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更新
褚朝云没下过船,更没在蕤洲生活过,原以为刁氏说起那人是曾经旧识,没成想,刁氏也是今个才知道宋谨的。
方如梅那张巧嘴虽是随便那么一说,结果还真被她给说中了。
刁氏今日下船去采购时,物价比往年涨的都狠,草药的价格倒还勉强能接受,褚朝云要的那些零七八碎,却是贵的要命。
一结账,这便差了两百多文。
那推着车的小摊就停在刘新才面食铺子门脸对过,刁氏便想凭着和刘老板的一点交情,去刘新才那先借了这钱,日后就算她没及时下来送还,刘新才也可上船去取。
不过她忘了刘新才此刻就在船上,面食铺子里只有个新招的打杂伙计看店,那人做不得主,谁也不敢擅自从掌柜的钱盒子里拿钱,刁氏这下就犯难了。
可在小摊摊主那赊账,对方也是不肯。
人家是流动的摊位,实在冒不得险。
一来二去没辙了,刁氏只能说“要不就先不要了”,她本就讲的不好意思,毕竟这点东西折腾了人家半天,可那摊主一听却红了眼,小孩年岁不大,急的便要哭。
又拉着刁氏左求右求,说是等着银钱给家人救命的,二人拉锯似的在摊子前磨叨,刚好被过来吃扁食的宋谨瞧见了。
宋谨是个抬尸体的,地位还不如仵作,虽说他常常去河里洗澡,还会用些仵作师父给的香料去尸臭,可有些人知晓他是做什么的,总会嫌恶的离他远些。
就连想吃点饭,一些饭馆都不愿卖给他。
也就刘新才心眼好,不嫌他,还特地跟他说,要是天天吃冷淘和扁食也不嫌腻歪,就每日都来他这吃。
宋谨正坐在露天棚子下吃东西,一抬眼看到路对面的拉扯,小伙就放下筷子,目不转睛地听了会儿。
待听懂这二人因何争执后,宋谨弯眼一笑,起身就走了过来。
刘新才第一次见到宋谨,就给了小伙一个评价:“这小伙爱笑,而且笑起来还特别好看。”
宋谨的牙齿齐刷刷的,又白。
若非常年抬尸体,做苦工,被折腾的精疲力竭,好好拾掇一下看着也是个翩翩公子了。
毕竟尸体不是天天都有,但苦活累活可停不下来,府衙里事情多了,很多大人们不爱做不想干的,最后也要丢给他们来处理。
而且工钱还不高。
典型的累死人不偿命的破差事。
不过宋谨还是走过来了,他就站在距离二人两步的位置上,笑呵呵地阻止了他们,“都不容易,再说争吵也没什么用,差的这些银钱我先帮这位婶子垫上,你们的问题就解决了。”
宋谨说话时总是一副柔和的腔调,不强势,也不会让人忽略了他。
而且音色还很舒服。
他说完,刁氏和那小摊主果然停了下来,不但停了争吵,两人还都齐齐的看向宋谨,目光不一的打量起人来。
刁氏自个都是做苦工的,自然不会轻易看不起谁。
但那小摊主年岁小些,着实不太懂事,而且也因爹娘病重急需银钱有点着急。
小孩揉揉眼睛,抹掉泪珠子,有些闷闷地朝宋谨说:“这位……大哥哥,求您别捣乱了,我们这说正经事呢。”
言外之意就是叫他快走快走,这里没有你的事。
这话不怎么礼貌,连一旁的刁氏听了都直皱眉头,宋谨却一点也没恼。
难听的话他可听得太多了,而且他是来解决问题的,又不是来帮谁理论的。
宋谨依旧是那副带笑的模样,斟酌了下,便从衣襟里摸出块玉来,“婶子要是需要,我就去把它先当了。”
刁氏一听顿时有些受惊,“哎哟使不得使不得!”
她再眼拙也看得出这块玉绝非凡品,虽也奇怪这小哥身上怎么会有如此上等的好玉,可眼下并非琢磨这个的时候。
她只是觉得二人非亲非故,人家平白为了她当玉佩,这代价她有些承受不起。
宋谨俨然是看出她的顾虑,小伙只是笑笑:“这倒没什么,不过都是身外之物,且是活当,还会回来的。”
说完,扫一眼小摊主迫切又羞愧地眼神,他便走去一旁的当铺,当了三百文出来。
小摊主接了银钱不住的跟宋谨道歉,道完歉又开始道谢,跟着,就推车跑去药铺买药去了。
刁氏则怔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宋谨回了棚子里接着吃饭,她才慌忙走过去,客气的问:“这位小哥,敢问您姓谁名谁,家住何处?这银钱我老婆子很快就能还的,就是不知下次要去哪里寻你?”
这会儿,铺子里打杂的伙计倒是出来接话了,“他叫宋谨,我们都叫他宋小哥。”
刁氏点点头,笑意又多几分:“小宋是个热心人。”
“是呀,宋小哥人可好了呢。”
伙计说完,又自去忙着了。
宋谨起身看着刁氏笑道:“您不是认得刘老板吗?刚好我也认得,把钱给他就好了,他会转交给我的。”
吃完饭付了账,宋谨顺手把碗筷搁到灶台旁,也免得伙计再来收一趟,就朝刁氏摆摆手,转身奔着衙门口走了。
刁氏把这段经历讲完,褚朝云却听得犯愣。
没一会儿,她才好似回过味来,忙把今个刚赚的两百八十五文递给刁氏,“是我考虑不周,要婶子为难了。”
她是真不清楚当代的物价,又没个网络能查一查。
褚朝云从前上课一到史地生就摸鱼睡觉,考试全靠背,背完全都就饭吃了。
就更别说她来的这个地方,历史课本上还没讲过。
刁氏倒是不介意闹出的这一场,好在东西都买齐全了,她思虑之后,就将银钱揣好,“还是下次下船我亲自送去刘新才那,若是再碰上小宋,也好再当面道个谢。”
一开始她是想着托春叶给刘新才的,这样宋谨能更快拿到钱去赎当。
但这一手一手的倒,恐怕出了差错,念头就打消了。
回头一看,褚朝云仍在发呆。
刁氏无奈地看着她笑:“这怎么还听魔怔了,都呆了好一会儿了,你这样子就跟我家——”
刁氏随即收了声,不再说下去,表情也不似玩笑时那般松快,仿佛有什么不可对外人道的伤疤,被轻轻撕开了一个口子。
褚朝云被刁氏喊回了神,人刚刚清醒,就也没注意到妇人的异常。
她坐下来从食盒里往外拿买的东西,边拿边说:“也没,就是觉得这宋小哥跟咱们萍水相逢,怎么就信得过呢?就不怕是咱们联合那摊主做局坑他吗?”
这种事并不稀奇,换谁都得多想些。
刁氏毕竟岁数大些,吃的盐多,回想了下当时情形,她猜想说:“要么就是他太过实诚,身上有种不谙世事的纯朴,要么……”
就是经历过世间无比凄惨之事,什么都不太在乎了。
虽看着宋谨年纪轻轻,不过刁氏总更倾向于是后者的因由。
当晚,褚朝云和徐香荷帮着一块把草药分给各屋,船娘们得了药,悬在心上的一件大事也总算落了地。
跟大家伙多来往几回之后,彼此间的关系明显更亲和了些,趁着夜里没有管事留宿船上,睡不着的一些人又开了门,还把各自囤的吃食拿出来分着吃了。
这时代没有冰箱,很多吃食都生了蛀虫,不过他们也不在意,挑了虫出去,又清掉尘土,一样当美食吃的乐呵。
褚朝云默默看他们一眼,转身便去了厨房。
扒拉扒拉竹筐里的河鲜,把田螺炒了一盆,又捡条鱼来给大家做些热乎汤喝。
下来送吃食时,船娘们个个惊喜的眼眶湿润,有些不会吃田螺的,徐香荷就主动教他们怎么嗦。
一群人热热闹闹的边吃边聊,倒也没去问褚朝云鱼和田螺的来路。
热闹散去之后,三人回了刁氏那,油灯一点,又开始忙碌着做起棉衣来。
徐香荷在缝制棉衣方面明显有了进步,针脚码的又快又好,她笑的欢畅,咧着嘴兴奋道:“快了快了,再两日这棉衣就能穿上身了,高兴!”
刁氏看她那乐呵样,不免笑道:“这就高兴了?”
徐香荷重重点头:“高兴的很呢,从来没这么高兴过,以前这么高兴的时刻,还是我娘在的时候……”
提到这茬,氛围便沉闷了些。
褚朝云怕徐香荷想起伤心事,晚上睡不好又要哭,就轻咳一声说:“除了这个,咱们还得各做一双棉鞋,还有那枕头和被子里也不能总是塞芦苇,芦苇不能御寒,还是得要些正经的棉花。”
一听这话,徐香荷“呀”了下:“老天,那还得需要多少银钱?恐怕刘老板和柳老板也要不了那么多的货。”
褚朝云“嗯”出一声:“只是丸子和虾饼自然不够,还得做些别的,得价高,好卖,还得放不坏!”
刁氏和徐香荷闻声,都哭笑不得道:“朝云,不是俺俩打击你,你说那个东西这世间可没有。”
哪有什么吃食又价高,又好卖,还得需要它是放不坏的。
二人一说一乐,只当褚朝云为了赚钱疯魔了,倒是全都没往心里去。
褚朝云也不跟他们争辩,放下针线一伸腰,决定先回屋子里睡一觉。
回来后她又伸手摸了摸那些茱萸串,心说,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是风干成功了~
第32章 更新
这晚花船刚一歇业,褚朝云就抱了一篮子风干好的茱萸串进了厨房,连徐香荷过来叫她去试棉衣,她也忙的没顾上。
徐香荷不敢靠近厨房太久,一跺脚,就先跑回了隔间里。
女子穿上暖绒绒地棉衣棉裤,只敢在不太放得开手脚的小隔间里转悠,“好看吗?婶子。”
她一脸乐滋滋的问着。
虽说这棉布里塞的都是下等棉,穿起来还是有些沉的,可徐香荷依然很乐呵,这怎么都比外穿的单衣要暖和。
而且就像褚朝云说的,一件衣裳只填了七八两棉,活动起来也灵便的很。
刁氏已经过了花季,自然没有小姑娘爱美的心性。
妇人看着徐香荷喜不自胜的样子,点点头笑说:“棉衣保暖最重要,当然,你穿着也好看。”
徐香荷爱惜的摸了摸素净又没什么花样的棉布,欣慰地坐了下来。
其实她更喜欢艳丽一点的颜色,就像儿时过年,她娘总会给她做一身大红的棉袄穿,但这一身只能套在外衣里,外衣又薄,总怕透出什么被旁人瞧出来。
不过她都试了好一会儿,褚朝云仍不见影,徐香荷纳闷地看向刁氏:“朝云到底在忙什么呢?试新衣裳也不积极。”
刁氏其实也不知,通常这个点还不到开始做晚饭的时候。
她拿过褚朝云那套,又细细的帮着检查了一遍针脚,然后说:“她总有她的道理。”
褚朝云去厨房前,翻箱倒柜的在仓库里寻到个旧物,被仍在角落不太起眼,她要一个一个物件摸过去,才能找到。
那是一个杵臼,跟现世捣蒜缸子差不多少。
平时舂米,厨房里有大件工具,但褚朝云这干的是私活,并不想弄出太大动静。
也不过是到仓库里碰碰运气,没成想还真有收获。
杵臼上落了一层灰,罐子口还沾着脏污,褚朝云把它拿进厨房里,打了盆清水仔细的清理,擦干净之后,才拿着杵子比划两下试手感。
沉甸甸地,还挺费劲。
准备工作齐全后,她就从棉线上取下一些茱萸放入罐子里,开始慢慢的捣。
捣茱萸着实费了不少功夫,手酸不说,额上的汗也是流个不停。
但最后出来的成果还算不错,当然是不如石磨磨出的粉质那般细腻,可她捣得认真又肯下力气,把茱萸里的辣气都一并捣出来了。
捣好一样,褚朝云又拿起另一样来。
此刻她面前放着许多包干货,都是今个拜托刁氏下船买的。
有孜然,桂皮,小茴香,香茅草,还有晒干的野姜等一些杂七杂八的调味品。
褚朝云捣一会儿歇一会儿,一鼓作气把这些调味的干货全部弄成了粉,不过她弄这个并非是为了要仿出厨娘所用的调料,而是想搞一个更加万能的配方出来。
竹筐里有昨个没吃完的河鲜,她也不急着去换筐,煮好一份虾,又蒸了条笋壳鱼,就开始抓那些细粉分别往两个小盘里撒。
装鱼和虾的盘子里撒的细粉是不同的,因为她想调出两种不同的口感来。
几种细粉混合之后,褚朝云浅尝一口……
太咸,太淡,不够辣,没有香味,腥味盖不住等等等等。
几乎是反复加减许多次,总算是勉强满意了些。
最后化开的热油分别往两只盘子里的细粉上浇,“哗啦”一声,香味就彻底爆出来了。
茱萸的确够辣,油泼上后,褚朝云几乎被呛的咳了好几回,她摆着手挥散味道,端起两盘成品回了暗仓里。
“快来尝尝我做的吃食!”
由于有点激动,说话声音未免高了一个调门。
褚朝云很少这样没分寸,这一嗓子吼的,屋中二人齐齐看向了她,然后都自觉地围上来,盯住面前两盘红彤彤的食物。
徐香荷刚想开口,褚朝云就贼兮兮地笑道:“别问,先尝尝~”
徐香荷眨巴了下眼睛,很听话的拿起筷子夹了口鱼肉,鱼肉在口中融化的瞬间,女子就微微变了脸色。
刁氏一见徐香荷如此表情,还有点没太敢动筷子。
徐香荷咽下鱼肉后并没忙着去吃虾,而是不停的吧唧嘴,似是在回味。
脸色一变再变,她怔怔地看着褚朝云,这才又夹了一筷头子虾,虾肉都提前剥了壳,去了虾线和头尾,吃起来方便的很。
直到这一筷子虾肉进嘴,徐香荷才捂着嘴嘶嘶哈哈起来:“唔唔唔,好呛,怎么还麻口呢!”
刁氏彻底看懵了,张了张嘴,犹疑道:“香荷,你这到底是……好吃……还是不好吃啊?”
徐香荷还在咳,眼泪都快下来了,听刁氏问,就小鸡啄米地不停点头。
样子显然是再说“好吃”。
点头频率极高,这自然又被刁氏给解读成了“特别好吃”。
刁氏好奇心被勾起,先去尝了那虾肉。
比起徐香荷,妇人的样子要淡定许多,而且那一口肉进嘴之后,刁氏的眉眼也跟着弯了起来,“这是放的什么,可真够味。”
褚朝云懂了,“看来婶子比香荷能吃辣。”
“嗯?”
二人都看向她。
褚朝云这才开始介绍,“这是一道鲜香蒸鱼,和一道麻辣拌虾,料是我提前配好的,食物做法也不过是简单的蒸和煮。”
二人细品品她的话,算是彻底听懂了。
用的什么菜和肉不重要,重点是在褚朝云配的调料上。
褚朝云又说:“其实这鲜香料和麻辣料相差不大,只是麻辣料更重口一些,谁要是有了这样一包,甭管是要做汤食,凉拌,水煮,红焖,炖炒,就是拨霞供,也是能用的。”
“嚯!”
“拨霞供也可以?!”
徐香荷眼珠子登时亮起来。
拨霞供就是古代兔肉火锅的叫法,褚朝云没吃过,不过这几日听方如梅他们闲聊提了一嘴,好像在蕤洲,拨霞供还非常有名。
兔肉火锅和涮牛涮羊本质上来说近似,而且她这料本身就有仿现代火锅牛油底料的意思。
只不过东西不全,她就狠狠的简化了一下。
可这依然已经足够美味了。
徐香荷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火锅上面,刁氏却盯着那红火火的调料,而后呐呐一句:“这就是那个你说过的……价高,好卖,还得放不坏的——”
说着,她神情凝住,像是再想该用什么措辞,顿了一下,才又道:“万能调料??”
褚朝云突然绷不住笑出声来,“对,确实算得上是万能调料了。”
不过比起旁的,刁氏更关心卖价,因为这俩丫头还缺好些过冬的物什。
于是这么想着,便也这么问了:“你打算一包卖多少铜板?”
这事褚朝云方才也是有考虑过的,一碗素馅扁食也才五文,蕤洲的物价说不上多高,不过高级点的馆子里,一份好菜也有卖几钱,甚至几两银子的。
何况她这可是万能调料,总不好卖太低,但也不能定的太过离谱。
褚朝云伸手比了个“五”。
刁氏道:“五文?”
“不,五十文。”
褚朝云又说:“做大菜才需要整包放进去,若只是为了配个什么汤水,放一汤匙便足够了,用量灵活,也不怕大家伙亏钱。”
三人合计好这些事后,又吃光了蒸鱼和拌虾,褚朝云这才倒出空来试棉衣棉裤。
她的身形的确跟徐香荷相仿,除了比对方高一点,而徐香荷在给她缝棉衣时,也注意了这一点。
褚朝云穿上厚厚地棉衣,又活动几下。
徐香荷的手艺的确提升的很快,这和比着尺寸量的也基本没差了-
第二天一早,二人棉衣棉裤穿上身,再从暗仓走出来时,一下子就体会到好处了。
干活不再受冻之后,想做棉鞋、棉被的念头就越发强烈。
褚朝云等了一个白天,春叶和蕙娘也没下来找她,想着刘、柳那两位老板也是才在她这拿过货,确实没那么快再要。
所以一下黑,她就端了壶酒主动上楼去了。
她只给蕙娘送过酒,也就只记得蕙娘在哪间,褚朝云端着酒壶心中不能说不怕,可为了生意她也是拼了。
来到蕙娘门前,她站住之后轻声地咳了两声。
屋子里似是有两位小公子正在吟诗作对,蕙娘认出她的声音,忙走过来推门往外看。
待一看到真是褚朝云后,蕙娘惊了一惊,立刻关门走出来。
“你怎么过来了?”
她躲着来回溜达的婆子,小声的问。
褚朝云飞快跟她讲了几句话,末了又叮嘱她别忘记跟春叶说一声,蕙娘便连连说“好”。
二人尚未分别时,旁的屋门也被小心翼翼地推了个小缝。
灯影之下,一身精致装束的褚惜兰刚跟褚朝云对上视线,溜达一圈的婆子复又往这处来。
蕙娘忙接过褚朝云手中的酒壶,故作高声道一句“辛苦姑娘”,就迅速的关上了门。
褚朝云和过来的婆子走了个对脸,路过褚惜兰时,明显听到对方喉中哽出一声。
婆子狐疑的回了头,开口喊住她:“等会儿,你不是下边的么,怎么上来了?”
褚朝云倒是不慌不忙转了身,看着她笑:“有人叫我上来送酒呀。”
她又玩起了那套叫婆子背锅的套路。
面前这个一听,俨然有些懵。
察觉到这婆子有可能是新来的,褚朝云灵机一动,笑着解释道:“您可能不知道,我见天都在厨房里,钟管事准了我的。”
说罢,她飞快朝褚惜兰投去一眼,就迈步下楼去了。
万能调料的事情告诉了姑娘之后,次日,褚朝云就做了些凉拌鸡丝和葵菜放在厨房里。
又耐心等上一阵,不过这回并没要她等得太久,大生意就上门了。
第33章 入V三合一
午时刚过,用完午饭的船娘们都回了暗仓歇息,三个管事也都各自懒怠去了院子,西码头被澄澄烈日曝晒着,只留下一名工头看守。
今个雅间的来客也不少,婆子们个个忙的脚不沾地,厨娘怕吵闹,提前做好了饭食人便走了。
若按褚朝云的话来说,今天可算得上是个好日子。
其实造成这一情形的缘由,不过是因为今日天气格外晴朗,至少比头几日连续不断地阴霾,要让人舒爽许多。
褚朝云找了离厨房最近的位置坐下,这时节虽说已经不适合坐在浸了凉的船板上,但她里边套着厚棉裤,也不怕会冰到。
女子心情不错,一脸的笑模样。
远远瞧见蕙娘一身粉衣从木梯上下来,便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先一步溜进了厨房里。
蕙娘今个也乐,进门便用那独特的柔和嗓音说了句:“姑娘大喜呢,柳老板过来了。”
其实无论生客还是熟客,蕙娘他们私底下都是无法接触上的,褚朝云冒险上去把万能调料的事提了,只是希望他们能跟说得上话的熟客们介绍介绍。
但蕙娘机灵,见来的客人认得柳文匡,便直接托人捎了信。
而这个柳文匡就更机灵,想着花船这边可能是有新货,忙不迭地就赶过来了。
“万能调料”这个新发明实在很吸引人,柳文匡还没等先尝一口凉拌鸡丝和葵菜,就豪气的给了一贯钱,要了二十包。
蕙娘留了两成,余下的八百文直接拿给褚朝云,这么些银钱,提在手里都是沉甸甸地。
褚朝云捧着那银钱,人整个懵了。
心情跟在现世坐过山车一样,起步时还走的慢些,偶尔过个弯便心有余悸,总怕这车的方向是只往下,不往上。
直到越过哪一处山巅,车子突然发力,烟花升空一样直窜云霄——
褚朝云手里攥着那坠手的八百文,心情便跟上了九重云霄是一个样的。
蕙娘瞧见她这幅呆愣愣地模样,便用帕子掩住嘴笑,这一笑,也把褚朝云的神儿给拉回来了。
银钱太多她的小荷包可装不下,褚朝云索性先放进竹筐里,用布巾盖的严严实实后,才起身笑说:“让姑娘见笑了。”
蕙娘闻声依旧是笑,并且摇了摇帕子:“若真说起,我方才看到那一贯钱的时候,模样可比你还不如。”
她定定看着褚朝云,忽的朝人行了一礼,眼角水光闪动,蕙娘低声说:“我得感谢姑娘有生财之路还想着我们,否则这船上的日子,还不知要过到哪时是个头呢。”
这会儿外边没什么人,褚朝云便也多问了几句。
因为她总觉得蕙娘话中有话。
褚朝云走去一旁,一边往盘子里码油纸包,一边应道:“此话怎讲?”
油纸包也是刁氏下船那日提前买好的一卷,取回来后褚朝云自己用剪刀裁的,这种材质不沾水,保存干调料效果还很不错。
按柳文匡的要求,取来鲜香料和麻辣料各十包,用盖子盖好,依旧在餐盘上放了一壶酒。
这边刚忙活完,那边蕙娘就哀叹着开了口。
“姑娘也知我们这些人是没有月银的,尽力卖卖笑脸,帮着客人布菜倒酒从旁照应着,左不过是为了那点子打赏。”
褚朝云转过身来,轻轻点头,这一点她是知晓的。
雅间的姑娘不似勾栏里的,虽说都是清清白白之身,但通俗点来讲,和大户人家的使唤丫头也差不多少。
有些讨喜的,打赏会丰厚些,不过更多的人,却是一个铜板也捞不到。
日子过得也更拮据。
蕙娘看出她再想什么,苦笑了下:“姑娘不知的是,我们虽是盼着那点打赏,但大部分的客人真正赏下来的,也不过是些不能换钱的死物,与我们而言,根本无用。”
褚朝云讶然,但随即便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李婆子看人看得紧,连街都不准姑娘们逛,他们自是没法把那些朱钗环翠送去当铺换银钱的。
可不就是无用么。
其实褚朝云觉得蕙娘肚子里还藏了些话没说,也不知是怕在厨房待得太久会生出什么变故,还是对方有所顾虑。
蕙娘走过来端上餐盘,又朝她轻轻颔首,人便迈步出去了。
褚朝云不由自主看向女子背影,影影绰绰地,她觉得那些没能倒完的苦水,才是这一次叙话的重点。
不过眼下她得知的信息实在不多,所以也没办法深想什么。
褚朝云漆黑的眼睛叽里咕噜转悠两下,蹑手蹑脚走去门旁,扒着往外瞄,又竖着耳朵听动静,直到确认外面依旧无人时,才取出那八百文藏进衣襟,一溜烟就回了暗仓。
褚朝云进门便瞧见刁氏和徐香荷一人歪在床榻一边,两人的脑袋还都一点一点,像是很快就要睡着似的。
她咧嘴一笑,大刺刺往中间挤着一坐,动静闹得有些大,二人便同时睁开了眼。
等会儿还有重活要干,谁也不会真的睡着。
刁氏缓缓神儿坐起来,刚清醒脸上也没什么情绪,只是声音不大的说了句:“回来了。”
刁氏倒是平静,可身边小歇都能流口水的徐香荷便没那么淡定了。
徐香荷给褚朝云腾出点地方,揉着眼睛轻嚷了声:“哎呀朝云,我正做梦吃红烧肉呢,筷子刚夹上去你就来搅我,连味道都没尝到……”
褚朝云偏头看着她笑,直笑的徐香荷一脸迷茫。
须臾,她便从衣襟里摸出那一串子银钱,铜板被拴在一条绳上,哪怕上面已经少了两百文,但仍然数目可观。
褚朝云将银钱往床榻一丢,铜板落在被褥砸下去个浅坑,女子则笑眯眯道:“拿去买肉,今晚咱们就吃红烧肉了!”
这一动作直接砸蒙了床上二人。
刁氏探头过来,和徐香荷目光碰撞到一块,跟着二人又一齐往那串钱上望去。
屋中静默片刻,娘俩同时发出一声:“哎呦我的妈!”
对于一个月只有十文月银的船娘来说,八百文简直就是天降大喜,飞来横财,是普通船工攒上七八年才能到手的巨款。
褚朝云笑着“嘘”了声,示意他们小声说话,然后眉眼弯弯的跟他们说了“柳文匡一口气买了二十包万能调料”的事。
至此,两人才相信褚朝云说的那句“价高,好卖,放不坏”。
因为褚朝云还真做到了。
褚朝云说要给他们做红烧肉的事也不是随口逗趣,她是真的想吃。
河鲜在美味,连着吃一百多天人也要吐了。
于是三人围坐一块,开始研究这八百文要如何花。
刁氏预先开口:“你们的棉鞋,塞枕头被单的棉花得买。”
徐香荷接茬:“猪肉得买。”
刁氏想想又说:“还得买个带锁头的小箱,否则荷包不够放银钱的。”
徐香荷:“米面也备一些吧,放我屋子里,要不然冬天婶子没办法下船,咱们又要日日啃干馍了。”
刁氏看了眼褚朝云,“茱萸你还要不要?我晚上想办法托蕙娘装个病,明个去送饭时在去集子逛逛,若是有再给你买些回来?”
徐香荷还想提吃的,但是一想他们赚得是八百文不是八百两,就扁扁嘴,不说话了。
徐香荷是个小吃货,这一点褚朝云早就了解,但日子过得清苦,也就只能盼着每晚吃顿好饭了。
所以她很能理解徐香荷。
正说着话,褚朝云便听窄道的木梯一头,钟管事喊了她一声。
三人听得一个激灵,尤其徐香荷眼瞪得老大,急切地指指那些银钱,似是想说,“难不成这事被钟管事发现了?”
褚朝云默默摆了下手,叫他们把钱放好,起身飞快迎了出去。
钟管事见她出来了,一扭身,又从木梯上去了。
暗仓里湿冷,异味又大,管事们无事并不肯登三宝殿。
褚朝云内心打鼓,面上却半点也没显露,她佯装乖巧的跟着管事出去,上到船板后,钟管事才说:“去给姑娘做点吃食,有位姑娘三日没进食饿昏了,你荤素搭配着自己看着弄吧。”
一听是这事,褚朝云顿时乐开了花。
看来不用麻烦蕙娘装病了。
钟管事见她眯着眼笑的灿烂,不由打量几眼,突然也笑起来道:“心情不错?看来你挺愿意进厨房做饭的,要不要我推荐你去跟厨娘学个手艺?”
褚朝云朝钟管事行礼,继续笑:“那我学成之后,第一个做给您尝尝?”
“你想得美。”
钟管事白她一眼,转身又下船去了。
褚朝云得了这个好消息,立刻跑回了刁氏那,说完这事后又道:“对了婶子,您下船先去刘老板那一趟吧,上次宋小哥的钱……”
“我知道我知道,这事你就别操心了。”
刁氏也是个不习惯占人家便宜的,心中自然惦记着这事。
不过方才那一盘算要买的东西……没攥热乎的八百文也就所剩无几了。
徐香荷心痛的呼天抢地,褚朝云倒是没那么想不开,她稍稍安抚徐香荷后,又看着刁氏说:“婶子……还有点事我想拜托您——”
话未完,后脑勺就挨了刁氏一下。
刁氏打得极轻,语调却是不满:“有话直说,跟我你还拜托什么?没得这样讲话寒了我老婆子的心!”
褚朝云吐吐舌头,随即一清嗓子,也不过分讲究礼数了:“就是想说,您要是在刘老板那看到了宋小哥,那就再帮我给他捎句话吧。”
食盒递到刁氏手上,褚朝云亲自送她去到艞板那处。
远处的看守不是赵大,工头偶尔偷个懒,鼻子一耸一耸的,似是正探着空气里飘来的香味。
这会儿的气味有些庞杂,除却花船雅间和几只渔船里的饭菜香,身侧集市的小摊贩们,也开始了叫卖吆喝。
有一瞬间,褚朝云生出一种想要迈下船去的冲动。
琳琅街头,烟火人间,女子止步在船栏时不禁回望花船一眼——
我该怎么,才能彻底离开这条船呢?
有人说,人的欲望是一步步生出来的。
褚朝云也是。
褚朝云目送刁氏离开,刁氏却不知身后之人所思所想,妇人拎着还不算太沉的大食盒走入街市,将女子的话牢记心中,提步便往面食铺子去。
还没到近前,就听灶台后的刘新才高声喊道:“热乎乎的鱼丸汤一碗,焦香美味的虾饼两份~”
听罢,刁氏忽然哭笑不得起来。
她几步走至近前,见刘新才忙活的鼻尖直冒汗,便看着人道:“如今柳老板那儿可都卖上新货了。”
这一说话,刘新才从雾蒙蒙地烟气里抬起头,不知所措地“嗯?”了声。
刘新才上次和刁氏说柳文匡此人贼的很,她回去便说给褚朝云听,褚朝云就记住了。
所以褚朝云才特意让刁氏跑这么一趟。
刁氏从食盒里取出鲜香料和麻辣料各一包,打开一个先递上,手刚挪过去,调料味就混到了烟气中,料香袅袅迅速在四周弥漫开来,引得路人都频频侧目。
棚子下,食客刚夹起虾饼咬上一口,便寻着味道望过来:“刘老板,你弄得什么呀?好香啊!”
