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亲完就跑,刺激
幽鬼的面具很独特, 似鬼非鬼,似人非人,青铜色泽, 顶端两个角,但有一根被折了半截。
顾江雪看着这个被他和顾迟遍寻多年不得的人, 通过这次生死擂, 清晰无比地意识到一件事。
幽鬼最初或许就不是冲着顾家去的,他从始至终最在意的就只有顾江雪。
他把顾江雪送进顾家, 十五年掌上明珠的日子后,又送回仇恨满心的顾迟, 让他一朝跌落泥潭;摆下生死擂杀他, 但又没完全杀死他。
若柳家血案也跟他有关, 是他故意放出消息引自己前去……为了借仙门的手杀了自己?
不, 不对。
这样一步步的做法, 比起说杀了自己,不如说,让自己众叛亲离和绝望或许更重要。
狸猫换太子, 让他与顾家恩怨至今是众人心中的刺;柳家血案,薛风竹与他之间被埋下了疑窦的种子,漱玉道尊还亲自来诛魔。
电光石火间, 顾江雪猛然想到,鬼市生死擂一事,让他怀疑楼家内可能有人泄露消息,要害他或者楼映台。
顾家、薛风竹和漱玉道尊,再到楼家。
全是他曾经在乎、或者此时正放在心上,割不下的牵扯。
一张无形的手,好像要把他身边美好的牵绊与事物, 一点点碾碎给他看。
生死擂一事,他首先想到的是楼家其他人,可他这么聪明,如果他在屡遭背叛后心如死灰多想一点,怀疑上楼映台了呢?
楼映台恰好碰上了他被仙门追杀、楼映台又知道他要来鬼市。
或者说,某人就是要引导他去怀疑楼映台,一次不成,或许还有下次。
什么时候顾江雪对楼映台都死心了,那这个天地间就再没有半点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了。
幽鬼,或者说有人想看到自己这样?
他当年一介婴儿,能干什么事,如果是上一辈的恩怨,可就算跟顾江雪真正的父母有深仇大恨,这种做法也让人匪夷所思。
顾江雪想不到半点好处。
要么幕后之人就是个疯子,要么他身上还有什么自己没搞懂、但是别人能看到的好处。
顾江雪“唰”地一下阖上卷轴,面色阴晴不定,他猛地抓住楼映台的手:“先前我被仙门追杀时碰上你,你是怎么到那儿去的,恰巧?还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楼映台愣了愣,他明白顾江雪肯定是想到了什么,仔细地回想:他那时在外找顾江雪,沿途帮忙度化邪祟,那家人很感激,大张旗鼓感谢,虽不是楼映台本意,但楼家少主在此的消息很快传得人尽皆知。
接着他看到奉神司弟子集结,说有邪魔朝这边来了,于是决定跟上去看看,而后……就碰到了顾江雪。
他先前还以为顾江雪知道他在此地的消息,所以往这边跑,是为了见他,后来顾江雪说他绝不是故意找来,两人不过偶遇,楼映台也就没再放在心上。
楼映台把自己想到的讲给了顾江雪听。
“仙门围堵,我能跑的方向就没几个选择,”顾江雪面色沉沉,“偏偏往那边跑,就遇上了你。”
楼映台明白过来:“你怀疑我们碰见,也是有人刻意为之?”
“有人想帮你?”楼依依道,“毕竟兄长要是碰上你,肯定会出手帮忙。”
顾江雪却摇摇头:“若真有人操纵,他可未必是想帮我。”
顾江雪轻轻看了楼映台一眼。
若有人想挑拨他们的关系,让他对楼映台产生怀疑或死心,那还真是小瞧了他俩。
那人即低估了他俩在彼此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他们各自的坚持。
这人不会是与他们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毕竟在鬼哭崖之前,外面仙门大部分人早以为婚约废除后,顾江雪跟楼映台就没有瓜葛了,而这人知道楼映台在顾江雪心里有一席之地;
也不会是与他们格外亲近的人,因为特别熟知他俩的人,不会看轻他们的执着。
不过即便是这人,恐怕也没料到顾江雪死而复生,改变了一点命运,还带回个孩子。
顾江雪怀疑谁都不可能怀疑至死都不愿意松开他的楼映台。
幽鬼……或者说幕后黑手藏在哪儿,顾家、楼家、奉神司?他一直戴着面具也查不到真实身份,的确有可能灯下黑,就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楼映台:“想到了什么?”
“有人见不得我好,非得要我满怀绝望再不得好死。”
楼映台面色一沉,顾江雪晃了晃手里的画卷:“接下来要去薛家取魄珠,我们正好再详细问问薛风竹,从他弟弟失踪到他查到消息,这回事无巨细都不能放过。”
看看薛风竹是不是也被人设计了。
元澈不明所以,但第一句话听得他毛骨悚然:“谁要害你?”
顾江雪把幽鬼的画卷收起:“是人是鬼,抓住就分明了。”
鬼主之后可就不同路了,他先行告辞,楼映台唤出云舟,不料楼依依脚尖却一挪,她道:“我就不与你们一道去薛家了。”
先前同去鬼市,想的是里面情形不明,好有个照应,去薛家就不必她操心了。
楼映台点头,楼依依是个大姑娘了,自然也有自己的事,顾江雪顺口问:“你去哪儿,让你哥捎你一程。”
楼依依笑:“不同路,我想……再去柳家附近看看。”
这个答案让顾江雪和楼映台同时沉默,两人对视一眼,顾江雪轻声开口:“依依,是元澈的情形让你多想了吗?”
元澈抱着药箱,茫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楼依依也不扭捏:“有点,我也知道人与人不同,去看看,没抱多大希望,就当祭拜一下。”
柳家血案那样惨,却没有一个人化成邪祟,与他们家自己修的清心功法也有关,无论修为高低,心性和清气都不差,因此死后尸身连浊气都没多少。
元澈死后七日也没变邪祟,但他硬生生散了功德,又回来了。
楼依依就忍不住想,万一柳二、或者还有哪个柳家人也这么干呢?
他们死得那样不明不白,会不会有人也在黄泉路上拼着一口劲,拼命想要回头,想将凶手拖下地狱。
但是……楼依依也知道,柳二没有元澈那样的功德,柳家其他人恐怕也未必有,即便想散功德,也不是人人都办得到的,否则世间早乱套了。
楼依依握着枪杆,指腹不轻不重擦过上面那片小小的柳叶,她说:“我本也想着常去祭拜,如今不过是去的次数再多一点。”
柳二或许都投胎去了,回不来了,但如果他真死脑筋挣扎着爬回来了……她不愿意柳二像小医仙那样,傻等在原地,却没有人去看他。
毕竟邪祟诞生后,就被束缚在了他落地的地方,没有缚印,他们就算想去别处也不成,只能等着人来。
楼依依深吸一口气,摆摆手:“我去看一看就回家,回头见。”
她背着枪杆往柳家方向走掉,顾江雪楼映台还有元澈三人上了云舟,朝薛家而去。
要收留邪祟,这事儿楼映台还得跟家里汇报,他捏着传音玉牌与爷爷说话,顾江雪就在这边给元澈挑了些近年来发生的事说。
元澈小心翼翼捧着茶杯,他许久没摸过人间真正的热茶了,只暖着手,舍不得喝,听着顾江雪说的话,听着听着就睁大了眼。
“薛公子伤得那样重!”
“啊?你们有孩子了!?”
元澈惊得差点将杯子抖出去,顾江雪失笑:“你别激动。”
“有孩子是好事呀,虽然你有点担心那所谓的神迹,但帮了你不是吗?”元澈替他俩高兴,随后又失落,叹息,“我到底没能喝上你们的喜酒。”
顾江雪:“……”
他轻咳一声:“我跟他还不是道侣,没有办合籍大典。”
元澈微微睁大眼,他看了看顾江雪,又看了看楼映台,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问:“那、那我走之前,能喝到你俩的喜酒吗?”
在他认知里,就没有这俩人不成婚的可能性。
顾江雪张了张嘴,想来伶牙俐齿的他对着这双澄澈纯真的眼,一时无言。
他想说得看什么时候能把所有蹊跷的事解决完,也许不止一年,可元澈最多还有一年时间……
楼映台突然出声了。
“能。”
他如此笃定,顾江雪不由偏头看向他。
楼映台巍然不动,他已经与家里说完了元澈的事,收齐传音玉牌,在顾江雪看过来后,从桌案下伸掌,覆住了顾江雪搭在身侧的手。
顾江雪纤长的睫羽和手同时轻颤。
他如今寒症被遏制,虽然还得喝一年的药才能痊愈,但四肢的温度已经稍有回暖,从寒冰似铁变成了微凉,楼映台碰上来,也能回应给他一点点温度了。
顾江雪抿了抿唇,他没有附和楼映台的话,却也没有缩回自己的手。
元澈很高兴:“那我就等着喝喜酒了!”
楼映台在桌案下静悄悄焐着顾江雪的手指,点了点头。
“对了,关于江雪身上的魔气,没有人体内只有一半魔气的先例,既然如此,我在想,能不能把魔气看做病症,从体内驱逐出去?”
楼映台手指顿时一紧,顾江雪察觉了,将手掌翻过来,反握住楼映台的手,用指尖安抚似地轻轻挠了挠他掌心,在楼映台一怔时,才缓缓摇了摇头,说:“单纯这么比方不恰当。”
顾江雪道:“如今这一半的魔气也是我的生机,剪不断,寻常方法怕是行不通。”
元澈按了按自己心口,那里没有心跳,他存在世间,凭的是一身祟气,如果祟气散了,他也就不在了,顾江雪那一半的魔气与之相同。
“你说得对,但一定还有办法的,我想想,我想想……”
元澈每当沉进医术里,外界的纷纷扰扰就与他无关,相当可怕的集中力,顾江雪和楼映台见他喃喃自语,很快开始写写画画,连顾江雪叫他都没听见。
顾江雪和楼映台对视,把这个舱让给元澈,他俩去了隔壁舱休息。
顾江雪捏着传音玉牌,朝鲛人询问小倒霉蛋的情况,知道孩子一切安好,遂放下心,他刚结束传音,鼻尖就传来一股酸苦的药味。
顾江雪一扭头,就见楼映台从外面端了一碗乌黑的药汁进来。
顾江雪被熏得往后一仰:“你什么时候煎的!?”
楼映台:“上云舟就熬上了。”
这是元澈开的治寒症的方子,上面所需药材恰好楼映台的储物器里都有,既然如此,服药就从今天开始。
早点痊愈,也能少受点罪。
顾江雪将药碗接过来,鼻尖轻轻嗅了嗅,这真是他闻过最苦的药味儿,直冲天灵盖,让他这个死要面子能强忍的人都有点退缩。
顾江雪半天下不去嘴。
楼映台已经把蜜饯拿出来摆上了:“有蜜饯。”
有蜜饯也架不住这碗药的恐怖啊。
长痛不如短痛,顾江雪憋着气息咕咚咚把药一口闷了,刚放下碗,楼映台就把蜜饯塞进了过来。
顾江雪立刻张嘴咬:他急需蜜饯救命!
他咬得太急,而楼映台收手太慢,这一下,顾江雪的唇瓣就含住了楼映台的指尖。
两个人动作同时一顿。
顾江雪启唇,想往后退,但楼映台却追上来,手指在他唇上轻轻一按。
顾江雪立刻不敢动了。
楼映台轻轻在他刚被药液润过的唇上摩挲,这会儿半点洁癖没有,眼里的光悄无声息加深了。
“你觉得一年内办不了喜酒?”
楼映台的话听起来语气平平,但配合他的眼神,顾江雪读出了另类的危险。
是能让他心尖儿颤栗的危险。
龙类的目光太明显了,光用眼神,就能把顾江雪逼得无路可逃。
顾江雪嘴里含着糖,甜味已经完全把苦涩冲淡了,他心跳加速,甜得发紧。
……这样不行。
顾江雪想,他先前还念叨着要让楼映台好看,怎么能每次都被他压制。
顾江雪眼珠转了转。
“喜酒欠着,”顾江雪含糊道,“喜糖可以先给你尝一点。”
他说得含含糊糊又很轻,楼映台没听清:“什——”
他眼前忽的一暗一明,一个带着甜味和些许苦涩的吻飞速落在他唇瓣上,蜻蜓点水。
楼映台愣住。
顾江雪趁他愣神,亲完起身就跑,风中遥遥只传来一句:“我还是去看看元澈!”
楼映台抓人抓了个空,久久没能回神。
顾江雪红着耳根冲到隔壁舱室,元澈刚从沉浸的状态里出来,正在整理思绪,看到顾江雪通红的脸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你发烧啦?”
顾江雪捂着嘴,连忙摆手。
“不是烧的,”他舌尖抵着糖,绯红的面颊上含笑,“大概是因为太甜了吧。”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对啊,还可以给孩子办满月……
顾江雪红着脸就这么在舱内坐下了。
也不知道楼映台此刻在另一头是什么表情。
顾江雪想了想楼映台朝自己靠近时那眼神, 指尖没忍住一颤,心道还是跑了好,如果没跑……他都怕自己被拆了吞吃入腹。
元澈还是给顾江雪探了探脉才放心, 顺便又重新感受了一下顾江雪的魔气,还让他掐了两个用魔气的术法看看效果。
顾江雪指尖飘着两缕魔气玩, 元澈按着他另一只手诊脉, 忽的,顾江雪听到空气中细微的锁链声响。
他手腕上的缚龙锁被人拽了一下、又拽了一下。
顾江雪眨了眨眼。
他看着腕间的龙形手链, 抬手晃了晃,有样学样, 也往自己身前慢悠悠拽了两下。
除了他和楼映台以外, 旁人是听不到锁链动静的。
那虚空中的锁链窸窸窣窣, 在得到顾江雪的回应后, 对面停了停, 而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晃动。
顾江雪仔细体会了下,竟奇异的发现,不知怎的, 自己的心跳与锁链晃动的动静重合了。
那细微的声响,好像心头的低语。
楼映台的心跳……也和自己一样吗?
元澈看到他的动作,不太理解:“江雪?”
顾江雪嘴角的笑意就没下去过, 摇头:“没事。”
他亲完就跑的动作其实是对的,另一头,楼映台心脏的动静可比锁链动静大得多,顾江雪方才但凡慢一步,这会儿没准已经被按着来点出格的事了。
良久之后,锁链那头的动静才平息了,楼映台面上毫无波澜走过来, 在顾江雪身旁落座,淡定地端起茶杯,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顾江雪偷偷看他两眼,楼映台盯着平静的茶面,没有侧身,但就是知道顾江雪在看他,嘴唇翕动,传音入密:“别看了。”
顾江雪扬了扬眉,用手支颐着下巴,也传音:“楼少爷这么好看,我多看看怎么了?”
楼映台搭在杯子边缘的指节紧了紧。
他缓声道:“先欠着。”
顾江雪:?
