她有没有受伤,他专注得好像其他人都不存在,眼中只看得到她,哪怕是在这样剑拔弩张的场景下。
“你……”刺客终于忍不住开口。
“能把刀放下吗?”
他刚出声,就被姬珩冷淡的嗓音打断。他的目光滑过婉瑛颈侧那口雪亮的窄刀,眉头不悦地皱紧。
“看着让人心情很不好。”
明明他才是那个只身前来赴险的人,可他却从容得好像置身事外,甚至隐隐掌控着整个局面,天生的王者气势令刺客迟疑了一瞬,握着刀的手心生出了密密麻麻的汗,他紧张地吞咽唾沫,嘴上却不肯退让。
“大楚皇帝,有人派我来取你性命。”
他说话口音奇怪,似不是中原人。
姬珩缓缓拔出腰侧的天子剑,掣剑在手,淡然地看着他。
“朕许久没与人交过手了,今日便给你这个机会,若朕败在你的刀下,也算你运气好,可以拿朕的人头回去跟你主子交差了。”
闻言,一直安安静静待着的婉瑛眼睫忽地震颤了一下,不太明显,就像蝴蝶振翅。
作为人质的她已经失去作用,刺客将她推去一旁,举刀摆出迎战的架势。
千军万马之前,他没有胜算,但一对一的单打独斗,皇帝必死无疑。
就在他准备出招之时,姬珩却抬手道:“且慢。”
“怎么?”刺客露出轻蔑眼神,“你还有什么遗言?”
姬珩视他为空气,头微微偏向婉瑛,眼神温柔地说道:“小九,闭上眼睛。”
服从已经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婉延下意识闭上双眼,劲风拂起耳畔散落的三两根发丝,呜呜如鬼哭狼嚎的风声中,她听见了刀刃交错的声音。
眼泪唰地流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心脏突然钝痛。
城墙上的二人打得难解难分,姬珩的身手是从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而刺客则是从小学习的杀人之术,二人手中刀剑全都奔着对方的要害而去,一时之间战了个旗鼓相当,分不出高下。
高手交战,招招致命,自然分不出心神去关注其他。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慕昀悄悄地挪去婉瑛身后,掏出匕首抵上她的后腰。
“跟我走。”
尖利的嗓音在耳后响起,婉瑛茫然睁开眼睛,恰好看见刺客一刀捅入姬珩的腹部,将他用力抵在城墙上,为了避免刀捅得更深,他只能徒手抓着刀刃,鲜血一滴一滴,汇入脚下黄沙,红得刺目。
那一定很疼,她出神地想。
“嘭”地一声,古老的城墙终于承受不住重击,轰然倒塌,打斗的二人从高处坠落,重重摔入中庭。
这里原本是一处马厩,堆放了一些干草,上面铺着厚厚一层黄沙,因此抵御了一部分伤害,但毕竟城墙有那么高,摔下来不可能安然无事。
肋下传来钻心剧痛,刺客偏头呕出一口血,心想应该是肋骨断了,伤及内脏,但此刻已来不及多想,正要起身,黄沙扑面而来,洒入他的眼睛里,他双目涩痛,怒吼一声,还不等他抓起长刀,就感觉到了浓烈的杀气。
一把剑从旁边迅疾如电地挥出,刺客头皮发麻,只觉得脖颈处一凉,咽喉便多了一条细窄的红线,鲜血瞬间喷薄而出,他瞪着双眼,难以置信。
血雾中,一张苍白的脸鬼魅般出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带一丝感情。
“朕说过,要挖了你的眼珠,将你碎尸万段,记得吗?”
刺客双手捂住喉咙,却挡不住越来越多的血液渗出,他的视野开始模糊,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死亡的恐惧笼罩全身,喉咙发出“嗬嗬”的声响,他竭力说着最后的遗言:“我……我没有……伤她……”
“是啊,但是未经主人允许,偷走别人的猫,还要朕感谢你吗?”