刘新才神情错愕,看着刁氏也不由得说了句:“什、什么呀?好香啊……”
刁氏按照褚朝云教给她的话复述一遍。
刘新才琢磨了下,想起柳文匡已经卖上了,才“啧啧”不满道:“好个滑不溜丢地柳老板!”
说完,才又恢复一脸笑模样的跟刁氏讨教:“刁娘子,这料都能怎么吃?还请您告知呀。”
柳文匡开的是酒肆,压根不卖吃食,这一点刘新才深知。
刁氏听后先是朝他锅子里的汤水努努嘴,而后又小声说:“柳老板不是也会卖些下酒的小菜么?这料用作凉拌也是可以的,反正你自由发挥,怎么用都行。”
“煎炒烹炸?”
刘新才低声询问。
刁氏一点头:“行的。”
“好嘞,先来十包尝尝鲜~”
刘老板二话不说掏出五百文。
刁氏的表情,便和褚朝云收下蕙娘那一串子钱的反应差不多了。
这会儿她才深刻体会到为何褚朝云那般高兴,敢情这收钱的事,就是叫人心神振奋啊!
这边的事办妥,刁氏又拿出一份银钱,也是用纸包着,是上次褚朝云给她,叫她还给宋谨的。
刘新才看她还有话说,便没急着煮下一锅。
刁氏掂量一下纸包道:“刘老板,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小宋的?”
“小宋?”
刘新才乍听有些懵:“哪个小宋?长什么模样?”
刁氏一时情急忘了说全名,忙纠正:“对,叫宋谨,高高瘦瘦的一个小伙,你是不是认识?”
她问完,这边刘新才还没来得及回应,那边便响起一声:“可是有人要找我吗?”
刁氏一回头,身后说话之人可不就是那日才见过的宋谨么。
宋谨面容带笑,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素色袍子,刁氏扫量去一眼,见这小伙子连换件衣裳的银钱都没有,自己还霸了人家银钱好些天,着实有点过意不去。
其实刁氏不知的是,这袍子并非常服,而是府衙里发的工服。
但买不起好衣裳也是真的。
这下见到正主了,刁氏也就不再耽搁刘新才的生意。
刚好宋谨是过来吃饭的,二人便一起去到棚子底下,寻张空桌坐了下来。
远处的刘新才只是往这边望来一眼,也不问宋谨要吃什么,就轻车熟路开始备饭。
刘老板打开一包带着辣气的调料,思想一番,用小勺取出些,放进给宋谨准备的那只碗里。
刁氏一坐下,就赶忙把银钱递过去:“小宋,上次的事多谢你了,我还怕今个见不到人,不能当面再道一次谢。”
宋谨接过也没点数目,就那么随意的揣进衣襟,“不用道谢的,婶子,古语不是有云,君子当贵人贱己,先人而后己么。”
宋小哥讲话温温和和,但说出的话却和这身装扮实在不符。
花船上常来一些富户家的小公子,一开口也是满嘴的“之乎者也”文绉绉地,但那些才俊面上皆是浓郁的书卷气。
并非刁氏以貌取人,她只是没想到宋谨还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人。
但她一介妇道人家,并不太能听懂这话。
刁氏娘家也不富裕,没银子送她去私塾念书不说,还因家中小闺女病重需要银钱,早早就将她卖给了一个杀猪的。
往事不堪回首,刁氏从悲苦中转回神思,或许是出于好奇,便随口问了那么一句:“小宋,上次匆忙也没说上几句,你平日里是做什么营生的啊?”
“说出来怕婶子会害怕,还是算了。”
宋谨笑着给自己和对方各倒一杯热水,端起面前这杯,先喝了一口。
他的态度依旧温润,眼中不卑不亢,像是感觉不到旁人看他时的异样目光。
只是他越如此,刁氏就越想知道:“嗐,老婆子我连杀猪的都不怕,还能怕什么呢。”
宋谨诧然,随即弯着眼梢回应:“我是府衙抬尸体的。”
刁氏虽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惊了一瞬,想到普通百姓一向对“抬尸人”敬而远之,将此职业视作猛虎恶鬼,倒是唏嘘着叹出一声:“真是难为你了。”
“还好,能好好地送人一程,也算是给自己积福报了。”
不知不觉坐了半晌,刘新才弄好的吃食也端上了桌,宋谨看着碗里那红红火火一片,不禁讶道:“刘哥,这是?”
“我把这扁食凉拌了下,你尝尝味道。”
说着,又将装有一碟炸鱼丸的小食也推过去:“见天的抬尸也累得慌吧?喏,你刘哥请你吃的。”
刘新才说完,一脸期待地盯着那碗刚研究出来的凉拌扁食,像是很着急叫他尝上一口。
宋谨满面费解,再一看坐在对面的刁氏,表情竟也和刘新才如出一辙。
“……”
宋谨只得在二人热切地目光里,夹起一只蘸了麻辣料的扁食放入口中。
须臾,舌尖尝到一缕辣香,宋小哥眼眸微怔,随即便点了下头,“好吃,很独特的味道。”
刘新才见他一脸真诚的夸赞,不似装假,便心中有数的笑着走开了。
随后,宋谨又去夹那炸丸子,尝过之后神色便出现了片刻异样。
刁氏知晓这是褚朝云做的,恐怕客人反馈不好砸了生意,忙关切道:“怎么?这炸食不好吃吗?”
“没有。”
宋谨回思了下,那抹异样还停在眼底:“只是觉得这味道有几分似曾相识,可能从前在哪里吃到过吧。”
刁氏不知他和褚郁的渊源,更不知宋谨吃过褚朝云的炸鱼杂,但褚朝云交代的事她还是要办。
妇人面露为难,从食盒中取出一包油纸封好的虾饼,然后说道:“有件事婶子想同你说说,不应也没关系,也是我家姑娘实在求助无门,且我们又谁都不熟识……”
宋谨目光落在那油纸包上,走神了片刻,随即笑道:“婶子且说,若我能办到,定会相帮的。”
刁氏视线投到对街胡同里,而后慢慢把事情讲了一遍。
褚朝云想拜托宋谨给褚郁送些吃的,毕竟有日子没看到褚郁往船上搬货了,恐怕这少年出了什么问题。
但褚朝云和刁氏所想差不多,那处看管甚严,宋谨多半是进不去的。
如若见不到褚郁,这包虾饼便全部赠送给宋谨了,要是见得到面,吃食分给褚郁一半就好,总不能叫人白白跑腿。
刁氏说完话,见天色不早了,她还得赶着去给姑娘们送饭,就站起身拎上食盒准备离开。
宋谨方才听完,倒是说了句,“放心,我见得到人。”
不过刁氏只当宋小哥是在宽她的心。
走出棚子,妇人又回头看宋小哥一眼,再次叮嘱道:“那伙人凶得很,能送便送,送不了就算,千万不要和他们起冲突,万事以保全自己为先。”
宋谨笑着应了声“好”,又低下头去认真吃饭-
刁氏回来时,手里除了一只大食盒,还大包小裹提了好些东西。
不过每到这个时节,刁氏总会下船去帮大家伙采购些御冬之物,管事们这会儿便懒得管,毕竟船娘病死也算是他们的损失。
刁氏把能放在明面的都拎在手中,一些不好给旁人看的,比如猪肉和米面,她就装在食盒里。
褚朝云一早就在船头等她,看到刁氏上来,忙接过一些物什帮着分担重量。
往回走时又撞上赶过来的徐香荷,徐香荷刚从小船回来,载着客人游了一圈蕤河,心中也一直惦记刁氏。
三人步履飞快回到隔间,一关上房门,徐香荷就忙在那一堆包裹里找出两双棉鞋。
“太好了,棉衣棉裤加棉鞋,今晚还能吃上红烧肉,这回咱们真过年了!”
徐香荷乐的眉飞色舞,又动作飞快的把两罐米面提回自己屋里去。
这里没有现世用的塑胶袋,装米面用的都是罐子和瓮。
刁氏累的腰酸背痛,一边揉着腿上床去盖了被子,一边把剩回来的银钱连并刘新才那五百文都给了褚朝云。
褚朝云给他们一些,自己又留下点。
女子坐下来,拖不得半晌,就心心念念的问了句:“婶子,可见到宋小哥了吗?”
“见到了!”
刁氏知晓自己此番下船,这丫头最惦记的便是这件事,自然也不会迈什么关子。
尤其是想到那做派端端正正的宋谨,妇人难免欣慰,觉得他们运气真是不错,便又感叹一声:“真是好巧。”
褚朝云眼眸睁大了些,又往刁氏身边挪两下,离得近了,这才小声询问:“那……他可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刁氏深重地点了下头。
而后,便把二人见面后的一系列对话都完完整整说了一遍,除却宋谨讲的那句文绉绉她学不来,却还是不忘夸赞这小伙一番:“小宋人是真的好,我老婆子好歹活了这许多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思虑片刻,刁氏表情略微一变,伸手握住褚朝云,叹息道:“只不过那小哥虽对你的事满口答应,我也看得出他是真心愿意帮忙,但你弟弟那……也的确不是那么好接近的。”
刁氏没把话说的那么直白,但褚朝云还是能听得懂。
宋谨热心,愿意相帮。
可自己最好也别报太大希望才是。
其实刁氏不说,褚朝云也明白个中道理,她轻轻点了下头,没在言语。
话题到此,屋中一时间氛围有些沉闷,二人正欲再说些别的,便听窄道里侧“噔噔噔”一阵灵便的脚步声响,不用想也知是徐香荷那姑娘。
徐香荷得了新鞋兴致正高,连开房门也是冒冒失失“咚”的一声。
一张笑脸挤进门,褚朝云和刁氏便都不赞同地看向了她。
刁氏张了张口,总归是岁数大了不太愿意说这妮子。
褚朝云却是故作把脸一拉,伸手点点她的方向,小声道:“别——嘚——瑟——”
女子说话时面上藏不住笑,很快表情就崩了。
徐香荷捂着嘴“咯咯”直乐,缠人精似的凑上来抱着她手臂摇晃,“别气了嘛~好朝云,我这不就是因为穿上新鞋子太高兴了嘛!”
刁氏失笑的看着她:“你求饶的倒是快。”
徐香荷咧着嘴笑意放大,抬腿将两只脚丫对在一块,“好看吗好看吗?”
徐香荷整个一副“小孩子求夸夸”的样子,这下连褚朝云也哭笑不得起来,“你什么时候穿上的?我怎么没注意?”
“你和婶子忙着说话当然没注意到我,我提米面回去的时候就把鞋子拿上了呀。”
徐香荷说话一股子酸味,引得褚朝云和刁氏更要发笑。
虽说二人年岁相差不大,但褚朝云可没她这个心气儿,这或许也和她穿越的经历有点关系,毕竟比起大祁,现世的好东西她见过更多。
褚朝云从食盒里找出自己想要的茱萸,对比之前买回来的那批,这次的品质不如从前。
不过也不妨碍食用。
毕竟这小东西过季了,还能买得到,全靠刁氏差点走断了腿。
褚朝云偏眼看向刁氏,妇人腿上盖着被子,一只手还不停的搓着膝盖。
她在心中微叹,而后看着他们温声说:“今晚上给你们做好吃的,我先回去把茱萸穿上。”
风干茱萸还需些时日,多备点货总是好的。
徐香荷正对着食盒里那一大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流口水,见状便跟着起身,“你快去把新鞋换上,你那旧鞋子四处漏风,后补的布都碎了,一走路芦苇乱飞,别把脚给冻坏了。”
说着,从褚朝云手里抢过茱萸,“我去你房里弄这个!”
“你……”
褚朝云还想再说点什么,徐香荷已经作势要开门:“好啦好啦,我见过你怎么风干茱萸,放心我行的!”
说罢,似是怕褚朝云再啰嗦,一溜烟就跑走了。
穿个茱萸不是什么高难度的技术活,褚朝云当然知道徐香荷能做好,或许是因为这姑娘的性子有时毛毛躁躁,她总想多叮嘱两句。
褚朝云低头换了新鞋,来回在隔间里走几步,会心一笑。
果真就像徐香荷说的,真的很暖和-
当晚花船一歇业,褚朝云便拎着食盒打算上去做饭。
走到挨在厨房一侧的那条路时,女子忽然停下脚步。
这一侧背对西码头,由于被上方的雅间遮挡了视线,她并不能看到水街河岸整夜不息的灯火,当然也看不到褚郁和褚惜兰所住的院子。
褚朝云站了好一会儿,走进厨房将食盒放下,便快步去到木梯那,大步流星上了台阶。
她一口气走至三层,几个雅间的房门都朝一处敞开着,屋内的挂画和字幅散发着幽幽墨香,偶尔也能闻到弥留在空气里的脂粉香味。
远处,看守倚在岸上的木桩下,并不敢因陷入夜色便开始偷懒。
但视线也没往船上瞟。
褚朝云只是去到三层,又不是跳河逃跑,看守懒得管她要做什么,反正无论做什么,也飞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褚朝云借着长街灯笼下的一点光,往褚郁所在的方向看,随即又觉得自己傻。
都已经这个时间段了,褚郁他们多半是睡下了,而且宋谨就算真要去找褚郁,大概也不会这个点出现吧?
褚朝云只看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又扶着扶手往下方走。
身影隐没在厨房门前时,长街一侧,“哗啦哗啦”的推车声就响了起来。
隔着数丈远的长街月下,穿着工装的宋谨正走的不紧不慢,他一如既往地要将车子推进那条死胡同,而一旁的看守也一如既往地觉得他晦气。
“呸!”
看守每次看到他都要偷偷啐上几口,但其实也并不太敢明目张胆。
从前宋谨瞧出他们那满脸的嫌恶相,基本上是不搭理的,也不知怎的,这次他在推车路过看守身旁时,突然就停了一下。
板车上空无一物,轮胎磨损到看不出的痕迹里却弥漫着片片深红,那红是一重叠着一重的,凝的蜡油一般,几乎已经粘死在了车痕缝隙里。
刚巧,车轮压过土路时,硌到一块凸起的小石子。
沉重又刺耳的“吱嘎”声仿佛车轮没油似的,一声擦地的长鸣磨得那看守心头猛地一震。
他们本就忌讳这个带有晦气的行当,这会儿宋谨就那么盯着他看,直看的那看守浑身发颤。
“你、你干嘛?!”
看守喊出这句时,嗓子都差点劈了。
宋谨垂眸,视线落在空车上,说话时面上却依旧是一片温和:“只是想好心提醒你,今晚上需得注意一些,你看,都下雾了。”
看守不明所以,但往远处瞧时,确实是白茫茫一片。
其实宋谨过来前就已经有飘雾的迹象,只不过这会儿要更严重些。
看守心中发抖,再开口时差点咬到舌头:“下雾是老天的事,用你提醒,关你屁事?!”
宋谨听罢微微一笑:“没,只是忽然想起七天前十字街口那桩惨案,好像就是这个时辰发生的,嗯……”
小伙再次深思,而后幽幽道:“真巧,当时也下了雾。”
说完,宋谨收起面上那抹笑,神色平淡的又继续往前走。
他刚走开,看守憋了半晌的嘴巴就开始大口呼气,冷雾呼进嘴里也顾不上凉,满脑子只剩下“七天前”“惨案”“真巧”等等一系列的关键字眼。
他们这些人手上多多少少是有人命的,其实人命多了,很多事并不会特别在意。
可宋谨却非要在这个关口上提醒他。
尤其,还强调了是“七天前”。
死了七天……
看守半弯着身,目光闪烁继续觑向那片浓雾,嘴里念念叨叨不停,“死了七天,死了七天……”
既然死了有七日,那今天该是什么日子?
他有点挺不住了,脑子嗡嗡直响,甚至连十字街口到底有没有发生惨案都不敢细思,自然,也就没注意到宋谨刚刚推过来的车上,其实并没有尸臭。
宋谨将推车和其他板车并排停好,就寻了墙角的空位靠坐下来。
他瞟一眼漆黑的茅房门,以及紧挨茅房的破屋子,低低学了几声野猫叫。
没一会儿,褚郁就鬼鬼祟祟从屋子里溜出来了。
其实上次宋谨帮他打死了老鼠后,褚郁就跟宋小哥有了个约定,什么时候对方想找他聊天,就学几声猫叫。
白天刁氏提起褚郁时,宋谨也惊讶了下。
没想到自己随手救的小孩竟是刁婶子认得的人,他意外帮了刁氏,人家姐姐又来拜托他看弟弟。
宋谨是信缘分的。
一时间,他对褚郁的姐姐有了点好奇心理。
褚郁刚一坐下,宋谨就偏头看他:“小郁,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褚郁刚刚已经困得迷糊,被询问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支支吾吾“嗯”了声,挤着宋谨坐下,才重新感觉到了一点暖和:“你问的是我亲姐姐吗?”
“是。”
宋谨心想,毕竟是冒了风险托他来看弟弟,这世间自然是最亲的人才会如此惦念。
褚郁也忘记问他为何突然想知道这个,少年裹紧衣衫,低声咕哝道:“我阿姐叫褚朝云。”
“朝云?”
宋谨微微思索,随即笑道:“巫山巫峡杨柳多,朝云暮雨远相和……很好的名字,你阿爹取的?”
褚郁摇头:“是我们村口的教书先生,听说他刚来就赶上我阿姐出生,我爹娘都是粗人,不懂取名字,就请先生给取了一个。”
似是说到趣事,少年捂着嘴巴憋笑道:“我堂姐一开始也不叫褚惜兰,她叫褚大丫,大伯父见我阿姐名字取得好听,就也请先生重新改了一个。”
宋谨“呃”了下,不知该说什么好。
随即又似想起什么一般,诧异地看向褚郁:“那若是先生没来,你阿姐岂不是叫——”
“对啊!”
褚郁点点头,一副“你真聪明”的样子:“我阿姐差点就变成褚三丫了。”
第34章 三更
两人贴着墙根小声说话,这句话说完,褚郁自己也憋不住乐。
少年笑的很轻,也很压抑。
其实褚郁很想放声大笑,因为从前他们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吃饭时,他爹总会讲笑话给他们听。
那些笑话都是阿爹下田干活,从其他人那边学来的,毕竟小村庄偏远,赶个集都要挑担子走十里八里的,实在没什么娱乐活动可做。
不知想到了什么笑话,褚郁小身板一抖一抖,宋谨看得出他憋得慌,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少年捂着嘴巴“嘶”出一声。
宋小哥在府衙做事,需时时刻刻警醒着,所以这察言观色的本领也算是练出来了。
他微偏过头,盯着褚郁一张泛白的小脸,轻问道:“可是受伤了?”
褚郁听罢神情一怔,而后咬着嘴唇猛摇摇头:“没、没有。”
他的确是受伤了,伤在肋骨的位置,所以一笑皮肉跟着牵动,才会有点痛。
几日前,他们这里新来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劳工,许是身子弱没受过什么苦,一来就病着,眼看没人管就要去阎王那报到了。
褚郁心善,实在看不过去,就想着帮帮他。
忽的一日,他们要往管事的院子里搬货,褚郁便发现那些封的严严实实的小箱子里,有几箱像是草药。
御冬不只是船娘们的事,赵大他们也要准备起来。
或许是过往几年,连年的天灾让大家伙养成了习惯,哪怕药铺就开在很近的位置,大家伙也一样没什么安全感,草药和粮食必须放在自己家里,才能够放心。
太复杂的草药品种褚郁不认得,但简单的止血、养气血的药他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毕竟家里干农活受个小伤是常有之事,谁家不备一点呢。
那同龄的小劳工半死不活躺在草垫子上,每日出气多进气少,褚郁早晚都能看到他,连续几日,少年的心就彻底动摇了。
他趁着搬箱子的时候偷拿了草药,当时幸运并没被发现,可是回来给小劳工用时,因为气味太大直接就被看守抓到了。
一顿鞭子虽说难免,但好在也算保住了对方的命。
褚郁不想跟宋谨提这个,免得宋谨会担心。
但他到底年纪小,伸手揉肋下的动作已经出卖了他。
宋谨身上并没揣药过来,但也没打算追问。
他带着褚郁走远一点,至少要离茅房更远一些,然后才从怀中拿出油纸包好的虾饼。
“喏,你姐姐托我带给你的。”
褚郁乍听之下有些懵。
须臾,少年抿抿唇,怔愣出一句:“你、我、我姐?!”
宋谨微微一笑,将一包虾饼都放进他手里,温声应道:“细节我就不跟你说了,但吃食味道太大,你还是在这里吃完最好。”
宋谨不能在这里久留,褚郁也不能出来太长时间。
虽说他刚刚三言两语吓唬住了那名看守,可若是逗留太久,总会让人疑心。
只是想好好吃顿饭实在太难,褚郁刚准备分些给他,熟悉的“吱吱吱”又扰起人来。
这次从墙头爬来了五六只老鼠。
月色下,浑身硬毛、胡须竖着的老鼠们从上方一跃而下,几乎没给褚郁喘气的机会,就奔着他的方向扑了过来。
宋谨本想起身帮忙,身旁少年却快速将油纸包丢回给他,嘴里说着“别让这些畜生抢走我阿姐给我的东西”,然后迅速拿起墙边立着的木板,对着老鼠狠抽过去。
只不过,小少年第一次跟老鼠战斗经验不足,这一下不但没打到,还被反咬一口。
但老鼠只咬住了他的袖口,没深入到皮肉。
褚郁厌恶的一甩手臂,老鼠就被甩飞出去。
宋谨站在一边看着他垂下来的那只手,指尖正微微发颤,再一看,连小腿肚子也是颤的。
于是,宋小哥轻开一声口,说道:“动作要快些,盘算一下它们扑过来的方向,照着那个位置打试试。”
因为老鼠不会等他现场教学之后在行动,所以这一系列也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他不指望褚郁能完全明白,只是目光定定的瞄着少年和老鼠,若是褚郁真应付不来,他再帮忙。
但褚郁还是有几分聪明劲儿的,反应过来之后,便尝试着改变战术。
又一次挥动木板时,总算打中了一只。
但很可惜。
只是打中,却没能打死。
那老鼠被板子抽的昏厥一刻,随即,就又恢复过来。
褚郁惊讶之余,也知道要求助宋谨,便一边打一边问:“宋大哥,怎么办?它们怎么不死啊?”
宋谨尴尬地挠挠头,“劲儿用的太小,要不你把它们当成仇人来揍?”
这句话,俨然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宋谨一说完,就见褚郁腿也不抖了,声也不颤了,盯着老鼠们的眼神越发凶狠。
小少年举起板子,不顾肋骨下的痛楚,对着围上来的老鼠一下下狠拍过去,边拍边轻吼着——
“该死的赵大!”
“天杀的李婆子!!”
“你等着三婶,我不会放过你的!!!”
身后的宋谨:“……”
小小年纪仇人还挺多。
不过,虽然教学过程有些曲折,但结局还是美好的,褚郁第一次亲手解决了那些老鼠,人便有点兴奋了。
宋谨抬手帮他抹去额上的汗珠子,又把虾饼递过去:“你就在这里吃完吧,我该走了。”
其实宋谨的叮嘱,是不希望他再发善心回去投喂那小劳工,因为身处险境没能力自保的情况下,胡乱帮人有可能害人害己。
这也是他落魄之后,学会的第一个道理。
褚郁重重点头:“放心吧宋大哥,我不会再那么莽撞了。”
“明晚给你带伤药来,还是这个时候。”
宋谨走远几步,褚郁却飞快追上他,将油纸包一分二位,把虾饼塞进了他的手里。
宋谨从死胡同里出来时,看守已经站直了身体,目视前方,看上去似乎比刚刚被吓时的状态好了许多。
不过他还是捕捉到了对方的一丝紧张,以及抖动不停的嘴角。
宋小哥不在意地笑了下,一边往住处走,一边低头去看手里的虾饼。
尽管已经放了几个时辰,但味道依旧如刁氏给他时那般,香而不腻,吃起来还能爆汁。
他不禁思索了下,这位朝云姑娘当真好手艺-
然而,手艺好的朝云姑娘并不知短短一刻钟会发生这么多事,她此刻正在厨房忙的轰轰烈烈。
现如今她来厨房的次数多了,俨然已经驾轻就熟。
厨房里哪些食材备得多,哪些需要现准备,什么东西用了不会被发现,什么动不得,她简直门儿清。
她知道后厨备有不少的糯米,这便取了瓢来,眼不眨心不跳的盛出一大勺子。
反正之后会补上。
每次拿了厨房的东西褚朝云都会补上数目,倒不是说她多好心要给管事们省银子,主要这些食材都是厨娘再用,没哪个厨师不清楚自己的米翁剩了多少米。
她不过是打个时间差,短暂应付一下。
今晚除了红烧肉,褚朝云其实更想吃些别的,而想做的这道菜即便是从前在现世,她也就只在饭馆吃过一回。
而且当时那位厨师做的,并不叫她满意。
褚朝云做饭有点随心所欲地感觉,不会特别讲究什么必须配什么,只要不违背一些常识,不会给身体造成损伤,她都敢下手去弄。
她先将那一大块五花肉洗洗干净,按照红烧肉的标准切出一盘来,剩下的,就切成梅菜扣肉一样的大薄片备用。
准备好食材,褚朝云先给徐香荷和刁氏做红烧肉。
出锅她也没等,直接端下去叫他们先吃,毕竟肉冷了就腻人了,尤其是肥肉的部分。
徐香荷虽说一早就在敲碗等饭,可一看到褚朝云又要接着去忙活,便惊讶道:“你不吃吗???”
“还有一道,我做完就来。”
“那我们等着你。”
徐香荷和刁氏互看一眼,坚决不动筷子。
褚朝云拍拍她的肩膀,催促道:“别等,先吃,而且……我不爱吃红烧肉。”
她对红烧肉的执念不太深沉。
如果是刚来什么都吃不上的时候,自然就很想吃,但马上就能吃到自己想吃的东西,褚朝云大方的请二人直接光盘,留都不必留了。
返回来后,泡了水的糯米也差不多了。
褚朝云随手在筐里拿了一把青菜,切碎之后琢磨了下,又拿出两块切好的大片肉,也一并切碎跟青菜拌在一起。
搅拌均匀撒料,放糯米,还放了一小把舂好的白米。
从橱柜里翻到一只大小适中的陶罐,洗净擦干底部,把拌好的食材平铺在下面,又在上面摆了一圈大片肉。
她爱吃辣,所以拿出一包自己调制的麻辣料,料包放入碗中用温水冲开,然后往大片肉上浇了一层。
准备就绪之后,褚朝云在大铁锅里添水,架起架子,上面放着陶罐。
一扣锅盖,来了一个隔水炖。
等食物出锅,褚朝云撒入一点葱花点缀,端着回来隔间时,那盘说好要光盘的红烧肉还剩下一半。
徐香荷的口水简直要垂到地上,但她和刁氏怎么都不肯吃完。
褚朝云哭笑不得的将陶罐放下,有点烫,捏了下耳垂散热,然后就拿着饭勺子在陶罐里一下一下的搅拌起来。
随着她的动作,味道徐徐飘出,徐香荷和刁氏便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因为他们知道,这小陶罐里的食物,可能真比红烧肉还香!
看到二人热切的目光,褚朝云都不用去问,就猜到他们想说什么。
女子笑着坐下来,主动介绍道:“这道叫作辣味糯米饭,我用白米和糯米一块蒸的,不过没做成甜口,咸香的更好下饭~”
她说着给二人各自盛出一碗,因为今日又购了新米回来,所以褚朝云还是很舍得放的。
其实这道应该叫作腊味糯米饭,原先吃过的那次,饭馆厨师用的并非焯过水的白肉,而是油香味美的腊肉。
不过要什么自行车,能仿出这样一道成品来,褚朝云还是相当满意的。
正所谓食材不足调料来凑,所以她才在码好的猪肉之上洒了些冲好的调料蘸水,这会儿盛在碗中的米粒黏糯晶莹,又裹着一股热乎乎的辣气,闻的身旁二人口水简直要流三尺长!
徐香荷吃的最是开心,一口糯米一口肉,边吃边和褚朝云说话:“以前过年时,家中会给我们小辈买米糕,米糕你们吃过没?大概也是这种黏糊糊的,但味道是甜的。”
“用了……饴糖吗?”
褚朝云向来对他们口中谈论的吃食很上心,所以停下筷子想多问几句。
不过很可惜,她对古代的糖类知之甚少,似乎也就知道饴糖这么个东西。
但古代的糖应该是很珍贵的吧?
褚朝云问完,目光便落在还剩下一半的红烧肉上,因为做这道菜是需要放糖的。
不过她刚才翻遍橱柜上下,也没找到现世用的白糖。
所以她用的是厨娘备着的那坛蜂蜜,但若是糖真的很贵,想来蜂蜜也不会便宜。
而她也并不怕钟管事发现。
因为钟管事准许她进厨房的时候,已经告诉过她,只有瓜果蔬菜、肉类等一些食材不准动,诸如猪油,调味品,蜂蜜这样算得上是调味的东西,是可以使一些的。
褚朝云原本只是在询问徐香荷关于米糕的事,可莫名想到钟管事后,她便有些跑神。
那时的止血药到底是谁给的,她尚不清楚,不过她确实怀疑过是钟管事。
而现下想想,有些事就更觉得微妙了。
假设她的猜想成立,那么钟管事为何要偷偷给她药?为何要允刁氏可以随意下船?又为何默许她用厨房里的调料呢?
真就不怕刁氏中途会跑,会去府衙举报这条船的事情?
也不怕她会利用那些调料擅自开小灶??
正想的神游天外,眼前徐香荷的黑爪子就不停乱晃,直到她彻底回过神来,对方才哭笑不得的说:“朝云,你怎么连吃肉都会走神的呀?”
褚朝云刚刚意识回笼还有些心不在焉,她定定瞧着徐香荷,徐香荷就忙不迭回应她刚刚问的那个问题。
“是用的饴糖,但大酒楼里的米糕用的则是蜜糖,不过相对的,价钱也更高些。”
“那……口感如何?好吃吗?”
