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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071 他看你的眼神可不清白!

    宋知行正慷慨激昂地说到如何生擒敌首, 谁知席面忽然静了下来,气氛微妙。

    他有些糊涂地看向爹娘兄长和幼妹:“……怎么了?”

    宋婉无奈地觑他一眼,添了个大鸡腿到他碗里, “我看你也说累了, 快吃罢!”

    而后宋婉盛了碗人参乌鸡汤,笑容含歉地呈到太子面前,暗暗递给女儿一个眼色。

    ——这可是太子,岂敢轻易甩脸子?

    宋知意郁闷地垂下脑袋,好生懊恼。

    这时赵珩站起来, 微微欠身接过了宋婉盛来的鸡汤,放下后顺势把宋知行夹的那碗菜给腾到另一边, 语气温和说:“多谢岳母。”

    宋婉这才安心坐下。

    一顿晚膳虽有不快, 好在全家圆满, 只是宋知行欲言又止, 显然还有一肚子话没说完。

    宋连英看天色已晚,连忙打住了二儿子的话茬, 笑道:“来日方长,殿下明日还要上朝, 不如早些回宫, 免得耽误时候。”

    赵珩颔首应下, 可余光看到知意不舍的叹息, 顿了顿,神情温润地说:“也无妨,今夜我陪知意留宿一晚。”

    宋知意愣了下, 惊讶抬头看向他,满眼意外。

    他只是笑着,“正好我有些事想同岳父聊聊。”

    宋连英心下奇怪, 面上自是不显,这便引赵珩前去书房说话。

    待二人离去,当属宋知行最高兴。

    宋知意也自在不少,兄妹三个留在庭院叙话,一晃眼就已到亥时。

    直到宋婉来提醒她们几个该各回各院安歇了,才堪堪止了话。

    不过宋知意回到碧落院,赵珩还没回来,也不知和爹爹说些什么要紧事。

    梅香铺好床,提醒道:“您带回来的金疮药和皮草还没给二公子呢。”

    “呀!”宋知意这才想起来,二哥常年征战在外,少不得受伤,她赶紧又亲自去了趟。

    宋知行住在北面,宋知意过来时,远远地就瞧见两位兄长并排走着,身量挺拔,器宇轩昂。

    她提裙轻了脚步,想像小时候那样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拍拍他们肩膀,吓他们一跳!

    焉知靠近了,还未有动作,先听宋知行懊憾一叹。

    “还明不是探花郎吗?这可比你当年还要风光气派,怎么兜兜转转竟派去岭南任职?如今卫伯父一家尚未升迁,若是得知此事,只怕要急得发病。”

    宋知礼叹气低声:“原本还明很得陈太傅赏识,眼看就要定在大理寺了的,谁知文书下来,竟变成……我去探过口风,是殿下的意思,你切记不要在栀栀面前提起。”

    “……”

    宋家兄弟并未注意到身后,人高腿长,很快跨过垂花门,说话声也渐渐远去。

    宋知意僵在原地,时已八月中旬,秋风阵阵,拂面而过时已带了些寒凉气息,她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那晚赵珩温润如玉的神情,他问她:“来日提拔卫还明当大官好不好?”

    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提拔,所谓的大官吗?

    此时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脚步声,“知意?”

    宋知意倏地回过神,神情复杂地转身,只见赵珩阔步而来,牵住她的手,脸色有些不悦:“这么晚了,你还过去干什么?便是亲兄妹,长大成人了也该有个分寸。”

    宋知意用一种费解又陌生的眼神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赵珩缓和语气:“你手这么凉,先回去吧。”说着瞥了眼梅香捧着的东西,示意她送去。

    梅香看了看宋知意,宋知意沉默地点点头,梅香方才退下。

    赵珩牵着宋知意回了碧落院,发觉她沉默得反常,疑是自己话说重了,不免又问:“还在生气?”

    宋知意摇头,欲言又止。

    她印象里的赵珩虽喜怒无常,可始终有颗明辨是非忠奸的心,绝不是那种口蜜腹剑的小人。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试探地问:“殿下,你上回说,卫还明救了我,有恩,不知准备如何提拔啊?”

    赵珩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按着知意肩膀在梳妆台前坐下来,他垂眸取下她发髻间的流苏簪子,不答反问:“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提起此事?是有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宋知意望着铜镜里倒映出的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唇瓣嗫嚅着,过了会才开口:“我听说他要去岭南任职……”

    “哦?”赵珩语气诧异,流苏坠子被他规整地摆在妆奁里,他似乎想了想,“昨日确实听吏部尚书提了一嘴,我险些忙忘了。卫还明满腹才华,文章出彩,又是从岭南来,对地方民生熟悉,再者,京都为官的有几个不需外放历练的?”

    “可……”宋知意回身看着他,微张的唇瓣却被一根修长的食指轻轻抵住。

    赵珩俯身下来,叹气:“好栀栀,你是埋怨我吗?还是你以为,这是我有意刁难他?”

    宋知意抿抿唇,拿开他的手指,犹豫说:“他苦读数十年,好不容易才从一众自幼家学鼎盛的世族子弟里脱颖而出,却又被调回偏远,是不是有些埋没呢?”

    赵珩呵笑一声,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你是在质问我屈才。”

    他语气肯定,搭在宋知意肩膀上的力道微沉,问:“吏部尚书可是给他提了一个五品官,你可知有多少人矜矜业业一辈子也不过五品吗?你的大哥哥外放蜀地时,不过七品而已。卫还明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知意想要站起身,可肩膀被赵珩沉甸甸的力道压着,她心口也有些沉闷。

    当初宋爹得以提拔时说过,岭南偏远苦寒,多少五品官甚至还不如江南繁华州县的六品官。

    且这一去,是赵珩的意思,只怕往后再难调任回来了,更别提拖着病体苦苦熬着、盼着家族恢复昔日荣光的卫伯父。

    若此事与自己无关,宋知意绝不会再多问,可此刻她又不是傻的,听不出赵珩的言外之意,她不想因为一些莫须有的误会就连累了卫还明的一辈子,还是起身道:“殿下,我觉得——”

    “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殿下。”赵珩沉声打断她。

    宋知意迎上男人肃冷的脸庞,莫名有些畏惧,她很快改口:“淮清,我觉得——”

    “好了,不说这些。”赵珩隐隐有些烦躁,转了话题,“荣安街有处宅院,是你祖上还未被贬时所居,我刚才问过你父亲,过些日子就举家搬回去吧,你来回也方便。”

    荣安街就在皇城脚下,从前宋家是帝王的心腹近臣,在那寸金寸土的地界自然有一席之地,宋爹初初回京时多有艰难,心中一直抱憾,常念叨着等过几年站稳脚跟了,必得买回来。

    现在,赵珩竟轻而易举地送给他们了。

    宋知意惊讶过后,又想起隔壁就是从前卫家的宅院,心情不免更复杂,没有几分高兴,却也很难再开口跟赵珩提卫还明的事情。

    他把远在军中的二哥召回来探亲,送宅子,还特意为她留宿,不论哪一样都是最能堵住她嘴,叫她哑口无言的。

    可卫家怎么办?

    一整晚,宋知意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身旁的赵珩亦然。

    她每小心翼翼地动一下,他脸色便不可遏制地阴沉一分,终于在天将明时,忍不住一字一句质问:

    “卫还明在你心里就这么重要,以至于梦呓呼唤,辗转难眠?”

    宋知意背脊一寒,呆怔片刻后连忙侧身回来说:“怎么可能?”

    “哼。”赵珩冷笑,坐起身,一双阴鸷的凤眸紧紧盯着她,“你撒谎!你还骗我!我都亲耳听到了!”

    “你听到什么了?”宋知意着急地坐起身,“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跟卫还明清清白白,从无来往,那日连话都没有多说一句,你大可盘问落眉还有你的暗卫。”

    “清白?他看你的眼神可不清白。”赵珩不知从哪掏出来一个琥珀坠子,“他明知你已嫁给我,却还日日把此物戴在腰间,不是明晃晃的觊觎和挑衅,又是什么?”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小灯摇曳,宋知意睁大眼睛辨清那坠子的模样,语气奇怪道:“卫兄的东西怎么在你这?”

    赵珩听得一句卫兄,神情更是讽刺。

    瞧吧,她心里终究是念着故人的。

    可说起这琥珀坠子,他心里就来气!

    昨日在陈太傅府中碰到卫还明,卫还明恭敬行礼,弯腰时露出坠子的另一面,正是宋知意送的那张剪纸小相。

    他便隐忍着不悦,问:“此物无甚奇特,想来对你很重要才随身佩戴?”

    卫还明当着他的面,竟还敢大言不惭地说:“确是。”

    好,好,好一个确是。

    赵珩自幼钟鸣鼎食,金尊玉贵,从无差过什么,那还是第一次开口问人要东西。

    卫还明很是犹豫,他直接夺了过来。此刻攥在手心,恨不得捏碎。

    赵珩瞧宋知意神色焦急,也懒得再跟她七弯八绕,直截了当道:“打发卫还明去岭南,是我的意思,你日后不必再提此事,否则我会叫他去天涯海角,永世不得回京都!”

    尽管宋知意心里已经明了,可当真听赵珩狠厉地说出这番话,仍是不敢置信地摇头,“难道你就凭一张小相断定我们有私情,做下如此荒唐的决定吗?我是送过他小相,因为这就是他教我的,却也不是他凝在琥珀里的这一张,这是他弟弟为他剪的!”

    “有年山贼进城,本想掳走他,却认错了人,掳走他弟弟,砍断双腿向时任县尉的卫伯父示威,后来他弟弟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再也不能行走,你应该明白终日被困在一方小小天地的苦滋味,他弟弟才学会了剪纸人,可他弟弟不像你,吉人自有天相,他给卫兄剪下这张小相,便用剪子划破手腕轻生了。”

    赵珩不禁一怔。

    宋知意既气恼又失望,一把将那琥珀坠子抢了回来,情绪激动之下,也忘了顾忌,愤怒道:“你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你一个眼神一句话,便可以轻而易举把一个寒窗苦读、背负全家荣华前途的人打发去任何地方,可你知道我们从岭南走到京都,要走多少日,要换几条陆路,几条水路,又要换多少家旅店过夜,备多少干粮和水吗?”

    赵珩脸色铁青,纵使自知言行有误,可一腔怒火依旧如同脱了笼子的凶猛野兽,根本克制不住——宋知意这么温柔好脾气的姑娘,居然会为了一个卫还明面红耳赤地跟他吵架!

    “我们?你跟谁是我们?”

    赵珩脸色阴鸷,一把攥住知意的手,把她拉进怀里,用了十足的力道紧紧抱着,愠怒声从知意头顶传来,如雷霆般:“你宋知意跟我赵珩,跟我赵淮清才是我们!你是我的!不许替外头的野男人说话!”

    第72章 072 由于感受不到在意和爱意

    赵珩怒极了, 胸膛急促起伏着呼出粗重的气息,宋知意被他紧拥住的身子跟着震颤,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你到底讲不讲道理?”她无可奈何, 用力捶着他硬邦邦的背, 艰难开口,“我们现在是在说小相、说卫还明的事情。我不是替谁说话,我只想跟你解释清楚误会,你怎么只听到一个与此无关的‘我们’?这很重要吗?”

    赵珩猛地松开知意,大掌紧握着她纤弱的肩膀, 漆黑眸底尽是错愕:“所以你觉得这不重要?那什么才重要?”

    宋知意被他眸中渐渐泛起来的狠戾怔了片刻,张了张口竟说不出话来。

    到底朝夕相处了快一年, 她隐约觉察出, 此刻要是说出“解释开误会重要, 还卫还明一个应得的前途重要”这样的话, 他的脾气会更糟糕,会立刻对卫还明乃至卫家做出更荒唐的决定。

    她肩膀微微颤着, 迟疑着,思量着, 激动的情绪与愤怒一并冷静下来, 不敢开口了。

    赵珩看她欲言又止, 眼神为难闪躲, 偏偏就是不对上他的视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好啊。原来我是不重要的, 我若如太医所料,死了,你们才能皆大欢喜!”

    赵珩一腔躁怒忽然就似有一盆凉水泼下来, 浑身懈了力,他颓然放开宋知意,摇头喃道,“也罢,也罢。终究是我奢望太多,贪欲太多,到头不过一场空。”

    他掀被起身,穿衣束发。

    半明半暗的光影里,身形萧条而落寞。

    宋知意无措看着,心口忽然疼了一下。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下意识跟着过去,小心拉住赵珩的衣袖说:“我只是就事论事,我从来都是盼着你好的。我也可以对天发誓,绝对不会跟卫还明有一丝一毫的纠葛,绝对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

    赵珩沉默地回身看她。

    宋知意一时猜不透赵珩暴怒之后的沉默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再说:“现在你身子好了,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我们把话说清楚,往后就翻篇,别再为这些莫须有的事情而起争执了,好不好?”

    赵珩拨开她的手,没说话。

    说得再清楚又能怎样呢?

    即便她心里没有卫还明,却也同样没有他。

    他如同一个跳梁小丑,自导自演,喜怒无常,出尽洋相。

    赵珩深吸了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微微侧开身子,看向窗外朦胧月色,将失落情绪悉数敛下心底,才缓声开口:“把那个坠子给我,我还他。”

    宋知意犹豫了一下,松开手心递过去。

    赵珩接过来,垂眸看了眼那张栩栩如生的小相,终究忍不住问:“当初你嫁进东宫,看我双腿残疾,终日瘫在床上时,是不是也想起他割腕自杀的弟弟?你是不是想,一条活生生的命就这么没了,很遗憾,便想尽力做些什么,挽回当初的不可挽回?是不是无论是谁,你都会如此?”

    宋知意有些愣住,好半响才点点头,“这是人之常情吧,谁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

    赵珩凄凉一笑,只觉自己多此一举,竟还妄想时间能改变什么。

    这时候,窗外传来了阵阵鸡鸣和寅末的打更声。

    有侍卫在外唤:“殿下 您起身了吗?”

    宋知意恍惚想起,往常爹爹也是这会子去上朝,她见赵珩立在原地沉默,怕耽搁事情,不由得问道:“万福巷距离皇城太远,不妨你先去上朝吧?”

    上朝,上朝!

    赵珩恼怒地攥紧拳头,忽然就有点恨宋知意。

    这种时候她居然还能抽神出来,提醒他去上朝!是生怕他权势地位不稳,无法给她带来漂亮的珠宝和衣裙吗?

    她果然,果然每一个细枝末节都透露着根本不在乎他!

    宋知意没想到一句话又惹恼了赵珩,简直头皮发麻,胆战地小声问:“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满口义正言辞的大道理和解释,哪会有错呢?”赵珩扯唇自嘲地冷笑一声,指着自己道,“是我错了,我怎么就喜欢上一个明明有着灿若星辰般明亮的眼睛,却偏偏看不到我心意的笨蛋!”-

    赵珩脸色铁青地离去后,待天亮陪娘亲和二哥用过早膳,宋知意也心烦意乱地回了东宫。

    一路上无数次回想昨夜到今晨这件事的原委,耳畔无数次响起赵珩的话,越想越乱,心里仿佛有个被小猫挠乱的毛线团。

    可惜不等她冷静下来理清楚,长春宫来了人。

    “皇贵妃请您过去一趟。”

    宋知意只好先收起思绪,跟随这传话的宫婢前往长春宫。

    因为不知是何事,她秉持着一贯的恭敬孝顺,先跪地给皇贵妃行礼请安。

    皇贵妃虽仍是和善地笑着,但没有像以往那般很快抬手叫她起来,而是转头问心腹秦嬷嬷:“细数起来,本宫得有六七年不曾回家探亲了吧?”