他难得没跟上楼映台的思绪,问出了口:“欠什么?”
楼映台终于把视线幽幽地落了过来,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此时溢满了克制,以及对猎物的渴求。
顾江雪:……
他看懂了。
这回不仅是红了耳根,连心口也跟着发烫,顾江雪赶紧转过脸,不敢继续在没得到满足的龙尾巴上横跳了。
元澈对他俩之间的暗潮涌动一无所知,修士即便不睡觉也需要打坐休息,祟就没有这种烦恼,他珍惜自己余下的每一点时间,兢兢业业为医术奉献。
云舟穿过夜晚,在日上三竿时,到了薛家所在地——明月忘忧谷。
忘忧谷四面环山,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在神都未陨之前,忘忧谷是侍奉天神的宝地之一,月下祭舞传承至今,依然为人津津乐道,心驰神往。
忘忧谷的宗旨是行事无忧洒脱,人生不自扰,这一点,薛风竹简直是个中翘楚。
但如今,他到底也没法那么无忧无虑了。
顾江雪三人在谷口下了云舟,由守卫弟子引着往里去,这是元澈第一次来忘忧谷,他好奇张望,可没见着传闻里的无忧洒脱,反而觉得此地不少人面带忧色,愁云笼罩。
也是,主家接二连三出事,任谁也高兴不起来。
薛风竹见着他们时倒很高兴,像是憋久了,可算能有点喜事,楼映台提前传音要来拜访,把元澈的事也说了,因此薛风竹见着元澈没有吃惊,只是长叹。
他身边跟着两个寸步不离的守卫,没有离开的意思,薛风竹无奈:“长老们现在说什么都不肯放我单独呆着,唉。”
顾江雪瞧了瞧那两个守卫:“他们也是担心你,这次谢谢你的魄珠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薛风竹说着,抬手一动,是个要展开折扇的动作,但手腕动到一半他才回神,他的先天灵宝玉骨扇已经毁了,现在手里早空了。
薛风竹讪讪放下手:“手里没扇子了,还挺不习惯。”
先天灵宝是伴生的特别宝贝,毁了没有修好的可能,顾江雪看他怅然,心下不忍:“我送你一把好看的,想要什么扇面,我亲自给你画。”
薛风竹给他逗乐了:“得了吧,就你那惊天地泣鬼神的画技,你敢画我可不敢收,我……我迟早能习惯的,以后不用扇子了。”他按了按腰间的剑,“我会重新练剑。”
薛风竹从前只用扇不用剑,按照他的说法,家里练剑的有他弟弟一个就行,他只玩扇子,照样叱咤风云。
但他弟弟失踪了,自己灵宝被毁根基受损,薛风竹到底是重新握起了剑。
顾江雪默,由着薛风竹抚摸剑柄黯然了片刻才道:“无书失踪以及你去柳家的事,能再跟我们详细说说吗?”
薛风竹从沉湎中回过神,他不问顾江雪为何要再了解一遍,只点头:“行。”
薛风竹的弟弟薛无书,是柳家血案前半个月左右失踪的,家里完全联系不上,就算是陷在无法跟外界联络的劫境里,这么长时间过去,也十分危险。
薛无书的修为跟顾江雪薛风竹等人一比,只能说比下有余比上不足,他是个资质不错的人,但跟天才还差得远,没有去过奉神司进学,专注修炼薛家法诀,跟顾江雪楼映台的关系一般,不是特别亲近。
因为薛无书格外内向,不爱说话,他们来薛家玩时,薛无书从来是礼貌客气露个面,少部分时候陪他们一块,大部分时间关门看书,兄弟两个性格天差地别。
再说回失踪的事,家里长时间跟他联系不上,逐渐焦急,不过祠堂中象征弟子们生机的灵光还好好的,灵光没散,说明人还活着。
“有人送了个盒子到薛家,里面放着无书的腰牌和一封信,说他把无书带到了桃庄,要我一个人过去,否则无书性命不保。”
桃庄就在柳家附近,这一茬先前传音时薛风竹提过,顾江雪点头,他问:“那封信还在吗,我们能不能看看?”
信还在,薛风竹让人去拿过来,顾江雪和楼映台都看了看,没看出什么所以然,字迹刻意写得格外板正,跟印出来的书本似的,让人瞧不出落笔习性。
薛家确实是被人针对了,但是不是幽鬼,目前没有头绪。
聊完了正事,薛风竹想让他们多留两天叙叙旧,但他俩要把法器给小久带回去,不便在外面久留。
薛风竹憔悴得很:“那就等来日我们都有闲暇了再聚,也不知为什么破事这么多,咱哥俩都有够倒霉的。”
薛风竹拍拍顾江雪的肩:“看你没事,我也算放心了,不仅是魄珠,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都尽管提。”
薛风竹似乎的确没有柳家血案的记忆,那一晚看见顾江雪被围堵时一言不发的仿佛是另外一个陌生人,如今在他们面前的,才是顾江雪熟悉的薛风竹。
顾江雪心头一暖:“你也是,若我们有无书的消息,第一个告诉你。对了,让元澈给你看看伤?”
根基受损不是小事,让元澈看看,即便无法恢复如初,也能好好调养调养。
薛风竹还没开口,旁边的侍卫却先急了,立刻上前:“不行!”
侍卫一抱拳:“诸位是少主友人,属下本不该插嘴,但族老有令,为了少主安危,不许家族外的医修给少主诊治,还望各位体谅。”
顾江雪和楼映台对视一眼,又暗暗给薛风竹递了个眼神。
薛家长老究竟是担心过度,还是趁人之危,把薛风竹捏在手心里了?
薛风竹倒没跟他们打哑迷,点了点头:“他们如今就是这么紧张,抱歉。”
顾江雪又仔细将侍卫的神情收在眼底,起身告辞:“涉及你家事,我们不好插嘴,那你先养着,等你好了,我们再来看你。”
薛风竹起身,将他们送到院外,与顾江雪并肩走了几步,在顾江雪离开前,薛风竹袖袍一动,他感觉到手里被顾江雪塞进了什么东西。
薛风竹不动声色将手收回广袖里掩好。
等他们都走了,薛风竹回到屋内,两个侍卫在外守着,薛风竹关上门,拿出了顾江雪悄悄递给自己的东西。
是一枚写了符文的小纸鹤,虽然是大部分人看不懂的鬼画符,但薛风竹知道这纸鹤的作用,只要撕了它或者烧了它,顾江雪那边立刻能感知到。
这是求救用的,顾江雪是怕自己被监视了,连传音时都不敢说真话?
不过他的确没有被监视。
薛风竹走到一个橱柜边,打开一个匣子,里面放着那把已经破碎的玉骨扇。
碎掉的扇子没能完全捡回来,从扇骨的损毁程度就不难看出,主人曾遭受了怎样可怕的攻击。
薛风竹轻轻抚过扇骨,但他一碰,又如触电般收了回来,仿佛能想起扇子被毁时的难过。
薛风竹深呼吸,将纸鹤放到扇子边上,跟破碎的扇子一起关在了匣子里。
顾江雪是好意,不过这个纸鹤他怕是用不上了。
那厢顾江雪几人离开了明月忘忧谷,等走出老远,上了云舟,肯定不会有薛家人在听时,沉默了好久的元澈才终于开了口。
“那个,我有个猜想,但不一定对。”
顾江雪正在低头查验魄珠,随口道:“你说。”
“我替因伤导致根基受损的人看过病,所以知道是什么情形,薛少主面色苍白,气息虚弱,可我觉得……他不像是被伤了,反而像是被药坏了。”
顾江雪和楼映台霍然抬头!
不是受伤,是被药坏的……有人下毒?!
元澈被他俩的目光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啊当然,因为我没能给他诊过脉,所以只是觉得像,但没法确定,如果能给他细细探查,才能知道判断是否有误。”
元澈既然有此猜测,凭他的医术,绝不是毫无根据乱猜,可眼下若直接折返回去,不仅明面上拿不出理由,薛家如今这样戒严,他们恐怕没能给薛风竹看病,反而先打草惊蛇。
顾江雪心念电转,得想办法让薛风竹出来,让元澈给他好好看看!
他正思索着找什么理由,楼映台看着为小久准备的魄珠,忽的出声:“满月酒。”
顾江雪福至心灵,立刻明白了楼映台的意思,他一拍掌:“对,办满月酒!”
小久破壳的事至今被楼家瞒的严严实实,还没让其余仙门知道,等用魂阵给他固好了魂,也是时候让外人知道他的存在了。
顾江雪轻轻捻动魄珠:“楼家小小少爷的满月酒,你我又是薛风竹好友,薛家没道理不让薛风竹前来道贺。”
而且……顾江雪也想知道,若是幽鬼知道他真有了孩子,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浮出水面来?
正好,一箭多雕。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他好像真的有家了
顾江雪和楼映台成功带回了两样上品魂术法器, 还加了个医术冠绝的小医仙,给小久调养了一日后,此时众人此时聚在小久的卧房里, 严阵以待。
因着先前顾江雪和楼映台怀疑楼家中是否藏着奸佞,这次下阵竟是请动了老祖亲自出马。
所有的法器都被一一仔细检查过, 确保没有被动手脚, 下阵的人由老祖和楼老爷子亲自来,旁边帮着掠阵的, 是楼映台和顾江雪。
小久正没心没肺睡得香甜,躺在屋中央, 浑然不知为了他众人有多紧张。
顾江雪捏了捏他的小手掌, 往后退开, 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老祖是如今楼家龙血最浓厚的人, 他额上生着龙角, 平日里瞳孔也尽是龙瞳,不怒自威,他说话需得压低声音, 因为一不小心就是龙吟,修为低的当场就得给他震晕。
老祖比了个手势,楼老爷子点头, 双手掐诀:“来!”
五方法器定魂,以定魂珠为中心,五个上品法器同时嗡鸣振动起来,地面上画好的法阵顿时银光大盛,这光芒既耀眼又冰凉,透着一股森冷的寒气。
与魂相关的法器都沾了点诡道,如今被老祖全力催发, 丝丝缕缕的森冷灵力从中骤然爆开,整个屋内急速冷却,如果不是众人身上都带着灵力,恐怕早已结霜。
落阵开始前,元澈就退出去了,不然他此刻铁定会特别难受。
五大上品魂术法器同时爆发,阴冷湿腻的周遭像极了他爬过的黄泉路,那种滋味绝不好受。
顾江雪身体一颤,他愣了愣。
如同黄泉幽冥的寒气没有催发他尚未痊愈的寒症,倒是他的魔气竟然不安分地动了动。
他体内的魔气仿佛受到了什么牵引,想要破体而出,可在躁动的瞬间又茫然失去了方向,最后只能在他身体里干着急,不得要领。
眼下是小久的紧要关头,顾江雪不动声色利用漱玉道尊的法印把魔气镇压下去。
四个法器的魂引之力源源不断注入定魂珠中,定魂珠漆黑的光芒大盛,布满整个屋子的大法阵逐渐缩小,化网结茧一般收拢在小久的身躯上,最后在他锁骨处留下一个小小的红印。
定魂珠带着漆黑的光芒钻入红印之中,滴溜溜一转,法阵镇魂,魂住压阵,魂阵成。
老祖和楼老爷子同时收了力,连忙凑到小久身边,顾江雪站在原地不动声色缓一缓,楼映台没立刻过去,却是朝他走过来。
楼映台擦去他额上薄汗,蹙眉:“不舒服?”
有两个大能在,他们掠阵的人没费太大劲,楼映台连气息都没变。
顾江雪按下他的手,轻轻呼出一口气:“有点儿,问题不大。”
顾江雪拉着他往小久身边走,楼映台则在想,等下还得让元澈帮顾江雪看看。
毕竟顾江雪这人,事情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天大的事也能被他往小了说,不可信。
小久的身体在睡梦中痉挛了下,让他安静昏睡的术法即将失效,按理说他要醒了。
本来他小手和小腿抽抽,几人以为是要苏醒的前兆,但很快,他们发现不对劲,怎么越抽越厉害了!
阵法绝对没有问题啊!
几人一惊,楼家老祖刚伸手捏过小久的手腕,忽的,小久猛地睁开眼。
他眼中闪过金莲的虚影,与顾江雪的九瓣金莲赫然一模一样,莲影荡开,化作眼中浓墨重彩的金色,他眼瞳一收,张嘴发出声呼啸般的啼哭。
——龙吟!
几人猝不及防,都被小东西一嗓子给差点嚎蒙了,然而这还没完,他藕白的短手短腿竟在飞速拉长,骨骼发出刺耳的喀喀声响,不过一眨眼,小小的婴儿身形骤变,一下就长成了个三四岁的孩童。
而且这孩童头生龙角,竖着一双鎏金的龙瞳,腰间还捆着一条黑色的龙尾巴,尾巴啪嗒啪嗒,哭了两声后茫然一顿,自个儿把自个儿给哭愣了。
“啊?”小久摸了摸自己的角,大眼睛里还水汪汪带着泪,好像不明白,又摸了摸自己龙尾巴,“……啊?”
围着他的四个大人此刻也真想跟他一样问一句——
啊???
门外的医修们都在提心吊胆等待结果,却见门板骤然拍开,顾江雪和楼映台脚步不稳地冲出来,众人心里都是一咯噔:糟了,不会出事了吧!?
等他们跟着风风火火冲进屋,看着那个正在摸自己角的小龙人,所有人脚步一刹,目瞪口呆。
嗯?
小小少爷呢,这孩子是谁?
等等,这大眼睛白皮肤还有漂亮的五官……小小少爷怎么眨眼就长大啦!?
医修们倒吸一口冷气,立刻多方会诊,元澈也在其中。
跟婴儿不同,小久如今的身子不仅能爬,按理说还能走路了,一看到众人围过来,立刻一抖,慌慌张张就要跑。
顾江雪立刻上来抱他,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哄道:“别怕,小久别怕。”
小久被顾江雪抱进怀里,下意识挣扎了下,尾巴还啪啪拍打着顾江雪的手背,用劲很大,顾江雪没敢用灵力抗,怕反伤到孩子,雪白的手背眨眼就被拍得通红一片。
然而他尾巴下一刻就没能拍中顾江雪了。
楼映台把自己的手覆了上来,龙尾巴清脆地打在了他手上。
他一手帮顾江雪锁住小久,一手摸了摸小龙人的头:“乖一点。”
小久可能是被他摸得舒服了,尾巴停了停,然后小心翼翼抬头——他看清了顾江雪和楼映台的脸。
小久一呆,凶残打人的尾巴僵住,而后缓缓落下去。
他猛地抓住顾江雪和楼映台的手,张着嘴“啊”了半天,要把自己急哭了,最后摇头晃脑,嘴里的音节不断调整,换着音调啊啊啊。
顾江雪和楼映台面面相觑,不知这孩子到底怎么了,趁他不再乱动,赶紧让医修上前。
元澈和另外两个医修刚凑近,急了半天的小孩儿拉着双亲的手,却终于憋出了“啊”以外的音。
“啊,啊……爹、爹……”
顾江雪和楼映台同时一愣,不知为什么,他俩呼吸不约而同放轻,带着惊讶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同时怔怔看向小久。
而小久面上的焦急褪去,一双金瞳开心起来,他脆生生,又无比清晰地喊出了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字:“爹!”
