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比我更爱你
庄齐酒量浅,也没喝多高的度数,人还清醒着,但面上红云滚滚,满脸娇憨的醉态。
她穿好鞋,站在唐纳言面前,怯生生地抬起眼皮看他,乌黑的瞳孔里,一股恣肆的天真明亮。她细声:“哥,我好了。”
不管做错了什么,先示弱总能收到效果。
按庄齐的歪理,她都在心里罚自己了,哥哥就不能再罚了。
唐纳言脸色虽然没好多少,但比捡鞋的时候还是缓和了些。
刚踏足时,他想不到这是一屋十九岁的孩子能闹出来的阵仗。
个个喝得醉眼迷蒙,拎回家爸妈都要认半天,勾肩搭背的,没点样子。
他们小上十岁的时候也没这么胡来过。
而他自诩精心教养过的妹妹,也不见好到哪儿去。
进来时,庄齐眸光潋滟,不胜酒力地歪在椅背上,身上披肩都乱了。
在来的路上,沈宗良夸他家且惠怎么都不会乱来时,唐纳言庆幸自己没跟着搭腔,他就知道庄齐会给他来个意想不到。
这不是吗?喝酒喝得连鞋都不在脚上了。
唐纳言居高临下地睨她一眼:“跟我回家。”
“哦。”庄齐眼睫微动,轻轻应了声。
看这个样子,回去了也免不了一场骂。
叶静宜有点担心,想上前为庄齐开脱两句,但因为案底太多,她也一起怕上了唐纳言,嘴巴张了又张,还是只打了句招呼:“纳言哥。”
唐纳言转过头看她,唇边浮起一点笑意:“静宜长这么高了。”
“没没庄齐高。”叶静宜胡言乱语道。
唐纳言和颜悦色地嘱咐了一句:“太晚了,早点回去吧。”
“哎,好的,好的,马上就回了。”
哥哥先走了一步,庄齐跟在他后面,小声朝静宜:“走了,拜拜。”
静宜用口型说了两个字——“保重。”
跨出朱漆门槛,快要下三格石阶时,唐纳言停住了。
庄齐没注意,一下子撞到了他的背上。
她也没敢叫痛,悄悄揉了揉头,哥哥的背真硬。
唐纳言侧过身子,沉声问她:“还能下得了台阶吗?”
庄齐点头,牵住哥哥的衣袖,踮脚贴附到他耳边,小声说:“不能也要自己下啊,让她们看见我要人扶的话,下次肯定要取笑我的,知道吧哥哥?”
她凑过来时,唐纳言闻到了她的呼吸,很轻,很热,伴随一道幽微的香气。
身上起了一阵颤栗,他站在浓重的夜色里,短暂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他才冷静地吩咐:“看着点儿,不要真摔了。”
庄齐点头:“嗯。”
后面一段路,唐纳言都配合着她的步子,慢慢走着。
月色下,庄齐拉着他一段袖口,两根手指攥牢了这点倚靠,走得小心翼翼。
他们路过深夜的湖边,藻荇交横的水面上,映出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时而分开,时而交叠在一起,像同一个人。
酒后胆壮,庄齐忽然很想抱一下哥哥。
她悄悄地伸出手,看见影子在背后代替自己抱住了,吃吃地笑。
到了车边,唐纳言回过头,问她笑什么。
庄齐抿紧唇,轻轻摇了下脑袋:“没有。”
唐纳言深看了她一眼:“上车吧。”
“嗯。”
车开出一段距离,唐纳言转头,看见一张娇媚小脸被路灯短暂映亮后,又暗淡下去。他有些烦躁的,伸手拧松了脖间的领带,开口道:“口笔译都考完了?”
酒劲上来了,庄齐拿头抵着车窗,一路都在打瞌睡。听见哥哥发了话,也没注意说的是什么,她懵懂地睁开眼:“嗯,就到家了?”
前面辛伯都笑了:“还没呢。齐齐,你再睡会儿。”
庄齐不敢再睡,她的眼睛望向她哥,尽可能地坐直了。
昏暗光线里,唐纳言搭膝坐着,只看得见他鼻梁高挺,下颌利落,至于是什么表情,庄齐探不出个究竟,但估计不怎么好。
她放软了音调,带着一点讨好说:“哥,要不你再问一遍?”
唐纳言哽了一下,也懒得重复刚才的废话了,反正得到的也只有搪塞。他把手边的西服递给庄齐:“我说路还长,你要睡就披着点衣服,别着凉了。”
在已经做错事的先决条件下,庄齐不敢再拒绝任何要求。
她双手接过来,很乖地穿在了身上,酒精让她的脑子短了路,被哥哥的外套裹住以后,她闻着那股温柔香气忘了形,又深深地、用力地嗅了一下,把头靠在软垫上,心满意足地睡过去。
静谧的车厢内,目睹这一切发生的唐纳言,忽然感到有些晕眩。
庄齐那一口像真切地嗅在了他身上。
也许妹妹没别的意思,只是闻到了钟意的气味,但他却因此发烫发热,沉闷的胸口被心跳鼓噪着,耳根子悄悄红了。
唐纳言别开脸,剥开一粒衬衫扣子时,大力地吞了下喉结。
京里的秋天太干了,连夜晚的空气都这么燥热,燥到他不舒服地去摸烟。但这是在车上,家里小妹妹还睡着,怎么好抽呢?
他已经伸到中控台上的手又缩了回来。
唐纳言左手搭着右手手腕,一并覆于膝盖上,不像往日松弛的样子,倒像是在互相压制,好让自己保持这个状态。
总之冷静克制一些比较好。时常反思自省,才不会出什么乱子。
至于是什么样的乱子,他心里也没数。
左拐时,辛伯为了避让一个行人,车身稍微摆动了下。
已经睡熟的庄齐闭着眼,身体在惯性作用下歪倒了,栽在她哥哥怀里。
唐纳言一愣,因为刚才不正常的反应,一时倒不知道怎么办了。他缓了缓,吐出两口紧绷的呼吸后,才伸手抱稳了她,是怕她再翻到座位下面。
他的掌心不可避免地蹭到妹妹的手臂上,冰冰凉,光滑细腻。
就这么一点凉意,就让唐纳言浑身不适,他倒不冷,反而越来越燥。下一秒,他胡乱地扯过车上的毯子,松松包住他的妹妹,仿佛给这层兄妹关系,又加上了一道保险。
庄齐睡得沉,柔白的面颊上晕着一层淡粉,娇润的嘴唇在梦里微微张着。她的脸贴在唐纳言的黑色衬衫上,舒服地蹭了两下。
唐纳言扶稳了她的头,借着窗外漏进来的一点灯光,垂眸静静看她。
庄齐小时候身体不好,十多岁了还总是发烧,一到换季就闹病。不知道多少个深夜,他都是这样抱着发热的妹妹,奔波于家和医院之间。
那个时候,她也是这样睡在自己身上,小脸烧得滚烫,一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腰,迷糊地问:“哥,今天让我睡你房间吧,好不好?”
对十岁出头的庄齐而言,哥哥的卧室里满是浅淡温柔的气味,是最令人安心的地方,她对睡在这里有执念。半夜做了噩梦,自己爬到他的床上,缩在哥哥怀里,很快就能再度入睡。
唐纳言很严厉地教训过她多次,不可以再这样。
但一到妹妹生病,她软绵绵地躺在他怀里,用柔弱可怜的声音央求他,唐纳言总狠不下心摇头。不记得多少次了,他把庄齐放到他的床上,自己从外面搬来一把椅子,静静坐在旁边守着她,等妹妹睡熟了,再去榻上眯会儿。
庄齐过分的依赖和眷恋,曾一度令唐纳言觉得头疼。
他也没养过孩子,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教会妹妹清晰地划分出边界,什么事能够偶尔为之,哪里又是一根红线,绝对不能踩。
严格说起来,他自己做的也并非十全十美。
时常觉得妹妹天真可爱,就忍不住把她抱在膝头。看书也好,喝茶也好,都要把她带在身边,稍微分别一刻,他就不那么心定了。
要是那个时候小齐懂事,也像现在一样伶牙俐齿的,大概会质问他:“哥,你所说的界限就是这样吗?”
可等到庄齐上了大学,情况好像突然转变了。
变成如今这样,七分的礼貌里有五分都是疏远。
车子开进大院时,庄齐还是没醒,因为靠在哥哥身上,反而睡得更熟了。
辛伯停好车,回头看了一眼:“这怎么办?把齐齐叫醒吗?”
唐纳言轻摆了下手:“您先开门,我把她抱回房间。”
他抱着庄齐下车时,怀里的女孩似乎有感应,头转了下,发出一句极短的梦呓后,亲昵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院子里的夜太静了,庄齐在梦里叫的那声哥哥,就那么钻入他耳中。
她的声音很轻,又很黏,像春天被细雨打湿的杏花,从枝头掉下来,落在过路行人的面颊上,一下就粘住了。
唐纳言抱着她的一双手僵了僵。
他低了低头,鬼使神差的,也轻轻嗯了一声,做梦一样。
他把庄齐抱上了楼,放到她卧室的床上,又替她掖好被角。好久没做这些事,唐纳言还有点恍惚,以为回到了过去。
但妹妹都已经大了。
走到门口,快要关上门时,他不放心,又踱步回去,拧亮了一盏夜灯,免得小孩子半夜起来害怕,像上次一样摔跤就不好了。
这一夜庄齐睡得很沉。
一个乱七八糟的梦都没做,天就亮了。
醒来时,她看着身上皱成一团的礼服,就知道大事不好。自己肯定是在车上就睡着了,因为她对到家这事儿一点印象都没有,大脑一片空白。
庄齐打了个哈欠,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去洗漱,脱下衣服时,她闻了闻自己,依稀还有一股酒气,和在会所里沾上的烟味。
哥哥那么讲究的人,领着她回来的时候,一定嫌死她了。
吹干头发后,她换了套衣服下楼。
庄齐走得很慢,一边下着台阶,一边观察她哥。
但唐纳言坐在沙发上,穿着宽松休闲的浅灰色线衫,聚精会神地翻着手上的刊物,没有多余的动作或表情。
她没敢惊动他,蹑手蹑脚地绕过客厅,去厨房找早餐。
蓉姨正系着围裙在洗盘子,一转头看见庄齐站在身后,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哦哟,你要吓死我啊。”
“嘘,您小点声儿。”庄齐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她说:“别让我哥听见了。”
蓉姨端上鲜奶,带着她往餐厅去:“你呀,女孩子家的,在外面喝那么多酒做什么,来吃早餐了。”
“咦?您怎么知道我喝酒了?”庄齐夹起一个小笼包说。
蓉姨站在餐桌边,又倒了杯茶端给她:“老大早上说的。喏,他吩咐我给你煮的,醒酒茶。”
庄齐鼓着腮帮子说:“不用了吧,我那又不是喝醉,是太累了。”
蓉姨说:“那我不管,你把茶喝了。”
她瞄了一眼客厅,小心打探道:“哥还说什么了?没骂我吧?”
“老大修养那么好,怎么会在我们面前说你一个不字,一会儿你自己去问他。”蓉姨说完,利落地收拾好,就又出去忙了。
庄齐磨磨蹭蹭的,半天才挨到客厅里,坐在她哥旁边。
她今天的百褶裙有点短,落座时,伸手拉了下穿到膝盖上的小腿袜,免得又要被说。
庄齐抿着嘴,斜了一眼他手上那篇文章的署名,“唐纳言著”这四个字端正印在那儿。她小声问:“这是哥哥写的?”
“嗯。”唐纳言像是看累了,他随手丢在了一边,摁了下鼻梁说:“去年发表的,写了点对于集团战略部署的建议,刚见刊。”
庄齐看了眼杂志封面,长长地哦了声。
“你哦什么?”唐纳言往后靠了靠,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睁开眼睛看她。
庄齐说:“不是谁都能在这种权威刊物上发文的,我觉得哥哥很厉害。”
唐纳言笑了下:“以为拍两句马屁我就不批评你了,该说的我还是”
“你还是要说。女孩子在外面聚会,说笑是可以的,但喝得醉醺醺的,不像话。出了问题谁能负责?”庄齐打断他,替他把剩下的台词讲完。
这样的老生常谈,她都能背下来了。
听后,唐纳言好气又好笑地说:“记得这么清楚还是要喝,就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是吧?”
她竖起四根手指:“我发誓昨天是个意外。我没有喝多,就是有点犯困而已,哪知道一下就睡过去了,但绝对和喝酒无关。”
唐纳言不想和她辩了,辩也辩不过。
他点头:“好了,过去了就不提了,下不为例。”
“嗯,谢谢哥哥。”庄齐不能更同意了,她拿起茶几上的杯子,战术性地喝了口茶。
唐纳言刚想再说句什么,这时手机响了。
他接起来,很官方的口吻:“文莉,你好。”
听见这个名字,庄齐捏着杯口的手指颤了下。
面上装着不在意,但她还是本能地竖起了耳朵,全神贯注地去听,听她和哥哥会说些什么。
张医生好像是在约哥哥出去。
而唐纳言重复了一遍时间:“今天晚上吗?”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又说:“好,我先看一下安排,再回复你。”
庄齐放下杯子,因为力气用大了点,剩下半杯水摇摇晃晃的,跟她的心一样忐忑。
什么东西没问题?是正式开始约会了吗?难道他们已经交往了?如果是的话,口气应该不会这么生硬?
而且看哥哥随便的态度,也不像是接女友的电话。
她左看右看,假设来又假设去,试图抓住每一个隐蔽的细节,来推翻令她感到害怕的结论。
这些念头逼得庄齐抬头去看唐纳言。
他已经挂了电话,后背挺直而优雅地坐在沙发上,表情平淡未见任何明显变化,眼神也是她永远难懂的晦暗不明。
见妹妹这么盯着自己,唐纳言也疑惑:“小齐,怎么了?”
“文莉姐找你吗?”庄齐很直接地问了出来,她太想知道。
他笑:“你不是就坐在这儿吗?没听见?”
那一刻,庄齐突然很讨厌哥哥的稀松平常。
这不是什么值得发笑的事情,根本不是。
她垂下头:“那她是找你做什么呢?”
唐纳言解释了下:“文莉说,今晚有场芭蕾舞剧,叫什么”
“安娜卡列尼娜。”庄齐眼神空洞地盯着地毯,凭意识动着嘴唇:“圣彼得堡艾夫曼舞团再登国家大剧院,今天是第一场。”
他嗯了声:“好像是这么个名儿,张文莉说的太快了,我没仔细听。”
庄齐讥诮地勾了下唇,冷冷地问:“那哥哥现在听清了,要陪她去吗?”
唐纳言越来越奇怪,他皱眉,面色凝重地看着他妹妹。
他那个心思敏感纤弱,喜欢胡乱猜疑的妹妹。
联想起上次庄齐在医院的表现,他隐约猜到一种可能:“小齐,你是不是不喜欢张文莉?难道她私下说过你什么吗?”
照理来说不会的。
张文莉不是多事的性格,因为年纪上差了许多,和妹妹接触也很少。而他妹妹,虽然不大喜欢接触生人,但也不会轻易讨厌谁。
庄齐两只手垂在裙子两端,透气的羊绒布料密封在她掌心里,渗进了一层薄汗,体内惶恐的湿气快从眼睛里蒸发出来。
她比不了哥哥,没有一颗方寸不乱之心。
她敏感孱弱,只是一段还没答应下来的邀请,就让她紧张嫉妒,好像已经失去了哥哥一百次。但事实是,她连一次都不能忍受。
在学校的时候,她刻意地对哥哥不闻不问,就是怕自己会失控。
她才不是什么乖小孩。她不是棠因,也不是静宜,她从小就没有得到过健全的爱,拿什么养出高雅纯洁的性格?她身上为人称赞的部分,本就是她善意的伪装,是在这个阶层里,安稳生活下去的保护色。
如今连这么一点,她手心向上从哥哥那里讨来的呵护,都要不属于她了。
庄齐觉得脑袋好胀,她无法亲眼面对这个现实,咬着牙告诉唐纳言:“她没说过我,一直都对我挺客气的。但是,我不喜欢她,很不喜欢。”
“这叫什么话,你怎么可以这样?”唐纳言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小齐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横的?这和自己教给她的一切背道而驰,半点大家小姐的风范都没有。
庄齐黑压压的睫毛,最终被那股蒸腾而起的热气熏湿了。
她扭过头,背对着唐纳言站起来:“哥哥就当我酒还没醒吧,我先上楼了。”
“站住!”唐纳言不许她走,尤其不许她就这样走掉,什么都还没说清。
他站到庄齐面前,刚要开口说点什么,却看见她在揩眼泪。
唐纳言更不解,他扳过庄齐的肩膀问:“你最近很爱哭,告诉哥哥,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说张文莉,你就”
“和她没关系!能不能不要再提这个名字了,我不想听。”庄齐忽然尖叫着喊出来,说完就捂上了耳朵。
唐纳言一怔,他从没看过这副模样的庄齐,有种近乎凄艳的鲜活生动。她的脸被阴惨的心绪笼罩,却意外地更显明媚秀美,和平时的乖巧很不同。
过了片刻,他嘴里说着“好了”,就要伸手去把妹妹的手拿下来,但一挨上庄齐,她就像触了电似的,整个人往后退了一大步。
她委屈地瞪他,视他为洪水猛兽。
庄齐头好痛,这股昏涨一口吞掉她的理智。
她撅着唇哭诉道:“哥哥不要再碰到我了,你每次碰我,我脑子里都在想别的。我为什么不喜欢文莉姐?不,我也不是单单不喜欢她,我不喜欢所有接近你的女人,她只是其中一个!不管是她,还是她们,都不会比我更爱你,我说的够清楚了吧,可以别再问了吗?”