这个,才是褚朝云最关心的。
徐香荷盛了一满勺的糯米饭,却不忙着往嘴里送,“就是粘粘的,甜甜的,没什么特别的味道,说不上来好不好吃,不过儿时应该是觉得好吃的吧……毕竟只有年节才会出来卖几日。”
说到这个,刁氏也要插上一嘴:“米糕这里也有,跟香荷他们家乡卖的那种差不多少,不过平时也一样见不着卖。”
褚朝云微微点了下头,心想,看来这甜甜的东西价格的确是不便宜。
她默默吃下几口饭,又去夹已经凉透的红烧肉,蜂蜜做的红烧肉她还是头一回吃。
不过虽说是冷掉了,但那层裹着汁水的甜味儿却变得更为浓郁。
碗里的糯米饭三人都还没吃完,也放了好一会儿,可能是太黏糊的关系,表面的米粒就有些凉了,不过用勺子从下往上翻搅,里面依旧是热气蒸腾。
黏香的热气飘起,不停扑着面颊。
褚朝云和徐香荷夹红烧肉的动作同时一停,互看一眼彼此,就将夹起来的两块肉各自埋进饭粒中。
二人从筷子换到勺子,学着孩童吃饭那般,把碗里的肉和米饭全都捣碎在一块。
跟着一大口下肚,糯米饭的口感果然又提升了一个等级。
二人对着笑起来,而后都催促着刁氏也去尝尝看。
最后,褚朝云吃干净碗里的饭后,看着米饭拌肉怼出的油汁还粘在碗边,心说,还是多种食物搅在一块口感更突出些。
所以那个米糕,怎么就非得是糯米加糖?
太单一,不可取。
吃过饭时间也就不早了,虽说这棉花已经买回来了,但褚朝云乏得很,说什么也要明天养足精神在装枕头和被子。
褚朝云吃到合口味的糯米饭,连做的梦也是香甜的-
翌日又轮到她清扫雅间。
褚朝云想着,等会儿吃过早饭先去把棉花弄弄好,就赶着早的提了桶水先去楼上干活。
西码头今日比往常要安静不少,那些在赵大手下劳作的劳工们也都纷纷杵在一旁,像是在等着什么。
因为褚郁也在队伍里,且少年年岁浅,个头还没长起来,和他们站在一处时便分外显眼。
如今褚朝云在船上和刁氏、徐香荷也算是组成了三人小分队,三人抱团同进同出,除了互帮互助,偶尔一起唠嗑解闷日子也变得好过不少。
而褚惜兰虽说才上船不久,但春叶和蕙娘知道她同自己的关系,便也会时不常照应一下。
他们姐弟三人中,褚朝云最担忧的,就是褚郁了。
以往每次她站在三层往西码头看时,小少年总是独自一人闷不吭声地搬货,偶尔做的不好,还会被其他人嫌弃,被赵大教训。
褚朝云放下盛了半桶清水的木桶,突然有点不太敢往那个方向看。
她低头擦了两下雅间的雕花木门,一个没忍住,还是望去一眼。
褚郁之前那几日没露过面,若想知道原因,恐怕还得等刁氏下次遇上宋谨再说。
就在她若有所思的望着那处时,忽的,人群里站起一人来。
站起的少年看着和楚郁年纪相仿,乱草一样的头发披在肩后,面色灰败的明显,即便褚朝云跟他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然看出他状态不佳。
少年身穿和褚郁差不多的短打,衣衫上面遍布着长短不一的口子,从内里渗出的血渍像是已经凝固多日。
一眼望去,风吹就倒似的单薄。
褚郁等待期间,一直低着头不知在干什么。
褚朝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在看地面,现在想想,大概是那陌生少年一直坐着,褚郁是为了跟他说话,才弯着身子的。
那少年是谁?
新来的吗?
褚朝云怔愣片刻,远处的马匹传来几声长鸣,一车车货物被驱车的工头赶过来,劳工们系好幞头,像是准备要开工了。
褚朝云也不敢在耽搁,重新投湿布巾,也迈步进到雅间去。
一通忙碌擦完了三层,提着脏水桶又下来时,褚朝云还没等过去拿馍,就被钟管事先叫住了。
钟管事和她对上视线,微眯了下眼,像是在犹豫什么。
直到半晌都没说出一句来,褚朝云便撑起一抹讨好笑意,预先问道:“管事可有事需要我做吗?”
她往厨房瞟了瞟,便觉得今个真的挺怪。
因为就连平日早早过来准备吃食的厨娘也没在,厨房的烟囱没有一点烟雾,冷锅冷灶的看着便毫无人气儿。
褚朝云微讶着挑了下眉,收回视线时,钟管事仍在看她。
似是又看几眼,钟管事眉宇一蹙,然后才语调平淡道:“你……去厨房给姑娘们做饭。”
褚朝云“哦”了声,还以为是什么事。
随即,她又习惯性的问了声:“要做几位姑娘的?”
“所有。”
褚朝云下意识点点头,在心中跟着默念了一遍“所有”这个词。
念完,人就呆住了。
钟管事就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
妇人先是犀利地哼出一声,而后又白她一眼道:“今儿这份数是多些,一个食盒恐怕不够装,我叫人去给你多找几个过来,你先去做就是。”
既然要做这么多人的饭,想来管事们也不会允许刁氏下船去送了。
褚朝云小算盘落空,刚在心中道一声“可惜”,对面的人就又发话了,“既然要拿那么多食盒过去,刁氏一人的力气是不够的,一会儿你跟她同去吧。”
这话一出,褚朝云眼珠子直瞪的老大。
什么?
她没听错吧?
钟管事竟然同意她下船去??
不怕她中途跑路吗??!
褚朝云真的觉得今天不太寻常,因为按照常规套路,哪怕刁氏拿不动食盒,他们也会派赵大和工头过去。
褚朝云张了张口又飞快闭上,生怕自己多问一句就提醒了钟管事。
她笑容未变,惊讶之余神情很快恢复过来,对着妇人道了一声“好嘞”,人就快步往厨房去了。
一进到厨房后,褚朝云就直奔米翁而去,既然要送饭,那不如多去几个人好了!
她琢磨着做些什么能增重,毕竟食物过重,她和刁氏无法承受,钟管事就还要在喊些人来。
褚朝云有自己的私心,假如真的有机会逃跑,她希望把徐香荷也带上。
或许徐香荷现在的能力还差得远,但胜在勤奋好学,脑子学东西也算是快,出去之后的路会是什么样还不好说,但人多总会力量大些。
而且,在这些考量之中,也包含了二人相处这几月的情谊。
褚朝云正打算煮粥,钟管事就在门口朝她喊了声:“今个就别煮粥了,不好拿,做些好拿的,最好连菜带饭一起出来的,你行吗?”
褚朝云偷偷撇了下嘴,回过头时却一脸笑意,她答应了一句“行行行”,就拿着大盆去盛糯米。
昨晚刚吃过的糯米饭就能增重,不煮粥她也有办法应付。
用清水泡上一大盆糯米之后,褚朝云就去竹筐里捡了块猪肉。
因为是给姑娘们做饭,食材随便用,她索性又去另一只筐里抓了大把红枣。
这边生火点炉灶,那边切肉下锅、洗枣子,一番忙活过后,香喷喷的辣味糯米饭便出锅了。
褚朝云做饭太过投入,再加上厨房里烟气袅袅,她并未注意钟管事什么时候过来的,而且现下正站在门旁看着她。
她拿碗过来盛饭时,钟管事就悠悠说了句:“怪不得姑娘们爱吃你做的,闻着确实香。”
“要来一碗尝尝吗?”
褚朝云乐呵呵地看着她,“也是够吃的。”
钟管事瞥她一眼,随即又哼一声,毫不客气地识破她:“免了,虚情假意。”
满满登登地糯米饭直接装了四个大食盒,一共足有十几碗,重量可观。
不过褚朝云只是故作惊讶的“诶?”了声,想让钟管事加派人手的建议她并未提。
这话可不能从她嘴里说出来,否则就太明显了。
便在此时,在西码头卸了半天货的劳工们才陆陆续续上了船来,今日李婆子没有出现,码头只有赵大和几名工头在。
和平时往船上搬瓜果蔬菜不同,今天他们搬上船来的几乎都是木板一类的木材。
褚朝云站在一旁,给劳工们让开了路,人群最后,她看到了褚郁和那名走路不太利索的少年。
离得近了之后,那少年的眉眼也渐渐清晰起来,褚郁和少年一前一后搬着木板两侧,前者很照顾后者,走的并不太快。
尤其是在看到褚朝云时,褚郁走的就更慢了。
后面的少年满面病气,似是每动一下便牵的浑身都不适,不过他倔强的没吭声,只是强忍着,低着头抱着木板一端,似乎很怕搞砸了会影响褚郁。
这少年一股子书卷气,若不是被折磨成了这幅样子,看起来倒像是哪家走失的小公子。
二人走到钟管事身边,将木板跟之前的那些并排放好,直起腰时,钟管事扫了褚郁和那少年一眼,而后又用余光探了下褚朝云的方向。
不久,妇人淡淡开口:“你们两个跟他们下船去院子送饭,正好四人,一人拎一个食盒。”
褚朝云乍听差点惊出声来,她怎么都没想到,钟管事会安排褚郁跟她同去。
褚郁听过也是懵了一瞬,随即便激动起来。
藏不住心事的眼睛不停看向自家阿姐,褚朝云便默默摇了下头,示意他要隐忍。
这边不能耽搁太久,钟管事一挥帕子,催促着他们四个赶紧下船去送。
褚朝云主动拎起一个食盒,刁氏便跟着她一块往下走。
而那病重的少年在拎起食盒时咳了两声,褚郁思索一番,自己拎上一个,又帮忙提了半个。
少年飞快松开他的手,也是轻轻摇头。
钟管事当然不会心大到就放他们四个下去,褚朝云心知肚明。
果不其然,他们刚下船去到码头处,两名手握鞭子的工头就跟了上来。
赵大看着这四个老弱病残,顿时不满的朝钟管事质问:“你何苦叫他们四个去送?简直就是——”
后面的话被咽回了肚子里。
但褚朝云心想,这人估计是想说钟管事简直就是吃饱了撑的。
褚朝云回了下头,见钟管事居高临下看着赵大,语气冷薄:“怎么,你的活都干完了?今个若是修不完那雅间耽误了生意,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又往褚朝云那瞥一眼,声音同样冰冷:“做自己的事,快去快回。”
最后两个字加重了音调,说完便往雅间走去。
褚朝云知道钟管事是在暗示她“不要生事”,但她有自己的主意,凡事走一步看一步,尚且也下不了定论。
不过第一次下船还是有些兴奋,尤其身后还跟着褚郁。
褚朝云一脚踩到岸上松软的泥土,初冬的风清冽,陆地上少了水生植物特有的腥气,她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
码头连着长街,这个时段出摊子的小贩还不多,但也依稀能听到几声叫卖。
褚朝云从前不太喜欢逛商场,总觉得又累又麻烦,可如今来到这蕤洲的街市,她却走的小心翼翼,生怕一下子便走完了。
女子心说,她大概是最悲催的穿越者了,连上个岸都是奢望。
褚朝云慢慢往前走着,身旁有刁氏指路,走到一处胡同前,刁氏正要拉着她往里进,身后的工头便甩了下鞭子,“走大路!”
刁氏脚下一顿,只得从胡同口退出来。
她低着头佯装咳嗽,偏身时有些惋惜的和褚朝云说:“本想带你从刘老板的门前过的。”
刁氏想带褚朝云见见他们的合作伙伴。
褚朝云轻叹一声,安慰道:“总有机会,以后。”
又走了一段路,褚朝云便听身后的褚郁和少年小声说话,“项辰,你胳膊还疼么?”
两人交流的声音极轻,但褚朝云耳朵灵,还是一字不漏的听到了。
陌生少年名叫项辰,闻之,也低声回应:“没事,别担心。”
项辰应完似乎又不太放心,跟着问了回去:“你呢?肋骨上的伤好些了吗?”
前方的褚朝云听到这句,脚下就不由自主绊了一下,她这才知晓褚郁果真是受了伤。
只是后面的对话她没顾得上再听。
因为工头嫌她绊到减慢了赶路速度,手里的鞭子又“啪啪”甩动起来。
辗转穿过两个路口,褚朝云总算看到了姑娘们的住所。
从外面看,这个院子和当初关他们的那幢差不太多,只是外观应当是翻新过,瞧着更像住人的地方。
刁氏上前去敲门,还没敲上两下,门便开了。
开门的两个婆子身后,还站着春叶和褚惜兰,褚惜兰似是等候多时,正捏着帕子定定望着他们。
待看到褚郁也在门外,女子眼眸顿时睁大了些。
不过和从前刁氏过来不同,今日这种特殊情况婆子和工头们都格外警醒,婆子不叫他们进去,只在门口接下了食盒,便“咚”一声关死了院门。
姐弟三人匆匆一见,又匆匆一别,也都没工夫说上一言半字。
回程走的依旧是那段路。
而方才来时褚朝云就细细观察过,蕤洲这条长街两旁虽连着七拐八绕的胡同,但想甩开工头逃走还真是难如登天。
先不说刁氏有腿疾,项辰又受了伤。
哪怕是她和褚郁,恐怕还没等迈出去一步,就被那鞭子给抽倒了。
逃跑虽然无望,总归下了一次船也是个好兆头。
至少褚朝云大概能确定,钟管事和赵大那两个管事,似乎真的不太一样。
想到方才钟管事跟赵大说话盛气凌人的模样,以及李婆子每每看到钟管事都巴结的嘴脸,褚朝云猜想,这二人应该是很怕钟管事。
再次回到船上,褚朝云积了多日的郁气倒是散出去些。
而她此去也并非一无所获,蕤洲摊贩大抵是个什么状况,她也心中有数了。
就像刁氏讲过的,连年的天灾导致这里并不富裕,而外来的富户终究是少数。
哪怕不似战乱年代那般贫瘠,但大家伙的日子也不如想象中好过。
今天花船停业一日,所有船娘都被赶到暗仓去待着,劳工们则在楼上修葺雅间,想来是那雅间很久都没修葺过,怕冬日出现问题会麻烦,这才舍了一天不营业。
褚郁和项辰自然是被带上去干活,褚朝云和刁氏也一起下了木梯回隔间。
二人一进门,就看到徐香荷正坐在床榻上安安静静往被子里塞棉花。
原先的芦苇徐香荷舍不得丢掉,索性就连着棉花一块压实了。
看是他们回来了,徐香荷咧着大嘴笑:“枕头我都弄完了,朝云的棉被也装好了,你一会儿回去就能看得到。”
褚朝云知道她手里此刻装的是自己的被子,就打算过来帮忙。
徐香荷却不叫她插手,“你们快歇歇,这点小活我马上就能弄完。”
褚朝云和刁氏互看一眼,彼此都觉得不太对劲。
刁氏思索片刻,还是半开玩笑的问了句:“这妮子今日倒是安静的过分,该不会是趁着我们不在,偷偷摸摸掉泪珠子了吧?”
徐香荷的性格本就挺咋呼,若在以往,得知他们下船去了一定会急的坐立不安。
所以对方一反常态的静静缝被子,的确让褚朝云和刁氏讶异。
徐香荷抬手抹掉一把红,刚刚手指被针尖扎了下,冒出几个血点。
随即,她声音不大,似是有些闷道:“真让我去,我也不去。”
“怎么说?”
刁氏看着她。
徐香荷很小声的咕哝了句:“我怕我会忍不住想跑,会被打死,还会连累您和朝云。”
褚朝云知道徐香荷自从上了船心里一直就不太痛快,可换句话说,他们这些船娘,哪个又是痛快的?
但褚朝云不喜太过多愁善感,因为想得太多,苦的总是自己。
于是她笑呵呵地往床榻一坐,神秘兮兮地念起了生意经:“今日在集市走这么一遭,我忽然冒出个想法来。”
“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徐香荷抬头问。
“我要做糖。”
褚朝云平淡道。
只不过,她说的随意又大胆,听的人却并不那么大胆。
徐香荷甚至收起满脸愁容,先看了一眼刁氏,而后又和刁氏共同看向她,几乎是止不住眉眼的震惊道:“你你你说你要做什么?”
“做糖呀~”
褚朝云拍拍胸脯,依旧是一脸淡定。
第35章 三更
耐心等上两天,刁氏再次等来下船的机会。
每次刁氏要下船去送饭前,褚朝云都会拉着她嘱咐很多事,毕竟生意上的事都是褚朝云在后方把大旗,也只有她最明白要如何安排。
褚朝云这几日赶制出来一个小荷包,里面装了两百文钱。
她特意在那一堆碎布里挑了些颜色贴近褚郁工服的,这样褚郁带在身上,也不容易被旁人察觉。
今个早起就忙着船上的活,做饭又是临时通知,褚朝云没来得及给褚郁准备吃食,也就赶得上再带一些伤药过去。
刁氏拎上食盒往艞板处迈,褚朝云在身后目送着她。
妇人回头时,褚朝云张口说了句什么,她只张嘴没出声,但刁氏还是心领神会的应了句:“放心,我记得的。”
对于褚朝云提的那些预备买的稀奇古怪之物,次数一多,刁氏也就见怪不怪了。
反正这丫头总有主意。
按照往常的习惯,刁氏先去了趟刘新才那。
走近面食铺子,看到门前那口大黑锅,一股子飘香扑鼻的辣气便直冲过来,锅子里煮了些奇形怪状的面食,配着红汤,闻着美味。
刘新才挥手散掉些热雾,乍一瞧见是她,还有些不好意思。
锅里的扁食很多都被捏成了小动物的形状,一锅水花翻上来,几只短尾巴小猪也栩栩如生的飘上水面。
除了小猪,还有小狗,小鸭子,小鸡。
满满一大锅小动物面食,虽说有的像有的差些,但看着确实新鲜,尤其是很吸引小孩子。
刁氏瞧见这精灵古怪的东西,就不知不觉想起了褚朝云。
妇人哑然失笑,而后伸手指指锅子:“你这是——”
刘新才把煮好的面食浇上红汤,吩咐伙计端给客人们,自己则从炉灶后走出来,憨厚的笑了一声:“还不是你家姑娘心灵手巧,我跟她做生意久了,肯定也是……也是……”
他是个大老粗,学不来那些文绉绉,刘新才极力想找出个妥帖的词形容,脑子一顿,便卡住了。
身后不远,宋小哥正过来用午膳,零星听到两句,便笑着道:“近朱者赤。”
刘新才猛拍一下手,“哎对,就是这个意思呢!”
说完又一脸期待地看向刁氏:“刁娘子今日可是给我带了新货?”
“这倒没有。”
她其实是过来寻宋谨的,而且如果见不到人,还预备把褚朝云托付的药和银钱先给刘新才,让刘老板转交。
但是宋谨已经来了,也就不用费事了。
不过刁氏也知晓客人是需要维护的,一想到褚朝云要买甜菜,便顺口说道:“不过过两日一定会有,我家姑娘这几天有些忙,但她已经在琢磨新点子了,只不过——”
提起买甜菜,妇人还是有些犯难的。
蕤洲不缺甜菜,可时节过了,就和那过了季节的茱萸一样,并不好买。
刘新才看她欲言又止,也本着都不容易,能帮就帮的态度:“刁娘子是有什么为难事吗?”
刁氏也不瞒着,刚好还能和刘新才打听一下:“我想买些甜菜回去,刘老板可知哪里有卖?”
刘新才听罢“哟”了声,“这个时候可不大好买,不过我也能帮您问问,常来我这儿用饭的渔民阿四家里大概会有,他家有个老大的地窖,每年都会囤不少的菜,若是他肯卖一些,便也不难。”
那就还要再等些时候。
刁氏下船的机会来之不易,但又不好催促刘新才,只得先点头道谢。
刘新才看出她的急切,便眉眼一弯乐了起来:“既是合作伙伴,我自然也跟着着急,您别愁啊刁娘子,待我问过阿四,若是有,我直接帮您送去船上。”
刁氏一听他的话,不免有点震惊。
她只知刘老板是个好心人,却不成想竟会如此上心。
妇人总算放下心来,便又说:“那便辛苦刘老板了,到时你的茶水钱我们来请,这真的很麻烦你了。”
“客气客气。”
有新客进门,刘新才布巾往肩头一搭,又退回炉灶继续忙开了。
转过头来看到宋谨还在旁等,刁氏刚好也有事要和他说,二人便进到棚子坐下。
刁氏也不绕弯子,就急切地问:“怎么样小宋,可见到小郁了吗?”
宋谨伸手给二人倒了两杯热水,然后不紧不慢道:“见到了,虾饼也交给他了。”
刁氏呼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那他姐姐就能放心些了。”
那日下船时,这对姐弟虽说一同走了一遭,可终究因着工头在身后,许多话不方便讲。
刁氏自顾自的念叨完,还不忘询问宋谨:“你去见小郁是不是很困难?那边……很难进去吧?”
宋谨是个通透的人,见她问,便猜到妇人还有其他事相托,索性直接说道:“我有我的办法,且是安全的,婶子不必太过担忧,可是还有什么要我一并送过去?”
刁氏看他一眼,便谨慎地将食盒里的几份纸包取了出来,“这是几包伤药粉,还有这个。”
她又把小荷包拿出来,取出五十文递给宋谨,“如若方便,请再帮忙给那孩子送一些药和银钱过去吧?”
宋谨垂眼看到挪过来的一堆铜板,有些挠头:“这是我的……跑腿费?”
刁氏忙摆手:“不不不,我家姑娘说这是感谢费,她请你务必要收下,否则她会过意不去的。”
这话的确是褚朝云说的。
起先刁氏也和宋谨问了一样的问题,褚朝云却否道:“人家肯帮咱们是情分,不帮也是本分,若是把这点钱算成跑腿费,未免有些不尊重他了。”
刁氏话毕,明显看到对坐的小伙神情怔愣了下。
宋谨将五十文收入怀中,又接过药包和小荷包,然后笑着说道:“请你家姑娘安心。”
事情都办妥帖后,刁氏便去了院子。
妇人受腿疾影响,走的并不太快,宋谨耐着心的等到看不见刁氏人影后,又把那五十文装回了荷包里-
干了几日活的项辰已经慢慢被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只不过他心中一直存了个疑问。
褚郁和他一块收工,蹲坐在墙角啃馍。
送虾饼那晚褚郁打死了几只老鼠,牵动的伤口疼了整晚,原以为第二日重活加身,再躺下去就不一定能不能爬起来了。
结果当晚,宋谨就来给他送伤药了。
褚郁隐约记得,宋谨那晚离开之前是说要来给他送药,不过他当时拿着虾饼思念阿姐思念的很,就也没太注意过。
不过宋谨拿来的药的确有效,像是府衙中人专用的,擦上之后一夜淤青就消了。
这会儿他已经能活蹦乱跳的下地干活,只不过小少年嚼着干馍味同嚼蜡,心中还惦念着那油香油香的虾饼。
他阿姐手艺怎么一下子变这么好!
褚郁正想这个想的出神,身边望了他好半天的项辰终于开口了,“褚郁,为什么帮我?”
“啊……?”
褚郁贸贸然回过头来,表情还茫然着。
项辰不肯吃那馊饭干馍,但也没丢,就那么握在手里攥出渣来。
第二次开口,他的语气比方才更加郑重:“我是想说,那天你为什么帮我偷药,不怕被打死么?”
项辰扫一眼墙头底下那些麻木的劳工们,声音压低,喃喃道:“他们没一人肯帮我的,都怕连累了自己……”
“所以你为什么要帮我?”
项辰转过脸,再次问了句。
褚郁这次听明白了他的问话,但却没有很快回应,眼眸半垂,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或许是同龄的关系,看到身旁奄奄一息的少年绝望又狼狈,便不由得勾起了他深埋心底的恐惧。
项辰半死不活的昏睡在他身边,每天睁眼闭眼都能第一时间看到对方的脸,褚郁接连几天都在做噩梦。
他梦到三婶在梦中质问他们为何不管褚寻,梦到李婆子打骂褚朝云和褚惜兰的凶狠,也梦到赵大举着鞭子当他猪狗一样的抽他。
如果当时也有这样一个人肯出来拉他们一把——
他们姐弟三人是不是还能和从前一样,依偎在爹娘身边,永远接触不到这所谓的人间疾苦。
有那么一瞬间,褚郁的眼中透射出一种不符年纪的沧桑。
他抓着馍馍发狠的咬下一口,然后小声对项辰说:“为了你不会变成我们这样……”
不知怎么,项辰原本很嫌弃手里的馍馍,可见到褚郁大口吃着,他抿了下唇,忽然也忍着恶心学了少年的样子咬了一大口。
干馍边缘硬的直拉喉咙,项辰却坚定的说:“今日之恩,项辰来日必报。”
虽说项辰说话时的模样狠叨叨,可毕竟年岁不大显得稚嫩。
褚郁盯着他,黑圆的眼珠叽里咕噜,很快就捂着嘴小声笑起来:“你这幅样子看着和宋大哥好像。”
“宋大哥?”
项辰不明所以。
褚郁小声“嘘”了下,而后凑近他一些:“可能因为你们都是读书人的关系吧,我不太会形容,就是觉得你们两个身上的气质像雨水打在树叶的感觉。”
“……”
项辰听不懂褚郁这种抽象的描述,但却自嘲道:“还是别糟蹋读书人了,我要是肯好好念书,也不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所以你为什么会被抓来这里?”
褚郁的话还没问完,工头就恶狠狠地剜他们一眼,厉声喝道:“吃不完就别他妈吃了,抓紧起来干活!”
这工头名叫李二达,是那李婆子的亲侄子。
上次褚郁偷药也是被这家伙给发现的,李二达鼻子比狗都灵,劳工们的住所异味奇大,但李二达还是能嗅到空气里的药香。
项辰被丢在炕上躺着的那几日,身上穿的还不是麻布衣,一身白衫富贵的很,看着便知是有钱人家里的孩子。
李二达一早便盯上了褚郁和项辰。
也不知是因为褚朝云和李婆子有过节的缘故,还是李二达单纯仇富。
总之,即便褚郁那日不帮项辰,李二达也总有机会对付他们。
想打人还需要借口吗?
褚郁将项辰从地上拉起,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一前一后加入了搬货队伍。
许是那些年纪大的劳工心思也更敏锐,得知褚郁和项辰得罪了李二达,就连干活,也会远远地躲开他们一些,生怕自己受了连累。
褚郁和项辰也不在意,他们力气小,挑的也都是一些小物件。
两个人搭配干活不累,有了个伴之后,褚郁倒觉得比从前过得更松快一点了。
晚间,干完活的二人又坐在墙角下吃馍,项辰瞥一眼远处来回巡逻的李二达,狠狠瞪去一眼。
李二达是工头,还是关系户,自然不会跟他们吃一样的馊饭冷汤。
那人不知是不是故意,手里抓着块煮熟的五花肉,沾了一点盐粒,就在劳工们身旁大口吃起来。
李二达吃的满嘴流油,不时还冲褚郁和项辰投来一眼,这一眼深意颇多,羞辱,炫耀,显摆,几乎都包含了。
褚郁其实馋得很,尤其是对方故意露出吃的很香的样子,他哪怕连噎两个干馍,腹中一样饥饿不止。
实在忍不住,褚郁低下头,恼怒的轻吼了句:“他是不是有病!”
项辰在旁冷哼一声,也低低回应:“我爹说过,相由心生,败类估计都是这张嘴脸。”
其实项辰的爹曾经是被他的不争气气的,骂他是“败类纨绔”来着,可项辰拿自己和李二达对比一番,心中便大为不满。
若有机会再见到爹,他一定会好好跟老爷子理论理论,比起败类,他已经很优秀了好么。
项辰走神了一会儿,从李二达脸上收回视线,然后就偏过头来用蚊子音问:“小郁,你想不想报仇?”
“报仇?”
褚郁有点懵,“李二达吗?”
“嗯。”
“想,但是不知道怎么报,我们总不能杀人……”
杀几只老鼠他都手抖,杀人他可是不敢,而且也不能。
项辰无语的看他一眼,再次低声道:“想什么呢,就算能杀了他我们走得掉吗?我指的是用其他的方法,你附耳过来——”
二人蹲坐在墙角嘀嘀咕咕,不知说到了哪里,都不自觉地低笑起来-
宋谨今日下工较早,主要是最近的蕤洲还算太平,没有发生什么凶杀案,他不用帮仵作师父抬尸体,人也轻松了些。
和几名同僚打过招呼后,宋谨出了府衙先回一趟住的地方。
他们几名抬尸工其实都住在一块,仵作师父给他们租了一间院子,院子破旧,面积也小,一张大通铺睡五七八个人,和褚郁那边的情形也大差不差。
这小院子租金便宜的很,所以住着并不太方便,刮风漏风,下雨漏雨。
外表看着跟个危房似的,大概风大一点随时都有倒塌的迹象。
可他们这种身份的人没人在乎,要是房子真塌了砸死了只能算点背。
宋谨实在不愿意和那群人住在一起,便自己在通铺边上兼并出来一间小屋,自己住了个单间。
他急着回来是为了拿草药和银钱,晚一点,就打算给褚郁送过去。
不过此刻时候尚早,宋谨有点饿,就去了刘新才那先吃一碗扁食果腹。
刘新才给他煮完,又继续去捏自己的“小猪”和“小鸭子”,宋小哥吃了一口抬头看去,然后露出一口小白牙道:“这些也都是要煮的吗?”
“不,这些蒸着吃。”
刘新才动作麻利的做着手里的活,然后跟他搭话:“我里面打了肉馅儿,一会儿蒸几笼包子来。”
刘新才以前也蒸过包子,只不过卖的不太好,自从这些小动物面食出炉之后,他才决定再大胆尝试一番。
空气里飘来些香味,宋谨四下寻了一眼,发现那味道正是从旁边搁着的盆里发出来的。
盆里装着猪肉和萝卜混合的馅儿,油汪汪的好闻。
“这馅料怎么有点熟悉?”
宋谨随便感叹一句。
刘新才也笑起来:“识货!我这里掺了褚姑娘那拿的鲜香料,和你吃那碗扁食的汤水一个味儿的。”
“怪不得。”
宋谨依言点点头。
他吃完饭也不忙着走,反正天还没黑,自己也没其他地方可去,而刘新才跟他熟得很,也愿意宋谨多坐会儿陪着聊聊天。
或许是褚朝云调制的鲜香料真的很香,刘新才新蒸出来的小包子卖的特别好,基本上开锅一笼便一个都剩不下。
宋谨看着迎来送往的食客,一直等到天彻底黑下来,才准备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看到刘新才正在接锅,便问道:“这一笼如果暂时没人要,就帮我都装上吧。”
“你还吃得下?”
刘新才颇为诧异。
据他所知,宋谨食量不大,吃东西也斯斯文文,且刚刚还刚吃过一顿。
宋谨笑着摆手:“哪里还吃得下,而且这是小孩子喜欢的玩意,我早过了那个年纪,买来送人吃的。”
刘新才闻言忙取了个纸袋,将包子一个挤着一个放好,封口之后递给了他。
宋谨接过顿了一下,伸手一指旁边停着的板车,“刘哥,这车你今天还用吗?”