他很高兴,好像得了乐趣,一个劲儿地喊:“爹、爹爹、爹……”
可他看到顾江雪和楼映台被自己拍红的手,又是一慌,伸着小手赶紧给他俩摸摸,看着又要哭了:“呼呼,不,呜呜,不,呜呜哇!”
顾江雪还没从被孩子叫爹的冲击中回过神,不料小孩儿说哭就哭,连忙把他捧起来:“不痛不痛,不哭。”
他还是很难过,楼映台招手,让鲛人给捧了碗蜂蜜水过来,顾江雪抱着,他来喂。
怕孩子呛着,先沾了一点点在他唇边,让他尝个味儿。
小久砸吧嘴,尝到甜味,打了个哭嗝,还真慢慢就不哭了。
跟顾江雪一样,喜欢甜的,楼映台奇异地想。
龙角龙尾都随了他,金色的眼睛又像顾江雪,连爱甜这点也是……这就是他们的孩子。
有顾江雪和楼映台两个人哄着,小久被喂着蜂蜜水,安静下来,医修们立刻把他检查了个遍,激烈地讨论起来。
最后,他们得出结论,交给医术卓绝的元澈来说。
“是魂阵引起的反应,他的身体判断婴儿躯体承受不住,所以抽取生机拔高了些许,正常来说,应该会很疼,”元澈看着一碗糖水就乖下去的小孩儿,看不出痛苦的模样,“可他的身躯比较强劲,所以不怎么痛?等他神魂彻底稳定,身躯应当就会退回与年岁相符的模样。”
揠苗助长可不是什么好事,但好在能恢复,顾江雪抱着小久:“可他刚刚开口说话了,婴儿不可能会说话吧?”
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即便模样被迫改变,意识应该仍然是只会咿呀呀的婴孩,可小久的“爹”逐渐喊得字正腔圆,这又怎么解释?
元澈摇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了。”
楼家老祖很喜欢这个孩子,即便是楼映台,也是靠化龙身才有的龙形,而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精纯的龙血,前途不可限量。
他满脸慈祥逗弄着小孩儿,没有开口,以共鸣的声腔发音:“你们不是说他可能是从以后过来的孩子,或许那时的他已经不是个婴孩,所以一旦身躯改变,认知也会跟着变化呢?”
顾江雪一愣,抱着小久的胳膊不由微微收紧。
他不明白小久究竟是从哪儿过来的。
不可能是他重生前的时间,那时候他坠崖死了,与楼映台之间什么都没来得及,可如果是从如今这条线的未来重返……未来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某个神迹把小孩儿变作蛋送过来。
而且说小久日后可能是毁天灭地的祸害……他和楼映台若都还在,不该会放任小孩儿一条路走到黑。
顾江雪抿了抿唇。
楼映台喂完糖水,抬眼,就看到顾江雪紧蹙的眉。
他放下碗,又摸过一颗蜜饯,出声:“张嘴。”
顾江雪正在游神,下意识张嘴,然后嘴里就被塞了颗蜜饯。
小久:“啊?”
一大一小同时抬头,眨巴着眼看向楼映台,那双极为相似的眼睛让楼映台产生一种错觉……他养了团子,而且是两只,喂完小的又喂大的。
这瞬间,楼映台感觉自己心脏都融在了暖风里,虽然就他一个人没吃糖,但是那清甜的滋味已经传了过来。
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随风泛起涟漪,楼映台伸手,裹住了顾江雪纤长的手指,和小久软软的手心。
小久:“呀,爹爹!”
顾江雪被一大一小裹着,心头突然一酸,不住战栗起来。
他实在是孤身一人徘徊太久了,曾经将楼映台当做还能回去的地方,可入魔时,他无比清晰认识到回不去了,从此不再有什么希冀。
他找幽鬼,也只为给自己一个交代,没有期待能不能通过幽鬼找到自己真正的亲人,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他不敢想,也不去想。
可是现在,两只手,一只温暖安心骨节分明、一只小小软糯可爱无比,就这样两只手,就这么把顾江雪不敢想的念头捧了起来。
他恍惚地想,有楼映台和小久在这儿,他好像……真的有家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楼映台张口,咬住了他的手……
小久的身体暂时不用担心了, 楼家老祖不喜在洞府外久留,逗弄了会儿小孩就离开,楼映台屏退左右, 和顾江雪一起,把满月酒的事给楼老爷子说了。
虽然小久现在的模样已然不是个满月婴儿, 但并不影响这场宴席。
毕竟两个大男人生孩子就够匪夷所思了, 一旦接受了这个前提,孩子一落地就有三岁大小……也不是不能接受。
反正之后小久会长久养在家中, 等魂阵稳固,他变回去再慢慢重新长大, 在外面也只停留在传闻中, 掀不起多大风浪。
满月酒不仅可以办, 还可以大办特办, 即便其中夹杂着某些谋划, 老爷子也要高高兴兴给曾孙庆祝。
他捧着小久玩举高高,一边道:“映台,你让我留意楼家自己人, 那晚上知道小久神魂不稳,你们要去鬼市的人,我暗暗看过一圈, 也没发现可疑处,倒是你刚刚说薛家小子或许被下毒了,让我想到点事儿。”
老爷子把咯咯笑的小久放回顾江雪怀里:“你找薛风竹借魄珠时,提过要去鬼市的事吗?”
楼映台一愣。
“提过,”他记得很清楚,立刻明白了老爷子的意思,“爷爷的意思是……”
楼老爷子捏了捏小久嫩嫩的脸蛋儿:“既然他可能被身边人下毒, 那么,你们的消息为什么不可能从薛家被流出去。”
顾江雪:“楼爷爷说得有道理。”
他怀疑过幽鬼藏匿的地方,薛家也在其中,虽然比起顾家和奉神司来说可能性会小一点,但也不是没有。
并且幽鬼未必是独身一人在办事。
这么多年,终于逮住点他的狐狸尾巴,顾江雪可不想就此放过。
*
听说要给小小少爷办满月酒,楼家上上下下都热闹起来。
这样的大世家,嫡系子弟要庆生,本该老早就开始准备,现在虽说比较匆忙,但绝不会含糊,大伙儿麻利动身,都卯足了劲儿,务必要把这场宴办得漂漂亮亮。
家中侍从负责筹办,长辈们都立马准备礼物去了,顾江雪和楼映台也没闲着,有几个人的帖子他们得亲手写,确保能将几人请来。
顾江雪写好了给薛家和薛风竹的帖子,楼映台封上了奉神司的帖子。
这几日他们在家里忙得不可开交,都是些琐事,一天下来仔细想想,好像没做什么要紧的大事,但就是忙,白驹过隙,时间眨眼就从指尖溜走了。
还有,小久特别黏他俩。
小龙人用着三岁小孩儿的躯体,眨眼就学会了走路,并没有四肢不调,短短两天,学会的发音也越来越多,很聪慧,他对很多东西都好奇,什么都愿意玩,但前提是顾江雪和楼映台至少有一人在他视野里。
顾江雪和楼映台这么忙,侍从本想揽过照顾小孩儿的活,带他去玩,不打扰少主和顾公子做事,可一旦超过半柱香看不到两人,原本乖乖巧巧谁都能抱的小久就开始哇哇大哭。
边哭边跑,直到看见顾江雪楼映台为止。
他不哭的时候就不哭,吃饭穿衣都很乖,哪个侍从来照顾他都行,看着异于寻常地懂事,跟楼映台小时候有点像。
可一旦哭起来,那就是惊天动地,泪水决堤,哭得十分可怜,还停不下来,顾江雪和楼映台只能走哪儿都带着他,免得他把自己哭伤。
待在这两人身边,他就又乖乖巧巧了。
此时顾江雪和楼映台在堆满了纸张的桌案前,他就在门前院子里,跟拍着翅膀的小羽童一块儿玩,在院中一抬头,他就能看到自己的双亲。
顾江雪写完手里这封帖子,刚放下,小久就啪嗒啪嗒从院子里跑进来,扑进他怀中,举起小手:“花,花花!”
他手里一朵白色小花,顾江雪笑着接过来,随手给他簪头发上,幼童这个年纪,怎么打扮都可爱,他抱着小孩儿揉了揉,既乐又发愁:“哎,你说他像谁呢,我俩小时候有这么黏人吗?”
认人的小孩儿要是离开自己亲近的人,的确会哭,很正常,但小久并不怕陌生人,而且哭起来的那股劲儿太不对了。
顾江雪捧起小久的眼睛,认认真真看,鎏金的龙瞳中一片澄澈,像是晨间浮光涌动的清泉,最是纯净无瑕,甚至偶然一瞥,还带了点云端明镜的神性。
但哭起来的时候,那双眼中满是绝望,像是经历了世上最深的痛,让身边所有人都替他难过和心疼……不是一个孩子能有的眼神。
你以后究竟经历了什么呢?顾江雪轻抚他的眼角,我以后做得不够好,对你不够好吗?
楼映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笔,他静静地看了顾江雪和小久一会儿,思索良久,还是抿抿唇,问:“……顾家,你想发帖吗?”
顾江雪手一顿。
他脑中划过了顾家主和夫人的脸。
他俩温柔的模样和憔悴的神情几乎是同时在他识海一掠。
顾江雪嗓子紧了紧:“以楼家和顾家的关系……”
“我在问你。”
楼映台不知何时靠了过来,他从身后环住顾江雪的腰,把他和小久一起抱在怀里:“你不愿,就不写。”
这样的大宴,除了顾江雪和楼映台自己的人选,楼家长辈自然也要按照家中来往挑着人请,但楼映台的意思很明确,只要顾江雪不愿,楼家的帖子就不会写上云天碧水川的名。
顾江雪是做过少主的人,懂得大局,知道这种时候,似乎该识大体,本就是他把楼映台连累拖下水,所以更该做对楼家有好处的选择,但是……
但是楼映台在问他愿不愿意。
不管是对顾家夫妇的感恩想念,还是怅惘……顾江雪如今都没有想好自己该用什么神情对着他们。
或许日后总有一天能想明白,但此时,顾江雪喉中动了动,轻声道:“……我不愿。”
楼映台没有半分犹豫:“那就不请。”
顾江雪忍不住侧头,想看看楼映台,但这个姿势靠的太近,很容易将面颊蹭到一块儿,顾江雪只得微微侧过:“你是楼家少主,不再想想?”
“我是楼映台。”楼映台道。
无论有多少个身份,他都是楼映台,他一直以来都走在自己的路上,无论是君子端方,还是智计手段,行事出言,只要对得起“楼映台”三个字,就对得起他任何身份。
无论是楼家少主,还是……顾江雪日后的道侣。
现在还得再多一重,小久的爹爹。
顾江雪嘴角抑制不住扬起,屋外的风裹着花香吹了他们满怀,顾江雪到底还是忍不住在此刻看看楼映台的模样,偏过了头——
楼映台抬手,盖住了小久的眼睛。
他们的唇瓣轻擦,带着暖阳与花香。
小久:“啊?”
虽然眼前黑了,但是他在顾江雪怀里,眼前又是楼映台的手心,所以半点不怕,也没有挣扎,乖乖呆着。
只是等楼映台放下手后,小久看着顾江雪的脸,用新学的词连说带比划:“红、红……”
顾江雪面颊飘着红晕,轻咳一声,抱着小团子一通揉,把小久揉得咯咯直笑,拍手掌:“红!”
楼映台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在帖子的拟定名单边写了几句话,唤来侍从,让他带给老爷子看。
侍从瞧过那两句话,就明白了楼映台的意思,心里哎呀一声,瞄了瞄楼映台与顾江雪,心道这两位感情是真好,不愧是青梅竹马过来的。
所以孩子满月酒都办了,他俩喜酒究竟什么时候能上啊?
喜酒什么时候能上不知道,但是今晚,顾江雪和楼映台好像又得同房睡了。
入夜后,顾江雪看着站在自己门口,左手抱着自己小枕头、右手拉着楼映台衣袖的小龙人。
小久口齿是越来越清晰了:“一起,睡!”
前两天晚上小久睡得早,都是自个儿睡的,早上起来再啪嗒嗒来找顾江雪楼映台,但今日他精神好,没睡着,捱到了现在,竟不肯自己一个人睡了。
楼映台单手把小久抱了起来,一大一小两个龙人就这么在门口盯着顾江雪。
顾江雪:“……”
小仙一张脸的杀伤力就够强了,再加上一个容貌与他相似的小团子,顾江雪根本招架不住。
“进来吧。”顾江雪宣告失败。
小久尾巴拍拍枕头:“好诶!”
楼映台抱着小孩儿进来,顾江雪躺里侧,小久放中间,这小孩儿非要牵着他俩的手,一手一个,才打了个哈欠,哼哼唧唧慢慢睡着了。
留下顾江雪和楼映台躺在各自的枕头上,四目相对。
顾江雪眨了眨眼,跟楼映台传音:“我感觉我睡不着,我还是起来打坐吧。”
楼映台看顾江雪轻轻抽回小久抓着自己的手,不疾不徐回应:“怕梦魇被我看见,还是伤到小久?”
顾江雪要起身的动作一顿,手肘撑着他半身,楼映台抬手把他往下一按,长臂把顾江雪和小久都给圈住了。
“睡吧,”楼映台道,“我在,不会有事。”
顾江雪被按回枕头上,他没动,凝视着楼映台,在传音里也用很轻的声音问:“我梦魇时是不是伤到过你。”
楼映台:“啃了我,算吗?”
顾江雪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一时懵了:“什么?”
楼映台:“啃……”
“等等等等!”顾江雪慌里慌张,“我梦魇要是发疯,不可能不下重手啊,啃、啃的哪儿?”
“手,还有……”楼映台眸光幽幽,带着深意扫过顾江雪薄薄的唇瓣,还有修长的脖颈。
楼映台目光所过之处,顾江雪只觉得每一寸皮肤都被燎得滚烫,他结结巴巴道:“不、不能吧……小仙,你是不是又诓我呢?”