    秦嬷嬷扳着手指头数了数,“正是。多少入宫却无宠的妃嫔们一辈子也得不到回家探亲的殊荣,说来还是太子妃有福气,能频频回娘家跟亲人团聚。”

    宋知意别的事情迟钝,对于宫廷内的意有所指倒是先敏觉地反应过来,今日这是来者不善。

    果然。

    皇贵妃摇头叹了声,开始说教:“知意啊,你年纪小,恋家,又因陪太子熬过一段艰难时日,太子待你格外宠爱些,本宫都晓得。可本宫如今掌各宫事,有句话也不得不提点你,太子恩宠是一回事,你也得懂得分寸,切莫恃宠而骄。别说皇宫大内,便是寻常世族家里,也断断没有婚后三天两头回娘家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宋知意明白皇贵妃这是给她立规矩,也不反驳多言,当即点点头,顺着那话惭愧道:“多谢娘娘提点,知意必当谨记于心。”

    “本宫就晓得,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皇贵妃这才抬抬手,叫她起来赐座。

    宋知意谨慎地坐下,余光注意到内殿屏风处投下一道纤细的身影,约莫猜出那或许是魏国公嫡女,一时又想起上回爹爹叮嘱的话。

    叛贼清除,东宫也该添侧妃了。

    皇贵妃看着座下娇嫩如花骨朵一般的姑娘,慢条斯理饮了口茶,才说:“本宫今日叫你来,不光是提点,还想提前给你透个口风,依着皇上的意思,年底前要选定几位世家贵女,将东宫空悬的位置添满。本宫粗略看了看,你家世不比她们,往后要想立威服众,恐怕得下一番功夫啊。”

    宋知意意料到是这件事,此刻听闻,脸上也没有多少惊诧,笑了笑说:“我还未嫁给殿下时,常听说后宫的娘娘们情同姐妹相处,想来我好好同她们相处,也能和善有个伴。”

    皇贵妃勾唇笑了笑,笑这丫头天真。可这份沉着镇定倒也确实令她意外,不过才是十几岁的年纪,又逢情热,竟这么稳得住阵脚。

    皇贵妃的笑很快淡下来,挑剔道:“你看看,你定是出嫁前没有好好学规矩,在宫里怎么还自称我呢?”

    宋知意眉心微蹙,立时要改口。可皇贵妃已先一步开口,她只能孝顺地听着,并不抢话。

    “这样吧,这几日空闲,你先仔细学学宫里的规矩,如何?”

    宋知意看着皇贵妃略有威严的脸色,心道您这哪儿是询问,她又哪儿敢提出异议,这便应了下来。

    皇贵妃递给秦嬷嬷一个眼神,秦嬷嬷走下来,恭敬给知意引路道:“太子妃,您随老奴来吧。”

    宋知意起身向皇贵妃一礼告退,跟着秦嬷嬷来到侧殿,殿内并不见教习嬷嬷,片刻后才有一道端庄贤淑的人影走来。

    宋知意回身看了看,不出意外,是魏国公嫡女。

    魏慕甯很是客气地对宋知意行了一礼,再为难地问秦嬷嬷:“臣女只是进宫陪娘娘说说话,怎么担得起调.教太子妃的重任?”

    秦嬷嬷笑得亲切:“您可是京都第一美人,世家贵女争相效仿的典范,如何担不起?”说罢还要去问知意,“太子妃您说是吧?”

    宋知意淡淡一笑,索性也学着魏国公嫡女那欲拒还迎的腔调说道:“唉,魏小姐若是嫌弃我太过笨拙,不愿教,我亦不敢强求呀。秦嬷嬷,你说是吧?”

    魏慕甯脸色渐冷,“太子妃言重。”

    秦嬷嬷眼看口头上压不住宋知意,立马转为说:“宫中礼仪繁多,最常见不过是一站二坐三行走,不妨先请魏姑娘给太子妃打个样,也好叫太子妃知晓,什么是端庄优雅,秀丽大方。”

    宋知意在心中冷哼一声,这言下之意不就是她不够端庄优雅,不够秀丽大方!她退至一旁坐下,作了个请的姿势。

    魏慕甯先行至殿门处,再走回来,只见她腰背笔直,步履轻盈,每一步都仿佛用尺子量过,行走间彰显柔美身段,到了知意面前,站姿亦仪态万千,福身一礼,最后坐下,双腿并拢,坐姿端庄,不乏世家大族的典雅。

    便是宋知意打心底里不喜欢魏国公嫡女,况且上回在宫苑遇刺,也十有八.九是魏家的手笔,只恨如今没有拿到确凿证据,但此刻她不得不承认,魏国公嫡女的仪态没得说。

    “如何?”魏慕甯眼中流露出轻蔑。

    宋知意中肯地说:“名不虚传。”

    魏慕甯高傲地扬起下巴,看着桌案上一道芙蓉糕,不知想起什么,主动给知意添去一块,问道:“太子妃可喜欢?”

    宋知意点点头,接过来尝了尝,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她忍不住夹第二块。

    魏慕甯却添了块栗子糕,说:“这芙蓉糕滋味虽好,可吃多了,难免腻厌,宫廷用膳的规矩是如此,人亦然。”

    宋知意顿了顿,不紧不慢地添了第三块,“可我偏喜欢呢?”

    魏慕甯笑笑:“太子殿下不见得喜欢。”

    此番没能除掉宋知意,魏国公看太子重视宋家,处处上心,短时间内也不敢轻易下手。

    可魏慕甯明白,太子那样高高在上,宛若苍穹皓月的人物,怎么可能当真对一个岭南小官家之女倾了心?不过是因他危难时,只有这个乡野女子愿意真心照料罢了。

    男人本性便是善变,待再过些时日,京都千姿百态的贵女们映入太子眼帘,哪儿还愿意多看此女一眼?

    魏慕甯思及此,笑意渐浓。

    宋知意自然也想到这一层了。

    不过概因她心里本就没有什么过高的期待,自然也没有太多的失落,只是想起清晨赵珩愤而离去时留下的那句话,眉心逐渐皱起。

    其实他说的喜欢,也不过是危难无助时只有她这一双手愿意向他伸来,愿意把他拉出黑暗泥潭,若当时魏国公嫡女不离不弃,他同样是接纳喜欢的吧?

    不知何时,屋外传来雨水打在瓦背的嘀嗒声响,知意抬头望去,竟落了一场秋雨。

    雨雾蒙蒙,水流汇聚顺着屋檐流淌,在青石板上绽开一朵朵水花。

    承恩殿内,一枚白棋落下,发出雨滴落地似的清脆声响。

    皇帝瞧着棋盘走势,赢局既定,心思便不在此棋盘上了,“珩儿,朕还有一事想听听你的意思。”

    赵珩执着黑棋,抬眸眼神询问。

    皇帝:“前两日,魏国公求见朕,又说起慕甯和你的婚约,实在懊憾歉疚,如今想重归旧好。然而魏国公的嫡女,自是不甘为人妾室。他想要朕立两个太子妃,此乃旷古未闻啊。”

    赵珩随意落下棋子,深知皇帝是什么脾性,语气淡淡地问:“父皇以为呢?”

    皇帝不以为然地冷嗤:“你病重时,这几个国公风头无两,屡次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驳斥朕,朕早有不悦,宋家虽说家世不够雄浑,好在宋卿勤勉本分,两个儿子也上进,知意这孩子嘛,也很不错。两个正妃平起平坐,朝中必定议论纷纷。”

    所以皇帝的意思,要么魏国公消了这个念头,要么叫他嫡女为侧妃,压一压魏国公的风头。

    至于日后太子登基,想封她个贵妃还是什么的,随意。

    赵珩最后落下一枚棋子,任由这局输了,才敷衍道:“父皇英明。”

    ……

    赵珩从承恩殿出来,漫天淅淅沥沥的雨幕。

    苟富贵殷勤地送了把伞,“雨势大,殿下不妨留步待雨停再回吧?”

    上回越王拿剑抵着他脖子,险些丢掉一条命,幸好太子及时赶来,因而苟富贵心里对太子感激得很。

    赵珩瞥他一眼,接过伞,没说什么,撑开步入雨幕。

    承恩殿距离长春宫最近,宋知意和魏慕甯一前一后地出来,正好瞧见不远处那道挺拔的身影。

    魏慕甯脚步稍快,忐忑迎上去。

    宋知意见状,不由得慢了下来。然后她就瞧见魏慕甯以一种夸张但不失柔弱的姿势崴到脚,眼看就要正正好好跌进赵珩怀里。

    宋知意惊讶睁大眼睛,这魏国公嫡女不是自诩最重规矩仪态,竟在宫里就做这般姿态?或许是为了挑衅她吧。

    宋知意懒得看这出好戏,愤愤转身要绕远道回去。

    怎知身后传来“扑通”一声。

    梅香连忙拽拽知意袖子:“您快瞧!”

    “……怎么?”抱一起啦?宋知意不太乐意地转身,却只见赵珩闪开身子,远远地站在一旁,唯独伞被打落了。

    而魏国公嫡女狼狈地跌在雨水里,身旁的婢女急忙扶她起来,一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嚷着:“雨天路滑,雨天路滑!”

    周围路过的宫婢纷纷垂下脑袋,不敢多看。

    宋知意“啧”了声,有些替魏慕甯感到丢脸。

    秋雨寒凉,赵珩脸色阴沉地抹了把额上的雨水,隔着一段距离,咬牙切齿道:“宋知意!还不快过来给我遮雨!”

    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脑袋不知道想些什么!

    宋知意回过神,连忙快步过去,生怕再惹他又大发雷霆,晚上不能睡个好觉。

    焉知,当她一个不稳险些滑倒时,才发现刚才魏慕甯或许不是故意朝赵珩扑过去的,因为雨天路确实很滑!

    眼看要狼狈摔倒,一双有力的臂膀稳稳扶住她,一把勾住腰肢抱起来。

    赵珩没好气地瞪知意一眼:“看看看,就知道看热闹!”

    宋知意心虚地抿抿唇,幸好伞没掉,她赶紧撑好,雨水不断顺着赵珩冷峻深邃的面庞滑落下来,滴在她颈窝,凉飕飕的,跟赵珩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她下意识抬手用袖子给他擦了擦。

    伞面随之倾斜而来,赵珩微微一怔。

    第73章 073 一个女骗子

    二人回到宜春殿, 衣衫湿了半数。

    赵珩放宋知意下来,在廊下抖了抖衣袍的水渍,语气不经意地问:“你去长春宫做什么?”

    宋知意刚收好伞搭在门边, 闻声心中警铃大起, 怕是赵珩怀疑她跟皇贵妃来往密切,恐有奸细背叛之嫌,连忙事无巨细地解释说:“娘娘召我过去指点规矩,说成了婚不能三天两头往娘家跑,还有就是你要纳侧妃了, 让我想法子立威服众……你放心,我都应承得好好的, 别的一概不曾透露。”

    赵珩不由得冷笑一声, “这么说来, 我还得夸奖你了?”

    宋知意听出这话有些阴阳怪气的意味, 抿唇默了默。

    风急雨斜,水花很快漂湿了屋檐下的空地。

    她看看赵珩濡湿的衣袍, 试着拽了拽他的袖子:“雨大了,咱们先进屋吧?”

    赵珩从承恩殿出来, 原本打算再去一趟暗狱, 如今看她动作小心翼翼, 难得有点讨好的意味, 他默认下来。

    宋知意身上没淋湿多少,进屋后便先去取了一套干衣袍给赵珩,待赵珩进里间换衣裳, 又吩咐梅香去煮几碗姜茶来驱驱寒气。

    好在小厨房的宫婢见秋雨绵绵,主子又没有回来,已煮好备着了。

    宋知意端回来, 探头瞄一眼内殿,赵珩已换下湿衣,正拿干帕擦拭头发。她走进来,“殿下,你先喝碗姜茶吧?不若感了风寒就不好了。”

    赵珩瞥她一眼,语调冷冷:“无事献殷勤。”

    宋知意表情无辜地放下姜茶,心想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赵珩冷言冷语,她也不愿去撞枪.口,干脆自个儿先喝了碗姜茶,才回来翻找出一套衣裙,准备换下湿润的外裳。

    赵珩眼角余光追随着宋知意的一举一动,见她真就没有说话的打算,神色不免阴郁,轻咳一声道:“琥珀坠子和小相已物归原主。”

    宋知意毫无意外地点点头:“我知道,你是言而有信的君子。”

    “呵。”赵珩随意把帕子搭在架上,端起姜茶一饮而尽,才说,“不过卫还明还是得去岭南,他能不能回来,就看造化和政绩吧。”

    宋知意暗暗松了一口气,卫兄能高中探花,若无人当拦路虎,又怎么会没有本事调任回京呢?但她面上只表现得冷冷淡淡,事不关己,省得赵珩再误会什么。

    赵珩确实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知意的神情,见她冷淡,却也没有多少舒心。

    因为这正说明她看起来乖巧温柔,善良真诚,极易亲近,其实是一个寡情无心的冷酷女人。

    他本想解释不会纳什么侧妃,可此刻偏偏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反正她也不在乎。

    一场秋雨落到夜幕才将将停歇。

    庆嬷嬷看太子没有要离开的迹象,便吩咐小厨房备下晚膳,特意煮了好几样太子和太子妃爱吃的佳肴。

    宋知意闻到香味,跑出来一瞧,满桌丰盛,她两眼放光:“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吗?”

    庆嬷嬷拉着她的手,附耳低声:“您待会——”

    “殿下!殿下!”

    庆嬷嬷话未说完,外边突然传来落眉激动的高声呼叫。

    宋知意走出门,接住因为跑得太急险些失态摔倒的落眉,蹙眉问:“出了何事?”

    落眉气喘吁吁,却是大笑:“回太子妃,是大喜事,明珠公主有消息了!”

    “真的!”宋知意惊喜得尾音扬起,连忙问:“在哪?”

    这时赵珩已快步出来,表情亦是震惊中带着些少见的欣喜。

    落眉把密信呈上给赵珩,边对知意说:“凌大人已经护送公主行至安定县外的观音庙,因时候太晚又逢秋雨,公主身体不适,请殿下派人前去接应。”

    安定县就在京城外十里,并不远。

    赵珩立即吩咐道:“叫黑鹰点三十精锐,我亲自去。”

    “是!”落眉领命退下。

    宋知意看夜色渐浓,风里飘来细细的雨丝,只怕还有一场大雨要落,她心情激动,同时也有些不放心,眼看赵珩急切了门,不由得跟上去问道:“我可以一起去吗?”

    “你先用晚膳,等我们回来。”赵珩脚步未停,出了宜春殿的宫门。

    宋知意急急开口:“我不是给你添乱去的,你妹妹身体不适,我路上照料起来会更细心些。”

    “……也好。”赵珩思及终究男女有别,况且幼妹走失多年,必定受尽了苦楚,待会第一时间看到亲人,再有温柔的嫂嫂相伴,更能感受到温暖。

    二人迅速商量定,当即出宫,赵珩骑马,与黑鹰等人要快些,宋知意乘马车稍后一步。

    一行人来到城门口,守城将领刚准备闭门,见是面容冷肃的太子殿下,连忙吩咐城门大开。

    赵珩未做停留,寂静的夜里响起阵阵骏马嘶鸣声,水花四溅,不知何时,雨如银丝倾斜落下。

    宋知意掀起车窗帘子,望着不远的前方,赵珩疾驰而去的身影逐渐隐没在无边夜色,忽然有些揪心。

    先皇后已经回不来了,盼只盼明珠公主能平安无事,否则他怎么接受得了?