失血过多,刺客双目已经涣散,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幕,是男人侧脸染血,眼神冰冷,伸出一只大手,朝他的脸探来……
挖出来的眼珠骨碌滚去一侧,姬珩撑着长剑起身,低头咳出一口血来。他也受了重伤,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身上没有哪处不痛。
风停了,沙暴止息,天地间万籁俱寂。
他拄剑望向墙头,一片废墟中,没有婉瑛的身影。
第60章 心迹 他终究还是赢得了她的心。……
骏马载着二人在无边无际的戈壁上驰骋, 风刮得人脸生痛,婉瑛想她懂得了姬芸说过的自由是什么感觉,她的身体从没这么轻盈过。
“向南去罢, ”她真诚地建议身后人,“江陵在南边,一直往南, 说不定能回家。”
狂风将她的声音割得四分五裂,但还是一字不漏地传入慕昀耳中。
“闭嘴!”他咬着牙, 气急败坏地吼, “你这个疯子!给我闭嘴!”
他早该发现,慕婉瑛就是个疯女人, 虽然她看着安安静静, 很正常, 可说的话做的事都是疯子所为。
风声中,婉瑛幽幽地问:“昀弟, 你不想回家吗?”
慕昀一边挽缰驭着马, 还要听她说这些不着边际的疯话, 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我哪儿还有家!你忘了?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过了良久,婉瑛方才迟钝地说道:“既然不是回家, 那我也不要跟着你去了。”
还不等慕昀反应过来那句“不跟着你去”是什么意思, 她的身子突然往旁边一歪,就这么从疾驰的马背上跳了下去。
“……”
疯子!疯子!
慕昀勒停坐骑,滚鞍下马, 快步跑到婉瑛跟前, 重重踢了她一脚。
“贱女人!疯女人!你害死我娘还不够!还要来害我!”
婉瑛坠马后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裹了满头满脸的沙,右腿传来钻心剧痛, 似乎是腿骨折断了,又被慕昀这样一踢,顿时两眼发黑,好似内脏都要吐出来,她疼得蜷缩起身子,却笑了。
“你觉得你娘无辜吗?”
她艰难地翻了个身,仰躺在沙地上,笑着笑着,视野一片模糊,泪水从眼角滑落。
“可是我阿娘又何尝不无辜呢?”
“你娘无辜就可以对我下手?”慕昀几乎在尖叫,“我有什么罪?我做错什么了?凭什么你们的恩怨要由我来偿还?你知不知道宫刑有多疼啊?你毁了我的一生!”
“你没有做错什么,”婉瑛平静道,“你唯一做错的,便是投生在虞氏的肚子里,成了她的儿子。”
就是这么简单,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又什么都做错了,他的出生,便是一种原罪,他注定要为母亲欠下的债偿还罪孽。
“我娘已经被你逼死了!难道这还不够吗?你说你想回家?可是你逼我娘上吊自杀,害我姐下落不明,爹也死了,这个家已经生生被你拆散!你告诉我!家在哪儿?哪里来的家可以回?”
他用力拽着婉瑛的衣领,声嘶力竭地怒吼着。
婉瑛被他拎在半空,眼神茫然片刻,随即泛出苦笑:“是啊,原来我们都无家可归了。”
记忆中的江陵也不是家,只不过是这么多年以来,她心中的一个执念而已。家不是一座冰冷冷的院子,或是芦苇荡里一条晃悠的花船,而是家人所在的地方,才称之为家,可在这世间,她已无真正意义上的亲人,阿娘已化作九泉之下的一抔黄土,亲爹也死了,妹妹下落不明,弟弟又对她恨之入骨,她在这世上无依无靠,无人牵挂,的确是无家可回了啊。
这一刻,婉瑛恍然大悟,看着慕昀,面露歉疚之意。
“对不住啊,昀弟,毁了你的一生,你杀了我罢。我也不想活了,活着太累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浑身轻松,不禁心想,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呢,早该这样了,活在世间只是受苦,死亡才是最终归宿。
看着因她的话陷入呆滞的慕昀,她温和地笑了:“下不了手吗?不要怕,昀弟,我是你的杀母仇人,又害你身体残缺,一报还一报,老天爷也不会怪你的。来,动手罢。”
她亲自将他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
慕昀双目赤红:“闭嘴!你以为我不敢吗?我早就想杀你了!”
他收紧双手,扼住那纤细脖颈。
婉瑛渐渐感觉呼吸困难,这是噩梦里重复过上万次的场景,可此刻她却不觉得害怕。
风停了,云层之后竟出了太阳,霞光万丈,阳光温暖地洒在脸上,恍惚之间,眼前生出幻觉,她好像看见了阿娘,她立在浮光跃金的云层里,朝她温柔地浅笑着。
是来接她了吗?