他原本想回府衙推个板车出来,可那些车都是装尸体的,把包子放在上面,总怕褚郁会害怕的不敢吃。
其实他们这些人平时倒没这么讲究,或者说是没那个条件讲究。
刘新才的小车也就是平时拉拉菜和肉,见他问,就大方道:“我这两日不使,你拿去用就行。”
“我等下就给你送回来。”
宋谨把纸袋放在上面,推着便走。
刘新才在身后喊了一声:“我一会儿就收工,你推回来放在炉灶边就好,炉灶上有锁。”
刚下黑时长街上还没点灯笼,这会儿正是各家各户用晚饭的时候,小摊贩们也都忙着收摊,街面空空荡荡,倒显得有些萧瑟。
宋谨稳稳当当地推车过来,一旁的看守见是抬尸的来了,便嫌恶的扭过头去,压根不往这边看。
宋谨便在他眼皮子底下推了进去。
还有那一笼包子,被纸袋捂得严严实实,一点香味都透不出来。
这里的劳工们其实睡得很早,因为白天过于疲累。
所以虽说时辰还尚早,但屋子里已然漆黑一片,时不时,还能听到些许打鼾的声音。
宋谨把板车推的远些,正要学几声野猫叫,就见茅房门前,似是有什么人在那。
茅房里也黑的很,管事们舍不得给它们点灯,反正蹲坑就那几个,闭着眼也不会走错。
可此时那处月光薄而亮,宋谨还是依稀分辨出了那里确实站着人,他思索片然,脚步轻盈地往茅房门前走。
里面的人不知在干什么捅捅咕咕,有两个人的声音,刚刚还在小声交流。
宋谨觉得这俩人交流的还挺投入,他推车进来这么大动静竟然都没注意,依着投射在地面的人影,宋小哥发觉茅房里的人个头似乎不太高。
劳工们都是成年人,有些身材即便瘦弱,可个头也是很高的。
唯有两个矮一些的,就是褚郁和新来的项辰。
宋谨判断出里面的人是他们后,就站在不远处,用拳头抵着唇边轻咳一声。
咳完,马上补充了句:“是我。”
宋谨第一反应,就是这俩小孩眼下干的事肯定不能惊动旁人,所以他才说了一句话作为提醒,也是在安抚他们“不要害怕”。
果然,他说完之后,里面的二人便猛地怔了一下。
先出来的是项辰。
项辰腿脚还没好利索,走起路来还有些踉跄,他手里攥着两团干泥,目光警惕地看向宋谨,不知道再想什么。
项辰不认得宋谨,所以他还是有些害怕的。
不过褚郁出来后,一见到是宋小哥,就大大的呼出口气:“宋大哥,你来了?”
项辰从褚郁嘴里听到过“宋大哥”这三个字,见他们二人认识,便也跟着松口气。
借着那点月光,宋谨看了眼褚郁被泥巴画花的小脸,又见项辰身上也是脏兮兮地,便招手让他们过来,然后问道:“你们俩做什么呢?”
褚郁和项辰互看一眼,然后扔掉手里的泥,才挠着头的把事情说了一遍。
他们想要教训一下李二达,所以就把盖着的草垫子拆下一层铺到了茅坑上面,为了防止李二达去茅厕看出猫腻,还在墙根挖了些软土掩盖。
方才这俩人聚精会神,便是在弄这个。
宋谨听得很是惊奇,没想到这俩小家伙竟还闷声干大事。
宋小哥靠着墙根坐下,细思之后摇了摇头:“不妥。”
“为什么不妥?”
项辰立刻问。
宋谨示意他们先去把草垫子收起来,再去洗手过来吃包子。
然后才小声问了他们几个问题:“你们设下的这个陷阱,怎么保证李二达一定会去踩?万一踩到的是别人呢?”
两个小孩听过之后同时瞪大了眼睛,一下子就被问住了。
看他们一副纠结样子,宋谨眼眸弯了下,低声道:“那李姓工头不住这里,也会来用这的茅厕?”
褚郁:“会用,他就住旁边,就算不轮值守夜,也爱往这边进,大概是想看着我们吧。”
宋谨“嗯”了声:“那你们怎知他会用最外侧的那个……坑?”
褚郁:“我起夜看到过几回,而且晚上太黑,大家都不喜欢往里面去。”
项辰听他们一来一回的说话,也跟着思索了下,然后虚心求教道:“所以,我们只要能够保证李二达一定会在那个时段用茅房,然后提前半炷香设好陷阱就行了?”
“孺子可教。”
宋谨站起身,把刁氏要他带来的药和荷包递给褚郁,然后就赶着回去送板车,“你们自己研究吧,注意安全,别太急切,吃完记得把纸袋埋到土里毁尸灭迹,我走了。”-
这日,褚朝云正站在船尾劈柴,柴没劈完,赵大便带着姑娘们上船营业了。
上次刁氏没能买到甜菜,不过刘新才已经答应会帮忙问,她倒也耐住了性子的等起来。
春叶依旧打头阵,上来时还往她的方向瞟,并且轻微的眨了下眼。
褚朝云知道姑娘们夏日会晾晒一些干花装香囊,刚好她能用得到,便趁着之前春叶下来端酒菜提了一嘴。
春叶这是在给她回信,告诉她自己把干花带来了。
二人的眼神一触即收。
褚朝云依旧眼观鼻鼻观心的低头干活,倒是身边的徐香荷纳起闷来:“咦,今天怎么不是李婆子带他们来,赵大不是不管院子的事,怎么还送姑娘上船?”
徐香荷说完,身后的方如梅就小声开口了:“听说李婆子的侄子病了,已经找了好几个郎中去诊治,李婆子大概是陪着她侄子呢。”
褚朝云对这些消息一向不插言,但这并不妨碍徐香荷吃瓜。
徐香荷左思右想,往后挪几步,轻问:“是不是那个叫李二达的?我看他壮的跟头蛮牛一样,有事没事就捧着个肉啃,他咋会突然病了?真活该呀,嘿嘿嘿~”
虽说这句口无遮拦了点,但褚朝云和方如梅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方如梅笑的更加畅快点,笑过,便嘀咕起来:“可能是吃傻了,大晚上上茅房居然掉进了粪坑里,谁知道他怎么病的。”
“咦,这消息拿出来讲都有味道。”
徐香荷故作夸张的捏起鼻子。
褚朝云这会儿倒是顾不上笑,而是回头看向方如梅:“消息准么?总去的茅房,怎么会掉进去呢?”
“准准准,这可是钟管事嘴里说出来的。”
钟管事当然不会跟他们讲这个,不过是趁李婆子上船来时,“好心”的问候了一声:“哟,听说你家侄子半夜去茅房掉坑里啦?怎么样啊,还活着呢吗?”
方如梅学着钟管事的声调。
褚朝云顿时脑补出钟管事那张冷淡的脸,再加上用的还是阴阳怪气的腔调,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事讨论到最后,得出的结果便是李二达得罪的人太多,没准是被哪个看不过眼的人物给搞了。
但他们怎么想,也不会想到是那两名小劳工。
忙碌了一整天,待船娘们都下去暗仓歇息时,褚朝云就一个人去了厨房待着。
她过来是为了要等春叶的干花。
不过没想到的是,春叶下来之后,却送来了其他的消息。
一身碧色衣衫的女子先是说道:“惜兰让我跟你说,她刚上船不久,且李婆子又总是盯着你二人,那日你暗示她来厨房便能见你,她记下了,这几日她会找机会过来。”
褚朝云听罢会心一笑,“好,叫她不必太急,稳妥了总有机会。”
说过,又捂嘴笑了下,“而且李婆子,估计要好几日来不了了。”
李二达的糗事在这条船上人尽皆知,春叶也是痛快的很。
随即,春叶去一边端酒菜,然后又说:“干花我留在蕙娘的房里,就在梨花方桌的台布下面,还有甜菜,刘老板今儿给你带了一些过来。”
褚朝云知晓人多眼杂,春叶不可能大包小裹的往厨房拿东西,便拍拍她的手道:“多谢你,歇业我便去拿。”
说完,又从荷包里取些银钱:“这是买甜菜和请刘老板的茶水钱。”
再取出一些:“这是干花的。”
春叶只收了甜菜和茶水的,剩下的说什么也不肯要:“干花我多得很,我们姐妹之间不必分的这样清楚,好了我上去了,姑娘也快回去休息一会儿吧。”
褚朝云的确累了,见春叶前脚从厨房出去,又等了一会儿,便回到隔间去躺着。
……
直到夜幕彻底落下,她才喊了徐香荷去楼上帮忙搬东西。
徐香荷拎着一篮子甜菜,将小篮子放到厨房门口却没有离开,“朝云,你是要把甜菜削皮吗?”
徐香荷每日看着褚朝云如此疲累,总忍不住想要多帮帮忙。
褚朝云兀自点了下头,先把自己手里那篮子给送进厨房里去,刘新才不知她需要多少,所以过来时拿的多了些。
而这也算是歪打正着。
毕竟褚朝云没做过糖,能不能成还不一定,搞不好还真会浪费一些。
徐香荷见她点头,又把竹篮子拎起来:“你给我把刀,我带下去削皮,削完送回来给你,我不进厨房,但可以在外面帮你的忙~”
褚朝云知晓她的心意,也不在让来让去,就伸手递出来一把刀。
徐香荷拎着篮子回去后,她也坐下来开始忙自己的。
儿时在外婆家她看到过老人用古法熬糖,确切地说,用甜菜熬出来的不算是糖,只能算得上是糖稀。
因为外婆家没有专业的工具,只知道想用甜菜提炼出白色的糖来,还需要一些材料辅助。
不过能做出糖稀也是好的。
褚朝云打了盆清水,将一篮子甜菜挨个洗干净,然后又依次削了皮,寻着儿时那点浅薄的记忆,她先拿了一颗甜菜,切丝下锅,熬煮,过滤。
没有现世那种专用过滤的棉纱布,褚朝云只能用布巾。
往返操作数次,因着生疏不知要在熬制中翻搅甜菜汁,导致锅底被腻上了一层,她还费了好久的劲才刷干净锅。
不过哪怕制作失败了,甜菜汁里溢出的甜味还是不断散在空气里,连削完皮回来的徐香荷都忍不住多嗅几下。
“好甜啊,朝云!”
徐香荷惊喜的看着她。
褚朝云“嘘”了一声,示意她放下竹篮就快快回去。
徐香荷也知不能久留,只偷偷往厨房探了一眼,然后一溜烟就跑回了隔间里。
第一颗甜菜报废,褚朝云毫不气馁,又拿起一颗。
她想着只有这么一颗一颗的先试验着,直到成功熬出了糖稀,再把其他的甜菜一并下锅。
这次褚朝云有经验了,煮甜菜汁的时候不停翻弄着,她眼看着锅子里的水被蒸发干净,留下了浓稠如糖浆般颜色的液体。
褚朝云知道,这一次她算是成功了。
一回生二回熟之后,她便把那些甜菜一鼓作气全部切成了细丝,为了更方便出汁,她还用上了杵臼捣碎。
直到整锅的糖稀都熬出来后,褚朝云立刻拿出个刷的干干净净的小罐子,把那些甜香的糖稀一勺一勺的盛了进去。
小罐子是在仓库里翻出来的,被丢弃在角落无人问津。
青色的罐子看起来赏心悦目,褚朝云还挺喜欢。
装好后,她先将一罐糖稀放到旁边,又取了些糯米做成黏糊糊的长方形,这些蒸好的没调过味的糯米糕,就是他们三人今日的晚饭。
回到刁氏这儿时,徐香荷还在把方才闻过的甜味跟刁氏描述,女子手舞足蹈,兴奋雀跃。
褚朝云放下罐子,又将一盘子糯米糕摆在脚凳上。
小罐子隔热不错,保温也有一套,褚朝云摸着外面手感是温的,可从罐子里取糖稀时,那糖稀却还是有些烫。
越黏糊的东西越不容易放凉,不过热着吃更香。
见刁氏和徐香荷盯着她的罐子和糯米糕看,褚朝云就问道:“你们之前所说的米糕,是这样的不?”
二人齐刷刷地点头,但看到米糕上没抹蜜糖或是蜂蜜,便猜想这吃起来应该是淡而无味的。
褚朝云把盛出的一小碟糖稀推过来,抓着块米糕在其中蘸了下,棕褐色的糖稀配上白白的糯米,虽说只是随意这么一蘸,但看着却突然间就让人产生了食欲。
“来,尝尝味道像不像?”
许是因为这种现蘸的会滚上更多的糖稀,吃着倒比外面卖的更甜腻些。
徐香荷一口咬过猛点头,不住的说:“好吃,甜!特别特别甜!!”
刁氏也难见到这东西,一时间也是吃的眉开眼笑,吃过一块,咂咂嘴,刁氏便反应过来:“朝云,你是打算去卖这米糕吗?”
褚朝云撑着下巴,笑的贼兮兮:“那太没创意,我要卖点更贵的~”
第36章 三更
想要的食材都配备齐全,褚朝云说干就干,翌日晚间花船一歇业,她马上就进到厨房里忙开了。
昨晚的糯米糕都是手捏的,虽说也勉强是四四方方的形状,但看着始终不太美观。
昨个吃饭时,她又细细打听了一番关于米糕的事,听说大酒楼里那些的米糕,端出来不但方方正正,而且米糕上面还印了酒楼的招牌,看着就很不同。
人家是有模具的,她不用想也知道。
女子趁着空先把糯米泡进水里,然后坐在小杌子上苦思冥想。
要卖的东西始终不能太过糊弄,要是还捏的这么丑,恐怕好吃也救不了。
模具,模具……
褚朝云心里念念叨叨,不多时,眼睛就瞄到一旁立着的几只竹子上。白日里厨娘做过几个竹筒饭,所以这送来的竹子也选的是粗口圆润的。
她起身走过来,在那一堆胡乱堆放的竹子中挑出一根最是顺眼漂亮的,翠竹表面光滑,摸着都是细润的手感,一看就是上等品质。
既然这里有现成的,那她可就不客气了。
褚朝云将选好的竹子依次劈成段儿,每段手掌一半大小,然后从中间在一一劈成两半,拿上两把锉刀去了隔间。
“香荷,帮我把这竹筒里面好好搓一下,要磨的光滑没有毛刺才行。”
做吃食的可一定要细心,免得伤了食客。
徐香荷一听有活干人就来劲,立刻就下床开始搓了起来。
二人在豆大的油灯下“唰唰”搓着,忙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将内里修整的平滑光润了。
徐香荷不知褚朝云拿这些竹筒做什么,但看人忙着,也没敢多问。
褚朝云忙的一头一脸的汗,抱起那些处理完的竹筒重新回去厨房。
挑只木盆又打了一盆清水,往水中放入少许的盐粒子消毒,跟着,就把那些竹筒放进去浸泡。
竹筐里捞回来的虾还有不少,吃剩的五花肉也还留有一些,褚朝云把该洗的洗,该泡的泡,然后就将河虾剥壳去掉头尾,滴上几滴梅子汁腌制去腥。
而那些五花肉则被她切成了细长条,去了肉皮备用。
不过肉皮她自然不会扔掉,打算等会儿下锅炸的酥酥的,当做明个白天的零嘴。
炉子里火苗旺盛,锅中水“哗哗”的开起来了,褚朝云把竹筒从盐水中捞出再放进开水里滚一下。
干净的模具就被做出来了。
竹筒摆在一旁晾着,褚朝云把糯米捞出掺着白米洗了几次,便坐下来歇气儿。
隔间里,徐香荷正在跟刁氏学绣工,刁氏只会些最简单最基础的,徐香荷拿着块碎布兀自练习,又不停琢磨自学技法。
这些时日她费了不少的线,几乎将刁氏针线框里的大半卷线都用差不多了。
徐香荷往针线筐里瞄一眼,忙从荷包里取出些铜板递给刁氏,“婶子,下次下船麻烦再买些回来吧?”
刁氏推走她的手:“我买就成,你那点银钱还是攒一攒,手里不能一点都没有。”
徐香荷坚持:“本也是我要学的,还瞎用了不少,理应我补上!而且朝云最近也给了我一些,除了买针线的我还有得用呢。”
二人推来让去,刁氏略微一叹息,还是收下了。
空气静默片刻,二人突然异口同声道:“这事别告诉朝云。”
说完皆是一愣,然后就兀自笑开了。
说好她们给褚朝云干活,生活上的一些事褚朝云来负责,可为了赚点银子褚朝云付出了太多精力,他们实在不忍心,也不想事事都叫褚朝云来承担。
女子端着自己做出的成品进门时,就看到这娘俩在笑,她眉眼一弯,也跟着笑道:“好热闹呀。”
徐香荷忙接过盘子,然后说道:“我们在猜你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呢。”
“是么?那可猜到了?”
褚朝云呼了口气,用手扇风的坐了下来。
哪怕如今天气已经初见冬日苗头,她始终是在厨房里忙活了几个钟头,热的一张小脸都发红了。
也不知是灯下瞧人,还是其他缘故,刁氏看着看着,忽的讶出一声:“朝云那,这吃的好些,人的气色确实也补上来了,你如今的肤色可是白多了。”
其实褚朝云曾经只是瘦,而且农户家的孩子有哪个不被晒黑的,她原本的肤色虽说不是透亮的白,但也没有黑到那个地步。
再加上刚被抓来蕤洲时,人又关在院子里折磨了好几日,什么天仙也要垮了。
这阵子在船上少见日头,又时时下水,皮肤的颜色便就跟着恢复了不少。
徐香荷听到刁氏这样讲,就也跟着仔细瞧了瞧,而后便惊喜道:“诶,真的诶!果真是之前太黑又太瘦了,你看现在,我发现朝云的眼睛可真好看,像口井!”
“……”
这形容令褚朝云哭笑不得。
其实徐香荷是想说褚朝云的眼睛很清澈,很明亮,似一轮明月入水时那般温润平和,不过奈何学识跟褚郁有的一拼,所以也找不出什么好词儿来。
褚朝云是没怎么关注过自己的相貌的,她满脑子都只想搞钱。
唯有搞钱使她快乐。
见这一老一小越说越上道,她忙挥手打断二人:“别夸了别夸了,再夸我就要找不着北了。”
褚朝云打趣一声,然后一脸正色的指指盘子里的吃食:“快来帮我尝尝,如果你们说好,明个我就让春叶和蕙娘去跟她们的熟客知会。”
说起这二人的熟客里,鱼丸虾饼至今也没再找到第三家需要的,一个是客人里做吃食生意的不多,另一个原因也是食物可推广性不高。
包括那万能调料亦是如此。
毕竟真正做吃食的,人家早就有自己的一套调料,又何必去买她的。
所以,这也是褚朝云要迫不及待搞新发明的原因。
话题一回到吃食上,二人才发觉今个这盘子里装的米糕和昨晚那蘸糖稀的大为不同。
褚朝云一共做了九块,每一种正好三块。
徐香荷年纪小心性高,自然更喜欢外观好看的,所以她很快就被沾满了花瓣的糯米糕吸引住了。
白白的圆柱体表面黏糯,散发出一种桂花和茉莉交织出来的香气,再加上糯米和糖稀本身的米甜味儿,无论看着还是闻着,都是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感。
见徐香荷盯得眼珠子都快掉进去,褚朝云扬扬下巴,示意她先尝。
徐香荷也不顾米糕粘手,徒手就抓起,入口时还能感觉到内芯有糖浆在流动,温热的,滑溜溜的。
徐香荷“嗯?!”了声,忙把咬开一半的米糕拿在手中看。
果然,这米糕中间一股股甜腻的糖稀还在不停往外流淌,顺着糕体的纹路浸润到米粒中,看的刁氏“扑腾”一下就坐了过来。
“这、这是——”
刁氏很少这样失态,实在是没想到这小小的米糕还内有乾坤。
原本表面沾有干花就已经让她惊奇了,结果这吃米糕搞得跟剥洋葱一样,一层更比一层让人惊喜。
徐香荷眼见着棕红色的糖稀快要流完,“啊呜”一声,忙不迭把剩下的一半都塞进口里,这一口吃的心满意足,感觉一直甜到了心尖上。
“高!实在是高!!”
徐香荷说不出太高端的词儿,急的双手一起竖起大拇指,对着褚朝云狠狠的比了一下。
这边吃完了甜的,刁氏也忍不住拿起一块来尝。
因着徐香荷已经吃下一块带有花瓣的了,妇人便特意取了块不一样的。
手里这块貌似不是甜口,因为闻着没什么甜味,反而带着一股淡淡的蒜香。
刁氏看着米糕表皮中嵌入的一些金黄小颗粒,拿不准这些是什么,只凭着闻到的味道猜测:“这里面裹得是蒜末呀?”
这一问,一下就把褚朝云给问乐了。
不过女子并不帮刁氏解答,只示意她快尝尝看。
刁氏拘谨的点了下头,也不知自己突然间的紧张是为了什么,妇人不似徐香荷那般虎实,吃东西大快朵颐的。
她只是咬了那么一小口,表面的金黄颗粒跟着入口,有些焦脆感,而里面的内馅儿也是微微的浅棕,鲜香料的油汁混合着虾段的脆爽,简直弹牙又鲜嫩!
刁氏吃的出来这馅料是什么,却依旧执着在其中寻找蒜末,但她没有找到,而且这蒜味的口感也和平时吃到的不太一样。
蒜是有些辣口的,但这个不会,这里面的蒜只有香味。
刁氏一口接着一口,几乎快要把整个糯米糕都吃完,却还是没找到一点蒜来。
于是,她只好看着褚朝云问:“这里面吃着是放蒜了呀……”
褚朝云撑着下巴看她,非常满意“试吃客户”的反应。
毕竟她动了一点手脚把蒜末给换了个样子,若是轻易就被吃出来,那她的“商业机密”岂不是就不灵了。
褚朝云伸手指了指嵌在米糕外圈的金黄颗粒,然后揭晓答案:“这些,就是蒜末呀。”
“啊?!!”
刁氏和徐香荷齐齐张大了嘴巴,一整个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褚朝云又笑着说:“我把蒜给炸了,炸过祛除了辣气,还能增香。”
刁氏听后心道佩服,随即失笑道:“也就你这鬼灵精的丫头,能想出这个来!”
褚朝云小小的心虚了一下,这可不是她的发明,都是跟现世学来的。
两种口味的米糕都品尝过了,现在还剩下最后一种。
褚朝云好心的提醒了一下徐香荷:“这个有些辣,你要尝吗?”
徐香荷不怎么能吃辣,每次吃带辣味的食物都要“嘶嘶哈哈”不停地喝凉水,但刁氏就不一样了,刁氏更喜欢辣气十足的口感。
听到褚朝云这么说,刁氏倒是很高兴,拿起就咬了一口。
这一块米糕表面泛着淡淡的棕红,好像红绕肉的汤汁浇在上面一样,其实只是褚朝云调的麻辣料,内馅儿灌的多些,所以在蒸的时候就流出来了。
这样被浸透出了颜色,看着油润鲜亮,颇有一种勾人馋虫的细腻感。
这个里面放的是五花肉,吃起来跟那道辣味糯米饭有些相似,不过做成这样吃着更加方便,味道似乎也更浓郁些。
这次的“试吃大会”圆满结束,褚朝云的新发明无疑是非常成功的-
不过第二日她在给春叶和蕙娘拿试吃品时,却又多加了一句话:“我能做的可不止这三种馅料,若能成功推出去,也可根据客人的口味定制,他们喜欢什么馅儿的,我就做什么馅儿的。”
春叶和蕙娘听后,连连称赞她的点子新奇。
因为这米糕褚朝云打算自己来卖,所以价格上定的也会贵一点,至少不能按照平时提供两位老板吃食的批发价来。
依着“只有年节才能吃到米糕”的特殊情况,褚朝云狮子大开口的直接定价六十文一块。
想吃的可以提前告诉春叶和蕙娘,由他们写在纸上记录下来,褚朝云晚上会去雅间拿纸条,做好后姑娘们再过来取。
虽说这流程麻烦是麻烦了点,但这独一无二的定制款美食,倒是很受大家的欢迎。
毕竟这没有局限性,老人小孩都喜欢,哪怕不是做生意的寻常人家,也愿意买来尝一尝。
褚朝云这一把,倒真是赚了不少银钱。
没过两日,刘新才和柳文匡就闻着味的上船来了。
雅间内,春叶帮二人倒酒布菜,并请了蕙娘过来抚琴一曲。
刘新才看着春叶,像是中了大奖没来取似的可惜,“哎呀呀,褚姑娘真不能批一些给我们也卖卖吗?哪怕我们赚个差价也好~”
柳文匡不像刘新才那般实心眼,他吃了一筷子肉,思忖道:“这散客做起来着实没劲,卖糕点的小贩我认得不少,就是大酒楼里我也有人,不如你跟褚姑娘说一说,我帮她把这米糕卖去酒楼,可不止区区六十文的赚头。”
春叶思量片刻,笑道:“若是酒楼一块卖上二两银子,那我们姑娘自个便不能再卖六十文了。”
柳文匡也不瞒着:“那自然是,否则酒楼也不会同意。”
“那柳老板预备在其中提几成呢?”
柳文匡伸手比了个四,春叶立刻婉拒:“您可别哄我们了,若您要抽四成去,那我们姑娘也就不剩什么赚头了。”
这一块米糕她和蕙娘要分成,酒楼要分成,如今柳文匡还想来分一杯羹,褚朝云能不能剩下六十文都不好说了。
刘新才听出了几分门道,忙不迭的就来拆台:“嘿,我说你也太黑了点,生意没你这样做的。”
“那也没你这样做的。”
柳文匡白他一眼。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互相拆台,争吵的急赤白脸。
蕙娘坐在古琴后听得心惊肉跳,恐怕这俩人一个红脸打起来,把管事招来可就完了。
唉,受了这条船的限制,做起生意来都束手束脚,可真不是个长久之计。
蕙娘如此担忧,却又别无他法。
春叶见二人越说声音越高,便硬着头皮过来打断:“两位贵客,不如我去跟我们姑娘商议商议,然后再给你们一个答复可好?”
换言之米糕是人家的,还得听褚朝云的才行。
柳文匡微一抱拳算是同意了,刘新才也坐下来喝了口茶缓缓神。
毕竟今日他们过来褚朝云是听到风的,算着春叶会下去跟她说些什么,便一早就在厨房四周徘徊等待。
春叶端着空酒壶装模作样的下去了,不过半炷香,人就又进了门。
这一来一去间,她便有底气多了。
春叶放下打满的酒壶,先问了柳文匡一句:“我们姑娘想知道,柳老板若是真能将米糕卖去酒楼,预备一块卖多少钱?”
二两不过是随口打的比方,毕竟只是糯米做的,而糯米在大祁只能算是常见的粮食,价格抬不到那么高。
但因为加了料,所以也不会太低。
柳文匡是个精明的人,他细细盘算一番,当即就说道:“150文,只多不少。”
但这个数目,也还是惊到了春叶和蕙娘。
她们原本想着,一块能卖上120文就很多了,见这柳文匡如此有门路,心中也确实不敢在小觑此人。
于是,春叶便点头应了。
而褚朝云刚刚也说过,若是低于100文一块,这单生意不做也罢。
现下超了不少,春叶就学着褚朝云教给她的话,和柳文匡道:“既然如此,一块米糕我们姑娘留下一半,剩下的五成……你,我跟蕙娘,还有酒楼,咱们三家平分。”
“平分?”
柳文匡听得小眼睛一下子睁圆。
春叶毫不让利:“对,平分。”
柳文匡深沉地吸了口气,没想到一个小姑娘还挺能算计,他似是再犹豫这个价格能赚多少,便没急着吐口。
而身边刘新才一听到这样高的价格,马上就泄气了,“看来我这边是彻底没戏了。”
他可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买米糕。
春叶笑着安抚他:“别忙刘老板,我家姑娘还有话跟你说呢。”
刘新才一听,人便又精神起来。
柳文匡依旧在衡量,但总觉得褚朝云一下子就拿走五成,他这赚头可就不多了呀。
春叶其实还有一句话想跟柳老板讲,但又有些不太敢言语。
见对面迟迟给不出回应,便把褚朝云最后说的那句讲了出来,“柳老板所要考虑的不该是怎么在褚姑娘身上赚利,而是可以……把目光放在酒楼那边。”
言简意赅则是,哪有盯着批发商抠油水的?去找销售想招嘛!
柳文匡怔愣片刻,一拍大腿,也觉得自己刚刚钻进了死胡同里。
于是,他笑着说:“不过咱们可讲好了,若是那边还能多卖些,我也只按150文给你们分了。”
“这自然是可以的。”
春叶攥出汗的拳头微微松开,感觉刚刚谈这一点小生意跟打了场仗似的。
得亏有褚朝云这个军师在。
这边热热闹闹送走了柳文匡,那边的刘新才却还没离开。
等到只剩他一人,春叶这才放松道:“褚姑娘说刘老板也不容易,而且还帮着我们找甜菜,所以她会做几块米糕赠予您和您的家人,往后若是想吃,我们也只收个成本便好。”
刘新才听罢一张老脸顿时羞红,忙说:“我也没帮什么忙的,主要还是阿四的功劳。”
“您客气了,若您不帮忙牵线,我们也不认识阿四呀。”
二人彼此笑了一下,春叶又说:“除了这米糕,我家姑娘也卖糖稀,不过就是贵些,若您愿意拿些放在铺子里寄卖,也是有钱赚的。”
有钱赚就好。
不过,刘新才还是多嘴问一句:“什么是糖稀?”
他们蕤洲有蜜糖,糖浆,饴糖和糖霜,种类多且价格贵,寻常人家是吃不起的。
唯独就是这糖稀,刘新才是听都没听过。
春叶刚才下去因着是有备而来,所以上来时也用小勺盛了一点糖稀出来。
她递给刘新才一双新筷子,示意他亲自尝一口。
刘新才盯着小碟里和蜂蜜差不多颜色的糖稀,只用筷子尖滑了下,拿起时便拉出了一条长长的细丝。
放入口中一抿即化,可那味道却并不比价格昂贵的蜜糖差。
“唔,好甜呐!”
刘新才赞不绝口。
春叶:“对,就是这种,但价格会比蜜糖低上一些。我们定出一个价格,至于刘老板您能卖到多少,那就要看您的本事了。”
“卖卖卖!”