    “快些,咱们也快些!”她忍不住催促。

    于是落眉高高扬起马鞭,四匹并驾的宝马疾速跑起来,“您放心吧,我估摸着再有一里地就到了。”

    雨夜里看不太清四周,隐约只觉婆娑残影飞快掠过眼前。

    谁知只过了片刻功夫,落眉忽地勒住缰绳叫停马车,剧烈的颠簸抖动令知意心里响起焦灼的鼓点,她紧紧抓住车壁才勉强稳住身形,急问:“怎么停了?”

    “不对!我好像听见了刀剑碰撞声!”落眉敏觉道。

    宋知意骇然一惊,“这可是京都附近,天子脚下,焉有贼子胆大包天下手?”

    照理说密信也绝无外泄可能,落眉不敢掉以轻心,再细细探听少顷,宋知意也忧心忡忡地探出半个身子,望向前方露出一个模糊轮廓的观音庙。

    倏地,道道利刃在雨夜里折射出冷光,刀剑铿将愈发逼近明显。

    落眉心道果然,回头对宋知意说:“您放心,殿下所带皆是精锐,必会由人先护送公主出来,我们在此处接应。”

    宋知意点点头,从落眉腰后取下一只短刃攥在手里,警惕防备着。

    不多时,落眉就看到自己人护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过来,她赶紧迎上去接应。

    宋知意留在马车上,紧张看着落眉揽抱着那道娇小身影回来,忙打开车门做好准备。

    岂料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眼里飞快闪过一道箭矢冷光,直奔落眉二人去,当时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幸好落眉反应迅速,拔剑截下那冷箭。

    可明珠公主失了庇护,畏惧地抱头蹲下,身子蜷缩成一团,嘶哑的声音不断哭喊着:“救命,救命!不要杀我!”

    宋知意听得清清楚楚,心口仿佛被一只大手给攥紧,再也忍不住跳下马车,几步过去把那害怕到极致的小姑娘给拉起来。

    小姑娘疑是歹徒,浑身颤抖,剧烈挣扎。

    宋知意忙说:“你别怕,别怕,我是你嫂嫂,是你哥哥叫来保护你的!”

    夜色里有一双空洞绝望的泪眼抬起来,惊恐地望着她。

    宋知意呼吸微窒,不敢想象这竟然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的眼神!宋知意紧紧拉着她皮包骨似的细细手腕,往马车跑。

    落眉与赶来的暗卫们随后掩护。

    大雨滂沱,黑夜寂寂。

    树林里又一道冷光逼近,明珠公主惶惶扯过宋知意作遮挡,宋知意也下意识护着她,下一瞬,肩膀传来一道被箭矢擦过刺穿皮肉的痛楚,额头冷汗登时冒出来,又被冰冷夜雨冲刷掉。

    她几乎没顾得上,先把明珠公主给扶上马车。

    明珠公主脸色煞白,抖如筛糠,那模样似乎后怕极了。

    宋知意便把她瘦弱伶仃的身子抱进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一点温暖。

    外边刀剑声由强变弱,终于,赵珩急促打开车门。

    宋知意对上他沉定眼神的瞬间,一颗心稳稳落了下来。她轻轻拍拍明珠公主,声音柔和:“不怕了,你看,你哥哥来了。”

    明珠公主颤颤巍巍抬起头。

    赵珩在再一次看清她的脸庞五官时,眸中希冀和期盼有些暗下来,光影朦胧,疑是看错,他默不作声地摸索出火折子,可手微微抖着,大概也是因为被雨淋湿,再或是他心底不想看得太清楚,竟几次吹不燃半点火光。

    明珠公主突然尖声抽泣一下,又急急埋进宋知意怀里。

    宋知意拍拍她的后背安抚,也不明白赵珩这到底是什么反应。

    凌霄在旁问:“殿下,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赵珩无力垂下手,火折子掉在地上,他只“嗯”了声,翻身上马。

    一行人回到皇宫,已是深夜。

    皇帝也得了信,与皇贵妃在东宫等候多时了。

    因而明珠公主一被扶下马车,众人便焦急地拥了上去,忙说着先进殿,请太医来看诊。

    宋知意透过车门望着这团圆的一幕,想到自己见到大哥哥和二哥哥时的欢喜雀跃,情不自禁露出一个欣慰的笑。

    失而复得,大抵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事。

    她撑着车门想起身下马车,哪知手臂传来一阵钻心痛楚,差点摔下来。

    赵珩出现在眼前抱住她时,她都有些没反应过来,诧异地催促道:“你快去看看你妹妹呀!你才是她在这世上最信赖最能依靠的亲人,她现在最想见的一定是你,我抱着她时,只觉她好瘦,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那你呢?你疼不疼?”赵珩看着宋知意苍白的脸色,深深蹙眉。

    她手腕上有什么东西滴滴答答往下坠,划过他手心,是温热的血。

    宋知意后知后觉,摇摇头说:“还好,不是很疼,方才乌漆麻黑的,应该就是擦破点皮——”

    “骗子!”赵珩看她额上不断有雨水裹挟冷汗滑落下来,忽然又有点恨她。他也不管她絮絮叨叨说什么,直接叫人拿药来,快步抱回宜春殿。

    第74章 074 疼?那放完药亲下。

    落眉一时没弄清要拿什么药, 太子那脸色也阴沉得厉害,不敢多问,索性把封太医请来。

    赵珩小心把知意放在内殿的美人榻上, 阔步出来, 责怪地睨了落眉一眼。

    落眉缩缩脖子,有些胆战。

    不过赵珩并未多说什么,直接取过封太医的药箱,从里翻找出两味止血的金疮药,并一些纱布, 再叫封太医去开副止疼安神的汤药,便回了内殿。

    宋知意坐立不安地扭头想要看伤口。

    “不许乱动。”赵珩语气微沉, 把东西放在一旁的小几, 半蹲下身子去解她的腰带。

    宋知意有些难为情, 刚想阻拦, 却被赵珩凶狠地瞪了眼。

    她本就强忍着痛,身上没什么力气, 只好老老实实地由着他褪下衣裙。

    烛光昏黄黯淡,然而知意肌肤雪白, 通身好似世间最罕见的美玉, 衬托之下, 右边肩膀那道被箭矢穿过留下的伤口就显得触目惊心。

    足足有半指长, 深可见到嫩.红的肉,哪怕此刻,鲜血依旧泊泊而出, 在白皙纤薄的背脊上留下一道斑驳血痕。

    赵珩本就五味杂陈的心更多了一抹酸涩和痛意。

    这哪是她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该承受的?

    赵珩用温水拧干了帕子,动作轻轻地擦干净那些骇人的血迹,触碰到伤口周围时, 只见知意颤抖着瑟缩了肩膀。

    是疼了。

    可这都还没开始放药。

    偏偏,她方才说还好,不是很疼。

    赵珩又恨,又气,又无可奈何。

    他揭开药瓶,将药粉轻轻抖落下来,钻心难言的痛楚直叫知意冒冷汗,隐忍得指甲快要嵌进手心,还是受不住地想要侧身躲开。

    赵珩一手握着她左边没受伤的肩膀,有瞬间狠了心,一口气把药粉全抖落下来,冷声问她:“疼吗?”

    “疼……”宋知意再也忍不住,咬唇发出一声哽咽的哭腔。

    赵珩终于得到这声肯定的答复,可无甚满意,相反,心口跟着钝痛。

    他匆匆放下药瓶,转身过来,映入眼帘的即是知意簌簌滑落的眼泪,一颗颗简直像是邦硬的拳头砸在他心尖。

    他心疼地捧着她脸颊擦拭掉那些泪珠子,用最柔软的唇去吻她咬得快要滴血的唇瓣。

    宋知意的哽咽都被吞入腹中,唇舌交缠带来的酥麻感似乎也带走了伤口的剧烈痛楚。

    长长的一吻毕,赵珩放开她,无可奈何地问:“疼就是疼,不疼就是不疼。你怎么总喜欢骗我?”

    宋知意垂了眼眸,一时没说话。

    赵珩脸色阴沉,不由得再问:“倘若今日问你的,是你两位兄长,是你的爹娘,你还会这么说吗?”

    上回在宫苑他就听到了,那时她为他求情跪得膝盖青紫,当着他的面说不疼,结果到了她娘亲PMDUJIA跟前,嚷嚷着好疼好疼!

    其实她压根就不是个爱逞强的性子。

    偏对他……

    “知意,你回答我。”赵珩不许她沉默,语气里隐隐透出几分愠怒。

    宋知意又何尝想惹赵珩生气,这才闷闷地说:“你和我爹娘兄长不同,我在他们的疼爱庇护下长大,我当然可以无所顾忌地对他们说任何话。可我认识你不过一年,你的脾气我不是很能琢磨得透,你的为人我也算不上十分了解,我学着察言观色,很多有时候还是不明白哪句话说错了,就惹你大发雷霆,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赵珩身子微僵,无措地半跪在她面前,“抱歉,抱歉,是我不好,我的脾气……那是因为我……我可以克制的!”

    他欲言又止,再三停顿,漆黑眸底闪过诸多难言的复杂情绪。

    宋知意抬眸看着他,有些看不懂,可高高在上的太子竟会在她面前露出这样卑微甚至有些惶恐的一面,令她有些不忍,也有些不安,她摇摇头,柔声说:“我不是埋怨的意思。况且今夜情况特殊,我不想让你左右为难,不想耽误你去看你妹妹,我也可以叫落眉扶我回来上药,这样两不误,不是更好么?”

    “不好,一点都不好。”赵珩低声说着,头伏在了知意腿上,遮掩下泛红的眼尾。

    他该怎么告诉她。

    你今夜受的这道伤,实在不值得,你抱在怀里护着的那个人,不是我妹妹。

    我妹妹,大概永远也回不来了。

    可赵珩也希望这只是他的错觉,他还不想太早下定论,只能暗暗敛下所有波动起伏的情绪,抬起头,语气恳求地跟宋知意说:“我脾气的确不是很好,但事出有因,我并不是个随时随地都会……的疯子。”

    “你从前说一番好心却被我派人监视着,不被信任着,说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现在你也想想我的感受好不好?不管受伤还是委屈,哪怕你心里是为我考量,也得告诉我,让我知道,因为我在担心你,我也会有抉择的。”

    宋知意眼里浮现一抹惊诧,没想到赵珩会这样推心置腹,她才发觉自己确实如他所言,忽略了他的感受,懊恼得垂下脑袋,沉默的片刻在思忖着,好半响过后,重新抬起头,认真说:“那好,我听你的。”

    话音落下,她看到赵珩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五官本就极其出挑,面庞深邃俊美,这一笑,宛若春风化雨,冰雪消融。

    宋知意一时竟晃了神。

    赵珩已经起身,看了看她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了,他换了一个黑色的药瓶,“疼你就告诉我,我轻点,放完药再亲你。”

    “咳……”宋知意苍白的小脸浮起两抹羞赧的红晕来。

    好在这第二回 的药粉不算很疼了,赵珩放完,拿起纱布包扎伤口,动作既娴熟又快,哪怕是一些不可避免的拉扯疼痛也还在忍受范围之内。

    宋知意揪着手指,问:“你怎么会这些?”

    “在塞北攻打戎狄那几年,见过太多重伤以至断手断脚的将士们,军医忙不过来,人命却等不起,我看也看会了,军情不紧急时会帮他们处理。”

    赵珩从黄花梨木衣架上拿了套桃粉色的寝衣过来,不想,对上宋知意有些崇拜的眼神。

    宋知意由衷地说:“你不光是个心怀天下,忧民生疾苦的好太子,还是个体恤士兵臣下的好将军,站在你身边,与有荣焉。”

    赵珩有些许不自然给她穿上寝衣,心却想她昨日才因为卫还明,指着他鼻子骂他昏庸失智。

    可也没法子,他不得不承认很喜欢被她认可,被她夸赞,他向来冰冷的手掌触碰到知意的肌肤,竟有些灼人的烫。

    宋知意也变得不太自然,忙说:“我这里已经无碍了,让梅香她们给我穿便是,你快去看看公主吧?”

    赵珩眸光微沉,点点头,待出了宜春殿,脸上的温情彻底淡下来,变成了冷肃和迟疑。

    明珠公主被送回了宜秋殿暂住着,赵珩过来时,太医刚看诊完,宫婢们以及皇贵妃陪明珠公主去沐浴了。

    赵珩便把候在殿外的凌霄叫到一旁,“你是怎么找到明珠的?”

    凌霄:“属下沿着线索一路追查到塞外,乔装进了一个可疑的牧场,发现牛羊之中圈养着十几个小女孩,又经细细辨认过公主耳后的胎记,年龄,五官轮廓,走失时带在身上的玉佩……”

    说着,凌霄意识到什么,忽然问:“您觉得属下找错人了是吗?可公主是记得以前的事情的,今夜许是又碰到追杀,受惊过度才对您生疏。”

    赵珩默了默,此时内殿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赵珩眉心一蹙,快步进来,见是皇贵妃一脸水花,捂着被挠出一条血痕的手臂出来,他神情又变得漠然,退至一侧。

    皇帝愁容满面地扶着皇贵妃坐下,叹气道:“明珠从前最喜欢你这个姨母,如今不光连朕认不得,连你也……唉!”

    赵珩劝道:“父皇,夜深了,龙体为重,不妨您先回去歇着,待明珠好些,儿臣自会带她向您问安。”

    “也好。”皇帝起身,离去前拍拍赵珩的肩膀,“今夜的刺客,也务必查清楚。”

    赵珩应下,待皇帝和皇贵妃一行人走了,他叫太医过来回话。

    “公主长期遭受鞭打凌虐,挨饿受冻,瘦弱得厉害,精神也不大好,时不时惶恐惊惧,眼下虽无性命之忧,但只怕得调养个三五年。”

    赵珩闻言,长久一默。

    直到宫婢们扶着沐浴过后的明珠公主出来。

    今夜匆忙,尚未来得及量体裁衣,明珠公主穿着平阳公主的衣裙,平阳公主也算身形纤瘦苗条,但那衣裙套在明珠公主身上,依旧空出一大圈,她整个人黝黑瘦小,眼窝凹陷,神情惶惶,在看到静坐的矜贵男人时,身子有些发抖,哆嗦开口:“兄,兄兄兄兄……兄长。”

    赵珩起身,探究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在算得充盈的烛光下,第三次十分仔细的,确认一遍。

    幼妹走失时,是七岁,如今五年过去,该有十二岁了。

    常言说女大十八变,何况长期凌虐,挨饿受冻,她的样貌和性情也必会发生巨大改变,如今看来,与印象里的幼妹是有些相似。

    但手足血亲之间的羁绊是不会变的。

    或许只是时隔太久,感情生疏了吗?

    赵珩还是温和地应她:“抱歉,是兄长来迟了,你饿了吗?”