是在诓你。
但是楼映台目光平静,乌黑细密的睫羽只轻轻往下一动,半掩眼眸,古井无波的深潭就成了半汪清泉,清泉一晃,无声诉说着愁绪。
好像受尽了委屈,但因为深明大义,所以尽数吞咽,不言不语。
顾江雪:“……”
他怀疑楼映台是装的。
但是要完的是他偏偏很吃这一套。
楼映台这幅模样简直害他抓心挠肝,心都要化了,受不住,根本受不住。
时隔数日,楼映台再度“示弱”,显然已经飞速进步,学有小成。
顾江雪一把捉住楼映台的手,楼映台顿了顿,抬眼看向他。
楼映台躺在枕上,柔软的枕和屋内昏暗的光让他俊逸到锋利的面颊也温和几分,漆黑的眼眸里故意晃过一点龙瞳的冰蓝,这一眼有点要命,顾少爷色令智昏,脱口而出:“我让你啃回来?”
顾江雪一说完,就恨不能把自己嘴堵上。
说什么呢!!!
他看到楼映台眼中的蓝一亮,更盛了。
尽管楼映台神情没变,但愉悦已经写在了眼睛里。
顾江雪呼吸一轻,他听到耳畔自己心跳如擂鼓,突然又觉得,方才那句话说得很好。
……因为楼映台很高兴。
楼映台拉过他的手,袖口滑落,露出顾江雪一段胜雪的手腕来,在顾江雪面颊耳根都漫上红云的时候,楼映台将他的手腕带到了自己唇边。
“嘭、嘭、嘭……”
顾江雪觉得自己胸膛快要炸开来。
楼映台张口,咬住了他的手腕。
与其说咬,不如说是含。
温热的唇舌贴在手腕间,顾江雪瞬间觉得半边身子都酥了,除了那段手腕,再也感觉不到任何存在。
楼映台就这么“咬”了片刻,退开前,在他手腕上吻了吻。
“剩下的先欠着。”楼映台说。
顾江雪飞快抽回手,背过身去,拿被子给自己裹成了个球,留在外面的一点乌黑头顶,似乎已经被烫得冒烟了。
他听到楼映台胸腔里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不经咬。”
顾江雪在被窝里捂着烫熟的脸,磨了磨牙。
得了便宜还卖乖——下次看看谁更不经咬!
顾江雪就这么裹着被子再没动静,月亮慢悠悠爬过夜空,过了一会儿,楼映台抬手把被褥给他往下拉了一点,将脸蛋露出来,免得憋闷。
顾江雪已经睡着了。
睡前忧心忡忡,但在安心的地方他就能放心入睡。
楼映台给顾江雪盖好被子,收回手时,睡在中间的小久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他眼睛半睁,要醒不醒,抬手,抱住了楼映台的手臂。
楼映台腕间的菩提子从小久眼前晃过,小久含糊道:“金光,功、功德……”
楼映台手一顿。
这绝不是小久在这两天里学来的词,没人会在他面前念这个。
楼映台看过自己的佛珠,又看向小久,迟疑片刻,轻声问:“你看到了什么吗?”
小久抬起两只手,摸到了楼映台的菩提子,楼映台耐心等着,可小龙人脑袋却晃了晃,又闭上眼睡着了。
楼映台:“……”
算了。
楼映台又替小久掖好被角。
这跟对上顾江雪的无奈很不一样,他还真拿这一大一小没办法。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我喜欢这孩子,就像当初……
楼家众人急急筹备了十来天, 帖子送出去的时候,在仙门之中又掀起一波惊涛骇浪。
啊,顾江雪真得了什么秘法生子?
生的孩子还真是楼映台的!?
原本以为当初两人婚约, 不过是家世做保,一旦废了就什么也不是, 都不够编成话本让人传的, 结果这两人不仅在鬼哭崖下玩了一出大的,让人看到了他们之间的纠葛, 如今还真把儿子给摆台面上来了!
这个瓜有点大,且香, 部分仙门的人抓耳挠腮, 恨不能去楼家求一张帖子, 如此热闹不凑上去太可惜了啊!
还有人盯住了造子的秘法, 已经开始连夜写信, 希望重金求方。
也有人准备重新琢磨顾江雪和楼映台的关系,都到这份上了,编几个故事不在话下, 但问题是他俩还没成婚……
必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笔墨先生们一想,嘿,跌宕起伏的情节这不就来了吗, 一定要编、哦不是,猜得引人入胜、一波三折,茶馆和书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客人就靠这了!
待到众人翘首以盼的满月酒当天,楼外楼热闹非凡。
千座亭台楼阁挂出了图纹各异的龙形宫灯,从幼龙到成龙依次攀升,每盏宫灯下缀着五彩的祈福绦,迎风飘荡艳丽绝伦;
羽族们在身后化出翅膀, 手抱琵琶身披纱衣,飞入云端,飘然若仙,从楼外楼五里外,五步一曲,十步一弹,仙音袅袅,不绝于耳。
还有鲛人以至宝织霞,托起五色祥云;麒麟辟邪去浊,威声赫赫,往来之人神识都为之一清——
往来云舟络绎不绝,各色灵宝辉光映天,盛况空前。
这便是古老氏族大家的底蕴。
顾江雪今日早早就被羽童子们薅起来,盛装打扮。
玉白长衫曳地,层层胜雪,如同一朵盛开的雪莲,玄银发冠束起他如墨的长发,银丝编入发间,在末尾缀上明月珠珰,其形华美,其光熠熠。
顾江雪一双桃花眼被衬得愈发浓艳,无需清风吹拂,便能眸光潋滟,雪肤朱唇,皓腕柳腰,轻轻一动,是仙人出尘绝世,又明艳不可方物。
美不胜收。
楼映台抱着小久过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个画中仙。
小久眼睛一亮,朝顾江雪扑过来,跟周围七嘴八舌的羽童子们一起欢呼:“好看,好看!”
顾江雪蹭了蹭小龙人脸蛋:“小久也好看。”
他穿着一身鹅黄暖裳,矜贵又繁复,龙纹显赫,可细枝末节又不失童趣,为了赶这身衣裳,绣娘们可是卯足了功夫,如今看小小少爷一穿,玉雪团子可爱又漂亮,她们一捂心口:值了!
小久很高兴,也不忘一指楼映台:“爹!”
顾江雪坐着,楼映台站着,他迎着微微仰头看向楼映台,眼里清涟微晃:“嗯,他也好看。”
玄衣金冠,剑眉星目,俊美无俦,楼映台长身立在光里,剑意凛冽,锵然不可催,但风过他的衣摆,却很温柔。
他是利剑,也是磐石,能锐气又安然地护着一方天地。
他想护着的人就在此地。
楼映台朝顾江雪伸手。
顾江雪搭着他的手,借力起身:“走吧。”
楼映台:“嗯。”
小久坐在顾江雪的臂弯里,尾巴尖儿又勾着楼映台的胳膊,两个谁也不落下,都能贴贴蹭蹭。
前堂宴席还未开,此刻能提前来主人家院中逗小孩儿的都是与楼家关系亲近的,小久的模样虽然让人吃惊,但果然被众人接受了:秘法生子嘛,肯定要有点不同。
修士们自己把自己说服了。
某些许久未见的老友本借此机会寒暄一二,聊聊家长里短,其乐融融,很是惬意,不过当漱玉道尊踏入时,众人都是一顿。
他们停下了话头,神情未必相同,但姿势很一致:“见过漱玉道尊、持渊君。”
漱玉道尊温温和和一点头:“诸位好。”
莫执笑眯眯:“你们好啊。”
漱玉道尊和持渊君莫执同时大驾光临,尽管他们此番前来并不代表奉神司,只是出于私交,不少人还是先退了出去,干脆直接去前院等开宴,将此地空了出来。
虽听说顾江雪和楼映台在奉神司求学时得过漱玉道尊和持渊君的青眼,但这两人居然肯赏脸来小孩儿的满月宴,这就很令人惊讶了。
他们对顾楼二人,已经看好到这般地步?
莫执身上的银饰晃动,比不过他眼里的精光:“哟,还真生了个儿子,让我瞧瞧,啧啧,这脸蛋,一看就知道你俩亲生的。”
小久并不怕生人,只是眨巴眼盯着莫执,只是莫执要伸手来捏他脸蛋时,小久忽然一躲,扭头埋进顾江雪怀里,只露出小眼睛,一瞬不瞬瞧着他。
莫执捏了个空,也不恼,嗐呀一声,拿出个东西吸引小久注意力,然后飞速伸手,在小久尾巴上一摸——
小久尾巴尖儿上的软毛一炸:“呀!”
莫执摸了小龙尾巴,心满意足:“这可比老虎尾巴好玩多了。”
他为老不尊,没个正经,漱玉道尊摇摇头,看着小久对莫执已经警惕地竖起瞳孔,炸毛呲牙,无奈摇头:“我看他讨厌你了,你以后怕是摸不到了。”
莫执笑眯眯:“不会吧,哄哄就好。”
漱玉道尊伸手,揉了揉目露凶光的小龙人的头。
小久:“嗯?”
他这一摸,小久倒是安静下来,不再看莫执,眨巴眼睛看向漱玉道尊。
漱玉道尊轻轻看了看他,笑了:“有眼缘,我喜欢这孩子,就像当初第一眼看到江雪一样。”
他托出一个玉匣:“这是单独给他的见面礼。”
顾江雪不由想起,自己在奉神司一年,十四岁的生辰时回顾家庆生,漱玉道尊也单独给过他礼物。
顾江雪先替孩子收下,行礼:“多谢道尊。”
漱玉道尊点点头,对顾江雪道:“眼下有时间吗,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
这竟是要单独说话的意思,顾江雪和楼映台对视一眼,点头,小久先由楼映台抱着,顾江雪道:“今日院中花开正好,道尊也可看看,这边请。”
他们二人出去,莫执识趣地没跟上,他瞧着两人的背影,都是仙人之姿,应景念道:“芳泽无加,皓质呈露,他俩真赏心悦目,是不是?”
楼映台在劫境中见过了顾江雪和薛风竹打赌那段,虽说莫执看起来念的是降春神君,但对漱玉道尊究竟是什么意思,也很难说,楼映台不知他此时有几分感慨,只能顺着话点头。
莫执又顺手想摸摸小久的脑袋,但小久面色又一凶,完全是拒绝的姿态。
“不就摸了一下你尾巴嘛,小东西这么记仇的。”莫执反而给逗乐了,不过他也没非得逮着小孩儿薅,“话说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来的?”
楼映台便说了神迹的事,今日来的大家都很好奇,待会儿楼老爷子开宴时也是要讲明小久来历的。
但小久可能为祸世间这一条当然得隐去。
“神迹……”莫执沉吟,若有所思,“不是降春,他在人间的事我都知道,若是神都陷落前某位留下的神迹,化了他体内一半魔气我能理解,但把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孩儿送过来干什么呢?”
楼映台掩眸,藏住了小久未来的秘密,他只道:“不知。”
“神明做事嘛,总有他们自己的意思,既然是好事,你们也不必太放在心上。”莫执是真悠闲随缘,“有这么个小孩儿看着也挺好。”
小久气鼓鼓对莫执一哼,扒着楼映台的手不搭理人了,夸他没用。
另一边,顾江雪本来只是想把漱玉道尊带到最近的院子里,但漱玉道尊自己又往前走出一段,才停下。
不仅如此,还掐了隔音结界。
顾江雪神色一顿。
他本以为漱玉道尊可能只是有几句话想嘱咐,如今看来不是?
漱玉道尊开口:“你让我看连家人身上的业障,我瞧了瞧,凭我的眼,也没瞧出什么问题。”
竟是连家的事,顾江雪肃然,既然漱玉道尊都下了隔音结界,这样的开头之后,往往还跟着一句“但是”。
果然,漱玉道尊道:“但既是你让留心的,我就用了神器阚天镜,你见过,还记得吗?”
顾江雪当然记得:“您当时说我符文清奇,恐有奇效,还让我在阚天镜的背后画了符。”
那时顾江雪虽很乐意,但主要是觉得新鲜,他可没自大的认为自己的鬼画符还真能再给神器镀金。
“不错,”漱玉道尊颔首,“你的符确实有效,运转的清气让阚天镜比从前更有用处,我拿它一照,才发现连家人身上的业障分明被人为动了手脚。”
顾江雪倏地抬眼:“什么?”
“业障如何动手脚,若说功德还能自行祭献,业障这样的因果可不是说不要就能不要的!”
即便遇上这样的事,漱玉道尊的嗓音也没有变:“两次,一次是有人将别处的业障强加给他们,另一次,是抹去了部分业障,所以连家人入奉神司时,连我也没看出问题。”
顾江雪的心一沉。
能做到这样的事,只能从当世的几位大能里挑人选,而且既然在连家时顾江雪就能隐约觉得不对,没能完全瞒住他,如果是在送回奉神司的路上动的手脚……
漱玉道尊对上顾江雪的眼神,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怀疑送他们回来的弟子可能有问题,便找来问了话,审完后他们嫌疑可以洗清,或许是你天生敏锐,在连家就觉得古怪,又或许,奉神司里当真出了什么问题。”
毕竟送到奉神司后,一路走着,关押、缉拿,期间要遇到太多人,而改动业障的手段却还未知,如果能通过法器或者符箓阵法等实现,那么想出这个法子的大能甚至不必亲自到场。
漱玉道尊抬手,一片叶子迎风而动,飘落在他掌心,而后滑落,掉在土地上,眨眼间就化成了泥。
“世间万物均衡,生与消亦然,业障不可能平白滋生,也不可能无故抹去。”
漱玉道尊声音徐徐,如坐道讲经,但顾江雪听得发寒:“意思是……移花接木。”
既然不能凭空消减,便只能转去别处,若是能将自己的业障转移给别人,从此不怕因果报应,恶人从此大可不必顾及,即便满手淤泥,也能看起来干干净净。
当初创出这个术法的人想了什么,又拿这个术法做了什么呢?
顾江雪即便不去深想,也忽然觉得看似平静的世间忽的笼上散不去的阴云,让人窒息。
漱玉道尊到这里,才终于叹了口气:“此事我尚未与其他任何人提起,我承降春神君之志,守世间秩序,但是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有不知多少人的业障被随意拨动……江雪,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顿了顿,思索片刻,好像做了什么决定,才继续道:“你知道降春神君为什么闭关沉眠吗?”
顾江雪还在震惊中久久没能回神,不明白漱玉道尊为何突然提这个,只是本能觉得更不妙,心跳都漏了半拍。
“据说神君沉眠,是为了积攒神力,更近一层。”
漱玉道尊摇了摇头:“那只是对外的托词。”
他用平和的语气,说出了石破天惊的秘密:“江雪,其实降春神君祂快陨落了啊。”
又一片树叶跌下枝头,顾江雪锦衣下无声惊出一身冷汗。
神君……快死了?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我替柳家一百一十条冤魂……
降春神君之所以能在神都陨落时留下来, 并非因为祂是最强的,而是因为其余的神选择了祂。
这是降春神君在传道时亲口所述。
众神身归鸿蒙,天地间清气运道, 愿意留下最后一个神明,若是哪天降春神君也仙去, 世上便会再诞一位新神。
但是大家都以为过了神都劫难后, 降春神君便能长长久久,与天地同寿。
原来竟不是吗?