刘新才满口答应,忙说:“还得谢谢你家姑娘如此照顾我,这糖稀可是挺好卖的东西!”
刘老板此话不假。
有能替代糖而价格又便宜的,自然在蕤洲会更受大家欢迎,说是褚朝云在照顾他,也不为过。
而褚朝云之所以照顾刘新才,除了觉得刘老板实诚热心,也是因着最初生意艰难时,刘新才是第一个相帮之人。
虽说买卖都是为了利润,可刘新才要是不信任他们,那鱼丸也一样卖不出去。
不过既然要卖糖稀,褚朝云就还需要更多的甜菜。
阿四家的甜菜有一些是自己备着吃的,并不会全部卖给褚朝云,所以这找甜菜的事,就又落到了刘新才的头上。
又一日下船,刁氏不仅带回了两盏油灯,还给褚朝云和徐香荷买了些厚实料子做里衣。
从前是条件不足,如今好转了些,总要有些换洗的才行。
而刁氏的腿脚随着天气转冷,也越发不太好,褚朝云便托柳文匡弄来两只上好的老山参,打算过几日熬一锅鸡汤给刁氏补补。
自从米糕和糖稀的生意做成之后,褚朝云也变得更加忙碌了。
最近她也就只是抽空做些丸子和虾饼,毕竟这两样赚头不多,她也没打算在推销给旁人。
这日一早,褚朝云刚从雅间干活回来,就听到船娘们在一旁小声说话——
“李婆子不在就是松快一些,否则那老刁妇每每上船来,眼珠子就跟淬了毒似的盯着咱们。”
“听说她那侄子好多了?天杀的恶人,老天怎么不直接给收走呢!”
“不过不管怎样,他们也没讨得什么好处,这不那李二达才恢复没几日,李老婆子就又病了吗,嘻嘻……”
“活了个该,她要是死了再换一个管事来,保不齐没她那么阴损了就!!”
“可不,虽说管事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钟管事好歹没打骂过咱们,还得庆幸是钟管事管着这条船。”
褚朝云从旁路过,默默听了一嘴。
见远远地,赵大带着姑娘们上了艞板,她便垂眼轻咳一声。
那些船娘们得到她的提醒,顿时一窝蜂似的散开了。
对于李婆子迟迟不上工这事,赵大简直满腹怨气,再加上李二达之前搞得那一档子事,他少了人手不说还丢人,心中怨怒更胜。
“快点走,王八都比你们走得快!!”
赵大没好声的骂姑娘们。
姑娘们也不敢回嘴,只得快走几步。
褚朝云佯装擦船栏,和上来的褚惜兰刚好走了个对过,她原本没打算抬头,因为赵大一直黑着脸的在旁边站着。
可她能感受到对面有一道热切地目光一直看她,褚朝云飞快掠去一眼,便跟褚惜兰对了下视线。
她重新把头低下,拎着木桶去一边换水。
褚惜兰也迈着四方步上了木梯。
赵大则一脸的不耐烦,见姑娘们全都上了船去,鼻腔重重哼出一声,就掉头跳下艞板,去往码头。
褚朝云蹲在木桶前洗布巾,手指微微发抖。
一旁的方如梅看到,便忙过来关切道:“朝云,你手怎么了?冻着了吗?不行晚上用些药,可千万别等长了冻疮,那就晚了。”
船娘们冷天也要在外干活,冻出疮来是常有的事。
方如梅满手都是,深知个中滋味,便不忍褚朝云小小年纪也落下病根。
褚朝云闷闷地应了声,再抬头时,笑了一下:“我记得了,多谢方婶子。”
其实她并不是冻的发抖,而是一种隐隐地,本能地,激动。
褚惜兰的目光带着渴望,再加上方才船娘们的闲言,她知道,褚惜兰是打算趁李婆子不在,下来跟她见面了。
人一有事就会变得坐立难安,为了稳住自己,褚朝云一整个白天不停地干活,连不爱做的绣活,也抢了徐香荷的针线瞎练手。
时间一直磨到了晚上。
天将擦黑,水岸的灯笼也刚燃起,褚朝云独自进入漆黑的厨房,透过船灯投射在地面的灯影,耐心的坐在了门旁。
那烛火在大红的灯笼里飘来荡去,不多时,影子里便出现一方少女。
未免有什么变故,她还是起身往门板后躲了躲,没有盲目的迎出去。
所熟识的三人里,春叶喜穿碧色,而蕙娘最爱粉装,褚惜兰或许是因为名字里带了个兰字,李婆子再给她选风格时,便选了带有兰花草的浅蓝衣裙。
靠近厨房的人影似是走的小心翼翼地,没进来前,就先往里面探了一下。
兰花草的朱钗很快在门板映出花状的影子,褚朝云便听来人轻轻唤了一声:“三妹妹?你在吗?”
这一声喊,又让褚朝云有些手抖。
这种感觉很是微妙,哪怕她只是个穿越者,并非褚惜兰真正的三妹,可在这种境遇之下,她还是自然而然的就将对方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就像对待褚郁那样。
毕竟她在现世没有姐姐,也没有弟弟。
褚朝云不再躲着,闻声便大步走出。
一声“大姐姐”还没等喊出口,褚惜兰就朝她猛扑而来,一把就将她抱进了怀中。
女子声音压抑,却又似被压在河底的暗流。
她兀自叨念,涕泪恒流,整个人不停地抖动起来。
“是大姐不好,大姐胆子太小,等到今时才敢过来看你!”
“你受苦了三妹,你一定受了好多的苦,三妹!!!”
褚朝云被褚惜兰抱得近乎窒息,她本能的喘上一口气,想平复一下心绪。
其实她也设想过二人见面的场景。
她想着自己一个外来客,对这一对姐弟大抵不会投入太多的情感,可真到见面之时,褚朝云却很难不触动。
褚惜兰声音颤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的泪珠子也是止不住的往下流。
对于褚惜兰如此激动,她内心也是理解的。
但也不能继续放任情绪,否则很容易引来婆子。
“别哭了,妆花了不好交代。”
她轻声说。
褚惜兰听罢,便一边哽咽的应着,一边松开她,自顾擦起了眼泪。
毕竟这里不是久谈之地,二人也不好说太多话,于是,就只好捡着重要的先说几句。
褚朝云把褚郁的情况说了一遍,包括宋谨能够见到褚郁,还能给褚郁送银钱和吃的也一并讲了。
褚惜兰听过虽是勉强缓和,可情绪始终都不太好。
褚朝云看着她叹息一声,打算有些话还是说一说的好,便压着声温和道:“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和小郁心存愧疚,但已经到了这一步,日子总要过下去,只要人都好好的,总有一日我们会脱离这里。”
褚惜兰满口应着,可神情还是不见好转。
褚朝云又道:“其实你也不用太自责,三婶既然盯上了咱们,那坏主意就是见天的搁心里头转悠,咱们防不胜防。”
这话已经说到家了,但褚惜兰依旧笑不起来。
褚惜兰又没忍住抽噎几声,一抹眼泪才喃喃道:“不,她只是盯上了我,那日她骗我去做新衣,原本想对付的也只有我。你们是我带去的,是我太过相信她,不但没能保护你们,反而还做了凶手的刀!”
褚朝云无话了。
因为褚惜兰说的是事实,所以心结难解也是人之常情。
但若长久这样憋闷,褚朝云还是怕她会憋出病来,就和那李婆子一样,若不是太过惦记侄子,哪里会给他们看热闹的机会。
但李婆子和李二达是咎由自取,他们不是。
褚朝云主动走过来,帮褚惜兰擦掉粘在眼角的泪,“你越是郁结难消,咱们的日子便越难过,若是三婶知道了你我和小郁的现状,怕不是会乐开了花。”
这句话颇为管用,褚惜兰总算有几分动容。
褚朝云见有效果,便继续开导:“人多力量大的道理我想就不用跟你讲了,咱们三人好好的活着,精彩的活着,将来脱离这里回去跟三婶算账,才是最重要的!”
褚惜兰认认真真的听着她的话,一字一句都记到了心里。
虽说愧疚还是难免,但仇恨确实能让人找到坚强的理由,哪怕只是一时的。
褚惜兰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最后重重地呼出口气:“三妹妹,你……好像比从前懂事了许多,反而是我这个做姐姐的还没什么长进。”
“怎么会~”
褚朝云跟她依偎在一块,眯着眼笑道:“有家人在,我才有支柱嘛。”
或许是褚惜兰的气质温温和和,言行举止也很有长姐顾弟弟妹妹的风范,褚朝云内心空缺的一块遗憾,仿佛逐渐就被填满了些。
她从前,还是很羡慕有兄弟姐妹的那些人的。
“对了,春叶和蕙娘的事我听说了,不过你有事不要自己扛着,姐姐再不济,拼了这条命也会帮你的。”
褚惜兰从跟褚朝云在院子里分开的那刻,就在后悔。
所以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在懦弱下去。
褚朝云“嗯”了声,正要跟她商议此事,便听门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匆匆传来。
这脚步声如此慌张,她不久前刚听过一次。
“是春叶!”
褚朝云很快反应过来,一探头,果然看到春叶没命的往船尾跑。
而她刚好迎着来人的方向,所以看的也最清楚。
只不过,春叶这次不是奔着厨房而来,而是船尾。
不好!
她要跳河!!
褚朝云头一次见花船上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远远听见木梯上有重重的脚步往下奔走,不用猜,也知晓对方是来追春叶的。
而更糟糕的是,这脚步声七零八散,毫无章法,似是有许多的人。
并且像是抓人抓了好久,这次总算逮到的那种跑法。
一时间,褚朝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闪现出不少猜想。
难不成是有什么客人起了歹心,想把春叶抢回去做妾??
他们雅间的姑娘做的不是皮肉生意,来的人哪个不懂规矩,到底是何人竟这样明目张胆?!
可又一想,褚朝云还是觉得不对劲。
犹记起上次蕙娘那副伤感的模样,大抵不似做妾这般简单。
眼见着春叶往这边跑来,褚朝云眼疾手快猛地一拉,就将春叶给拽了进来。
春叶慌乱一挣扎,虽看到是她,却依旧绝望地哭道:“放手,你让我死!”
“好端端的你死什么!!!”
褚朝云一把将春叶拽到门后,示意对方快些进竹筐里去,待春叶蹲下身后,就手快的盖上了盖子。
耳边听到那些人离得越发近了,情急之下,便拿起酒壶对着身旁褚惜兰从头浇到尾。
“我一个船工没得酒喝,但你可以!”
她说的又急声音又小。
而褚惜兰却怔愣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眼看几人便要闯入,褚朝云一把抱住褚惜兰,小声提示一句“装醉!”然后就故作为难道:“哎呀姑娘?姑娘你怎么喝这么多呀……快坐一下,我给你冲一碗蜜糖水醒醒酒。”
第37章 三更
说时迟那时快,这句话刚完,门外那几名大汉便闯了进来。
为首的是名眼熟的小厮。
小厮看着面相文弱,气势却足得很。
他推门就迈了进来,门板被大力晃得“吱呀呀”响,“咣”的一声便砸到墙面上。
褚朝云瞧见那本就不太厚实的门板下缘,肉眼可见就裂开了一道口子。
此刻,褚惜兰显然还没进入到醉酒的状态里,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声吓到,身形止不住地抖动,连头上那兰花朱钗都跟着轻晃起来。
褚朝云死死按住她,扶住她的另一只手暗示的捏了下,褚惜兰便紧紧闭住眼睛,尽量让自己不再乱动。
趁着空,褚朝云又偷觑那小厮一眼,这下很快就认出了对方。
上回春叶如此狼狈的逃来厨房,她帮忙出去望风时,看到了两名小厮。
而眼前这个,便是其中一位。
当下,褚惜兰因为“醉酒”,听到砸门声无动于衷是没什么问题,可她一个清醒之人,还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船工,若是也如此淡然,一定会让这几人生疑。
于是,女子眼眸一转,装作被吓到似的转过身来。
搀扶人的手也佯装发软,怔怔地看向那群人,故作结巴道:“厨、厨房重地,不让进来……你、你们是什么人?”
厨房里没有点灯,看着乌漆嘛黑。
而那态度嚣张的小厮也一时间没寻到油灯,便叫身后的一人擦亮了火折子。
屋中被照的微亮之后,那小厮扫他们一眼,几乎没理会褚朝云的询问,就大步上来想要去拉褚惜兰。
褚朝云动作灵敏的带着人往后一退,气势看着虽弱,可表情却倔强又死板道:“不、不行!我们姑娘清白女儿家,哪容得你这般拉拉扯扯,而且……咳,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呀?再不说话,我就要喊人来了!”
西码头赵大手下的那群工头和打手,一个个也并非吃素。
除了看管船娘不叫他们逃跑之外,另有一份职责,便是为了防范花船上有闹事之人。
褚朝云说“要喊人”,可那小厮只是冷哼一声,似是并未把她放在眼里。
小厮一挥手,便让出路来给身后的大汉。
而得到命令的二人也快步围上来,一个个样貌皆是凶神恶煞。
阴影投射下来,遮挡住了火折子的那点光,褚朝云和褚惜兰只觉得眼前一黑,高大的男人,肌肉简直如山丘般壮硕。
压迫侵袭而来,褚惜兰便又止不住要发抖。
虽说她一直决心要好好保护三妹,可这胆子,也的确不是说练就能练出来的。
褚惜兰简直陷入了绝望。
褚朝云感受到她的崩溃,趁着此处偏黑,投去关切的一眼,刚好,就瞟见对方眼角欲落不落的泪珠子。
这人大概是想哭,又怕自己会坏了事,所以正死死咬着牙强忍。
褚朝云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先一步抬起手帮她擦泪,并且故意大声安抚道:“哎呀姑娘!莫哭莫哭,虽说咱这抚琴学的慢些,但也不至于借酒消愁啊!前阵子才得了管事的打,你要争点气,哭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啊!”
褚朝云编了个说辞挑明开来,褚惜兰总算能够名正言顺的哭了。
想到自家阿爹多饮几杯便想吐的情形,褚惜兰渐渐有了点心得。
于是她借着机会,痛痛快快的哭出声来,哭的喉咙哽咽,哭的双眼发肿,进而猛地抽搐了下,飞快用帕子捂了嘴,就踉跄着往船栏而去。
那小厮虽说只是个仆人身份,但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家仆,又见褚惜兰竟是要吐,就嫌恶的没能立刻上前去核实。
褚朝云自然要照顾姑娘,顺势也跟着追了出去。
而一行人的目标又都是褚惜兰,当然不愿继续挤在小厨房里。
众人乌央乌央走了出去,躲在竹筐里的春叶便逐渐松懈下来,尝到舌尖一抹咸味儿……她才知,刚刚惧怕的竟是连嘴唇都咬破了。
但门外的人并没下船,她也就还是不能出去。
春叶轻轻喘了口气,这会儿脑子稍微清明了些,就也能转起来了。
数月前,她被李婆子吩咐要陪同两名重要客人吃饭。
同往常一样,客人想要听曲儿她便唱曲儿,想要投壶,她便陪着玩乐,原本一切都很平常,那二人也没表现出什么不对劲来。
唯一不对的,就是她梳妆打扮好往雅间去时,途中,被钟管事给拦了一下。
钟管事递给她一只帷帽叫她戴上。
而她当时还问了一嘴:“花船没有戴帷帽招待客人的规矩,我若如此,恐李管事会——”
会找她麻烦。
春叶是个聪明人,婉转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而钟管事也不笨,自然能听懂她的弦外之音。
不过,钟管事听过也只是嗤出一声,随即,就一脸冷淡道:“李婆子只管院子里的事,上了这条船便是我做主,我叫你戴,你戴就是。”
“那我要如何同客人解释?”
春叶低声请教。
钟管事挥手撵她离开,在她身后淡淡道:“就说你得了风疹,面容有瑕,不宜示人。”
春叶听完惊诧不已。
因为如果这样说,客人很容易会恼了她,继而将她撵出房间去。
而当时其他姑娘又都忙着,也就是说,若她用这样蹩脚的理由拒绝示真容,那两名客人就没得姑娘招呼了。
不过既然得了钟管事的命令,她也乐得清闲。
本就不愿做这曲意逢迎之事,撵出去才好,她好多多歇会儿。
春叶戴着帷帽进门,那二人也只是询问了下她作这副打扮的缘由,女子照着钟管事的话应对,两人也都没说什么。
一来二去,两位客人就从午时待到了晚上,春叶其实已经乏了,心中一直催促着这俩人快些结束。
须臾,其中一人突然抬了下眼,叫她出去端壶酒来。
若在以往她精神的时候,自然能看得懂那人的言外之意——其实只是想把她支出去。
可她只想快些侍候完,送走两人好去休息。
所以这下楼取酒的动作,就比平时快了许多。
等到再回来时,正要推门进去的她刚好听到里面传来一句“今夜便取了他的人头”,女子登时提了口气,心惊肉跳的连退数步。
酒壶在托盘之上摇摇欲坠。
昏暗的夜色下,白玉瓷瓶斟的那一壶温酒倏地滚落而下,“哗啦”一声脆响,就在船板上摔得粉碎。
耳听得屋中二人疾步便往这边来,春叶惊吓的差点哭喊出声。
她第一反应便是将帷帽立即丢下河,然后错身进了旁边的空房里。
那间房是专门给姑娘梳妆用的,平时不会有人久留。
春叶一坐到妆奁前,脸色就是如纸般惨白,而那屋子里的二人也已经奔出来,似是想要抓到偷听之人。
船板上还有砸碎的酒壶,客人们自然知晓方才站在门外的,是“一直侍候他们的姑娘”。
只是因着她戴了帷帽,所以闹不准具体是哪一位罢了。
春叶从铜镜中看到自己白里泛青的脸色,生怕被他们发现,便慌乱的拿起胭脂盒,不停往面上擦着。
待客人们闯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她涂了厚厚脂粉的样子。
春叶心中的弦绷得紧紧的,几乎一整颗心都要跳出来,她知道如果露馅就彻底完蛋了,便只能佯作淡定的看向他们。
并故作不知地问一句:“请问两位贵客可有事吗?”
春叶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加之那二人从头至尾都没怎么注意她,所以一时间也有些猜不准。
站在门右边那位兀自往前走几步,冷眼端详她两下,似是有些厌恶她的浓妆艳抹,转头便和另一人说:“不是,那女人不是说脸上出了风疹吗?”
说罢就疾步离去,一同下了木梯。
两人刚一离开,春叶才觉得凝固的如死物一般的空气,总算又流通了些。
可她还是很害怕。
因为这天大的阴谋竟被她给听了去,那二人显然不会轻易罢休。
她出了屋子,远远从三层船栏处往下看,发现那两人正抓着钟管事在质问,“一直伺候我们的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春叶听得手帕搅紧,心中既觉得庆幸,又怕的腿软。
庆幸的是那二人得知她出了风疹,便连询问名字的兴趣都没有了。
而腿软,则是因为钟管事。
若钟管事为了花船不惹麻烦,将她给卖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她便听钟管事一副略显惊讶的表情道:“什么姑娘?哪里有姑娘?”
二人得了这样一句敷衍,近乎气息不宁。
其中一人则猛然提高声音,几乎是疾言厉色道:“装什么蒜?不是一直有位戴帷帽的姑娘伺候我们吗?得了风疹那个,我问她叫什么名字?此刻人在哪?!”
钟管事依旧是一头雾水的样子,怔愣之后,便赔着笑脸道:“两位贵客可是再同我说笑?花船有花船的规矩,姑娘皆是以真容示人,怎会戴着帷帽?”
“再者说来——”
妇人略一停顿,眼皮耷下来:“若是真得了风疹,我们自然会叫她停工诊治,好了才能上工,毕竟要是吓到了谁我们也赔不起呀。”
三人站在船口你来我往,钟管事耍赖皮似的不肯交人,那二人苦于没有证据,只得暂时离去。
之后的数日,春叶皆过得浑浑噩噩。
不过天长日久下来,那件事越发淡化,她也就慢慢的有所好转。
原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可不曾想一个月后,那二人又来了。
但他们这次显然学聪明了,不明着来问责闹事,只是来喝酒玩闹。
春叶尽量避免碰面,只去其他屋子里招呼,但不知怎么,对方却像是认出了她一般。
或者说,只看到点背影,便能确定那天的人——就是她!
所以第二回她往楼下逃命时,幸运的被褚朝云给救下,而那两名小厮也因没找到人,让她再次逃过一劫。
春叶百思不得其解,包括这次也是一样。
她本在其中一间给客人抚琴听,琴弦忽然断掉,她出来想要换琴,不知做了什么,就又被那小厮给盯上了。
春叶没法下船,而那两位客人显然也不打算停手。
前次,只是因着钟管事不肯认,他们才会时不时的来上一趟,目的还是为了要抓到她。
她觉得自己早死晚死,最后都得死。
所以便有了轻生的念头。
反正无论如何也无法逃离这个鬼地方,不如就这样一死了之……算了。
刚刚被恐惧冲昏了头,恐惧过后,当那些威胁逐渐远去时,春叶其实还是不愿死的。
可她怎么也想不通,那些人到底是凭什么认出的她?
明明那次连她的脸都没看到。
就在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时,门外便又有了声音。
她恍惚回过神来,方才回忆的太过投入,差点忘了外面的那群人还没有走。
褚惜兰正双手压在船栏上吐得昏天黑地,她其实一点都不想吐,为了不让春叶被发现,便只有努力想些让自己恶心的事。
然后,她就想到了那不做人的李婆子。
褚惜兰真的吐出来了,褚朝云也算是放了心。
不过戏还得接着演,而且要闹大,才更容易解决。
于是,她猛地跑上去,一边装作扶住褚惜兰,一边心疼的大喊大叫:“哎呦我的老天啊,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是中了毒吗?怎么就吐成这样了啊!!!”
褚朝云张牙舞爪喊叫没完,楼上闻声而来四五个婆子。
其中一人见厨房门口像是闹起来了,赶紧腿脚加快的下船去通报管事。
那小厮看到了婆子的去向,其实也不想多生事端。
实在是主子催得紧,叫他务必找出那名女子,不必带下船去,直接杀了就行。
见褚朝云这个打杂的船工喊得比褚惜兰还欢,小厮一阵恼恨,几步上来发狠的揪住她,伸手就甩到一边去了。
褚朝云刚好借力使力,故意撞在门板上,总算成功把厨房那半扇门给撞掉下来了。
“咣当——”
“哎呀救命!”
“天杀的!!”
褚朝云又来两嗓子,然后嘴角一勾,竟然坐在地上撒起泼来。
管事们正往这处来时,那小厮也寻到机会将褚惜兰扯了过来,褚惜兰被拉的转过身来,满面酒气醉醺醺地,一双眼睛吐得都有些发红了。
二人四目相对,小厮先蹙了下眉。
褚朝云正躲在角落里暗中观察,然后,就看到那小厮低头去看了眼褚惜兰的鞋。
素净的蓝白色鞋面绣有兰花草,和女子头上的朱钗相得益彰,一水的蓝在夜色下虽不好分辨,可那小厮的表情却是显而易见的焦躁起来。
“又不是……”
小厮狠攥了下拳头,带着大汉们便要离去。
褚朝云眼见着钟管事、赵大并几名打手通通过来了,就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狐假虎威地拦住了他们。
“别走!”
“你要作甚?!”
小厮朝她瞪起眼睛。
结果褚朝云比他瞪得还大。
褚朝云一副死脑筋的固执样儿,指着撞倒的半扇大门吼道:“赔钱!你们把门给撞坏了,不赔不能走,否则我、我我我就报官!”
小厮冷嗤一声,显然不在意这点银子,只是刚从衣襟取出钱袋,钟管事便到了。
钟管事一向脸上没什么笑模样,这会儿被忽然搅了起来,面上就更是冷。
她针尖似的瞥一眼那名小厮,态度不善道:“怎么?我们花船打开了门做生意,一直和气生财,今个可是招待不周了么?”
小厮自知理亏,态度倒是软和一些:“并未。”
“既然没有,弄这一出是要做什么呢?”
钟管事咄咄逼人,显然不肯息事宁人。
那小厮看出她的意图,只得不耐烦地抱了下拳:“今日给花船造成的损失我们会如数奉赔,天也不早了,我看不如就先这样吧?”
“哦?是么?”
钟管事淡淡一句,几名打手便齐齐将大汉们围在其中。
打手们手中的鞭子比麻绳还厚,其上掺杂着干透凝固的血迹,也不知一条鞭子之下,到底走过多少条人命。
这一阵仗,直把大汉们看的额头冒汗。
褚朝云这会儿已经消停下来,连方才拼命装醉的褚惜兰都怔住了。
褚朝云悄悄往那人堆里投去一眼,心想,这条船到底背靠何人?
势力竟然如此之大。
恐怕今日这小厮若说不清楚因何闹事,打手们就敢将他们统统扔下河去!
看来从前想要逃跑的想法实在过于天真,还得需从长计议才是。
之后的事情就不是她一介小船工能听的了,小厮将钟管事和赵大请去一旁商议着什么,又好好地赔偿了银子道了歉,他们才被完好无损的放下船去。
而这期间,褚朝云自然不能回暗仓,待婆子们都散去之后,她和褚惜兰便坐在厨房里等。
不过春叶还是不敢出来,褚朝云也就叫她先藏着再说。
等了好一会儿,脚步声近了,不过褚朝云听得出来,这次过来的只有一人。
是钟管事。
因为钟管事的性子淡,就连走起路来也是漫不经心,所以很容易就被她分辨出来。
钟管事素面朝天的进了门来,皮肤不算白,眼眸却犀利的很,真算起来,这样的长相其实不怎么讨喜,反而会令人生畏。
不过按照褚朝云的审美,其实钟管事算是个美人,如果不那么冷薄的话。
来人眼角落了点疲惫,显然是被婆子叫起来前就已经睡下了。
此刻她坐在椅子上,面容懒散,锐利的气质也收敛不少。
“好大的本事。”
她伸手一指褚朝云,并没去看“突然就醒酒”了的褚惜兰。
褚朝云“嘻嘻”笑了下,脸皮厚似的走近,然后有理有据的解释道:“情况紧急,这也怪不得我咯!要是他们不肯赔银子就跑了,明个一早您不还得追究我的责任么,我这叫自保~”
“是么?”
钟管事不咸不淡的扯了下嘴角,“你以为,现在我就不追究你了?”
褚朝云没吭声。
钟管事像是懒得掰扯,起身往竹筐那看了一眼:“老这么窝着,你腿不疼么?”
屋中三名女子闻言皆是一愣。
钟管事俨然是识破春叶的藏身地,她定定望着那处,像是难得有点耐心要等春叶自己出来。
顷刻,竹筐的盖子被掀下去,春叶顶着一头稻草,惊恐又狼狈的走了出来。
褚朝云见她蹲了太久腿站不直,便立刻跑过去扶住她。
春叶在竹筐里的那阵子,已经慢慢想明白了不少事,那两名客人的身份显然并不普通,而李婆子也是知道的。
不过李婆子并不顾她的死活,随口就点了她过去伺候。
如果不是钟管事提前给了她帷帽,教了她该怎么应付,她恐怕早就死了。
虽说他们船娘和岸上的劳工,心中无时无刻不想要这群管事的命,可大家也并非盲目的一竿子打死所有人。
钟管事根本是在救她。
无论那日,亦或是今日。
想通其中的关窍后,春叶便朝妇人艰难的行了一礼,“多谢管事救命之恩,我——”
一声冷笑,打断了她要说下去的话。
钟管事提眼扫量女子,而后似笑非笑说了句:“你胡扯什么?我救你?想得美。”
褚朝云:“……”
吃瓜观众褚朝云已经领教过这一点,钟管事就爱这么怼人。
“还有。”
钟管事慢慢悠悠走到春叶面前,低眼扫过她那双绣有东珠的鞋子,不客气道:“整天穿着这双鞋招摇过市,怎么?很会显摆你有熟客的赏赐么?”
春叶不敢应声。
妇人转身便往门外走,一伸手,连同褚朝云也叫了出去。
褚朝云向来用装傻充愣应对钟管事,没成想刚迈步出来,就遭了对方一记白眼。
“装傻充愣的技能学的不错么?”
褚朝云干咳两声,也低垂着头不吭气。
钟管事困乏的按揉了下太阳穴,冷淡道:“今个他们俩都受了惊,你去弄些吃的给他们压一压,晚点歇业时,再叫他们跟着赵大回去便是。”
褚朝云本想等歇业再去炖鸡汤,这下有了名头,顿时轻快的一笑:“好嘞!”
“德行。”
钟管事迈步往船口去,似是欲言又止,身影在艞板处顿了一顿,终归是什么都没说。
褚朝云送走管事,抬头望一眼雅间上方,蕙娘正焦急地探头要往下看,俨然是也听说了春叶的事。
褚朝云看看四周见婆子不在,就朝蕙娘轻轻摆手,似是再说“已经没事了,放心”。
蕙娘得到知会,提起来的心才算落了地去。
再回来时,那半扇残破的大门已经被抬走了,褚朝云望着没点油灯的小屋,重重呼出一口气来。
今晚上可真够折腾的了。
不过好在平安无事!
这是褚朝云第一次知晓,原来在雅间做工,也是会丧命的。
怪不得那日提及此事,蕙娘眼中饱含了一把说不出的辛酸泪,想必他们楼上的姑娘们,人人皆知会有这一重风险。
不小心听到了客人的秘密,那么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进门来时,褚惜兰正投湿帕子擦自己的衣裳,而春叶也因蹲了太久腿疼,只能坐在椅子上歇息缓和。
绣鞋上的两颗东珠细粉似的俏白,一看便是价值不菲,哪怕在这并不亮堂的屋子里,也依旧如月光般发着淡淡的蕴色。
“这珠子好亮!”
褚朝云先是感叹一声,随即便有点后怕。
如此明亮的东珠……若是方才那小厮肯走去门后看一眼,那春叶今晚必死无疑。
因着这一对珠子,春叶才刚被训斥完,这会儿听到她这么说,便下意识屈起脚尖,有些不好意思的想往裙底下藏。
褚朝云大叹一口气,直白道:“你呀,真该把它们藏牢些才好呢!”
春叶似是没太听懂她的意思。
就连一旁擦衣裳的褚惜兰,也面带不解的抬了头,“三妹妹,你也觉得管事训斥的对吗?”
褚朝云呼了口气,用脚踢过来一张小杌子坐下,然后一摆手道:“她哪里是训斥,分明是帮春叶姑娘保命呢!”