真相是如此容易被挑破。现实与虚妄之间,也只不过隔着一张薄薄的宣纸,蘸上一圈眼泪就被浸透了。
她说出来了。
这么多年的心事,几句话就说尽了。
庄齐觉得好轻松,总算不必再在深夜里,不停地向内心阐释自己,左右互博。她真的应该早点说的,只要不在乎回应,也许根本就没有回应。
像海底地壳发生大规模的上下错动,此刻唐纳言的心里掀起了一场海啸,海面风高浪急。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听力,又怀疑妹妹对于语言文字的驾驭能力,怀疑是她曲解了什么。那一瞬间,他怀疑起了所有。
他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情绪仿佛一匹还没训练纯熟,却先脱了缰的野马,根本不在控制范围内。
望着妹妹痛苦而倔强的眼神,唐纳言深深地吸了两口气。
他知道,她没有在开玩笑,她说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但不代表是对的。
唐纳言急于让自己镇定下来,他需要说点什么来纠正她,否则全乱了。
他绷紧了脸,语气严肃到不能再严肃,抬高声音吼她:“听听你自己说的,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还知道我是谁吗?”
这些年来,无论庄齐犯了什么错,他都能很平稳地引导和修正,温和地把道理教给她。像这样接近苛责的语气,还是第一次。
言辞越是强硬,唐纳言越止不住的察觉到,自己有多色厉内荏。否则何必如此反常,用这么大的声音来责骂妹妹呢?是怕自己也不信吗?
另外,最后这句兄妹身份,又是强调给谁听的?
“我就料到会是这样。”庄齐苍白又绝望地笑了下,仿佛自言自语。
说完,她飞快地走到门口,泪眼模糊地弯下腰去穿鞋,接连几趟,脚后跟都没办法顺利塞进去。
好不容易成功了,站起来又是一阵头晕,她扶着柜子稳了稳身形,才拉开门跑了。
庄齐吹着迎面而来的冷风,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好像也没有哪里可以去。
但不计后果地说完那些以后,她一个人在家里面对哥哥,实在太窒息了。她喘不上气,每一下竭尽全力的喘息,都像会要了她的命。
庄齐走出大院,随手在路上拦了一辆车。
坐上去以后,司机问她去哪儿,她也只是哭,哭得司机都害怕。
师傅问她:“闺女,你碰到什么难事儿了?要不我送你去报警?”
噗的一下,一个鼻涕泡炸开了,庄齐擦了擦。
报警有什么用?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她哥哥也不喜欢她。
唐纳言那个眼神明白地告诉她,他打心底里觉得,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疯子。
庄齐随口报了个地名:“您就先往那边开吧。”
“唷,你朋友住那地儿呢。”师傅一听来了精神,和她侃上了。
庄齐抹着泪点头:“是我最好的朋友。”
师傅安慰她说:“瞧瞧,你都和这样的人物当朋友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啊?人这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高高兴兴的多好。”
她哎了一声:“我知道了,谢谢您。”
到了地方,庄齐付完钱下车。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才发现多出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哥哥打的。
庄齐在冷风里吸了吸鼻子,没有回。
她走到工作人员那里,主动拿出身份证登记,说要去叶家。
这会儿静宜刚醒,穿了件翠色真丝浴袍,在桌边吃早餐。
听阿姨说唐小姐来了,她飞快地擦了一下嘴,起身去迎庄齐。
她脸上的笑,在看见庄齐湿淋淋的睫毛时,迅速冷却了。静宜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你怎么了?”
庄齐欲言又止的,抽抽搭搭地看她。
眼看又要哭了,静宜忙捂住了她的嘴,小声说:“老叶在见客人,他大老粗一个,也不会怜香惜玉,我们去楼上哭。”
两个女孩子关起房门来说悄悄话。
一开始,庄齐还有点扭捏,毕竟这件事情,她对谁都没说过。
是在静宜的逼问下,加上她洪流般的情绪也要有个出口,庄齐才吞吐地说了。
十几分钟后,静宜听懂了事情原委,她简单总结了下:“你喜欢上了你哥,被逼得对他吐露了心声,但被他批评了,是这样?”
庄齐抽了张纸,摁着睫毛问:“静宜,你不震惊吗?不骂我吗?”
“惊讶多少有点,毕竟那是把你养大的哥哥,比亲的还亲呢。”静宜抱着一个丝绒靠垫,感同身受地说:“但我骂你干嘛?只是爱慕的对象出了点偏差,又没伤天害理。你是我姐们儿,别说是喜欢你哥哥了,你就是脚踩七八条船,我也让你稳稳当当的!”
庄齐的眼眶红彤彤的,她说:“我哥骂我了。他好生气,从小到大,他都没那么大声地骂过我,他一定觉得我精神不正常,说不定都后悔养我了。”
静宜拉过她的手,在掌心里反复搓热了:“你先不要管你哥,他比你大九岁呢,自己的心情还处理不好吗?你就考虑自己,这么说完之后,你觉得怎么样?”
她想了想,说:“像脱掉了一件湿棉袄,很轻快。”
勒着脖子的绳索是断了,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难题和麻烦。
接下去,她要怎么面对哥哥才好呢?
静宜笑着摊了下手:“那就可以了,你要记住,最终是你的感受超过所有,你要想尽一切办法取悦自己,而不是变着法儿地内耗。”
庄齐闷闷地说:“我是说个痛快了,但也回不了家了。”
“幼稚!”静宜戳了下她的脑门,她说:“我不信纳言哥会不让你进门,像他那种成熟稳重的男人,至多懵个几分钟也就回神了。他什么复杂局势没见过,还能被这道题目给难住!我猜啊,他估计会当什么都没发生,轻轻揭过。”
庄齐有气无力地说:“我和你想的一样。按我哥的脾气,他一定选择冷处理,然后呢,关于他的婚事,一个字都不会再提,免得又刺激到我。等时间一长,这事儿就消化了。”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吗?”静宜拧起眉毛来看她,分析说:“既不会出什么变数,你也可以继续当二小姐,就是兄妹照面难为情一点,你少回去两趟不就好了。”
太阳还在天上悬着,远处混沌地飘来几朵云,半遮半掩下,屋子里的日光也变朦胧了,像拢着一层薄纱。
沉默了很久,静宜又忽然问她:“只是这样的话,总觉得不那么甘心,是吧?”
庄齐歪在沙发另一头,尖细的指尖抓着抱枕上的金线,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她问静宜:“换了是你呢?能心平气和吗?”
她毫不犹豫地摇头,叹气说:“当然不会,毕竟爱上的第一个男人哪,一生也就这么一个。”
过了会儿,庄齐把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扯了两下:“要是我当时能忍住就好了,再熬一熬,熬到出国就什么事都没有。”
“你不要再自责了。”静宜把她的手拿了下来,骂道:“你才多大呀,为什么总要求自己像个完人一样?你当然可以表达你的所想所感!这又不是研究两弹一星,错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谈话进行到这里,静宜起身去点香。她收藏了很多香料,都是每年过生日的时候,各地的叔叔伯伯送到家里来的,稀有而名贵。
对于叶小姐的爱好,这些半生不熟的人要比她爸妈清楚多了,她有一阵子迷恋插屏,很快就收到了各式各样的,碧玺、青金石、景泰蓝的,应有尽有。后来腻了,家里面也堆不下,就送给了身边的同学把玩,班上每个人都收过她的礼物。
静宜烧了块奇楠香,扔进香炉里,又躺回了庄齐身边。
淡青色的烟从鎏金兽首炉中飘出来,一室清甜。
庄齐面前浮动着一层昏昧的雾霭,渐渐看不清了。
她闭上眼,贴着静宜快要睡着时,才想起来问:“那年为什么和谦明分手?”
静宜昏昏沉沉地笑:“你说呢,当然是老叶看不上他。”
“就是这样?”庄齐问。
她嗯了声:“真相往往比谎言简单得多,就是这样。”
庄齐说:“我哥说过这个浅显的原因,我没信。”
静宜撇了撇嘴:“就是因为太浅显了,我一开始也不信呢。我心想,老叶不至于势利成这样吧?事实证明他就是。不说这个,睡一觉吧,剩下的,醒了再说。”
这一觉睡得浅,梦里有哥哥深沉模糊的面容。
他失望地看着庄齐,对她说:“你以后不要再进我家的门了,我不要一个不知廉耻的妹妹,你出去。”
醒来时,枕头上一片还没完全干掉的水痕。
庄齐睁眼看着天花板上的浮雕,梦里又哭了好久。
静宜坐在沙发上,看她醒了,笑说:“饿了吧齐齐?去吃饭。”
但庄齐摇头,她掀开身上的薄毯:“我要回家了。”
“回家?现在?”静宜放下手机走过来。
庄齐说:“对,我不能躲一辈子,总要去面对。”
她不能一直逃避这个尖锐又伤人的事实。
不管哥哥怎么看待她,把她当作什么都可以,她都要回去收拾残局。
她已经失去了哥哥,担当和勇气要有的。
未来的路还有几十年,这样就接受不了的话,怎么走得下去呢?
这是坎坷的命数唯一教会庄齐的东西。
静宜送她下楼,路上一直挽着她的手:“也不用怕,有任何事给我打电话,我随叫随到。”
“谢谢你,静宜。”庄齐站在门口和她道了别,从花园里出去了。
静宜看着她走远,刚要回去,听见她爸在叫她。
叶闻天拿了把锄头,穿着一双黑套鞋,一看就翻了地回来。
他接过秘书递过来的帕子,擦了一下汗:“齐齐走了?”
静宜点头:“走了,直面惨淡人生去了。”
“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叫人生?”叶闻天笑说。
她不想解释这些,啧了下:“我说爸,你那个地是土不好,种什么进去都烂根,还翻它干嘛?”
“这你不要管。”叶闻天瞪了女儿一下,他说:“今晚有场什么芭蕾舞剧,你王伯伯给了我一张票,你去看看。”
静宜接过来,看了一眼就哼上了:“哟呵,贵宾席。不用说啰,我又和王不逾坐一起,这就是你们的鬼主意,对吧?”
叶闻天推开门进去:“少废话,你听家里安排就行了。”
静宜回嘴道:“安排,天天就是安排,安排到我死!”
听了这一句,叶闻天拎着手里的锄头就要过来。
在这之前,静宜赶紧跑上了楼:“我去还不行吗?”
秘书顺手接过,他笑说:“静静就这么个性子,您跟她动什么气?”
叶闻天站着喝了口茶:“还嫌我指手画脚,她要是自己有打算有眼光,我有清闲不会享!”
“您觉得雷家不好,浑身重利轻义的小家子气,静静不也听了您的,从此就没再来往了吗?”秘书说。
叶闻天把紫砂壶扣在手里,他说:“没看她跟我闹的,出国读了两年书才回来吗?”
“嗐,这就已经够懂事的了。”
“算了,不谈这些了,去书房吧。”
第13章 桌子下面
庄齐走了以后,唐纳言在客厅里站了很久。
他的脚陷在柔软的地毯里,目光跟随妹妹转向窗外时,视野被一片树木遮蔽,入眼是层层叠叠的绿,尽头相接处,轻缈地游荡着绵白的云。
“不管是她,还是她们,都不会比我更爱你!”
这句话像炸雷,在唐纳言的脑子里震了一次又一次。
庄齐爱他,她居然说爱他。
是哪一种爱?妹妹对哥哥吗?还是别的什么。
她才多大,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只怕分也分不清。
唐纳言沉下一口气,脚步虚浮地上了楼,回到书房坐下。
抬头是四面到顶的柜子,上面摆满宽厚不一的圣贤书,他被这些仁义道德围困多年,驯化多年,最终也成了书中刻画的标本,克己慎独,守心明性。
唐纳言跌坐在厚重的靠椅上,开始一步步往前追溯,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到底哪个地方出了岔子。
是他过去的哪一个举止失了分寸,让青春期的妹妹有了遐想,还是他说的一些话产生了歧义,才将引诱她至此?
他想了很久,仿佛处处都没有错,又仿佛处处是纰漏。
越界和守界,这道无形的界限在哪里,由谁来定,唐纳言不晓得。
事实上,也没有一个兄妹相处的范本可供参考,像划定法律职责范围一样清晰地指出,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
唐纳言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
天色暗下来时,面前的汝瓷小缸里已积满烟头。
他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份棘手的家庭伦理关系。
而更为棘手的,是在妹妹说出这番话以后,他本人的心情。
他今年快三十岁,虽然忙于学业、工作和照顾妹妹,从没有涉嫌过男女情感纠葛,但也不是愣头小子了。
尤其是这些年,挤到他身边来的姑娘也不在少数。
在这当中,妖娆者有,清纯者有,更兼妩媚娇俏的。但唐纳言总是敷衍了事,所有的关联全止步于酒局,下了桌,谈完了事,他连看一眼都懒得。
至于打小认识的闺秀,譬如张文莉,唐纳言则以礼相待,交际都框限在规矩内。
他对爱情,对婚姻,甚至对由此衍生出的性,俱是相当冷淡的态度。
唐纳言也想过自己的终身。
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听从唐伯平的安排,娶一个权势地位对等的姑娘,人选就在他礼待的闺秀们之中,而结婚后,他也将十年如一日地礼待她,象征性地生一个孩子,相敬如宾地过完后半辈子。
就这样的日子,怎么还能对爱提得起兴趣呢?
听起来就令人气馁灰心,真要辩驳起来,没有爱反倒是件好事了。
但在庄齐说出爱他时,除了气愤、不可思议之外,唐纳言也不敢保证,他心里没有一丝惊喜。
唐纳言反复想起妹妹那双布满雾气的漂亮眼睛。
只要他一闭眼,面前就是少女湿润的脸颊,而他因此心跳加速。
那么,他现在应该教育妹妹,告诉她这根本不是爱,只是在兄妹相依的过程中,情感发生了错误的移位,拿出耐心来慢慢纠正。
还是姑且认定这是真的,是一件不可更改的事实,然后迅速将妹妹送出国,让她一个人去冷静,以达到拨乱反正的目的。
考虑到最后,唐纳言夹着烟往唇边送,慢条斯理地抽了几口后,他勾起嘴角,讽刺地笑出了声。
要命的是,这两个最稳妥的办法,他哪一个都不愿执行,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他的思绪起起伏伏,眼看着外面的天色沉下来,像电影蒙太奇的转场。
楼下响起了轻微的交谈声。
好像是蓉姨在问:“齐齐,你一天去哪儿了?”
后面唐纳言就听不清了,妹妹的声音一向轻柔。
没多久,书房的门被敲了三下。
唐纳言伸手掐灭了烟,喉结不受控制地滚了滚:“进来。”
房内一豆灯光,袅袅的白烟散开在黑夜的边缘。
窗户紧闭着,连温热的风也刮不进来,气氛是濒死的沉默。
庄齐懂一鼓作气的道理,她的勇气随时都会消失,所以一回来就来找哥哥。她尽量镇定地走着,走到唐纳言的对面,拉开一把椅子坐下。
她的手交握在一起,藏在桌子下面。
唐纳言没说话,他借着微弱的光亮打量她。
他粉青调瓷瓶一样薄脆的妹妹,此刻勇敢坚强地坐在他的面前。
过了会儿,庄齐开口说:“哥,我回来了。”
唐纳言点头:“天也黑了,你回来了就好。”
庄齐看了看窗外,十几年来都没什么变化。
树还是这些树,来来往往的,也还是这些人。
她忽然笑了:“小时候我喜欢在外面疯,但只要天一黑,我就知道得马上回家,要不然哥哥该着急了。哥哥记挂了我十二年,看着我今天这个样子,是不是很难过?”
唐纳言沉默地看着她。
她笑起来很乖,白软的脸颊上一浅一深两个酒窝。
他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就被庄齐抢了先:“哥,如果你还是要骂我,我就坐在这里听完。但你不用怕,我不会影响你什么的,也不会再发疯了。你觉得我恶心,不想看见我,我今晚就搬出去。”
真是小孩子讲话。
他能怕她什么?他只怕他自己。
唐纳言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你要搬到哪里去?”
“学校。”庄齐低下头,眼波含水,小声地说:“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我总是不回来住,因为我怕见哥哥。我管不住自己,就怕出现今天这样的事,但还是发生了。哥,我很抱歉。”
这番话听得唐纳言一阵揪心。
他温然出声:“今天是哥哥不对,我不会再因为这件事骂你,你哪里都不准去,事情也没你想得那么糟糕。”
他无法同妹妹一样,用恶心这种字眼来形容他养出来的女孩。
她是他精心呵护大的,比谁都更美丽高贵。
但他在此刻,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安抚她。
他自己脑中也一团浆糊,说什么都难免加深误会,还是想清楚了再开口。
庄齐明白了。
哥哥永远是一个明德惟馨的君子。
他只是不爱她而已,不代表从此不管她。
她点点头,看见窗户上自己的剪影。左侧的头发拢起来,黑亮的尾部温顺地趴在肩头,堆叠成轻柔的曲线。庄齐轻声说:“知道了,我听哥哥的。”
唐纳言拿下巴点了点门外:“回房去休息。”
庄齐起身离开。
也许成长的代价,就是和浪漫理想主义彻底割席。
那些梦幻而绮丽的、关于哥哥的想象,以后都不会再有。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她现在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因为揣着这件心事,做着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她很久都没睡好过了。
到了晚上,唐纳言没有去看他不感兴趣的芭蕾舞剧。
他打给张文莉,带着一点歉意说今晚有事,不能去了。
唐纳言在书房里待了大半夜。
出去时,正碰上蓉姨要去睡觉。
她小声问:“老大,你吃饭了没有?”
