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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一更

    还没等褚朝云反应过来什么,男子便一个激动抱紧了她。

    男子口中不停喊着“三妹妹”,褚朝云这才记起,褚家大房除了褚惜兰,还有一位名唤褚文词的胞弟。

    所以——

    “二哥哥?”

    她试探着开口。

    褚文词听得一声哽咽,一边抹着通红的双眼,一边吸着鼻子道:“哎!三妹妹!是二哥哥!!”

    褚文词和褚惜兰长得有八分像,只是面容看着更宽阔些,而褚文词性情耿直,日常也是相当维护弟弟妹妹,虽说褚朝云跟他才第一次见,但刚刚被哥哥抱着,心中不由自主就多了几分踏实。

    二人互看彼此,同时问出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问完,又都怔了下。

    褚文词方才那般用力抱人,早将褚朝云和宋谨牵在一起的手给扯开了。

    只是想到家中姐弟三人失踪已久,褚朝云身边又忽的多了个陌生男人,他眉毛蹙起,直接挡在了褚朝云身前,“这位小哥,请问你是何人?”

    褚文词态度与面对自家妹妹时截然不同,但宋谨还是温和笑道:“我——”

    “他是官差。”

    褚朝云抢先说了一句。

    女子神情带着试探,也是想借着官差的名头观察褚文词的反应。

    他们三人被弄到蕤洲来,不用怀疑就是三婶从中搞的鬼,褚朝云本想先解决了这条船的问题再回去寻亲,没成想对方就先一步找了过来。

    她真的很好奇三婶“弄丢了”他们回去之后是如何说的。

    毕竟依照褚文词的反应,大概那女人已经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了。

    听到褚朝云的解释,褚文词有片刻怔愣,而后立刻退开三步,朝着宋谨行了个大礼:“原是官老爷,是小民眼拙,小民还要感谢官老爷帮我寻回亲人!!”

    宋谨被这声“官老爷”叫的有些许无奈,即刻便将他扶起,“抱歉,您理解错了,我不是什么官老爷。”

    褚文词陷入迷茫,只好又去看褚朝云,“对了三妹妹,我姐和小郁呢?他们在哪儿?快带我去见见他们,阿爹阿娘他们找了你们很久了!”

    褚朝云听后,答非所问:“二哥哥,三叔和三婶呢?他们也来了吗?”

    褚文词越发迷糊,不过提到那一对夫妇,表情就有些气愤:“来了,不过三叔三婶你是知道的,听说我们寻到了青州,又知青州富饶秀美,我看他们寻人是假,想游览风光倒是真的!”

    褚文词三言两语,就讲清楚了他们被骗走之后的事情。

    那日三婶刘玉花带着他们姐弟三人进了城,待到天擦黑后,才满身是血的跑了回去。

    刘玉花说,他们四人在城里遇上了恶霸狂徒,抓了姐弟三人不说,还来放狗咬她,她这才一个不慎弄丢了他们三人。

    大房二房的长辈听后,立刻跑去城里报了官。

    褚朝云的阿娘不太信任刘玉花,还特意请了大夫给刘玉花验伤,不过大夫也说,那伤的确是狗咬了的。

    刘玉花当晚就发起了高烧,一病大半个月,搞得大房二房想问责也找不到机会。

    长辈们心急,日日去官府询问,官府也的确派了人在城中找,可每每都是一无所获。

    褚文词算是家中唯一可用的男丁,他猜着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恐怕褚朝云他们早已不在城中,便提议要出来寻人,大房二房一拍即合,两家人带足了干粮,又变卖了田产就上了路。

    他们沿着家乡附近的州县一处一处的找,每到一处便去官府登记,请官家出手帮忙。

    可各府州县只管各府州县的事,褚朝云他们不在那处,人家也是无法。

    直到日前寻到了隔壁的青州,三叔突然托人写信给褚文词询问此事,褚文词潦草几句回了,三房便提议也要来青州帮忙寻人。

    “我们昨晚刚到这蕤洲来,这不今个就遇上了你!!”

    这一整年下来,褚家为了寻他们吃了不少的苦。

    褚文词这么一说,褚朝云才发现她二哥瘦的几乎已经成了皮包骨头。

    “那……阿爹阿娘他们呢?”

    她往四周看,并没发现身后有什么长辈在。

    褚文词:“我们一般都是分开找的,晚上在一起回客栈碰头,距离约定还有两个时辰,三妹妹恐怕要再等等才能见到他们了。”

    褚朝云心中简单估量了下,然后建议道:“不如二哥哥先随我去认认门,等下把他们一同接过来,我晚点回去与你们相聚。”

    能见到家人她的确很欢喜,可曾茹他们已经做好了饭食她也不能爽约。

    而且,她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她言简意赅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褚文词却越发听不太懂。

    什么叫……认门?

    难不成三妹妹已经在这里成亲了,有家了??

    不过这种想法只在他脑子里绕了一圈,褚文词就快步跟着褚朝云和宋谨一同去了院子。

    小院被收拾的干净整洁,褚朝云也是第一次来。

    褚文词看到这宽敞的院子,更是惊诧不已。

    宋谨主动上前询问:“你们带的行李可多?需要我喊几个人帮你拿过来吗?”

    褚文词忙客气摆手:“这倒不用,就是一些小包袱而已,我们自己可以,多谢你了小兄弟。”

    说罢,又去看褚朝云,“路线我记下了,我先去客栈等他们,晚点就带着阿爹阿娘他们过来见你。”

    “好,路上小心。”

    褚朝云说完,便目送着褚文词离开了。

    待对方走后,宋谨才轻声说道:“他们远道而来想必吃了不少的苦,也一定都很想念你,可要叫他们也过来一起吃顿饭,你们叙叙旧?”

    褚朝云目光看向远方,摇了摇头,“不。”

    她还不知刘玉花和李婆子几人的关系,到底只是单纯的买卖关系,还是另有其他。目前她不能暴露自己的事情,更不能让刘玉花知晓宋谨他们在帮自己。

    褚朝云重新拉上宋谨的手,笑道:“走吧,我们先去吃饭~”

    隔几步就到了宋谨的院子,一推门,一群人就热热闹闹的跑出来迎接她。

    褚朝云看着默默站在一边抹泪的刁氏,大步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婶子,我自由了。很快,我就把香荷和大伙都接出来跟咱们团聚!”

    刁氏这阵子在长业寺养的不错,身体也逐渐强壮起来,不过长业寺毕竟不是久居之所,如今褚朝云自己有了院子,肯定是要把人接出来的。

    虽说褚朝云有自己的亲爹娘,但自从她来到这里,其实接触最多的就是刁氏和徐香荷。

    所以她和这二人更亲厚些,也是正常。

    一群人围坐在院中把酒言欢,吃吃喝喝差不多了,褚朝云才轻咳一声道:“各位,我想好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会想尽办法查清楚那条船的事。今日把大家聚到一块也是想请大家帮着分析分析,但你们不必插手,精神上支持我就好啦。”

    女子故作轻松说了一句,她并不想把无关人员牵涉进来。

    不过她才说完,小八卦穆青就预先跳了出来,“褚姑娘你这话我不爱听啊,你这莫不是拿我们宋儿还当外人呢。”

    褚朝云:“嗯?”

    穆青笑嘻嘻:“我们都是宋儿的家人,你又是宋儿的心上人,那换言之我们也是你的家人咯~既是一家人,怎有不帮的道理!”

    朱力:“放心,你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

    曾茹:“褚妹妹,你有我们,千万别自己涉险啊!!”

    褚朝云听得感动,平复了下心中波动,起身说道:“有大家这句话,就够了。”

    宋谨见她还有其他的话要说,便叫穆青几人帮忙撤了桌上饭菜,然后去屋中取了纸笔过来开始研磨。

    褚朝云眉宇凝重,重新坐了下来:“我知道钟管事不是坏人,而且她在船上一直对我照顾有加,实则是希望我能帮助她做一些事情。”

    “从前我一直在想,她到底有什么是需要我去做的?昨晚我把发生过的事情捋顺了一遍,大概有了新的想法。”

    宋谨磨好墨,温声道:“慢慢说。”

    褚朝云轻点下头,“她破例允许我去长业寺参加素斋大赛,而我也听说岳知府与知府夫人每年都会去长业寺小住一月。”

    宋谨耳中听着她的话,在纸上一一写下事件相关的人名。

    褚朝云:“用提升月例作为借口,实则是为了叫我每月都去府上做一顿素斋,而知府夫人每隔一阵子也会去她府上一次……”

    宋谨记下关键。

    褚朝云:“我猜花船上必定有钟管事的眼线,可那人只盯着,却又从不张扬我暗中所做的生意。”

    或许钟纯心是想通过这点,来衡量她的胆识和手段。

    即便要挑一个能给自己办事的人,也得先看一看对方是不是有担当的能力。

    褚朝云在心中说。

    她将关键的点都摘出来后,众人便一同去看宋谨记录的那张纸。

    宋谨写下人物关系表,最后,在两件大事里共同出现的一个名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圈——

    岳常。

    看到这个名字,不只褚朝云,就连其他人也都有些不敢置信。

    钟纯心是在跟褚朝云传达岳常这个知府有大问题,可她又不能直言相告。

    褚朝云思绪飘远,不禁回到了第一次见到钟纯心的那日。

    她为了躲避进入雅间,用自伤的方式让李婆子被迫送她去了楼下,李婆子虽口口声声道她愚蠢,但钟纯心却认定她是聪慧的。

    虽说楼上姑娘的日子看似更风光些,可实则危机四伏。

    像是春叶那一回,不小心听到了什么客人的秘辛,便有了性命之忧。

    船娘虽苦,但总还是能活得下去。

    恍神片刻,褚朝云幽幽一句:“可……岳常不是好官么?”

    岳常的好,众人皆知-

    今晚,褚朝云这一处热热闹闹,但赵大那里却已经鸡飞狗跳。

    被李婆子带出去的四名杀手一个人都没回来,赵大坐不住了,决定直接去钟纯心的府上要人。

    只是他并没能见到钟纯心,而是被老管家给挡了回来。

    “抱歉赵管事,李管事不曾来过这里,您不如再去别处看看?”

    “没来过??可是——”

    赵大还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不太对劲。

    这府上除了徐大徐二有些本事,其余的都是一群废柴和老弱病残,若李婆子真来过这儿,杀手们想要抓钟纯心还不是轻而易举?

    难道这老婆子又在诓他?

    赵大想不太通,只能隐着怒火离去。

    而翌日一早,李婆子失踪的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第92章  一更

    花船突然少了一位管事,还是失踪,这几日船上船下明显就乱了起来。

    赵大忙着去跟上面那人汇报,忙着找人,也根本顾不上跟钟纯心对质什么,就连褚郁和项辰这几天总一块去账房,他也没什么心思想管了。

    其实赵大根本无所谓李婆子的死活,他只是可惜自己培养的杀手,可用的本就不多,如今一下就折了四个!

    赵管事脸子难看的像是要吃人。

    赵大不去船上,船娘们又守口如瓶,所以褚朝云被放下船去这事,赵大也是一点风都没收到。

    钟纯心换回妇人打扮,此刻正歪在花船的休息室里。

    门外环佩叮当,一温婉女子推门而入,见她半垂双目,便小心谨慎地喊了一声:“钟管事。”

    “你也不必老是遮遮掩掩,给我当眼线是什么很丢人的事吗?”

    没了李婆子,钟纯心连说话都畅快了几分。

    蕙娘抿唇遐思,随即神情懊恼的揪了揪帕子,“我……是怕春叶和惜兰他们知晓后会不喜。”

    钟纯心哼了声,从床榻上坐起:“怎么,你害他们了?”

    “当然没有!”

    蕙娘忙道:“他们都是我的好姐妹,我怎会害自家的姐妹。”

    蕙娘成了钟纯心的眼线,其实是在褚朝云上船之后的第二天,打从褚朝云这个小姑娘一来到这条船,钟纯心就看出她是个不怎么安分的。

    安不安分不重要,心要善,才能成事。

    所以她找上资历老些的蕙娘,蕙娘又一向很得李婆子青眼,既方便帮忙看着褚朝云的动向,也能暗中监视着李婆子。

    褚朝云暗中做些小生意的事,蕙娘都一一汇报给了钟纯心,不过那是在她能够确定钟纯心不会为难褚朝云的情况之下才讲的。

    蕙娘也是苦命之人,想的自然是两全之法。

    答应钟纯心,既能让对方帮着照料年迈的阿娘,又有了一些权利能够保护褚朝云和一众姐妹。

    所以这差事她应的心甘情愿。

    事情走到了如今这个局面,蕙娘也感知出钟纯心是想要做些什么,不过褚朝云已经顺利下船,她的差事完成了,余下的,她便只能在心中祈祷褚朝云和钟纯心一切顺利了。

    临走前,她一忍再忍,还是没能忍住问了句:“管事,李管事她——”

    “死了。”

    钟纯心把玩着袖口里露出来的一支匕首,神色淡淡道。

    蕙娘惊愕之余,紧握双手激动道:“死得好,简直大快人心!”

    钟纯心挥挥手示意她出去吧,蕙娘见女子面有倦色,便轻手轻脚将门关好,决定回楼上去跟春叶和褚惜兰坦白此事-

    褚朝云从宋谨那里回来的当晚,只潦草见了阿爹阿娘和大伯父大伯母一面。

    大伯父大伯母先是抱着她痛哭不止,当问到褚惜兰和褚郁时则被她给打岔了过去,最后大伯母哭的心疾差点犯了,大伯父只能先将夫人带到房里去吃药歇息。

    而她阿爹阿娘也没好到哪里去,阿娘直接哭晕过去,阿爹也是上气不接下气。

    褚朝云只好拜托褚文词帮忙照顾阿爹,自己则亲自照顾阿娘,就这么先应付过去一晚再说。

    刁氏被褚朝云安排在了隔壁的屋子,只是刁氏毕竟是个有分寸之人,人家一家团聚她不好打扰,索性攥着囡囡的小铃铛早早睡下。

    褚朝云整晚都没见到那传说中的三叔三婶,据她阿爹阿娘说,二人跑去万春楼吃酒,又到了榆树胡同听戏,那戏院都是整晚营业的,想必这二人要玩到天亮才肯回来。

    翌日一早,刁氏帮着褚朝云给全家做了早饭,三叔三婶也被褚文词给接了回来。

    一家子围坐一块却神色各异,彼此心里都压着一些事。

    大伯父率先开口,问的自然还是褚惜兰,“朝云那,我家惜兰她到底在哪儿啊?”

    大伯母心疾好了一些,也忙焦急道:“是啊朝云,你们三个是一块被那恶霸……你们后来分开了吗??”

    这么一问,褚朝云的爹娘也紧跟附和道:“对啊闺女,小郁呢?”

    饭桌气氛沉闷,尤其褚朝云的脸色似云似雾,有些叫人分辨不出她此刻的情绪。褚朝云佛一样静坐片刻,随即忽的扯开一抹笑看向刘玉花,“你觉得呢?三婶。”

    刘玉花原本只顾着低头往嘴里扒饭,突然被点到名字,妇人便厌烦的抬起了头。

    一抹心虚闪过,刘玉花似笑非笑:“你这孩子怎么还问起我了,若我知道,你们又怎么会此刻才见上面呢!”