    他走过来,想扶她坐下,却敏锐觉察出她的陌生和害怕,他收回手,耐心宽慰,“别怕,兄长不会伤害你。”

    明珠公主这才点点头。

    宫婢们依次传膳上来,琳琅满目地摆了满桌。

    明珠公主黯然瑟缩的眼神有瞬间的发光,但很快又极力遮掩下来,像是不敢。

    赵珩给她布菜,“别怕,你饿了就吃,还想吃什么,尽管跟兄长说。”

    “嗯。”明珠公主小心翼翼地拿起那镶金嵌玉价值不菲的筷箸,起初进食僵直背脊,细嚼慢咽。

    赵珩明白她不自在,便随意寻了个由头出门。

    他静静立在窗外,看着明珠公主把精致小巧的点心推开,直接用手抓起一整条红烧鱼,囫囵吃完再拿大鸡腿,狼吞虎咽。

    宫婢们见她吃得满嘴是油渍,习惯性地取出帕子想给她擦擦,岂料明珠公主本能地把吃得快剩下一根骨头的大鸡腿藏进袖子里,动作飞快。

    宫婢们面面相觑,明珠公主这才反应过来,惶恐看看奢华典雅的大殿,鸡腿骨从袖口掉下来。

    ……

    赵珩等她将满桌丰盛席卷而空,才缓步进来,斟酌地问:“这些年,你——”

    “啊!”明珠公主忽然抱头尖叫起来,整个人似乎有疯病发狂一般,蜷缩身子躲进桌子底下。

    赵珩脸色微变,当下什么也不敢再问,匆忙叫太医熬安神汤进来,明珠公主喝了汤药才总算从恐慌里脱身出来,只是浑浑噩噩,意识不清,只得由宫婢们服侍着梳洗上了榻。

    赵珩又静静坐了会,才轻声退出去。

    内殿层层叠叠垂下的帐幔里,明珠公主警惕地睁开眼睛-

    赵珩命黑鹰带人快马赶往那个牧场,把所有圈养的小女孩都带出来,再次查探口供,随即又命封太医去取明珠公主自生下来到未走失前的医案记录细细翻看一遍。

    他沉默地回到宜春殿,已是深夜。

    秋雨未歇,几盏昏黄的灯还为他留着。

    赵珩遍布阴霾的心仿佛也被点亮一点暖光。

    “怎么样?”宋知意还没睡,趴在垫了两张软和锦被的榻上,急切问完,才发现赵珩神情不对,知意眉心跟着蹙起,“是公主不好吗?还是她没有第一时间见到兄长,失落了,会怪我……”

    “想什么呢?”赵珩在床边坐下,怜爱地摸摸她的脸颊,“若是你兄长成了婚,往后有一日也为你受伤的嫂嫂有片刻忽略了你,你会怪她?”

    “当然不会了。”宋知意摇头,语气肯定,“像我这么善解人意乖巧可爱的妹妹,我的嫂嫂说不准比我哥还要心疼我,我才舍不得因为区区小事怪她。”

    “所以,她也不会怪你。”赵珩心想,接回来的这个妹妹,甚至没有一句问起这个贴身保护她的嫂嫂。

    现在他还不想和宋知意说这件事,免得她失望,他掀开她衣衫看了看伤口,“还疼吗?”

    宋知意看赵珩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下意识想摇头,但想起才答应过他,便乖乖答:“有种形容不出的疼。”

    顿了顿,她大概找出一个更具体的对比:“放药之后比初.夜的疼轻那么一点点。”

    赵珩不禁愣了愣,片刻后,哑然失笑,可他必须得很严肃地告诉她:“床笫之欢做得多了会越来越舒服贪恋,但被箭矢擦破皮肉不会,我不希望你为任何人损伤自己的身子,哪怕是我。下次你别傻乎乎的。”

    “谁,谁傻了?”宋知意红着脸小声辩驳,“我也不想你眼看失而复得又落空呀,这可不算我骗你,即使有下回,我还是会这样做的。”

    赵珩压着诸多事情以至于沉甸甸的心忽然就软得一塌糊涂。

    今夜心绪大起大落,喜悲交加,他本该如枯木一般,在书房僵坐一个晚上。

    然而因为身边多了这样一个柔软温暖的姑娘,好似不管发生再离奇曲折的变故,他也不再是孑然一身,死气沉沉。

    他俯身下来,亲亲宋知意那张既令人恨,又令人爱的小嘴。

    第75章 075 她不就是贪吃好玩些,能有什么……

    秋夜沉寂, 风冷月高。

    长春宫内,皇帝陷入梦魇,眉心紧蹙着不断摇头, 双手也急切地在半空中想要抓住什么。

    倏而, 皇帝神情狰狞地坐起来,大喊一声:“宁儿!”

    皇贵妃惊醒过来,忙起身扶着皇帝,守夜的宫婢听见动静也快步进来点灯。

    皇贵妃这才看见皇帝满额冷汗。她细心地捻过一方帕子给皇子擦拭着,柔声问道:“皇上, 您可是又做了堂姐的噩梦?”

    宁儿就是先皇后的闺名。

    皇帝尚且沉浸在发妻浑身血淋淋,撕心裂肺哭喊着朝他求救的梦境里, 大口喘着粗气, 一时没应声。

    皇贵妃温柔抚着皇帝的背, 边叫宫婢倒盏温热的参汤来, 服侍皇帝饮下。皇帝的脸色这才好了些,看眼身旁体贴关切的爱妃, 目光又落在她被明珠公主挠伤的手臂上。

    皇贵妃放下为皇帝擦拭冷汗的手,衣袖顺势滑下来, 遮住了伤痕。她把濡湿的帕子搭在一旁, 面色忧愁, 跟着一叹:“皇上, 您不觉得回来的这个明珠,不像以前了吗?虽则面容有几分相似,耳后红痣也有, 然臣妾与她说话相处,总觉着不对劲。”

    皇帝默。

    皇贵妃便再道:“您细想想,这么多年过去, 您命各州县大小官员都留意着,一直杳无音信,怎么今夜突然就找到了?若是珩儿思妹心切,弄错了,真正的明珠却还在外受苦,也是可怜。依臣妾看,不妨明日命太医和专人细细查验一番身世吧?”

    皇宫之内,最是严谨,除了有太医事无巨细地记录皇子公主的成长案卷,还有怀揣着绝门独技查验对比的专人。只是今夜匆忙,没来得及。

    皇帝闻言,却没说话。

    发妻的绝望求助还历历在目,他愧对她、愧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愧对走失的女儿。

    同时皇帝心里也明白,举全国之力,找了这么些年都没找到,女儿大抵已经不在人世。

    所以今夜回来的……

    皇贵妃见皇帝长久不言,不禁提醒:“皇上?”

    皇帝蹙眉摆手:“明珠惊慌畏惧成那样,怎么查验?若她就是明珠,此举岂非伤了她的心?”

    回来的是真也好,假也罢,左不过皇宫不是供不起,放在跟前养着,权当对死去的发妻有个宽慰。皇帝不耐烦地道了句“往后再议”,便侧身躺下了。

    皇贵妃深深皱眉,到底也不好再劝什么,思来想去,翌日便把以前和明珠公主玩得来的好友召来宫里,再收拾几套新衣裙和首饰头面,交代女儿平阳公主一起去看望妹妹。

    可平阳公主以前就看不惯明珠公主得宠,昨夜都没去,尤其听宫婢说明珠回来后又黑又瘦又小,丑陋不堪,她更是不情不愿,直到魏慕甯意味深长地劝说了几句,才领着众人前往东宫。

    平阳公主心想,去看看好戏也不是不成。

    赵珩上朝前来过一趟宜秋殿,此刻已经离去。

    明珠公主刚松口气,坐下用早膳,外边忽然又来了一群衣着华贵、容貌精致的贵女,她吓得蟹黄包掉在地上,下意识想捡,又畏畏缩缩不敢。

    平阳看她那黑黢黢的脸,嫌弃不已,也懒得靠太近,命宫婢把衣裙首饰放下,叉腰问:“我是你姐姐,特意带好东西和你昔日的好友来看望你,你竟连一句问安都没有?”

    明珠公主这才哆哆嗦嗦起身,僵着身子喊了句:“姐姐。”

    平阳更是皱眉,“你流落在外几年,怎么变成这副没规矩的模样?”平阳回身点了一个贵女出来,“你行个问安礼给她瞧瞧。”

    这个贵女是昔日明珠公主最好的玩伴,然而几年光阴,物是人非,从前对明珠公主的情意和讨好早已转移到母妃马上要封后的平阳公主身上,当即福身行礼,“臣女见过公主殿下。”

    平阳挑选了个不近不远的椅子坐下,再催明珠:“你还愣着做什么?”

    明珠公主笨拙地学着那贵□□雅大方的姿态,可惜双手比来比去不会放,慌乱间把桌上的羹汤给碰倒了,汤水哗啦啦淋湿了不合身的裙子。

    平阳拍案哈哈大笑起来:“真笨!你在民间到底经历了什么?快说给姐姐听。”

    明珠公主狼狈地站在原地,头颅垂得很低,好半响没说出一句话。

    平阳身后有个贵女意有所指地说:“您在宫里养尊处优,哪里晓得外边的丑恶。臣女姨母家的三姑姑的管家有个女儿,逃荒时走散了,据说被山里的老汉掳走,夜夜笙歌不嫌腻烦,兴致高昂时还把邻里兄弟叫来,一起……”

    这停顿的片刻,平阳琢磨出来了,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明珠瘦小的身形,边问:“后来呢?”

    “她承受不起屈辱,几次想逃跑出来,可惜被那群大汉脱光了衣裳吊绑起来,用鞭子抽,用沸水烫……总之穷尽一切您想不到的手段,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好不容易救回来,惹得全家嫌弃,到了说亲年纪,连最低贱的贩夫走卒也不敢娶,最后投湖了结了。”

    “哦。”平阳忽然很庆幸,幸好不是自己走丢。

    魏慕甯见状,便忧心说了句:“世道艰难黑暗,也不知明珠公主是否也遭受过这些。”

    平阳摸摸那上好顺滑的衣料,再瞥一眼闷不吭声的明珠,来了一计,大方道:“你不想说就算了,快脱了衣裳,姐姐要给你试试新裙子合不合适。”

    明珠公主惶恐抬头,连忙摇头退后,身子抖得厉害。

    平阳公主哪能依,当即给随行的宫婢使个眼色,宫婢领命上前,要给明珠公主脱衣裳。

    宜秋殿伺候的宫婢下意识上前阻拦,被平阳一个眼风睨过来,“本公主是奉母妃的命令,给妹妹换衣裳也是一片心意,哪个不要命的敢拦?”

    两三人顿时不敢,讷讷退后。

    平阳的宫婢已经把明珠公主逼到床边,一左一由抓住明珠公主的手,明珠公主尖声大叫起来。

    平阳不悦地冷哼:“真是不识好歹!”她迫切想看看明珠的身体是什么样,亲自上前,贵女们见状相视一眼,也跟着上去帮忙。

    场面顿时一团糟。

    魏慕甯抱着独幽古琴立在一侧,冷眼瞧着,任由平阳公主胡闹着,十分满意地笑了笑。

    不够,这还远远不够!

    得让明珠公主彻底颜面尽失,心如死灰,想去投湖轻生,她再上前阻拦宽慰,方能赢回太子的心!

    焉知这时,魏慕甯忽然被一道强健的身子狠狠撞开,古琴都掉到了地上,琴弦断裂发出“铮”一声。

    魏慕甯反应过来,只见不知从哪跑出来一个疯女人,竟敢粗鲁地拖拽平阳公主!

    别提魏慕甯,平阳都懵了,震惊回身瞪着落眉:“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奴婢是奉太子妃的命令!”落眉撸起袖子,一手一个把撕扯明珠公主衣裳的贵女给甩出去。

    贵女们害怕得纷纷抱住平阳公主。

    平阳落了面子,瞪圆眼睛,怒道:“来人,来人!”

    随侍平阳公主的四五个宫婢立即上前想拖走落眉,岂料根本不是落眉对手。

    宋知意肩膀上有伤,得到消息只好叫落眉先来看看,免得出什么事,待她急匆匆赶到时,只见众人扭打在一起的混乱场面,而明珠公主衣衫凌乱,抱着脑袋蜷缩在床边,她心里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疼得厉害,连忙跑过去把明珠公主揽进怀里。

    明珠公主得到庇护,死死攥着宋知意的手,眼泪簌簌而下。

    不多会功夫,落眉已经麻利地把平阳公主那几个宫婢给丢到一旁。

    众人见状哪里还敢上前,平阳公主心里也是怕了,愤愤指着宋知意说:“你少摆太子妃的架子!本公主都是为了明珠妹妹好!”

    宋知意生气质问道:“你为了她好,就强行脱她的衣裳吗?现在我也是为了你好,落眉,快把平阳公主的衣裳脱了!”

    “是!”落眉当即上前一步。

    “你敢!!”平阳不敢置信地捂着衣裙连连后退,“本公主这就向母妃,向父皇告状!”

    说罢,平阳愤而转身出门,一众贵女如墙头草一般,慌忙跟着。

    宋知意抱着抖如筛糠的明珠公主,咽不下这口气,立马要叫落眉把人拦下。

    谁知,平阳一行人气势汹汹刚出殿门,不过一瞬,就被逼得战战兢兢退后。

    宋知意抬眸便看到了面庞冷肃的赵珩。

    她心中一喜,当即“呜呜”几声,委屈不已地嚷道:“殿下,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赵珩扫向平阳等人的眼神骤然一冷,如刀锋般凌厉。

    平阳精心弄了一个时辰的妆容发髻在扭打间早已乱成鸡窝,愤愤心想你委屈个什么劲儿!但是当着太子的面,气势不足地退到桌案旁,声音弱了下来,想解释:“太子哥哥——”

    “孤为有你这种粗鄙无礼的妹妹感到耻辱。”赵珩冷声打断她,“去外头跪着。”

    “啊?”平阳惶惶愣在原地。

    赵珩:“怎么,你既唤孤一声哥哥,为兄无权责罚你?”

    数位贵女都在场眼睁睁看着,平阳最要面子,心有不甘,毕竟连父皇都没有罚跪过她!可太子身上逼人的威严如雷霆降下来,迫使她张着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辩解。

    平阳公主灰溜溜地去殿外跪着了。

    剩下一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的贵女。

    赵珩冰冷的眼神一一掠过,“诸位,孤都记下了,回家自行告知父兄长辈,孤明日会在慎德堂等他们。”

    众人脸色一垮,坏了,得罪太子了!

    魏慕甯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个走向,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双手把断了一根弦的独幽呈上,向来端庄优雅如她,此刻说话也不免打结:“殿下,臣女本想将此琴还给明珠公主,没想到……臣女惭愧,不能及时阻拦平阳公主……”

    有位贵女眼看魏国公嫡女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撇得一干二净,忍不住站出来控诉:“方才我可亲眼瞧见了,你站在一旁看好戏,压根没拦平阳公主!而且早上平阳公主本不想来的,是你劝说平阳公主!你,你还添油加醋诋毁明珠公主!”

    魏慕甯脸色一白,惶惶抬头看向太子,眼含泪光,试图用柔弱换取太子同情,“臣女没有……”

    然而太子讥讽一笑,甚至一字话都没搭理她,她瞬间有种被看透的窘迫,整个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

    赵珩不耐烦地把这群人赶了出去,快步扶宋知意起来,再探究地看眼明珠公主。

    昨夜刚要问她这几年的事情,她就受惊过度以至于发疯晕倒,今日被这么欺负,却冷静得反常。

    明珠公主根本不敢对上赵珩的眼神,一骨碌钻进了床榻,用被子蒙住自己,被面亦能看出瑟瑟发抖的痕迹。

    宋知意不忍心,想上前宽慰一二,却被赵珩拉住。

    赵珩只说:“她这是想一个人待会,叫太医来看看便是。你伤口裂开又出血了,先跟我回去。”

    宋知意后知后觉地扭头看看,果然一片鲜红染湿衣裙,她点头应下来,一路上越想越奇怪,总觉得赵珩待这个妹妹有种说不出的冷淡。而明珠公主看起来对唯一亲近可信赖的兄长也太过生疏。

    难不成,这是个假公主?