“不吃了,小齐睡着没有?”唐纳言说。
蓉姨说:“我刚去看了她,睡得很熟。”
唐纳言点了一下头:“您也去休息吧。”
他往庄齐房间走了两步,在外面站了很久。
直到整栋楼安静下来,唐纳言一遍遍地伸手,最终也没能打开那扇门。
在经历过她激烈的告白后,他总是无法做到清清白白,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去看妹妹是不是踢掉了被子。
他这个久在红尘中的世故人,终究没有小女孩的澄明心性。
这天之后,庄齐开始在校外找房子。
她可以全盘接受在感情上出师未捷,也能够坐在唐纳言面前说明白情由,但也真的不想再出现在他面前了。
不知道唐纳言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把她不伦不类的情感表达当作一种反动。
但庄齐一见到他,就会想到自己那天的冲动,然后面上的温度快速冷却,变成一支挂了冷霜的玉兰。
周五下课,静宜开车到学校来接她。
庄齐上车很快,从教学楼里跑出来,一溜烟儿地坐上去。
坐在驾驶位上看手机的人都没反应过来。
静宜瞥她一下:“够麻利的,我这儿消息都没给你发出去,人就到了嘿。”
庄齐系好安全带说:“在窗子里就看见你了,那我能让您久等吗?”
“看起来心情不错啊,这么快就翻篇儿了?”静宜说。
她立马指着叶小姐:“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道心都破碎了,全靠欺骗自己活着。”
静宜笑出声:“你都怎么欺骗自己的?”
庄齐虚弱无力地说:“假装自己最近都没回过家,所以你也别提醒我。”
“这招能管用吗?”
“听实话吗?”
“实话。”
“一点都不。”
“”
她们仍旧去胡同里吃饭。
静宜说她馋老魏家的厨子炖的汤了,她问庄齐:“行吗?”
庄齐恹恹地点头:“别说是汤,就是给我嚼人参,也是没味道。”
“虽然但是人参本来就没什么味道。”
“这句话可以不用回那么快。”
“好的。”
进去时,静宜和庄齐同时哇了声。
今夜不知有什么盛事,乐队是她们几个最欣赏的那一支,平时说了许多次也不见魏晋丰请,高低错落的香槟玫瑰铺满整个院落,连服务生的西装领口里都插着一支,行走亭台楼宇中,如置花海。
庄齐坐在二楼的露台上,吸着番石榴汁。
服务生端上例汤,说:“今天是野山参花胶鸡汤,从凌晨用小火吊到现在,二位慢用。”
静宜放下手机问他:“晚上是要招待谁啊?”
“不好意思,我不大清楚。”服务生赔笑说。
庄齐说:“去忙吧,没事了。”
“嗯,真不错。”静宜尝了一口之后,让她也赶紧喝。
庄齐伏在桌上,半边身子都歪着,把她的那碗也推了过去:“你替我喝了吧,没胃口。”
静宜放下了勺子,扯过纸巾擦了擦嘴:“我说,实在不行的话,就去把你哥拿下好吧,别在这儿要死不活的,我看了难受。”
“哼,你倒拿一个我看看。”对于她的提议,庄齐直接否决。
静宜实事求是:“我对这种老男人没兴趣,一潭死水,不知道谁给他们插了定海神针,狂风暴雨也掀不起波澜!跟他说两句话都费劲,我有这功夫,宁可去处个年纪小的弟弟,还能陪我发疯。”
庄齐听出了弦外之音:“唷,这是打哪儿吃了老男人的苦来?”
“还能有谁,不就那个王不逾!和他看一场芭蕾舞剧,把我给看自闭了。从头到尾三句话,你好,还不错,再见。”静宜掰着手指头算给她听。
庄齐乐了:“那你怎么讲?”
静宜气鼓鼓地说:“我只有一个建议给他,他那声带要是不用的话,直接捐掉算了!”
庄齐没忍住笑出了声:“你这么跟他讲话,他不得气疯了,他好像脾气很大。”
叶静宜哼道:“他脾气大,谁脾气小是吧?我爸把他看得跟亲儿子一样,不知道喜欢他什么。”
庄齐说:“也可能不是喜欢他,是喜欢王伯伯,你看他俩搭班子的时候,多和谐啊。”
“投缘他们可以结拜。当众下跪立誓,当一对把兄弟多好,非把我往火坑里推,非要成亲家!”叶静宜不满地撅起唇。
庄齐警惕性很高地说:“那可不行,上纲上线起来,定性成政治攀附行为,搞团团伙伙的罪名,吃不了兜着走,你爸才没那么傻。”
“哎呦,我说小庄同志。”静宜受不了她这么谨慎,打趣说:“闲谈的时候你都不敢乱说一句,你可真是社会安定的中流砥柱,那口气就跟你哥一样。”
谈到她哥,庄齐一下就笑不出来了。
她又趴回了桌子上:“说我就说我,提他干嘛呀?”
静宜把脸伸到她面前:“就提,偏提,提到你免疫为止。”
“我掐你啊,真用力掐了。”庄齐作势把手拧上去。
“姐俩儿挺高兴。”身后几道脚步声,走在前面的郑云州瞧她们这样,笑着寒暄了句。
庄齐转过头,眨眼就在一群人里看见了唐纳言。
哥哥站在沈叔叔身边,高瘦英俊,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她。
寒风扑在她的面上也不觉得冷,反倒脸红。
庄齐不敢看了,可又忍不住不去看,就像每一块摆在她面前的树莓蛋糕,总想第一时间舔下上面撒着的糖霜。
对她来说,唐纳言就是蛋糕上的糖霜。
她有点讨厌,甚至痛恨自己。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她还管不住那点心思,是因为哥哥对她太温柔,没有严厉地教训她吗?
还是她天生爱刁难自己,不禁不为,愈禁愈为,凡是她得不到的都想要。
第14章 怎么不知道?
静宜和每个人都热情地打了一遍招呼。
有这位社交悍匪在,庄齐显然插不上话,只能微笑。
叽叽喳喳一阵聊完了。
进去之前,唐纳言路过妹妹身边,仍温言叮嘱:“天冷,披上衣服。”
庄齐乖巧地点头:“好。”
等他们走远,静宜立马凑过来说:“我看你哥对你也是”
庄齐打断她说:“别也是了,他完全是在尽责任。”
静宜当即扭过头:“你快二十了,他对你有什么责任?我请问。”
“我哪知道?他这人责任心重,就爱负个责任。”庄齐说。
静宜说:“是吗?那他怎么不来负责我一下子呢?”
庄齐双目无神地看远方:“你想被负责的话,找王不逾不就得了?他那么精明强干,才三十就到了这样的位置,绝对能一手包办了你。”
“啊——”静宜忽然尖叫着来掐她的脖子。
庄齐笑着躲了又躲,都快缩到桌子下面去了,最后没辙了才求饶。
动静大到唐纳言都回过头来看她们。
他文雅的妹妹笑得花枝乱颤,嘴里说着不敢了。
和那晚坐在他对面低头认错的女孩,就像是两个人。
他不禁想,这两年来因为他,她是真的不开心。
现在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失落加上难堪,对着他便越发不开心。
可是除了守住界限,反复地警醒自己之外,他又能够做什么呢?
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必须是以身作则、堪当表率的大哥,什么也不能做。
里头叫了他一句,唐纳言脱下身上的风衣,交给了服务生。
他坐下说:“叫什么,这不是来了?”
沈宗良笑了下:“不要催,还没看够他妹妹,不懂事儿!”
郑云州夸张地哦了声,双手合十朝他拜了拜。
唐纳言习惯性地否认:“没看,我就怕她不听话,只顾漂亮不加衣服。”
正在卷袖口的郑云州说:“哎,你爱吃仙人掌吗?”
“你觉得我可能爱吃吗?”唐纳言问。
沈宗良拆开一包烟,“骆驼吃这玩意儿,嚼口香糖一样。”
唐纳言更不明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两人对视一眼后,说:“但你比它嘴还硬。”
“”
郑云州等半天了,也不见有人给他发烟,没办法,他自己张口问:“宗良,给我也来一根。”
沈宗良松散地靠在椅背上,偏头吐了口白烟:“你不说最近戒烟戒酒吗?还起了个法号叫双戒,这又干嘛?”
郑云州摆摆手:“忍不了了,化个缘。”
唐纳言抖出一根来,丢给了他:“还好你不标榜戒色。”
郑云州接过来,很快点燃了:“色是真戒不了,最近刚得了一小姑娘,正恋着她呢。”
正好周覆要呲哒他:“好像是齐齐的同学,对吧?尽看你为难别人了,真好意思。”
郑云州掸了一下烟灰:“吃饭,不要给我上思想品德课,不听啊。”
到晚上九点多,沈棠因一脚踏进院门,砰砰几声响。
这时候庄齐她们才明白过来,今晚这一通布置,原来是魏晋丰在追求沈小姐的路上,踢的临门一脚。
她俩下了楼,就站在檐下的石阶上看。
灯光昏黄,沈棠因被吹起的白色裙摆上,落满了柔软的花瓣,魏晋丰单膝跪在了地上,仰着头,与微微弯腰,捧着他脸的沈小姐在接吻,虔诚又缠绵。
起哄欢呼声里,两个姑娘绝望地互看了一眼。
静宜抱着手臂说:“走吧小乖,这种美事儿咱就不想了,我们只好多吃点东西,过过嘴瘾了。”
庄齐也心灰意冷的,“昨天刮那么大的风,怎么就没给我吹大兴安岭去呢,今儿不就没这出了?”
静宜猛地很鼓舞地说:“不许说这种丧气话,振作起来!祖国的建设还需要你,伟大的事业在等着你,不要拘泥于小情小爱”
“师傅,我求求你别念了。”庄齐一把捂上了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周衾在人群里看见了她俩,走过来打招呼。
静宜打量了他一阵:“小周这么帅啊,你这两年吃什么了?”
“你应该习惯了她这样吧?”庄齐对周衾说。
周衾点头:“你们俩在这儿吃饭,要回去了吧?”
静宜说:“没定呢,我们刚刚受刺激了,可能要上街劫个色。”
周衾配合着她的幽默:“也别上街了,你看我怎么样?”
“哎哟,还学会开玩笑了,你得多招姑娘喜欢。”
庄齐知道他有事,任由静宜这么贫下去,天亮了也说不完。
她主动问了声:“你在微信里说的是什么呀?”
周衾说:“就是咱们收养的那只猫,我送到这儿来了。”
庄齐笑了下:“嗯,这儿人多,伙食好,能照顾它。”
“怎么着周衾?跟我们一起去喝两杯?”静宜插了一句话。
庄齐把目光往后一转:“我们要去喝两杯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没关系,你现在知道了。”
“也行吧。”
和静宜在一起就这样,永远不知道下一秒她要干什么,总是说风就是雨。
譬如此刻,庄齐坐在光线幽暗的吧台边,喝着一杯daiquiri,她都不知道怎么就来这儿了。
酒廊里很热,她把外套搭在了椅子上,身上只有一条绉纱裙。有精英模样的男人过来和她搭讪:“小妹妹,你一个人吗?”
庄齐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只会朝人笑。
她一字一句说的很慢:“你一叫妹妹,我还以为是我哥来了。”
男人饶有兴致地坐在了她身边:“噢,你有哥哥?”
庄齐嗤了声:“不但有,我还很爱我哥呢,我还想要他永远属于我,你觉得可能吗?”
“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男人当她是酒后胡言,也跟着乱说。
庄齐托着下巴笑了:“别人也许可能,但我哥哥一定不可能,你不知道他多有分寸。第一次见他的人,总会觉得他是个迂腐的学者,像旧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世界上不会再有比他更守规矩的人了。”
男人趁机靠近了她一点:“那你还爱他干什么?”
“如果我有办法不爱他,那么我也不会坐在这里了,如果能够不爱他的话,我会是最幸福的小妹妹。”庄齐笑着笑着,眼尾就酸涩起来,像吞下了一片柠檬,可柠檬在杯底躺着。
他还要再说什么,静宜已经过来了,她说:“哥们儿,你走远点好吗?”
那个男人扫了她一眼,刚才好像在门口看见这姑娘了,从一辆军牌车上下来的,连司机都是训练有素的模样,看得出当过兵。
估计不是什么来路简单的姑娘。
他依依不舍地看了看庄齐,走了。
庄齐还不知道怎么了,她说:“我们回去吗?”
话音刚落,手机就在桌面上震动起来。
她眯着眼睛去看,是已经被改了称呼的大名——“唐纳言”。
静宜先她一步拿起来,挂掉后,直接关机。
庄齐突然醒了:“你这是干嘛?”
静宜振振有词:“让他着会儿急,总是你偷偷为他伤心,也该他为你着急了。”
“我哥会担心我的。”庄齐就差喊起来。
静宜嗯了声:“就是要让他担心,这些老同志我太了解了,你得打破他的屏障,他才能从牢笼里走出来。”
庄齐虚心请教:“哪儿来的牢笼?”
静宜仰头喝了一口酒:“问得好。我也不知道他们哪有那么多顾虑,前怕狼后怕虎,就会藏着掖着,让他们偶尔变个道就像要了命似的。”
“这怎么听起来,像你本人切身的痛苦体会啊?”
“哼,你就当是吧。”
庄齐没再往下问,她推了推静宜:“哎,你那天不是要我接受现实的吗?还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静宜掀起眼皮乜着她:“瞧您这活不起的样儿,是能接受的吗?”
“不能。”庄齐惭愧地笑笑,又喝了半杯下去。
她们喝到很晚才回去。
夜深了,月亮照在两排低矮的松杉上,一地碧清的影子。
车开进大院,静宜扶庄齐到了门口,从她包里摸出钥匙开门。
她在庄齐耳边小声说:“你自己可以进去吧,我就送你到这儿啊,我也怕你哥。”
“能,你快点回去,太晚了。”庄齐说。
看着静宜上车后,庄齐嘭的一下踢上门,扔掉了手里的包。
她也懒得开灯,借着一点手机的微光上楼。
“去哪儿了?”夜色浓重的客厅里,突然响起一道清朗的男声。
紧接着,角几上那盏陶瓷底座的古董台灯亮了起来。
庄齐被吓了一跳。
她扶着楼梯,哆哆嗦嗦地看过去。
宽大的黑色真皮沙发上,坐着一个连背影都沉默的唐纳言。
庄齐走过去,轻声问:“哥,你还没睡啊?”
“我妹妹失踪了,我敢睡吗?”唐纳言转过头来看她,眉心压着怒火:“我看着时间呢,一超过二十四小时,立刻就去报警。”
庄齐低下头:“我和静宜去外面玩了一会儿,没没多久。”
唐纳言说:“确实没多久,应该玩到天亮再回来,那多过瘾。”
“哥,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管自己了,不会乱来的。”她的指尖无声地收拢了,头却更加晕眩,身体不自觉地往旁边斜,单靠手肘已经撑不住。
唐纳言锁着眉头看她:“你是在通知我,让我以后不必再管你,是吗?”
如果是在以前,庄齐会立马否定他,说不是。
但现在,她只想点头:“是,我就是这个意思,哥哥也很忙,不用总是为我费心了。”
因为她一时鲁莽,双方已是不好再见面的关系,还用在意这些吗?
吐露真心本来就是一场豪赌,她愿赌服输。
唐纳言的脸陷在灰暗里,一双漆黑的眼睛益显得森严,胸腔里传来微弱的震动。他闭上了眼,“也就是说,你打算和我划清界限了,是这样?”
“哥哥觉得是就是吧。”庄齐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说才能表达清楚,她完全是为哥哥考虑,是对他好。
有这么一个敏感脆弱又神经兮兮的妹妹,也够他头疼的。
落到这个田地,唐纳言反而笑起来:“从小你就会气我,长大还变本加厉了。”
又是这样的哀兵战术,他不是很多办法的吗?怎么拿她没招了?
庄齐也听得笑了,她站起来,借着酒劲往他那边走了两步,扶着唐纳言的腿蹲下去。
她的脸映在柔和的灯光里,仰起一双清澈湿润的眸子,痴缠地看着他。
庄齐往上伸长脖子,几乎凑到唐纳言面前,快要吻上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哥,你到底我要怎么样,你说出来,我全都按你说的做,好不好?”
唐纳言哑口:“我”
他说不出,在闻见她清甜的呼吸时,一下失去了语言功能。
缓了缓激越的心跳,唐纳言才慢慢说:“我只是要你听话。”
喉咙发紧,手背上青筋凸起,脉搏混乱地跳动,一切事实都在告诉他,对于妹妹突如其来的靠近,他的身体非但不排斥,还隐隐躁动着渴求。
这个事实令他感到绝望。
庄齐保持着这个姿势,娇柔的唇瓣在他面前一张一合。
“我听话啊,哥哥尽管发落就是,反正我是你带大的。”她天真地笑,月光印在她乌黑的眼睛里,衬得她不可方物。
对峙了片刻,除了唐纳言的喉结咽动了数下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庄齐的头昏沉沉的,她不知道这是个多么危险的信号。
她仍在笑,只是换了另一副讽刺的表情,像藐视她哥哥的胆小。
这个笑被唐纳言看在眼里,成为最后一根导火索。
他伸手摁住了她的后颈,粗糙温热的掌心贴在她冰凉的皮肤上,令庄齐嗯唔了一声。
她蹙了蹙眉,不安地扭了下身体:“哥。”
走过来挑衅他,是脑子不清醒时候的壮举,现在真的激怒了他,庄齐才想起来要躲。她忘了,哥哥只是对她温柔,不是没脾气。
唐纳言没有放手的意思,他力道越来越大。
他把庄齐拎起来,她被迫夹坐在他的一条腿上:“谁教你这样的?”
“我也不是什么都要人教。”庄齐睁大了眼睛凝视他。
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唐纳言看着她,感觉他的理智、冷静和克制,在一点点地被吸走。
他的呼吸已经乱了套,气息不稳:“以后不要这么晚回来,不要随便去外面喝酒,不要不接哥哥的电话,到了周末尽量回家住,好吗?”