褚朝云刚刚一直注意那小厮的举动。
既然是来抓人的,第一时间却不看脸而是看鞋子,俨然是鞋子上有什么东西比那张脸更容易辨认。
她那时太过着急,并没注意到春叶的鞋子和旁人不同。
直到钟管事刚刚提醒的那一句——
而褚朝云如今这么一说,春叶也忽的坐直身来:“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他们总能认得出我!!”
她戴着帷帽不好辨认,可鞋子上的东珠可太显眼了。
所以那客人只要告诉家中小厮,去将鞋上绣有东珠的女子杀了便可。
春叶才恍悟是东珠惹了祸,她忙低头将那两颗珠子薅了,然后塞进了自己的荷包中。
褚朝云依着分析猜测:“我猜他们还会再来寻人,不过以后没了珠子,他们想找到你却是没门了。”
褚惜兰:“这样便好,以后东西小心收着就是。”
春叶听过缓缓点了点头,只是一张小脸满布委屈。
她之所以重视这两颗东珠,原是那年生辰当日,一名熟客怜惜她身陷囹圄而无法自救,所以才送给了她。
也是希望她能早日脱离苦海。
褚朝云看着她的样子,心中也不免惋惜。
坐了一会儿,她就下去喊徐香荷上来,叫徐香荷先把她们二人带到房里去歇息。
楼上是客人待的地方,没她们的去处。
而且今晚,褚惜兰和春叶显然也不能再上工了。
褚朝云一个人留在厨房里熬鸡汤,刚好拿出新得的老山参,整根的山参洗净放入锅中,为了祛除苦味,她还抓了一把红枣进去。
鸡汤用来给刁氏补身子,给两位姑娘安神。
褚朝云兀自盘算着,又炒了一盘干锅虾,蒸了大锅的糯米饭。
其实上面闹出那样大的动静,暗仓里的船娘们也是听见了的。
徐香荷还因听到有褚朝云的声音想出来帮忙,亏得刁氏叫她稳住神,若是褚朝云真有事他们在过来也不迟,否则就是平白添乱了。
一行人皆是吓得不轻。
春叶和褚惜兰下去时,有几间屋子的船娘还推门往外看他们。
春叶和褚惜兰是第一次来这里。
他们因着要见客,所以居住的院子从来都有人定期打扫。
毕竟居所干净,姑娘们的身上才不会存有异味,否则惊扰到客人就不好了。
再加上院子处在长街胡同里,空气和环境都干爽清新,偶然一下来这里,二人顿时就有些不适应起来。
尤其是褚惜兰。
女子一边往前走,一边声音颤抖的询问着:“三妹妹她……平时就是住在这儿的吗?”
问过,似是又觉得这样讲话不妥,便又忙补了一句:“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她只是没想到那么乐观坚强的三妹妹,竟会住在这种连平民窟都不如的地方。
对于她的冒失,徐香荷倒是不怎么在意。
别说褚惜兰和春叶接受不了,就连她,也是哭了多少回才咬牙挺过去的。
“没事儿,惜兰姐姐。”
徐香荷笑呵呵的说:“我,朝云还有刁婶子,我们都住的很近,平时也总在一块。你放心,她现在很好,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徐香荷其实是想把他们都带去刁氏那,奈何屋子太小人太多,恐怕坐不下,就单独把褚惜兰送去了褚朝云房里。
而且她猜着,褚惜兰大概也更想看看褚朝云的住所。
褚惜兰推门进来,徐香荷帮她点上油灯,就笑着退了出去。
现下他们卖米糕和糖稀赚了一点钱,屋子里的油灯是不缺了,虽说还有不少该添置的,不过慢慢积攒也就是了。
关上门后,褚惜兰就站在屋子里四处打量。
小隔间不大,手臂稍微伸展开,就几乎要顶到窄窗那了。
实在是小的可怜。
借着油灯的光亮,褚惜兰发现窄窗上方有一排钉子,而钉子上还挂了一串串的红茱萸,不过已经快要被风干了。
褚惜兰似是想到什么,又伸手去摸枕头和被子。
李婆子为了防止他们生病受凉,棉被里的棉花都用了上等,柔顺贴服的手感睡着既不冷也不会过热。
可这条棉被里,摸着却是有一点扎手的。
坑坑洼洼似的好像除了棉花,还塞了些别的东西。
褚惜兰摸不出里面都有什么,但总觉得这样或许会不太暖。
女子坐下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便就那么安静的坐了很久。
褚朝云独自在厨房里忙碌的好不热闹,汤需要先熬,她把一整只鸡都给剁碎了,虽说这样不太好看,不过至少盛一勺,便能吃到一口鸡肉。
鸡汤出锅,她下去喊人来端,路过方如梅的房间时,方如梅还探出头来跟她说话。
“朝云,刚刚到底怎么了?可有事要帮忙吗?”
方如梅方才听到动静也想上去看一眼,奈何木梯上挤了太多人,她根本就过不去。
而挤到最前头去的徐香荷,回来又什么都不说,她就更着急了。
方如梅只能抬起窄窗往外听动静,只不过这时节俨然不适合在开窗,褚朝云看到她时,方如梅还吸着鼻涕,鼻尖都给冻红了。
方如梅一出来问,其他房里的船娘也都跟着开了门。
一股股冷风从大家的窄窗里吹来,褚朝云顿时就被冻得瑟缩了下。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显然也是为了听动静才开窗的。
褚朝云看着一张张急切的面孔,便喊了几个人跟她上去,反正鸡汤也够分,大家都暖一暖身子也好。
一听还有鸡汤喝,大家伙顿时高兴坏了。
褚朝云把鸡汤从厨房里一碗一碗送出去,又翻找竹筐里剩的河鲜,把能做的全都下锅,又炒了整整一大锅出来。
反正这阵子刘、柳二人也不要丸子和虾饼,给大家吃了刚好都补一补身体!
将吃食该分的全部分出去后,褚朝云先进了刁氏房里。
隔间内,屋子里的三人正默默吃饭,只偶尔交流几句声也不高。
春叶这才刚缓和回来,刁氏和徐香荷也不敢放开了聊什么,生怕哪句话又勾起春叶的伤心处。
但褚朝云可受不了这压抑的氛围。
她轻咳一声,看向徐香荷道:“妮子,不是有想学的刺绣技法要问春叶吗?这么好的机会,你就要浪费了?”
这一提醒,可说到徐香荷心坎里去了。
徐香荷登时来了精神,连爱吃的炒虾都放下了,翻出针线筐就虚心请教起来。
春叶刚好也想找点事情做,便也擦了下嘴,和徐香荷两个小声讨论起来。
褚朝云露出一抹笑意,关门便往里间走。
就因为春叶尚在恐惧中,她才要徐香荷缠着春叶问,有时把精力都投入到一件事情里,再难过的事也会放下。
褚朝云推门进了自己房中,褚惜兰正坐在床上发怔。
女子“噗嗤”一乐,像是在家脱鞋上炕一样,盘着腿挤着褚惜兰坐下,然后亲切的喊了声:“大姐姐!想什么呢?”
恍惚间,褚惜兰还以为他们回到了小时候。
女子眼圈微红,便也脱下鞋子,往她身上靠去。
难得的叙旧时光姐妹二人自然不能浪费,她们一边吃着饭一边聊天,彼此抱团取暖,也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片刻宁静。
“要是小郁也在就好了。”
褚惜兰感念一句,心中很是惦记。
“嗯……会有这样一天的。”
褚朝云说。
出了片刻神,褚朝云不知想到什么,就开了一点窗伸手出去,然后又迅速收回来:“嚯,刚才做饭不觉得,这会儿外头倒是真的冷了。”
“所以你要好好保重自个。”
褚惜兰又叮嘱道。
褚朝云一边说着“知道”,眼珠子一边转悠,末了,她突然问道:“花船每日给你们送上去的水果,若是吃不完都怎么处理呢?”
褚惜兰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慢声应道:“烂的便直接丢掉,若是好的,有些会被婆子们拿了去。”
“那你明天下来给我送一点吧。”
褚朝云眯着眼笑起来。
褚惜兰听罢,怔然说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以后有多的我便给你送来,你也好好补补身体。”
褚朝云笑意放大:“我不是为了吃那水果。”
“啊……?”
褚惜兰不解。
“那你是——”
第38章 三更
不过她也只是这样一问,并没真想要褚朝云解释给她听。
反正三妹妹总有自己的主意。
对于这一点,褚惜兰还是很欣慰的,可欣慰欣慰着,便又不自觉的皱了下眉。
女子看着正伸手摸茱萸的褚朝云,声音有些慢的问了句:“三妹妹……你怎么手艺突然间变得这样好了?”
褚朝云闻言动作一顿,差点捏碎了那颗茱萸。
不待她说话,褚惜兰似是思绪飘远,又自顾自的喃喃说道:“我还记得小时候,你很怕进厨房去,每次二婶一做饭,你听到热油的声音,人都会躲得老远。”
说完这句,女子又哀叹道:“其实我每每回想咱们被捉进院子的那几日,就忍不住要后怕,你自小身子就弱,连小郁都不如,我眼看着你躺在地上,几次都昏迷不醒,总怕你会再也醒不过来了……”
褚惜兰眼圈泛红,此前哭过的红肿尚未全消,眼下看着,便像是更难过了几分。
她一句一句的说着,声音散在空气里,褚朝云原以为她又要哭了。
不过褚惜兰只是略微哽咽了下,然后便破涕为笑:“好在你挺过来了,咱们又能在一起了,大概这就是老天的眷顾吧……”
其实之前那些,褚朝云听着都没太大感触,毕竟她并不是真正的褚朝云。
可是到了最后一句——
褚朝云浅慢的吸了口气,心中想着,不,老天并没有眷顾你们,原主就是在那一次次的昏迷里,最终彻底殒了性命。
若说从前褚朝云心中惦记褚惜兰和褚郁,尚有几分代替原主承担责任的心理。
不过话说到这儿,她仿佛彻底释怀了一般。
真心都是一分一分攒的,有没有那层血缘关系,似乎也并不是特别重要。
褚朝云伸手拉住褚惜兰,会心一笑——
从今天开始,她便是真真正正的褚朝云。
但未免露出马脚,这位大堂姐的话,她还是得应付一下。
于是就拿出平时对付钟管事那套说辞,鸡贼道:“大姐姐不是看到了,这暗仓里好些上了年岁的船娘,哪个没有好手艺,我就是一点点学,也要学成大厨了~”
“你看你……”
褚惜兰被她这句自夸逗笑,也反手回握住,失笑着摇了摇头。
不论钟管事是随口安排,还是有意成全,褚惜兰和春叶留在暗仓的这几个时辰,总归也是把能交代的话都交代完了,就连徐香荷也粗浅的学到几分刺绣技法。
花船的灯火熄灭,姑娘们排着长队随婆子依次下了木梯,赵大则带着两名工头站在码头接应。
褚朝云送春叶和褚惜兰出去,只站在船栏处扶着他们下去。
远处的赵大眉眼犀利扫过来,目光几乎盯死在她的身上。
不知怎么,赵大心中竟有几分惶恐。
幸好这女子用自伤,让自己成为了永无翻身之日的最下等船娘,若是真进了那雅间去做工……保不齐会搞出什么花样来。
和钟管事想维护下等船娘的心思不同,通俗来说,赵大和李婆子才是同一类人。
他们自认高人一等,哪怕是雅间里那出类拔萃的姑娘,在他们眼里依旧是个赚钱工具罢了!
因着钟管事提前交代过,赵大便也不好为难褚惜兰和春叶,他只是狠狠瞪了二人一眼,就将他们带回了院子-
一下工,宋谨便去刘新才那匆匆吃了口饭,又随便跟刘老板聊上几句,人就打算回住所去歇息。
这时段食客不多,刘老板正在擦拭柜台上摆着的罐子。
小罐子里装的都是糖稀,前几天他刚从褚朝云手里拿了五罐回来。
就如他所想,糖稀好卖极了。
这五罐里的其中三罐,还是回头客跟他预定过的,若是下次能多上到点货,简直比卖扁食还要赚钱。
刘老板很高兴,不过这几日甜菜断货,他还得另外想辙。
许是他宝贝疙瘩一样的爱惜那些罐子,导致一向对什么都淡淡的宋小哥,也不免要好奇的过来看上一眼。
“做什么呢,刘哥。”
宋谨笑眯眯地看着刘新才,但眼尾分明落着几分疲惫。
这几日府衙事情着实不少。
听说外面闯入这里一伙贼人,还杀了一名路过的客商,现在人家的家眷来报官了,知府大人也整日为了这件案子忙个不停。
可口说无凭。
客商住的那家店里,掌柜的一口咬定“人出去就没回来过”,并不承认客商是在客栈被杀的。
但人家住的天字号间里,客商的行李卷都还在,钱财却不翼而飞。且地板上有丝丝缕缕的血迹,房间里分明是发生了什么。
不过,这事也不能怪掌柜的“不肯认”,那客商确实不在房里。
说是凭空消失也不为过。
但这案子说离奇也不太离奇,无非就是贼匪杀人,又将尸体转移走罢了。
可客栈就处在蕤河边上,客商是从北边来的,小船从北码头载着人送来西码头,人下船后还在附近用过饭,之后便就近住下了。
这几日衙差们忙出了花,早出晚归脚不沾地,说是对于那伙贼人的行踪,有好心的百姓见过,还主动报了案。
而上面之所以如此重视,也是因为这一伙人胆大包天,几乎是一路犯案。
那倒霉的客商,并不是唯一的一起。
衙差们本着办案的人手不够,仵作来凑,可仵作就一个人,宋谨他们这些抬尸体的,便也被临时调派过去帮忙了。
宋谨忙的头晕眼花,虽说吃了整碗扁食,却依旧觉得眼前冒金星。
他说完兀自按压了下眉角,想着自己精力实在不足,好奇心又被按下去,便摆着手想走。
可刘新才却伸手拉住了他:“老弟,我看你这状态不对头啊,你没事吧?”
宋谨稍显疲惫的打了个哈欠,晃晃头脑,想努力让自己清醒些,“还好。”
他温和道。
“不,我看你特别不好。”
刘新才强拉着人坐下来,又去一边盛了碗汤来给他喝,“要不你跟同僚们说说,你们府衙那么多人,也不差你一个,歇息两日吧。”
刘老板是好心,可宋谨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官府办案,细节是不得对外透露的,所以宋谨只能说:“想歇息,可能还要过些时日。”
他远远看了眼透着水光的河面,月晕停在细碎的光点中,很快又被风泛起的涟漪吹散。
“明日还要下河的。”
“什么?下河?!!”
如今这时节河水可是冷得很,莫说还要下去,哪怕是走在河岸附近,空气里的凉都直往骨头缝里钻了。
一听这事,刘新才更要关切几句,“那你们有袯襫能穿吗?”
宋谨摇了摇头。
他们是被临时调来协助破案,衙差们怀疑那客商的尸体被贼人扔下了河,所以才遍寻不到,寻了几日不见踪影,这才想到要下河去找。
再者说来,他们抬尸的地位在府衙里属下等,就算要天天下水,人家也不会给他们发袯襫穿的。
刘新才也知晓宋谨的难处,那份差工钱不多但事情不少,一时间也陷入感慨。
眼扫到柜台上的小黑罐子后,刘老板立刻起身说道:“你等等,先别走。”
他前几天自留了一罐糖稀要拿家里去吃,这几天忙的没顾得上,就先放在柜台最下面的小柜子里。
刘新才取来那个小罐,盛出几勺放在碗中,又添了一些刚烧好的热水,搅和搅和,冲了一碗糖水过来。
他把之前的汤碗挪走,将这个递上:“喏,你喝这个。”
宋谨刚刚一直看着他,便知碗里的东西,正是自己好奇的那个。
他轻道一声谢,拿起喝了两口。
“蜜糖么?很甜。”
宋谨问。
他有几年没喝到过蜜糖水了,乍一尝到这味儿,心中倒不免感慨起来。
不过很快,宋小哥就兀自摇了下头,“不对,不是蜜糖,但也不似其他的糖类,所以……这到底是什么?”
“是糖稀,褚姑娘做的。”
刘新才提起这茬,还颇有点自豪。
最近来他这里吃饭的人是越来越多,因为他总有新鲜玩意,刘新才心中不止一次感谢褚朝云,因为这些都是褚朝云给他带来的。
宋谨听罢,眼神难得诧异起来:“糖……稀……?”
“嗯,和蜜糖一个味,而且价格便宜。”
刘新才见他一碗糖水下去,脸上果然好了几分,便又说道:“你这几日过来用饭,我都给你冲一些,等忙完这段就能好些了。”
“多谢。”
宋谨下意识往衣襟处摸钱袋,想要给钱。
毕竟他爹从小就教育他,没有平白得人好处的。
可又一想,刘新才是真心拿他做挚友,原先还总是喊“宋小哥”,如今称呼都换成“老弟”了。
若是他如此见外,倒未免寒了对方的心。
喝过糖水之后,宋谨确实觉得头不那么晕,明日还得上工,如今天色也不早了,他便起身准备回去休息了-
而与此同时,褚朝云和徐香荷也在水里泡着。
徐香荷冻得上牙打下牙,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二人站在淤泥处,一边更换竹筐,一边往外挑水流冲进去的石子。
挑了好一会儿,徐香荷艰难的直起腰来:“朝朝朝、朝云,怎么办呀?这天越来越冷,以后下水来换竹筐,咱们怕不是要冻出风寒来。”
古代不比现代,一个小感冒就能要人性命,褚朝云自然是知晓的。
她其实也有些担心,可又不知该怎么改善。
要是有什么能隔水的衣裳就好了。
不过眼下也不能站在水里想事情。
褚朝云深沉的呼出一口冷气,朝着徐香荷微微挥手,二人就一人抬着一边竹筐,慢慢的游回了船上去。
一上岸来,褚朝云也顾不得那么多规矩了,将徐香荷一把拉进厨房,大门关上半扇,让她躲在门后边。
“我先去生火,你烤干了再回去,否则非要冻出病来不可。”
二人心知这气候一起变化,做事就会更为艰难,但他们彼此谁都没提过要放弃的话,毕竟日子刚有改善,总不能只做糖稀和米糕,其他的都不做了。
新事物被接受后很容易吃腻,这是褚朝云在现世的一些“快餐思想”中学到的。
而靠水就该吃水,蕤河对旁人而言是什么她尚且不去细想,但对她来说,是块宝地。
褚朝云动作飞快的生了火。
二人站在灶膛边烤火时,褚朝云便说:“得弄个取暖的碳炉放屋子里,晚上睡觉就不怕冷了。”
“你是说……汤婆子?”
徐香荷反应了一会儿。
褚朝云正要说“不是,是炉子”,就想起暗仓里都是木板拼成的,最好还是别用碳炉,免得起火就糟糕了。
她轻咳一声,话音拐了个弯,又道:“对,是汤婆子,我这边灌热水方便的很,晚上便不愁冷了。”
而且她也不敢总是让徐香荷来厨房烤火,谁知道看守哪天抽疯,忽然跑上船来巡逻。
徐香荷站在半扇门后,想要伸展一下手臂也不成。
便无语道:“不是,那些管事怎么回事?打人动作倒是快,如今要安个门,这都等了多久了!”
褚朝云闻言垂下眼,淡淡应出一声:“因为于己无利,便能拖就拖。”
徐香荷自然是懂这个道理的,不过还是无奈的感叹了声。
“可真成!”
可若要买汤婆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毕竟这种取暖的好东西,也就只有大家公子小姐们用得起,他们寻常小老百姓,总是花不起那个钱的。
褚朝云兀自思量着,见衣裳干的差不多了,就低声叫徐香荷先回去,她则在竹筐里捡出些笋壳鱼来,打算熬一大锅奶白的鱼汤来。
今晚的主食她没掺糯米,只是蒸了一锅普通的白米饭,用鱼汤泡着吃也刚刚好。
褚朝云将饭菜端到隔间时,刁氏正低着头在灯下研究手里那块碎布,或者说,是在根据春叶的指导,自己琢磨练习些技法。
春叶停留的时间毕竟短些,她和徐香荷没机会听到太多内容,可两个人琢磨显然要比一个人效率高。
刁氏也顾不上自己的老花眼,认认真真钻研起来。
三人吃饭期间,褚朝云便带着目的性的,想要把话茬往水里的话题引。
倒不是说她想要跟刁氏玩什么心眼,实在是说多容易露馅。
总不能直接问刁氏:“你们这古代下水,需要穿什么防水衣吗?”
于是,褚朝云扒拉一口裹满了鱼汤的米饭,咽下说道:“到底是我年岁小见识短,思考的不周到了,没成想这入了冬河水竟然这般的冷,刚刚差点都要给香荷冻哭了。”
一说起这个,徐香荷茫茫然地点头道:“可不就是,我手脚都要冻麻了,尤其是一入水的时候,我的老天!我感觉那脚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褚朝云抿了下唇,给她夹块鱼腹上的嫩肉:“快,吃点鱼肉补补,可别真冻坏了。”
刁氏是没法跟着他们下水的,再加上人年纪大了总有些事顾虑不到。
这么一听,就从煤油灯下抬起了眼:“哎哟,这不提我还忘了,该给你们备两套袯襫才行,否则若是再冷些,真就下不去脚了。”
袯襫?
那是什么东西??
褚朝云在旁认真听着,可始终没敢问。
好在徐香荷一听倒是来劲了。
小姑娘忙委屈巴巴地看了眼刁氏,而后咕哝道:“你们瞧我这笨脑子,怎么刚刚话都提到汤婆子那了,偏没想起这个来!”
说罢,便激动的看向褚朝云,语速飞快的说道:“我们可以穿袯襫呀,那个隔水,这下就不用担忧了。”
褚朝云佯装也才想起这个东西似的,看着刁氏问:“婶子,你们这卖的袯襫和汤婆子贵不贵?”
不待刁氏接茬,徐香荷又苦哈哈的说起来:“贵!毕竟用料矜贵,你看莎草,还有蒲葵,还混了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么多东西做出小小的一件防水衣来,不贵就有鬼了。”
她说完,刁氏便沉默了会儿,然后叹出一声:“两件袯襫且不说,还有那汤婆子,也不便宜。”
“想办法吧,总有办法的。”
褚朝云嘴上乐观的安抚着他们。
如果要是刘新才能寻到更多的甜菜,那买这些东西的钱,倒也未必拿不出来。
不过说起这事,距离上一次柳文匡来拿米糕,已经过去好几日了。
按理说大酒楼的出餐量应该是效率很高的,可为何这么久了,还没有动静。
难道说……是酒楼那边卖的不好?
……
一早醒来,褚朝云便赶紧上去洗漱,可或许是心中惦记的事太多,这会儿子她眼眶青的很,活像是一夜未眠似的。
有排队的船娘站在前头,她刚从洗漱房里走出来,就被对方给瞧见了。
“哎呦妈,这是怎么了?睡不着觉了吗?”
他们这些干杂活的船工整日累的身心疲惫,不似大户人家的太太老爷那般清闲,所以其实并不存在睡得不好,或者睡不着一说。
基本所有人在一下黑,便是倒头就睡,一直能睡到大天亮的。
所以褚朝云这幅样子多少有点吓人,而那船娘整整就被吓了一跳,可船娘不敢把话问的那般直白,恐不吉利。
但褚朝云,却一眼就看出对方再想什么。
船娘根本就是想说:“你该不会是病了吧?”
褚朝云兀自按揉着眼下,也懒得去打盆清水照一照了,便囫囵着应道:“没事没事,昨个夜里睡得憋得慌,我就开了窗,一早冻醒了,可能是没太睡好。”
“哟,天都这么冷了,咱可不行随便开窗。”
船娘好心道:“若是下次又觉得憋闷,就出来上个茅房,溜达一会儿就好了。”
“好,我知道啦。”
褚朝云伸手拍拍她的肩,热切地应道。
从一侧过去时,褚朝云刚好路过厨房,发现厨娘带着两名助手就站在半扇门处,助手手里摆弄着类似手套一样的东西。
不过细看就知并不是手套,只是长得像。
而厨娘脚下的竹篮子里,还放了几根没削皮的山药。
两名助手在手上套好那东西,虽然不像手套一样有五个指头,做起事来特别灵活,但俨然也能很好的防止山药碰到皮肤。
通常厨娘在处理一些零散食材时,基本都要助手来完成,除非是量大,才会叫他们这些船娘来辅助。
见褚朝云对助手戴着的东西好奇,厨娘就眉目平淡的走了出来。
褚朝云忙收回视线,低声道:“抱歉,打扰您了。”
厨娘秀气的面孔表情不多,话语也淡,这难免就让褚朝云想起一些公司的元老级人物,越是技术牛的,范儿就越足。
不过厨娘只是性子问题,并不会有那种看起来高高在上,俯视他们的倨傲感。
所以褚朝云会对她以礼相待,也敢时不时的说上两句。
厨娘难得温婉一笑,随即看着她道:“你是好奇他们所戴之物?”
“嗯……的确。”
她稍作停留,目光又偏了过去:“冒昧的问一句姑娘,那……是何物呀?”
厨娘轻轻点头,语态随意道:“不过是为了不伤到手,随手做的小玩意,没有名字。但若非要给此物个说法,我也是从那袯襫得来的灵感,用料也是仿袯襫做的。”
“那就是说,这里面是用了莎草……还有蒲葵?”
正好昨晚刚听到,今个就派上用场了,褚朝云在心中想。
“还有棕丝。”
厨娘回头看一眼,复又转回来,“虽说莎草很是关键,但棕丝也有其妙用,姑娘若是感兴趣,也可以自己试试。”
说罢,厨娘转身进了门去,褚朝云在身后微微行了一礼。
自己试试?
那是必须要的。
褚朝云暗暗将这件事记下,心中还真有几份佩服那厨娘。
而这一礼也不单是这次的点拨,还有上一次她的万能调料,如果不是厨娘的特殊调料给了灵感,她哪里会想起做调料卖。
褚朝云在现世只是个社畜,又不是大厨和美食家,而如今还得靠这东西赚银子,简直就是赶鸭子上架了。
她愣愣地出了会儿神,直到徐香荷过来拉她,她才回过魂来。
二人去了船尾洗衣裳,坐下来时,徐香荷还小声问她:“你刚刚看什么呢?人都看呆了,是不是那厨娘长得很美呀~”
想到似乎只有自己见到过厨娘真容,褚朝云便腼腆一笑:“美的很。”
不止人美,心灵也美。
褚朝云将婆子们扔过来的一堆衣裳按进水盆,然后趁徐香荷对着搓板猛用力时,快速问了句:“你知道手套吗?”
其实她以前网上冲浪时似乎也刷到过,好像说是战国时期,古人就已经发明出了皮手套。
但这里不在学到过的知识范围内,褚朝云不太敢肯定。
她又不敢清楚的讲出来。
毕竟在大家伙的眼里,她只是个农户家的孩子,年纪又小,不可能有太多的见识。
一声“手套”发音含含糊糊,说听不清,也不全然。
若是徐香荷真知道,一定会大咧咧问出来。
可对方听她说完,只是怔然的“啊?”了下,手下用力搓衣裳的动作未停,人却转过来一点:“你说的什么东西?!”
好。
看来大祁没有手套。
褚朝云得到答案,便故意打岔道:“没什么,我就是有点着急,你说柳文匡那边会不会出什么问题了?要不然,春叶和蕙娘怎么还没送信过来。”
说到这个,徐香荷这个急性子可是比她还急。
毕竟一块米糕褚朝云能提七十五文,十块就是七百五十文,并非一笔小数目。
他们如今可是很需要钱的。
但柳文匡上一次只拿了五块小试牛刀,然后便一去不复返了。
徐香荷眼睛偷偷瞟着西码头,见码头那的赵大正吩咐劳工们搬货,钟管事不见踪影,倒是病了好久的李婆子,突然出现了。
但李婆子显然不是来上工的,和赵大耳语几声,就又病病歪歪地往院子那处走,显然是还没彻底痊愈。
徐香荷思来想去,就大胆道:“要不今晚我上去一趟!”
“你可别去,婆子们不认识你,分分钟被逮住。”
褚朝云拧干一件衣裳,而后轻声道:“实在不行,我上去看看,也不知春叶和蕙娘他们知不知道原因。”
……
傍晚时分,褚朝云正在厨房里徘徊,她打算等着天在黑一些的时候再上去,尽量能不被婆子们察觉,就不惊动他们。
只是稍微这么一寻思,门外那抹浅蓝色的身影就出现了。
是褚惜兰。
“诶?大姐姐。”
褚朝云很是高兴,忙把人让进来。
褚惜兰拿着空酒壶下来,一只手还端着盖了布帘的托盘,显然是下来跟她见面的。
这阵子褚惜兰的情绪已经平缓多了,哪怕分到了客人,她也不似最初那般排斥,因为她知道,只有努力活下去,才能带给弟弟妹妹们希望。
褚惜兰的状态看着不错,一进门就悄悄掀了布帘,布帘下是一些新鲜的水果。
褚朝云见了,眼睛顿时亮的放光。
“我的天哪!葡萄,梅子,柑橘,梨……竟然还有荔枝?!”
她知道古代的荔枝还是蛮珍贵的。
一见到还有这种好东西,心中顿时暗道,看来为了这条花船的买卖,这些管事还真是下了血本啊。
褚惜兰“嘘”了声,示意她把这些水果藏起来,又换了一壶装满酒的酒壶。
抬眼时,看到她眼下的乌青,也惊的问出一句和那船娘一样的话来。
褚朝云摆摆手,对着褚惜兰就好解释多了,“我这不就是担忧柳老板那头的事,所以便没怎么睡好。”
说完,看到对方手里的酒壶,她又叮嘱道:“大姐姐,你可要吸取春叶姑娘那件事的教训,要学会看客人的眼色,不该听的千万别去听!”
“我知道的,知道的。”
那晚的惊心动魄犹在眼前,褚惜兰回去之后,还缓了好几天。
不过提到柳文匡,褚惜兰忙道:“别浪费时间,我挑重点的讲,春叶让我来跟你说,柳文匡那边的确出了一些麻烦。”
“什么?你说!”