    刘玉花的眉毛天生吊着,鼻梁挺,嘴唇薄,尖尖的下巴显得她整个人都过分尖酸刻薄。

    可三叔褚百明似乎看不太出来,或许还很欣赏刘玉花的美,见褚朝云一副质问的口吻,登时就不乐意了,“褚朝云,你怎么跟你三婶说话呢?!”

    “褚百明你给我把嘴巴闭上!你媳妇弄丢我们两家的孩子,如今我们朝云说两句都不行了?”

    褚朝云的阿爹褚百千“腾”得摔下筷子,怒目看向褚百明。

    褚百明生生咽下怒气,不再理会褚朝云。

    “弄丢”这个词像是刘玉花的逆鳞。

    褚百千刚说完,刘玉花便“嗷”得一声坐到地上拍腿大哭起来,“二哥你不好好管管你家孩子竟然还来数落我们?褚朝云她被你们宠的一点教养都没有啊,张口闭口就要污蔑于我,你们竟然还帮腔,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刘玉花!”

    褚朝云的阿娘曲艳见状,撸胳膊挽袖子的就站了起来。

    “二嫂,你敢动我家玉花一下试试!”

    褚百明忙挡住她。

    “褚百明我看你要造反!”

    褚百千直接上前,一脚就将褚百明给踹翻在地。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连性情稍微温和些的大房两口子都有些拉不住,最后还是褚朝云喊停了他们,才暂时结束这场闹剧。

    刘玉花一来就闹开了,既是心虚,也是想给褚朝云一个下马威,目的是叫她少说些没用的废话。

    褚朝云都心知肚明。

    而这一路走来,大房二房也不是眼瞎心盲之辈,他们早怀疑刘玉花有问题,可没有证据的事又能怎么样呢。

    所以他们满心期盼着找到孩子们,亲自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褚朝云的爹娘本就脾气火爆,有时连大房的话,他们也是不怎么听的,不过倒是格外听褚朝云的。

    早饭吃的不是滋味,待到曲艳想找闺女再好好问一问时,褚朝云却避着他们出了门去。

    她暂时不能告诉大家褚惜兰和褚郁的去向,自然不会长久的留在家中,褚朝云本想先去宋谨的院子继续昨晚的那个话题,只是身后多了条尾巴。

    刘玉花鬼鬼祟祟地跟了她几步。

    褚朝云缓缓转身,笑着走回来,看着刘玉花轻轻道:“三婶,你是早饭没吃饱么?跟着出来做什么,买东西吃?”

    没了旁人在侧,刘玉花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褚朝云,褚惜兰和褚郁在哪儿?!”

    “哦?他们在哪儿你不知道吗?”

    褚朝云故作无辜。

    刘玉花见她如此表情,心中倏然打起了鼓。

    她是真的不知道。

    那时她一心想要卖了褚惜兰报复大房,结果那个傻子自己帮她把二房的俩小的也给喊了来,刘玉花得了意外之喜,立刻就带着他们去约定好的茶馆吃茶。

    那茶馆就是个暗桩,专做杀人越货和一些见不得光的营生。

    而刘玉花之所以知道,则是因为她和褚百明好赌,前前后后欠下不少的外债,几次被抓进那茶馆里,差点跺了手脚。

    她怀着褚寻时,大房二房并没亏待她,经常送些银钱补品过来,但刘玉花没一样用在自己身上,全部都拿去赌输了,所以褚寻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

    村中大夫也说过,也许这孩子并不能顺利长大。

    刘玉花卖了他们三人,因为她觉得大房二房对不起她家,对不起褚寻。明知褚寻身体不好,平时还不多送些吃喝补品过来,有好东西就知道顾着自家那几个,所以褚寻才在进城求医的路上没能捱的过去。

    再者,也是为了还赌债。

    她虽不知那伙人将褚朝云他们带去了何处,但隐隐也听过蕤洲二字,当她得知大房二房有可能寻到了蕤洲,便怎么都坐不住了,还是要亲自过来看看才能放心。

    最好褚朝云他们已经死了,这样大房二房即使再怀疑她,也是拿她全无办法。

    刘玉花急着问褚惜兰和褚郁的下落,连掩饰都顾不上。

    她觉得奇怪。

    非常的怪。

    褚朝云为何会好端端的在这蕤洲,还有钱租下院子,似乎过得很是不错?

    所以她抓心挠肝的想知道。

    她目光灼灼的问了一句,褚朝云却只笑而不语。

    刘玉花手心渗出几许冷汗,又厉声问了第二句,“褚朝云,我问你褚惜兰和褚郁去哪了?!!”

    见她急了,女子总算有所动容。

    褚朝云背对日头,阴影之下她的面庞染不到半分的光,阴森森的,犹如恶鬼。女子静静看着刘玉花,眼眸忽的垂向地面,进而幽幽道:“他们,不就在那儿吗。”

    褚朝云说的模棱两可,可刘玉花显然会错了意。

    刘玉花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看去,瞥到脚下踩着的泥土,不知想到什么,倏地鬼叫一声,跟着便癫狂地大吼起来:“在、在那——不不不,不是我!不要找我,不要找我,啊啊啊啊!!”

    褚朝云懒得搭理这疯妇,径自去了隔壁院子。

    宋谨正坐在院中等她,见人来了,忙伸手拉住她,温声道:“昨晚过得可还顺利?早饭吃的好么?我这里有粥,是嫂子一早做好送过来的,不是我煮的……咳。”

    宋谨解释时面上闪过一抹尴尬,褚朝云便轻笑起来,“我吃过了,以后我教你煮饭。”

    “那说好了,学会了我就能做给你吃了。”

    宋谨俨然很高兴。

    二人正说着话,刚去了一趟府衙回来的穆青便送来消息,“听说岳知府带着夫人去了长业寺。”

    算算日子,此时尚未到初一,褚朝云还不用去长业寺。

    但岳常去了。

    褚朝云抬头看了眼天,深沉地吸了一口气,发觉自己好像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既不入虎穴,焉能得虎子?

    她推门回去拿上帷帽,打算以给囡囡祈福的名义,亲自去长业寺走一趟。

    宋谨知晓她的想法,便在门口等她:“我陪你一起。”

    “你不是还要去府衙?没事的,我只不过先去长业寺探探风,又不做什么危险的事,你不必陪着我。”

    “我不放心,就让我陪你吧。”

    宋谨眼皮有些跳,但他没预备说这些不吉利的事,只是再三恳求。

    “好,那我们就同去吧。”

    褚朝云朝他一笑。

    第93章  一更

    长业寺非初一十五并不对香客开放,即便是有上香的散客,也只能在前殿活动。所以哪怕褚朝云是长业寺掌厨,也无法将宋谨带去后面。

    “我在此处等你。”

    宋谨抬手将褚朝云的帷帽整理了下,捋顺两侧飘带后,便去殿前给佛祖上香。

    方才二人进来前,褚朝云便留意到了门前的两辆马车,仿制气息浓厚的那辆一定是岳常的,但还有一辆,显然华丽非常。

    两辆马车挨的极近,即便不是同来,也是一前一后。

    褚朝云叫住一名僧人,笑问:“小师傅,今个可是有贵客到访?”

    被叫住的僧人一怔,仔细分辨了下才认出她是谁,便礼貌回应道:“原是掌厨来了,可是与方丈提前约好了的?”

    “是。”

    褚朝云面不红心不跳的说了个谎。

    僧人略感迷茫,因为空释一早才说要提前准备法会,并没通知他们今日褚朝云要来,可又一想,褚朝云实在没有说谎的理由,便低声回应道:“是岳知府来了。”

    “诶?那知府大人和他夫人为何不同乘一辆车?难不成……是吵架啦?”

    她故意露出一副八卦神情。

    僧人干咳两声,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些:“不是的,听说是大人京中过来的好友,大概是从前一起念书的旧友吧。”

    成功套到话后,褚朝云便笑着跟僧人道别,径自往一侧院道去了。

    长业寺虽大,但她来过许多回,地图早就烂熟于心。此刻这么一推断,便不难猜出岳常会跟旧友在哪处相见。

    寺中景色最美人最少得地方非后山金池莫属,于是她紧了紧帷帽,一路避着往来僧人直奔那处而去。

    既是旧友,那想必会有很多小秘密要讲。

    褚朝云脚步放轻的一路到了后山,避在郁郁葱葱地树丛后往外探,果真就看到一身常服的岳常和一名执扇的男子在交谈什么。

    二人面对金池背对着她,褚朝云屏息凝神,一点点往他们近处挪动几分。

    岳常每次带陆欣冉过来都会住上一个月,说是为了陆欣冉的生辰祈福,可这看在她眼中,褚朝云总觉得岳常心中有鬼,保不齐是为了弥补什么心中的愧疚。

    自从事情的苗头转向岳常身上,她就怎么看这位知府怎么不顺眼了。

    世上伪善之人大有人在,谁又能肯定岳常就一定是个好人。

    影影绰绰地,她听了几句二人的寒暄,似乎那位京都过来的旧友真的只是来看看岳常,二人说了好半天,也没提到一点有关于“花船”的内容。

    褚朝云倒是挨了不少蚊子咬。

    就在她蹲的双腿发麻,想要打退堂鼓的时候,旧友便执起扇面一边扇着风一边大笑,感叹似的说了一句什么。

    那人讲的随意,说的自然,可这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听在褚朝云耳中,女子顿然就冒了一头的冷汗。

    盛夏六月炎炎暑气,褚朝云却似被人当头一棒,耳朵鸣了好久也缓不回神。

    刚刚对方说的是什么,他——

    就在她晃着脑袋想清醒一下时,不远处忽的传来一声:“咦,请问你是?”

    她戴着帷帽,又侧身对着僧人,对方并没看出她是谁来。僧人正过来给岳常和贵客送些果盘,突然发现了她藏在此地,才纳闷地问了一句。

    只是僧人这一出声不要紧,方才还相谈盛欢的二人同时往她这处望来,隔着帽帘,褚朝云正犹豫要不要编个什么借口糊弄过去,瞥眼便瞧见了岳常眼中的杀意。

    他想杀了自己?!

    电光火石之下,褚朝云拔腿便向着院道跑。

    心中想着,反正岳常也没带衙役过来,只要对方没看清楚她是谁,只要她跑的足够快,离开了长业寺或许就能躲过一劫。

    这么想着,她更加要捂好自己的帷帽!

    女子心惊胆战步履飞快,一路风驰电掣很快就跑到了前殿处,便在此时,头顶一带着烟雾的不明物在上空倏然炸响,惊吓之余她抬头去看,心就彻底沉了下去。

    岳常果然还有后手。

    她路过宋谨身旁,不待对方走过来就轻喊一声“别跟着我!”然后脚下加快,“哗啦”推开寺门,奔着巷弄多的地方跑了过去。

    而宋谨即便再弄不清楚状况,也知褚朝云是被岳常发现了。

    褚朝云不想连累自己,所以不打算带着他一起跑。

    隐约间,他看到长业寺外的树梢上飞下几名轻功顶尖的黑衣人,他们手持长刀一路跟着女子而去,也分别进了那条巷弄。

    宋谨气息凝滞,立刻跑着跟了上去。

    这一边的巷子有大半都是危房待拆,路径错综复杂,宋谨一跑进来,死一般的沉寂里还混杂着大片的呛鼻味儿。

    他的功夫虽说只是三脚猫,但还是能看得出那些杀手个个不俗。

    莫说是要他以一对四,就算单打独斗他也毫无胜算。

    怎么办?

    他要怎么办才能帮到朝云!!

    宋谨急的冷汗直流,躲到一处阴影之下,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无论如何,还是先找到朝云才行。

    宋谨抬头看了眼面前小路,又低头去分辨脚印,混乱的脚印已经不知覆盖了几重,还有很明显的车辙印痕掺在其中。

    他脑子有些乱,堪堪靠在墙根下深呼了几口气。

    仔细回忆了一下褚朝云今早出来时所穿的鞋,细思半晌,宋谨猛然离开墙根,又蹲下身去观察那些脚印。

    他知晓,黑衣人也在寻找褚朝云,所以他必须比那伙人先一步找到她!

    褚朝云是个节俭的姑娘,鞋子哪怕有损坏,她也不会轻易更换,反而会补一补接着穿。

    褚朝云一早出来穿的是双旧鞋子,鞋底断过,才刚被她又厚厚地订了新的一层,为了好看,她还叫宋谨帮她用小刀在底部划了小花的图案。

    所以脚步踩在地面上应该是——

    宋谨沿着这一条路找寻,没有,然后便拐进了另外一条。

    大概就这么小心翼翼地寻了半炷香,他就在一处破旧的房屋门前瞧见了印在地面的花型痕迹。

    宋谨抬头看了眼那即将掉下的大门,推开走了进去。

    虽说这条巷弄看着四通八达,但黑衣人是分开来寻的,哪怕短时间内寻不到他们,再多呆一会儿,他们也一样会被发现。

    宋谨心中危机闪过,进屋之后,很快就在柜子里发现了藏起来的褚朝云。

    “宋谨?你怎么跟过来了!”

    褚朝云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正要将手里捡的砖头砸过去,一瞧见是他,忙将他也拉了进去。

    “我不会丢下你的。”

    宋谨叹了一声,抓住了她的手。

    “可是——”

    褚朝云实在不想说丧气话,但刚刚那情形她也看的一清二楚。

    若不是自己脑子快,跑出来第一时间就躲了进来,她如今可能已经命丧刀下了。

    二人静坐在漆黑的衣柜内,彼此的心绪都极难平复。

    不多时,她在黑暗下开口,低吟了一句,“你还是快走吧,他们抓的是我,大概不会图添麻烦,我知道了岳常最大的秘密,他绝不会放过我的。”

    褚朝云眼睫眨了眨,第一次觉得无力,这一回,她好像真的想不出脱身的好办法了。

    “宋谨,我现在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你顺着这条线去查,若有能力就将船娘们都救下来,若没有……就离开蕤洲,再也不要管这里的事。”

    她说完,抬头看向宋谨,坚定道:“岳常他其实是——”

    只是还没等她说出下文,唇就被男子给堵住了。

    温凉的气息带着一点淡淡的薄荷香味徐徐渗进了她的口腔之中,宋谨紧紧抱着她,一吻即分,错开双唇低声道:“别说话,他们要来了。”

    不远处,脚步声越发临近。

    褚朝云鼻尖一酸,突然就有些后悔。

    她从不后悔自己要去管船上的事,可她后悔将宋谨牵连了进来。

    宋谨和父母分开许多年一直没有放弃找寻,他曾说过,只要没有确切得到他们的死讯,这一辈子,他都不会放弃找到家人。

    可如今他们双双被困在此,此刻宋谨就算是想要出去,恐怕那些黑衣人也不预备放过他了吧?