他还是选择了履行兄长的职责,唐纳言都感觉到自己坚硬的反应,仍在固执地回避着这些生理现象,把该说的都一五一十地说完。
“好。但哥哥一定要我这样说好吗?”庄齐虚弱的喘动着,急促的呼吸呵在唐纳言的唇上,像世界上最轻的羽毛在抚摸他。
唐纳言忍无可忍地放开了她。
她的嘴唇看起来那么软,桃花瓣一样招展在他眼前,只要再靠近那么一点,他就要挨上去,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他冷声吩咐:“不早了,回房间去睡觉。”
庄齐是跑上楼的,脚步匆忙,一瞬间醒了酒,心慌得厉害。
听见锁门声,唐纳言才抬起手,大力压了压眉骨,深吐出两口气。
他低头拢上一支烟,打火机拨了几下都没能点着,待到烧出红星,等不及地递到唇边抽了一口,像靠这支烟捡回了魂。
唐纳言走到院子里,月色从粗阔的叶间泻下来,像一盆冰凉的井水,将他的灵魂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夜风太大,吹得他夹烟的手都有点抖。
唐纳言发现,不管他怎么把烟雾卷进肺里,再用力地吐出来,总隐约闻到妹妹身上的香气,像幽清的山茶花。
而最可怕的是,她在昏暗里虚弱而急促的呼吸,仿佛镌刻在了他唇角。
唐纳言仰起头,看见二楼房间里亮起了灯,里面住着他的妹妹。
他那个看上去乖巧安静,却总是有很多鬼主意,偶尔莽撞冒失,坐在他腿上也不胆怯,眼中的情意恣肆得惊人,浓密的长卷发垂到腰际,像住在高楼里的公主一样的妹妹。
他在心里笑自己,这是在等什么?等着妹妹把发辫放下来,然后他顺着爬上去吗?走童话里王子的老路。
再之后呢,他们要拥抱、接吻甚至上床吗?
一根烟燃到尽头,火星燎上他冷白的手指,他被烫到了一下。
唐纳言发出“嘶”的一声,扔掉了烟头。
他闭上眼,真的不敢再往下想了。
第15章 气都气饱了
这天过后,他就接到了r大文艺晚会的邀请函。
华泰与这所学校颇有渊源,一把手夏治功就是经济学院毕业的,十几年来都设有专项奖学金。
张校长派人送过来时,唐纳言正在夏董的办公室里谈事情。
他看了一眼说:“周三晚上啊,我还真不一定有空,不行就你替我去吧。”
唐纳言拿过来就放在了一边,这是再小不过的事。
他继续请示说:“董事长,老林虽然是在江城当了五年的家,但说句老实话,当得并不怎么样,群众反响也不好。现在到了时间该调动了,他又拿住院治疗来抵抗离任审查,引人非议啊。这是他的申请书,您过目。”
夏治功只看了两行,就发火说:“这写的都什么东西,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他不是病得起不来床了吗?让他躺着吧,交接手续正常进行,你通知江城那边。”
“好,我现在就去打电话。”唐纳言说。
他拿上邀请函快出去时,又听见夏治功说:“通知一下在京的委员,明天上午开个会,议题是江城的人事任命。”
唐纳言点头:“好的,我会挨个通知到位。”
说到这里,夏治功探了探他的口风,“纳言哪,我把你派到江城去,怎么样?”
知道这是句玩笑性的试探,就要看看他是不是能沉住气,是不是贪功冒进,嗜好功利,晓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
唐纳言都明白,也笑着推辞了,“夏伯伯,您要栽培我,我感激,也心领了。但我才刚到您身边,工作上学了点皮毛而已,这么快就派到下边,恐怕别人要说闲话,带累您的名声。再者,我还有点私心。”
“噢,哪方面的私心,要结婚了?”夏治功靠在转椅上,满意地看他。
他摆摆手,“那倒不是,我爸就要调回来了,这个时候出去,一家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团聚,都分开了这么多年。”
夏治功点点头,“瞧瞧,我把这茬给忘了,等伯平回来了,我们一起吃顿饭。”
“好,那我先出去了。”唐纳言说。
他抱着一堆材料,打开门碰见了夏夫人。
蒋洁才要敲门,白皙的手腕已经抬了起来。
她是夏治功的第二任夫人,比他足足小了十三岁,一张鹅蛋脸,两道柳叶眉,看人时眼波似嗔非嗔,清丽里不带一丝的艳,糅合成一种殿堂级的东方美。
蒋洁曾是法制新闻的主持人,后来又成了电视台的台柱,如今上了年纪退居二线,回传媒大学当起了教授,她的专业水平加上知名度,堂堂课爆满。
岁月也没能夺走她的美丽,上一辈的叔伯们包括唐伯平,到现在还总是说一句话——“国泰民安看蒋洁”。
唐纳言礼貌地和她打招呼:“蒋阿姨。”
蒋洁笑着点头:“纳言,来找你夏伯伯谈工作。”
“是啊,正好说完了,你们聊。”唐纳言说。
“等一等。”蒋洁很突然地叫住了他。
唐纳言扶着门把手,“阿姨还有事吗?”
蒋洁停顿了两秒,和气地问:“你爸妈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唐纳言不知她有什么事,只好站住了。
过了会儿她又问:“妹妹今年多大了?”
唐纳言疑惑了一瞬,说:“十九,她读大三。”
“好,我没别的事了,你忙吧。”
唐纳言回到办公室,拟通知、打电话,吩咐部门员工布置会场,脚不沾地忙了两个小时,到快下班了,才有空拿起那张邀请函看。
时间定在周四晚上八点。
再往下是节目单,第六个节目就是国际关系学院的,乐器合奏《Por Una Cabeza》,一首很华丽的探戈舞曲,中文名叫《一步之遥》。
他没做太多停留,看完就塞进了抽屉,打开电脑处理待办事项。快年终了,要报送、评审的材料都不少,有些是下面提交上来,有些则需他自己动笔。
唐纳言忙到七点多,修长的手指按住镜腿,摘下眼镜放到桌上。
他揉了揉鼻梁,拿上手机起身去会议室,看布置得如何了。
电梯里碰上新入职的女同事,看见他都停下来叫唐主任好。
唐纳言微笑着关心道:“你们好,今天这么晚下班?”
“是啊,付总给我们部门开了个会。”她们说。
他点点头,没再多过问其他,到了会议室那一层,先她们一步出去。
电梯的安静只到门合上的那一刻为止。
两个小姑娘尖叫着扭在了一起:“我被万恶的导师折磨了两年,痛苦程度不亚于在大润发杀了二十年的鱼,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像刀一样冷,但我看见唐主任还是好脸红!”
另一个说:“下次见到他,我不能再这么平平无奇,我要托马斯全旋侧身转三周半接七百二十度转体,后空翻劈个叉和他say hi.”
最后互相看了看对方:“行政部的人也吃太好了吧!到底怎么样才能够调过去?”
周三晚上,唐纳言下班后回了家,洗完澡换了身西装,剃完须,梳好头发,还很郑重地系了领带。
上班穿惯了行政夹克,他站在落地镜前,慢慢把领结推上去时,还有点生疏。
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的顾虑,他总觉得会在学校看见庄齐,他那个近来很反叛的妹妹。
唐纳言把车开进校门,停在了指定区域。
下车时,张文莉站在不远处叫他:“纳言,你也来了。”
他收拢车钥匙,客套地笑了笑:“文莉。”
风太大了,张文莉拨了一下头发,“走吧,我们一起进去。”
都已经到了门口,实在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她。
唐纳言点头,“陪你妈妈来的吗?”
“是啊,今天休假在家,爸妈都来了,我一个人也无聊嘛,来凑热闹的。”张文莉的打扮一向很老钱,讲究舒适,给人一种松弛又淡然的感觉。
比如今天她穿的,浅灰针织衫配过膝羊绒裙,一顶白色贝雷帽。通身的装束里,也只有手上这块中古方表彰显一些身份,它是百达翡丽上世纪的代表作,连轨道刻度都保存着当年的Art Deco风格。
这种真假掺半的回答,唐纳言听后,礼节性地牵了下唇角,没说话。
“周衾你小心点儿,别磕着台阶了,我这大提琴它特娇贵,不能碰”庄齐的声音在看见她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唐纳言西装革履地走着,此时也已经回了头,暮色下身形笔挺,背后晕开大片的余晖,调和出一道温雅贵重的倜傥。
本来挺养眼的一幕,因为旁边站了个张文莉,庄齐一下都不愿多看了。
她装瞎,不顾开始加速的心跳,只管和周衾往前走。
但周衾非提醒她,“齐齐,你哥来了,还有文莉姐。”
“早看到了,不是只有你长了眼睛。”
周衾小声说:“你又干嘛?和你哥闹别扭?”
“不知道,大概快来例假了吧,突然想创死全世界。”庄齐说。
周衾拖着她的大提琴,往前走了两步:“纳言哥,文莉姐。”
“做什么,不要叫他们。”但她没周衾快,连拦都拦不住。
没办法,庄齐也只能挤出个笑来,“哥,文莉姐。”
半明半暗里,唐纳言微眯了下眼,她这是什么表情?
像气愤,又像懊恼,百般的不服气,就是不像笑。
真就还是一个小孩子,丁点事儿都藏不住,教了她那么多年,还是没学会掩饰情绪,看见文莉就那么不自在?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张文莉往唐纳言挨近了一点,笑看向她,“齐齐晚上有演出啊?”
这个动作让庄齐更加来气,她的睫毛像压上了枚坠子,重得抬不起来。连脸上的笑都轻飘飘的,像随时会被吹散的云朵,她自嘲地扯了下唇角,“是啊,有演出。”
张文莉看了眼身边绷着脸的英俊男人:“纳言,你妹妹的裙子好漂亮啊。但是穿这么少,冷不冷啊?”
“不会啊,从宿舍走过来的,还有点热呢。”
是不是以后类似这种,来自于她大嫂的关怀,就得适应起来了?
但她根本没法儿适应,甚至觉得再对话下去,她都要吐了。
庄齐扭头催促周衾:“我们快点走吧,别迟到了。”
“好。”
在路过唐纳言时,白色琴盒被他伸手摁住了。
周衾惊讶地抬起头,“纳言哥,怎么了?”
唐纳言温和地说:“你有事去忙,我帮小齐拿到后台。”
而庄齐几乎是立刻就撇开了她哥的手。
她极不情愿地接了一句,“他今天没事,就是我请来帮忙的,你就去看演出吧,好好陪着文莉姐。”
不知道他们兄妹到底怎么了,火药味好浓。
周衾说:“对,我没什么事,还是我来吧。”
唐纳言看着他们,眼中的阴霾迅速聚拢在了一起,风雨欲来。
而庄齐也不甘示弱的,瞪着一双柔软委屈的眼睛看向她哥,无意识地撅了一点唇。
在这份无言的控诉里,唐纳言最终妥协,他的手腕垂落下来,“好,辛苦你了。”
“没事的,齐齐也帮过我很多,有来有往。”周衾说。
眼看着两个孩子走远,张文莉轻笑了声:“怎么了,你奈何不了你妹妹?”
“就是说啊,我又能拿她怎么样呢?”唐纳言眷恋的目光,一直落在庄齐的堆纱裙摆上,白得晃眼睛。他一只手斜插在兜里,露出一个失落的笑。
进去时,张文莉小心觑着他的脸色,玩笑说:“刚才看你们怪怪的,是不是和你妹妹吵架了?你和谁都能搞得好团结,跟妹妹关系这么僵啊?”
唐纳言笑哼了声:“我这个妹妹啊,还真不是谁都能团结得了的。”
要说庄齐性子好,但那都是对着外人的,在他面前娇气极了,现在更加爱摆脸色,他都不敢轻易说她。
张文莉说:“不过看她和周衾倒是挺般配的,两个人又一起长大,说不准日后你能和周吉年成”
“不会。小齐不会和周家有什么关系。”唐纳言连听完的耐心都没有,就打断了她。
周吉年的夫人什么脾气?她不痛快谁都别想好过。
他才不肯让庄齐嫁到周家,将来要结婚,也得挑个家风肃正的门户。
张文莉嘴角的笑容冻僵在了寒风中,眼前文质彬彬的男人好似哪里变了。
唐纳言对她一向尊重,言语温柔,从来没有不听完话,就冷着脸制止她的情形,让她觉得好陌生。
“是是啊。”张文莉低下头,反省了三秒钟,觉得自己确实越界了,于是道歉说:“我不该议论你妹妹的婚事,不好意思。”
唐纳言淡淡点了个头,“走吧。”
国际关系学院的节目在第六个,庄齐进去以后,抓紧时间在化妆间里检查妆发。
为了穿上这条高定礼服,她一整天光喝水了,裙子是半年前就量了体的,等做好时,腰围已经不大合适了,但拿去再改又来不及,庄齐只能凑合着先穿。
连窜到后台来的叶静宜都说:“是设计师弄错了,还是你这半年多长胖了点儿?”
庄齐往脸颊上补了点散粉,“没事,我很快就会瘦下来。天天见到我哥这样,肯定饭也不用吃,气都气饱了。”
“请问你哥哪样啊?”叶静宜说。
庄齐泄愤似的,用力拍了两下粉扑,“什么样,孔雀开屏样!”
因为形象气质太出众,唐纳言又是个内敛低调惯了的人,平时上班怕风头太盛,有喧宾夺主之嫌,他都穿中规中矩的行政夹克,衣帽间里挂着一长排,色调是深浅不一的蓝或黑。
但今晚他连西装都穿上了!
刚才站在他身边时,甚至能闻见他下巴上须后水的气味,很沉稳雅致的茶雾香。
庄齐带出的粉尘太大,叶静宜差点被呛到,忙挥了挥手。她说:“他开他的,我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也看看你身边的好青年,别老盯着你哥了。”
“不看,我一个男人也不看了。”庄齐气道。
叶静宜捏着她的肩笑,“不看就不看,吓唬谁呢。那你今晚来我家,我们把酒言欢,我新捡一大平层。”
“这玩意儿还能捡啊,你告诉我哪儿捡去?”庄齐斜了她一眼。
叶静宜说:“不重要,关键是咱们在校外有据点了。”
“窝点吧。”庄齐总算笑出来,纠正她说。
化妆间门口,一起演奏的学长来叫她:“庄齐,好了没有?”
“来了。”庄齐拿上她的大提琴,对静宜说:“等我,很快的。”
大红帷幕徐徐拉开,绚丽的舞台灯光一齐亮起来,庄齐在左侧第二个,重工制成的雪白衣裙繁复层叠,头发盘成柔婉样式,文雅地坐在台上,像一道柔和而明亮的月光。
唐纳言的位置在前排,昏暗光线里织出一个轮廓清晰的剪影。
他搭膝坐了,后背笔直又松弛地靠着,眉心微蹙。
黑暗中,张文莉悄悄看了他一眼,又悄悄地红了红脸。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熟悉的沉默里,似乎有一点不耐烦。
还是爸爸说得对,他说今天没假也要请假过来,等纳言约你得等到什么时候!他要是一直这么晾着你,他拖得起,你能拖得起吗?真是拎不清!
演奏开始前,唐纳言看见庄齐朝这边笑了下。
那个笑容不是对着他的,他很清楚。
现在他妹妹不会对他笑了。
唐纳言知道,他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错误的认知,他不会是什么王子。
非要安个角色的话,对她严加看管的女巫吧,差不多。
他顺着这个笑转过头,看见叶静宜正朝妹妹拼命挥手,原来是冲着发小去的。
也好,静宜也好。
总强过是对着周衾。
虽说周衾这孩子仁义,和庄齐是同学,一起长到这么大,走得近一点很正常,嘴上说着互相帮忙,但心里未必不把庄齐当作情窦初开时爱慕的对象,还是注意一点好。
想到这些,唐纳言的眉头又皱紧了一重。
第16章 这片水域。
浪漫优雅的乐曲泉水一样流泻下来。
张文莉没什么心思听,她频频转过头看向唐纳言,但他的眼睛像长在了台上。
不用说也知道,是在看他那个娇美纤弱的妹妹。
她不舒服地撇了下唇,又挑起话来问:“这群小家伙演奏得还不错,尤其你妹妹的开场。”
唐纳言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夸。他漫不经心地点评:“他们的编排没跟上,高潮部分用黑管吹奏,显然表达不了这首曲子的高亢,稍显柔缓了,缺了点力量感。”
“你总是这么谦虚,现在还替你妹妹谦虚上了。”张文莉笑说。
坐在他身边,同他交谈真的好舒服,一举一动,都是浑然天成的高雅。
刚才的一点别扭顷刻冰消瓦解,张文莉想,要是能一直陪着纳言就好了,能嫁给他就更好了。
唐纳言笑了下,没说话。
因为父母的关系,他从小受过太多吹捧,唐纳言早就不习惯在别人的褒奖里沾沾自喜,那样显得轻浮愚蠢。
同理,别人夸他妹妹也一样,那是他范畴之内的人,他有权替代她的一切。
合奏谢幕后,唐纳言对张文莉说了句失陪,他要去趟洗手间。
他起身离开座位,在后台的入口碰到了叶静宜。
她盯着他领襟上的竹节胸针瞧了半天,想到庄齐说她哥开屏的话,笑得古里古怪,她说:“纳言哥,今天看起来很不一样哦?”
唐纳言看着她,眼神沉稳而清明,那股压迫感太重,一下就镇住了她。
叶静宜不敢再笑了,赶紧解释:“这不是我说的,是齐齐。她说,你是特意打扮了来和文莉姐约会的,你们要结婚了吗?”
过了会儿,唐纳言才把视线挪开。
他抿紧了唇,压着眉心的烦躁,“她这么跟你说的?”
“对啊,难道不是吗?”叶静宜尽可能无辜地笑,她说:“我还准备喝你们喜酒呢。”
唐纳言深吸了口气,“小齐在哪?”
“喏,化妆间里放东西呢吧。”她指了下。
他点头,“谢谢。”
“您别客气。”
等他走远了,面前那堵高墙才消失,叶静宜长呼了口气。
她正要跑去看热闹,走得太急,冷不丁撞上一个男人的胸口,好痛。
叶静宜捂着额头抬头,“你他爹的”
一看来人,竟然是王不逾。
他被她撞了,但却纹丝不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冷冰冰的。
为了气势上不输给他,叶静宜踮起一点脚骂:“你长没长没眼睛啊?”