早些年不少大能前往奉神司, 还能听到神君亲自传道授业,但顾江雪他们这些晚辈没能赶上, 神君沉眠, 坐镇奉神司的变成漱玉道尊。
神君真正沉眠的理由看来是暂时被瞒住了。
漱玉道尊是由神君亲手制作的傀, 听说有几分相似, 顾江雪看着漱玉道尊, 嗓子动了动:“神君祂……”
“我替神君守人间,却没有做好。”漱玉道尊盯着脚下的落叶,“祂此次沉眠, 苏醒后恐怕只剩一面的时间,我怎好与祂交代。”
漱玉道尊面上看不出悲喜,他只是个傀儡, 尽管总笑得温和,还说喜欢顾江雪和小久,但见过他杀伐模样的不少人都认为,漱玉道尊其实没有感情可言,平日的模样,不过是学习人类,看着普通罢了。
好像除了护着世间安稳的敕令, 别的都只是伪装与虚影。
但顾江雪觉得不太对。
“这样的大事,道尊告诉我,是我能做些什么吗?”
漱玉道尊微微抬头,目光从落叶划过枝丫,看向新生的芽:“你很独特,我初次见你,神识便若有所感,我的预感即便无法辨个分明,但无风不起浪,定意有所指,所以我经常看着你。”
“你若堕魔,本该被诛杀,但如今半魔半道的模样,又让我神识动了动。”漱玉道尊看着嫩芽舒展,“将来奉神司如有变故,或许你可做解。”
奉神司有神明,若大变,仙门百家必有动荡,顾江雪心里暗暗一惊,随即无奈笑道:“我如今自顾不暇,漱玉道尊高看我了。”
漱玉道尊不疾不徐:“一切有为法,届时便能分明。”
顾江雪默,但有一点他同意,漱玉道尊作为神明造物,预感有因,若奉神司变故真能跟他有较大牵扯,难不成幽鬼真藏在奉神司,而不是楼家薛家等地方?
两人谈完话,各怀心事往回走,漱玉道尊面上倒是看不出捅破了什么惊天大秘密,顾江雪是快走到门口了,才收敛了面上表情。
莫执朝漱玉道尊道:“聊这么久,都快开宴了,我们先去前院吧。”
漱玉道尊点点头,与莫执一道走了,楼映台带着小久过来,顾江雪收敛得不算严丝合缝,所以被楼映台抓住了尾巴。
“有心事?”
“漱玉道尊可说了些不得了的东西。”顾江雪叹气,“快开宴了,我们也先去,回头给你说。”
楼映台点头。
今日来的宾客颇多,宴席上珍馐美味灵食贵品应有尽有,他们注视着顾江雪楼映台并肩而来,无论心里怎么看待顾江雪这个半魔之身,也不得不承认,两人走在一路,瞧着当着天造地设一对。
还有那个玉雪可爱的小龙人,更是让人眼睛一亮,谁看了不说句这家人个个颜如美玉呢?
楼家竟又出了个龙血如此纯厚的血脉,难怪宴办得这样大,这小孩儿日后没准又是楼家老祖这样的人物,前途不可限量。
楼老爷子把小久接过来,乐呵呵抱在手里,讲了一段神迹赐子的故事,他给了适当润色,众人听得入迷,讲完后,还将小久放下抓周。
抓周本来是周岁宴的事,可谁让这孩子已经露了脸,之后退回婴儿状态重新生长就不适合让太多人知道,所以这次是连周岁宴一起办了啊。
小久有老爷子看着,顾江雪往席间扫了一眼,薛风竹也在,他身边护卫照样跟着,还有个长老同行。
薛风竹之前没有来后院,可能是刚好见着其他人出去,听说漱玉道尊和莫执在与他们说话,也就没进来。
元澈虽为邪祟之身,但有了缚印,也在席间有位,大伙儿这下都知道小医仙在楼家了,赶着给他敬酒套近乎的也不少。
元澈生前不爱喝酒,变成了祟,虽然怎么喝都没关系,但他还是爱茶,以茶代酒,仍旧礼貌又疏离地回应。
顾江雪视线收回:“怎么不见依依?”
楼依依知道要办满月酒的消息,三天前就说正在往回赶,怎么今日开宴了还没到?
已经在席间,不好用玉牌传音,楼映台唤侍从过来,低声嘱咐侍从避开客人去联络楼依依。
正好这时小久已经被放到了铺满各类抓周物品的毯子上,笔墨纸砚、金银宝石,玉做的剑还有各类法器,应有尽有。
别的小孩儿抓周时走不稳路,连滚带爬,但小久不一样,他走得稳稳当当,楼老爷子指着这些东西对他说:“小久去拿喜欢的,什么都行。”
小久踩着步子,绕过了书香笔墨,绕过了金银,在法器堆里倒是多看了两眼,但也没伸手。
他尾巴一甩,啪嗒嗒又从毯子上跑下来,万众瞩目下,一下扑进了顾江雪和楼映台怀里,抓着他两人的袖子,大声宣布:“最喜欢爹爹!”
所有人一怔,随即哄然笑开。
“哎哟这可真会挑。”楼家姑姑掩面嫣然笑道,“挑了亲人,那就是家宅兴旺,不错不错。”
楼家姑姑的话也说得漂亮,反正挑什么都是福气,楼映台把小久抱起,又往他嘴里喂了颗糖,小久砸吧着嘴,十分满足。
抓周结束,小孩也不必在人多嘈杂的地方多留,楼映台道:“爷爷,我们先哄他去睡。”
楼老爷子点头:“去吧,宴上有我。”
楼映台和顾江雪便抱着小久先离席,他们刚离开前堂,方才去联络楼依依的侍从就匆匆跑了过来。
顾江雪听完,倏地凝眸:“无法传音?”
侍从点头。
顾江雪蹙眉:“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劫境,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依依有对上凶祟的经验。”楼映台道,“再过半日若仍无消息,就出去找。”
楼家弟子都善战,凡十六岁后的弟子出门在外,没有一联络不上就立刻找人的作风,只要弟子堂内象征生机的灵光无恙,就会匀出一定时间等消息。
从柳家附近回楼外楼,两天就够,不知道楼依依是什么时候碰上的变数,但若半天后还联络不上,她碰到的大概就不是小麻烦。
这时候家里就需要派人出去看看了。
楼映台和顾江雪微微蹙眉,小久慌慌张张摊开小手:“别、别,笑一笑,笑一笑!”
两人愣了愣,一个捏捏他的小脸,一个拍拍他的背。
别看小小少爷如今说话还不是很利索,但对周围人情绪敏锐得很,前两天一个侍从情绪低落,这小孩儿还给人递了朵小花花,说“发发给你,开心开心”。
直接把侍从逗得破涕为笑,心都化了。
在这么个小孩儿面前,顾江雪和楼映台都很难端出凝重的神情。
顾江雪捏着他的脸蛋:“小久困了吗,去睡会儿?”
小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小脸蛋露出纠结的表情,好像经过了深思熟虑,才两只手比了比:“让鱼鱼再和我玩一玩。”
鱼鱼是在说鲛人。
顾江雪:“行。”
他们陪着小久玩了一会儿,待睡着后,鲛人侍从抱着孩子回房,两人还没来得及歇一歇,又有人过来传话。
“少主,顾公子,薛家少主说他身体又有些不适,今日便不久留,准备离开了。”
这怎么行?
好不容易把薛风竹请出来,不给他看看身体,他们放心不下。
顾江雪脑子转得飞快:“去与薛家人说,薛少主既然身体不适,应当在楼家歇好再走,灵药我们都有,他们这就走了,岂不是显得我们怠慢?”
他又想了想:“不,还是我们亲自去。”
其实他一个人就行,不过当着外人的面,尤其奉神司还有人在,不好让楼映台把缚龙锁解开,他们还是同去。
顾江雪对着各类宴席从不露怯,话要怎么说得漂亮更难不倒他,薛家今日来的不止薛风竹一个,但顾江雪亲自来了,就没有留不下人的道理。
薛家长老推辞到第二遍的时候,顾江雪就笑了:“您是长辈,顾惜他身体是拳拳之心,可他要是连休息一会儿缓缓自己面色的事儿都做不了主,不知道的,还以为风竹在薛家说话已经不管用了。”
这话诛心,简直就摆明了在问你们难不成趁薛风竹受伤直接想造反了?长老眼一瞪:“你怎么能这样说,我——”
“长老,”薛风竹开口打断了他,“就在楼家歇一歇,不妨事。”
有顾江雪扣帽子在前,薛风竹开口再后,长老要再说个“不”字,可真就成谋权篡位的了,此时宴还没散,众多仙门的人都在,不好让外人看他们笑话。
长老只得叹气点头,但还是非常谨慎的模样:“让我们随行医修给你把脉,楼家好意我们先谢过,不过少主惯用的药我们都有,其余就不劳费心了。”
还是不让别的医修看,但总归先把人留下了,还有机会,顾江雪面色不变:“这边请。”
他们把薛风竹领到了和楼映台院子最近的客房,前堂一些人也吃得差不多,宴席渐渐开始散去,漱玉道尊和莫执知道有自己在许多修士放不开,是最早离开的。
又过一两个时辰,只余下一些访友的还在乐呵呵交谈,就几十来人,不算特别多。
楼依依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她步履匆匆,跟正在送客的顾江雪楼映台撞了个正着,看见他俩立刻上前,一把抓住了楼映台的手:“薛风竹今天来了吗?”
楼依依眼眶通红,气息不稳,她身后背着枪,左手里提着一盏灯,抓着楼映台的手不稳,用力到颤抖。
她状态不对,顾江雪升起股不妙的预感。
那盏灯里有祟气。
楼映台也是一愣,但看楼依依这般神态,没有问她无法传音时遇到什么,先回答她的问题:“来了,还在。”
“带我去,”楼依依指尖已经发白,“我有事要问他!”
她最后一个字几乎破了音,有什么情绪已然克制不住,还未远去的一些人瞧了过来,楼映台带楼依依避开他们的目光:“可。”
顾江雪一言不发跟上。
到了薛风竹正在小憩的屋外,长老闲来无事在院中跟自己对弈,两个守卫守在门口,瞧见他们过来,刚要说话,楼依依却如风般眨眼掠过他俩,基本的礼数也不讲,抬脚对着门板就踹!
结实的花木门哐当一声砸开,薛风竹正在屋中软榻上打坐,闻声惊讶抬头,看见了来势汹汹的楼依依,和紧跟在她身后的顾楼二人。
两个守卫已经冲进屋来拦在薛风竹身前,万般防备,高声呵道:“诸位这是要干什么!”
薛风竹下榻,甚是不解:“出什么事了?”
楼依依红着眼眶死死盯住他,而后抬起了手里的灯。
薛家守卫谨防法器伤人,但灯上灵光缓缓浮动后,没有攻击,却是飘出了一个虚影。
这是一个极其弱小的祟,他还留着死时的模样,衣上带血,身形无法凝实,看着如风中残烛,随时都能被吹灭。
但在场的人都认出了他。
顾江雪动了动唇:“……柳二。”
柳家二公子,柳非。
——正是被灭门的那个柳家。
柳非身如飘絮,眼中恨海翻涌,周身虚弱的祟气因他的恨意竟也在空中竭力震荡,他红着一双眼,淌出了血泪:“薛、风、竹!”
他要把薛风竹的名字嚼碎了,声如厉鬼,飘荡不绝。
“我替柳家一百一十条冤魂,来向你索命了!”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他看着脆弱无力的面前人,……
柳非的眼中看不到别人, 他一句话啸出了亡魂泣音,两眼滑下血泪,染红了他本就鲜血淋漓的衣襟。
他脖子上横着一刀伤口, 那是柳家所有尸身上都有的致命伤。
屋内除了楼依依沉重的呼吸和柳非身边祟气震颤,一时鸦雀无声。
顾江雪有些怔愣地想, 柳非在说什么?
他要朝薛风竹索命。
朝……薛风竹?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 强行把自己钉在了原地,没有作声, 按下自己去盯着这荒诞又难以置信的一幕。
楼映台也沉了神情。
薛风竹愕然,他的惊讶不比顾江雪差, 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惊道:“柳二, 你在胡说什么?”
他面色很快肃穆下来, 薛风竹英俊, 笑的时候玩世不恭,但认真起来也撑得住场面:“你还在,总算有个能替柳家伸冤的, 我恨不得立马带着你去奉神司把凶手抖个干净,帮你报仇,可你冲着我来什么意思, 我在柳家外失了灵宝坏了根基还丢了段记忆,怎么,现在你要告诉我那是杀你们杀的?”
薛家长老也立刻疾言厉色:“说话可要讲证据,柳公子,你这话重得我们可不敢担!”
证据,若早有证据,奉神司也该查到了, 柳非道:“我亲眼见你跟一个鬼面人进了柳家,那日我们尽数中毒,躺在地上无法动弹,你和那人挨个割过来……”
柳非脖颈上的血色似乎更浓了,他按着脖颈抖了抖,眼里又浮现出那时的绝望与无助:“是你,就是你!”
鬼面人?
顾江雪霍然踏步上前:“什么样的鬼面,他叫什么名字?”
柳非没有回头,目光只钉死在薛风竹一人身上,嘴里答道:“一个断了角的鬼面,青铜色,我听到薛风竹叫他……幽鬼。”
幽鬼!
顾江雪心头猛地下坠。
薛风竹斩钉截铁:“我没见过这样的人。”
“你们一边杀,一边念度经,即便我们满门血案怨气滔天,也没人能化祟。”
柳非忘不了那一天。
族中集会,族人尽数齐聚,上到百岁族老,下到襁褓幼儿,按规矩被爹娘抱过来参加祭礼。
但当祭祀的香点燃,香烟袅袅升起时,众人身形晃动,瞬间倒了一片。
所有人满目惊骇,想要挣扎却发现没有半分力气,张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幽鬼和薛风竹就是这时候来的。
他们从院墙落下,幽鬼戴面具的脑袋微动,点点头:“所有人都在这儿了。”
薛风竹提剑:“那就杀。”
随着话音落下,离他最近的那人脖颈上溅开了血花。
他说杀就杀,没有半分犹豫,第一个柳家人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然而如此轻易的不止他一个,在场所有柳家人,于他们来说不过都是蝼蚁。
幽鬼都没动剑,他手指一翻,院中数片飞叶从枝头落下,悬停在半空,幽鬼手指再动,树叶飞出,肉眼难以捕捉踪影,眨眼就杀了数十人,全是一刀封喉。
“别忘了度经,别让他们有机会化祟。”
薛风竹:“知道。”
幽鬼诡异失真的声音笑了笑:“那就提前恭喜你了,少主。”
柳非躺在地面,目眦欲裂,但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思考,柳家人死得太快了,再几个呼吸间就该到他了,但他绝望地没有发现任何生路。
就连死了成邪祟这条路也要被封……
不!他必须想办法留点什么,柳家人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想,快想!生路已断,死后还有没有能留下讯息的办法!