    脚步声由远及近,黑衣人像是已经料到她藏在此处一样,就连脚下踩到断枝,发出了什么声响,对方也是全不在意。

    她甚至听到了杀手轻蔑的笑声。

    一个,两个……

    好像是四个人都朝着这边过来了。

    就在她紧抓砖头打算跟那些杀手拼了的时候,她的帷帽却被人摘了下来。

    宋谨眼眸坚定的看着她,顾不得礼节伸手去解她的外衣扣子,“朝云,我们换一下衣裳,一会儿我去引开他们,你趁机跑出去,他们不会注意到你。”

    “你——”

    “嘘,听话。”

    宋谨温柔的抚了抚她后脑,赶在她怔愣之时,迅速脱下外套穿在自己身上。

    戴好帷帽之后他再看女子一眼,褚朝云下船之后已经不在用布巾包头发了,而是在发间插了一根素面的簪子。

    他顺手取下簪子握在掌中,眉眼温和道:“我走了。”

    说完,动作干脆的推开柜门,轻手轻脚跑了出去。

    褚朝云连一个字都没跟他说上。

    衣柜里重新安静下来之后,少了那混合着薄荷药香的男子气息,她才猛然反应过来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走了”

    宋谨柔软的话语还响在耳旁,对方说的那般轻松。

    女子双目通红窝在衣柜里,呆怔片刻,抱着双膝难过的呜咽出声:“你怎么……老是这样……”

    老是这么温柔的跟她说话,老是这么无底线的纵容她。

    比起旁人,她觉得只有和宋谨相处时才感到无比放松,她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也可以无所顾忌地说想说的话。

    因为她知道,无论她想做什么,宋谨都会毫无怨言的陪着她。

    理智的说,眼下她不能出去,因为宋谨的办法是最万全的,但是宋谨会死。

    想到此,女子缓缓的抬起头,跟着,便推开柜门毫不犹豫地跑了出去。

    只是一脚才迈出门槛,她就听到了刀锋划过身体的声音。

    女子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第94章  一更

    小院子里进进出出,血水端了一盆又一盆。

    大夫抬手抹了抹汗,呼出口气,“宋公子的命可算是保住了。”

    身边,担忧了半晌的朱力看向屋中几人,猜测道:“看来阿谨是提前算好了的,幸好他聪明,否则今日必定是——”

    后半句话,朱力没能说下去。

    小八卦这会儿子也没了平日里的活泼劲儿,眼睛红红道:“还得感谢那个给咱们通风报信的少年,也不知他是哪家的,而且我瞧着他眼熟的很,但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那少年是谁。”

    “少年?”

    褚朝云帮床榻上双目紧闭的人掖好被角,看着穆青问。

    “嗯!一笑起来脸上两个酒坑……对了,嘴角右侧还有个小痣,看起来面善的很,想必也才十八九岁吧。”

    挑出来的两个特点如此明显,褚朝云心中微惊——

    是他?

    是钟纯心府上的那个小厮。

    当年囡囡落水身亡,也是钟纯心遣那小厮去找的刁氏。

    因那人面容稚嫩,几次跑去船上找她时,她也险些把来人认成了十八九岁的年纪,实则那小厮已经二十八岁了。

    所以……是钟纯心得知了她和宋谨有难,才派了小厮去通知大家。

    因为钟纯心知道,岳常豢养的杀手是见不得光的,如果遇上府衙的差人,他们必定要躲藏起来暂且放弃追杀任务,这样便能给她和宋谨争取更多的时间。

    如果钟纯心明知岳常有问题还暗中支持她调查,那是不是——

    褚朝云低头看了眼睡熟的宋谨,眼角又溢出些湿润来。

    朱力说的没错,宋谨的确是聪明的。

    提出要跟她换衣裳引开杀手时,她一直以为宋谨是下定决心要去赴死,所以才顺手拿了她的发簪,大概只是为了一个念想。

    可实则宋谨并没打算放弃生命。

    宋谨算好了杀手绝对会将他一刀毙命,便在对方举刀时强行错开心脏三分,只要没划到重要部位,就还有生还的希望。

    杀手举刀,他在借机用木簪扎向自己的关元穴,关元穴可致人昏迷陷入假死,大抵就能够蒙混过关。

    不过这个方法也是极为冒险。

    能不能活,也不好说。

    只是那时他们尚处在危机之中,宋谨也没办法细说清楚。

    怪不得仵作师父赶过来时,第一眼就去查看宋谨那处穴位,而后就松了口气,说了句“还好有救”。

    后来穆青告诉褚朝云,他们验尸的都知道关元穴有奇效,原本这只被师父当成一个知识点给大家科普,没成想宋谨还真给用上了。

    宋谨被大家救回去的时候杀手们已经走远,他们倒是没怀疑自己杀错了人,毕竟褚朝云身形高挑,又以帷帽遮面。

    杀手们只当宋谨是故意伪装成女性的。

    回去复命时,岳常还在金池旁喂鱼,一身青衣的男子转过身看向头领,似是惊讶道:“宋谨?”

    岳知府默念几次这个名字,丢了鱼食,坐到旁的竹椅上:“好耳熟的名字……”

    杀手头领:“大人,他是仵作其中的一个徒弟。”

    岳常指尖还沾染了点鱼食,掸开,恍悟道:“原来是他。”

    那日蔡老大撞井案,宋谨是现场识破凶徒手段的一个抬尸工,似乎这孩子还很受仵作的喜爱,仵作可是亲自给自己推荐了他。

    这么聪明的人……死了也好。

    岳常全身放松下来。

    不远处,跟来的随从过来请示:“老爷,行车的马匹好像生了病,再加上它岁数也不小了,您看是不是杀了,再换一批强壮些的过来?”

    一听要杀马,岳常忙摆手道:“它兢兢业业的劳动,杀了作甚?换匹强壮的可以,这匹马……就给它找个医者好好看看,让它安度晚年吧。”

    随从感念知府大人心善,领命而去-

    傍晚时,宋谨醒过一回,只是还没什么力气说话。

    宋谨从跑出去到被杀昏死,手中一直紧紧攥着那根木簪,白日大夫给他治伤时还试图取下,只是对方本能的不愿松手,掌心的皮肉都被压出一层深深地褶痕。

    直到他醒来,褚朝云才哄着他取下木簪,但是没插回发中,而是放在了他的枕边。

    宋谨意识还不够清醒,唇干裂的厉害。

    褚朝云想给他喂水也喂不进去,索性自己喝了一口,俯下身慢慢的往对方口中送。

    宋谨在迷蒙中喝到些水,嗓子不那么干了,便重复的念着:“朝云,快跑……”直到意识彻底消散,人就又昏迷了过去。

    褚朝云听到他软弱无力的话,双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眼泪还是顺着指缝一点点流下,“滴答”,便落到了宋谨的手心里。

    褚朝云不是个喜欢煽情的性格,想到岳常出手这般狠辣,女子怒火中烧。

    这仇,她算是记下了!

    外出一整日不归恐让家中人担心,所以她必须要回去一趟,而且除了这一点,她也有事要回去交代一下。

    见此,朱力和曾茹也过来劝她:“你好好回去歇息,这边有我们这把子兄弟在呢。”

    “是啊褚妹妹,也别太熬着了,不然小宋醒来,会更担忧的。”

    褚朝云道了声感谢,出来前还留意了外面的动静,两处院子相隔不远,她现在还不预备让家人知道宋谨他们就住在旁边。

    而且除了褚文词,也没谁见到过宋谨。

    褚朝云回来时一心要去见褚文词,却在院中被刘玉花给拦住了,“站住!褚朝云,一整天不见踪影你去哪里野了?”

    刘玉花绕着她前前后后走了两圈,哼笑出几声。

    褚朝云正头疼,也没空跟她演什么戏,“离我远点,我今天心情很不好。”

    “哈哈!”

    刘玉花晃了两下脑袋瓜子,几根簪子在夜色下闪着亮光,妇人撇撇嘴,故意凑上来道:“你个没教养的狗东西,敢这么跟我说话,你信不信我——啊!”

    话没完,她眼珠子瞪得牛一样,惊恐的看向了褚朝云。

    不多时,感觉到吸不进空气的刘玉花额角青筋直冒,喉咙被挤压的想咳咳不出来,双手张牙舞爪,拼命吼道:“你……你……你不是褚朝云……你到底是……”

    褚朝云本就崩溃,刘玉花又喋喋不休一再挑衅。

    她也不知怎么,就伸手掐住了刘玉花的脖子。

    直到把人掐的眼珠子直冒,听到对方挣扎时说的那句“她不是褚朝云”,褚朝云才猛地松开了手,转过身,一言不发走掉了。

    刘玉花一被松开就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吸着新鲜空气。

    从前的褚朝云懦弱,胆小,连跟她大声说话都不太敢,如今只一年没见,这小贱人竟然敢掐她了?!!

    刘玉花脑子蒙蒙的,在地上缓了好久才重新站起了身。

    旁屋的刁氏看到这些,哀叹一声,便去了褚朝云那儿找她。

    “朝云,你没事吧?”

    褚朝云正坐在床榻处发怔,一整日担惊受怕的,满眼的血丝,刁氏越看越心疼,主动坐到她身边,拉过她的手,“有什么话不妨跟婶子说一说,我老婆子虽然没什么用,但你讲出来总会好受些。”

    褚朝云下意识攥住她的手,“不,婶子怎么会没用。”

    她确实很想找个人吐吐苦水,于是便把这一日的惊心动魄讲了出来,刁氏一听,也是震惊不已,“小宋可还好?这两日我寻个机会过去看看他。”

    刁氏也知出门要避着些,至少不能打草惊蛇。

    二人沉默半晌,刁氏便凑到她耳边说:“朝云,你那个三婶不是个省油的灯,今个白日里明着暗着来套我话,一直在打听你的事,还有惜兰和小郁的去向,你还是要小心些。”

    褚朝云胡乱抹干净眼泪,正色道:“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她让刁氏先回房间去休息,径自去了褚文词那。

    她看得出,褚文词性情耿直且黑白分明,大概也是看不上三叔三婶已久,还是很值得她信任的。

    “什么?你要我盯着三叔和三婶?”

    褚文词听得一头雾水,不过还是镇定的问:“三妹妹,虽然我不知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但二哥哥相信你,二哥哥会好好帮你看着他们,只是你要告诉我……我姐和小郁他们,还好吗?”

    “好。”

    褚朝云飞快应道。

    褚文词总算放心下来,“他们没事就好!你都不知道,白日你不在时,刘玉花跑去我爹娘和二叔二婶那闹,还造谣说我姐和小郁已经死了,她说这话是你告诉她的。”

    “他们信了吗?”

    “当然没信,不过我阿娘还是险些被气的犯病。”

    褚文词学话学的咬牙切齿,显然也是气得不轻。

    “二哥哥,你帮我看好三叔三婶,他们若是要出去逛街,你也跟着。如果他们想要离开蕤洲——”

    “那二哥哥就帮你把他们绑起来!”

    褚文词拍拍胸脯道。

    褚朝云轻笑一声,心情倒是被刁氏和褚文词安抚不少-

    隔了一日,见宋谨稍微好了些,褚朝云便去刘新才那问了问最近的生意,看到白淼淼还帮她守着针织小铺,女子顿感欣慰。

    而那条船的货物运送如今也都落在了穆青身上,一切都在正常运转着,有了坚实有力的后盾,她的信心也增加了不少。

    夜里,她和穆青一起去了趟花船看大家。

    其实抽空过来,除了想知道大家是否一切安好,还有另外一件重中之重的事,她想要大家的家庭住址和名单。

    所谓名单,就是那些暗中使坏将船娘们拐骗到这里的人。

    譬如徐香荷的继母,方如梅家附近药材铺的老板。

    要到这些之后,她将名单暂时存放在宋谨房中,趁着夜,就去了钟纯心的府上。

    老管家一直在府门口守候,看到她过来,便笑着请她进去,“褚姑娘,夫人她等你很久了。”

    褚朝云熟稔地过了一重院,到了二重院中,钟纯心又梳回了女子妆发,可她明显没这么好的兴致欣赏钟管事的美。

    她大步而来,和钟纯心一同站到桂花树下,开门见山道:“岳清泽,他在哪。”

    岳常之所以要追杀她,就是因为她听到那旧友喊了岳常一句“清非”。

    陆欣冉的丫鬟蒲兰曾说过,岳常小字唤作“清泽”。

    所以,岳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岳清泽。

    第95章  一更

    “终于查到这一层了?”

    钟纯心把玩着手中匕首,那匕首柄部镶着颗华美的宝石,看起来并不似大祁之物。

    她抬头看了眼褚朝云,答非所问,似是很喜欢这把匕首似的:“知道这东西的来处吗?”

    “不知。”

    褚朝云道。

    “它是我阿爹送我的生辰礼物,我阿爹曾救过一伙西域来的商队,风波平息后,那领队便已此匕首相赠。”

    她说着靠在桂花树下,盯着匕首神色懒倦:“后来阿爹把它转赠给了我,因着想要抢商队的是一批坏事做尽的盗匪,阿爹便说,以后出门就要我时时带着这把匕首,若是遇上奸佞,就见一个,杀一个。”

    褚朝云盯着那精致的匕首,顺着问:“那后来呢?你为何不继续跟着你爹娘行侠仗义?”

    话毕,钟纯心神情落寞。

    “是啊……我该跟着他们的。”

    女子幽幽叹息,面庞很快被濡湿。

    这是褚朝云第一次见钟纯心落泪。

    一滴一滴,缓缓滴在那颗闪闪发光的红色宝石上,水光将菱形的切面晕染,很快,就起了一层朦胧的月华。

    “可是,我遇到了他。”

    钟纯心露出一抹怪异,无神的双眸都多了几许华彩。

    “他翩翩青衣,俊美无俦,看着,可比匕首上的宝石耀眼多了。”

    “他叫岳逐,是个性情放荡不羁的俏公子。岳逐说他不喜被困家中,也讨厌那些老学儒身上的酸腐之气。”

    “他说他只想做个游历在山水间的自由之人,看遍河山,览遍京华,只愿做个……不入凡尘的清非公子。”

    清非,是岳逐的小字。

    这听上去大概是一场美妙的邂逅,天真泼辣的小侠女在闯荡江湖途中遇上了如谪仙一般的公子,由于被那公子不俗的气质所吸引,于是决定离开爹娘,跟随公子携手同游。

    但褚朝云丝毫没被烂俗的故事情节所感动。

    她只是抬头看着钟纯心,声音近乎犀利道:“看遍山河?览遍京华?不入凡尘?”

    “钟纯心,他到底是不入凡尘还是助纣为虐……你当真,分不清楚吗?”

    纵使这位假知府能撑起蕤洲这片天,可花船背后如此大的利益绝非是他一人能吃得下的,或许上面还有其他的人,更或许……那人权利非凡,抬抬手,便能遮住大祁的半边天幕。

    她不吐不快,因为自己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什么恋爱脑。

    但钟纯心显然接受不了。

    看到钟纯心神情越发悲痛,褚朝云无奈地按了下额头,再开口时,声音也软和几分:“那陆欣冉呢,她知道么?”

    很明显,陆欣冉喜欢的是真正的岳常,而非这个冒牌货。

    但自己的丈夫是假的,陆欣冉不至于分辨不出来吧?

    她猜想还有隐情。

    钟纯心似乎站的累了。

    女子无知无觉地离开桂花树,慢慢坐到了石桌边——

    “纯心,我弟弟和陆姑娘两情相悦,如今我成了他,所以……我必须要跟陆欣冉成亲,而陆欣冉……也只能是唯一的知府夫人。”

    被爱人亲口告知要娶别的女人,钟纯心只觉得自己的天都要塌了。

    所以,这就是她不顾一切奔赴的爱情么?