“这位姑娘,好像是你往咱身上的撞的啊,我们好好走着路呢,你怎么还先不讲理起来了?”王不逾旁边的另一个男人说。
王不逾抬手挡了一下,示意他不要说了。
他看着叶静宜,语气冷淡地问:“额头有没有事?”
“没事!有事也不用你管。”静宜生气地把手拿下来,路过他哥们儿身边时,瞪他一眼说:“以后别咱咱的,跟你们不熟。”
梁均和受不了这气,他说:“这谁啊,横三横四的。”
“我结婚对象。”王不逾轻飘飘丢下一句,就往前走了。
梁均和追上去,他张大了嘴问:“真的,她就叶家那个?不说是挺活泼可爱的吗,就她啊?”
王不逾勾了下唇,“这不活泼吗?”
“活泼过头了吧她!她还比你小十岁,这你能吃得消啊?有的好受了。”
王不逾停下脚步,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梁均和,就让他闭上了嘴。
来了这么段插曲,等叶静宜到庄齐放琴盒的化妆间时,门已经打不开了。
是唐纳言做的。
他一进去,就给门下了锁。
庄齐还在拆头发,听见咔哒一声,以为是哪个女同学折返,嘴上说着:“你们不是要去吃宵夜”
但看见那道高瘦英挺的身形走过来,她一下就笑不出了。
庄齐扭过脖子,两只手仍然没有停,忙着把珍珠发卡取下来,但指尖渐渐开始抖动,是她心慌意乱的信号。
镜子里映出一副俊朗面容,哥哥已经走到了她身后。
唐纳言温柔地问:“后面的要拆掉吗?我帮你。”
她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庄齐只垂下眼眸,不看他。
唐纳言还是替她摘掉了一个,小心地放在桌上,“晚饭吃过了?”
庄齐嗫嚅了句,“一点点。”
傍晚的气消下去后,她在唐纳言的面前,还是不敢太放肆。
唐纳言吐出口气,压着火儿问:“是这条裙子太紧了吗?怎么不挑大一点儿的?”
发卡全都拿掉以后,庄齐从包里拿出梳子,把长卷发理顺了,她说:“理由很长,但我现在没精神说,可以吗?”
唐纳言笑了下,“是没精神说,还是要跟我赌气,使性子不想说。”
“我赌什么气?你都做什么了,值得我赌气。”庄齐把梳子扔在了桌上。
叶静宜趴在门外听了半天。
老天奶,他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啊,这门的隔音要不要这么好!
庄齐起身就要走,她不能和她哥待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她没这个自控力。
但唐纳言拉住了她,气道:“我话还没说完,你要到哪儿去?你现在越来会胡闹了,跟我也是你啊你的,哥哥都不用叫了。”
庄齐轻轻挣了一下,可他将她的手腕握得太紧了,这点力气可以忽略不计。
她仰起脸看他,唐纳言眼中的阴郁越来越重。
庄齐捕捉到一丝危险,急着逃开,“我去哪儿不要你管!”
下一秒,唐纳言就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你长到这么大,哪一件事不是我管,现在不要我管了?我告诉你,晚了!”
这个过程里,庄齐拼了命地挣扎,但唐纳言的核心力量很稳,她怎么动都无济于事。
她像一尾野生的小鱼,误打误撞游入了一片宽广的湖泊,任凭她怎么无头苍蝇似的摆尾,都逃不脱这片水域。
而唐纳言就是这片水域。
他把庄齐放在了化妆台上,两只手撑住桌子,形成一道不可突破的合围,将她牢牢地圈在自己的怀里。
她瞪圆了眼睛,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难以置信,她素来儒雅的哥哥居然也会动粗。庄齐害怕地往后缩了缩,直到后背贴上冰凉的镜面。
唐纳言手上力道大得惊人,语气却软得一塌糊涂:“你怕什么,又在躲什么,难道我还会伤害你吗?”
“我不是怕你。”庄齐捏着裙摆的指骨一片惨白,她细声,“我是怕我自己,你不要离我这么近。”
唐纳言笑了,“来,我看看你能做什么?”
他口中呼出的温热气息拂在她脸上,痒痒的。
庄齐喘起来,已经卸干净妆容的瓷白皮肤上,氤氲出潮湿的粉红。
她的胸口高低不定,睁着一双明亮乌黑的眼睛,避无可避地看向唐纳言,眼眶都酸涩起来。
哥哥生得很好,温润的眉眼柔和了高挺的鼻骨,成就出一副相当耐看的长相,尤其那两瓣薄而温软的嘴唇,看上去很好吻。
她在梦里已经吻过很多次了。
庄齐颤声说:“哥,你真的不怕是吗?”
唐纳言不知道妹妹要做什么,把她抱起来不过一时情急,是想把要说的话解释给她听,告诉她碰上张文莉是偶然。
但看她这个绷直脊背的样子,像被一重可怕的梦魇困住了。
他微微张开嘴,“不要再闹了,小齐,你听我”
话没有说完,妹妹整个人就贴了上来。
她的呼吸撞在他的嘴唇上,滚烫的,香甜的,鲁莽的。
唐纳言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
庄齐一只手攥紧了他的衬衫,她的吻技还很生涩,完全是凭本能,又轻又软地乱碰着他的唇角,一下又一下,浅啄够了以后,她的小嘴打开了一点,软糯地含住了他的下唇,毫无章法地吸吮起来。
化妆间里大灯全开,唐纳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忍到脖子上凸起青筋,气息起伏地越来越猛烈。
他认命地闭上眼,撑在桌上的手改为抱紧她。
唐纳言扶着她的后脑,抿了许久的唇战栗着张开了,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就等着大脑下达一道指令。
但他全部的理性克制加起来,也抵挡不住如此急剧庞大的自我意志扩张。
他回吻住了他的小妹妹,以一种压倒性的生理上的渴望,发狠地把她摁在台面上吻,吻到她四肢发软。
庄齐彻底丧失了主动权,她歪在了哥哥的怀里,口腔里弥漫着他身上的木质香气,是用舌尖传递过来的,哥哥的舌头好软,比他的嘴唇还要更软,她舔了一下,又忍不住去舔两下、三下,像第一次学吃冰淇淋那样。
唐纳言的身体紧贴着她的,严丝合缝,庄齐很轻易地感受到了他。
那份jian硬蹭着自己,庄齐觉得身体越来越热,快要化成一滩软泥。
她从来没想过,她端方持重的大哥哥,有一天会在她的引诱下,站在这间拥挤狭窄的化妆室里,不顾仪态地扪着她吻。
窗外霜色深重,在这个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的化妆间里,门外面还有不知道多少双路过的脚印,他们兄妹两个躲在门内激烈地接吻,而她的喉咙里,还在不断发出一些引人遐想的声音。
庄齐清醒了一点,她费力解开他们缠在一起的舌头,轻轻推开了唐纳言。
她伏在他的胸口,湿润着鲜红的嘴唇,闭上眼大口喘气。
唐纳言也好不到哪儿去,镜子里他的衬衫都乱套了,喉头还在回味地滚动着,这已经不是他认识的自己。
他平复了很久,静谧的夜晚将他激越的心跳声放到最大,咚咚回荡在耳边。
又过了会儿,庄齐清醒过来,她轻轻地跳下妆台,面红耳赤地拿上包,连告别的话也不敢再说,打开门出去了。
手机里进来一条静宜的消息——「我在车上等你。」
庄齐走出去,深秋凛冽的寒风刮在她脸上,无孔不入地袭扰她的身体,但对于她被吻到红肿的嘴唇来说,反而成了一剂好的降温药。
在那个乱了心跳的吻里,她摸到了哥哥衬衫下的身体,好像比她的还要烫呢。
她迎着风,眼眶很快又被洇湿,大概是被吹的。
庄齐更加分不清楚,她从身体里几欲呕出的真心,这算是被接住了吗?
妹妹走后不久,唐纳言也快步出了化妆间,他到了礼堂外面,站在无人驻足的高大柏树下。
深秋的夜晚月朗风清,树叶在浓影里轻晃,落下一地悠长的影子。
张文莉出来找他,“纳言,我还以为你先走了,怎么在这里?”
此时唐纳言已没有心力应付她。
“不好意思,文莉。”他手指间夹着一根烟,抬起来扬了下,“我想自己待一会儿,可以吗?”
张文莉不明就里地看着他,隐约瞄到一点发皱的衬衫边缘,像是刚刚做了什么事,整理过了,又因为心猿意马,没有整理到完全不留痕。
她笑着点头,识趣地走开了。
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到唐纳言孤独地站在树下,把一支烟抽出性感的味道。
她不禁想,到底是什么事,把历来稳重的他弄得心事重重,还有,怎么庄齐也不见了?
唐纳言抽得很慢,一口接一口,浓厚的白烟在风中化开,像妹妹轻柔的皮肤。
吻到后来,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咬过她的下颌,也含吻过她的脸颊,妹妹的叫声是那么娇,睫毛簌簌地动,小刷子一样在他脸上刮,带起窸窸窣窣的痒,她甚至连喘息都是黏腻的,令人想要大力地揉挵她。
天知道唐纳言是怎么命令自己忍住的,整只手臂都麻掉了。
他抽完烟,没再续上一支新的。
唐纳言拿上妹妹落在化妆间的大提琴,走回车边,塞进了后座。
他坐在车上给她打电话,响了几遍都没有人接。
唐纳言扔了手机,慢慢地往她宿舍楼下开,不见她人,又停下等了半天。
但庄齐始终没出现,反倒走过来一个温柔端丽的小姑娘。
林西月弯下腰问:“您是不是庄齐的哥哥?我见过您的车子。”
“你好。”唐纳言朝她点头,他说:“请问你看见她了吗?”
她说:“庄齐回宿舍拿了东西,和她的朋友出去住了,刚走没多久。”
那大概就是和叶静宜去玩儿了。
唐纳言笑了下,“我有数了,谢谢你。”
林西月说:“不客气,庄齐和我是室友,她很关心我的。”
他礼貌颔首,“好,既然她不在,那我先过去了,再见。”
“再见。”
庄齐是到了叶静宜那儿以后,才看见那几个未接来电。
她走到窗边给哥哥拨回去。
一接通,庄齐紧张地舔了舔唇,“哥。”
唐纳言嗯了声,“在哪里,今晚又不回家?”
这大概是兄妹的特殊之处,不管是吵了架还是接了吻,该交代的还是要交代清爽。
庄齐请示说:“明天有课,我就在学校附近住了,和静宜一起,行吗?”
“你人都出学校了,才来问我行不行?我说不行你就回家吗?”唐纳言打转方向盘,严肃地说。
她低下头,按以往的路数撒娇,“当然是觉得你会说行啊,又凭什么不行呢?”
唐纳言叹了声气,“住吧,明天回学校慢一点,不要赶。”
“知道了。”
在叶静宜探究的目光里,庄齐挂了电话。
她把手机放在茶几上,“看什么?”
叶静宜说:“怎么那么正常,在我点了那么大一把火后,你们就没点进展?”
“你点什么火了?”庄齐打开她的包,把换洗衣服拿出来。
她耸了下肩,“就把你吃醋的行径告诉他啰,看他怎么办?”
庄齐抓着一条睡裙,“难怪!我说他怎么进来了,比我还疯,看起来那么不正常。”
静宜笑笑,“这才正常,我一直都觉得你哥背地里肯定很疯。”
“怎么说?”
她往沙发上一躺,抛起一个橘子又接住,“礼貌的背面一定是冷漠,越礼貌的人其实越冷漠。一个言行极度温柔,且挑不出任何错处的人,内心一定克制到极点。谁憋久了都要出毛病啊,你哥也一样。”
庄齐啧了声,“这都是什么歪理邪说啊,那你分析王不逾看看呢。”
“洗澡去!别跟我提他!”静宜突然就坐了起来。
庄齐进了浴室,把身上的裙子剥了下来,脱到剩下内衣时,伸手摸到一片水痕。
她的舌头退出去之后,哥哥在缓慢平息的过程里,仍意犹未尽地吻上她的脸,他的气息温柔滚烫,在她的粉面上流连、停驻,舒服得眼尾溢出泪来。
就是在那几分钟里,她很不争气地湿了。
庄齐摇摇头,脸上又烫了起来。
第17章 短不了关心
立冬这一天,唐纳言在西山的园子里招待客人。
到了傍晚,树木凋败的气味浮上来,一轮日影包裹在云层里,吐出昏昏的蓝。
唐纳言坐在北窗边,远眺湖边危石堆成的假山,守着冒热气的茶炉子,静静出神。
那天晚上回去后,他想了很久,接连几天都没睡好,一睁眼就是妹妹的事。
他当然有错,小女孩的情感浓烈得像一杯酒,灌醉了自己,也灌醉了他。
可酒醒了之后,是否要考虑一些更现实的问题,不好一直这样不清不楚,无休无止地放任自己的情感。
那么,是要推翻多年的兄妹关系,打破这道隐形的屏障,还是继续当一个好哥哥?
“水都烧开了,一大活人坐旁边愣没发现。”沈宗良从外面进来,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丢了一块陶盖进去,把炉里的火熄了。
唐纳言回头,心不在焉地笑笑:“想了点别的,没注意。”
沈宗良把水注入杯里,他说:“您这家庭和睦,平步青云的,唐叔叔也要回京赴任了,什么事值得发这么大愁?”
过了好长一会儿,才听见唐纳言的后文。
他说:“还不是小齐,我真是一点辙都没有了。”
沈宗良呷了口茶:“说来听听。”
四面大开的明窗里,忽然吹进一阵冷香,像是园里的白梅开了。
沈宗良皱着眉头听完,他端起茶,往对面挪动一下后背。
他勾着唇角问:“被自己带大的姑娘喜欢,什么感觉?”
喝完了,唐纳言把茶杯放下:“你就别废话了,烦。”
沈宗良笑:“好,那问点不那么多余的,你对庄齐是什么态度?”
“这更是一句最多余的话。”唐纳言说。
沈宗良靠在椅背上看他,一步步引着他说:“这怎么还多余上了?”
“她在我手里长大,我为她付出了多少心血,会对她没有感情吗?”唐纳言三根手指敲了敲楠木桌。
亭外是碧绿的湖水,两只野鸭子徐徐游过去,在水面上划出一道细痕。
唐纳言说完,室内的空气静谧在两人的对视里。
沈宗良说:“你有情,她也有,还有问题吗?”
“问题是这对吗?”唐纳言急着开口,说出这阵子的顾虑,他说:“她多大,我多大?谁能保证她不是一时想左了,糊涂了。过两天又来告诉我,哥,我弄混了亲人和爱人,我其实不能算爱你。真是这样的话,我能怪她吗!”
沈宗良嘴角噙着笑,望住他:“那就算是错了,又怎么样呢,天会塌下来吗?”
唐纳言深吸了两口气:“我倒没什么,不管什么后果,我受着就是了。但小齐不行,我要对她的人生负责,我不能看她走错路。”
“所以你拼了命地忍着,熬着。”
他点头:“小齐就算今天不懂,有一天她会懂的,等到她明白的那一天,再回过头看待这件事,她就会说,我哥那个时候回绝了我,他真是疼我。”
“依我说,你现在就去爱她,她更觉得你疼她。”沈宗良用手指蘸了水,在桌面上画着圈,他说:“等到庄齐失望透了,你还有什么机会?”
唐纳言说:“我要这样的机会做什么?
“理论上我肯定站你这一套。小孩子岁数轻、懵懂,阅历尚浅,不明白爱啊恨的。你老唐正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要用顽强的意志让庄齐明白,应该去谈一场健康活泼的恋爱,而不是把痴情消解在你身上。”沈宗良慢条斯理地说。
唐纳言没等说完就点头:“我就这个意思。”
沈宗良又笑言:“但是情感上,我认为啊,人生原本就没有既定的对错,你虽然是比小齐大了九岁,但你就一定对,她就一定错吗?不见得。她们这些孩子在爱情里,见识比我们这代人阔多了,表达也不在一个层次。”
听到这里,唐纳言禁不住拿眼斜他:“且惠都怎么跟你表达的?天天变着花样儿说爱你?”
沈宗良面上一热,他说:“讨论你的问题呢,别打岔。挺焦灼的。”
“您接着说。”
沈宗良把杯子往后撤了撤,“你要想好,这一步退缩了,终身就基本无望了。小姑娘最看得开了,没准真的会忘了你,找个情投意合,年纪相当的,在喜欢的城市定居。将来你成个孤寡老人,可别怪我今天没点醒你。”
唐纳言长吁了口气,烦闷地点上一支烟:“那你说,我怎么做?”
“你不要否定庄齐,更不要回避感情,当然也回避不了,你就这会儿嘴硬。”沈宗良也陪着抽上了,他吐出口浓浓的白雾,又从唇边拿下来,“我的意见很简单,能相爱的时候别犹豫,哪天她真不要你了,轮到你退场,也别叫小姑娘为难,大大方方地送她走。”
这份推心置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唐纳言苦笑了下:“你自己就这么打算的吧?怕哪天且惠真走了。”
沈宗良又抽了两口,白烟拢着他的面容,俊朗地映在南窗上。
他掸了下烟灰,“我自然是舍不得她。但我们当人长辈的,又比她们大这么多,只好把自己的位置放低一点,把她们捧得高一点,跟小女孩子计较什么得失呢?”
唐纳言转过头,目光落在墙边的青白釉春瓶上,里头插着的几枝梅花已经枯了,花瓣凋落在地板上。他说:“是啊,真是没什么可计较的。”
茶喝到最后,一道清瘦的身影从木栏花架里走出来。
唐纳言抬头就看见了,但她冲他轻嘘了一下。
他没作声,仍原样清洗着茶盏。
沈宗良还靠在椅背上回消息,突然被后头伸来的手抱住了。
他笑了下,抬手托住了且惠半边脸:“就下课了?”
且惠伏在他的肩上,哎了一声:“你怎么就知道是我?”