柳非身体弱,修为也不高,常年钻研的术法偏旁门诡道,那些正统强力的术法,就算他悟性高能明白,也用不出来。
到了这时候,所有看过的书飞速划过他脑海,电光石火间,一盏灯影浮现而出。
那是他曾经和楼依依挂的一盏灯,幼时他们在楼家附近找到一处“秘密洞天”,其实不过是个小山洞,没有任何特别处,却是他俩踏过山林拂开藤蔓,一起找到的无人处。
楼依依说在洞内挂上一盏灯,这就是属于他们共同的小秘密。
小孩儿总是很容易欢喜。
后来长大了,那处山洞渐渐被遗忘在角落,但柳非对楼依依生出喜欢的心思后,又独自一人悄悄去过一回。
他看着那盏已经熄灭的灯,怀揣着自己年少懵懂的憧憬,用旁门术法放了一抹神识进去。
他神识在此,会一直守着他们的小秘密。
神识可连魂。
想要成为祟,柳非得保证自己死后不入黄泉路,留魂在人间。
魂上的禁术秘术大多代价都是送命,但如今都要死了,他自然无所畏惧。
柳非看着剑光与树叶划过,他咬破舌尖逼出精血,以舌尖带血,在口中画下恶咒,开始撕裂自己的三魂七魄。
恶咒如蛇爬上灵魂,一口咬下,脆裂的痛让动弹不得的柳非开始痉挛。
生生裂开灵魂,那是一种怎样的痛,旁人根本无法想象,柳非差点以为自己直接死了,可他又全程保持着清醒。
他清晰感受自己被撕碎,但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舌尖血变为咒又融进骨头里,幸好如此,也没让幽鬼和薛风竹发现端倪。
他的痉挛也被认为不过是想挣扎,毕竟不止一个柳家人这样。
柳非其实不能保证自己会成功,但是他无路可选。
当他的脖颈被割破,生命开始流逝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成功。
即便眼前已经开始模糊,他也死死盯着幽鬼和薛风竹,没有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柳非重新有了意识。
他成功割裂了一小部分魂,随着神识牵引,飘进了引路灯里。
他成为了一个非常弱小的祟,并且忘了自己是谁。
他蜷缩在灯里,浑身都疼,尤其是脑子,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痛,血泪一直掉,染红了衣襟,又消失不见。
他好像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楼依依原本没打算到这儿来,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山洞不知道已经荒废了多少年,她也许多年没来过了,但不知是不是在柳家附近焚香燃纸,那些曾经细小的过往也通通浮现,历历在目。
楼依依忽然就很想过来看一眼。
于是她看见了那盏灯。
“我看到他的身影,叫出他名字,唤醒了他的记忆。”楼依依眼眶里的红依旧没有消散,先前传音玉牌联络不上她,是因为柳非祟气的短暂波动,不是误入什么地方。
柳非残魂形成的祟,根本没有创造劫境的能力。
“我没有证据。”柳非道,“可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我搭上轮回的路,只是为了血债血偿,薛风竹,你若真的问心无愧,可敢起誓,说柳家血案与你无关!”
只要薛风竹不敢,作为苦主和目前唯一线索的柳非就能请求奉神司彻查薛风竹和薛家。
柳非的血泪不断下滑,他断定薛风竹绝不可能立誓,冷笑一声:“你——”
岂料薛风竹三指一并,掷地有声:“我薛风竹若是杀害柳家人的凶手,愿受天雷加身,三千雷罚,死不足惜!”
柳非一顿,微微睁大眼。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波澜不惊。
没有任何雷声滚过。
柳非扭头望向窗外湛蓝的天,身体不住颤抖起来:“不可能的,怎么可能……”
顾江雪看着薛风竹放下起誓的手,上前一步,柳非血泪泉涌,他张皇地望向屋中每一个人:“我没有撒谎,我都看到了,真的!”
“我也能发誓,如果我所说有半字虚言,天打雷劈,永不超生!”
他本以为只要见到了薛风竹,有这么多的仙门在,有奉神司在,一定能为他主持公道为家中报仇,可为什么,为什么天雷毫无动静!
苍天啊,你当真在看在听吗!
柳非声嘶力竭:“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要信我!”
他想抓住朝他靠近的顾江雪的手,可他忘了自己只是道虚影,从顾江雪身体里一穿而过,扑了个空。
楼依依下意识想接住他,却也什么也没能碰到。
柳非栽倒在地,愣愣看着自己握不住任何东西的手,仰头,泪如雨下。
“我真的……啊……”他原本就变形的嗓音愈发沙哑,到最后破碎不成言语。
顾江雪沉默着单膝点地,跪在他身前,伸手停在柳非肩膀上,就好像真的按住了柳非的肩膀。
“没有不信你,柳二,我知道你复仇的心思,但薛风竹发了誓,没有动静,我从你方才的话里,注意到一处,”顾江雪一字一顿,“你是怎么认为那人就是薛风竹的?”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侧目。
柳非血泪也顿住,流露出一丝不解,顾江雪提醒他:“因为幽鬼称他少主,所以你下意识认为他就是薛风竹,是不是?”
柳非喃喃:“是……”
顾江雪问:“你听到幽鬼亲口叫他薛风竹吗?”
柳非:“没有……”
楼映台和薛风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楼映台看向薛风竹:“你去柳家附近,是去找人的。”
薛风竹闭了闭眼。
“你们想说,那人是无书。”
薛风竹和薛无书,是一对双胞胎兄弟。
没人会认错他们,因为他们修为不同,性格不同,还是天差地别,几乎没有半分相似。
所以即便他们拥有同一张脸,从来都是两个人生。
柳非当时生死攸关,听到“少主”二字,下意识就认为那是薛风竹。
柳非看了看顾江雪和楼映台,又看看薛风竹,满目的恨意都化成了茫然:“可为什么叫他少主?”
方才还暴跳如雷的薛家长老也静了下来,沉默了半晌后终于在此时开口:“无书少爷失踪半月,生机灵光一直无虞,若是他与外人联手将少主诓骗出去,那他的心思……”
长老说到此处就停住,所有人都能明白他未尽之言,那就是薛无书想除掉薛风竹,自己成为少主。
“可我还活着,”薛风竹倾身,他虚虚握了下手,没有扇子,他便握住了剑,“没有证据的东西我一概不认,无论是我杀柳家满门,还是无书想要杀我,全都只是无端猜测。”
他紧紧握着剑:“我一定能把无书找回来,让所有事情都水落石出。”
他伤还没好全,偏头又咳了一声,长老急忙上前,喂薛风竹吃下一颗丹药,药下去后,薛风竹面色好了不少。
长老冷声:“既然拿不出证据,我们少主也发了天道誓,恕我们不再奉陪,告辞了!”
长老看向薛风竹:“少主。”
薛风竹目光慢慢移动,看过已经陷入茫然的柳非,又看向顾江雪:“江雪,天道誓言已立,足见我清白,回去后,我会加派更多人手去找无书。”
他深呼吸:“我不信他会害我。”
顾江雪默然片刻,他知道若没有实证,薛风竹绝不会信,他眼下显然已经没有继续留在楼家的心情,准备带着长老回忘忧谷了。
顾江雪先前各种想办法留人,这会儿却不劝了,只说:“走之前让元澈给你把把脉吧。”
薛风竹摇头:“不必,我身体我自己有数。”
薛家人尽数起身朝外走,薛风竹对顾江雪和楼映台道:“扰了侄儿的满月宴,他日赔罪。”
楼映台摇摇头,薛风竹却道:“就这么说下了。”
他最后道:“柳二,如果……我是说如果无书真是害你全家的凶手,”他艰难哑了嗓子,沉声一字一顿,“我亲自送他到你面前谢罪。”
说罢他便径直离开,柳二仓忙起身,去抓他的衣摆:“等等——!”
薛风竹的衣摆从他手掌掠过。
顾江雪目送他们离开后,才用灵力将柳二的祟体托起来,轻声对他道:“他所言真假还有方法验证,你且等一等。”
柳非血泪未干:“江雪,你向来聪明,你帮帮我。”
楼依依也红着眼眶,楼映台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顾江雪方才已经留了后招。”
别说柳二,就连楼依依也没发现。
唯独顾江雪和楼映台心有灵犀,他们静静望着彼此,眼底都是翻涌的化不开的墨。
他们想到了同一种可能,一种毛骨悚然的可能。
*
薛家的云舟在回程途中行到一半,薛风竹正支颐着半边面颊假寐,忽的开口:“改道,去隐庄。”
长老一愣:“可是……”
薛风竹睁眼,冷冷道:“没有可是。”
长老深深低下头去:“……是,少主。”
薛风竹放下了撑着面颊的手臂,收敛了大开大合的坐姿,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突然就不像薛风竹,而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云舟在隐庄落下,这里说是庄,在深山野林,了无人烟,枯草藤蔓爬满墙壁,一副破败死寂的样。
从外面怎么看,都荒废多年。
任谁也想不到,这里还有人。
少主“薛风竹”从云舟上走下,来到隐庄最深处,推开一扇木门,在吱呀声里靠近了屋中的人影。
那人躺在床榻上,只着一件里衣,面色苍白,墨发披散,无力瘦弱的四肢被镣铐缩在床头,他能行动的范围只有床榻方寸之间。
——他有着一张和来人一模一样的脸。
他醒着,没什么力气动,看见来人,单薄瘦削的胸膛剧烈起伏,用虚弱的嗓音恨声道:“薛无书……”
从楼家出来的薛家少主“薛风竹”,不,该叫他薛无书,他站在床头,冷冷看着昔日意气风发,如今却脆弱无力的面前人,漠然道:“哥哥。”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因为你宁愿选顾江雪这个……
哥哥?
薛风竹听到这两个字, 却疲惫又厌恶道:“别这么叫我。”
薛无书不在乎他的神情:“无论如何,我们流着同样的血,血缘至亲, 你我为兄弟的事实不会变。”
床榻上的镣铐忽的哗啦作响,响声并不大, 但已经是薛风竹用尽力气后的动静, 他侧躺着,长发披散, 雪白的里衣下是他瘦骨嶙峋的身躯。
短短时日,他从天之骄子变为阶下囚, 先天灵宝已毁灭, 根基大损, 还被自己的亲弟弟背叛。
薛风竹嘴角掀起一抹嘲弄的笑:“这样的兄弟?”
他的笑里还有无尽的苦涩, 为什么偏偏是最亲的人, 害他沦落到如此下场!
薛无书视线扫过他因伤病变得消瘦的手腕脚踝,以及牢牢束缚他的镣铐,冷不丁道:“今天是顾江雪和楼映台儿子的满月酒, 我替你去了。”
薛风竹冷嘲的表情一怔。
“对了,你还不知道他俩有孩子了。”凉薄讥讽的表情转移到了薛无书脸上,“跟他俩长得真像, 还出生就带着浑厚的龙血,又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
薛风竹在此地度日如年,清醒的时间不算太多,薛无书有派人按时给他喂药,但伤药里还夹杂了抑制灵力的东西,他还没醒来时就用了药,醒来后就根本无力反抗。
即便他不想喝, 也会被掐开嘴硬灌。
薛无书没来过几次,薛风竹得不到半点外界的消息,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里,除了围绕薛无书的痛苦与不解,剩下的便是替顾江雪的焦急。
薛无书和幽鬼要害江雪,他困在此地这么久,江雪怎么样了?他们说要污蔑江雪成杀人凶手,那么他们杀的又是谁?
薛风竹徒有心,却无能为力。
乍听到顾江雪的消息,薛风竹手指又抽动起来,似乎迫切地想起身:“孩子?他,他们……”
薛无书看他这般急切神态,眼神愈发冷下去,他张开手臂,舒展衣摆:“我本来尽力避免跟他们见面,可两次会面过去了,他们不也没认出来?”
“看啊哥哥,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成为你,没人分得清我们。”薛无书穿着少主锦衣,居高临下,“你那么在乎的人,到头来照样对着我亲亲近近称‘风竹’。”
并蒂双生,风竹俊逸,无书沉静,他们明明那样不同,可他们从出生就在一起,是血脉相连,最熟悉彼此的人。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于一个眼神。
如果世上有谁能把他们模仿得天衣无缝,那就只有他们彼此。
薛风竹喉头滑动,嗓音喑哑:“你想要少主之位,与我直说,少主家主我都能给你,你何至于此!”
薛风竹哽咽:“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变得面目可憎,变得让他如此陌生。
这句话却一下触到了薛无书的逆鳞,他一把揪住薛风竹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提起,锁链锵然乱响:“我为什么变成这样,我为什么变成这样?不都是因为你吗薛风竹!因为你宁愿选顾江雪那个外人,也不选我!”
“什么位置我不能自己争,需要你的施舍?”
薛风竹的手脚被镣铐往下带,瞬间被磨出了血痕,他艰难地仰起脖颈,不堪重负的躯体迎上薛无书的暴怒:“我选了你们两个,我当时说了,会想办法救你!”
“可你当时根本没有两全的法子,一时口舌谁不会,结果来说你就是选了顾江雪!”
薛风竹气息不稳,被薛无书的手劲紧得眩晕,努力咬着牙挤出自己的嗓音:“你根本,没给我机会,从头到尾,咳……不过是你的骗局!”
当时薛无书失踪半月,薛风竹的确收到了他的腰牌和要他独自前往的信,他立刻赶过去,见到的就是挟持着自己弟弟的幽鬼。
这个面具!薛风竹一眼认出面具形制,瞬间提起十二分警惕。
薛风竹玉骨扇在手,却寻不到能一击必杀并将薛无书救下来的机会,他便想着一边分散幽鬼注意力,一边寻找破绽。
“你怎样才肯放了无书?”
幽鬼的嗓音很失真,他的剑就在薛无书脖颈上:“很简单,之后我会杀一些人,我要你指认顾江雪为凶手,做了,我就放过你弟弟。”
他冲着江雪去的,加上那个面具,不会错,就是江雪查了很久的那个幽鬼!
薛风竹很聪明,没说应不应,只问:“你要杀谁?”
幽鬼却不肯跟他绕弯子:“这事你别管,你只说应不应?”
不好对付——薛风竹立刻明白了这点,他沉默须臾,在幽鬼不耐烦以前道:“为什么得是我?”
“旁人指认,顾江雪不会在乎,也不会难受。”幽鬼的嗓音自面具下幽幽传出,“但你不同。”
“不戳到他心口上,此事就毫无意义。”
薛风竹心脏猛地下坠。
幽鬼不在乎能不能将顾江雪打为凶手,他只需要一个跟顾江雪亲近的人去做。
这人把江雪跟顾迟调包,让他在云端生活十几年,再狠狠拉下,摔入泥里,如今要他污蔑江雪,每一个举动都是为了让江雪陷入更深的绝望与难过。
这人图什么?究竟为什么盯着江雪一个人折磨?