    当年遇上岳逐一见倾心,告知爹娘说要跟他走时,爹娘也曾极力反对过。那时岳逐指天发誓说会对她好一辈子,还亲手买来女儿红叫她埋下,说想在大婚之日与她同饮,会尊重她家乡的习俗。

    岳逐告诉她,哪怕没有她阿爹阿娘的祝福,他也会让她幸福快乐的过一辈子。

    昔日情郎转眼变脸,她不是没有想过要离开。

    只是当她幡然醒悟的那刻,她已经无法逃离蕤洲这个毁掉她半生的地方了。

    钟纯心以自心相比陆欣冉,她知晓陆欣冉深爱岳常,所以哪怕岳常和岳逐是双胞兄弟,陆欣冉也绝不会认错自己的爱人。

    果不其然,大婚之夜陆欣冉就发现了端倪。

    而自己收拾好包袱要离开时,岳府便匆匆来人将她请了过去。

    陆欣冉识破岳逐的身份在房中大闹,口口声声要去报官揭露岳逐,她赶过来时,岳逐正捏着陆欣冉的嘴巴往里灌药。

    看到岳逐露出那般穷凶极恶的样子,她再无法忍受,举剑挥向背信弃义之辈,可却还是在关键时刻避开了要害,只是阻止了他继续毒害陆欣冉。

    “你疯了岳清非,她可是你弟弟的心爱之人。”

    毒药只被陆欣冉喝下一半,虽没要了性命,但也伤到了脑子。陆欣冉忘了大婚之夜发生的事,她的记忆开始在清醒和梦境间游荡。

    每每醒着时,她便认定是钟纯心抢了他的爱人,于是屡屡上门发泄怒火。

    若是处在梦中,又会沉溺幻想,一直不停念叨着“清泽”的名字。

    陆夫人情绪不稳定众所周知,这也刚好给了岳逐提出跟她分房睡的机会,陆欣冉本该是他的弟媳,他不可能真的和对方圆房,但这事是个巨大的秘密,岳逐不能坦诚相告。

    后来他发现陆欣冉每到生辰那月,病情发作会异常猛烈,所以就决定每年带着陆欣冉去长业寺小住一月,一是方便他为蕤洲百姓的安康祈福,二也是想安抚住陆欣冉。

    岳逐和陆欣冉大婚之后,钟纯心依旧没放弃想要离开的念头。

    可不慎天灾降临,灾祸接连数日,她出府的那一路上尸横遍野,钟纯心每走一步,心痛的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她是侠女,从小的志愿就是要像她阿爹阿娘一样做对百姓有利的善举,如果此刻就这样走了,她是不是就枉为侠女了?

    那时她也才十六七岁,不似岳逐已是二十出头的男子了,没有阿娘在身边,她不知怎样做才是对的。

    可她无颜面对爹娘,便也没打算写信告知他们。

    最后,就这么犹豫犹豫着,日子一晃便过了十五年。

    她知晓自己做了许多的错事,也没准备把这些恶行,全部推到“是为了帮助岳逐”才不得不为之的借口上。

    可看着蕤洲一点点变好,她又时常陷入两难。

    有时,她也会昧着良心安慰自己,或许岳逐真是对的?

    可就在信念逐渐被建立起来之时,岳逐的一个举动却犹如一盆冷水,直接浇醒了她。

    岳逐从不会到花船上去,但那日不同。

    圣上见他治理蕤洲有功,终于肯拨款下来救助百姓,于是他便冒险上了船。

    虽说当时李婆子已经提前把姑娘们送回院子,而暗仓口也有人把手,可他们还是疏忽了码头的防守。

    西码头那里不知何时跑上来一名女娃,小女娃看着傻呆呆地,摇摇晃晃跑过艞板,攀着船身,就爬上了船。

    岳逐方从楼上下来,女娃迎面而来,小短腿跑得飞快,看到他就举着不知哪里得来的小花朝他咿咿呀呀地说话。

    “花花……送给你……”

    女娃晃动手腕时,清脆的铃铛声与烟花炮竹声混在了一起。

    岳逐愣过半晌,伸手接住那支梅花。

    然后,就果决的拉着女娃的手去了船头,“小姑娘,这下面还有很多的花,你可喜欢?”

    女娃瞧着水中光影粼粼,满河面花灯飘摇,每一只灯火都载着一位百姓对蕤洲,对岳大人,对大祁的真挚祝福。

    女娃很少看到这样的盛景,顿时就看得呆住了。

    岳逐在身后看着她,面色微暗,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女娃的后背上。

    “抱歉,你不该上到这条船的。”

    说着,便将女娃推下河去。

    而闻声赶来的钟纯心也只来得及抓了下女娃手腕,小巧的铃铛落入她掌中,钟纯心只听耳边“噗通”一声,小小的身影扎到那片花海里,转瞬,就沉了下去。

    钟纯心救人上来的时候,女娃已经死透了。

    那小娃本就体虚,受不得冬日水冷,而被推下去时头又不幸磕到船身,大片血涌了出来,只在船壁留下了一片散开的血迹。

    就和她手中抓着的梅花一模一样。

    ……

    钟纯心恍惚片刻才知自己是睡着了,有桂花落在她的身上,她才猛然惊醒过来。

    梦醒,树下只剩她一人,褚朝云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她只记得对方离开前,褚朝云问过她真正的岳常到底在哪儿,褚朝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她也不晓得岳常的尸骨到底被藏在了何处。

    岳逐虽请求她留下来帮助自己,帮助蕤洲的百姓,但其实也有很多事情在瞒着她。

    毕竟报官是要讲证据的。

    她试图找寻过那些证据,甚至费尽心思的想知道岳常到底被埋在何处,可她忙碌一场却是徒劳,什么都找不到,也什么都得不到。

    自从亲眼看到岳逐杀了囡囡那刻,她便知道是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所以从那时起,她便开始在暗中寻找,她想要找到一个能帮她结束这一切的人来。起初她诱刁氏上船,因为刁氏爱女如命,若她告知囡囡身死的真相,或许刁氏会愿意合作。

    可刁氏终归年岁大了,观察许久,她还是选择放弃,令寻他人。

    其实单从“褚朝云用自伤逼得李婆子送她过来”这一点,褚朝云这个姑娘,也并非令她多么惊喜。

    或许是女人的直觉吧。

    她同褚朝云接触之后,忽然开始升起了希望。

    她越发察觉这姑娘不似寻常,无论做事说话,甚至脑袋里的某些想法,都会让她产生一种褚朝云非大祁人的错觉来。

    她不是没派人调查过她,农户出身,在来到蕤洲之前,几乎都没有离开过土生土长的那片村落。

    可她对褚朝云还是好奇的。

    所以……试一试她,应该也无妨吧-

    褚朝云离开钟府并没回家,而是去看了宋谨。

    宋谨这两日已经好了许多。

    她进门时,男子正靠坐在床榻上喝药,那草药苦味浓郁,熏的满屋子都是。

    这几日仵作已经上报岳逐爱徒已死之事,而对方也没有太过起疑,人是他的杀手所杀,岳逐还是很相信杀手们的能力。

    再加上尸体的事一向是仵作来处理,所以阮老头便跟岳逐说,已将爱徒下葬了。

    为了糊弄住岳逐,阮老头声称一定会亲手抓到杀害徒儿的凶徒,但岳逐心知肚明,此案阮老头根本破不了。

    这件事被短暂的敷衍过去,只要宋谨不露面,或是不在白日露面,就没谁知道他还活着的事实。

    见他身体大好,褚朝云就把知晓的事和他说了说。

    宋谨听后,凝思片刻便道:“听她这般言辞,这件事情似乎还有不少的疑点……譬如真正的岳常是因何而死?而岳逐如此谨慎地一个人,又为何要在圣上拨款那一日登上花船?即便是有天大的喜事,也不太能成为他冒险上船的理由。”

    褚朝云:“不错。而且,想要给岳逐定罪,彻底破了这花船案,我们就必须要找到证据才行。”

    宋谨:“要拿到花船牟利的账本。”

    说着,他们就想到了正帮着赵大管账得褚郁和项辰。

    褚朝云其实并不愿指望两个孩子,此事凶险,一个不察就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她沉思着,目光落在实处,随即又忽的抬眸,“还是不对,春叶和蕙娘在雅间的时间也不短了,据他们说,管事的确实不曾叫姑娘们做出格之事,哪怕有客人想对他们动手动脚,也会被赵大的手下们给拦住。”

    所以,花船做的,的的确确是正当生意,与勾栏不同。

    往大了说,也就是独特一些的饭馆酒楼罢了。

    可哪怕他们请了程月掌厨,娱乐的项目也比寻常酒楼更多,那赚得的银钱也不该是如此庞大的数目……

    岳常有本事拿出钱来修桥铺路,救济百姓,还有能力拉来外省州县的富户带动经济,所以才有了东码头那般繁盛之地,才有了如今这般与昔日不同的全新的,富庶的蕤洲。

    这么想来,看似普通的花船简直就是一棵岳逐的摇钱树了!

    可这明显就不正常。

    而且,既不做违反大祁律法的行当,为何不明明白白的招工,非要在各地安插暗桩,将无辜之人骗来这里??

    褚朝云发现她确实无法理解岳逐的脑回路。

    “难不成……这花船深处,还有我们看不透的一些勾当?”

    宋谨看向她。

    而这,也是褚朝云的疑问所在。

    第96章  一更

    由于宋谨的身体才刚刚恢复,还不能交谈太久,所以褚朝云便叫他早点歇下,自己则回了隔壁院子。

    往日里,这个时辰褚家人也已经早早睡下,这是从前在村里生活养成的习惯。

    村中娱乐少,而且睡得太晚也费油灯。

    不过今日似乎不同往日,褚朝云前脚才推门进院,听到动静的三叔三婶便立刻从屋子里奔了出来,而与此同来的,还有褚家大房二房的人。

    刘玉花与褚朝云对视片刻,嗤笑一声,然后就张牙舞爪的嚷嚷开了,“你们都被她骗了,她根本就不是褚朝云!”

    这话她其实也没敢提前和大房二房讲,而是借口有事才将他们喊了出来,目的就是为了要打褚朝云一个措手不及。

    但这话一出,褚朝云的亲爹娘肯定第一个不应。

    曲艳厌烦刘玉花已久,见她一再给自己的闺女泼脏水,一个不忿就跑上来揪刘玉花的头发,“大半夜你说什么疯话?敢诋毁我闺女,你要作死吗!”

    褚百明想护媳妇,却被褚朝云的爹褚百千给一脚踹开。

    刘玉花“啊啊”两声从曲艳手底下逃开,揉着被抓痛的头皮大声道:“我哪有说疯话,你们家闺女以前是个什么性格你们不知道?再看看她——”

    她伸手指向褚朝云,想说的话到嘴边直接换了个词:“以前的褚朝云有、有有她这么成熟稳重吗?”

    刘玉花想说“那小贱人从前胆子没有耗子大,我踢她两下也只会偷偷的哭”,可她实在害怕曲艳两口子,只能不甘心的夸了褚朝云一句。

    其实这个问题,在大家接触褚朝云的第一天,就已经发现了。

    就像刘玉花说的,自家闺女什么脾性怎会不知道。

    可眼下褚朝云有很多事都瞒着他们,又整日早出晚归,曲艳就是想好好跟她谈谈心也没有机会。

    但曲艳和褚百千也悄悄观察过,女儿手上有刀疤,有冻疮,说不好身上其他地方还有些去不掉的旧伤,丢了孩子的这一年,褚朝云一定吃了很多的苦,他们只顾着心疼,哪会怀疑她。

    再加上从前他们都是坐在井底观天,不知外面的世界有多大,陆陆续续走了许多地方之后,就连他们的心境都起了变化,又何况是孩子。

    褚朝云不必多解释,看到长辈们的表情便知他们是信任自己的。

    她思量了下,大大方方走到刘玉花面前,笑道:“三婶觉得我不是朝云,莫不是把我想成了什么山精鬼怪?”

    褚朝云往这种邪门的事情上去提,刘玉花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没办法,他们两口子实在做过太多不好的事,心虚得很。

    褚朝云趁着旁人不注意,凑近,低语道:“其实,也说不定就是你想的那样呢。”

    女子笑意放大,刘玉花的哆嗦打的更厉害了。

    褚朝云觉得刘玉花想的也不错,原主的确不在了,她就是假的,但缘分让她取代了原主,那么把她比作是来复仇的恶鬼,好像也还蛮贴切的。

    她站回去,抬头看向大房二房长辈,“再过几日,大姐姐和小郁就要回来了,大家耐心等等吧。”

    说完,她绕开众人,独自回了房中去。

    翌日,褚朝云戴好帷帽去了万春楼,她本想让刘新才去给褚惜兰捎个话,奈何刘老板和柳文匡一早就去了东码头进货,所以二人都不在店里。

    不过得知她有事拜托自己,张满春倒是很高兴。

    张满春非常乐意给褚朝云跑腿,招呼伙计给褚朝云泡了好茶,人就立马出了门去。

    褚朝云得坐在这里等张老板回来,自然也不急着走,刚好最近万春楼请了说书先生过来,醒木一拍,老先生就叭叭叭的讲开了。

    老先生口沫横飞说的眉飞色舞,句句都不离蕤洲的好官岳知府。

    如今蕤洲的行情已经没谁愿意听痴男怨女的故事,百姓们爱戴岳知府,老先生随便说点什么,大家都会捧场。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褚朝云就也听了那么一会儿。

    岳知府的故事要从十五年前开始,老先生娓娓道来,将岳知府是如何帮助蕤洲,如何帮助百姓说的仔仔细细,尤其是说到特定的年份时,还会精挑细选几个故事出来单讲。

    褚朝云品着茶,目光扫着身前身后的百姓,偶尔问一句,“他说的可是真的?”

    她帷帽捂得严实,没谁认得出她,百姓们以为她是外来的,便都热络地回答起来,“是呀是呀,这些都是我经历过的,小姑娘你不是蕤洲人,不知道也很正常。”

    听惯了大家伙夸岳逐,她耳朵起了茧子,就随口换了个话题,“那,西码头那条花船呢?”

    对方听后先是一愣,随即说道:“那是有钱人家取乐的地方呀。”

    “哦,我看那生意开的不小,可知老板是何许人也?”

    大家伙又是一愣,“那还真不知道。”

    话题到此结束,张满春也回来了,张老板对她耳语两句“话已带到”,褚朝云站起身,预备离去。

    与此同时,一出一进有人同她擦肩而过,帽帘遮住了她的余光,褚朝云并未注意进来的人是谁,而对方,却在她走后多看了几眼。

    “公子?宗公子?你看什么呢?小心脚下。”

    身旁小厮低声提醒。

    宗匀酌收回视线,进了酒楼。

    点了些酒菜他便靠着窗坐了下来,小厮在旁小心伺候,想起今早收到的帖子,便从背包里取出,“公子,这是临出发前青州赵家送来的,您一路奔波疲乏,我之前就没拿出来。”

    如今没了宋家,他们宗家就是群龙之首,不过一些小门小户的帖子,他也懒得看,就叫小厮读给他听。

    小厮说了声“是”,轻咳一声开始朗读:“问公子安,小弟赵岩叙初来青州,听闻贵府素有青州第二的——”

    刚读到这儿,帖子就被宗匀酌一把抢下。

    前一秒还面色淡然的宗公子再听到那个刺耳的字眼立刻就变了颜色,他将攥在手中的信帖捏的稀碎,怒目瞪向小厮,“再让我听到这种话从你口中讲出,我就戳瞎你的眼睛!贱奴!”