“那你想想看,除了你还有谁敢这样?”唐纳言笑说。
且惠侧了侧下巴,“也对哦,小叔叔那么凶。”
沈宗良也转过去看她,“我凶吗?”
她贴到他耳边说:“在床上有一点儿。”
沈宗良笑,无奈地摇了下头,牵过她的手,起身告辞。
“先过去了,纳言哥。”且惠也朝他摇手。
唐纳言点点头:“慢走。”
他也站起来,走到窗边,在晕染成墨汁一样的天色里,站了很久。
唐纳言想到自己安常习故的人生。
枯寂的日子,他已经过了二十八年,当中掀起的波澜,还不及眼前粼粼的池水,如今他还要亲手推开妹妹,当个死守老一套的旧派人。
真要这样活一辈子的话,一辈子未免也太冗长了。
大概那天吹久了风,回去后唐纳言就开始咳嗽。
周三主持大会,他说一会儿就要停下来,拨开话筒咳一阵。
夏治功担心他身体,散会以后叫住他:“纳言,抓紧时间去看看。别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当回事,一拖再拖的。下周你还要去江城出差。”
“好,我一会儿就去医院。”唐纳言用拳头抵着唇说。
等到下班,唐纳言也只是去开了点药。
从301医院出来,叶静宜和他擦肩而过,他没看见。
静宜立马掏出手机给庄齐发消息。
百变少女猪刚鬣:「嘿,我刚遇着你哥了。」
这个点了,庄齐仍在图书馆复习,她拿起来扫了一眼。
一块曲奇饼:「在哪儿?」
百变少女猪刚鬣:「医院,我陪我妈来看我姥爷。你哥好像不舒服。」
庄齐抬起头,天上的云半阴半暗,窗边打进了一束金黄的光,微小的灰尘在光柱里漂浮,像细碎的流金。
她握紧了手机,删删打打,还是只回了一个字——“哦。”
而叶静宜在看了之后,给回过来一个大拇指:「就是要你这种态度。」
不是庄齐冷漠,是她无论怎么做也打动不了唐纳言,省省力气吧。
晚会过后,哥哥对她只是日常关心而已,半句没再提起过那天的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不提,庄齐也不敢提,她本来就有错在先,怎么好说这个话?
就这样,庄齐刚升起来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
他要她听话,那么她就按他所说的,当个好学生、好妹妹。
但她的逞强没能维持多久。
从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大半个小时内,手上的专业书翻了十几页,但里面讲了些什么内容,庄齐一个标点都没有记住。
看两行,脑子就自动开始联想,哥哥不会是发烧吧?
他那个人最讨厌吃药了,能听医生的吗?会不会病了还在工作?
庄齐看不下去了,她把笔盖上,夹在书中间,对西月说:“我去打个电话。”
她走到外面,拨了蓉姨的手机号。
等了十几秒钟,蓉姨才大声喂了一下:“齐齐啊。”
庄齐先刺探了一下敌情:“蓉姨,您说话方便吗?我哥不在身边吧?”
蓉姨说:“不在,老大给我放了假,我这星期回家了,你有什么事吗?”
“没了,什么事都没有了,您在家好好休息。”她说。
又随口家常了几句之后,庄齐挂了电话。
天黑了,路灯接连亮起来,她在图书馆外站了一会儿,紧紧捏着手机。
她忽然有点懂了唐纳言的心情。
尽管他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但还是拿她当自己的妹妹,短不了关心。
相同的,哪怕哥哥已经拒绝了她,她也一样记挂他的身体。
怎么可以因为哥哥不爱她,就抹杀掉他十二年的照顾,那才叫忘恩负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都替哥哥感到难过,养了这么个白眼狼。
要是对哥哥不能有爱的话,那良心这一类的总该有吧?哪怕是掺杂了私情的良心。
庄齐往回走,到桌边去收拾东西。
“你要去哪儿?”西月抬起头问她。
她说:“我哥哥生病了,回去看看。”
西月紧张地说:“那是得去瞧瞧,你路上小心点。”
“嗯,你也早点回宿舍,别太晚了。”
庄齐打车到大院门口,付了钱,提上包捧着书走进去。
她也不知道唐纳言回家没有,但应该是回了的。
哥哥的圈子很干净,几乎没有不必要的社交活动,除了工作上推不掉的饭局。
他的原则是,除非这通交际比独处更舒服,否则不会去。
皎洁的月亮升起来,白日的喧嚣都没入夜色里,大院里有三两行人在散步。
庄齐笑着和他们打招呼,走回了唐家。
院子外静悄悄的,一楼的客厅里没有开灯,梧桐叶的落影打在窗边,也被吞入黑暗里。
她仰头去看,南边开着大窗的书房,灯火通明。
还是被庄齐猜到了,病了回家还在工作。
庄齐开了门,把所有的大灯都摁开。
可能从小就没安全感,她不喜欢屋子里很暗,尤其是在晚上。但她也很怪,等到要去睡觉的时候,又见不得一点光。
十来岁的时候,她总要哥哥守在她身边,黑夜里牵住他温暖的手,让她觉得安心。
唐纳言也惯着她,坐在床边,耐心地拍她入睡。
讲起来好笑,庄齐怕哥哥在她睡着前走掉,总偷偷打开一丝眼缝来瞄他。但每次都被哥哥发现,然后他的手掌遮上来:“快睡,不要东看西看的。”
庄齐把书放下,从医院开回来的药就丢在茶几上。
她拆开一盒来看,铝箔纸完好无损,一粒都没有吃。
庄齐看了眼书房方向,她的预判还真准确呢。
她脱下风衣外套,随手搭在了沙发上,去厨房里烧水。
庄齐没怎么照顾过人,只能按哥哥哄她吃药的方式,倒了一杯热的,一杯温的,再拿了两块软糯的点心,放上药盒,一起盛在托盘里端上楼。
到了书房门口,她腾开一只手敲了三下。
唐纳言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他一直在看一份急件,心思都用在了字里行间,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上周放了蓉姨的假,其余的人也都下了班,这个家里还会有谁?
唐纳言捏着圈椅的手收紧了,他说:“进来。”
庄齐拧下把手,她身上一条黑色收腰长裙,从房门口袅娜而来,隐约带进一阵清香,像刚穿过一场绵密的春雨。
她尽可能正常地叫他:“哥。”
唐纳言心头微动,“哎,今天怎么回来了?”
庄齐实话实说,只是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听说你病了,就想来看你吃药没有,结果没有。”
仿佛这两个月来的别扭和矛盾都没发生过。
她仍是小妹妹,乖巧懂事,会关爱兄长。
眼看她绕过桌子到近前,唐纳言不自然地略微后撤,他说:“是谁告诉你的?”
“静宜呀。”庄齐把手上的托盘放下,拿起一盒药,一副兄妹闲聊的架势,她说:“她姥爷不是在住院吗?她去医院的时候看到你了。哥,老爷子生的什么病啊?”
这就很像从前的庄齐了。
在外面安静文气,极少开口说短论长的,但回了家,小孩儿心性就跑出来了,有一箩筐的问题扔给他,一件小事都要弄清爽。
像是像,但演的成分居多。
小时候这么提问,她可都是睁眼盯着他看,一瞬都不错的。
现在好像连抬头都不敢呢。
唐纳言笑了下:“人老了嘛,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他的保健医生又不敢担责,劝领导去医院去最稳妥的。好像是心脏方面的,我去看高老的时候,也没打听那么仔细。你想知道,我下次给你”
“我不想知道。”庄齐慌张地打断他,她小声:“谁要知道这个呀,我是”
唐纳言手搭在椅背上看她,“你是没话找话。”
她唇边泛起一点被识破的笑意,温柔里带着几分羞怯,脸颊在台灯下透出如玉的光泽,像春夜里月光下的静池。
庄齐哎呀了一下:“揭我的短就厉害,药也不吃。我还不是怕你生气,弄点话来说。”
“我什么时候认真生过你的气?”唐纳言反问道。
是,哥哥是不会生她的气。
但她想要的,不只是他的不生气。
庄齐把药递给他:“这个怎么吃啊?”
“三粒吧。”
“我剥给你。”
唐纳言伸手接了,妹妹的指尖刮过他手心,有种酥麻的痒。
庄齐又赶紧端上水,“这杯应该是热的,还冒白烟呢。”
他点头,不设防地喝下去,险些烫破舌头。
唐纳言强行吞了药片,皱着眉说:“你倒水前试过冷热吗?”
庄齐尾调上扬地嗯了一声,她问:“很烫吗?”
“不出意外的话,我的舌头应该起泡了。”唐纳言点头。
她不好意思地笑:“可是外面摸不出来,这杯子太隔热了点。你可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
“对,是该怪我。瞧我把你给娇惯的,一点都不会照顾人。”他说。
庄齐红着脸低头,又着急去拿另一杯给她哥,结果一下没握住,半道淋在了唐纳言的裤子上。
叮咣一声,杯子滚碎在了地板上,她哥身上也湿了半边。
那一片狼藉的场面简直没眼看。
庄齐在心里哀叹,怎么能有人毛手毛脚成这样?也不太成文了。
她看了眼唐纳言,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抿着唇不动声色。那镇定的神情,像是早就料到她什么都做不好。
弄得庄齐更慌了,一时间她都不知道是先收拾杯子,还是先处理她哥湿漉漉的裤子。
还是她哥吧,他本来就是病号。
庄齐抽了两张纸,蹲下去要给唐纳言擦干净。
她的手刚碰上大腿的边缘,就被他握住了。
庄齐抬起脸,懵懂困惑地看向他:“哥。”
唐纳言拉着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不要忙了,听我说两句话。”
哥哥的手好热,眼睛里含了浓郁的温柔,像清晨化不开的雾霭。
庄齐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你要说什么,先把这条湿裤”
“听我说,我不喜欢张文莉,也不会娶她,那天在你们学校碰到她是巧合,以后不要再因为她发脾气,那真叫白伤心。”唐纳言打断她,郑重其事地说出这么一句,像下达指令。
庄齐神经紧绷着,她脚底泛空,另一只没被握住的手发虚,只好将纸团揉了又揉。
她低下眉头:“无无缘无故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唐纳言沉沉看她,明知故问:“头一阵是谁来着,人家只是打个电话过来,就哭成那个样子。”
“我不是为她哭的,她有什么好哭的?”庄齐急地差点要跺脚。
但她的手被哥哥牢牢握着,整个人快要贴近他的怀里,她不敢再乱动了。
书房里太静了,一只灰色的麻雀飞过来,翅膀拍打在玻璃上,发出噗噗的响声。
唐纳言的声音低下去,柔声哄她说:“那齐齐是为什么哭了?”
哥哥的语调太轻了,仿佛天上的月亮溺在了水里,一滩收拾不起来的温柔。
庄齐装不下去,刚进门时粉饰出的刀枪不入,她再也演不好了。
“你明知故问。”庄齐的眼神委屈又不甘,清亮中晕开浓重的湿气。
第18章 上来,我送你。
窗外夜色浓酽,各家各院的轩窗里,散落着明亮的灯火。
唐纳言抿紧了唇,英俊的面容搁置在昏淡的光线中。
他的嗓子很哑,也很干,血管里躁动着密密的痒。
他无声地吞咽一下,“为什么?是因为你觉得,我不爱你吗?”
庄齐撅起唇说:“难道这不是事实吗?我说了我我爱你之后,你那么大声地凶我,让我走。”
在哥哥的主动询问下,庄齐才肯正视她的痛苦和难堪,不再一味地当作没发生,试图把它们掩埋在脑海深处,还要多盖上一层土。
“这就是胡扯了,我哪有说过一个走字,是你自己拉开门跑掉。”那天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唐纳言不觉得自己的记性差到了这个份上,会记错这么关键的部分。
“你有!你说你说”庄齐突然就抽噎起来,她急于举出例子来证明自己的委屈,可过了这么些天了,加上她刻意地遗忘,真的有点不记得了,只能囫囵地说:“你说我不像话,说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什么的,总之你说了!”
唐纳言拉着她的手,皱着一点眉,一副无可奈何又有点想笑的表情,耐心地等她控诉完。他轻声纠正:“我说的是,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主语不对,语气也不对。”
“这是一样的!这是一样的!”庄齐越来越大声,还用手背擦上了眼睛。
他根本招架不住,也不再尝试讲清楚道理,本就讲不清。
唐纳言连连败退下来:“好好好,是我的错,我的错。”
庄齐湿着眼眶,情绪像从山顶泄下的洪水,堵也堵不住了。
她伸出一双细瘦的手臂,像小时候一样抱住唐纳言,顾不得他湿掉的裤子,跪坐在了他的身上,她伏在他肩头,不停用他的衣服揩眼睛。
妹妹的眼泪丰沛柔软,和她瘦弱的身体一样,像吸饱了水的软体生物。
唐纳言的手腕轻微地颤动,用力抱紧了她。
他闭上眼,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好了,不要哭了。”
庄齐没说话,她用扭动身体来表达抗议。
唐纳言一下下拍着她,“你自己说,哥哥怎么会不爱你呢?”
怎么回事,长大后念了书,懂得道理多了,反而更难哄了。
“不爱,你不爱。”庄齐又开始用力地摇头,她说:“你那种爱,和我的完全不同。”
唐纳言笑:“其实没什么不同,看你怎么定义爱。”
听见他这么说,庄齐才止住了眼泪。
她坐直了,低眸看着唐纳言,胡乱用手背蹭脸,说:“你你什么意思?”
哭得太久了,庄齐的眼睛红红肿肿的,如同剥下来的荔枝壳。
唐纳言抽出纸巾,给她细细地擦着,他说:“我问你,你又确定你是爱我吗?不是依赖,不是感激,在这个范畴里,也没有哥哥,只是把我当做一个男人,是这样吗?”
“我没想过,我只知道我会梦见你,你一靠近我,我就想要腻在你身上,是不是很不要脸?”庄齐说完,小心翼翼地去看她哥,还是怕被骂。
但这次唐纳言没动气,他摇头,笑说:“都梦到我什么?”
“接吻,在每一个我们待过的地方。”庄齐小声说。
灯光下,唐纳言坚硬的喉结咽了又咽,身体也起了不容忽视的反应。
是他没有想到过的内容,被妹妹这么赤裸地说出来,他都面红耳热。
但该说的话还要说完。
唐纳言喘动两下,他说:“好,这个问题不去说了。不管你是怎么样,哥哥都爱你,各种意义上都有。以后”
他顿了一下,脸上是一点也藏不住的困苦,这个以后后面要增添的内容,让他感到苦闷。
庄齐瞪着眼睛看他,心里翻江倒海的酸胀,因为哥哥说爱她。
他是天上运转了几亿年的行星,一直沿着固定的椭圆轨迹运行,他内心的秩序和规律都太坚定,没有什么能动摇他。
但他现在说爱她,庄齐不太敢相信。
唐纳言往后拨了下她的头发,他继续说:“以后就算哪天你想清楚了,觉得这不是真正的爱,不再需要我了,要我本分地当回哥哥,我也照做不误,好不好?”
这句话实在过于温柔甜美,像一个扎着蝴蝶结的陷阱,让人忍不住一头栽进去。
哥哥这是在做什么?他把选择的权力牺牲让渡,将自我的价值一再挤压,只为成全她一时兴起的爱?
这算什么?一种安抚性的施舍吗?
庄齐才不要这样的施舍呢。
她张口就说:“不好,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不是没有你就不能活,不用你这样可怜我。”
唐纳言说:“这不是可怜,小齐,不要话都没有听清,就误会”
“哥哥说的对,我这就去考虑清楚,也许我搞混了呢。”
不知道是哪句话又犯了她的忌。
庄齐忽然站起来,让唐纳言腿上一空,湿透的地方更冷了。
他伸手想要再一次握住她,被庄齐躲开了。
她往后退了退,“明天还有课,我先回学校去了,你赶紧把药吃了。”
庄齐转身,快走几步出了书房。
她噔噔往楼下跑,心里莫名的质疑、情悸和慌乱杂糅成一团,像飘在风中落不下的叶子。
出了唐家大门,庄齐就再也跑不动了。
借着路灯的光亮,她摸索着坐在了花坛边,大口喘气。
她从小身体不好,稍微跑动一下就呼吸困难,但比起在她哥面前的紧张,这都不算什么。
哥哥那是什么意思?
是像他说的,从任何角度上来说都爱她,或者,只是见不得她因为他难过?
不会,哥哥是不会骗她的,他从来没有骗过她。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相信,那一定是她哥哥。
庄齐坐了一会儿,冷静下来以后,又想立刻调头回去。
哥哥才刚说完这些,她就这么任性地跑掉,他一定觉得她很麻烦,是相当难服侍的姑娘,不爱她不行,现在爱她也不行。
天哪,她都做了些什么?怎么就后退了呢?
为什么她能听清楚整段的英文,然后一字不差地翻译出来,但一碰上情感问题就神志不清?
庄齐坐在青黄相接的杂草中间,把这个疑问编成消息发给静宜。
也很快就得到她的回答。
百变少女猪刚鬣:「不是你的问题,是纳言哥魅力太大了,谁碰到他都会昏头,哪还能分得清东南西北,那么多人都栽下去了。」
庄齐看完就笑了。
这是她很佩服静宜的一点,凡事有错都在别人身上,从来不会找自己的原因,当她的乳腺可太好受了。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打算到大院门口去打车。
刚走了没两步,后面一辆黑色的奥迪追上来。
前灯晃得庄齐看不清,她伸手遮挡在眉骨处,转头看见了她哥。
车子在她身边停下,唐纳言打下了车窗,“上来,我送你。”
庄齐迟疑了一下,拉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位。
哥哥已经换了身衣服,但他好像很赶,只穿一套单薄的衬衫西裤,连外套都没拿。
她心里有愧,自己识相地系上安全带,没敢说话。
唐纳言很少在夜里开车,因怕视线不清,戴上了车里放着的眼镜,更添了一道儒雅。
开出院门时,他扶着方向盘咳嗽起来,庄齐在心里数着,哥哥接连咳了十二下。她担心地转过头:“哥,你还病着呢,别开车了,放我下来吧。”
唐纳言摆了下手:“不要紧,大晚上的把你放路边,我更不放心。”
“我不应该跑出来的。”庄齐一下没忍住,小声说。
唐纳言狐疑看她,“不是说明天有课吗?又是糊弄我的?”