幽鬼把剑往薛无书脖颈内又按了按,提醒薛风竹他可没多少时间:“薛少主,想好了吗?”
薛无书似乎经历了一场恶战,他狼狈无力地看着薛风竹,没有说话,但眼底藏着克制的祈盼。
薛风竹在幽鬼和薛无书的注视下,动了动唇,给出了他的答案:“我不应。”
薛无书的眼神在一瞬间凝滞。
他浑身都被定格成了僵硬的化石,明明没有动弹,但他的骨头仿佛发出了沉闷的重响,在刹那间,他好像尽数碎裂了。
知道幽鬼此事非自己不可,薛风竹就拿住了他的把柄,他正要利用这一点继续开口,幽鬼突然笑出声:“薛无书,你哥哥选了顾江雪,而不是你啊!”
薛无书方才那点隐秘又克制的期待熄灭在了瞳孔里,他浑身散发着一股死寂又危险的气息,表情却逐渐平静。
薛风竹:“你要挑拨离间,也换个高明点的方式。无书,别怕,哥哥不会让你有事。”
薛无书死气沉沉,以一种平静到诡异的语气道:“你想怎么办?此事非你不可,所以你要用自己反过来威胁他放我走吗?”
幽鬼嘻嘻一笑:“那不可能,我不管你想拖延时间还是怎样,半柱香内不答应去对付顾江雪,我就要你弟弟的命。”
薛风竹上前一步:“你——”
薛无书突然道:“不必等半柱香了,他不是已经选了吗?”
薛风竹愕然,幽鬼却哈哈一笑:“早该这样!”
他大笑时手里的剑竟远离了薛无书的脖颈,高高扬起,从能快速抹脖子的一剑变为了劈。
这是一个不正常的举动,但在危机关头薛风竹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这是能救下无书的机会!
他身体动得更快。
薛风竹的招式讲的就是快和繁复多变,与他交手,但凡露出一点破绽,就可能被他一击毙命。
薛风竹手握玉骨扇,罡风自他周身腾起,眨眼便到了幽鬼跟前,一手将薛无书扣入怀里,折扇一翻,对上幽鬼的剑。
幽鬼一剑被架住,却不急不慢,甚至还笑了一声,薛风竹刚心生警惕,却突然感觉腹部剧烈一疼。
薛风竹灵力走岔,手腕上的力道皱松,幽鬼这才利索往下一劈,将玉骨扇打落,薛风竹踉跄后退,他一把推开被自己护在怀里的薛无书,伴随着利剑从血肉中抽/离的声音。
鲜血顷刻间染红了薛风竹的衣袍,他不可置信看着薛无书:“无书,你!”
薛无书捡起了掉落的玉骨扇,幽鬼笑着走到他身边:“我直接让你扮作薛风竹,你不听,非要再给他机会,如何,这不是让自己更失望吗?”
短短一句话,薛风竹暴怒,他按着自己的伤口咬碎了一口牙:“薛无书!”
怒与心脏的收紧并存,他已然明白,薛无书和幽鬼就是一伙的!
比起薛风竹的怒,薛无书却死水一潭,他把玉骨扇给了幽鬼:“我来扮他。”
幽鬼接过了玉骨扇。
薛无书能模仿薛风竹的一举一动,却拿先天灵宝和修为没办法,只有除掉这两个破绽,他才能顶替薛风竹的身份。
先天灵宝被毁、根基受损是最好的理由。
而幽鬼早给薛无书准备了药,吃下去,会造成他根基损伤的假象,幽鬼本事大,他保证大部分医修诊不出来,假以时日薛无书停药,修为恢复,就说根基被灵丹妙药养好了一部分。
只好了一部分,所以达不到薛风竹那样的修为,也解释得过去。
计划得十分周全。
薛无书也成功了。
现在,薛家的少主成了他,仅有几个心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在其余所有人眼里,他都成了薛风竹。
薛风竹开始喘不上气,他眼前发黑,在眩晕窒息彻底蔓上来之前他感觉自己摔回了榻上。
他因窒息胸腔疼痛,又咳又喘,好一阵,才终于算缓过来了。
薛无书不杀他,因为他若死了,族中属于薛风竹的生机灵光消失,众人就会知道他们身边的“薛风竹”是假的。
薛无书瞧着如今连自己稍微用点力就受不住的薛风竹,方才那点火气又慢慢沉入了深潭里。
“你就在这里慢慢等着,我会替你活着的。”薛无书将衣服拂平,不留一丝皱褶,他换上了一个非常薛风竹的表情,“哥哥。”
薛风竹看着他那样像自己的表情,不由遍体生寒。
到底何时变成这样的,是他这个兄长做得不够称职,没能看好他吗?
薛风竹悲哀地注视着薛无书转身的背影,他心如死灰,就在这时,却看见一道小影子从薛无书宽大的衣摆中飞出,快速钻进了薛风竹袖中。
薛风竹黯淡的眼瞬间睁大。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等到薛无书离去,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沉静许久的屋内终于有了动静。
一只非常小的纸鹤从薛风竹袖子探头而出,扑扇着翅膀,确定周围没危险后,飞到了薛风竹枕边。
薛风竹颤抖着嗓音:“……江雪?”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顾江雪看着楼映台的指尖:……
那确实是一只很小的纸鹤, 比顾江雪平日惯用的纸鹤还要小,但薛风竹恰巧见过。
在顾江雪十四岁,据他们结束修行离开奉神司的日子不剩多久的时候, 薛风竹外出办完事回来,发现顾江雪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了。
薛风竹本来捎了好酒和好玩的东西回来, 闻言不解, 心说干嘛呢,又不是闭关, 转性了?
他来到顾江雪院外,刚好, 隔壁楼映台端了桂花糖水过来。
薛风竹凑上去问:“他把自己关屋里干嘛呢?”
楼映台手端得很稳, 平静的水面没泛一点涟漪, 更不用谈洒出来, 他的声音和水面一样平:“改纸鹤呢。”
薛风竹发出疑惑的声音。
楼映台便不疾不徐, 把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前些天他们出去做事,这次是要跟踪某个人,好顺藤摸瓜抓消息, 顾江雪也用上了纸鹤。
但这次是个硬茬,他的纸鹤差点被发现。
顾江雪的纸鹤上有符文,能载灵力, 本就是为了探查所做,有一定隐匿的本事,可这次险些被发现,说明遇到更厉害的,纸鹤藏匿上还是差了点。
既然发现问题,那就要解决问题,顾江雪说干就干, 把自己锁房里,埋头苦心钻研。
薛风竹来了兴致:“他想怎么改?”
“一开始是改符文。”
后来又想改形状,干脆不用鹤换成别的东西,比如飞鸟啊,游鱼啊,不过多次尝试,折了不知道多少东西后,又用回了纸鹤。
改着改着又回原地了呗,太正常了,薛风竹乐,顺手伸向盛着桂花糖水的白瓷描花碗,楼映台眼也不眨,单手托盘,另只手精准拍在他手背上,不重,就是个提醒。
薛风竹手一缩,他刚才其实是听乐了下意识拎水喝,没注意,被楼映台拍了,反而有了揶揄的心思:“这么小气?”
楼映台知道他在开玩笑:“不知道你回来,不然给你备茶。”
薛风竹又不爱糖水,奉神司不准年纪小的弟子们碰酒——主要是怕他们撒酒疯,楼映台也不会给他明着备酒。
他俩来到顾江雪屋前,薛风竹刚要敲门,楼映台又道:“他说这两天我来不用敲门。”
薛风竹一挑眉,啧啧有声,但楼映台接了他的所有调侃,表情不变。
薛风竹心道逗他就是没逗顾江雪有意思,顾江雪要么跟他呛声要么还能红红耳朵,不像楼映台,从容不迫,你说任你说,清风拂山岗。
薛风竹敲门的手变为掌,推开门。
门一开,风一吹,满屋的纸屑哗啦一下吹上天,又如落叶般簌簌落下。
薛风竹展开扇子一挡,楼映台周身灵力一荡,把靠近他的纸屑全部吹飞,他周身干干净净,没让一点点碎屑落在糖水里。
地面上也乱七八糟,没地儿下脚,各种纸片、纸团还有折好的东西都快堆成山,桌上趴了个无声无息的身影。
长长的马尾搭在他脑后,又往下一滑,发尾软软勾在了桌上。
薛风竹拿折扇一敲门框:“喂,还活着吗?”
人影一动不动。
楼映台嗓音泠泠:“糖水来了。”
人影一颤。
他发尾尖儿一晃,如绸缎般从桌面滑下,影子眨眼就活了,顾江雪从桌案上一跃而起,闻着糖水的味儿就蹦了过来。
“是你自己做的吗?”顾江雪问。
楼映台:“是。”
顾江雪捧过糖水,清甜的水润泽了他的唇,少年人尝到最爱的滋味,满足的弯弯眉眼,嘴角噙出一抹比水更甜的笑,明艳动人。
没什么比忙碌许久后一碗糖水更令人愉悦的存在了。
尤其还是楼映台亲手做的,甘醇清冽。
楼映台目光柔和,比水更清澈,顾江雪捧着碗喝水,楼映台抬手,轻轻拂去了他发间一抹纸屑。
这纸屑落在其他任何地方,对洁癖的楼少爷来说那绝对是避之不及的脏污,也就是在顾江雪发间,才能得到楼映台指间触碰的待遇。
薛风竹打开折扇摇啊摇,自己也摇头晃脑:“顾少爷,楼公子伺候得你舒服不?”
顾江雪乌黑的发丝绕过楼映台骨节分明的指尖,他被楼映台顺毛顺得很舒服,放下碗,一本满足:“舒服啊,羡慕?羡慕你也去找个未婚道侣呗。”
薛风竹和薛无书父母已不在,是有长老提过议亲订婚,都被薛风竹拒绝了。
“我就算了,以后若碰上喜欢的,直接去提亲。”薛风竹道,“无书要是有喜欢想定亲,我给他做主。”
顾江雪晃晃脑袋:“得了,你不说他跟柳家某位姑娘走得挺近?我看无书虽然不爱说话,但是内秀,许多方面比你强,反而要替你这个哥哥操心。”
薛风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道:“羡慕吧,我有个能干的弟弟。话说你改成功了没,快来让我嘲笑嘲笑你。”
顾江雪放下瓷碗,扬起姣好的下巴,少年人意气飞扬,用比薛风竹更得意的神情笑:“成了!”
薛风竹折扇一拍:“哪儿呢!”
顾江雪愈发笑得恣意:“怎样,连你也没发现吧?”
居然直接用出来了?
薛风竹稀奇,四下查探,肉眼扫过,当然无果,再拿灵力往周围一探,竟然也没发现哪儿有什么跟踪符纸。
薛风竹:“你不会是用满屋纸屑作掩护扰乱感知吧,这可不算,没法拿出去用。”
顾江雪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薛风竹看他过分嘚瑟,伸手就把他一头乌发揉乱,捞过他脖子往下压,挫他锐气:“别卖关子了,快给哥哥讲!”
顾江雪被他箍在手臂里揉捏也不屈服,反而笑吟吟看向楼映台,楼映台与他对上视线,古井不波,眼珠微微一动,而后伸手,从薛风竹袖角一拂。
等他收回手,两只间就多了一只格外小巧的纸鹤。
纸鹤两个小翅膀抱住了楼映台指尖,顾江雪笑:“呀,被你抓住啦。”
楼映台轻轻捏了捏纸鹤的翅膀,小纸鹤的翅膀还动了动,薛风竹稀奇地凑上来:“怎么办到的,比大纸鹤还灵活。”
按理来说纸鹤越小,能承受的灵力就更少,怎么能比大的还好用?
楼映台点过指尖的小脑袋,言简意赅:“神识。”
薛风竹一愣,随即拔高了声音:“这也行!?”
一张符纸还承得住神识!?
“我先前跟柳二聊了聊秘术,他的一个想法很有意思,这次正好尝试。”顾江雪身形不动,纸鹤从楼映台指尖拍着翅膀飞啊飞,落到楼映台发顶,找了个风水宝地,舒舒服服待好。
楼映台冷峻的一张俏脸搭配上只小巧可爱的纸鹤,画面太美,薛风竹折扇挡脸,“噗嗤”毫不给面子笑出了声。
楼映台冷冷睨了他一眼,但任由纸鹤嚣张地趴在他头顶,没有把它赶走。
明明不过是只纸鹤,每个小动作间尽显顾江雪风范。
“这符纸可是被我炼过的,符文全都融进去了,外面看不出,能承我一点神识,隐匿能力更强,就是太耗神了,符文麻烦,我也费劲,平常我也不会用。”顾江雪道,“但以后遇上麻烦的人,我就有招了。”
顾江雪:“柳二是个人才,你们薛家数代一直愿意荫庇柳家,也是捡到宝了。”
柳非生来体弱多病,可对术法的理解和悟性极好,他若能有个好身子,柳家也能出个名动仙门的天骄。
虽然可惜,但柳非是个知足的人,别人若是说他可惜,他反倒宽慰别人:“人无完人,我悟性不错也是上天眷顾,我很知足的。”
顾江雪每每和他聊起术法,也获益匪浅。
薛风竹拿扇子点了点小纸鹤的脑袋:“都有你神识了,能出声不?”
“不行,但对面的声音和画面,我全都听得到看得见。”
那纸鹤拍拍翅膀,从楼映台头顶飞到了顾江雪肩头,薛风竹又看向楼映台:“你怎么发现的,背着哥哥偷偷努力了?”
楼映台却给了他看似敷衍的答案:“直觉。”
薛风竹立马不乐意了:“不是,小仙儿,你要敷衍我也找个……”
他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
因为楼映台说完答案后,视线落在了顾江雪身上。
两人视线一对,顾江雪桃花眼中春水摇曳,纸鹤翅膀拍了拍,薛风竹这才想起,顾江雪好像一点都不意外精心做出来的纸鹤却被楼映台轻易发现了。
因为纸上附着他的神识,而楼映台……总是对顾江雪格外敏锐。
不管是对他这个人,还是与他有关的事。
楼映台的答案也不是敷衍,是大实话。
不过是字简短了点,如果他话再多些,把这区区两个字掰开了看,就能明白楼映台的意思——
我能发现纸鹤,是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带着顾江雪神识的纸鹤就在那儿。
薛风竹觉得牙酸。
玉骨扇的风扇得飞起,但是在牙酸之外,光是看着他俩,就让他胸腔里暖融融的,格外满足。
“你俩成亲当天,不准用灵力抗酒意,不把你们喝趴下我认你们做哥!”
成亲!
情窦要开不开、提未婚道侣可以但提在此之上的事半只脚就往回缩的顾江雪耳根瞬间爆红!