    小厮吓得脸色惨白,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宗匀酌一口烈酒饮下,气息半晌都得不到平复。

    他和他爹平生最忌讳别人说“第二”这个词,他们受宋家恩惠不假,曾几何时,旁人都戏言他们父子是宋家父子的狗,为了荣华富贵不惜放下脸面去舔人家。

    这赤裸裸的羞辱他们怎能忘记!

    都是宋家那一对圣父圣子,整日里装作心善的样子,以为自己是普度众生的活菩萨?

    活该有那样的下场!!

    这些年来,宗富始终不放心,时不时便叫他出去寻一寻宋家的人,尤其是宋谨。

    那时他听说宋谨在流放路上跑掉,恨不能快马加鞭赶过去亲手将人杀了。

    不过找了这么久,宗匀酌也没能寻得到宋家人的下落。这次过来蕤洲,还是曾阳写信提起,说是府衙里一个仵作的爱徒无故被杀,而死的那人刚好就叫宋谨。

    曾阳也很想见到宋谨,但宋公子可是风光霁月的首富之子,怎会沦落到成了什么仵作的徒弟。

    后来他又提起去曾茹家做客曾见到过那位宋谨,倒是和他印象里的公子有几分相像,曾阳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宗富得知,立刻让他过来确认一下。

    不过据说尸首已经下葬。

    宗匀酌可不想去挖坟掘墓,那种地方臭死了。

    他心中正不痛快,倏地又记起方才碰到的女子,那人……宗匀酌闭眼回忆了半天,忽的坐直身体,睁眼看向还跪在地上的小厮,“竟然是她?”

    “谁呀?”

    小厮生怕在惹怒他,忙殷切问道。

    “褚、朝、云!”

    宗匀酌磨了磨牙。

    褚朝云那个讨厌的女人,他就是死了都不会忘了她!

    他对着小厮交代几句,然后叮嘱道:“把家里的打手调过来几个,要轻功好的,千万别给我打草惊蛇!”

    就算暂时确认不了宋谨到底死了没有,他也不会放过褚朝云!

    小厮办事利落,不过两日,就来了消息。

    打手们很快查到了褚朝云的住所,又发觉她总是往隔壁的院子跑,受好奇心的驱使,便趁着夜里众人熟睡之时,跳进去查探了一圈。

    宗匀酌家里就挂着宋谨的画像,打手们都认得。

    而且他们家公子特别没品,只要心思不顺,就朝着画像吐口水,吐花一张就重画一张继续吐。

    所以宋谨的长相,他们几乎都刻在了脑子里。

    听过汇报,宗匀酌“腾”的来了精神,“你确定?你确定屋子里睡着的人是宋谨?宋半州他儿子?!”

    他着实没想到,这歪打正着的事简直令他惊喜。

    小厮总算办妥一件差事,笑呵呵保证:“公子,我真的能确定,而且我还打听到宋谨沦落到蕤洲之后,就一直在府衙里做抬尸工。”

    “抬尸?哈哈哈哈哈——”

    宗匀酌捂着肚子笑的满地打滚,笑过便起身往门外走,“给本公子备车,我们去岳知府那。”

    ……

    褚朝云接连在万春楼听了几日的书,正欲晚间去见见褚惜兰他们,穆青就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

    “不、不好了褚姑娘,宋儿他出大事了!”

    褚朝云云里雾里,茫然道:“出什么事了?”

    宋谨好好的藏在家中,连岳逐那都糊弄过去了,还能出什么事。

    见人多口杂,穆青就趴到她耳旁道:“宋儿被闯进家里的衙役给带走了,说是岳知府的命令,抓走也没审问,直接就给下了大牢!”

    “什么?!!”

    褚朝云惊的站起身,手指颤抖着按向桌角,“那——”她重重吸了口气在呼出,感到发麻的全身松弛了些,才强作冷静道:“那抓他的理由是什么?”

    别人不知宋谨是怎么“死”的,但岳逐知道。

    岳逐总不会疯到去掀自己的底牌吧。

    穆青垂下头来,闷闷道:“听说是有人举报了他青州首富之子的身份,还说他是逃犯,虽然那案子已经改判宋家无罪,但岳知府说,他瞒报身份,属实是对官家不敬。”

    褚朝云听得发怔,而后发笑,不过是被气笑的,“瞒报身份?”

    好啊!

    好你个老滑头!!

    第97章  一更

    宋谨被抓的第二天,宗匀酌就买通了牢头,屁颠屁颠去“探望”了一次。

    宗匀酌的执念本就是宋谨,那曾个各方面都优秀到甩他八条大街的宋公子,让他连做梦都不忘嫉妒,宗匀酌平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想看看宋公子的惨样。

    只不过,真见到了宋谨的时候,他却并没被如今的局面所爽到。

    虽脱下了华丽的衣衫,窝在府衙做着连倒夜香都看不起的抬尸工,宋谨却依旧平心静气地道了一声:“宗公子。”

    与生俱来的儒雅无论怎样都是磨灭不掉。

    就像烙印一样,反而衬得宗匀酌地底泥般的污秽和龌龊。

    不待宗匀酌开口嘲讽,牢门之隔的宋谨便开口道:“宋家出事的这几年我一直在想,当年那名囚犯,到底是如何被‘送’到宋府的,如今看到你,我想我已经懂了。”

    宗匀酌张了张口,面对如此波澜不惊的宋谨,他突然就窝囊的说不出话来。

    他是想大声嘲笑奚落宋谨的,来之前也给自己打过好几次的气,可这种无形的压迫感,让他虽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怎么都咆哮不出来。

    又是这样!

    总是这样!!

    他们是同期,是少时的玩伴,宋谨看着就像那些话本里提到过的小白脸,无用的废物书生,可就是这么一个清隽温敛的人,却让他连多讲一个脏字,都觉得良心难安。

    良心……真是笑话,他有良心吗?

    就在他憋气憋到脸通红,必须得骂宋谨几句出出气时,宋谨就走近了他。

    隔着牢门,宋谨看着他额角的冷汗滑落,“如今我已在这里,你也无须惧怕我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去,所以,能否告知我是什么人指使你和你爹陷害我家的吗?”

    宗匀酌听得眼皮抖了下。

    宋谨垂眸,又抬起:“给蕤洲准备的善款,你爹也带了人过来帮忙装箱,翌日我家便出了事。”

    “宗公子,”宋谨又走近一步,“京都的重犯不会莫名其妙出现在青州,有人将他送出,有人将他带进青州……所以那个人的目的是什么?我很好奇。”

    为财吗?

    这一点宋谨也想过,但他还是想亲口听宗匀酌说。

    “你问个屁,我怎么知道他要干嘛!!”

    宗匀酌吼完便惊吓的跌坐在地,想到自己无形中说漏了嘴,就又一个翻身站起来,重重地喘了几口。

    倏地,喘匀气息的他目光变得阴冷,随即看向宋谨,而后哈哈大笑:“宋谨,我今日过来不是要跟你讨论这个的,你不是再找爹娘吗?要不你求我吧?你求我我就告诉你他们的下落,我知道他们在哪儿。”-

    “除了这些,他们还说了什么?”

    庭院里,褚朝云看着穆青问。

    穆青挠挠头,“那狗东西叫宋儿求他,不过宋儿没说话,之后的事情老周也没听到,宗匀酌是小声讲的。”

    说完,见褚朝云低着头没言语,穆青一脸菜色,“抱歉啊褚姑娘,你给我五十两,我就打听出了这么点消息,我可真是没用……”

    “不……这已经很好了。”

    那些衙役和他们抬尸体的一向不和,穆青能说通牢头老周帮忙盯着动静,本就不易。

    不过岳逐这么做,其中缘由褚朝云也明白,无非就是不想宋谨出去乱讲他的秘密,反正大牢里的犯人那么多,塞他一个进去也不是难事。

    而岳逐并不知她和宋谨的关系,摆明仗着宋谨没有家人出头,想要把人关死在牢里一辈子。

    所以岳逐不会杀宋谨,宋谨此刻还算是安全的。

    褚朝云又给了穆青五十两,叫他留着备用,盯好牢里的情况,就趁黑划着小船去了花船那儿。

    有钟纯心这位管事协助,褚朝云便不用怕那些婆子多嘴,她从船板另一侧上去,戴了帷帽,以客人的身份掩人耳目,直接去了褚惜兰那儿。

    褚惜兰今个不会被安排其他客人,只为等她。

    “三妹妹!”

    褚惜兰一身兰花的华服,迎她进门时裙摆飞扬,明明是处在没有风的屋子里,可见心中多么焦急,“阿爹阿娘他们都还好吗?”

    张满春捎信过来时提了一嘴这事,褚惜兰惊喜之余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都好,你放心。”

    褚朝云也是火烧眉毛,但又不想褚惜兰太过担心,就没去提宋谨的事。

    二人长话短说,褚惜兰也是个能分得清轻重之人,便将知晓的消息一一相告,但这话必须要当面来讲,拜托他人来说,她不太放心。

    褚朝云那日叫她和春叶几位姑娘留心客人的言行,因为照着自己和宋谨的猜想,花船真正的营生或许并非大家伙表面看到的那般。

    这件事的关键一定是在客人身上,所以也只有褚惜兰他们才能做到。

    最开始,褚朝云也去求证过钟纯心。

    但这么隐秘的事,钟纯心确实不知。

    钟纯心告诉她,这条花船名义上是由“钟管事”在监督管理,实则自己才是被监督的那个。

    岳逐并不放心她,生怕她心软坏事,这才从牢里选了两名重犯出来协助。

    李婆子从前是在蕤洲开勾栏院的,因失手打死过姑娘被抓,岳逐看上她调教姑娘的本领,就算不做皮肉生意,姑娘也得能讨客人的喜欢。

    而赵大,则是十二年前在蕤洲去往青州途中占山为王的匪首之一。

    他从前被岳逐用计抓到过,后来因着家中弟弟赵二重病,岳逐又自掏腰包给赵二寻医救了赵二,赵大感激岳逐才答应帮忙做事。

    褚惜兰谨慎地看了眼屋外,又将门从里面拴上,这才压低声音道:“起初我和春叶、蕙娘留意了二十多位客人,但他们只是过来饮酒作诗,附庸风雅,也没说什么或是做什么奇怪的事。”

    毕竟蕙娘都在这里十载八载了,也从没觉得客人们有什么不对劲。

    “不过后来,倒是从账单上发现了些不一样的地方。”

    褚惜兰告诉她,有关客人的账单,这事还得感谢吃货于小圆。

    自从李婆子“不见了”之后,于小圆整个人都轻松多了,还把李婆子威胁她的坏事都告诉了大家,大家同情她的遭遇,便也没再为难她。

    可于小圆心中难过,总想着能做些什么补偿大家,尤其是褚朝云,虽说她也没真伤害到褚朝云,但大家同为女子,她依旧是心存愧疚。

    于小圆偶尔会下去厨房偷点吃的,毕竟在客人面前也吃不饱。

    那日她又趁人少跑下去,远远就看到上船来的客人在婆子那处登记着什么。

    花船营业,客人登船,一应费用在下船结算,这套流程连楼下的船娘也是熟知的。

    不过提前登记这事,船娘们还真没在意。

    于小圆说,客人们会先跟婆子登记来处,姓名,待到用过饭下船时,婆子就按照登记人对应的账单结账。

    “虽说这流程也是正常,可有一事,我们都觉得不妥。”

    “何事?”

    褚朝云听得细致,脑子里不停转悠着。

    褚惜兰低语一句,“菜价。”

    同样一道菜,面对不同的客人却有不同的菜价。

    大家觉得不妥,便趁登记的婆子轮岗那日,故意撞翻了她,婆子手中的单子洋洋洒洒落了一地,春叶蕙娘和于小圆便立刻冲上来帮忙去捡。

    然后他们就发现了这里面的门道。

    褚惜兰说话时,神情还是当初看到菜价那副瞠目结舌的样子,“三妹妹你说怪不怪?那菜价可都是统一的。譬如今日卖了八份酱鸭,本该都是十两一份,可这其中,偏偏就有那么一位客人是花了三百两的。”

    “三百两,那不过是一道寻常的酱鸭而已啊。”-

    褚朝云见了褚惜兰之后,接连两日又去了万春楼听说书先生讲岳知府,晚间回去,便在院门前遇上了穆青。

    “褚姑娘,我等你好久了。”

    穆青本不想在她租的院门口与她碰面,可大牢那边有了动静,他又不敢耽搁。

    “别着急,慢慢说。”

    褚朝云看穆青一脸急色,叹声安抚一句。

    其实别说是穆青,自从宗匀酌来了蕤洲,宋谨又进了牢房,他们这一伙人日夜奔波,都在倾尽全力的想着办法,哪个都不是闲人。

    穆青头垂的低低地,声音带着哽咽,“老周说,自从宗匀酌走了之后,宋儿就开始……不吃饭了,明明刚进去时他还会按时按顿的吃,可这都两日了,宋儿他是不是——”

    不想活了。

    穆青在他们之中年纪最小,也最是沉不住气。

    褚朝云送走穆青回了房间,坐在床旁发了会呆,抬头去看窗外明月时,忽的记起第一次见到宋谨的时候。

    去捞鱼那次不算,新年那晚才是。

    今日的月亮可真圆。

    和那晚一样。

    褚朝云苦笑了一下,翻箱倒柜寻到了新年时穿的红衣,当时船娘们还打趣说这红衣应该是新婚才该穿的,还笑话这蕤洲的习俗怪异。

    怪吗?

    她觉得也挺好的。

    褚朝云翻出衣裳放在枕边,又去了隔壁宋谨的房间里,将宋谨穿过的红衣给找了出来。

    不是说这红衣的习俗是象征着团圆吗?

    那他们就……再穿一次。

    说宋谨不想活了褚朝云是不信的,宋小哥是什么人,那可是在大大小小坟圈子里睡了三年棺材的人,区区一个宗匀酌,还不足以让他动摇。

    不过即便不去听,褚朝云也知道,宗匀酌无非就是想搞心态,骗宋谨说他爹娘已经死了。

    宋谨不想吃饭,大概也是因为心中难过。

    因为某个二人谈心的夜晚,宋谨曾跟她说过,“我当初就是抱着一个必须要找到他们的信念活下去的,因为他们是我的家人,家人在,我就还能支撑。”

    褚朝云拿了一百两来到牢房门口。

    老周之前得了一个五十两都已经是看花了眼,这么大的数目,怎能不动心。

    为了谨慎,他又检查了一下褚朝云篮子里的东西,发现只有红衣,没有可疑物品。

    “快进快出。”

    老周支开其他同僚,独吞了一百两。

    再次见到褚朝云时,宋谨颇感意外。

    昏暗的牢房里,女子一身红装,面上还化了精致的妆容,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见到褚朝云化妆的样子。

    不过在他看来,褚朝云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看的。

    “朝云……你……”

    老周只给了他们一炷香的时间,褚朝云并没空解释许多,她将篮子里的红衣取出,顺着递到宋谨面前,“换上。”

    “什么?”