庄齐红了下脸,她辩道:“也不算,明天是真的有课,而且最近点名点得好狠,家里的床又那么好睡,我真的怕我早上”
“好了。”唐纳言听得头疼,他腾出一只手伸过去,摁住了妹妹搭在膝盖上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不要念经了,你就直接告诉你哥是骗人的,又能怎么样呢?”
“噢,我就是骗你的。”
路灯的光亮撒进车窗里,照在哥哥冷白的手背上,青筋分明。
庄齐心下一动,鬼使神差地转了一下手腕,用掌心贴向他。
她立马去看唐纳言,像小学考试时,一偷瞄周衾的数学卷子就忍不住去看老师一样,观察他是什么反应。
但哥哥专心开着车,表情温和而坦荡。
庄齐弯了下唇角,指尾再暗暗地屈起来一点儿,无声地牵住了他。
像完成一场受洗仪式,掸去她身上一切的罪恶和污秽,献上最圣洁的皈依,从此与主同活、同死、同葬。
庄齐低下头去的那一刻,唐纳言匀出眼神来看她。
他妹妹耳后晃着一抹红痕,即便车内光线暗淡,她又垂着眸,但眸中涨满了潋滟的春水,一荡一荡地溢出来,微微打湿了眼尾,红润的唇瓣被她自己紧紧咬着,有种说不出来的娇柔。
唐纳言在这上头的经验少得可怜。
那些在饭局上凑过来的姑娘,没有庄齐这种岁数的小女孩,她们大都风情万种,类似这样羞羞答答的神情,不可能出现在她们脸上。
他不大懂,只是背着他的眼睛,弄了些一点小花样,悄悄牵住了他的手,就有如此大的反应?
唐纳言牵动了一下唇角,没作声。
车开进学校,一路到了她宿舍楼下。
他没说话,庄齐自己抬头看了眼,说:“一下就到了。”
语气里有无限的惆怅。
唐纳言听出来了,他说:“那再带你去兜兜风?”
“不要。”庄齐拉着安全带拒绝,她说:“你赶快回去休息,病都没好呢。”
他点头,故意为她声明立场:“是啊,小齐还没想清楚呢,有什么好兜的?”
庄齐憋着笑,强拗出一副慎重表情,“嗯,就是的。”
她下了车,站在路边挥挥手,“那我上去了。”
“好,早点休息。”唐纳言坐在车上微笑。
庄齐转过身,唇角的笑容莲瓣一样层层开出来。
她的哥哥好厉害,用三两句话就把局势扭转了,给足了她面子,把她抬到一个空前的高位上,取舍都由她。
天边月色明亮,云层单薄如柔软的轻纱,风一吹就像水纹在流动。
庄齐抬起头,这阵子笼罩在头上驱之不去的乌云,仿佛在今夜散开了。
她在学校住到周五,上完这周最后一节《美国政治与经济》,记下老师布置的课后论文题目,随人流出了教学楼。
上次晚会过后,庄齐的名气从学院内扩散到了整个校区,都在说国关有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姑娘,还有特地跑到这堂选修课上来看她的。
她刚走到外面,一个靠在车边的男生拦住她,“请问,你是庄齐吗?”
庄齐很淡定地说着瞎话,“不是,你找错人了。”
那男生的背好像黏在了车门上,半步都舍不得离开,庄齐在心里骂了一句——死装。
他哦了声,“那你们学院美女真多,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也好漂亮。”
“王二妞。”庄齐看着他的眼睛说完,转身走了。
她赶回宿舍,辛伯已经把车停在楼下。
庄齐敲了下车窗说:“辛伯,今天来得这么早。”
辛伯笑说:“是啊,你阿姨说了,你的那些衣服,还有换下来的被子,今天都得带回去。我可是带着任务来的。”
庄齐不好意思地笑,“好,你等我一下,我拿了就下来,都装好了。”
她回了宿舍,又提着两大袋东西出来,辛伯已经下了车在等,看见她就迎了上去。
辛伯说:“在学校住着不冷吧?”
“都换了被子了呀,不冷的。”
“那就好,回家吧。”
坐在车上,庄齐看着窗外倒退的树影,她问:“我哥回家了吗?”
“他一早就出差去了。”辛伯说。
庄齐哦了一下,“出差啊,去哪儿了知道吗?”
辛伯想了想,“好像是去江城了吧,昨晚他也没细说,就听见这么个地名。”
“好,一会儿我问问他。”庄齐说。
酝酿了几分钟,她拿出手机给唐纳言发微信。
一块曲奇饼:「哥,你出差去了呀,下飞机了吗?」
过了十几秒,唐纳言那边回 过来。
T:「已经到酒店了,在休息。」
庄齐猜,也只可能在休息了,否则他一个老干部,哪里会随时看手机。
一块曲奇饼:「噢,我也回家了。」
T:「好。天冷,晚上不要出门,睡觉盖好被子。」
好啰嗦。
庄齐回了他一个略略略的表情。
到家后,庄齐先去看了蓉姨,说了几句话,顺了一块点心上楼。
她回了自己房间,嘴里嚼着东西打开了电脑,打算把课后作业写一下,哪怕一时半会儿做不完,先拉个大纲也好。
庄齐拍拍手上的碎屑,没拍得太干净,走到床头去抽纸巾。
她擦了手,一低头,看见下面那格抽屉被拉开了一点,没完全关拢。是谁动了她的床头柜?
庄齐交代过蓉姨不用擦,她也从来不碰这些东西,还能有谁?她赶紧蹲下去,把抽屉打开,心虚地去摸那本《深歌集》,果然被动了位置。
庄齐拿出来,飞快地翻动几页,那片已经枯掉的枫叶还在,薄薄一片。
迎着冬日黄昏的一点微弱光亮,她拈在手上看。
在那段她手写的绕口令下面,多了一句——“哥哥很爱你,不只像妹妹一样。没能让你感觉到,是我的错。”
他在道歉。
都这种时候了,哥哥没有责怪她少得可怜的羞耻心,却在向她道歉。
这行字迹湿在她的眸中,让庄齐笑着笑着,怔怔地流下两行泪来。
到这一刻,庄齐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掩饰不住的爱,在荷尔蒙上头时犯下的过错,打破了他们之间平衡的关系,生出一种更深层次的宿命羁绊。
是她让唐纳言困在伦理和礼教铸成的高墙里,狼烟满地。
他们本可以相安无事,当一对最友善模范的兄妹,而现在她毁了这一切。
但是该怎么办呢?她已经爱上了,那些话都说出口了,也吻过了哥哥,早就回不了头了。
好比怎么做都会后悔,怎么选都遗憾一样,谈到悔恨两个字,人人都是轻车熟路。
就算是错了,她也只好任由自己错下去,其余的就交给命运来安排。
庄齐藏好这片枫叶,把书放回去,她飞快地抹了抹泪,随便装了点衣服,拿上包跑下楼。
她要去江城,她要马上见到唐纳言,一刻都不能等。
那份在阴暗里疯长起来的,对哥哥扭曲病态的欲念,在她的心里横冲直撞。
她要亲口告诉他,她绝不是心血来潮地爱他,也不存在需要考虑的问题,因为她已经想得很清楚。
蓉姨刚端上一盅松茸鸡汤,猛一抬头,在餐厅里瞥见庄齐的身影。她喊了声:“齐齐,你又跑出去做什么,要吃饭了呀。”
庄齐在门口换鞋,她弯着腰说:“我不吃了,静宜找我有点事,今晚不回家了,别等我。”
“怎么又不回来了?你哥哥不在你就这么”蓉姨念叨着追到门口,但人早就跑没影儿了。
以防万一,庄齐打了个电话给静宜,把事情给她说了。要是蓉姨想不过,真打电话给叶小姐问呢,那不就露馅儿了。
静宜在那头笑,“合着您是要把我仅剩的价值都压榨完啊,我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咱们俩还是不是好朋友了?让你帮我打个掩护也不肯。”庄齐捏着机票说。
静宜说:“你再道德绑架我一个试试?”
“你就说你吃不吃这套吧?”
“吃。快去吧小乖。”
庄齐嗯了声,“谢谢你,静宜。”
静宜抖了一下,“这就不必了吧,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说,你知道你哥住哪儿吗?要不要和他打个招呼。”
“和他打招呼?他能紧张到连发十二道金牌让我回家去。”庄齐很有先见之明地说,“他们还能住哪儿啊,东郊国宾馆呗,我早摸得透透的了。”
静宜还是觉得不放心。
庄齐不比她,在外面野惯了,她从小被哥哥管得很严,愣没独自出过京。
她说:“这样,我让一哥们儿去机场接你,他爸最近总想拜访老叶”
“不要了,被你爸知道,又说你打着他的旗号行事,再说人情不用还啊?我自己会打车的,放心吧。”庄齐还没听完就拒绝了,传出去别说静宜会被家里教训,说不定她也要被骂劳师动众。
静宜点头,“好吧,你真跟你哥一个调性,谁能谨慎得过你们唐家啊,难怪唐伯伯越站越高。”
“别贫,我先登机了。”
“一路平安,拜拜。”
第19章 不要自己睡
刚入冬的江城不算冷,天空阴沉沉的,鸽灰绒一样的色调。
唐纳言站在东郊的湖边抽烟,入眼是一片被水汽浸润的草绿,浓密的树荫里停栖着几只白鹭。
这趟差事,是代表总部来宣布李志杰的任命。
江城华泰一直是块不好啃的骨头,前阵子也出了不少状况,集团高层内部闹矛盾,群众意见很多,一把手的正常调动进行不下去,现在还闹起了情绪。
夏治功担心,李志杰初来乍到的,会震慑不住这帮地头蛇,但他亲自陪着上任,未免又太看得起他们了,就派了身边人来。
服务生过来说:“唐主任,里面人都到齐了,等您过去。”
“好。”唐纳言捻灭了烟,叫上李志杰一起。
在他们进去之前,推窗即景的临湖阁楼内,已经议论过几个回合了。
“这李志杰,和夏治功是同门吧?行啊,把江宏坤都压下去了,我还以为是他来呢。”
“江总来倒好了,他和夏董又不穿一条裤子,来了咱们也能松快点。但你看现在,夏治功把他师弟都派过来了,说得好听,还举贤不避亲呢,任职回避在他的眼里就是个屁!以后啊,没好日子过咯。”
“何止拎包小弟,没看唐主任也来了吗?尚方宝剑懂吗,见唐纳言如见夏治功。这大院子弟啊,养尊处优惯了,居然能放下身段给夏治功当秘书,野心不小哇。”
“唐伯平精心培养的接班人嘛。华泰不过是人家的跳板,将来肯定是要升到更强势的单位去的,这就不用咱们来操心了,唐公子的路早就铺好了。”
不知道是谁劝了一句,“行了,都摆正态度,哪儿那么多牢骚要发?正确对待吧。谁来都是要把工作做好的。”
“我说,这打哪儿混进来一政委啊?走错房间了吧。”
众人又一齐笑起来。
唐纳言和李志杰进去时,他们都纷纷站起来,说:“李董,唐主任。”
李志杰和蔼地抬了一下手,“都坐吧,不用拘着。”
他是一把手,自然坐在主位上,唐纳言紧靠着他,在旁边落了座。
李志杰笑着说:“今天下午都见过各位了,但人太多,没顾上挨个儿打招呼,晚上咱们好好地叙叙旧。”
“是啊,几次在总部开会见着,都没空说上两句话,今天趁着李董就职,我们也敞开了喝顿酒。”唐纳言说。
今晚他的主要工作,就是配合李志杰,恩威并施的,一举收服这帮刺头,连词儿都对好了。就算是拿不下他们,丑话也已说在了前面,自己再要任性妄为,那就怨不得谁了。
杨总最先站起来,端着酒说:“前任董事长生病期间,一直是我在主持工作,我就再越个权,代表江城员工欢迎李董,我敬您二位。”
知道他不服气,本来林董一离开,他是最有希望被扶正的一个,但人家心态摆得这么正,李志杰还不能发作,只好喝了这杯酒。
唐纳言笑说:“杨总,江城的情况你比较了解,董事长也褒奖过你的能力,今后李董还要你多帮助。”
杨总又斟满了面前的云吞杯,“不说这种话,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嘛。来,我再敬唐主任一杯。”
这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看来只能边哄边打了。
唐纳言仰头喝了,心里也为李志杰担忧起来,忍不住看他一眼。
除了这一位,其余的人里面,仍以墙头草居多。
喝到后来,看唐纳言这位公子哥儿没架子,说话也句句在理,甚至心酸地拉着他诉起苦来,还谈了很多前一段的风波。
唐纳言靠在椅背上,手里燃着他们敬上来的烟,偏过头耐心听着。
等那边倾诉完了,他才说:“依我看,班子不团结,工作上离心离德,肯定是双方的责任,单怪你们也不对,老林自己也有过错。现在李董来了,这我敢打包票,你们向着他,他自然也向着你们。”
“是是是,唐主任明事理。”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庄齐到了东郊。
她没怎么在南方待过,事实上,她就没怎么出过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跟着哥哥的足迹,走马灯似地一笔带过。
负责人听说她是唐纳言的妹妹,很热情地出来接待。
庄齐接过一杯热腾腾的茶,捧在手心里看了一阵外面。
两侧是参天的茂林,湖中有不时探入湖底的野鸭,蜿蜒曲折的小径,水面被风吹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她脱下外套,在开着暖气的室内,只穿了条黑丝绒斜襟盘扣长裙,头发绑成一个圆髻。
两三个服务生打她身边过,用江城话小声说:“气质噶好,哪儿来的舞蹈演员吧?”
“不是说,是华泰领导的亲属吗?今天也没安排演出啊。”
庄齐频频仰头看窗外,她高抬着雪白修长的脖颈,看起来像只高雅的黑天鹅。看了半天也没来,她问:“我哥在哪里?”
这边的负责人告诉她:“看见湖边的角楼了吗?唐主任在那里吃饭,着急的话,我帮你去说一声吧。”
庄齐立马摇头:“不用,别打扰他了,我就在这里等,您去忙吧。”
一杯清茶见了底,唐纳言和李志杰才回来。
他们手里各夹了支烟,只不过李志杰快要抽完,而哥哥的还没有点。
交谈声和步子一齐近了,庄齐赶紧放下杯子站起来:“哥。”
空旷的大堂内,她脆生生的音调引得不少人回头,唐纳言也转过视线。
一开始他怀疑自己喝多了酒,听力出了问题。
直到窗边妹妹细瘦的身影映入眼中。
唐纳言一下子愣住了,指间夹的烟掉在地上。
这时有人开了门,外面的狂风漫卷进来,吹起庄齐窈窕的裙摆,像盏美人灯一样晃着,漂亮又单薄。
世界仿佛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脚步声、说话声、笑声都不见了,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像一锅在小火上慢慢熬着的粥,快煮开了,咕嘟咕嘟地冒泡。
他眼里只剩妹妹,这是他与现实的唯一联结。
庄齐跑了过来,她弯下腰把那支烟捡起来,放到他手里。
她动一动就喘不匀气,气息短促地叫了声哥。
回过神来的唐纳言,匀缓了呼吸之后,最先想到的是,这还是在外面,许多人看着,很多事不好做,得好好忍住了。
他略带责怪的眼神刮过庄齐,扭头对李志杰说:“李董,这是我妹妹,来江城找同学的,跑这儿来了。”
说完又点了句妹妹:“小齐,叫李叔叔。”
庄齐乖巧地问好:“李叔叔,我是庄齐,您好。”
李志杰笑:“你好。小姑娘这几年变化很大啊。”
“是,我刚去集团的时候,她还读在高中。”唐纳言说。
今晚他们都很累了,酒没少喝,话也一句没少说。
李志杰点了下头:“纳言,那你照顾妹妹吧,我先过去。今天辛苦你了。”
“应该的,你也早点休息。”唐纳言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指了下妹妹说:“我还有几句话审她。”
李志杰是笑着走的,他说:“不要管妹妹那么严,有你这么个大舅子,将来谁敢做你妹夫!”
看着李叔叔进了电梯,庄齐才胆怯地望一眼他,“哥,你要审我什么?”
“多了!”唐纳言皱着眉,一脸肃然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身份证给我。”
他牵着妹妹往前台去,对工作人员说:“给她开个房间,离电梯远一点,她睡觉怕吵。”
工作人员接过问:“好的。唐主任,也是从贵单位的公账上走吗?”
“这是我妹妹,房费我单独支付,麻烦你了。”唐纳言说。
“不不麻烦的,您真是太客气了。”
庄齐站在哥哥身后,看见这个穿制服的女人红了红脸。
她拉了下她哥,唐纳言俯身下来问:“怎么了?”
“哥,我不要自己睡,我想住你房间。”她小声说。
唐纳言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因为她直白的诉求。
真不知道他妹妹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他重新站直了,沉声说:“你今年多大了?”
庄齐就知道他会拒绝,撅着唇:“快二十了。”
唐纳言问:“二十了还和哥哥睡一间,合适吗?”
庄齐低下头,默不作声。
等他转过去拿房卡时,她摇头晃脑地说:“哥哥不合适,男朋友总合适的啰,哥哥加男朋友,最最最最最合适了。”
唐纳言背对着她,只捕捉到一些微弱的气音,他收好妹妹的身份证,道了谢,牵着她去乘电梯,问:“刚才说什么了?”
“没什么。”
他领着庄齐进了套间,就在他房间的斜对面。
庄齐抬头端量这里,现代中式风格的设计,室内陈设以棕色调为主,搭配几盏暖光系大灯,推开窗,外面就是参天的古树。
她只看了一小会儿,就赶紧在沙发上坐下了,踢掉了鞋子。
唐纳言过去,坐在她对面的茶几上问:“怎么了?”