“怎么就扯到成亲上去了!”顾江雪玉白的耳根要滴血,但嘴巴是不可能服输的,“你输那么多回都叫多少次哥哥了,谁稀罕!”
薛风竹嘿了一声,要把顾江雪抓过来蹂躏,顾江雪身形一闪躲到楼映台身后,他刚埋头三天,灵力费了那么多,才不犯傻跟薛风竹打。
楼映台站在原地不动,两人围着他打转拉扯,楼少爷安安静静当了片刻木头桩子,在他俩脚步如风带起满屋纸屑后,楼少爷忍无可忍,灵力一炸!
鸡飞狗跳的时光里,是少年人疏朗不羁的大笑。
那时候他们以为,无忧无虑是理所当然,触手可及的事。
而如今,薛风竹四肢被戴着沉重的镣铐,锁在方寸矮榻间,对着一只小小的纸鹤。
在薛风竹喊出顾江雪的名字后,那只纸鹤的小脑袋点了点。
薛风竹眼眶霎时红透。
他落魄狼狈,却从嗓子里挤出一个笑,笑薛无书,你看,你装得再像,还是有人能分清我们。
薛无书是自己的亲弟弟,伤他最狠,来救自己的,却是薛无书口中的外人。
究竟谁为疏,谁为亲?
小纸鹤飞起,用灵光在空中勾画,写出三个大字。
【等我们】
薛风竹不用问,都知道这个“我们”指的谁。
顾江雪和楼映台。
薛风竹哑声:“好。”
第40章 第四十章 小久乖乖的,就不会变成一个……
薛无书扮演的薛风竹的确很像, 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薛家少主就是这样。
连薛家内也没人怀疑,却唯有顾江雪和楼映台察觉了不对。
第一回在薛家见面, 因着所谓的伤势和各类变故,两人没能立刻发现问题, 被薛无书掩盖了过去。
但这回在楼家, 就被他们看出了破绽。
薛无书表演得很像薛风竹,却不像一个鲜活的人。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刚刚好, 这份恰到好处反而弄巧成拙,有了很深的违和感。
尤其是那句天道誓言出来, 更是在违和感上戳出了一个尖儿。
因此顾江雪才动用了费神费力的小纸鹤, 跟上了这个“薛风竹”。
他有过很多猜测, 但万万没想到, 事实被骤然揭开, 会是如此荒诞的场面。
……也是对薛风竹来说最难接受的场面。
背叛薛风竹的是他亲弟弟。
当小纸鹤把画面与声音传回,顾江雪看清薛风竹如今的模样后,怒火腾地一下直冲脑门, 瞬间点燃,如同野火燎原,难以遏制。
顾江雪盛怒:他怎么敢!
又怎么下得去手!
那可是他亲哥哥。
世人都知道薛风竹用扇厉害, 不佩剑,也不学剑,只有极少部分人知道,薛风竹的剑术曾经也十分精湛,在同龄之中少有人及。
可十二岁时,他就放弃了练剑。
他宣布这个决定时,顾江雪理解不能, 大呼小叫:“你脑子被驴踢啦!?”
练得好好的,怎么说不练就不练了?
薛风竹拎着折扇哼哼:“我有玉骨扇就够了,还费劲练剑做什么。”
稚嫩的顾江雪和楼映台对视一眼,楼映台猝然出手,从后捞着薛风竹的胳膊把人一架,顾江雪立刻在他胳肢窝和腰间软肉乱挠:“薛弟弟,跟我装什么呢,还不给哥哥从实招来!”
“呸我才是哥哥、哈哈哈哈哎哟别挠了!哈哈哈,停停停,我说!”
薛风竹招架不住,连连告饶,小鬼的心思没那么能藏,十二岁的小东西,许多话也憋不住,被友人堵着逼一逼,也就哼哼唧唧坦白从宽。
“今儿无书比剑输了我,他回屋后,我看他偷偷抹眼泪,就上去宽慰……”
结果本来自个儿安安静静难受的薛无书一下就炸了,眼眶通红,非常委屈又屈辱般地吼道“你懂什么”,然后把薛风竹赶出房间,啪地一下砸上门板。
虽然过了片刻后薛无书冷静下来,又闷闷朝哥哥道歉,不过薛风竹却把这事儿记下了。
从小到大,不仅在薛家长辈嘴里,还包括很多外人口中,他总是被拿去跟薛无书比较。
处事能力各有千秋,但人缘以及修为上,薛无书远远不如薛风竹。
尤其是修为。
薛风竹若是听到谁说薛无书不如他,从来会直接反驳上去,但光是他听到的就这么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薛无书更不知被迫听了多少。
最初,可能就是觉得低落,而后偷偷努力奋发图强,想要超越薛风竹,得一回夸奖。
可等到薛风竹觉醒先天灵宝,薛无书才知道,自己想赢过哥哥只是痴心妄想。
“二少爷到底比少主差得远呐。”
“不愧是薛风竹,当真厉害,他弟弟?好像还行,但比不过薛风竹啊!”
这类的话听多了,难保不会从最初淡淡的失落,逐渐沉淀为更浓烈的嫉妒甚至是别的情绪。
薛风竹能感受到薛无书愈发沉默寡言,身上仿佛随时背负着无形大山,小小年纪,脚步沉重,随时转身入阴云里。
他很着急,虽然无书没疏远他,他也还能把弟弟逗乐,可总担心薛无书钻了牛角尖,心里升起一道过不去的坎。
“别人夸他剑法卓绝时,他眼睛一亮……我好久没看他那样欢欣雀跃过了。”薛风竹摸着玉骨扇,“今日一输,那点光又不见了。”
顾江雪:“所以你就想放弃练剑?”
薛风竹摸过扇子,一点点铺开:“无书不是我的影子,以后提起我俩来,少主用扇,二少爷薛家剑法超绝,不也挺好?”
顾江雪和楼映台放过薛风竹,停止祸祸他,两人这会儿才十一岁,很多事情敢乱想,也敢做,一些人生道理想得还没那么深,顾江雪只道:“听起来是很好,无书的想法不能不在意,但我总觉得挺可惜。”
楼映台也点点头。
薛风竹玉骨扇一展,举手投足间隐约已有日后风流倜傥的模样:“不可惜,无书是我在世上最后一个亲人,我想让他高高兴兴长大,小小年纪总愁眉沉郁,以后怎么办。”
薛风竹年纪不大,有些话却早就扎了根:“我可是哥哥。”
他不佩剑,还找人锻造上好的剑送给薛无书,薛风竹的扇中其实带着剑法,偶也能窥见几招。
他做了不少,但和薛无书的兄弟情谊到底还是走到了最糟糕的地步。
顾江雪透过纸鹤看到一切,再把事情给他人一说,柳非怔愣当场。
“害我柳家满门的凶手是……薛无书?”
方才顾江雪让自己稍微等一等,原是这个意思!
顾江雪:“我们这就去把风竹救出来,有他在,就能去戳穿薛无书的真面目。”
柳非回神,立刻道:“我也去!”
既然终于找到了真凶,他只想将凶手绳之以法,告慰柳家满门在天之灵。
他一个极其虚弱的小邪祟,即便有了楼依依给的缚印,也不能离开引路灯太远,楼依依当即道:“我带你去!”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会儿,她眼中先前蔓上的血丝已退,唯有眼尾残余一点红肿,无声告示着她先前的激愤与难过。
从她重新捡回柳非开始,两人其实还没说过什么私房话。
相遇时一个心绪难平,一个在猛烈的冲击中堪堪找回记忆,接着他们的话题就尽是柳家血案的事。
没有余韵,也好像没有心力去提别的事。
柳非浑身都是一副冤魂的惨状,连血都去不干净,他满目都是憎恨,唯有在对着楼依依时,又能找回一点昔日活着时,那个腼腆少年的影子。
柳非轻声道:“谢谢……”
楼依依垂眸不去看他的眼睛:“我都把你带这儿来了,帮人帮到底,一定带你给柳家讨完这笔债。”
救人之事不容迟疑,他们这就要动身,但刚到屋门口,就听到一阵“哒哒”的脚步声。
回廊转弯处跑出一个顶着犄角甩着尾巴的小影子。
小久衣袍曳地,迈着小短腿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奔了过来,扑进顾江雪怀里:“啊,爹,爹爹!”
小龙人身后跟着无奈失笑的鲛人:“小少爷醒了,立刻就要来找你们……啊,这是,柳二公子!?”
鲛人看着柳非的模样,很是吃惊,他也认得柳家二公子,柳家血案至今悬而未决,柳二却出现在了此地!
鲛人很是吃惊,柳非看到他的表情,不由抿抿唇,在一心复仇的盛怒之后,终于找回了一点自尊,觉得自己狼狈至此,羞于见人。
他本来还在惊讶突然出现的这个小孩子,看到鲛人神情,又看到小久抬头要朝他这边望来时,不存在心脏的胸腔猛地翻涌,他慌里慌张,一头钻进引路灯里,连忙把自己藏了起来。
楼依依看到小久时也愣了愣,发现柳非眨眼躲起,把灯提起来:“柳二?”
柳非蜷在灯里,传出的声音依然如鬼魅飘忽:“……我怕我的模样吓到孩子。”
话一说完,他察觉自己的嗓音也很可怕,立刻闭嘴,蜷成一团。
楼依依抿抿唇,她看向那个三岁模样的小孩儿,脸蛋还是几分像顾江雪,几分像楼映台,她也反应过来:“是小久?”
“嗯,他会维持这幅模样一段时间,直到适应魂阵。”顾江雪把小久抱起,“柳二,你出来吧,他胆子大,不会怕你。”
顾江雪注意到小久刚才就发现柳二了,还盯着看了两眼,没见半点害怕的模样,与其他小孩儿都不一样,可谓胆大包天。
但柳非缩在灯中,如同躲进保护壳,说什么也不肯出来:“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跟你俩好像。”
他刻意放轻了声音,就怕自己鬼魅可怖的嗓音吓到小孩儿,小久目不转睛盯着引路灯,小鹿般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咦?不见了,灯里,咦?”
顾江雪抱着小久凑近灯盏,柔声道:“这是我家的孩子,小久,叫柳叔叔。”
灯里的柳非浑身一顿。
“柳、素素……”
柳非身体颤了颤。
楼映台摸摸小久的头,缓声教他,很有耐心:“是叔叔。”
“叔……柳叔叔!”
小久学什么都快,手掌一拍,欢欢喜喜大声地叫出来:“柳叔叔!”
柳非红了眼眶,在灯里,又悄无声息淌下血泪来。
虽然不知道这是顾江雪与谁的孩子,但小孩儿叫他叔叔,他这个做叔叔的却没什么能拿出手的见面礼,不,他甚至不能见人,这简直……
柳非心中无比哀苦,血泪哗啦啦淌了一片,听到楼依依激动道:“来,叫我姑姑!”
这个音节好发,小久:“姑姑!”
柳非血泪骤顿。
等等,他是顾江雪的孩子,又长得像楼映台,还叫依依姑姑……
难、难不成是顾江雪和楼映台的孩子!?
柳非被这个猜想吓了一大跳,连血泪都停了,满脸怔愣,甚至忍不住离灯壁近了一点点,试图仔细看看那孩子。
这一看,就是顾江雪和楼映台并肩,小孩儿拽着他俩衣摆的模样。
怎么看,怎么像一家人。
柳非一个死成祟的幽魂了,顿时被吓得不轻。
但很快,他又想,自己死都死了,即便是两个男人生出个孩子这种事,他也没什么好惊吓的。
而且,真好啊,顾江雪和楼映台还是走到一块儿了,从小他们就是金童玉孩,天生般配。
柳非忍不住悄悄看向了楼依依。
趁着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他终于大胆地看向这个姑娘,多看两眼是两眼。
毕竟他这幅模样撑不了多久就会消失,到时候就再也看不到了。
看不到这个他什么心意也来不及说,就再也不敢说出口的心上人。
小久拽着两个爹爹的袖口,小脸上满是笑,很满足,顾江雪蹭了蹭他,才道:“小久,你听好。”
小久:“啊?”
“我和你爹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小久举起他俩袖子:“嗷,一起,一起!”
他也要一起去!
顾江雪却说:“不能带你。”
小久愣了愣,他能听明白意思,随即急了,放开袖子,一手一个捉住他俩的手,猛地摇头:“啊?一起,小久要,一起!”
顾江雪就知道这孩子完全不想离开他俩,可接下来的事怎能带他去,薛风竹等不得,顾江雪只有几句话的时间,他深深看向小久眼里,祈祷这个过分聪明的孩子能与他亲缘间心意相通。
“你只需要等上一会儿,等我们处理完事,立刻回来陪你,好吗?”
小久一张漂亮的小脸蛋急了,他一急,连话也不说了,只拽着手表示抗议:“啊!”
顾江雪:“我们真的很快就回来,不会不要你。”
楼映台轻轻抚过他的头,也望着他,目光深邃而沉稳,只有两个字:“别怕。”
他们看向小久的眼神中,都带着一致的安抚,以及许下承诺的坚定。
是那样平和,却又毋庸置疑地令人安心。
小久呆了呆,又看了看他抓着的两个爹爹的手,焦急的小脸逐渐安静下来。
片刻后,小久的手松了松。
而后,极为缓慢以及不舍地,一点一点收了回去。
他抓了抓空空如也的小手,抿抿唇,看向顾江雪和楼映台:“回,小久等,等爹爹回。”
他懂事又乖巧,顾江雪眼神一松,桃花眼中盛满柔和微光,摸了摸小久脸蛋,还勾过他小指头,跟他拉了拉勾:“乖,等我们回来。”
楼映台裹住他俩的手,一块儿捏了捏。
小久重重点头:“我很乖!”
顾江雪和楼映台松手,带着楼依依和柳二,转身步履急促走掉了,他们还要带上一部分楼家子弟做个见证,也要带上元澈,薛风竹伤得那样厉害,必须有个医术高超的医修诊治一番。
鲛人抱着小久,目送他们离开,鲛人惊异于一直无比黏人的小久居然能放双亲离开,正想夸他两句,低头,才发现小孩儿抿着唇,竟然悄悄哭了。
鲛人:“哎呀!”
他心疼坏了,连忙去给小久擦眼泪:“小少爷不哭不哭。”
他总是张扬,要什么都很直白地表达,哭与笑都很大声,这么扁着嘴巴无声落泪,可把鲛人哭得心慌意乱。
小久轻声呜咽:“小久乖,不哭,等,等爹爹,呜,回回……”
鲛人心疼地要命:“我们去吃糖,扑蝴蝶!他们很快就回来的,啊,小少爷别怕。”
小少爷不怕,小久啪嗒啪嗒掉眼泪,他不要糖也不要蝴蝶,他就要在这里等,等爹爹们来接他。
他乖乖的,就不会被人丢下,也不会变成一个人的,小久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