    宋谨略感迷茫,但还是顺从的接了过去。

    褚朝云站在牢门外看着他换,宋谨面庞泛红,实在是有些不知所措。

    还好岳逐怕宋谨和其他犯人交流,将他单独关到了一间,反倒还成全了二人。

    “快些,我又不是没见过。”

    褚朝云提醒他。

    上次藏在柜子里,两个人对着换衣裳,虽说都有里衣在,但里衣料薄,也还是能看清楚宋谨身材的。

    当时要不是人命关天,褚朝云还想惊讶一句“竟然还有腹肌”来着。

    宋谨换好,迷茫地看着她,正欲开口说什么,褚朝云便放下篮子面对向他,“宋谨,这里没有天地,没有高堂,只有夫妻。”

    “拜。”

    女子很少用这么温和的声音说话。

    她笑盈盈看向宋谨,仿佛二人真是一对即将成亲的新婚夫妇。

    褚朝云干脆地对着宋谨弯了弯身,宋谨则苦笑道:“朝云——”

    “快拜,我手长,小心我伸进去按你的头。”

    褚朝云凶巴巴一句,把对方那句委婉的拒绝压了回去。

    宋谨不想让她遭受这种委屈,新婚应该是人生中最美妙的事情,而不是像此刻这般,只有脏污的牢墙和满地乱爬的老鼠。

    但褚朝云坚持,他便温和的应了声“好”。

    毕竟他说过,所有的事都听褚朝云的。

    二人默默对拜,彼此眼中都藏起一抹湿润。

    拜过,女子起身飞快抹去晶莹,而后就“噗嗤”乐了一声,她笑的阳光灿烂地看向宋谨,郑重道:“宋谨,你有家人了。”

    所以,

    活下去。

    第98章  一更

    褚朝云走后,宋谨想了很久。

    对方为了让他重新燃起生的希望,竟不惜跑来大牢跟他成亲……虽说宗匀酌那日的话他确实没太受到影响,可最近食不下咽也的确是因为忧心。

    查来查去,没想到最终要面对之人竟然是蕤洲知府。

    这根本等同于在拔虎须。

    他忧的是自己没那么大的能力保护大家,尤其是,保护朝云。

    待在牢里的每一分钟似乎都在诠释他是个无能之辈,父母寻不到,爱人护不了,如今自己身陷囹圄还要大家为他操心,他坚持了这么久,非但看不到任何希望,命运还不断将他推向更绝望的深渊。

    他需要捋顺清楚,所以不想吃饭,不想说话,暂时什么都不想做。

    宋谨抬手捋平衣角,熟悉的香味便顺着散了出来,是褚朝云身上的干花香味。

    想到褚朝云,男子眉目温和的笑了笑,起身看向不远处的看守,“小兄弟,麻烦让周叔给我送点饭食来吧?”

    看守点点头,快步离去。

    老周才收了褚朝云一百两,这会儿正乐呵,再加上他们本也算同僚,即便互不待见,老周还是给他准备了四菜一汤。

    “哎我说,这皮相好就是占便宜啊!你看你长得好看,连娘子都对你死心塌地的。”

    老周还带了一壶小酒,自酌一口,表情里满是调侃。

    宋谨端正的坐在桌前慢慢吃着,破天荒应道:“夫妻……咳,这与长相无关吧?”

    “夫妻”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还有些许生涩,宋谨被自己呛了下。

    不过想到褚朝云,他又觉得心中温暖。

    看着他不自觉扬起的嘴角,老周撇了撇嘴:“谁说的,我要是和你一样也下了大狱,我家婆娘第一个就得把我踹了!”

    宋谨吃的文雅,用饭也不多,听闻便浅笑道:“那你就要想想,平日里是否有什么事对不起你家娘子了。”

    “我——”

    老周咬了下嘴,死皮被咬掉,又自顾自闷一口酒,靠着牢门没说下去。

    以往他发了月银,第一件事便是请兄弟们喝酒,就比如最近刚得的银两,昨个他就拿了二十两去常去的勾栏里爽了一把,连叫一壶酒都要给个二两小费。

    但家中婆娘若是管他要钱,他则抬手就打,分文都不会给家用。

    要这么说来,宋谨的话也对。

    老周多瞧了宋谨几眼,发觉这人好看的皮囊下,好像连灵魂也是干净的。

    他是个粗人,平时根本想不了太多,可是注视宋谨久了,自然而然的,心中就生出了这个念头。

    “我要是有个像样的大闺女,保不齐也希望她能嫁给你这种人。”

    老周忽然来了兴趣,面对向宋谨,身体贴在牢门上,好奇道:“哎兄弟,你能不能跟我讲讲,你是怎么让你娘子对你这么好的?一百五十两啊,她眼不眨就拿出来了,你娘子也是个极有本事的。这么有钱,所以你娘子到底是做什么的?”

    老周的记忆里没有这个人。

    不过宋谨成没成婚他也不了解,是褚朝云在进来前告知他自己是宋谨的娘子,老周才知晓的。

    宋谨已经放下了碗,却将筷子藏在袖中,牢里光线昏暗,老周没看到。

    老周其实挺讨厌宋谨这样的人,各个方面都跟他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俊俏,温雅,一看就没什么力气,估计阮老头用他抬尸也是看了这张脸的。

    一个男的要靠着脸面获得什么,就是该被人瞧不起。

    可瞧不起归瞧不起,他还是想问。

    宋谨垂眸半刻,又笑着起身,走近他时目光闪烁了下,“你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无妨。”

    “你说你说!”

    老周晃了下酒壶,还预备把这“秘诀”当成下酒的菜吃。

    宋谨静静看着他,缓缓靠近,“很简单,把她看作自己的命,你就懂了。”

    “命?”

    “嗯,因为是命,又怎会轻易打了退堂鼓。我娘子在外如此拼命,所以,我也要为了她——拼命。”

    说着,袖中筷子伸出,用力扎向老周的身体,老周连喊叫都做不到,脑子一晕,酒壶脱手,人便无知无觉倒在了地上。

    筷子不是利器,杀不了人,而且宋谨也没想杀人。

    他不过是故技重施,用筷子狠狠刺了下对方的关元穴。

    脱手的酒壶被他接住,放在了小桌上。

    宋谨蹲下身去拽了对方的钥匙,打开门,扒了牢头的衣服和帽子换到自己身上,大步离去。

    牢里经常都有意外死去的犯人,所以以前这地方他没少进来,路线再熟悉不过。

    而刚刚自己主动提出想要吃饭,也是因为了解老周的秉性。

    这人每每得了钱财必定要先喝一顿,他主动送上机会,老周顺理成章的就会把他当成了下酒的菜。

    所以他才会愿意和对方磨这么久。

    而牢头也怕手下举报,老周为了喝酒不被抓,自然是要支开那些看守的。

    宋谨走得飞快,如出无人之境。

    出了牢房立刻换回自己的衣衫,又趁着人多眼杂去了西码头,进到褚朝云租的那条小船后,划船远离了河岸。

    他玩的一手灯下黑。

    岳逐也不会想到他就藏在蕤河上-

    得知宋谨跑了这件事,褚朝云已经吃过晚饭了。

    她今个回来的较晚,主要下午遇上了点事。

    从牢里回来的途中,褚朝云在长街处的一棵树下发现了昏迷的老妇人,在老妇人身边,还蹲着名一脸焦急的老头。

    这俩看着就是一对老夫妻。

    老妇人大概是中了暑气才晕倒,虽说药铺就在不远处,但老头囊中羞涩,这才急的乱转。

    褚朝云好心眼的帮老头把他老伴送去药铺,老妇人吃了药幽幽转醒,褚朝云急着回去,留给他们些银钱正要走,手就被那老妇人一把扯住了,“姑娘!”

    褚朝云讶异地转回身,温声道:“夫人,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老妇人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就目不转睛地盯在她腰间的那块白玉上,她今个“成亲”,所以穿了一身的红装,这便显的那块白玉更加耀眼。

    而老妇人的目光干扰了老头,老头也跟着去看,顷刻,浑浊的目光就变得清明不少。

    “好心的姑娘,你的玉佩……”

    老头焦急的问了句。

    褚朝云也没太当回事,但她不想多提宋谨的身份,便笑着回道:“是我夫君赠予我的。”

    “你夫君?”

    二老神情透着些微惊喜和希冀。

    褚朝云又笑着点了点头。

    “可、可否把玉佩给我看看?”

    老头说着已经伸出手去,似是觉得这样太过失礼,又不知所措地收回了手。

    褚朝云犹豫了下,还是将玉佩取下递给他们。

    虽说她不太愿意把宋谨给自己的东西让外人瞧,但人家当面提了,再者这二老面向颇为慈善,似乎和她记忆中的某人相像的很,她便心生好感,才同意肯给二人看。

    那老头接过玉佩先是摸了摸手感,随即就找了阳光正好的地方,将白玉对着光照了几下。

    白玉之中,一抹微红细腻如沙,正晶晶亮的透了出来。

    这连褚朝云都有些惊奇不已。

    老头握着玉佩久久不能平复,似是强忍情绪才让面庞镇定下来。

    之后,他把玉佩交还给褚朝云,态度也比从前更加的和蔼,“敢问姑娘,你和你家夫君……是哪日成的亲啊?”

    “近日。”

    褚朝云模糊了日期,眼底却生出疑惑。

    二老起身看着她,几乎是从头打量到尾,似是欣慰道:“那……我们祝你们百年好合,幸福安康。”

    “谢谢你们。”

    褚朝云受宠若惊,笑着把玉佩好好别回腰间。

    或许是心中存疑,她便没在急着走,而是将二人带到刘新才的铺子那吃了点饭。

    褚朝云起身去和刘老板说话时,二老就偷偷抹起了眼泪。

    那玉佩里有个连宋谨都不知道的小秘密——

    当年宋半州买下送给夫人时,没拿稳,白玉掉进了泡花粉的水盆里。

    宋谨的阿娘喜欢用花粉水调些香膏敷面,掉进去的白玉不小心沾染了一丝红,那红巧妙的钻了进去,便只有在光照下才能瞧得清楚。

    所以这白玉,也就成了满天下的独一份。

    褚朝云借了刘新才的小炉子亲自煮上一壶茶,她不是个傻的,也想明白了那二老大抵的身份。

    再回来时,一牵着马匹的男子正找到这里,看到二老后,打扮怪异的西域小哥才呼出口气,“老爷夫人,你们可叫我好找啊。”

    小哥还没说完,刘新才眼珠子就亮了。

    刘老板生怕那小哥跑了似的,一个箭步就窜上来,抬手抓住小哥的衣袖,朝着褚朝云喊:“褚姑娘,甜、甜芦苇!!”

    褚朝云明白了。

    蔡家送她的甘蔗,大概就是在这小哥手里买的。

    乌随看着刘新才,见他提到“甜芦苇”,便笑着解释道:“老板想要买甜芦苇吗?抱歉,我这次出来没有带呢,不过你要多少可以跟我提前定下,下次我们商队再来,我给你带来。”

    “商、商队??”

    刘新才一脸迷茫。

    乌随态度和善,看着年纪没比宋谨大多少,“对呀,我们是西域过来的商队,大概每年出来一回。哦,我的同伴都在前面的蕤河客栈歇息,你想买别的也可以过去看看,马车就停在门前。”

    褚朝云跟过来问了两句,这才明白为何宋谨找不到自己的爹娘。

    那年出逃途中,宗家的确派了杀手来截杀他们。

    宋谨和二老意外走散,便是因为宋家夫妇被杀手给抓了去。

    只是他们还没等动手,就被热心的西域小哥给打跑了,乌随的父亲有缘和宋家做过一次生意,认得此人曾是青州首富宋半州,便决定带上他们。

    商队停留了一阵子帮忙寻找宋谨,奈何遍寻不到,为了安全起见,乌随就把宋家二老带回了西域。

    并约定以后每年出来时,都帮着找一找宋谨。

    前些年二老身体不好,也没办法跟来,可这一晃过了好几年,他们实在想念儿子,这才决定亲自来寻。

    褚朝云怕他们离开,就心急问道:“夫人,你们多久启程离开蕤洲?”

    宋半州:“原本是在三日后。”

    但如今,他们可能不用再走了。

    “那可否再耐心等等,我就住在榆树胡同隔两条街的桂花巷,进去第二家便是。”

    褚朝云的话没头没尾。

    但宋半州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见褚朝云心思敏锐,定是发现了他们的身份,便立刻道:“好,我们不会走的,小丫头放心吧。”

    “丫头,在坐下来陪我喝杯茶吧?”

    老妇人眼红红道。

    “好。”

    褚朝云主动给二老添了两杯茶。

    眼下她不能这么明晃晃的把他们带去宋谨面前,免得岳逐发现这个软肋。

    而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宋家夫妇。

    忽然见到宋家夫妇,褚朝云的心情着实好了许多,又知宋谨逃出了地牢,她坐在月下饮了杯茶。

    起身回房换上男装,还从隔壁院推了辆板车出来,第一次大着胆子跑来看褚郁。

    他们的暗号是猫叫,宋谨早就跟她提过。

    李婆子的失踪正闹得沸沸扬扬,宋谨又跑了,岳逐和赵大一起头痛,劳工这处的看守也就稍微松懈了些。

    褚朝云很容易就见到了褚郁和项辰,便将来意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偷账本吗?我去。”

    褚郁摩拳擦掌。

    项辰则把他拉到一旁,主动道:“阿姐,这事我熟,我来。”

    “别跟我争,我去我去!”

    褚郁又挤过来。

    他和项辰混的久了,身上也有了点小纨绔的气质,人非但不像来时那般胆小,反而觉得这事做起来还有点刺激。

    其实褚朝云还没能想好这一系列的事情要怎么操作,如果想彻底扳倒岳逐,他们就必须拿到账本,以及褚惜兰提到的客人的单据凭证。

    她问了问褚郁,赵大的密室里只有账本,没有客人的单据。

    也就是说,单据藏在了其他地方。

    所以这事要进行一个周密的计划,或许还要多方合作才能成事,褚朝云叫他们先按兵不动,待自己想出办法通知他们,大家在一块行动。

    短暂见了一面之后,褚朝云离开院子,直奔码头小船。

    宋谨白日里把小船划远,将船混迹在一众渔船之中,巡逻的衙役来来回回几次,却是连看都没往他们这里看。

    “宋谨逃了”,岳逐只能暗中找人。

    不过他倒是有些后悔自己的心软,还不如让宋谨在牢里悄无声息地死掉干净,可他最近被乱七八糟的事情缠身,实在分身不暇,就也没怎么顾得上。

    这会儿,衙役正满大街的找人,而褚朝云却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了小船上。

    宋谨把船靠岸,一直在船舱里等。

    “就知道你会藏在这里!”

    褚朝云笑着探头,一身男装显得飘逸又俊。

    二人悄悄把船划远,停在波光粼粼地河面上。

    褚朝云身心疲惫的趴到桌上,头一阵阵的痛。她实在是不想操心了,索性开始摆烂,“宋谨,接下来的事交给你算了,我累了。”

    男子温柔的笑了下,主动坐到她身边,帮她轻轻按着太阳穴,“好,我来想办法。”

    褚朝云被按得舒服,眯着眼睛坐起来,学着那轻浮地浪荡样子,单手挑起宋谨的下巴,笑道:“小哥哥,差事办的好,大爷我重重有赏!”

    宋谨无奈地摇了摇头,配合着问:“赏什么?”