    宋知意被这念头吓一跳,不敢再深想。

    一想,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有点……也不是有点,是很心疼赵珩。

    赵珩几次被知意欲言又止的温柔眼神弄得莫名意乱,给她包扎好了伤口,正想亲一亲她,外边来人通禀凌霄求见。

    赵珩有些烦,但还是出去见了。

    凌霄是来回禀昨日太子交代的要事:“魏国公派出行刺太子妃的要犯已逮住写了供词,人证物证具在,您看是接下来要属下如何做?”

    “先在京都世家里散些消息出去吧,旁的孤会亲自来。”赵珩说罢,欲挥退凌霄回去。

    凌霄心有忧虑,急急地道:“殿下!属下离京时,记得您曾说,太子妃惯会装模作样,迟早得除掉,否则后患无穷,怎么如今您反而……”

    凌霄刚回来没几日就明显察觉出异常了,太子竟把太子妃看得比明珠公主还要重要!他怕是太子被蛊惑,不得不冒着僭越的风险问一句。

    然而赵珩似乎有些诧异,“孤说过这话?”

    凌霄大惊失色,殿下竟连当初的话都忘了!

    赵珩思忖片刻,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你多虑了,往后做好分内事便是。”

    “她不就是贪吃好玩些,没心没肺些,喜欢些金银珠宝,能有什么后患?”

    第76章 076 哥哥,我来找你和母后了。……

    凌霄是赵珩幼年时便培养起的心腹, 忠诚可靠,赵珩提点一二,不欲再多言, 转身之际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急声。

    “殿下, 皇贵妃娘娘来了,要带平阳公主回去呢!”

    这传话的宫婢也是方才给宋知意报信求助的,人很机灵。

    赵珩脸色微沉,当即阔步往宜秋殿去。

    皇贵妃心疼地扶着女儿出到殿门,迎面碰上面容冷肃的太子。

    那凌厉逼人的气势, 颇有几分兴师问罪的威严。

    平阳跪得膝盖发痛,下意识挽紧了母妃的衣袖, 人也缩到母妃身后。

    皇贵妃安抚地拍拍女儿, 看向太子, 无奈地摇摇头:“珩儿, 平阳年纪小,不懂事, 本宫吩咐她来,本是一番好意看望明珠, 谁曾想被别有用心之人挑唆, 她已经知错了, 再者, 你罚跪也罚了,作为兄长理应宽容善待幼妹才是——”

    赵珩冷幽幽地一笑,质问的语气打断皇贵妃:“幼妹?孤的幼妹刚受了欺负还在里头躺着呢。现在宽容平阳, 待会孤进去,怎么给明珠一个交代?”

    皇贵妃微微一顿,埋怨的眼神看了眼女儿——真想给明珠难堪, 大可借旁人的手,偏她蠢笨,非得自个儿动手。

    今日这事拿到皇上跟前,也是平阳不占理,再观皇上昨夜那态度……皇贵妃退一步道:“那便叫平阳好好给明珠赔个不是,今日这事,往后断不会再有,你放心便是。”

    赵珩没说话。

    于是皇贵妃带着女儿转身回了宫殿,给蜷缩在床上的明珠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平阳心有不服,说完也不管明珠公主回不回应她,连忙拉着母妃出来,暗暗发誓日后再也不来招惹这个倒霉蛋了!

    谁知,母女二人出到殿门,前路依旧被赵珩拦着。

    他就负手站在那,身形挺拔,眉眼淡漠,如颗青松,又似座难以翻阅的高山。

    皇贵妃眉心狠狠皱起来,这是还要怎样?她好歹是长辈,九月初便要封后,她既已好声好气地退一步,纵然赵珩是太子,也不该如此下她的脸面!

    只听赵珩不徐不疾问:“姨母,平阳屡次对知意出言不敬,目无尊卑长幼,又该怎么说?还是,这也是你的吩咐?”

    皇贵妃被诘问得脸色一变,片刻就已难看至极。

    平阳心虚地瞄眼母妃脸色,手心有些冒冷汗。

    宜春殿。

    宫婢通禀平阳公主求见时,宋知意刚重新穿好衣裙,眼下她一听平阳公主就蹙眉,不知这节骨眼平阳还想闹什么乱子。

    宋知意余怒未消地走出来,却是见到一个如同被拔光全身漂亮毛发的小孔雀般,灰溜溜的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垂着脑袋说:“我方才言语不敬,多有冒犯,还请太子妃见谅!待,待改日定送上赔礼。”

    宋知意倒是稀奇了,上上下下打量一眼平阳公主,没应声。

    平阳公主自幼在深宫这大染缸长大,不是不会察言观色,今日见太子不肯放过她,母妃脸色难看,长久不说话,她自知闯了祸,更不想再吃苦头,这才自觉主动地过来给宋知意赔礼道歉。

    焉知话落寂静,平阳硬着头皮再道:“嫂嫂,我知错了,还请你别见怪!”

    宋知意“哦”了声,终于落落大方地应承下来这句道歉。

    平阳公主忙不迭退下了。

    不久,赵珩才回来。

    只是一番折腾,旖旎心思散了不少。

    时已晌午,赵珩留下陪知意用了午膳,对她说:“明日你二哥要离京回营,等我下朝回来,便同你出宫送送。”

    宋知意心里不免伤感,不过是跟二哥见了一面,又要分别不知几个年头,可赵珩把她的事情放在心上,又令她感动。她坐到赵珩身边,将脑袋轻轻靠在他肩膀上,挽着他手臂亲昵地蹭了蹭。

    好好用着膳呢,她突然这样,赵珩被弄的有些意动,只好放下筷箸,拍拍她。

    宋知意抬起一双秋水般的杏儿眼,赵珩垂眸看下来,仿佛被勾走心弦,忍不住伸手握住她后颈,低头亲了下去。

    顾着她肩膀有伤,只是温柔似水的一个深吻。

    秋日萧瑟,双唇将要分离之际,带来一阵灼灼夏日的滚烫。

    赵珩心底欲念难平,待知意喘了口气,温热的唇便又纠缠覆上,恰如藕断丝连,吻得难舍难分,险些失控。

    ……

    翌日清晨,宋知意收拾好了要送给二哥的东西,估摸着离赵珩下朝还得有一会,终究不放心宜秋殿那边,便带着落眉过去。

    明珠公主正在用早膳,忽然听见殿外来人的脚步声,显然吓一跳,慌忙站起来要躲,不过看清是太子妃,又松了口气,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

    宋知意温柔地说:“你别害怕,我只是来看看你,今日我兄长离京,我要出宫送送他,殿下也会去,我忧心谁再来闹事,先把落眉留在你这里,她会保护你的,你看好不好?”

    明珠公主搅着手指,小声问:“你们出宫,我也想去,可以吗?”

    宋知意以为明珠公主是害怕自己待着,不免心疼,可这事她不敢轻易答应,便说:“等殿下回来,我们再问问他。”

    明珠公主点点头,宋知意见她没有一开始那么害怕,便拉她坐下来,陪她说说话,一起用了早膳,又回宜春殿坐秋千,放纸鸢。

    赵珩回来时,二人正给落眉指着方位,拿竹竿来把挂在玉兰树上的纸鸢给弄下来。

    明珠公主十分警惕脚步声,身后站了个人,她立刻拘禁下来,僵着身子不敢动。

    宋知意回身见到赵珩,纸鸢也不管了,弯唇一笑,语气欣喜:“你回来啦!方才明珠说想跟我们出宫呢。”

    赵珩微微蹙眉,探究的眼神再度落在明珠公主身上,沉默片刻,没表态。

    明珠公主小心翼翼地瞄一眼,过了好半响都没见回应,才瑟缩道:“兄长,我想去护城河看看母后栽种的那颗杨柳树……”

    赵珩眉心却是蹙得更紧。

    她们的母亲是栽种过杨柳树,但那是春日踏青在宫苑的曲江畔栽的。

    明珠公主紧张得双手发抖,冷汗直冒。

    这种时候,宋知意不好帮她说话,毕竟才找回来,身体也没养好,若是出宫有个好歹,后果不堪设想,皇帝也会怪罪下来。

    就在宋知意和明珠公主都以为赵珩不会同意时,赵珩思量定,开了口:“也好。”

    明珠公主愣住,宋知意笑盈盈地挽住她说:“走,我帮你好好装扮!”

    索性也不回宜秋殿了,反正那儿也没什么,俩人就在宜春殿,宋知意把好看的首饰全叫人呈上来,给明珠公主选,“等明日咱们就叫珠宝司来,你喜欢什么就叫他们做什么,慢慢添置。”

    明珠公主犹豫地看眼宋知意,试着指了指一支垒丝镶红蓝宝石蝴蝶金步摇。

    那是上回马球赛赢得的。

    “好眼光!”宋知意立马夸赞,拿起金步摇给她簪在发髻间。

    明珠公主见真的会给,便又指了几样纯金打造的簪子步摇,宋知意一一给她簪完,再看镜子,发觉过于繁复累赘了,倒像是商贾暴发户故意显摆华丽富贵一般。

    宋知意皱眉思忖要不要取下哪支时,明珠公主忐忑说:“我喜欢这样。”

    “那好吧。”宋知意心里奇怪,倒是不再说什么,她自己不要特意装扮什么,这便拉明珠公主出门。

    赵珩若有所思地扫一眼明珠公主,给落眉递了个眼神。

    她们梳妆打扮间,赵珩已派人去知会过皇帝出宫一事。

    皇帝虽有忧虑,但思及有太子在,准了,特地派了何宗保带队负责护卫。

    一行人出了巍峨庄严的皇城,途径京都最繁华的临安大街,贩夫走卒热络的叫卖喧嚣声源源不断传来。

    宋知意掀开车帘看了看,只觉那琳琅满目的货品似乎比上次出宫看到的更新奇了,两侧商铺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最诱人的还是一股烤全羊的香味。

    她深深嗅了一口肉香,忍不住回头问明珠公主:“你以前出宫玩过吗?”

    明珠公主下意识看了眼端坐在对面的赵珩,赵珩闭目养神,似乎没瞧见她,她才朝知意摇摇头。

    “那等你身体好了,我们一起出来逛!”宋知意欢喜说罢,放下车帘。

    可惜明珠公主面色紧张,竟全然没有一点期待。

    这时市井喧嚣声里忽然传来一道违和的骏马嘶鸣,伴着仓皇的尖叫声,她们所乘的马车被迫一个急停,明珠公主踉跄一下,满头的珠簪首饰跟着晃了晃,叮当作响,幸而宋知意及时扶住她,才没摔倒。

    赵珩睁开眼:“怎么回事?”

    赶马的内侍连忙告饶:“殿下恕罪,前边像是晋小公爷当街纵马疾驰,把两个孩童给撞翻了。”

    赵珩不由得蹙眉,挑帘吩咐何宗保:“立刻去京兆尹叫人来处置。”

    何宗保抱拳应下,点了一个侍卫去传话。

    那两个孩童倒地磕破了脑袋,泊泊鲜血蜿蜒,吵嚷慌神的人群里渐渐传来女人凄惨的哭诉声,他们的马车一时无法通行,只得停靠在一侧。

    宋知意听着哭声,不忍心,又担忧明珠公主害怕,刚要宽慰几句,谁曾想,明珠公主竟主动开口:“兄长,我,我想下去给母后买盒桂花糕。”

    宋知意惊讶道:“下边乱糟糟的,冲撞了你可如何是好?不如叫落眉去吧?”

    明珠公主手心都攥出了指甲印,磕巴道:“不不不会吧?母后生前最爱吃,我就是想亲自去,以表孝心。”

    “既如此,我陪你去。”赵珩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明珠公主。

    明珠公主惶惶应下,由宫婢掺扶着下了马车。

    赵珩随即下来,嘱咐知意在车上等他们,便就近进了一家名为陈记的糕点铺子。

    因大街上闹出祸事,还事关晋小公爷,众人一个传一个,纷纷跑去围观,铺子瞬间空荡荡的只剩下零星几人。

    掌柜的扼腕叹息,一见门外走来两位穿着华贵的客人,连忙亲自迎上来,热情问:“两位想要些什么?本店招牌桂花糕,近日还新出了枣泥山药糕……”叽里呱啦介绍罢,掌柜的殷勤拿出了给客人尝鲜的小糕点。

    明珠公主捏了一块来尝,赵珩直接叫掌柜的装三盒桂花糕,并掏出一个银元宝,他出门能随身带银两已是难得,碎银自是没有。

    掌柜的两眼放光,忙又推销旁的糕点,骐骥这位财大气粗的贵客能多买些。

    明珠公主眼看赵珩不耐烦地应对这掌柜的,悄悄后退几步,看准时机,转身跑时,心跳到了嗓子眼。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飞快跑到店门口,想钻进乱糟糟的人群里,从此销声匿迹,溜之大吉。

    岂料一只脚刚踏出去,就被四个面容严肃刚硬的暗卫以剑拦住。

    剑虽未出鞘,然而齐刷刷亮出来时,明珠公主亦是哆哆嗦嗦,吓白了脸,双腿一软,跌倒在原地。

    身后,赵珩不紧不慢地提着三包桂花糕转身,冷笑一声,“银钱不必找,借你楼上最安静的雅间一用。”

    掌柜的看这阵仗也惊呆了,反应过来贵客是同他说话,连银子也不敢收,忙哈腰点头道:“借不敢当,不敢当,四楼您随意,小的保证没有一只苍蝇敢飞上去!”

    赵珩径直上楼,两个暗卫一左一右架住明珠公主胳肢窝,把人提了上来。

    其余人把守四周。

    赵珩进到雅间,放下桂花糕坐下来,再睨一眼这珠翠堆叠的狼狈女子。他声音只是寻常,甚至堪称平静而不失威严地问:“你到底是谁?”

    女子抖如筛糠,“我……我,我是明珠公主!”说完,她就尖叫一声,抱头做出极度恐慌的疯态。

    赵珩的脸色彻底冷沉下来,故技重施,只是让他心中愈发烦躁,最后一点耐心也消耗殆尽,正要命暗卫进来,此时雅间的门被推开,“吱呀”一声轻响。

    谁这么胆大包天,没有吩咐也敢擅自进来?

    赵珩眼神不耐地看过去,却是宋知意忧心忡忡地站在门外。

    赵珩凶狠的神情瞬间一顿,须臾间已变成克制的温润。他起身走过去,“你身上有伤,乱跑做什么?”

    其实宋知意已经透过车窗隐约看到糕点铺里发生的事。

    她本就早有猜想,今日也发觉了很多古怪之处,但或许也是下意识地不希望是那个最令人寒心的结果,就忽略了。

    可事到如今,她哪里还能若无其事地安坐?

    宋知意难为情地看着赵珩,她会说话的眼睛里流露出心疼和不安,叫人看了心软。

    赵珩无可奈何地一叹,终究还是让她进来。

    “明珠公主”躲在桌子底下,嘴里不断念叨着:“我就是公主,别杀我,别杀我……”

    宋知意蹲下来,与她平视着,安抚道:“你别怕。没人要杀你。”

    “明珠公主”瑟缩一下,概因宋知意从一出现就对她好,宋知意伸过来的手,她小心翼翼搭上来,刚钻出桌底,就一股脑撞进知意怀里,求饶说:“你救我,救我!”