褚朝云立刻压住声音问。
柳文匡那日让褚朝云一口气做了五种口味的米糕,除了原本给刁氏他们吃过的三种,褚朝云又另外做了一份蔬菜的,和芝麻花生陷儿的。
而柳文匡将米糕拿到酒楼之后,老板也是照单全收,并且喜爱的很。
不过大酒楼的老板做生意是很贼的,老板不愿一整份一整份的卖,而且为了做宣传,就吩咐后厨把所有米糕都切成指甲那般大的小块。
东西不写在菜单上,而是叫小二们一人端了一盘,挨桌的去食客那推销,叫食客们免费试吃。
好东西不能一下子放出来,得勾着人才行。
试吃几日过后,褚朝云的米糕算是在酒楼里一炮走红。
于是,来吃饭的客人纷纷想点一份,但老板又说,“我们的米糕制作手法繁杂,同普通的吃食可不一样,想要的来我这预定,做好了,您自取便是。”
这关子虽一迈再迈,但食客们并没有对米糕失去兴趣,反而越发被勾的惦记起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老板觉得火候到了,正要通知柳文匡过来取那些订货单子,酒楼对面的一家小馆子里,忽然就卖起了米糕。
那米糕外观看着和他们的差不多,价格也是一样的贵。
老板还打发眼生的小二过去买了份回来,品尝之后觉得和褚朝云做的相差甚远,简直就是假冒伪劣。
但因着有主动来抢生意的,食客们本着“能解馋就好”,便一窝蜂的都去了小馆子里买。
哪怕味道差点,总归都是米糕么。
老板这下非但没能大赚一笔,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柳文匡得到风儿,主动去和老板商议对策,老板唯恐食客们都被抢走,便想着在成本上压低一些。
可柳文匡本来就是中间商,再加上分成的人还有春叶和蕙娘,而他那天又下了死口,不管酒楼多少银钱拿货,他只给褚朝云一块七十五文的价格。
柳文匡有些气馁,和老板那边价格也谈不妥当,便打算不做这个生意了。
不过他虽说是人滑头些,但做生意的诚信还是有的。
生了几日闷气,今天情绪好了一点,他便赶着点的来花船送信了。
褚惜兰说起这件事时,也是一句“可惜”连着一句,俨然这一单是救不活了。
可褚朝云却不干。
她可不想这么轻易就放弃,再说如今又要买防水衣,又要弄汤婆子,她还指着这银钱用呢。
褚朝云思来想去,站在厨房里来回踱步。
待褚惜兰要出门时,她伸手拉了下对方,“你回去告诉柳老板,叫他明天还是这个时辰,准时过来。”
褚惜兰听得莫名其妙,担忧道:“三妹妹,姐姐知道你想做生意的心切,可生意不成不可强求,千万别急出病来。”
褚朝云忙说:“放心,我哪里会干着急,你带话过去就好,我能想出对策。”
褚惜兰听后,心中也略微的升起些希望:“那……你可有什么好主意么?”
褚朝云咬咬牙:“暂未想到。”
褚惜兰:“……”
见对方亮起的眼眸又暗下去,褚朝云忙不迭道:“你别愁,我说能解决就能解决,你不信我吗大姐姐?”
“那自然不是。”
褚惜兰只是怕她愁坏了自个。
见褚朝云如此坚持,褚惜兰便目光坚定道:“好,你放心,我们一定想办法说服柳文匡,叫他明日务必过来一趟。”
此事说完,褚朝云也离开了厨房。
傍晚还剩下一些零散的杂活,反正也没什么其他事了,再加上今晚的温度不算太低,她就拿了张小杌子坐在船头慢慢的磨洋工。
一是为了打发时间。
再一个,也是想让自己醒醒脑子,思路清晰了,才好想对策。
她拿起刷子刷用脏的竹筐,水很快被染黑,褚朝云起身去换,二次回来继续刷。
这些都是往常装菜用的,用久了脏的没法看,便会集中洗刷一次。
正漫无目的的跑着神,便见码头处有了动静。
两个劳工抬着半扇木门,正“嘿呵嘿呵”的往船上来,新做好的木头门门板厚重,边缘一看就磨的很实,想必扛起来的重量不亚于一口大黑缸了。
那劳工累的一头一脸的汗,即便是这么冷的天,汗珠子也是止不住的往下流淌。
一开始,褚朝云还期盼着,若是换门需要人手,褚郁会不会借机上来一趟。
但眼下见到这一幕,她又庆幸来的人不是褚郁最好。
褚郁还那么小,哪里干得了这个。
劳工们晃晃悠悠往这边走,褚朝云忙挪开点地方给他们让路。
其中一人看了看她,趁着赵大没跟上来,便讨好的对她说:“姑娘,可否给我们倒些热水来喝?渴的很。”
“好,我这就去。”
褚朝云放下手里的活,快走几步进到厨房烧水。
期间,就听那两名劳工一边干活一边小声聊天。
“那杀人案是不是还没结?这几日闹得人都心慌死了。”
“哪里会那么快,总要先找到尸体吧?”
“不是说尸体有可能被——”
讨水的人看了一眼褚朝云还在,生怕吓到小姑娘,就没在往下说。
“嗯,今晚下去捞。”
另一人也隐晦道。
褚朝云也听说蕤洲出了人命案子,不过他们这群人都被管事们看的死死的,歹人就算要搞事,也搞不到他们身上来。
褚朝云给他们递了水,又出去把活干完,便等到晚上夜深人静,好先下去换竹筐。
因着徐香荷晚间打了几个喷嚏,未免这人真冻病了,褚朝云就没喊她,独自下了水去。
她轻车熟路来到老地方,低着身把固定住的竹筐取下,又按好另外一只。
正欲想办法往回带这筐,便见不远处的水里,忽然就站起一人来。
那小哥看着一副眉清目秀的样子,眼神温润,即便在这初冬冷夜,也会让人生出几分暖意。
但褚朝云还是吓了一跳。
而对方,俨然也有些惊到了。
就在二人的其中一个,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时,远处便传来一声喊:“喂,你那边怎么样?捞到了吗?我过来帮你?!”
第39章 三更
对面的喊声实在过大,许是害怕这边的人听不清楚,浑厚的男音极具穿透力,从水下,从隔着河岸的壁垒,从四面八方,一股脑的就汇聚过来。
褚朝云被这声喊震到,下意识便转过头去。
女子身上湿漉漉的,脸上也沁着些水珠。
如果说,方才她还因摆弄竹筐太过聚精会神而没注意,这会儿周围突然安静下来,传出来的声响便也像是自带扩音般的进了她耳里。
远处有手掌拨水的声音,而且是朝着这个方向来的,也就是说,除了眼前这个陌生男子,等下还要再来一个?
这些人是谁?
为何夜半下水??
褚朝云脑子里第一反应便是白日那两名劳工的对话,不过因为后面二人顾忌着她会害怕,所以说的声音越来越小,她也就没怎么听到结尾。
她没有听到衙差说要下来捞尸体的事,只是对那件凶杀案有个一知半解的印象。
据说死者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
想到此,褚朝云再抬头时,便悄悄从竹筐里摸出了两块石头来。
这里虽说有月光跟河岸灯火双重的交织,但依着太过贴近壁垒又避掉了些光亮,倒显得有几分昏暗的朦胧。
褚朝云正是借着这点暗,才敢大胆的去搞小动作。
不过她还是有点怕,表情多少带着几分呆,连额上滚落的水珠渗进嘴角,她都没有感觉到。
褚朝云不说话,可目光却透着微微的狠。
而她这副谨慎又防备的样子,看在宋谨眼里,宋小哥便没忍住低笑了下。
尤其是褚朝云的小动作,并没起到瞒天过海的作用,宋谨几乎看得一清二楚。
虽说只是才遇上的陌生人,可宋谨对褚朝云的印象还是有点深刻。
或者说是,与见到其他女子时有些不太一样。
眼下这境况,若是换作旁人,无论男女,必定要惊吓的大喊,尤其还是得知了“同伙”就在赶来的路上。
害怕时大叫是本能,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羞耻的。
可褚朝云却一声也没喊,反而还想着要提防和反抗,这一点着实不多见。
他们两个,一人站在草丛边的淤泥上,一人踩在浅水区域的石块上,就那么互看着彼此。
许是忽的记起了什么,宋谨这才对着来人方向喊回去一声:“不用来帮忙,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们先去其他地方找,我在搜寻一圈便过去。”
宋谨说话的声调总是轻声慢语,即便是用喊的,尾音也丝毫不显得尖锐。
褚朝云见他并不打算叫“同伙”过来一块对付她,莫名的怔愣了下,但手中的小石块依旧攥的死紧。
多少有些后悔没让徐香荷跟来了,否则两个打一个,还是在水里,他们未必没有胜算。
毕竟这男子看着身量虽高,但却是抽条拔节的瘦。
小鸡子一样,还学人家当贼匪?
肯定也没啥力气。
宋谨并不知短短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被面前的小姑娘给鄙视了,他只是随意的抹了一把面上的水,然后看着她解释:“姑娘别怕,我不是贼匪。”
褚朝云:?
褚朝云没想到这人还能看透自己心中所想,顿时又警觉起来,连刚刚那点鄙视都消失不见了。
不过,她还是故作犀利地问了句:“那你是何人?大半夜的怎么还在水里??”
莫说这时节连渔民都不肯下水了,就算对方是渔民,也没有大半夜下水的道理。
而且如果有的选,她也不会冒着受冻的风险下河的。
宋谨思虑片刻,便伸手去抓贴在身上的衣衫,衣衫上浸满了河水,沉甸甸地发黏。
他拽了一下没拽动,只好又耐着性子两只手去拉。
褚朝云见他如此,满眼都是“好你个不要脸的登徒子,竟对着女子脱衣衫”的愤慨,手里的石头顿时又举起来了。
正欲拉弓射箭似的想往这边扔,小哥被贴在腰间的一小截衣衫,总算成功拉开了。
宋谨指指上面的一个“官”字,不急不慢道:“喏,我是官府的人,在办差,所以你不要怕。”
褚朝云借着微弱的月光,小心翼翼投去一眼,果然看到是有那么一个模糊的字。
不过很快,她就再度警觉起来:“不对,这件衣裳是假的,你休想骗我!”
“啊……?”
宋谨失笑地看着她,好脾气的问:“姑娘为何这么说?有何依据?”
褚朝云手里的石头越攥越紧,被泡过水的指腹本就皱巴,现下力气又用的大,边缘很快泛起一圈圈的白。
她轻咳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紧张,然后有理有据的说道:“人家官府的那个字都拓在前襟当间,你这、怎么跑腰上去了,还说不是假的?!”
这话一说,宋小哥眼眸彻底弯了起来。
他温和的摆了摆手,再次解释起来,“是我太瘦,衣衫做的有些大,再加上方才又一直在水下,衣裳一串,字也就偏到腰上去了。”
好像也有些道理?
褚朝云也不太拿的定主意了。
毕竟若真是贼匪,大抵也不会如此态度的同她废话。
女子思忖间,宋谨再次说道:“那件凶……咳,案子我们一直再查,所以我下水来是为找证据,不是贼匪想要毁尸灭迹的那种目的。”
这话有点不好解释,毕竟算作府衙机密。
而且总是把“凶杀案”三个字挂在嘴上,宋谨也怕褚朝云会害怕。
他知道这小姑娘是把他当作下来抛尸的贼匪,所以夜半三更出现在此地才最为合理,不是褚朝云想得太多,是他办差不妥,没有注意到这么晚了还有姑娘会下来。
冷静一会儿之后,褚朝云也算是暂且相信了他的话,女子顺手丢开石子,便想拖着竹筐先回船上去。
只是竹筐太沉,一往水中放,就往下掉。
以前每次过来,她和徐香荷都会挑挑拣拣,先把杂物丢掉,不吃的河鲜也会全部挑出去,减轻重量之后,再由两个人一块带回去。
但此刻,她非常不想在这男子面前做这种事,谁知道对方会不会突然过来偷袭她。
褚朝云尝试让竹筐下了几次水,又偷瞥一眼宋谨,就想要把筐里的东西全丢掉,今天就算她倒霉好了。
反正一天没有收获,也耽误不了什么。
不过对面的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图,见她抬着筐底想把竹筐倒过来,就忙淌着河水过来,“别丢,好不容易捞到的吃食。”
褚朝云讶然的看着他,宋谨过来之后则半蹲下身,伸手进去慢慢挑拣。
“石子太多才会沉下去,我帮你捡一下,会好很多。”
褚朝云嗓子眼发紧,看着对方毫无防备地低头摆弄竹筐,这才张了张口,干巴巴地说了声:“谢谢……”
不过她还是不打算要了。
因为她下来之前还是高估了自己,没有徐香荷,水里又这么冷,她一个人真的很难把竹筐带回去。
哪怕是减轻分量之后的。
因为水冷会容易腿抽筋,要是走到一半抽了筋,别说是筐了,连她都要沉下去的。
于是,褚朝云又张了一下口,不过话还没说出来,宋谨就抬头看向她,“好了,这下就可以了,我现在先帮你把竹筐送去岸上,你住哪边?”
宋谨是有事情在身上的,耽搁不得。
可又一想天这么晚了,最近还不太平,也怕这小姑娘走夜路会不安全。
褚朝云看出这人有想送她的意图,倏然便计上心来。
这人是官差!
对啊!!
他们这些被捉来做苦工的船娘,无时无刻不想去官府报案,如今被她遇上这个好机会,她可真是脑子被冻傻了。
不过虽说心中有点殷切地希望和兴奋,褚朝云面上也还是会谨慎一些。
因为人心隔肚皮,官差也不全都是好的,防备一点总是没错。
所以,她并没有直接拉住宋谨大吐苦水,求对方拯救他们这些可怜的船工,她只是试探性的往远处花船方向指过去,然后轻声说:“我住那儿。”
宋谨投去一眼,点点头,温柔道:“嗯,肯定是要从那边上岸的,所以你家住在西码头附近?”
褚朝云知道他会错了意,便只得把话说的更清楚些:“我的意思是……我住在那条花船上。”
花船的花字,被她咬的重了些。
宋谨去拎竹筐的手一顿,下意识往那条隐没在水岸下的船舫望去。
片刻,神情再度恢复过来,宋谨低声说道:“好,那我帮你送过去,走吧,水太冷,姑娘不宜待的过久。”
褚朝云看出这人的犹豫,可不知为何,犹豫之后又没了动静。
凡事强求不来的道理她懂,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不过,很快她就被打脸了……
刚刚还在心中笑话这差人瘦的手无缚鸡之力,结果人家一只手拎着竹筐游的很是轻松,根本不用她帮忙,就把竹筐送去了船上。
褚朝云上船之后,宋谨帮她把筐举上去,又说了句“姑娘早些休息”,人就一个猛子,往远处扎了过去。
远远地,褚朝云很快就看到了其他几名差人。
而刚刚帮她拿筐的那位,也慢慢跟其他同僚汇合到一起,几个差人半浮在水面,似乎再商议着什么。
不过很奇妙的是,远处的光线虽有些昏黑,差人们的衣裳又都一模一样,可她还是很快就能分辨出来。
那小哥确实特别,举手投足皆带着几分文雅之气,就连那消失在月下的背影,也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温暖-
而蕤河另一边,宋谨刚和其他同僚碰上面,其中一人就忍不住抱怨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刚不是搜过没有了嘛?”
宋谨自然不会提起褚朝云的事,只说:“嗯,想在仔细找找,早日破了案,大家也能早日恢复正常的劳作。”
听罢,那人也叹:“唉可不是么,隔壁阿狗家的小花妹妹,这几日都不敢出来了,大门关的严严实实,昨个晚饭还是我给送去的呢。”
“啧啧啧,人家小花妹妹才十岁好不好?你这人……小心知府老爷抓你去吃牢饭!”
“我呸,你胡说什么,我真拿小花当妹子的好不啦?”
几人打打闹闹,偶尔就会对着开些诸如此类的玩笑话。
不过每每这个时候,宋谨是不插言的。
身边的同僚看他一眼,伸手一揽,就想去揽宋谨的肩。
“不过我们宋小哥呢,最是听不得你们这些鬼扯的屁话!人家可是正人君子来着,书本上怎么说的,端方君子,玉树临风~”
早在同僚的魔爪伸过来时,宋谨便往旁边躲开了。
他确实不太习惯和兄弟们勾肩搭背,但也并不是嫌弃谁,只能算是自己的一点洁癖吧。
宋谨打断他们的玩笑话,目光往远处扫过一圈:“别闹了,快些找吧,早点做完事早些回去睡觉。”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纷纷哀嚎起来,“哎呀不想找了,别人的命是命,我的也是嘛!我要是在泡这里一会儿,你们就该想办法捞我了。”
“别胡说!”
“就是,你说什么不吉利的鬼话呢!!”
几人伸手揍了那人脑袋瓜一下,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做他们这一行的,其实很忌讳说话肆无顾忌,毕竟整日对着死尸,谨慎一些总是好的。
被那人那么一讲,大家就都不想继续留在水中了,于是趁着月色还亮,几人陆陆续续往西码头游去,一个接着一个的上了岸。
西码头连接艞板的位置,此刻正站着一名看守,那人略微往他们这边偏来一眼,立刻就扭过头去。
哪怕是帮官府办案,他们的身份依旧只是个抬尸体的。
不过宋谨他们上岸之后,倒是没急着离开,几人就挨着岸边坐了一排,一是干一干衣裳,二也是打算在商议一下。
方才不过是怕忌讳才回来的,可案子还没完。
同僚们彼此小声讨论着对策,有一人提了个建议道:“不如我去北码头找那些衙差问问,看看他们那边是不是捞到了?也未必就一定在我们这边吧?”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反正他们一向看不上咱们,就算真寻到尸首,也不会派专人来通知一声。”
“就是啊,眼看都要丑时了,而且他们有船,速度总要比咱们快上很多。”
正说着,宋谨就偏过眼来,缓慢的摇了下头:“若那尸首真是被贼匪丢下河的,其实被我们寻到的机率会更大一点。”
言外之意也就是说,那死者最有可能出现的地点——还是西码头。
“为什么?”
“啊?你怎么判断的?”
几人听后,齐齐看向他问。
宋谨远眺一眼北码头的方向,然后分析道:“首先,客商便是先坐船从北码头过来的,住店也在西码头附近,贼匪杀人是为了钱财,而且还明目张胆的在客栈中动手,必定不愿在抛尸上浪费太多力气。”
“就近,是最好的选择。”
大家伙听后觉得有些道理,然后又追问:“那还有其他的依据吗?”
“有。”
宋谨伸手指了一下河面,“水流的方向,北码头地势偏上游,而这边偏下游,所以哪怕贼匪真抛尸于那处,尸体顺流而下,已经过了这些时日,恐怕也早就到了这里。”
众人听后一阵静默。
有人气愤的拍了下腿,沾身的衣裤尚未干透,直接拍了一手的潮气:“可他爹的,这位尸兄到底飘哪儿去了呢?真叫人一通好找。”
这一点宋谨也不好说,于是便不打算开口了。
身旁挨他最近的男子叫朱力,同僚们都喊他“大力哥”。
在这些人里,朱力算是和宋谨走的偏近一点的,平时偶尔也互相照顾一下。
虽说宋谨刚刚一直在跟他们说话,可眼神却时有瞟向花船的方向,朱力怕他又犯轴,就低声问道:“你怎么了?总往那里看做什么?”
宋谨闻言收回视线,表情看着似是在思考什么,须臾,才轻声回应:“我是想——”
“别想!”
朱力轻蹙下眉头,很怕他的话被同僚们听到,便压着声,郑重的叮嘱道:“吃过的板子都忘了?还敢去管?那里的事情不是我们这等身份的人能管得了的,你管好自己的温饱就已经不错了。”
朱力的提醒是对的,不过宋谨的情绪显然有些沉闷。
其实他并不笨,也知褚朝云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苦命的姑娘是在跟他求救,但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宋谨刚来蕤洲时,身无分文,饿的几乎要昏死在街上。
有好心的路人将买来的饼子和馍丢给他,只是还没轮到他吃,就被跑过来的一些流民和小乞丐给抢了去。
那时蕤洲比现在还要贫瘠些,正赶上连年天灾,家家都处在吃不饱的状况。
有人能匀给他一个半个的饼子,也都是从自己的肚子上勒出来的。
宋谨很多次都觉得自己可能要折在这里,奄奄一息之时,朱力和几名同僚出门去抬尸,见他闭着眼躺在街上,以为他死了,就把他也当作尸体给抬回去了。
宋谨亲身体验躺了一把担架,缓和之后便“扑腾”一下坐了起来。
大家以为他诈尸了,吓得差点把他给丢下去。
朱力不知他从何而来,只知这小哥一头一脸的丧气样,整天闷着不愿吭声,坐在尸体堆里也没带怕的。
朱力是好心要给他一口饭吃,便拜托了仵作师父留他下来,理由便是:“这家伙看着文弱,其实胆子大得很,晚上和一堆尸体躺一块,眼皮都不眨一下。”
再然后,宋谨就成了一名抬尸工。
许是整天和这群性子闹腾的兄弟们处在一起的缘由,也或许是宋谨为人本就乐观,只是被他们“捡到”之时,受过什么天大的刺激,所以才表现的一蹶不振。
宋谨待人宽和,温润有礼,几乎是最不像抬尸工的抬尸工,但人缘算起来也还不错。
因为他很热心。
而抓贼的时候又该下手就下手,雷厉风行的,也并非会为了“热心”就滥发善心。
大家伙都觉得他这人仗义又黑白分明,简言之——就是拎得清。
朱力是个粗人,但他觉得宋谨这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节”,自然也愿意多照应些。
宋谨刚来蕤洲对这里的事情还不太了解,留在府衙没多久,就发现了西码头的那条船。
那条花船和蕤洲其他处比起来,更像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世外桃源。
不过说桃源也只是假象,去花船游玩的客人们确实乐呵,可那些船上的船娘们,又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宋谨试图去求证过,只是他的查证受到不小的阻力。
情急之下,他莽撞的去找了知府大人,把东拼西凑得来的消息一并上报了。
然后没几日,他就因办差出了差错,得到了一顿板子。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宋谨处事就和他名字里的“谨”字一样谨言慎行,哪怕是办差多年的老手都难免出错,但他却从没有过。
所以,那所谓的“差错”不过是随便找的一点由头。
无非就是他触碰了不该触碰的东西,对面想给他一点教训而已。
虽说这事已经过去很久,但回想起来,朱力还是心有余悸。
宋谨沉默地又往那个方向看去一眼,似是不太甘心,便收着声道:“知府大人一向爱民如子,我在府衙这几年,也是一直看得到的,可他为何就是不管那条船上的事呢?”
而且非但不管,还不叫他们过问。
可这些事,又岂是他们这些身份的人能知晓的。
朱力长叹一声,再次提醒道:“你千万别再犯轴,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吗?你要再去碰那事,师父可保不下你第二回。”
宋谨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暂时将这件事搁到了心里。
其实他们的仵作师父对他们挺好,不仅不对他们吆五喝六,还给他们租院子住,偶尔还会送些吃食过来补贴一下。
宋谨铭记救命之恩,也不能给仵作师父徒添麻烦。
话题就此结束,一群人也嚷嚷着要偷懒回去。
宋谨起身时摸了下腰间,突然发现挂在身上的白玉玉佩不见了,原本得知今晚要下河,他是没打算戴的。
可捞尸首心切,匆忙间就把这事给忘记了。
他接连摸了几下,依旧遍寻不到,人便站在一边,回忆起和褚朝云见面时所发生的一切。
所以他的玉佩到底是在哪里丢的?
是草丛里,还是往回游时……不小心被水流冲走了呢?
正思索时,脑海里电光火石一闪,褚朝云蹲在草丛里固定竹筐的画面就突然浮现眼前。
他得到启发,忙抬了下头,喊住那些已经往回走的兄弟。
“等等,我想到有什么地方可能找得到尸体了!”
北码头那处河道宽阔,一片平坦,也就偶尔会有几块乱石堆在水下,不似西码头这里草丛较多。
这边整片整片的荷叶,香蒲,跟水田一样密集,还有从西往北的那几片芦苇荡,几乎都是天然的藏尸地。
或许贼匪不一定要故意把尸体藏在那处,可若抛尸下河,尸体顺着水流往下游去时,说不准就被哪一片草密的地方给截住了。
他迅速讲出自己的分析,几人则默契的分片去搜。
丑时将尽的那刻,宋谨在芦苇荡前朝几人挥了挥手,并大喊一声:“找到了!!”
而外面闹出的动静虽大,花船暗仓里的船娘们却一概不知。
褚朝云倒没忙着回来就去睡,而是先去厨房里生火烘干了衣裳,把那些捞回来的河鲜分分捡捡收拾好后,她便从摆放在最里面的竹筐下,翻出了褚惜兰拿来的水果。
水果被布帘盖的严实,没跑出来什么气味,不过这一掀开,果香就冲人多了。
褚惜兰送下来的水果着实不算少,看来管事每日都会在雅间里备上许多,这空子不钻白不钻,反正就连那些婆子们也是要钻的。
褚朝云挨个品种挑出一些留下,将剩下的泡进盆里又洗一遍。
洗过取出,该处理的处理。
比如那荔枝,就需要先拨开去核,梨子也要去皮切块,还有柑橘,也得剥开将橘子瓣分好,然后就将水果放到一旁备用。
主要食材准备妥当,褚朝云又取来些芝麻和糖稀。
一伸手往外探了下,发觉这夜间的温度和昨晚一样低,风呲的手指发麻,女子却笑着把手收了回来。
“刚刚好。”
她说了这么一句,便有些开心的走去了锅子前……-
翌日晨起,天光拨开多日不散的云团,一束金黄到近乎泛红的光晕直打在船板上,褚朝云起来洗漱时,差点就被晃到了眼。
“好晴的天!”
身后船娘激动的感慨一声,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没谁不爱艳阳天,哪怕日子苦些,可一看到那一水的蓝里还透着金灿灿的光橙,人便不由自由的就会高兴起来。
褚朝云笑着将布巾包住长发,又掖好鬓边的散碎,笑道:“是啊,这天一晴,顿时就暖和多了。”
今早起来确实没感觉到冷。
褚朝云进去洗了把脸,又刷过牙,便快步出来,把洗漱房腾给后面的船娘用。
今个该轮到刁氏去扫雅间,不过妇人上梯艰难,且又有上了岁数的船娘摔下来的例子,所以大部分时候,褚朝云和徐香荷都不叫她去。
一开始褚朝云替的会多一些,后来徐香荷抢着干,褚朝云倒是也闲下来。
不过徐香荷今早有些起不来。
昨晚和刁氏探讨刺绣技法到深夜,两个大大黑眼圈印子明晃晃的挂在脸上不说,现下就连脑子也疼的要炸。
褚朝云叫她多歇会儿,自己就拎了木桶上去做工。
一上来,她便发现今天这长街两旁,叫卖的摊贩好似多了不少。
原以为是大晴天的缘故,可等她做完工再下来时,便彻底知晓了其中因由。
拎早饭的工头正在分发干馍和汤水,钟管事则跟李婆子站在一边在闲言,李婆子似是对那有些泛馊的汤水很是嫌恶,说话时不停用帕子堵鼻子。
尤其见到从木梯上下来的褚朝云时,老刁妇登时白过来一眼。
褚朝云懒得和这疯婆子一般见识,只低头去拿馍,见徐香荷跟刁氏都不在,想着他们或许又在探讨刺绣的事,便顺手帮忙多领几个。
一群干完活的船娘短暂的站靠在船栏附近吃早饭,耳边就听钟管事和李婆子说:“这回你安心了,那些贼匪被捉到,你也不用继续病下去了。”
李婆子被识破心机,干笑一声。
她之前的确是因为李二达那档子事上火来着,病了也是真的,可她平日捞的油水多,家底厚实,整日用贵重的药材吊着,早就痊愈了。
之所以迟迟不肯上工,便是从李二达的嘴里听说了贼匪杀人劫财之事。
蕤洲虽说不大,可谁不知这条花船上的人肥的很。
在贼匪们眼里,这几个管事跟肥羊似的,李婆子惜命,当然要借着机会多躲上几日。
听到钟管事毫不留情戳破,她却不敢就这么认下,笑过几声之后,便僵硬的转了话题,“听说客商的尸体真是这蕤河里捞上来的?河里的事可不好说,能捞到也真是好本事了。”
钟管事“嗯”了声:“知府大人每天上火的觉都不睡,可不得拼命去查么,好在这么快就了了。”
一旁跟着偷听的褚朝云闻言轻眨了下眼,实在是听得太过入神,差点就顺嘴问了句:“知府大人睡不睡觉,您咋知道的呢?”
但她只是在心中想想,最后还是刹住闸没问出口。
钟管事寥寥几句道出个中原因,说是衙差们从客商尸体里查到了线索,顺藤摸瓜,连夜就寻到了贼匪的住所,直接就给一窝端了。
李婆子听罢,撇着嘴的附和一声:“还是太慢了些,平白的叫知府大人着急了许久,这群只拿银子的懒鬼,就该一人二十大板下去,看他们下次还敢不敢懈怠!”
钟管事似是听得厌烦,一挥手帕:“行了,这天总算是放晴了,晴了便好。”
二人一同下船去,后续的事褚朝云就也没能听到。
不过方才那话不只钟管事不爱听,她也有些为差人们鸣不平。
好刻薄的一个老刁妇,满嘴胡说八道!
人家丑时了还在水中泡着,她在家倒是睡得昏天黑地,不讲人家劳苦便罢了,竟还撺掇着要泼脏水。
幸好知府大人身边,没有李婆子这等奸佞小人。
褚朝云讪讪斜去一眼,打算先回暗仓里歇一会儿。
拿着馍馍回来时,果然瞧见刁氏和徐香荷还在钻研。
刁氏从一堆碎乱的布条中抬起眼,看着她,随口问道:“外面在吵什么?我刚刚好像听到李婆子过来了?她病好了??”
褚朝云无奈地点了下头。
徐香荷一听,表情也是吞了苍蝇似的恶心:“不是,老天就不能一个雷劈死她吗?这种恶人怎么跟成精一样总也不死!”