    “秘密。”

    褚朝云故作神秘。

    二人靠在船舱里歇了一会儿,宋谨便将纸张铺开,在上面画了一张草图,“如今的困境,要找到账本,找到客人单据,还要有人将证据直接呈到圣上面前,这事才能成。”

    因为岳逐的上面还有人。

    按照他们的推测,这人的身份地位一定尊贵无比,否则岳逐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而且宋谨也怀疑,当年指使宗家陷害他们的,大概也是这个人。

    按照事件线去推断,应当是岳逐和这人提起了宋家的富贵,导致对方动了心思盯上宋家。

    岳逐是想要宋家给蕤洲捐款的,可那人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宋家只拿出大半,而且还是给了蕤洲,那人捞不到油水一定不肯。

    所以,还不如寻个由头抄了宋家,把钱财全部占为己有。

    而宗家,不过是被利用的一把刀而已。

    宋家的案子办的如此草率又急切,目的相当明确。

    然而能达到这一点的,在朝中动手脚的那人,地位一定要足够高贵。

    还有,便是那客人的单据。

    褚朝云想到一种可能,不过她还是想听听宋谨的意见,“所以你觉得,那些特殊的客人付出了特殊的菜价,又留下来处和姓名,他们所想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

    “买官。”

    宋谨放下笔墨,斩钉截铁。

    第99章  一更

    翌日,本该晴朗的天忽的添了大片阴云,百姓们以为今日会下雨,见出来闲逛的人也不多,便都催促着早早收了摊子。

    申时一刻,赵大收到消息。

    有人来报,说他放在密室里的账本不翼而飞。

    赵大震愕之余,抽出腰间的鞭子就直奔账房而来。

    门前,老老实实坐在门口的少年正双手托腮的望着天幕,赵大怒气冲冲上前,却被身边一名工头拉住:“老大,就是这孩子叫我去喊你的。”

    赵大怔愣间,差点鞭子都没拿稳。

    褚郁本就瘦小,坐在台阶上看着就像是缩成一团的猫崽儿,不仅毫无杀伤力,尤其那一脸纯真,叫人自然而然地就愿意相信他说的话。

    赵大强收脾气,上来嗤道:“跟你一起的那个小崽子呢?!”

    褚郁听后,眨巴眨巴晶晶亮的大眼睛,闷吭一声:“跑了。”

    意料之中。

    赵大嘬嘬牙花子,“所以那些账本,都是那小兔崽子带走的?!”

    褚郁呐呐点头,扁扁嘴做出一副委屈状。

    赵大单脚蹬到台阶处,低下身来,恶狠狠道:“你不是跟他挺玩得来么?他都跑了,你为何还留在这里?”

    褚郁状若无辜,“我为什么要跑?外面又不给肉吃,昨天的鸡腿我还没吃够呢~管事,如果我现在举报项辰的话……今天能给双份不?”

    说着,少年还轻轻咽了下口水。

    以赵大过去的身份,他不可能没发现褚郁的怪异之处,但账本被弄丢,这便预示着他的命也要跟着丢了。

    岳逐救了他弟弟他是很感激,为了这位知府大人他这些年鞍前马后,可也不代表,他会把自己的头伸出去,任由岳逐去杀。

    他心中发慌,但也还存着一丝侥幸。

    万一还能找回来呢?

    毕竟出蕤洲的城门口都有他们的人在把守,项辰一个小崽子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跑掉。

    难不成,还有其他的人接应?

    赵大心中疑虑满满,所以一时间也拿褚郁没什么办法,只好忍着气性问:“你要举报什么?说来听听,说得对,别说是双份,我给你买一盆叫你吃个够!”

    褚郁摩拳擦掌,吸溜一下口水道:“真的?”

    “君子一言。”

    赵大应。

    褚郁在心中撇嘴:君子一言是没错,但你不是君子,你是坏蛋!

    不过这些话他也只是在心中想想。

    宋大哥都说了他长得很有欺骗性,所以他的话,大概率能够糊弄住赵大。

    少年有些骄傲,站起身,笑容亮晶晶的说:“项辰说他跟李管事在六里亭约好了,把账本交给李管事,李管事就答应他的条件。我是不懂他们有什么交易,我只想吃鸡腿。”

    失踪多日的李婆子一出现,赵大立刻信了大半。

    以往他和李婆子为防钟纯心,确实会时不常的去六里亭见面,那个地方除他们之外不会被其他人知晓,赵大捏紧鞭子,立刻召集一大批人直奔六里亭而去。

    那处亭子处在山边,说近不近,但也不会太远,骑马过去两炷香左右。

    只是赵大不知,他和李婆子暗地里的小动作早就被钟纯心发现了,钟纯心没有讲出这事,也是不想打草惊蛇。

    让敌人在眼皮子底下蛐蛐,本就更好拿捏。

    赵大带着一行人出发,项辰则算准时间,藏在出城的人堆里大喊一声:“项辰,你往哪跑!!!”

    看守的侍卫都是赵大的人,“账本被项辰带走”这个消息他们也是同步就收到了。

    毕竟赵大还是防着项辰会偷溜出去,所以叫他们严格把关。

    这两日蕤洲本就混乱,加之赵大去围捕李婆子和项辰又带走了不少的人,守城人手单薄,乍一听到这声喊叫,守卫们就跟着往声源处跑去查看。

    项辰翻身上马,背上装着账本的小包袱,轻哼一声,驾马而去,顺顺利利跑出了蕤洲。

    而与此同时,赶往六里亭的赵大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他停马,又仔细回忆了一遍褚郁的话。

    即便李婆子真跟项辰有交易,那项辰的条件也是“回家”这一条,既然都能回家了,谁他妈还留下来吃鸡腿??

    琢磨出这点,赵大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用力抽了马匹一下,即刻掉头:“快跟我回去,中计了!”

    众人火急火燎赶回之时,账房已经人去楼空。

    负责看守褚郁的工头被打晕在地,地上还有褚郁留下的“鬼脸图”,分明是在嘲笑他们是傻瓜。

    褚郁被人救走了。

    赵大后背冷汗直冒,如此大的事情他实在承担不了,便只能硬着头皮派人去长业寺找岳逐回来。

    岳逐正陪着陆欣冉在寺中小住,尚才住了半月。

    申时末,长业寺寺门大开,岳逐匆匆走出上了马车,而等在暗中多时的褚朝云瞧着远去的马车,不经意就笑了下。

    她男人还是有点用的。

    这一系列的调虎离山,都是昨晚宋谨计划好的。

    而她和宋谨也分析过了,依照钟纯心的描述,岳逐应当是一个谨小慎微的性子,所以他不会把客人的单据藏在自己府里。

    因为府里除了他,还住着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彻底清醒的陆欣冉。

    他不会冒险。

    而钟纯心呢,岳逐从一开始就防备着她,否则就不会找了赵大和李婆子来监督她了。

    既然里里外外都没有,那些单据又是最关键的证据之一,于是他们二人想到了一个地方——长业寺。

    空释和清禅是出家之人,他们大概不会同流合污。

    褚朝云入寺之后,一路直奔岳逐常住的地方而去,岳逐住的也是香客的厢房,只是处在单独的一个院落里。

    陆欣冉神志不清的蹲在院子里玩蚂蚁,褚朝云笑着喊她,丫鬟蒲兰见是熟人,便热络的邀她进去。

    由于时间紧迫,褚朝云也没空多说什么,只说钟纯心有东西在岳知府这儿,叫她来取。

    蒲兰心地单纯,也没怀疑,就给她指了指岳知府的房间。

    院中有两间房,岳逐从不和陆欣冉住在一起。

    而香客的厢房建的都是一样的,屋子里连柜子都没有,自然也没什么地方能藏东西。

    褚朝云昨晚斟酌过,她觉得或许地面的某一处——会有些什么呢?

    于是,她一进来就目标明确的蹲在地上开找,摸摸这里,又探探那里。

    女子忙的一头的汗也顾不上擦,只盼着别在她这里掉链子才好,好在小屋子面积不大,没多久就被她给翻完了。

    最终,褚朝云在靠着床头的地面处,发现了松动的迹象。

    她取下头上的簪子开始挖刨,不久就刨到一个油纸包,女子丢开簪子,双手抓着纸包一头用力拉扯,带出土的同时,总算将纸包全部拉了出来。

    拆开封口,厚厚一摞单据正藏在其中。

    只是这里只有单据,没有找到类似尸骨的东西。

    得知真正的岳常已经死了那一刻,褚朝云便暗中拜托徐大徐二留意附近的坟地,再加上宋谨以往睡过那些坟地,以及阮老头也会拉徒弟们去坟地练胆……她了解过后便知,岳常确实没有被埋在任何一处。

    岳逐是从岳常一上任就顶替了他的,这也就表明,岳常已经死了十五年。

    十五年,早就该化成白骨了吧?

    所以,那些骨头呢??

    褚朝云抖落了一下油纸包上的泥土,放入背囊,出来时又跟陆欣冉和蒲兰打了个招呼,就急着离开了长业寺。

    而作为“逃犯”的宋谨只能老实的待在船上。

    褚朝云不敢假手于人,亲自把单据送过去,就回了宋谨的居所。

    ……

    日落时分,夜幕初初拉开,一行人压着两名灰头土脸的人进了院子。

    褚朝云走上来挨个看了看,一名穿金戴银的妇人,而另一人,看着比项辰大了些,是个身着华丽衣衫的富家公子模样。

    早在三天前,褚朝云就让徐大徐二带着钟府一些可用之人分别去了徐香荷跟项辰的家。

    这妇人便是徐香荷的继母,也是跟李婆子做交易的人。

    而另一人,则是项辰的养兄。

    除了他们二人,船娘们写下的名单之上还有不少的住址和名字,他们都是害了船娘的罪魁祸首,是这伙贼人的帮凶。

    不过其他的就是圣上的事情了,她只能抓几个典型,要出些口供来给岳逐定罪。

    徐大将二人踢倒在地,“呸呸”两声,“褚姑娘,我们这就开始审?”

    “不忙,还有两个,抓来一块。”

    徐大:“嗯?那两人在哪?”

    “跟我走。”

    褚朝云推门出去,带人回了自己的院子。

    只是一进门,就撞见刘玉花和褚百明收拾了包袱正要跑路,而褚文词已经跟他们纠缠在了一块。

    “三妹妹,你可回来了!!”

    褚文词差点就动了打晕他们的念头,见褚朝云回来,便欣喜的喊了一声。

    大房二房闻声出来,见褚文词和三房闹成这样,褚朝云又带了不少的陌生人进院,一时间都懵在那里。

    “朝云……这……”

    曲艳实在闹不懂状况,便开口想要问问。

    刘玉花趁机甩脱褚文词,破口大骂褚朝云:“小贱人,你敢对长辈无礼,我今天——”

    她边叫喊边撒泼似的冲上来,只是才走近,就被褚朝云一巴掌掀翻在地。

    这一巴掌打的极重,差点歪了刘玉花半张脸。

    褚百明看到媳妇被打自然不应,不过他没什么动手的机会就被徐大给踹倒了。

    褚朝云温和地看向曲艳:“阿娘,晚点我会跟你们解释。”

    说罢,蹬着刘玉花和褚百明:“给我把他们带走!”

    刘玉花和褚百明被一行人拖死狗似的,一路拖着塞进了隔壁院子。

    此时天幕漆黑一片,乌云坠顶,只是雨迟迟未下。

    褚朝云是没工夫跟这四个恶人耗着的,她把问口供的事交给徐大徐二。

    徐大徐二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刘玉花才哭喊两声,就被年轻气盛的徐二几巴掌打的嗷嗷直叫。

    褚百明终于看傻了眼,也知褚朝云到底要他们交代什么。

    褚百明跪着爬到褚朝云面前,猛劲磕头:“朝云啊!朝云!!三叔给你磕头了,你把三叔放了吧,那些事都是你三婶一人做下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三叔可不敢害你们三个孩子啊!!!”

    褚朝云不为所动,只是淡淡看他一眼:“那卖我们的银钱,你花没花?”

    褚百明被问的哑口无言。

    褚朝云厌烦的站起身,从徐二手中拿过一把长刀,刀锋映着火光显得尤为锋利,女子面上流露出些许英气和振奋。

    这一日她已经等的太久太久。

    褚朝云握紧刀柄,回头看一眼跟随的府兵,一字一句冷然道:“走,我们……去花船。”-

    岳府如今已乱作一团,派出去找项辰的杀手一波一波,却只见去的,不见回来的。

    赵大跪在岳逐脚下默不作声。

    岳逐也是难得动了脾气:“那么大的事你竟不第一时间来报?你可要知道,即便我威胁不了你什么,那端异王呢?这件事捅出去了,你我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见赵大把头垂的更低,他无奈地闭了闭眼,来回踱步片刻,像是等的不耐烦道:“不是,这都去了多久了?人呢?都死外头了不成?!!”

    “不好了大人,派出去的杀手全部都死了。”

    一名衙役连滚带爬跑进来,说出的话吓了屋中二人一跳。

    岳逐似是懵怔了下,随即便推门出去。

    赵大紧随其上。

    而二人才出府门就瞧见,夜色下满地的尸横遍野,浓重的血气裹着冷寒不断侵袭着奔向他们。

    每一名杀手的脖颈处都只划了一下,留的伤口细而窄,可见他们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杀手,却连一招都没能使的出来。

    赵大的武功不俗,可看到这一幕,也依然惊的说不出话。

    反而岳逐没太大震撼,中年男人只是身形晃荡两下,痛心疾首道:“纯心……你竟然要背叛我么……”

    这边的事还没结束,那边又有衙役来报。

    有人看到了褚朝云进出长业寺,认出了她船娘的身份,觉着不太对劲,思来想去还是回来通报一声。

    然而这话一说,直接就让岳逐身体里的血液一寸一寸全都凝固住了。

    客人的单据丢了。

    那出的事,可是比天还要大。

    远处传来嘈杂,鼻端不断有血气偷钻,这夜似乎越来越冷,赵大感受到了更深的恐惧袭来。

    眼前开始变得模糊,天旋地转的,他使劲晃了晃脑子,又揉了揉眼,似乎……在那片嘈杂里听到了劳工们冲破看守,正欢呼雀跃跑上大街的声音。

    水岸处冷光乍现,陆陆续续下船的响动踩得艞板直晃。

    赵大猛地打了个哆嗦,依稀有人影正飞跑下船,大呼着“自由”的场景。

    像是喉咙被突然掐住,渗出了几丝鲜血,赵大缓缓看向岳逐,最后只能嘶哑着问:“大人,要不我们还是……跑吧?”

    “……跑?”

    去哪儿?

    岳逐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干尸,一步一步傀儡般往外挪动。

    他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和暖的花灯,天幕阴霾散去,被冲溃的浊云转瞬就变得清明,十里长街皆是繁华盛景,万家灯火扶摇直向青天。

    岳逐“噗通”跪倒地上,面色惨然,口中喃喃道:“蕤洲的天……塌了。”

    第100章  一更

    “蕤洲的天……塌了。”

    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这都是他的心血,是他一直守护着这片土地和这里的百姓,可如今——

    想到这里,岳逐复又起身,目光所及之处是被月光洒满的河面。他忽然迈开腿大步向着花船跑去,他不能就这样离开,就算要走,也要带上岳常一起。

    眼见岳逐跑走,赵大心一慌,就想跟着一起跑。

    可发觉对方要去的地方是花船时,赵大刹住步伐,倒退两下,准备进府牵一匹马来连夜出城。

    “咚——”

    岳府的大门被女子关上了。

    红衣女子也不知打哪儿来,步调轻快,身手利落,在赵大预备冲进门时飞快的将其拦下,“这是打算去哪儿啊,赵管事?”