    她瘦得快只剩下骨头,宋知意被撞得身子一疼,温柔拍着她的背哄道:“你放心,我不光救你,还会给你吃不完的佳肴美馔,戴不完的珠宝首饰。但你要说实话。”

    赵珩适时冷声补充一句:“你胆敢再装疯卖傻,即刻送往牢狱,大刑伺候。”

    她们都清楚,她那身子恐怕遭不住几鞭子就要命丧黄泉。

    她自己也清楚,一时间犹豫地看看冷厉逼人的赵珩,又看看温柔似水的宋知意,内心饱受折磨煎熬。

    倏地,楼下传来一道骏马尖锐的嘶鸣,似是马鞭扬起,那一下仿佛狠狠抽在她心上,再也受不住地磕头交代道:“我不是公主,我只是领主从路边捡来的一个弃婴,几年前领主看我的模样,说我有福气,才赐名王兆,他给我揉骨改貌,叫我去学羊圈的另一个姐姐,还说以后让我过荣华富贵的好日子,领主平日动辄打骂施刑,不给饭吃,不给水喝,我不敢不学,可没想到几个月前忽然来了个人,要带我回家……我不想在领主手底下过苦日子,才骗了他,说我是那位明珠公主……”

    可惜逃出生天,到了京都皇城才发现,骗得过初一,骗不过十五。

    王兆生来被遗弃,荣华富贵也不是单薄之身所能承受的,若被发现冒名顶替,只怕被砍头。

    所以今日才主动提出要出宫,又戴满头珠宝,就是想逃走。

    赵珩听得明白,极力克制着情绪,抓住重点再问:“他叫你学的那个姐姐呢?她现在在哪?”

    “她,她……”王兆说着,忽然惊惧痛哭起来,又磕头又摇头,“她一年前就被领主丢下山崖,喂野狼,喂毒蛇了!”

    赵珩一个踉跄,宋知意连忙扶住他,他一把拽住这假冒女子揪起来,语气凌厉地威胁道:“你要是敢说半句假话,我保证叫你比从前还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王兆连连摇头,对天发誓道:“我所言句句属实!我们十几个人都眼睁睁看着的!以往有不听话的同伴,领主都会丢去那里,最后尸骨也找不回……”

    时至今日,王兆还清晰记得,那日是个天寒地冻的大雪夜。

    领主不知为何暴怒,提着鞭子进来,将所有人都抽打得血淋淋。

    最后单独把那个姐姐拎了出去,让她脱了衣裳跪在雪地里,领主咬牙切齿地说:“你兄长大获全胜,戎狄举国被灭。”

    “但你别高兴。他也被族长豢养的奇兽咬断双腿,重伤不治,还没送回京都呢,就咽了气。”

    赵睦,也就是真正的明珠公主,眼里刚刚亮起的微弱光芒瞬间陨灭殆尽。

    从被掳来,到这一夜,已整整三年。

    每一天她都在咬牙极力忍受着非人所能忍受的虐待毒打,每一次哥哥打了胜仗,那些虐待毒打就会变本加厉。

    可她想着,再忍忍,再坚持坚持,哥哥一定会来救她的。

    谁知,竟等来哥哥大胜亡故的噩耗。

    数年的期盼落了空,赵睦心如死灰,带刺的辫子落下来时,她扬起头,大声道:“本公主的父皇也绝不会饶了你的!”

    “那个皇帝?你怕是不知道,他三年陆续添了二十几个美人,还要立继后,哪还想得起你?”

    赵睦狠狠一怔,辫子再落下来,混杂着雪夜呼啸的狂风,被冻僵的身体几乎忘了疼痛,她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猛地起身一口咬在领主恶臭的脖颈上。

    鲜血泊泊而出,领主怒不可遏,一把将赵睦狠狠摔在地上,叫人立刻拎走,喂蛇!喂狼!用大晋朝尊贵公主的血和肉身喂养出下一头奇兽!

    到了这时候,赵睦也根本不在乎这条苟延残喘破败不堪的命了。

    坠落无底深渊时,她解脱地笑了笑。她真的受够屈辱了,受够了!

    死了才好,说不准还能在阴曹地府找到母后和哥哥呢?

    第77章 077 知意,如今我只剩下你了

    王兆没有明珠公主那样决绝赴死的气节, 时至今日回忆起来,仍觉胆战心惊。

    可狠狠揪在衣领上的大手还未松开,她快被勒得喘不过气, 求饶说得分外艰难:“我句句属实, 也绝没有害过那个姐姐,我只是想活着,只是想活着……”

    赵珩终于颓然放开了手,任由王兆跌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自己亦是踉跄着后退好几步,高大挺拔的身形摇摇晃晃, 整个人如同失了神一般,脸色苍白得厉害。

    连自幼遭受毒打的王兆都受不起, 不择手段逃出来, 那娇养深宫的幼妹, 又如何挨得过那些只会比对待王兆还要毒辣屈辱的虐待?

    宋知意连忙扶住他在一旁的椅子坐下来, 手足无措地用衣袖擦着他额头侧脸的冷汗,急切道:“你别灰心, 王兆不是说明珠只是被丢下山崖,你福大命大, 屡次渡过凶险危机, 明珠定然也能, 再说, 再说还有母后在天有灵,保佑着明珠呢!”

    赵珩黯淡无光的眼眸这才有了些许微光,缓缓抬起泛红的双眸看向知意, 她似乎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宽慰他,他本就坠入谷底的心又添了抹疼意。

    原本,这件事他自己盘问清楚, 不论什么结果,也都能承受得住,偏偏现在把她也拉进来了,看着她焦急担忧,他心里更难过。

    “好了。”赵珩握住知意沁凉冒冷汗的手放下来,深吸一口气起身,极力用平静的语气道,“今日出宫是给你二哥送行的,再不去,他该启程了。”

    宋知意讶然愣住,张了张口,到了嘴边的宽慰话语竟没能说出来,“可是你……”

    赵珩无可奈何,轻叹一声,微微俯身下来,双手捧着她茫然失措的小脸,低沉的语气饱含诸多复杂难言的情绪:“傻栀栀,听话。”

    宋知意摇摇头,她几乎能透过赵珩那双漆黑无波的眼看到他埋藏在心底的沉痛和悲伤,这节骨眼又哪还能让他带着噩耗,去看她和二哥哥兄妹依依惜别,这不是往他碎掉的心口捅刀子么?

    可是下一瞬,只见赵珩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直起身拉着她的手出门,“走吧。”

    身后,王兆惊惧地爬跪出来,一把抱住宋知意的腿,“你说过要救我的,你快放我走,放我走!这些首饰我也不要了,求求你们饶我一命!”

    王兆边说着,边发了疯似地拔下发髻间价值连城的金簪流苏,跟扔石头一般扔在地上。

    宋知意明白王兆也是个无辜的可怜人,欲言又止地看向赵珩。

    赵珩面无表情地拽开王兆,把知意往怀里带了带,冷声说:“你想活命,可以,但放你走,怕是不能。”

    王兆惶惶睁大的眼睛闪过迟疑,“可我什么都交代了——”

    赵珩直截了当地打断她:“稍后有人再来问你详情原委,你需事无巨细地交代,把羊圈所有人,以及你嘴里那个领主的身量样貌描述出来,由落眉画像。再之后的事,听我安排。你若胆敢往外泄露半个字,性命难保。”

    赵珩一声令下,外边立时有落眉带着暗卫进来。

    宋知意见状,只好先跟着赵珩出了铺子。

    晋小公爷纵马伤人引发的骚乱已经由京兆尹带人迅速平息,街巷恢复畅通与热闹。

    马车继续往城门口行驶,宋知意几次欲开口,都被赵珩挡了回来。

    赵珩尽量压制住心底的愤怒和仇恨,用平静的语气说:“这个结果我从那夜看清她的模样便有猜测,今日不过是逼她现出原形,只有得知实情才能更清楚地沿着线索往下查,并不是什么坏事。”

    宋知意看他冷静得不可思议,心里闷得慌。

    既然他这样说,她也就不好多问,她默默靠在他怀里,也没了心思去看窗外繁华盛景。

    城门口。

    宋知行左等右等不见妹妹身影,奇怪地念叨了好几回:“栀栀该不是忘了吧?明明殿下说过会来的啊!”

    宋连英夫妇及宋知礼也都陪在一旁,眼看时候不早,宋知礼道:“许是临时有什么事耽搁了也未可知,你别误了回营时辰,回头我跟栀栀说一声便是。”

    “唉,也成。”宋知行想着如今妹妹可不是当初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没烦没脑的小丫头了,当这太子妃,身份贵重是贵重,每日必得应付不少事。

    如此一来,他更得多打胜仗,立大功,才能给妹妹撑腰。

    宋知行翻身上马,朝父母兄长挥手作别,转身欲扬下马鞭之际,后边传来一声:“二公子留步!”

    是赶马的内侍遥遥喊了声。

    宋知行惊喜回头,果真见到东宫独一无二的豪华车架,他连忙调转马头跑过去,内侍也及时勒马。

    宋知意掀开车帘,便是见到喜笑颜开的二哥哥。

    她心里既为赵珩遗憾心酸,可同时也有种截然相反的庆幸油然而生,她们一家人从岭南走来,虽坎坷多曲折,但总归是平安康健,团团圆圆。

    这矛盾的心理让她有些不自然,以至于潜意识连笑也不敢,怕赵珩看到,触景伤情。

    赵珩从旁看着,却蹙了眉,倾身过来,握住知意肩膀,附耳低声道:“还不下去跟你二哥说几句话?”

    宋知意犹豫回头。

    赵珩叹了声,屈指轻轻敲了下她脑门:“说你傻,还真是没冤了你。你和你的兄长不管聚散都能见到彼此,也是圆了我心中无法弥补的缺憾。”

    宋知意怔然片刻,才下了马车。

    宋知行不知道他们俩方才在说什么悄悄话,但能看出感情不错,一时间笑容更胜。

    兄妹二人简单寒暄作别。

    赵珩静静等在一旁,看着宋知行嘴上嫌弃地数落着知意给他准备的东西太多,不便携带,可往马脖子上挂的动作又快又利索。

    而他……

    他好像从来没有和睦睦告过一次别。

    每次有紧要公务,他忙着出宫处理,连母后也来不及当面知会一声,往往都是宫人转述。

    她们也从不会埋怨责怪,只道来日方长,只道等改日。

    殊不知,意外永远比来日和改日先一步降临。

    宋知意和家人一起送二哥哥离去后,再回来便是见到赵珩出神的模样。她拉起他的手,“淮清?”

    赵珩倏地回过神,悄然无声地敛下思绪,“嗯”了声。

    二人告别宋连英夫妇及宋知礼,便坐上马车回去了。

    城门口的茶棚里,一个戴着斗笠的年轻男子才抬起头,遥望马车离去的方向。

    坐在对面的伍怀仁直叹气:“还明啊还明,你说你这是何苦?”

    卫还明淡然地笑了笑,掠过此话不提,只道:“今日一别,期望来日再见时,你已达成心中所愿,平步青云。”

    伍怀仁有些心酸,二人一起高中,但他名次远不及卫还明,此番能留在京都当官,也是托了陈太傅关照,而卫还明,今日却要启程回岭南老家上任了。

    “那就借你吉言,我们以茶代酒。”伍怀仁举起破了道口子的茶碗,“也愿你早日提拔回京,我们还有个扶持依靠。”

    “好。”卫还明举起茶碗与之相碰,俊逸脸庞丝毫不见灰心落寞。

    如今亲眼看到栀栀并未因他牵连而受到太子冷待,他总算放心下来。

    前路虽远,相信行则将至-

    王兆还是一起回了东宫,赵珩另有打算,只让她继续当着“明珠公主”,但不得再装疯卖傻。

    王兆眼看能活命,自然对天发誓应允下来。

    落眉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盘问清楚,画像也通通画下了。

    那领主故意培养这么个与明珠公主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孩,不出意料,是想留待改日送回京都皇城,作棋子替他搅乱风云。

    谁知还没等施行,就被赶来的凌霄误以为是真公主,加之王兆也想逃命,撒了谎,一来二去,阴差阳错。

    而领主发现自己精心培养的棋子竟在眼皮子底下被带走了,恼羞成怒,率人一路追踪,才有了那个雨夜的刺杀。

    落眉带王兆确认过,被活捉的贼人乃至搏斗中身亡的贼人,都没有领主身影。

    想来如今还潜藏在京都,等候时机向王兆传信。

    赵珩细细看过画像,只觉这领主的五官样貌像极了临水一战放出奇兽作乱的赫连丹。

    但他深知这不可能,凡人不会分身术,不可能一个与他生死搏斗,另一个躲藏在草原最不起眼的角落收养弃婴施虐。

    眼下黑鹰已率人前往草原盘查,赵珩沉重提笔,写下一封密信——寻找明珠尸骨。

    密信送出去,凌霄与落眉等人也都悉数退下,赵珩在书房僵坐良久。

    他本应亲自去一趟,他已经让幼妹在绝望中等了那么久,生不见人,死,起码得他这个亲兄长迎回含冤受辱的亡魂。然仇敌未除,此去短则半载,长则一年,只怕时局有变。

    他得快些!用他们的血,祭奠母后和幼妹。

    日暮黄昏,赵珩留下话让知意先用晚膳,便又出去了趟。

    宋知意知晓他忙,可不免担心他身体,晚膳也不太有胃口,去宜秋殿一看,王兆倒是吃得比前两日还香。

    赵珩这一去,回来已是亥时,眉眼间不难看出疲惫。

    或许更累的,是他的心。

    只是他从不宣之于口。

    宋知意便叫人把温着的晚膳呈上来,赵珩转身,她下意识跟过去,见赵珩只是去洗手,才默然停下步子。

    赵珩觉得知意有些奇怪,在他再度转身出门时,身后一道倩影又追上来,他迟疑停下脚步。

    宋知意一个不妨,撞上他硬邦邦的背脊,顿时捂着额头“嘶”了声喊疼。

    赵珩不解地转身回来,拉过她手放下,看了看她有些泛红的额头,好在不严重,他无奈叹气:“你老跟在我背后做什么?倒像是多离不开我似的。”

    宋知意有点窘迫地摇摇头:“没,就是想看看你去哪。”

    “哦?”赵珩眼神探究地盯着她,慢悠悠道,“我要去更衣如厕,你也跟着?”

    宋知意更是大窘,音若蚊吟:“不,不了。”

    赵珩好笑地揉揉她泛红的额头,只是那笑颇有几分生硬,眼里隐约流露出来的是哀伤。

    宋知意终究忍不住说:“有些人难过了,会哭,会跟亲朋心腹倾诉,会大吃一顿,会发泄地摔砸东西……你这样反常地忙于公务,实在令我放心不下。”

    赵珩顿了顿,“我如今不是孩童,也不是姑娘家,不能轻易做出这些幼稚的事情。至于摔东西发泄情绪……你不是才说过不久,我脾气算不上好,性情暴躁,有些令你担惊受怕。可你看看,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也能克制住,也能冷静沉着的面对。”

    所以,知意啊,我如今只剩下你了,是决计不会再把你给吓走的。

    第78章 078 那我可要赖你一辈子了!……

    那句未说出口的话, 宋知意抬眸对上赵珩晦涩难言的眼神时,竟也瞬间读懂了。

    她既心疼,又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情不自禁上前两步抱住赵珩, 柔软的脸颊贴在他冷硬的胸膛,轻轻蹭了蹭,低声呢喃道:“你有次夸我是你母后派来的小天使,我要真是就好了,像神仙那样挥挥手便施个法, 把你母后和妹妹通通变回来,还给你。”

    赵珩心软地叹了声, 垂下眼眸, “好知意, 这当真没什么, 过去就过去了,你不必太为我忧心, 若你实在放不下,便亲我一下吧?”