等一等啊,阿娘,等等女儿。
可不等她伸出手,眼前的一切骤然消失,回归冰冷的现实。
掐住喉咙的手松了,大量空气涌入肺部,婉瑛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慕昀茫然地低头,看见腹部被贯穿,突出来一只铁铸的箭镞,鲜血洇湿了周围一大片衣料,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痛,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婉瑛趴在沙地上,手肘撑着地,抬头望去,只见千里沙丘蔓延,黄沙弥漫,一人远远地自残阳中走来,他满脸鲜血,似阴司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那人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放下手中长剑,像捧起一块易碎的珍宝,捧起她的脸,目光仔细地巡视。
“弄脏了。”
他捉着袖口,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可不管怎么擦,脸上的血还是擦不干净,刚擦掉一块,脸颊上又出现了新的血渍。
“哪里受伤了吗?”
他皱着眉,抬起她的下巴,修长手指一寸寸地抚摸她的脸,甚至掀开头发,翻看她的耳朵,检查有没有伤口。
婉瑛拉下他的手指,吓得结结巴巴:“你……你……”
顺着她的视线,姬珩这才发现,流血的是自己的手,血滴在了她的脸上,所以才擦不完。
“原来是我的血。”
他不禁松了口气,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替她擦了擦,婉瑛的脸重新恢复白净,他满意地点头,目光滑过她姿势略显怪异的右腿时,停顿了片刻。
“腿怎么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腿骨,随后做出判断:“没事,回去找太医接上就好了。”
说罢撕下衣袍,替她缠绕在断腿上绑紧。
可就在这时,婉瑛双眸赫然瞪大,瞳孔紧缩,眼里现出惊恐。
下一刻,耳边响起掺满刻毒恨意的尖利嗓音。
“去死罢!”
肩膀刺痛,匕首捅了进来。
姬珩头都没回,先利索地打了个结,然后反手拔下肩头插着的匕首,看也不看地往后一扎。
慕昀捂着喷血的胳膊,摇摇晃晃地往后倒退,跌坐在地。
姬珩捡起脚边长剑,冷着脸朝他而去,还没走出几步,小腿就被人抱紧。
“算了,”婉瑛死死地抱着他,哭道,“就让他自生自灭罢,别再杀人了……”
慕昀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他本来就腹部中了一箭,方才那一招背后偷袭已耗光了他仅剩的力气,就算不补刀,他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姬珩想了想,最终还是丢弃了长剑,脱下外袍,盖在婉瑛的身上,将她背起来。
婉瑛忽然腾空,两手无措地搭在他的肩头:“为……为什么……”
“不是腿断了吗?”他淡淡道。
可是他受的伤比她更严重。
婉瑛犹豫道:“放我……下去,我自己走。”
姬珩突然叹了口气:“小九,天快黑了。”
婉瑛抬头,只见远方残阳沉入地平线,天地被暮色笼罩。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
“天黑了,大漠里冷得很,可能还会有狼群出没。小九不怕么?”
怕,当然怕,可是……
“你在流血。”婉瑛不得不提醒他。
他的肩头和腹部受了两处重伤,虽然穿着深色衣服,看不太出来,但回首来时路,血流了一地,将脚下的黄沙都染红了。人的血是有限的,血流光了就死了。
闻言,姬珩恍然顿悟:“原来小九不怕狼,而是怕朕死啊。”
婉瑛:“……”
他偏着头,有些感兴趣地问:“朕死了,你会为我流泪么?”
婉瑛没说话,只觉得这人真是没有半点忌讳,这样的话也是能随口就说的么?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荒唐的玩笑。
“看在朕快要死了的份上,小九可以说一句喜欢朕么?”
“……”
背上的人一如既往地安静,他惆怅地感叹:“死前都没能听到小九的一声喜欢,想一想,真是好遗憾啊。”
婉瑛嘴唇翕动,漏出细碎的音节。
那声音比猫叫还小,不知他的耳朵怎么就捕捉到了,满怀期待地偏过头:“说什么?喜欢朕?”