    女子袖中藏着精致的匕首,抱着双臂倚着门,就那么淡淡的看着他。

    赵大一懵,顿时停住脚步。

    “你、你是——”

    赵大不同于李婆子那般眼拙,练武之人通常头脑清明眼神犀利,更何况,他和钟纯心在十二年前本就见过一面。

    赵大握紧鞭子,总算认出来人,“你是十二年前,带衙役进山抓我的人?!”

    钟纯心笑而不语。

    “不对!”

    赵大“嘶”了一声,思绪有些混乱。

    他之所以曾经会被岳逐抓到,主要原因是岳知府身边一直跟着名武功厉害的女子,他打不过那女子,反被对方挑了剑,踩在地上挣扎不了。

    只是后来他归顺了岳逐之后,那女子却人间蒸发再也不见,然后对方身边就多了一名平庸妇人钟纯心。

    赵大站在暗处,端详了一下女子容颜,忽的表情一滞:“你、你是钟纯心钟管事?你易容?!!”

    “才发现么?”

    钟纯心往前走了几步,似笑非笑:“那你还真蠢。”

    赵大自知打不过钟纯心,提步便想要逃,女子却一个翻转挡在身前,匕首旋转着从袖中脱出,就那么一下,一刀毙命。

    她的任务完成了。

    钟纯心从怀中取出一只酒壶,坐在台阶之上,看着满地的死尸,懒懒的饮了一口。

    远处人影晃动,窸窣跑来一名身着鹅黄裙装的女子,陆欣冉疾步而来,待看到她时便不加犹豫地跑到她跟前。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顾得上喝酒??”

    陆欣冉伸手要去拉扯她,却被钟纯心轻易脱开。

    钟纯心抬头看陆欣冉,眉眼弯了下:“你醒了?”

    “对不起。”

    二人同时说话。

    钟纯心怔了下,“不客气,我救你不过是为了良心能过得去,你也只是个苦命人罢了……”

    岳逐给陆欣冉灌下去的毒药无解,好在她赶过去阻止了岳逐。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寻找能让陆欣冉清醒过来的解药,可她遍寻名医,最终也只研制出来个半成品。

    那时趁着蕤洲出了新案子,她便有理由从岳逐手里要来陆欣冉,名义上是为了保护弟妹,实则是想试试那药效果如何。

    陆欣冉早就醒了,只不过每日仍有一段时间是迷糊的。

    所以褚朝云能顺利进到岳逐房间找单据,也是陆欣冉故意装傻,暗中吩咐蒲兰挡一挡门外的看守才能成事。

    想到过往的一切,陆欣冉痛哭的呜咽一声,又倔强的要去拉人:“你快跟我走,我给你备好了马车,你连夜出去以后就别再回来了。我知道花船的事非你所愿,所有的事都不是你真心要去做的,你不是坏人,岳逐才是!你也不过是个苦命的女人罢了,快跟我走,求求你!”

    钟纯心二次松脱她的手,懒洋洋的靠在门旁,似是极为疲倦般的说道:“不走了。”

    “我累了。”-

    褚朝云和宋谨他们赶到花船时,船娘们已经全部逃下船去。

    项辰的父亲虽是一介商贾,但却与管辖的官员是至交好友,所以宋谨才让项辰带着证据回去寻他父亲,并且先调一队人过来帮忙控制住这里的局面。

    待那官员将证据呈给圣上,蕤洲的事也就能彻底落定了。

    如今船已经空了,其实他们不必上来,但褚朝云既然执意要来,宋谨自是会陪在身边。

    女子迎着晚风,一只手拖着长刀,长刀沉重,她握得手酸,但却不愿轻易放下。

    没一会儿,长街那侧跑来一人。

    那人跑的又急又狼狈,呼呼的喘着粗气。

    不过宋谨在府衙待了那么久,只一眼便认出,来的人是岳逐。

    褚朝云看到了他,这才缓缓开口说话:“当年蕤洲在岳清非的治理下逐渐得到改善,那一日圣上拨下款项刚好是新年前夕,岳清非很高兴,所以他冒险上了船。”

    “这事我思来想去多时,却一直不得而解。”

    “他要庆祝,哪里不行?为何非得要登这条船,可如今他明明有机会逃脱却不肯走,你看,”褚朝云示意宋谨,“都要大难临头了,他却还要上来。”

    虽说岳逐确实逃也逃不掉,但如今这个时候,对方的做法的确很叫人费解。

    岳逐急着上船,并没有注意到褚朝云他们的存在。

    直到跑到船中央,见女子提着刀靠在桅杆边,才表情凝重的停了下来。

    “是你?”

    岳逐不太认得褚朝云,但却听钟纯心夸过她几次。

    问完,似是反应过来了什么,凝固的表情顿时被撕裂。

    岳逐几乎疯魔似的瞪大了双眼,狂吼出一声:“这些事情竟是你一小小女子所做?是你勘破了这条船的秘密?是你教唆宋谨帮你的?”

    “无知妇孺!!!!”

    岳逐吼得声嘶力竭。

    只是他这样愤怒的呐喊,褚朝云却并不为所动。

    女子只是幽幽一笑,举刀压向船板上最高的一条桅杆,做了个要劈砍的动作。

    岳逐马上吓出一身冷汗,伸手阻止:“别、你别动他!!”

    虽说宋谨无法从音节分辨出岳逐说的是“它”还是“他”,但他本能倾向于后者。

    宋谨抬头看了眼桅杆上方,心中忽的冒出一怪异念头,而后,就惊声开口道:“你……你把你弟弟的白骨藏在了桅杆里?!”

    岳逐不置可否。

    只是这点秘密被旁人道出,他非但不觉得惊悚,反而还露出一副病态的笑容来,“我费尽心思想出的这个妙计,我亲自做了这条桅杆,每一根骨头我都擦拭干净了……常儿最惦念的就是蕤洲的百姓,他当然要站的高高的,才能亲眼目睹哥哥是如何帮他完成遗愿的,不是么?”

    说着,岳逐留下了一滴泪,满眼宠溺的望着那根桅杆。

    泪水模糊了双眼,失焦一样的陷入回忆之中。

    “岳逐你个小兔崽子又不好好用功念书!你就不能像你弟弟一样,先生每次来家中夸完你弟弟就要告你的状!我的脸面何存?!”

    岳家阿爹气的眉毛直跳。

    岳逐却笑着躲开父亲拍过来的棍子。

    “哎呀阿爹,咱家出一个状元郎就行了,你明知我不喜这些死板板的东西,非逼我作甚?”

    岳家阿爹:“你不喜?你好意思说?长兄为父,你如此纨绔,将来难不成还要靠常儿养你?”

    岳常见状,立刻笑着过来哄他,并且偷偷朝哥哥使了个眼色,“我养哥哥就好了嘛!阿爹不必动气,将来我做了大官,和欣冉一起支撑这个家,我不但能养着兄长,还能养您的呀~”

    说到做官,岳逐便随口问了句:“那你可想好去哪里做官了?”

    “蕤洲。”

    “蕤洲?那荒僻的地界你去作甚?”

    岳常笑道:“做官为了什么?当然是要百姓过上好日子了。去富庶之地那叫锦上添花,我呢,是去给蕤洲雪中送炭的~”

    本以为岳常只是说说,没成想他这个弟弟实在争气,最终真的当上了蕤洲知府。

    赶赴上任前夕,岳逐收到弟弟来信,岳常说自己在朝中得罪了端异王。

    圣上看中岳常的才学,而端异王也想将他收为己用。

    可他执意要去蕤洲做知府,上朝那日,端异王还曾奚落过他,说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帮蕤洲翻身。

    岳常与之打赌,放言自己一定能行。

    可这赌局还未开始,他便死在了上任途中。

    岳逐游学路上遇见钟纯心,对其一见倾心,得知他要来蕤洲看望当知府的弟弟,便决定同来。

    岳常前脚刚被山匪杀害,岳逐和钟纯心就赶到了。

    临死前,岳常留的最后一句遗言便是:“可惜了……没能帮到蕤洲的百姓……”

    岳逐玩心深重,但与同胞弟弟的感情也是无人能及,他痛恨那些劫财害命的山匪,也痛恨自己。

    父亲说的对,他本是长兄,却毫无长兄的样子。

    岳常不是别人害死的,是他。

    因着二人容貌一样,所以他决定取代岳常来当这个蕤洲知府,既然岳常的心愿是让蕤洲富裕起来,他便帮亲弟完成心愿。

    所以,他不能让人知道真正的岳常已经死了。

    趁着夜,他和钟纯心一起将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在了一处坟堆。

    后来,又怕野狗刨坟,就把尸骨转移到了岳府的院墙下。

    但陆欣冉并不知晓这一切,以为他就是岳常,还从家中追了过来。可岳逐实在没法将实情讲出,毕竟冒充朝廷官员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他不能先害了弟弟,又去害自己的家人。

    所以他只有硬着头皮和陆欣冉成亲,但这一步错棋下了,之后也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钟纯心对他越发失望,几次想走,可他不能放钟纯心离开,如今他手中没有可用之人,钟纯心武功高强,是最能助他成事的。

    而且,在他心里,虽说存了几分利用之心,但他也是真的喜欢钟纯心。

    起初的几年,他确实兢兢业业的在治理蕤洲,他剿灭山匪,端了勾栏,甚至带着百姓一起下田种地,真心实意的想要帮助这里富裕起来。

    可蕤洲地貌特殊,天灾不断。

    他努力数次,一场干旱就将他的心血全部毁于一旦。

    某次他喝多了酒,疯狂的在院中挖岳常的尸体,可几年过去,尸身已成白骨,再没有一丁点从前的样子了。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

    成功,难道真的就没有捷径可走吗?

    他命人打造了一条花船,放出了李婆子和赵大协助自己,亲手将岳常的尸骨埋入桅杆里。

    他要岳常日日看着,看着他能不能把蕤洲给带动起来。

    最初,李婆子一直建议他培养几个姑娘,那些曾经招不来的富户,若是知道了花船里有漂亮姑娘,说不定就能事半功倍。

    岳逐承认,他动过心。

    可最后还是作罢了。

    他的弟弟还“在”船上,他怎能真的做下这种龌龊之事?!

    岳常会对他彻底失望的。

    所以他严令禁止李婆子动姑娘们的心思,漂亮是必须的,要会说话,要懂客人的心思,但却不必真的出卖身体,只要有能勾住人的本事便可。

    该做的都做了,但花船的生意却并没有预想中好。

    当那些客人闻名此地的船娘而来,却又只能看不能吃时,众人便失望而归,生意很快没落下去。

    前路一再陷入艰难,岳逐也越发心急。

    直到某日,一达官显贵来了船上,并且点名要见他。

    岳逐见到来人却表现陌生,于是一眼就被来人识破他是假冒之人,因为来的人正是和岳常在朝中打赌的端异王。

    岳逐听说过此人,只是没见过面。

    端异王俊美,温和,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是大祁皇帝唯一看中的一位异姓王爷。

    据说端异王曾救过皇帝的命,又是无爹无娘的可怜之人,所以才被皇帝带了回去抚养长大。

    而坊间也有传闻,端异王最忌讳名号中间的那个“异”字,名号虽是皇帝亲赐的,但这么做,又似乎是故意在警醒他,无论怎样努力,他也永远不能成为真正金尊玉贵的皇族之人。

    他不过是一个异姓的王爷,说的好听叫声王爷,说得难听,与平民百姓没有不同。

    端异王提出合作,岳逐又有把柄在对方手中,二人一拍即合。

    不能利用姑娘赚钱,唯有另想它法。

    最终,岳逐投其所好建议道:“王爷既想要招兵买马,不如暗中发展一批自己的人来用?”

    这之后,花船就暗中做起了“买官”行当,收入也日益可观。

    而这些收益里,岳逐只从中取用一半来帮助蕤洲的百姓,另一半则“上供”给了端异王。

    有了端异王这个大靠山,他便能明目张胆的在各地设置暗桩,若是这里干活的人缺了,便从各地拐来几个填上即可。

    他从回忆中抽离,露出呕心沥血的一副表情,“我自认从没用过那些银钱一分,我的吃穿用度,给纯心建立的府邸,那都是从我俸禄中出的。”

    所以府中的一应物什才用仿品,因为真品他也买不起。

    岳逐直起腰板,站的端端正正,“我并没有半点对不起蕤洲。反而是你,你们,是你们破坏了这里的一切!你们才是蕤洲的罪人!”

    褚朝云被此人“大气磅礴”的几句歪理说得止不住笑,笑过,她淡漠发问:“所以,你所做的这一切都是被迫的了?”

    “若不这样,蕤洲怎能发展起来?我确实是被逼无奈。”

    “荒谬!”

    褚朝云往前迈了两步,刀尖直指:“青州首富宋家,已经答应送银钱过来助你,他们甘愿拿出大半家财,那些家产足够你帮助蕤洲了,你又何来被逼一说?!”

    岳逐听得表情一变,却半点话都讲不出来。

    他那时已经跟端异王同流合污,而那笔银钱其实是要帮王爷堵上一笔朝中的亏空,端异王中饱私囊,被朝中官员所举报,这才急着管他要钱。

    可花船那时尚在初期,根本拿不出太多。

    他偶然听得宋半州是个心善之人,才用“帮扶蕤洲百姓”作为借口,给宋家写了求助信。

    后被端异王询问时,他和盘托出,端异王眼馋起宋家的家财,所以送了个重犯过去,指使宗富藏在宋家。

    宗富妒忌宋半州许久,若宋家倒台,那么他们宗家就是青州首富。

    宗富自然乐意帮忙。

    见他不言语,褚朝云又道:“再者,你要帮扶蕤洲,为何去其他地方掳人?都到了这个时候,你竟还是毫无愧疚之心么?”

    岳逐冷眼看女子,胸中恼恨又起:“我只答应了常儿要保住蕤洲,其他地方的百姓又与我何干?你这无知妇孺没有读过圣贤书便休要大放厥词,成功的路上流点血是正常的,这杀一人能救百人的道理你不懂吗?”

    “杀一人救百人?”

    褚朝云气笑了,“所以那一人的命,便不是命了吗?!”

    岳逐:“那也要分轻重而定,你们这些船娘能为蕤洲百姓做出牺牲,你们应该感到庆幸。”

    他似是很失望,甩袖哀叹:“女子果然无知,胸中毫无大爱!!”

    “我们没有大爱?”

    褚朝云刀尖逼近,步步逼向他,厉声喝问:“那我问你,若那要杀的一人是你,是你的亲弟,是你的家人,是你的爱人!你又当如何?你说,你该、当、如、何?!!”

    岳逐面容一滞。

    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刻,他给不了那么痛快的答案。

    褚朝云瞧着他这副怔住的样子就想笑,女子挥刀砍向他,手起刀落,刀口错开心脏的距离三分,“这一刀,是为那些你所戕害过的女子,也是为我夫君一家的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