    话音刚落, 他微冷的薄唇便覆上一抹温热。

    宋知意踮起脚尖勾住赵珩脖子, 蜻蜓点水般的, 亲了他好几下。

    赵珩眼里渐渐染上笑意。

    庆嬷嬷刚着人摆好膳食, 欲过来知会两位主子,见状不由得默默站在屋外,感慨地抹了把泪。

    或许这就是有失必有得吧。

    宋知意晚上没吃多少, 这会子觉察出有些饿,便和赵珩一起用了晚膳,权当是宵夜。

    膳后, 赵珩把圈养幼妹与王兆等人的祸首领主的画像给知意看了看,“江南几个州官为恭贺皇贵妃封后大喜,特地派人送了几车名贵菊花,明日会在御花园办场赏菊宴,画上此人大抵会进宫找王兆。”

    宋知意仔细看过画像,点点头:“赏菊宴的事下午已来了个老嬷嬷传话,还叫明珠公主也务必去,说是出来见见人,你要我怎么做,只管说。”

    赵珩耳语一番,宋知意便明白了,当即拍着胸脯,并抱拳保证道:“你放心,定不辱命!”

    赵珩看她跟个刚领到任务斗志昂扬的小将军似的,忍俊不禁,提醒道:“小心扯到伤口。”

    “不会不会。”宋知意笑盈盈地推赵珩去沐浴。

    赵珩无奈摇摇头,真是拿她没办法。

    其实这些打打杀杀的谋划不是非得知意参与进来,私心里,赵珩也不希望她受到牵连。

    可今夜见她如此牵肠挂肚,亦步亦趋,他方才再次意识到,不管宋知意是否喜欢他,但她足够善良悲悯,他便不是一个人。

    想叫她放心,最好该让她知晓自己在做什么,也给她找些事情做。

    赵珩出门前,又回头看了眼。

    宋知意已经上了床榻,习惯性地摸出一本话本子,察觉他目光,她歪歪头,弯唇笑着说:“我等你回来再睡。”

    赵珩沉寂的心倏地震动起来。明明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心跳声却如雷鸣般,预兆着心中生根发芽,茁壮生长的爱意。

    他想,他永远也不会忘了这一日,不,有宋知意在的每一日,他都不会忘。

    怕她久等,他沐浴得很快,回到内殿时,果然瞧见宋知意困怏怏地打起哈切。

    如今已是秋下旬,天气渐凉。

    宋知意见赵珩沐浴好了,便放下话本子,把被子掀开一角,“快上来,我刚暖好的!”

    赵珩依言上来,在一片温热香软里抱住她,寻到那抹嫣红唇瓣,话语断断续续,从深吻间隙漏出来。

    “你不必是什么会仙法的天使,也不用特意为我做什么,你只要陪在我身边,会说会笑,能吃能喝,便足矣治愈万千伤痛。”

    “噫?”宋知意小脸红扑扑地伏在赵珩胸膛喘着气,心想还有这等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达成的事情?她听着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竟觉心安,嗓音轻软:“那我可要赖你一辈子啦!”

    赵珩摸摸知意绸缎般顺滑的长发,只道:“再好不过。”-

    翌日赏菊宴是巳正开始,不过宋知意可不能踩着点直接到御花园了事,还得提前个把时辰带明珠公主去长春宫请安。

    王兆很是紧张,反正如今也没什么秘密了,路上忍不住小声问:“待会我被人看出破绽可如何是好?”

    宋知意拍拍她的手,“隔墙有耳,你切莫再说这话,便不会。”

    于是王兆紧紧闭上嘴。

    二人到长春宫,淑、娴、端三妃及平阳公主皆在。

    宋知意领着王兆行礼问安,王兆昨夜才反复学过,举止动作虽有些僵硬,好在有模有样。

    平阳公主挨罚惨了了,这会子瞧见“罪魁祸首”,闷气又腾腾窜起来,斜了眼明珠公主便抱臂扭开脸。

    皇贵妃却是亲自下来扶起明珠公主,关切地问她身体如何,可还有惊吓,对知意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她平身。

    淑妃感慨道:“公主从前与皇贵妃最是亲近,有回午睡说梦话,还把皇贵妃当做娘亲呢,不知公主还记得吗?”

    王兆局促地看眼穿着华丽富态的淑妃,犹豫摇头。

    皇贵妃被挠破的手臂可是还疼着,见状脸色有些不自然,但只是一瞬,便笑着说:“明珠在外受了苦,许多事记不清了。”说着向明珠介绍几位妃子。

    王兆绷着身子一一问安,别扭地抽出被皇贵妃拉住的手,下意识回到宋知意身边,小心拽住知意衣袖。

    皇贵妃眉心微蹙。

    宋知意不便当众提醒王兆,只好笑盈盈打圆场:“我与明珠进来时瞧见娘娘殿外摆着两盆颜色明艳,像极凤凰展翅的金菊,想必是传闻中的凤凰振羽吧?”

    皇贵妃笑了笑,玉步款款回到上首主位坐下,“正是。”

    凤凰展翅,正是她即将登上皇后宝座的吉祥兆头。

    平阳公主骄傲地补充道:“待会去了御花园,还有许多珍稀名贵的品种,太子妃或许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王兆自卑地垂下头,默默又往宋知意身后站了站,生怕高高在上的平阳公主奚落完了知意,再当众轻蔑地给她难堪。

    连王兆都听得出平阳不是好话,在座几位人精何尝不明白?但大家秉着看好戏的心思,并不搭腔。

    唯独娴妃想帮宋知意说句话。

    毕竟上回猞猁一事是太子助她洗清罪名,重回皇宫。

    只是才张了张口,便听一道高兴的“哎呀!”

    宋知意不羞不恼,眼角眉梢都是沁甜的笑,“这么说来,今日全是托了娘娘的福,实乃知意求不来的荣幸呢!”

    平阳公主:“??”

    她再看自己母亲。

    皇贵妃虽因没能拉拢知意为自己所用,而恼了知意,处处冷淡慢待,但世上谁人不喜欢这么恰到好处的奉承呢?

    皇贵妃满意地点点头。

    平阳公主气闷地跺脚,嘟嘴不说话了。

    眼看时间差不多,娴妃提议前去御花园,皇贵妃应准,便领众人前往。

    不多会,其余受邀的世家命妇贵女们也纷纷到场。

    秋日树木枯黄,百花凋零,一盆盆错落有致的菊花却是妍妍盛开,美不胜收,引得众人夸赞不断。

    宋知意见王兆总是习惯往她身后躲,便叫她去看那一簇簇金黄、嫩绿、乃至墨紫色的菊花,压低声音道:“其实方才平阳说的不错,这里有很多品种我从未见过,但不必自觉低谁一等,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与家世。再者,如今我们不也见到了吗?”

    王兆讶然抬头,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看向宋知意。

    宋知意笑着说:“好不容易看到,便好好欣赏,日后再有谁问起,也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王兆点点头,整个人放松不少。

    有贵妇携着贵女来朝她问安说话,她也勉强能应答上几句。

    日渐晌午,秋雨后难得有个艳阳天,凉亭有宫婢呈上茶水小食等物,加之有几个名贵品种晒不得日头,内侍们搬下去了些,一时间,大半妃嫔贵妇们都去了凉亭休憩。

    宋知意记得赵珩的话,拉着王兆再欣赏欣赏,边等着。

    倏地,王兆脸色一变,身子颤抖地看向垂花门那处。

    宋知意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只见那里立着身形矮胖穿着内侍服侍的男子。面容看不清,高矮胖瘦能对上。她点点王兆手心,便松开王兆的手。

    王兆怕极了,但还是装作丢了什么东西,一步步找过去。

    过了垂花门是一个存放花种土壤的屋子,平时少有人来,男子一把拽过王兆进了夹墙缝隙,露出一张黝黑带着刀疤的可怖脸庞。

    正是潜藏京都的领主。

    “亡赵,你如今是飞上枝头变凤凰,想不到老子还能在宫里逮住你吧?”

    王兆吓得直哆嗦,下意识偏开头,生怕巴掌落下来,“饶命,求领主饶命,我也是迫不得已,求领主带我出宫!”

    这话是落眉教她的。

    领主冷笑一声,“太子费尽心思才找到你,帮了我大忙,你个蠢笨没脑子的贱货,还敢提出宫?”

    “可他们迟早会发现我是假的,欺君死罪,要砍头的……”王兆惨白着脸快哭出来。

    领主不耐烦地想踹人,但又忍住,阴恻恻道:“那你先杀了太子。”

    “我,我啊?”王兆连忙摇头,瘦弱的身体软瘫在地,“我听太子说皇贵妃才是害得先皇后和公主落难的仇敌,皇贵妃也十分恼恨太子,求您另想高明,我办不到,办不到的!”

    “皇贵妃,不就是昔日的妤妃吗?”领主饶有兴致地默念一遍,居高临下睨向王兆,“你办不到,就是没用,没用就得死。别忘了,你体内还有蛊毒。”

    ……

    王兆再出来时,一双手还是抖得厉害。

    四周早已没了赏花的人,宋知意等在原地,关切地问:“你丢的镯子找到了吗?”

    王兆缓过神,点点头。

    宋知意挽起王兆的手臂,边往回走边叹气说:“等过了赏菊宴,你就好好留在宜秋殿养身子,不要出来了,殿下有大事要办,唯恐打打杀杀的冲撞了你。”

    知意声音不大,平阳公主躲在花圃后,正好听个清楚。

    赏菊宴后就是封后大典,太子有什么事要打打杀杀?

    难不成,是阻挠她母妃封后?

    平阳公主大惊失色,一时间都忘了自己不见宋知意和明珠在凉亭休憩,悄悄跟过来是想抓抓她们把柄,好向父皇告状,出了先前的闷气。

    平阳公主硬生生等宋知意她们走远了,才急匆匆跑去找皇贵妃。

    皇贵妃已回长春宫更衣,见平阳着急忙慌,直接闯进来,全然没有个公主的样子,皱眉欲说教几句,却听她道:“母妃,大事不好了!太子要在封后大典那日杀您!”

    第79章 079 横竖都是一个死PMDUJIA

    “什么?”皇贵妃脸色骤然一变。

    秦嬷嬷亦是惊得手里的凤簪掉到地上, 急急扶住平阳公主问:“您这是从哪听来的?可当真?”

    平阳公主喘息急促地点头:“我方才偷听到太子妃跟明珠说的,千真万确!”

    皇贵妃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很快冷静下来, 神情严肃地训诫平阳:“你是公主, 过了年底就要出嫁,仪态需端庄得体,不要大惊小怪吵吵嚷嚷的。”

    平阳面色惶惶,声音弱下来:“可太子欲要杀了您啊 女儿怎能不慌神……”

    “好了。”皇贵妃缓和语气,捻过帕子擦了擦平阳额头的冷汗, “太子向来不是鲁莽冲动的性子,如今疯疾痊愈, 更不可能再似以往那般, 当众提剑来杀本宫。你受了惊吓, 先下去喝完安神汤好好歇歇吧。”

    平阳欲言又止, 可母妃的话不敢不听,只好惴惴不安地跟随秦嬷嬷出去了。

    秦嬷嬷把平阳公主交给近身伺候的两个宫婢, 便快步回来,忧心地看向皇贵妃。

    皇贵妃神情凝重地默了片刻。

    自太子回宫至今都相安无事, 她本也不愿在封后大典这节骨眼做些什么, 免得留下把柄, 自毁前程。

    平阳素来个沉不住气的性子, 听风就是雨,今日这事,焉知不是有诈?

    毕竟那个岭南来的小丫头惯是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单纯天真的外表下是一颗七巧玲珑心。

    思及此,皇贵妃将心底不安按耐下来,吩咐道:“你先去探探太子近来的动向, 本宫再做定夺。”

    秦嬷嬷领命,当即退下。

    皇贵妃的母家是鼎盛的大将军府,平素与各大家族都有来往,加之她封后是皇帝一早就定下的事情,朝中不乏欲讨好奉承的官员,要探消息并不是难事。

    傍晚时分,秦嬷嬷就得到准信,向皇贵妃回禀:“太子近来忙于修缮京安运河、追查刺杀明珠公主的真凶,据说已抓住逼出供词了,供词具体是何,他们没探到,不过太子回将军府看望老将军,跟老将军大吵了一架,话里话外,十分不满您抢了先皇后的位置,好在老将军始终为您说话,太子不悦离去,陆续召集了好几位心腹权臣密谈……”

    皇贵妃攥拳冷笑,“什么叫我抢了他母亲的位置?那是她病歪歪的娘自个儿坐不住!”

    秦嬷嬷忙倒茶水来,轻抚皇贵妃的背宽慰道:“您消消气,眼下看来,太子表面和善孝顺,实则恨您入骨,可见公主今日说的的确不假,还不知他们在背地里筹谋了什么奸计害您啊。”

    皇贵妃深吸一口气,心中无比懊悔:“当初我顾念他丧母丧妹,羸弱不堪,时日无多,便想留他一条残命,以告慰堂姐亡魂,不想今日却是给自己添堵。他既要阻挠我封后,那我便留不得他。”

    只是,亲自动手实在太过冒险。

    还有谁可当利刃用?

    越王已死,逆党肃清,靖阳侯府更是全族抄斩流放;齐王是个懦弱怕事的,孤山祭奠完先帝,连夜赶回封地;宫里有皇子的只剩下淑娴荔三妃,前两个明哲保身,不好挑唆,荔妃在宫变那夜受惊丧子,一病不起。

    正当皇贵妃一筹莫展时,殿外来人通禀:“升荣戏班呈上今夜曲目,请娘娘示下。”

    皇贵妃喜爱听戏,江南州官不光进献名贵菊花,还特地送来一只说是堪称绝妙的戏班子。可惜她心烦着。

    秦嬷嬷便下去接过曲目册子,“叫他们好生准备,娘娘有赏。”说话间将册子呈上给皇贵妃。

    皇贵妃思忖着如何除掉太子,本是随意翻开册子,谁知却被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异域图案给惊着,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无误,便快快往下翻阅,果然找到一张嵌在夹层的小纸,纸上短短一句话,皇贵妃扫了眼,神色冰冷地把纸抽出,放进香炉里点燃。

    秦嬷嬷在旁看个大概,喜道:“真是天助娘娘!”

    皇贵妃但笑不语,起身梳妆穿衣,前往清音阁。

    外边夜幕已经落下来,她们绕了条远路,行至关闭许久的坤宁宫外时,有个提灯作内侍穿着的矮胖男子走到近前。

    皇贵妃借着昏黄的宫灯光影仔细打量了眼,语气迟疑:“赫连丹?你不是已经战死……”

    领主遗憾地叹了声:“娘娘看错眼了,赫连丹是我长兄。”

    而他只是父亲宠幸大晋战俘生下的无数个庶子中最低贱的一个,单名石,连姓氏也不堪有。

    领主眼里的嫉恨转瞬即逝,因为他马上便要做出一番轰天动地的大事,光耀家族门楣!

    “昔日娘娘与我长兄配合无间,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了大晋的皇后,我真是盼着,这回也能如此除掉太子啊。”

    提及往事,皇贵妃脸色不快,因此不欲与之多叙旧,只冷声道:“你准备怎么做?”

    领主“啧啧”两声,故意卖关子道:“我已在东宫安插了人手,太子噩耗传来,娘娘自会得知,眼下还请娘娘先安排我在宫里落脚。”

    皇贵妃听他口吻笃定,仿佛十拿九稳,却有些不信,心想你连落脚地都寻不着,还能往太子身边安插什么可用人手?太子又不是蠢的、瘫的,任由你动手。

    这时秦嬷嬷朝皇贵妃摇了摇头。

    皇贵妃按下心中质疑,“好。那就三日为期,事成本宫赠黄金万两,保你平安出宫。”

    领主会心一笑,拱手道:“那就多谢娘娘。”

    秦嬷嬷带他下去,亲自安排妥当,适才追上皇贵妃,低声提醒道:“这终究是戎狄余孽,您身份贵重,不好牵扯太深,不管他有什么良计,都是他的手段,只要能除掉太子,您坐享渔翁之利,便是好极。”

    皇贵妃皱眉叹气,“但愿这是个与赫连丹一般的狠角色,你也派人严密看守着,太子出事后,务必杀掉此人,绝不能放任他出宫。”

    如此一来,既解决了把柄,又能献给皇上落个睿智果决的好名声,秦嬷嬷当即点头:“娘娘英明!”