“袜子湿了,我不知道这里刚下过雨,一脚踩在水里。”庄齐小声说着,就要弯下腰去脱掉。
一双手比她更快的,把她的脚抬起来放在膝盖上,唐纳言托着她的小腿,把那双湿了半截的袜子摘下来,扔进了垃圾桶。
丢完了,他仍握着妹妹的脚踝:“为什么这么不听话,大晚上的自己跑出来?你以为这是去京郊吃饭,一个来回的事?”
这个姿势让庄齐脸热,她粉红的脚趾蜷了蜷,低头说:“那还能为什么?”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唐纳言说。
庄齐泄气地想,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像一个古板严格的兄长?
她仰起脸,眼中倒映着明亮的灯光,像盛满了月光的一汪泉。
唐纳言被吸进她水润的眼睛里,气息一瞬间滞住。
然后,他听见了妹妹柔软的声音:“我想你了。”
他压低的眼眸里起了浓云,灯火辉煌里,悄无声息地咽了一下喉结。
唐纳言再一次确定了,对他妹妹,对小女孩肆无忌惮淌出的情意,他是既无招架之功,也无还手之力。
她的爱烈得像一阵狂风。
“你你晚饭吃了没有?”唐纳言偏过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常,就说点他关心的吧,反正问话也问不下去。
庄齐摇头:“我偷跑出来的,没来得及吃。”
“飞机上呢,就这么一直饿着肚子?”唐纳言皱眉。
她抱怨说:“那些东西看了就倒胃口,怎么下嘴啊?我拿给旁边的小男孩吃了,他一直在流口水。”
唐纳言把她的腿放下来,笑着摇头,“就你这么挑剔娇气,还总跟我吵着要出国?到了国外有的你好受!一礼拜就要哭着回家。”
庄齐跟他一道起身,她在后面辩:“那是之前,我现在还要考虑一下呢,没说一定去。”
“那怎么又不一定要去了?”唐纳言随口应着,拿起电话来拨到中餐厅。
在等待接通时,庄齐挨到他身边来坐,大起胆子环住他的腰。她把脸贴上去说:“因为,我哥哥说他爱我呀,我可不舍得离开你,走了多可惜的。”
不知道哪儿来的一柄鼓槌,下死手地捶在他心上,唐纳言耳腔全是嗡嗡声,握着听筒的手挣出青筋。
电话那头喂了好几下,他才回过神,利落地点了三道菜,“对,就要这些,送到房间里来,稍微快一点。”
唐纳言转过身体,庄齐也随着他的动作抬起脸,笑嘻嘻地说:“我就爱吃这个。”
“这是当然,照顾了你十二年,我还能不知道?”唐纳言不自觉低了一点头,再靠近一点就要吻上她的唇。
他还是没这么做,尽管脉搏的跳动急切又紧迫,像催促着他做出决定。
唐纳言弯下腰,就在庄齐以为他要亲过来,都闭上了眼睛时,他的手绕过她的一双膝盖,把她的腿抬抱起来。他说:“地上凉,把脚放被子里去。”
庄齐睁开眼,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唐纳言完全就是个食古不化的长辈。
她哦了声,抱膝坐在膝盖上,“哥,你喝酒了?”
唐纳言说:“喝了几杯,你不喜欢我去换”
“我喜欢,我喜欢。”庄齐赶紧拦腰抱住他,好怕唐纳言趁机溜走。
床头的台灯是不是太亮了一些?怎么把他的紧张照得无所遁形?
唐纳言长舒了一口气,旋过半边身子,一只手犹豫了半天才揽住她的肩,开口仍是薄薄的怪罪:“真是越活越小了,最近好爱撒娇。”
“哥,你要听听我考虑后的结果吗?”庄齐睁大了眼睛问他。
唐纳言笑了笑:“你都追到江城来了,还有什么好听的?”
庄齐失落地哦了下:“反正不管你听不听,我都是这么想的。”
“怎么想的?”唐纳言的手掌贴上她柔顺的头发。
她忽然更紧地抱了上来,“我好爱你,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东郊草木翠绿,茂密层叠的树叶投在窗前,摆动浓黑的影子。
一整晚了。
在内心道德的苛责里,他犹豫、后退了一整晚。
最终还是没躲过妹妹稚嫩青涩的直率。
他承认,他迷恋这些细碎却永恒的时刻。
只是妹妹不知道,他不是不敢开始,而是开始了,他就无法停下来。
远不如他嘴上说的那么洒脱。
要当男友就当男友,要当哥哥就当哥哥。
他是个恋旧且偏执的人,正是深知自己这点拗脾气,唐纳言才一再地回避。
哪怕这份感情在他的心里,像摇曳的烛光般忽明忽灭,忽灭忽明。
唐纳言的手伸到她背上,闭上眼,手上收紧力道,把她完整地抱在了怀里。他沙哑的声音浮出来:“好,就在一起吧。”
多年以后,在唐伯平痛心疾首地指着他,大骂他不长进,是个下流种子,为了女人枉顾声名的时候,他也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疯魔的?
想了很久,他找到了答案。
就是在这个月色清冷的夜晚,从他下定决心不再做她哥哥的这一刻起,就已经无路可走了。
第20章 温良恭俭让
庄齐激动地咬着唇,在她哥怀里一个劲儿点头,兴奋到这个程度,她甚至怕语言的力度不够。
“行了,别一直啄米似的,晕不晕?”唐纳言摸了摸她的发顶。
她摇头,又恋恋不舍地腻到他身上:“不晕。”
门铃响了三声,庄齐也视若无睹,没有放手的意思。
唐纳言试图掰开她:“我得给你拿宵夜了,二小姐。”
“噢,那你去吧。”庄齐红着脸撒开手。
哥哥让服务生回去,自己推着餐车进来,摆在桌上。
庄齐饿坏了,小跑去看,一道糟骨头蒸膏蟹,一条龙井熏白鱼,一份淮安软兜炒饭,尤其炒饭里的冬笋和香菇,飘着来自山野里的清香。
她拿起勺子就要去舀,被唐纳言正色夺了过去:“先去洗手。”
“哦。”庄齐又笃笃笃跑远了。
唐纳言看她进了浴室,小腿上被袜沿勒出一圈痕印,在灯光下泛着轻薄的淡粉色,是小女孩身体娇嫩的喻示。
他低下头,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这想的都是什么!
庄齐洗完出来,在她哥面前晃了晃:“洗得好干净了,可以吃了吧?”
“吃吧。”唐纳言拿下巴点了点桌子,“小心烫啊。”
她坐下,一口有嚼头的饭进去,配着鲜嫩可口的鳝段,滋味层叠交融。
唐纳言洗完手回来,坐在旁边给她拆蟹。
他把剥出来的肉放在小碟子里,“蓉姨知道你来这儿了吗?”
“不知道。”庄齐摇头,她说:“我跟蓉姨讲,今天和静宜在一起。”
唐纳言笑:“叶静宜是你的专用令箭,付人封口费没有?”
“付不了,在学校外面租完房子,我没钱了。”庄齐夹起鱼肉时顿了下,说漏嘴了好像。
唐纳言的动作也停了,“租房子,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前些天呀,看见你就心烦意乱,我哪敢总回家啊?”
庄齐小心看了他一眼。
她哥眉梢微挑,用目光当戒尺,审视着她。
过了会儿,唐纳言直接命令道:“退掉,你想在学校外面住,就去我那边。”
当时庄齐读大一,唐纳言就担心她应付不来,让阿姨把西山的院子打扫出来,方便她走读。但她表现得像个女战士,说要提早锻炼自理能力,非在学校住不可。
庄齐抗议:“退掉不是白花钱了吗?”
“够了吧?”唐纳言打开钱包,拿出张卡递给她。
她喜滋滋地接了,捏着卡,自顾自地筹算道:“可太够了,我回去就把静宜喜欢的那双鞋买下来,送给她。不,买两双,我也要穿。”
“吃饭吧。”
唐纳言别过头,忍不住牵了下唇,还是一个小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他剥完蟹,把一盘鲜白的肉推过去,起身说:“好了,你吃完就打电话让人来收拾,我回去了。”
“你回去哪儿啊?”庄齐仰头看他,“这就不管我了?”
唐纳言敛眸看她,存心逗弄,“那天晚上谁说的,我不要你管。”
庄齐一咬牙脱口而出,“那天是那天,我一天八百个变化,今天就要你管。”
说完自己都替自己脸红。
为了能和哥哥多呆一会儿,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他好笑道:“你吃完东西就去休息了,还要我管什么?在家也没看你这么黏人。”
“问题这是在家吗?这不是在外面吗?”庄齐强词夺理。
唐纳言语塞,掌心向外挡了一下,投降说:“好好好,我管。慢慢吃吧,等你吃完大人再走,这总可以了?”
“嗯。”庄齐吃着蟹肉,还不忘招待她哥,“很甜,你要来点吗?”
唐纳言摆手:“不用,我胃里不是很舒服,吃不了这些。”
庄齐蹙了下眉头:“所以叫你别喝酒。工作就非得喝吗?什么时候这酒能从饭桌上消失就好了,大家落个轻快。”
“你也好意思说这个话?”唐纳言靠在椅背上笑,一时又端出家长的架子,他数落她:“这几个月你都怎么胡闹的?在外面喝了不下三顿酒吧,我都没和你计较。”
庄齐小声:“你还没计较?哪一次你没揪着我不放,我都没还嘴呢。再说我是事出有因呀。”
“你什么因,我听听。”唐纳言调整了下坐姿,好整以暇地听她狡辩。
庄齐剔鱼肉的筷子停了。她说:“还问。我的因当然都是你呀,你只会管教我,一点不问我在想什么。我这两年我这两年”
那样子好委屈,夜色也晃动在她如水的眼眸里。
唐纳言不紧不慢地制止:“以后啊,也不要事事等着我来问,你有什么就直截了当地说,好不好?”
庄齐看进他漆黑的眼底,她说:“我倒是想说呀,说我喜欢你,因为你快生病了,好几次都要说了,但看你那么严肃,我就又不敢了。后来后来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你要是和文莉姐交往了,我怎么办?”
“我不会和任何人交往。”唐纳言倾身过来,握住她冰凉的掌尖,他郑重地说:“今天之前没有,今天之后,我全由你支配。”
庄齐正擦着嘴,她骤然抬头,对上他温柔明亮的眼睛,像窗外星星点点的光。
谁说唐纳言沉默刻板似先人的?
他明明最会讲情话了呀,还讲得这么好听。
庄齐有点想哭,她撑着桌子稍微起来一点,飞快地吻了下他的侧脸。
“又干什”唐纳言嘴里本能地拒绝,在发现妹妹只是亲他脸时,又戛然而止。
她不知道,他能承认自己的心意,在思想上历了怎样一顿翻山越岭的曲折,但也只到这里为止了。
和妹妹接吻对唐纳言来说,又是另一重攻不下的山头。
这种充满禁忌感的举动,强烈地冲击着他的礼教体系,哪怕他们已失控地吻过,唐纳言仍消化不了这份犯罪感。
毕竟是他的妹妹啊,像自己的小女儿一样养大,把着她的手写字,带在身边教给她圣明道义,事无巨细地照应。
现在突然有一天转变身份,他身上沉重的镣铐还是解不下来,总困在固有的家庭角色里。
唐纳言是极守礼的君子,心里总还记着,他只有教养妹妹的责任,绝不可以冒犯她,做一些些逾越规矩的事。
庄齐重新坐好了,她瞪着他:“你以为我又要发疯啊?那晚在化妆间,不也是你先疯起来,拦着我不让走。”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唐纳言轻轻瞥了她一眼,收回了目光。
庄齐看他一脸倦色,嗯了声:“我吃好了,你快去休息吧。”
唐纳言打电话让服务生来收拾。
反正已经晚了,他也就多待了会儿,看着他们离开才走。
庄齐送他到门口,挥挥手:“晚安,哥哥。”
“窗子我都关了,自己记得锁好门。”唐纳言说。
“知道了。”
她走回沙发边,摸到自己的手机,进来好几条微信,全是静宜发的。
「你到江城了吗?见到你哥没有?」
「小样儿,还不理我,已经水灵灵地do上了是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纳言哥那么正,是不会就范的!」
庄齐笑着嘁了一下,给她回:「还敢想那些呀?我凑过去他都吓得要死,生怕我挨到他。总有一天,他会被我弄出心脏病。」
等了一会儿,静宜也没再给她回,估计跟谁玩儿去了。
庄齐丢下手机,从包里拿出睡裙来,准备去洗澡。
在家时太匆忙,她着急地取了一条,也没仔细看,现在才觉得不对劲。
这是维密的大秀款,黑色绸缎褶皱,胸腹之间用蕾丝做拼接,细长的吊带,领口开得很低,裙摆虽然长,但左侧的叉几乎开到腰上,设计很精巧别致。
庄齐在家从来没穿过,图新鲜买来后就挂在那里,蓉姨给她清洗过一次,还纳闷地问:“齐齐,你这条裙子破破烂烂的,怎么穿得出去啊?”
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拿上它了。
庄齐拎着这条炸弹,摇摇头,起身进了浴室洗澡。
吹干头发护完肤,她站在镜子前刷牙,睡前吃完东西后,庄齐都会仔细清洁。这是小时候疼痛的牙齿治疗给她的教训。
等她回到床上,静宜直接打了视频过来。
庄齐是躺下接的,枕头上铺着乌云般浓密的卷发,纤白的手臂折在上面。不经意间形成一幅对比强烈的美学构图,黑者愈黑,而白者愈白,而唯一的女主人公美得浓艳又大胆。
“我天,你弄成这样,纳言哥的血压受得了吗?没你这样考验干部的啊,太不地道了!”静宜看了她一眼,立刻叫起来。
庄齐懒懒地应,“他都回自己那儿了,又不和我睡一起,怕什么?”
“不是吧?”叶静宜好像怎么都惊讶,她说:“你千里迢迢去找他,他给你一个人扔房间了呀,我想过你哥能沉住这口气,但他也太沉得住了。”
庄齐无奈地耸耸肩:“所以说,谁能考验得了他啊。”
“纳言哥有这样的毅力,他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带着你的破梗去休息,再见。”
在生地方多少害怕,庄齐不敢黑咕隆咚的睡觉,她留了最远的一盏灯。
可就这么一点亮,也让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庄齐拿被子蒙着自己,没多久就因为透不过气醒来,可全掀开以后,又无法在有光的地方睡觉。
折腾到半夜,她实在受不了了,从床上坐起来,披头散发地像个女鬼,手插进发间薅了一把。
只琢磨了一小会儿,庄齐就穿好拖鞋,拿上手机,到斜对面去敲门。
洗漱完以后,唐纳言也睡不着,哪怕他已经很困了,但脑子停不下来。
他走到露台上去抽烟,反复考虑着将来,一段困难重重的将来。
主要是家里,唐伯平知道以后,免不了要大发一番雷霆,承受他的怒气没什么,只是不晓得,他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夜太静了,绿油油的松柏在月色里矗立,墙角是已经变得青黄的杂草。
唐纳言想了很多种可能,想得脑袋发胀。
不过他相信,无论发生哪一种情形,只要庄齐和他站一边,他都可以解决。想到这里,唐纳言把唇边的烟摘下,吐出白雾时,在风里轻轻地笑了下。
按小齐说得那么样爱他,她一定会的。
人生不过是取舍,要了妹妹,别的东西丢也就丢了,他没那么贪心。
忽然听见门铃响,唐纳言扭过头,总不会是庄齐吧?
他摁灭了烟,快步走到门边,打开。
一个白肤红唇的小姑娘站在面前,身上的衣裙轻薄性感,柔软的黑纱裹着一具雪白身体,娇艳地盛放出一个笑。
没等唐纳言回神,皱着眉说出一句胡闹,庄齐先钻了进来。
她在走廊里待了会儿,手脚都打哆嗦,一来就钻到了被子里。
唐纳言关上门,扶着冰凉的金属把手,做了三个深呼吸。
他垂头合目,在心里默念几声——温良恭俭让,温良恭俭让。
庄齐捂了一会儿,才软绵绵地叫他:“哥,我一个人睡不着。”
唐纳言没理,小姑娘有点太恣意妄为,他要她静一静。
他进了浴室清理自己,摁出一团绵密的泡沫,反复搓洗夹了烟的手指。刷完牙后,又捧着凉水往脸上扑。
唐纳言看了眼镜子的自己,面上虽然纹丝不动,但成串的水滴从下巴流下,滴滴答答地掉在台面上,像绵延不绝的欲望。
他飞快地擦干,把毛巾重重掷下去,不知是生了谁的气。
见哥哥出来,庄齐拥着被子又讨好地叫他:“哥,怎么那么久啊?”
唐纳言身上一套浅灰睡衣,他就站在床沿冷冷看着她。他答非所问:“为什么会睡不着?哪里吵到你了吗?”
“灯,是那些灯,每一盏灯都很亮。”庄齐详详细细地跟他抱怨,“你知道的,我有一点光都睡不着,但这是外面呀,哪里敢把灯全都关掉。你就让我在这儿睡吧,好不好?”
他听完这些理由,眉头越皱越深。
小时候她就难伺候,越大名堂还越多了。
怎么,女孩子最难养的年纪,难道是在十八九岁么?
唐纳言叹声气,他在床沿坐下,“好,你睡。我把灯都关了,就坐在这儿守着你,这样总不会怕。”
“那我多过意不去,你今天累了一天了,我还让你熬夜。”庄齐不肯。
他扶了扶额,“那你说怎么办?”
庄齐天真地眨眼:“你也一起呀,这张床这么大,难道睡不下?”
这才是她的目的,就像小时候非要挤到他床上来睡一样,什么借口都使过。
唐纳言平静的呼吸之下,又在心里默默念出一句——温良恭俭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