“……别,别说这样的话。”婉瑛小声嗫嚅。
姬珩有些失落,笑了笑:“朕知道了,不说。”
过了片刻,他又沉声道:“放心罢,这点儿小伤,还死不了。缁衣卫就在附近不远,迟早能找过来的。”
不知是不是为了安慰婉瑛,这番话比起方才那些玩笑要认真不少,更像是他平时的口吻,让人感到安心。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不久,他就因失血过多而昏迷了过去。
那么高大的个子,倒下去时,宛如一座巨塔的崩塌,震起无数黄沙。
随着他的倒地,婉瑛也摔在地上,她顾不上自己摔痛的腿,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见他俯卧在地,半张脸埋在沙子里。他的身子沉重得像铅块,婉瑛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翻过来。
那双锐利的眸子紧紧闭着,脸色苍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他一直都是健壮的,连病都很少生,婉瑛从没见过他有如此脆弱的时刻,一时之间吓坏了,伸出手去推他,才触碰到他的身体,就被冰得缩了回来,他的体温低得不像一个活人。
是死了么?
婉瑛颤抖着手指,去试探他的鼻息,不知是她太紧张,还是他的呼吸太微弱,她什么也没感觉到。
她扒开耳畔碎发,埋头将耳朵贴在他的左胸膛,屏息去听。
这次总算捕捉到了心跳声。
婉瑛松出一口长气,急忙脱下长袍,盖在他的身上,又握住他冰冷的双手,试图将自己的体温渡给他。
太阳落山,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今夜朗月疏星,苍穹广袤浩瀚,笼罩在无边大漠上,旷野里无风,四周寂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婉瑛坐在地上,除了等待,她毫无办法,自己的腿有伤,走不出多远,更别提还带着一个昏迷的人,只希望缁衣卫能快些赶到,可是她也不知,在救援的人到来之前,他们会不会先葬身狼腹。
皇帝躺在她旁边,她时不时地就要俯身去听他的心脏,直到听见咚咚的心跳声,才会暂时感到心安。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太安静了,以至于她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自己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这么多年,其实她一直被锁在靖国公府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里,从来没走出来过,一切不过是她生出的妄想,她没有入宫,阿娘也没有死。
越想越不安,她情不自禁地后退,碰到皇帝冷冰冰的手指,才终于有了些实感。
兴许是一个人坐着太无助了,她忍不住跟他说起话:“你知道我怕黑的,快点醒来,好不好?”
远方传来声响,似孩童在呜咽,不知是风声,还是远处的狼嚎,她侧耳去听,想起他昏倒前说大漠里有狼的话,更慌张了。
“要是狼来了,该怎么办?”
“为什么他们还不来?”
“腿好痛……”
昏迷的人依旧没有醒来,只有她自言自语,默然半晌,黑夜中响起了压抑的啜泣声。
“别死。”
冰冷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下,她坐在漆黑的旷野里,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求你别死……”
“好害怕……”
“别扔下我一个人……”
不要像阿娘一样,将她一个人扔在这世上,她太害怕了,太孤独了,所以哪怕是曾经避如洪水猛兽的他,也想要紧紧抓住。
“喜……喜欢,我喜欢你……所以,你不要死……”
他终究还是赢了,赢得了她的心。
尽管再怎么不想承认,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六年的呵护与偏宠,她做不到无动于衷。她无法否认从他这里得来的安全感,那是任何人都无法给予的,属于他独一份的安全感。
婉瑛捂着脸,泪水不断从指缝溢出。
她无比后悔,为什么不早点说呢?为什么不在他问她时,就这样告诉他呢?如果他真的死了呢?
她呜呜地哭着,一遍遍地重复着喜欢他的话语,像只受伤的小兽,紧紧地傍在姬珩身侧。
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听着那微弱的心跳,整齐的韵律有着奇异的催眠效果,就像之前无数个在他身边安眠的夜晚。身体的疲惫感一时涌来,婉瑛固执地瞪大双眼,抵抗着睡意。
不能睡,睡了狼就会过来把他们吃掉,她要保持清醒。
就在她顽强地与瞌睡做着斗争之时,远处传来了动静。
不会是狼罢?
她抬起头去看,只见沙丘上亮起了火光,似一条蜿蜒起伏的火龙,依稀能听见呼喊声。
是缁衣卫找到他们了。
像所有的重担一齐卸去,婉瑛忽然感觉眼皮前所未有的沉重,身体又痛又累,她精疲力尽地合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