    皇贵妃回身看了眼夜幕下巍峨却冷清的坤宁宫,忆及昔日堂姐还在时,欢声笑语,齐聚一堂,心中不免悲凉。

    可没办法,一切都回不去了,她只能狠心绝情地往前走-

    宋知意并不喜欢听戏,在清音阁待了半个时辰,便借故明珠公主身体不适,先行离席了。

    王兆也不喜欢,这种人多的场合需处处顾及旁人眼光,吃又吃不饱,还要仪态端庄,简直如坐针毡,因此装起病来十分得心应手。

    皇贵妃格外多看了她们几眼,面上还是关切地嘱咐,引得妃嫔们纷纷赞赏皇贵妃仁慈宽厚。

    宋知意和王兆回到宜春殿,赵珩已在案前批阅公务了,听到说话声,他起身出来。

    宋知意有些惊讶,笑着跑过去挽住他手臂,边回屋子边说:“今日一切顺利,平阳听到那话后,当时就跑回了长春宫报信,不过皇贵妃面上还是一派镇定自然,也不知信不信,接下来可还要我做些什么?”

    “接下来的事太危险,你不沾手我才放心。”赵珩细心将知意发髻上搅在一起的流苏坠子拨开,看了眼王兆。

    王兆还是怕极了赵珩,虽则他表情平常,可总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她连忙垂头交代道:“今日领主给我一瓶毒药,叫我放在你饮用的羹汤里,还叫我得手后就去御花园第九颗枯树下系根白带子为信。”

    王兆从袖口掏出一个黑色小瓷瓶,赵珩接过来,拧开瓶盖,轻轻嗅了嗅。

    宋知意紧张道:“万一气味也有毒……”

    赵珩笑了笑,这便合上瓶盖,“也对,还是留待封太医查验吧。”

    宋知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赵珩对王兆说:“明日傍晚,你就去系,最好再给他送句话,就说,皇贵妃欲过河拆桥。”

    “是。”王兆应下来,惴惴不安地问道,“您一定会救我性命的,对不对?万一皇上得知我不是真公主,雷霆大怒,定要杀我,您也会保我平安吗?”

    领主之所以笃定王兆会言听计从,为其所用,便是因她再没有第二条活路可走。

    自进了宫,欺君大罪就板上钉钉地落在头上了。

    皇帝动个怒,要杀个人,简直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王兆心里犹豫,害怕等事情了结,自己没了价值,太子就不管她死活了,那时她又该何去何从?

    赵珩语气淡淡道:“你若信不过孤,也可现在转头去找那领主。”

    王兆惶恐摇头,连声说:“不,不,领主要是知晓我背叛他,会立刻弄死我的!”

    横竖都是一个死,可王兆想活。

    宋知意于心不忍,嗔了眼看起来冷酷无情的赵珩,拉过王兆的手温声安抚道:“殿下一言九鼎,说到办到,你无需多虑,咱们一步步走下去便是了。”

    王兆脸色苍白地点点头,有那么一个瞬间奢望地想,如果自己真的是明珠公主该多好啊?

    既可以理所应当地享用皇宫的雍容华贵,又有太子和太子妃这般处处疼爱呵护的兄嫂。

    偏偏,她只是一个弃婴。

    第80章 080 谁都别想好过

    一日后的傍晚, 王兆去御花园第九颗枯树下系上一根白色绸缎。

    赏菊宴后,那些名贵的菊花多数送回了长春宫摆放,其余的要么是赏赐各宫妃嫔, 要么留作封后大典当日所用。

    御花园凋零冷清, 连宫婢内侍也少有。

    王兆在原地踱步片刻,才慢慢往回走,行至一条暗巷时,忽有一股力道猛地将她拽进去。

    王兆对上领主狭小却狠毒的眼睛,心里惶惶, 连忙说:“您交代的事情我已办妥了,现在太医们正守着毒发的太子一筹莫展呢!我还偷听到平阳公主说皇贵妃要过河拆桥, 杀了您!”

    领主快慰地大笑起来, “不愧是我养了十一年的好亡赵, 真是忠心耿耿!此事办得好, 好极!”说着,又掏出一个药瓶给她。

    王兆目露困惑, 有些不敢接:“您不是说好了只要我完成任务,就带我出宫逃命吗?”

    “谁说只有杀太子这一个任务?”领主瞬间脸色阴狠, 强硬把药瓶塞到王兆手上, 附耳的沙哑声音如鬼魅, “这回, 你去杀皇帝。”

    王兆吓得跌倒在地,很快就被领主大力拽起来,领主掐着她瘦弱细小的胳膊, 声音发狠:“你得趁乱,得趁快,否则他们对你起疑心, 就不只是砍头这么爽快了。大晋的刑罚还有车裂,五马分尸,热汤烹熟……”

    领主每说一样,王兆的脸色就惨白一分,最后她攥紧药瓶,忙不迭点头,一路小跑着回去,直到脱离领主视线,回到宋知意的怀抱。

    领主心情大好,哼着草原异域的歌声回到皇贵妃安排的住所,这儿是冷宫外供值守侍卫过夜的平房,冷宫闹过鬼,平素少有人至。他推门进来,见到秦嬷嬷等候在内。

    “你去哪了?”秦嬷嬷皱着眉,语气有些不悦,“要是叫旁人发现你,少不了给娘娘添麻烦。”

    领主冷笑一声,靠墙坐下,翘起腿,故意问道:“事情办妥了,黄金呢?”

    秦嬷嬷自然是得到太子突发恶疾的好消息才受命赶来,她对领主这猖狂作派十分鄙夷,面上却做出一副笑脸,把食盒里的酒菜一一摆放出来,体贴道:“万两黄金,数目太多,娘娘正命人装在马车上,一时半刻只怕装不好,还请你先用饭吧。”

    领主心知肚明地瞥一眼那酒菜,坐着不动。

    秦嬷嬷只好亲自倒了杯酒,殷勤给他拿过来,“你放心,少不了你的,”

    领主这才接过酒杯,放到嘴边时,又顿了顿,佯装没拿稳,酒水洒了一地。

    秦嬷嬷骐骥的表情微微一变,有些看出端倪,压下心思,笑道:“好酒当配好菜,这边多的是。”

    她退后转身,欲摔碗为信,叫守在外头的侍卫立刻进来动手。怎知,身后有个黑影扑面笼罩而来,秦嬷嬷张嘴要喊人,却先被一只大手死死掐住脖子。

    领主直接端起酒壶,掐住秦嬷嬷脖子的手转为掐住她下巴,迫使她张大嘴巴,把那下了剧毒的酒水灌进去。

    秦嬷嬷被呛得咳嗽连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更别提放声喊人。

    领主笑得阴险:“皇贵妃打量我是傻子吗?利用完就想过河拆桥。”

    一整壶毒酒全灌给秦嬷嬷,领主才大发慈悲地松开手,任由秦嬷嬷捂着喉咙匍匐在地,拼命想要吐出来。

    然而她怕一下子毒不死领主,后患无穷,选的是沾了一滴便必死无疑的鹤顶红。

    因此最后吐出来的,只有一口口鲜血,身体也一阵阵抽搐着,气息奄奄。

    领主直接掀开后窗,跳了出去。

    夜色浓郁,这皇城的巍峨壮阔丝毫不减。

    领主行走在笔直无人的宫道,心想,等皇帝死了,京都大乱,他必要赶回塞北召集人马,重建故土疆域,扬名立万。

    不,他何不直接当这中原的皇帝?坐拥万里江山,三千佳丽,日后草原故土不过是他御下一座城池罢了!

    倏地,一张密网从天而降。

    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越发收紧的捆缚顷刻间把所有狂妄遐思给斩断干净-

    长春宫。

    再有两日,便是封后大典,司衣局将经过最后一次修改的皇后吉服与凤冠送来。

    宫婢们服侍皇贵妃穿戴整齐,与人同高的铜镜里映照出一道雍容华贵,凤仪万千的身影。

    皇贵妃望着镜中的自己,她今年已三十有五,纵使保养得再精细,也终究比不得十八岁的娇嫩容颜了。

    可惜,那样的好容颜,嫁进宫里却只是一顶绑了红绸,普普通通的软轿。没有洞房花烛,没有大婚喜服,她与其他几位贵女如同一件件珠宝,被送进来,共用一位风华不再的夫君。

    此刻竟也觉不出多少欣喜。

    这本就是她应得的,却迟了整整十七年,尽管如此,还有人要阻挠她,害她于不利。

    殿外一阵脚步声唤回了皇贵妃的思绪。

    她以为是秦嬷嬷办成事情回来报信,松了口气,含笑迎出去。

    不想,夜色里却是脸色铁青的皇帝,而离去时才生龙活虎的秦嬷嬷,已经满嘴是血,咽了气,被侍卫丢在地上,与之一起映入眼帘的,还有被严实捆绑起来的领主。

    皇贵妃当场怔住,脸色发白,好半响都没反应过来。

    皇帝怒不可遏地质问道:“太子又中毒晕倒了,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时辰前,皇帝在承恩殿议事,忽闻太医院来人禀报,道太子突发恶疾,病情危急。

    皇帝吓得不轻,急匆匆赶去东宫,只见太医们忙上忙下看诊救治,而太子妃和明珠哭诉着求他做主。

    皇帝细听原委才得知,原来回来的这个明珠不是明珠,他的明珠被他的爱妃害死了,只能托付一个孤女回来报信求助,爱妃害死明珠还不够,还要勾结戎狄余孽害死他的太子!

    皇贵妃终于回过神,迅速稳住慌乱,冷静下来,无辜摇头道:“好端端的,珩儿怎么会晕倒?谁害死了秦嬷嬷?此人又是谁?”

    领主听得这话,愤怒瞪大眼睛,可惜他的嘴被粗布团堵住了,只能发出呜咽声响。

    皇贵妃自然也知此时绝不能叫领主开口,否则一切都要被毁掉。于是目光急促地在大殿扫过一圈,给心腹大宫女乌雪递了个眼神。

    乌雪明白主子的意思,可眼下皇帝在场,到底不便动手,正当犹豫间,皇帝见贼子有话要说,便命人把布团取走。

    乌雪见状一急,顾不得再多,迅速飞出银针欲除掉领主。

    夜色里一抹冷光乍现,苟富贵大喊:“皇上小心!”

    所幸银针还在半空中便被何宗保拔剑砍断。

    皇帝吓得一个踉跄,更是雷霆大怒:“大胆贱婢,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行刺,来人,拖出去,即刻杖毙!”

    皇帝一声令下,立刻有两个侍卫上前擒住乌雪拖走。

    领主被堵住的嘴此刻也终于松开,冷笑连连道:“皇贵妃啊皇贵妃,当年你还是妤妃时便与我长兄赫连丹勾结害死皇后,如今又道给我黄金万两,叫我害死太子,你可别敢做不敢当!”

    既已被捉住,领主便深知功亏一篑,逃不掉一死,不妨就闹得这皇宫人仰马翻,能拉一个当垫背便是一个,总之,谁都别想好过!

    果然,皇帝听这话,震惊得一口气上不来,直直往后栽倒,当场晕厥过去。

    领主顿时笑了。

    最好气死这皇帝!

    但他的愿望很快就落空了。

    宋知意带着太医急匆匆赶来,有太医给皇帝掐人中,喂参汤,不多会,皇帝便缓缓睁开了眼睛,满目震惊并寒心地看向皇贵妃。

    “你这个毒妇!当年珩儿指责你害死皇后,朕屡次为你说话,你却……枉费朕宠爱你一场!那可是你一脉所出的堂姐!”

    皇贵妃再也维持不住镇定,面色露出慌张,仍是摇头不认:“臣妾没有,臣妾冤枉,这贼子空口无凭,污蔑臣妾啊!”

    她急急朝皇帝跑来,凤冠上硕大的东珠跟着晃动。皇帝再看这通身华贵的皇后吉服和凤冠,只觉刺得眼睛疼,一把重重挥开她,力道过大,自己都踉跄几步。

    宋知意连忙扶住皇帝,何宗保搬来一张紫檀木大交椅,给皇帝坐下。

    皇帝气得够呛,宋知意忙又倒茶来,但皇帝压根顾不上喝,厉声再问道:“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欺骗朕?”

    “臣妾用腹中孩儿的性命起誓,绝没有做过此等事!”皇贵妃跌坐在地,两行清泪淌下来,一派委屈和冤枉。

    她知道,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声名前程尽毁,丢掉一条命,只要有一线生机,便无论如何都不能认,否则就全中太子圈套了。

    到底也是陪在皇帝身边十几年的人,将皇帝的心思摸个透。皇帝听说这话,竟果真沉默半响,再开口时震怒的语气变成几丝不敢置信:“你怀有身孕了?”

    皇贵妃不言,只垂头抹了抹泪。

    太医就在一旁,皇帝递个眼神,便立马过去诊脉,片刻回来答复:“娘娘确实已有一月身孕。”

    平阳公主才得到消息从外跑来,跪下扶住皇贵妃,边磕头边求饶:“请父皇明察!母妃生性良善,时常挂念皇后娘娘和明珠,今夜定是被有心之人栽赃陷害的!”

    皇帝再次沉默了。

    宋知意万万没想到还有怀孕这个天大的变故,电光火石间,飞快思定跪下来,大声哭诉道:“母后,也不知您含冤惨死时,腹中是幼弟还是幼妹,如今殿下生死不明,您在天有灵,定要保佑啊!”

    宋知意哭得凶,不忘把赵珩给她的一沓签字画押的供词呈上给皇帝。

    皇帝一目十行地扫下来,都不需看完,脸色已是铁青。

    领主在旁看了一出好戏,哈哈大笑,极尽讽刺道:“还以为你们皇族多么庄严高贵,实则一摊子见不得人的丑事。我倒是记得,当年太子双腿残疾,重伤不治,也有皇贵妃一份功劳吧?”

    皇帝被刺激得猛地咳嗽起来,手里的供词纷纷扬扬落下,太医忙又喂了一粒安神药丸,才勉强止住。

    皇帝瞪了眼领主,深恶痛绝:“拖下去,拔了舌头,五马分尸!”

    领主满腹不甘地被带走后,耳根子总算清净下来。

    皇帝再看狼狈坐在地上的皇贵妃。

    皇贵妃勾结通敌,害死先皇后与皇子,害得明珠走失丧命,又屡次害太子危在旦夕,实乃不争的事实,即便腹中怀有皇嗣也无法抵消,是姑息不得了。

    可明明平素是那样一个温柔似水、体贴入微的女人。

    怎么就,怎么就……

    皇帝痛心又疲惫地阖上双目,嗓音有些沙哑:“来人,剥去苏氏皇后吉服,降为宫婢打入冷宫养胎,每日抄写百遍佛经赎罪。”

    平阳公主一个踉跄,不甘心地跪上前抱住皇帝的腿,还想求情:“父皇,母妃她……”

    “够了!”皇帝厌烦地踢开平阳,“你再多说,便同罪!”

    平阳瑟缩了肩膀,双唇紧闭,再不敢发出半个字。

    若是今夜母妃没有身孕,父皇该不会直接处死母妃吧?

    可太医说过,上回小产于母妃身体大有损耗,即便再怀,也很难保全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