褚朝云抿了抿唇,上来将脚塞进棉被里捂着,本想把水中捞起尸首的事说给他们听。
可又一思量,万一说了,这俩人吓得睡不着怎么办。
于是她话头一转,打岔过去说了别的,“虽说那老婆子重新上工了,可我瞧着,她面上的病气也并没全消,今个过来也没找咱们麻烦,应该还能再消停些时日。”
“那敢情好。”
徐香荷幸灾乐祸一声,继续埋头苦练。
一上午忙忙碌碌,眼见着快午时,大家手里的活却还没有忙完。
早上婆子们就拿了好些被褥过来叫他们拆洗,被褥都是管事和工头们的,一打开臭气熏天,船娘们一个个都熏得作呕。
这活计着实不想做,也未免要磨蹭了些。
好在管事们没在船上看着,褚朝云直接跑进厨房取了跟棍子来,用棍子代替手将那些被褥往水中按。
等被褥都泡透了,又换过两次水,那股汗臭味总算散的差不多了。
刁氏见褚朝云不下手,只用棍子怼,徐香荷干脆就下不去手,便挥手叫他们躲开一旁,坐下来帮他们洗。
“你们这些小姑娘接受不了是正常的,好在还有我,都去一旁待着吧,我很快就洗好。”
褚朝云和徐香荷默默站到旁边,等刁氏搓的差不多了,就过来帮着拧干。
这里可没有现世用的全自动洗衣机,洗衣裳基本靠拧。
尤其是这种大件,泡了水又特别的重,就更是考验手劲了。
刁氏将被单捏起一侧,褚朝云和徐香荷则走去另一侧,三人一同往反方向使力,齐心协力拧了一张又一张,到最后,手都有些抬不起来了。
不过虽说是洗完了,刁氏却也累的吃不下午饭。
徐香荷也仿佛总能闻到那股味道似的,一看吃食就反胃。
二人忽然绝食,褚朝云在旁边看着却是不妥。
她当然也是不太舒服,但下午还有重活要做,不吃饭是扛不住的。
午后,刁氏和徐香荷正一脸菜色的坐在床上歇息,褚朝云便抱着个小碗进了门。
那小碗里是什么二人也没怎么看清,只是一晃,发现碗里反射出来些许晶莹,就像此刻窗外投射进来的日光一样,照的隔间里的脚凳都亮闪闪的。
除却那只小碗,褚朝云还带回来三个馍。
徐香荷正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瘫靠在被子里挺尸。
褚朝云凑近她,神秘道:“张嘴。”
“啊……”
徐香荷本能张了嘴,那抹晶莹就进了她口中。
不多时,女子一个翻身坐起,表情顿时从萎靡变成了惊喜:“唔?唔!!!”
……
柳文匡今日依约而来,来时人是蔫巴的,可走的时候倒是精神奕奕,活像是天上掉银子被他接到似的。
下船之后他连路都不走了,直接叫了辆马车赶去酒楼。
合作的酒楼就在隔着几条街的路面上,而马车走得又快,不过一刻钟便到了。
柳文匡一脸喜色的下车来,先是瞄了眼对面饭馆挂着的“出售米糕”的招牌,他微一撇嘴,大步进了酒楼里。
此时尚早,酒楼才刚开始营业。
老板臊眉耷眼的坐在一边,显然还没从自己那“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套路里钻出来,心下正闷着。
所以一看到柳文匡,心就更烦:“行了柳老板,我都说不做这生意了,您还来干什么?”
柳文匡将带来的食盒往柜台一撂,模样带笑道:“我自然是给你送解决的办法来了!”
第40章 三更
酒楼老板闻言,依旧没什么兴趣的“哼”出一声。
他耷拉着眼皮,一张苦瓜脸拉的老长,眼睛都没往那食盒瞟,就慢吞吞道:“我知道那会做米糕的娘子能干,脑袋瓜子活,不过那有什么用?无非就是多做几种馅儿出来,想着跟对街的争一争罢了。”
“你以为我没想过?”
老板嘟嘟囔囔,懊恼的缩坐在柜台后,撑着下巴满脸的后悔:“我就是闲的,没事玩什么神秘,结果连人家派了奸细过来都没察觉……我跟你说柳文匡,做买卖最讲究先机,咱们这是失了先机啊!!”
柳文匡听他磨牙似的念经,脑仁都要疼了。
于是主动打开食盒,把里面摆放的一小碟吃食取了出来:“我说你这人咋回事?大酒楼的生意都做得,一个小小的打击竟受不得,这可真是高处待久了,容不得一丝一毫往下跌跤!”
其实酒楼老板的意思柳文匡明白,做生意的哪个不是人精。
无非就是看米糕赚头少了,且就是个小生意,即便不做也不影响他大酒楼的营生,所以才打了退堂鼓。
而除了这一点,老板心中也是有点愧疚的。
挺好的一盘棋,被他给下臭了,怎么着都是对不起褚朝云的一番心思。
柳文匡眼一瞪,也没了好好商议的耐性,索性把那小碟子往老板面前一推,冷声冷气道:“见过这玩意么?”
碟中之物一个挨着一个,摆盘很讲究,五颜六色的水果块切的也是差不多大小,上面的每一块水果都裹了厚厚糖衣,外圈还撒了些芝麻碎。
酒楼老板趴在柜台,脸跟那小碟子就一个指头的远近。
看着看着,他“嗯?”出一声,目光示意柳文匡继续说下去。
柳文匡见他这副求知欲甚旺的表情,才总算满意了些:“这是褚姑娘新做的小食,漂亮吧?”
老板捣蒜似的点头。
柳文匡嘿嘿一乐:“褚姑娘说了,别搞那一套下订单定制米糕的套路了,既然有了竞争对手,咱们也得见招拆招才行。”
酒楼老板这会儿完全精神过来,眼珠子都亮堂了不少,他坐直身体,一脸期待道:“褚姑娘有什么对策?”
柳文匡原话原学:“米糕隔日限量售卖,每次只卖五种馅料,每种只做五份,卖完就要等隔日的货来。”
“隔日?日日不成吗?”
老板虚心求问。
柳文匡凝重摇头:“不成,褚姑娘说浅尝辄止,才能更吊人胃口。”
酒楼老板思虑片刻,觉得这话当真是有些道理,自古以来人性皆如此,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其实这也是他的生财之道,因为酒楼里的招牌菜,也不是日日都售卖。
卖不卖的全看厨子高兴,能做出几份也得看厨子心情。
可他的酒楼生意依旧火爆,这几年来哪怕天灾再严重,也不太能影响到他生意。
老板微一低头,指指那碟水果:“那这个呢?”
“这个是送的,买一块米糕送一颗,买两块送三颗。”
柳文匡点点桌面:“你先尝尝味道如何。”
老板选了珍稀物种荔枝,荔枝本就偏甜,但和糖衣共同咬碎在口中,却丝毫不会掩盖了果肉的甜味。
而两种不同的甜味交织在一起,还神奇般的融合出了更新奇的味道。
且那糖衣吃起来嘎嘣脆不说,又混合了细腻的芝麻香,老板边吃口水边流,简直要拍手叫绝!
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竟比那米糕还要美味。
“这这这样好吃的小食送出去不会觉得可惜吗?卖银子不好吗?!!”
老板激动起来。
柳文匡“啧”出一声:“银子银子银子,你满脑子就那点银子了是吧?这是用来吊胃口的,你米糕价格抬高些,还愁赚不出这小食的银子吗?”
两个“奸商”凑到一块,这回意见倒难得的统一起来。
可高兴了好一会儿后,老板心气儿又弱下去点:“可有一点叫我好生担忧,我敞开了大门做生意,确实防不住其他馆子过来的奸细,若是人家又能做得出来……这可怎么好?”
酒楼老板着实被吓怕了。
毕竟这东西不像是他们的招牌菜,非指定大厨做不出地道的味道,其他小菜馆就是想仿,也难仿的出来。
说起这个,柳文匡却隐晦一笑。
这小食的妙招便在这里,他忍不住再想,褚朝云的确是高明,一步步竟都算得到。
简直叫人痛快!
柳文匡好久没有遇上,如此对心思的合作伙伴了。
于是他看了老板一眼,难得直呼其名:“我说张满春啊张满春,要不你这万春楼还是关张吧?褚姑娘不都说小食是送的了吗?这上面可是裹了厚厚的糖衣?是糖衣啊!!”
酒楼老板名讳张满春,开的馆子便取了名字里的“春”字,唤作:万春楼。
张满春乍一听到柳文匡的话,先是懵逼一瞬,跟着便恍然大悟。
张老板的确是好日子过久了,基本都忘了这蕤洲糖类的市价,糖类价格高昂,就算其他馆子仿的出,谁又敢往外白送?
这往外送糖的操作,在旁人眼里基本算是发癔症行为。
只要张满春把这小食推广出去,莫说是大户人家,这下就连普通百姓也要来凑这个热闹了。
张满春心中踏实不少,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打探了句:“咳咳,那褚姑娘这小食也是白送给我吗?”
“你想得美。”
褚朝云就算同意,他柳文匡也不干。
柳文匡给出一个低于市面三倍的价格,张满春听后还是略有震惊:“褚姑娘哪里得来的这些糖?怎么如此便宜,她这是要赔本赚吆喝吗?”
柳文匡轻微摇了下头,这一点他也不得而知。
不过赔本赚吆喝的行为么……他觉得褚朝云没那么傻。
恐怕低于市面三倍,这女子还是有的赚。
一番商议过后,柳文匡翌日又去了一趟花船,将褚朝云一早做好的米糕取来,和张满春一同在万春楼门前搭起了台子。
“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万春楼独家米糕限量发售啦!”
一旁的小二帮着吆喝。
对街馆子里的掌柜听罢,马上也走了出来。
掌柜警惕地看着他们,略微撇了下嘴。
自从吃到那香甜的米糕后,他几乎一整夜都没睡,买了最低廉的糖和糯米回来,使劲的压缩成本,就为打万春楼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即便食材不好,味道略差,可他先出来卖的,张满春也只能急的干瞪眼。
掌柜瞪着万春楼下越来越多的百姓,给了自家打杂的一个眼神,让打杂的过去摸一摸底。
不多时,打杂的回来了,不但买了一份米糕,还带回一块水果。
他惊怔着看向那晶莹之物,还是有些心疼银子:“你买这个做什么?”
打杂的馋的口水横流,却不敢越过掌柜去,忙双手奉上,战战兢兢地学了一遍人家的新策略。
掌柜的这下更惊,直骂张满春疯了。
不过那水果的样子看着确实精致,他一个没忍住,便拿起放到口中咀嚼起来。
“!!”
真的太好吃了!
掌柜的眼睛都睁大了。
打杂的见状,也想解个馋,便道:“上次他们的米糕生意都能被咱们抢过来,这次要不咱们也跟着学?我看这小食应该不难做,咱们也做一些来送大家?”
掌柜的只听一句,脸子就立刻拉下来。
他一时气急,抄起身边倚门的木棍就追着打杂的撵。
“你个天杀的蠢蛋,我疯了才去跟张满春那个憨批学,你脑子里进的是大粪?你知道送糖,得赔出去多少银子吗?”
“我打死你个心里没数的狗东西!!”
掌柜的明显是拿打杂的出气,但这一追一跑,又骂骂咧咧地声音还是引起了张满春的注意。
张满春冷哼一声,见今日的米糕不出一炷香便售罄,就笑呵呵地拉着柳文匡进门去。
“哎呀这褚姑娘当真妙计,将来有机会我定要去见见她!”
柳文匡一听顿时警觉起来,“不成,这事是我牵线搭桥,你有其他点子便告诉我,我来去跟褚姑娘商谈!”
张满春有些不乐意了,“嘿,你小子也不好太黑了吧?”
柳文匡却跟护着自家宝贝一样,竟辩出一句幼稚的话来,“是我先认识褚姑娘的!”
“那我怎么就不能认识了?”
“你不行。”
“我怎么不行?!!”
“……”
褚朝云并不知晓万春楼里的二人正在掐架,她只是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身边的刁氏和徐香荷就都紧张的看向了她。
“朝云,你该不会是冻着了吧?”
徐香荷小声问了句。
褚朝云微一摆手,“没事,可能是有谁正念叨我呢!”
她不过是随口调侃,反正以往在现世,偶尔同事之间也会这样开个小玩笑。
眼下,褚朝云吃得饱穿得暖,每日干重活虽说是累,但若换一种思路,也算是能强身健体了。
这么一安慰自己,她忽的就记起那晚遇见的衙差,以及对方拖着她的竹筐轻松凫水的画面。
看着瘦瘦弱弱的,力气可真是大啊!
褚朝云放下手中的斧子,晃动一下劈柴劈累了的手腕,想着今晚再做些糖葫芦来。
蕤洲没有糖葫芦,所以她刚好卖个新鲜。
而那日她猜的也不错,李婆子只是表面看着痊愈了,实则身子还是不太爽快。
这几天老刁妇只是早晚过来接送姑娘,其他时间都窝在院子里躺尸,并不曾上船来找大家的麻烦。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给褚惜兰提供了经常下来厨房的机会。
褚惜兰今个又拿了不少水果过来,而且还跟春叶拿重了,因为各个屋子都会备着不少,春叶听说褚朝云需要,就也往下送来些。
足足两三个整盘的水果,吃不完可要烂掉。
于是,等到晚间花船歇业之后,褚朝云便进到厨房想办法去消耗那些水果。
都做糖葫芦吃显然不行,她本就缺甜菜熬糖,所以除了做一些来解馋,还得弄些其他的来。
褚朝云先是将水果洗好切好,然后将锅子里倒上水和糖稀一块煮,想做糖葫芦必须得节气合适,只有天够冷,糖衣才不会融化。
她拿给张满春的糖葫芦都是没串串的,因为也没什么必要,而且弄竹签还麻烦。
所以今天这一锅,也一样不打算串。
见锅子里的糖熬的差不多粘稠,她先用筷子蘸了一下,拉出丝来之后,就表示这锅糖可以用了。
然后,她依次夹起水果块在锅子里滚匀了糖,滚好后撒上用杵臼捣碎的芝麻,便立刻跑到门口,把筷子往冷风里一伸。
糖遇到冷风,很快便冻实了。
一颗糖葫芦就这么美丽的做好了。
只是她每做一颗,就要拿着筷子跑出去吹风,这样未免滑稽,效率也不太高。
于是,褚朝云做得多了得心应手,就想了个招来。
她打了盆冷水端来,水果一粘好糖马上往冷水中插,也能很快的固定住,跟以前奶奶做拔丝地瓜用的方法差不多。
完美。
这么一更换套路,效率一下子就高出不少。
糖葫芦做好后,她又去一旁搓了些面粉过来,今晚就预备消耗这些水果了,其他的主食肯定不能做,所以她另辟蹊径,想做些水果饺子出来。
褚朝云低头揉面团,忙忙活活一番,饺子皮就一个个的擀好了。
然后她就开始包水果饺子。
将一个个水果塞进薄薄的饺子皮里封口备用,待饺子都被包完,便起锅烧油准备下锅炸饺子。
因为是水果馅儿的,所以自然不能煮着吃,炸着吃或许更别有一番风味。
褚朝云心想,这应该不算是黑暗料理吧?
饺子一个个滑进锅中,炸至两面金黄,饺肚都炸的撑起来后,她才又依次捞了上来。
最后还剩下一点水果,褚朝云决定用来做水果茶。
今晚的饭着实做了不少,这么大的量,哪怕她和刁氏、徐香荷三人没命的吃,也是吃不完的。
再说吃太多去睡觉,总归不是太好。
于是在下到暗仓来时,她敲开了方如梅的门。
方婶子还没睡,今晚可能风有些冷,暗仓下的船板缝隙偏大,偶尔就会透进来些风,方如梅浑浑噩噩醒了睡睡了醒,然后就彻底睡不着了。
“睡不实吧,婶子?”
跟方如梅比起来,褚朝云忙的一头一脸汗,倒是不觉得太冷。
方如梅哀叹着捏捏两侧太阳穴,一说话声音都哑了。
她渴的很,但外面太冷她又喝不进去凉水,便就一直忍着没起来。
褚朝云见状,压低声音说:“您去看看谁没睡,帮忙把她叫起来。”
褚朝云不是第一次这样说,方如梅早就心领神会,一听就有些惊喜道:“朝云,你是不是又做了好吃的啊?”
褚朝云轻轻点头,又推门喊徐香荷出来帮忙拿吃的。
二人再回来时,就发现几乎整船的人都没怎么睡,每个隔间的门都开了,大家有些腼腆的探出头来,各自期盼着。
褚朝云留了三人份拿进刁氏房里,剩下的就全都给他们分了。
这会儿子太冷,不适合一直开着门聊天,大家得了好吃的,就立刻道谢的回了自己屋里去吃。
褚朝云坐下来喘了口气,也喝上一口热乎乎的水果茶,不同的水果散发出来的香气缠绕在一块,又清新又美味。
徐香荷大概是主食爱好者,忙不迭的就去夹水果饺子。
小姑娘喜笑颜开,舔舔唇道:“朝云,这是什么馅儿的煎饺子?肉吗?!”
刁氏失笑着点点她的脑门,调侃一声:“你这小肚子都要吃圆了,怎地还往肉上盯呢!”
徐香荷吐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辩解:“我这是棉衣做的太厚,不是肉。”
三人不由得笑成一团。
徐香荷就悄悄抬起眼去看褚朝云,然后由衷的感叹一句,“明明朝云吃的跟咱们一样多,她竟没胖!妮子的身材好生苗条,穿上贵料子就是大家小姐风范!”
褚朝云白她一眼,抓着她的手,帮她把饺子塞进嘴巴里,“吃东西还堵不住你这张巧嘴。”
徐香荷一口咬碎炸的脆香的饺子,许是因为是水果馅儿的,汁水偏多。
这一口下去,嘴里竟爆的满口水果汁。
她吃的这颗是酸葡萄的,那酸气惹得口舌生津,徐香荷嘎巴嘎巴咽下,酸的牙都要倒了。
似是被酸到有些不太甘心,徐香荷又夹起一只放进嘴里,这次是荔枝馅儿的,甜的腻嗓子。
她一口气吃了五六个,每种馅儿的口感都不同。
“这也太……”
徐香荷几乎找不到词来形容,最后憋了半天只能说道:“这要是哪个小孩子吃了,非得香的停不下来!”
褚朝云从没尝试过这种饺子,也难得吃了几个。
跟徐香荷的感觉差不多,各种滋味都体验了一遍,简直就跟开盲盒一样有趣。
但今日的水果确实拿的多了,端过来的这些也还是吃不完。
褚朝云叫他们紧着饺子和水果茶,糖葫芦能放得住,白日里做零食也是不错的选择-
褚朝云提出“米糕限量卖”的策略效果出奇的好,柳文匡基本隔日就来花船一趟,也不多待,喝一盏茶,取了货便走。
有时他会去春叶那里,有时也是蕙娘和褚惜兰。
因为柳文匡听说哪个姑娘受客人重视,李婆子就会对她们少些为难。
柳老板只是在做生意上比较钻营,心眼还是不差的。
因着他频频出现,哪怕并没有在花船上有很大花销,李婆子还是很高兴。
毕竟能留住一个熟客,大生意就不愁来。
渐渐地,李婆子的目光就不那么盯着褚惜兰了,褚惜兰整个人也松快不少。
褚朝云午时干完了活,回去暗仓后便开箱去数攒的银子,小箱子是刁氏早就买回来的,里面零零散散的已经攒了好多铜板。
她默默算了一下,刁氏便进门来了。
“你去准备一下,刚刚钟管事上船来说要你去做点吃食。”
看到褚朝云的小箱,妇人又关切道:“怎么样?银钱可够买袯襫和汤婆子的?”
她还惦记着这件事。
毕竟上次褚朝云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刁氏真是有些害怕她生病。
褚朝云数过一遍又一遍,然后说道:“两件袯襫和三个汤婆子的钱勉强够了,只不过……我不想买袯襫了。”
刁氏还以为她是心疼银子。
不过心疼也是正常的,这些银钱褚朝云费了多大劲才攒起来,她比谁都清楚。
可若是没有袯襫,往后下水就难了,生病的机率也会更高。
刁氏很少反驳褚朝云,这一次却不肯依:“不成,我有那床厚被子也能过冬,我的汤婆子可以不买,但是你跟香荷要用的袯襫非买不可!”
褚朝云见妇人会错了意,又是真心替自己着急。
加之那话听得着实暖心窝子,便低声道:“不是您想的那样,我只是想拿这些家底,换一些更值得的东西回来。”
“什么更值得的东西?”
刁氏听得一阵迷茫。
褚朝云依着样的边说边伸手指头,说完想要的几件东西,就感叹了声:“没准还能用它们生出银子呢,自然是更值得的~”
刁氏没太懂她的话,但钟管事又来催了,二人便也不好说的更多。
一上来后,钟管事便告诉褚朝云,叫她做些热乎吃食,毕竟天冷了。
褚朝云已经隐隐察觉到钟管事是护着他们的,哪怕连李婆子手下的姑娘,她也偶有照料,只是不愿露在面上。
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褚朝云心中跳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来,随即又放下那点琢磨钟管事的心思,先一步进了厨房。
热乎的吃食自然是肉的最好。
不仅吃着满足,热量高的吃食吃完也暖和。
她伸手在竹筐里挑了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又拿出几个鸡蛋,那边则取来些面,用来擀面片。
面片她特意擀的厚实一点,这样吃起来更有嚼劲。
擀好的面片过水,煮完捞出后,就又把煮好的鸡蛋脱壳下锅去炸,弄了一个虎皮炸蛋出来。
回过头来,又将切好的大片肉下锅煸炒,炒出一些油,再放入些蒜末和调料提香,最后则添上满满的水开始咕嘟。
水开,待肉香味飘出之后,她就将虎皮炸蛋也下了进去继续炖煮。
褚朝云先是大火去煮,在转到小火,虽说这灶膛的火候她掌握的不算太好,但毕竟五花肉怎么做都会好吃。
最后剩下不多的汤,五花肉也炖的软烂,她才把那一小盆面片给倒进去。
直到面片全部吸满了汤汁,这道闻之馋的人抓心挠肺的吃食便做成功了。
褚朝云做了四人份的量,刚好够姑娘们分。
而做好这些,她探头往外瞧一眼,发现钟管事早就下船去了,便把褚惜兰今日拿下来的水果做了些饺子和糖葫芦。
饺子是她想拜托刁氏带给刘新才的,糖葫芦其实想送去给褚郁。
上次见褚郁身边多了一名少年,好像是叫项辰。
于是,褚朝云的糖葫芦也做了项辰那一份,她希望两个小朋友能互帮互助,这样褚郁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食盒被塞得满满登登,她亲手递给刁氏,刁氏便拎上直接下船去了-
刁氏依旧是先去了刘新才那,不过今个这时辰不当不正,妇人便没觉得自己有那好运气再碰上宋谨。
只不过这最近天气晴朗,或许人的运气也跟天气一样,由阴转晴。
妇人还没走到面食铺子,就看到宋谨正捧着一杯热水跟刘老板闲聊。
刁氏讶了下,忙快走几步过来,“小宋?你今个不当差吗?”
刘新才见她来了,便乐呵地给刁氏也倒了一杯水。
反正这个时辰没啥食客,刘老板拿着个空碗坐下来,也加入了聊天小分队。
“前阵子那凶杀案不是刚结么,所以他便请了假休息几日。”
刘新才替宋谨说道。
刁氏知道旁人对抬尸体的颇多忌讳,宋谨大概也没什么去处,所以就只能来这里坐坐了。
这倒无意中成全了她们。
宋谨依旧温言道:“婶子近日身体可好?”
刁氏忙道:“还好还好……”
说罢,又略有些欣慰道:“主要是我家姑娘照顾的好。”
“那便好。”
宋谨微一点头,倒没再说什么了。
刁氏想到自己还有正事,就把食盒里的一盘水果饺子,一纸包糖葫芦给取了出来。
刘新才一见那炸饺子和小纸包,便被吃食给吸引住了。
尤其是那油纸包里的,晶莹剔透的糖衣馋人的很,还加了不少的芝麻碎,即便是不去品尝,也知味道不一般。
不过刘老板和宋谨都是本分人,更不会一见吃的就想去拿。
倒是刁氏主动让了他们一下,“这水果饺子是我家姑娘的新发明,特意给你们带来的,快尝尝吧。”
这么一说,二人才一人夹了一个出来。
宋谨吃的很是文雅,虽眼中也有惊讶,但并不会表情很夸张:“褚姑娘心灵手巧,做什么都很好吃。”
他真心赞许,并且也对这位褚朝云也是越来越好奇。
而刘新才毕竟是做面食的,他自己研究的小动物扁食虽说也受孩童们喜爱,终究只是形似,内馅儿还是换汤不换药。
所以热乎几日,就卖不动了。
不过这水果馅儿的倒是新奇,刘新才吃完一个,忍不住又来一个。
刁氏见他感兴趣,满意的笑了下:“刘老板,我家姑娘说,你可以卖这个试试。”
“姑娘的主意妙,那我明个就去船上拿货。”
刘新才有些高兴。
刁氏却拒绝道:“不不,姑娘说,刘老板自己买些水果回来照着做便好。毕竟不是什么高明的吃食,刘老板一定做得出来。”
能做是能做。
但刘新才这次的惊讶,却是怎么都藏不住了。
他犯愣的看了一眼宋谨,后又看回刁氏:“不、不是刁娘子,您的意思是……褚姑娘她是把这生意经送给我了吗?这万万使不得!!”
他再怎么想赚银子,也不能干盗用别人创意的事。
刁氏见刘新才又摆手又晃脑袋,一张老脸也臊得慌,便觉得褚朝云看人是挺准的。
褚朝云常说:刘老板不但人实诚,且心眼也特别好。
也正因如此,褚朝云才愿意把这个生意经送给他。
就如褚朝云所说,水果饺子很容易做,只看想不想得到,没什么出奇的。刘新才不做,其他人知道了也会做。
刁氏说道:“你就别客气了刘老板,找甜菜的事,我们还得多拜托你呢。”
最后刘新才还是跟刁氏讲妥,每卖出一盘水果饺子,就给褚朝云提十文钱。
刁氏就也没在推辞的答应了。
这边饺子的事情谈完,刁氏又把一纸包糖葫芦推给宋谨,“还是要拜托小宋给小郁他们送一趟这个,和从前一样,姑娘也做了你这一份儿,她很感谢你,若是将来有机会见面,姑娘定会请你吃茶。”
宋谨伸手接过,微笑着说“好”,但里面的吃食却没有去碰。
两件事都办完,刁氏便也不肯多待,毕竟除了送饭,她还要去买褚朝云说的那些东西。
刁氏走后,宋谨见刘新才有些憨的盯着那油纸包,便从里面取出一颗递来,“要尝尝吗?刘哥。”
刘新才刚才只吃了水果饺子,但其实更对这个小东西好奇。
闻言,就也不在推让的伸手接过,并且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还真挺想尝尝的。”
这一品尝,味道甚是美妙。
他忙说道:“好吃,真的好吃!老弟你也尝尝看!”
宋谨瞧着里面的分量,便没去动:“刚吃过饭,还很饱,我等下再吃。”
宋谨一直在刘新才这坐到晚上,然后借了对方的板车,就推着往褚郁那里去。
依旧是停好了车开始学野猫叫,不过这次先出来的是项辰,项辰谨慎地探出头来,待看到是宋谨后,便又偷偷摸回去喊褚郁。
褚郁今个着实有些累,很早便睡下,再加上少年一累就开始想阿姐,情绪也不怎么好。
他迷迷糊糊跟着项辰出来,看到月色下的宋谨,才揉了揉眼喊出一声:“宋大哥。”
三人避着月光走去远处,宋谨就从怀中取出那包糖葫芦递过来,“你阿姐给你们带的吃食,晚饭吃过了吗?要不要吃一点?”
褚郁摇了摇头,有些苦恼:“自从李二达病好之后,就总想着把陷害他的人给揪出来,他有些怀疑是我们这群人干的,所以时常跑来盯着。”
“嗯?”
宋谨没太搞懂,李二达来不来盯着,跟他们吃不吃饭有什么关系?
难道还克扣饭食不成??
项辰见褚郁情绪有些闷,便主动解释道:“小郁心虚,吃不下饭。”
宋谨:“……那可不行,这样不就成了此地无银了么?”
项辰无奈:“我也是这样劝他的,可是他不听我的。”
宋谨思忖片然,主动拿出一颗糖葫芦塞进褚郁嘴巴里,“那就当作这些吃食是你阿姐做来给你打气的,这么想是不是好些?”
褚郁吃到的这颗刚好是酸葡萄,少年被酸的龇牙咧嘴,这一下倒是开了胃口。
于是他这才主动接过纸包,重重一点头,就也学着宋谨的样子,往宋谨和项辰的嘴里分别塞了一颗。
褚郁总在这种有些黑的环境下待着,夜视能力倒是练出来了。
他一眼就瞄准袋子里的酸葡萄,故意往二人嘴巴里塞,这一下,三人都酸的表情皱巴起来。
宋谨哭笑不得,心说这小鬼还挺坏。
不过宋谨和项辰哪怕觉得很酸,也不会表现的跟褚郁一样夸张。
尤其是项辰,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板着个脸,一直幽怨的瞪着褚郁。
褚郁见他这副老先生的呆板做派,简直要笑出声来。
不过之后,为了哄这位“老先生”别再瞪他,就挑了个甜甜的荔枝出来,项辰的表情才算恢复正常。
两个少年挨坐在一块一口一口分吃,宋谨便没再去拿。
少年们见此,还不忘问他:“宋大哥你怎么不吃?”
宋谨温声一笑:“我来之前吃过了。”
于是,两个少年才安心的大快朵颐起来。
甜食确实能改善人的心情,褚郁这会儿觉得好多了,不过一想到这些吃食都是褚朝云辛辛苦苦做的,就又郁闷下来。
宋谨看着这小娃郁结难消,摸摸鼻尖有些犯难:“你这样不行,时间久了会生病的。”
想他当年刚逃来蕤洲之时,如果没有朱力解救,恐怕他也会一直消沉下去。
所以宋谨深知其中滋味,但也知“解铃还须系铃人”。
有些大道理,即便他磨破了嘴皮子,也不顶褚朝云说一句话来的管用。
可这事就太难办了。
褚郁想见褚朝云难如登天,更别说还想跟自家阿姐聊聊天了。
褚郁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鼻尖一酸,差点就掉下泪珠子来,“我那日见到大姐姐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很想念褚朝云,但也知见面是奢望,多少个日夜下来,褚郁都强忍着,并且觉得自己也能忍得挺好。
可直到那日他在码头搬货,看到了带姑娘们上船的赵大。
人堆里,褚惜兰就排在最后一个。
不过姑娘们走的匆忙,褚惜兰并没看到褚郁,二人就那么错了过去。
想到褚惜兰现在都可以上船去见褚朝云了,他却不能。
回来就偷偷摸摸哭了一场。
他很羡慕褚惜兰,可他自己却连一个上船去的机会都无法争取。
因为李二达觉得他年纪小,什么都做不了,更多的时候就只叫他和项辰在岸上做工。
褚郁的情绪一起来,项辰也沉闷的不说话了。
宋谨看到两个小孩对着发愁,眉头皱起,认真思考一会后,忽的就把目光落在了项辰身上。
“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就是不知可行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