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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大表哥,你想要吗?”……

    这会儿的工夫, 太阳隐入云层,再现阴郁之气。阴晴转换间,仿佛时空与天地万物也跟着为之发生变化。

    还有人。

    原本还懒洋洋晒太阳打着盹儿的人, 因着阴阳的不同而不同。“他”慢慢掀开眼皮, 明明面容已改, 大半张脸都被花白的胡子遮掩着,仅是这一眼仿佛回到从前。

    熟悉的眼神, 熟悉的感觉, 一股脑儿向林重影袭来。原主的记忆混着她自己的一切交错穿插着, 一桢桢地浮现。

    “嬷嬷。”她喃喃着。

    米嬷嬷见自己被识破, 叹了一口气。

    “姑娘,你忘记奴婢说过的话吧?奴婢只愿你好好活着, 你为什么不听话?”

    五味杂陈的情绪涌上心头, 林重影的鼻子都在发酸。她有很多话想话, 比如说你是谁?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最后这些她都没有问, 她问的是:“嬷嬷,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谁想害我?她们为什么要害我?”

    来来往往的行人,间或有人往这边看来,皆因她们在一起的画面太过违和。眉目如画的绝色少女,似近山芙蓉般让人一眼入痴。风烛残年的老乞丐,像是被人随意丢弃的破布令人嫌弃。

    这一老一少的冲击,强烈地撞击着所有人的视觉。

    根儿有意挡着不少窥探的视线, 若遇到想上前的男子,她便狠狠地瞪过去。那些人见她个高且壮实,挥着拳头的样子颇有几分气势,犹豫着不敢靠近。

    好半天, 林重影没有等到米嬷嬷的回答。

    她的心不断地往下沉,一直沉到最底。她听谢玄说过,一日为暗人,终身不由己。米嬷嬷若是愿意告诉她,也不会用死遁的法子来摆脱身份。

    那她换个问题好了。

    “嬷嬷,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是林家人吗?”

    米嬷嬷一听这话,气质与眼神齐齐一变。

    “姑娘,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她虽然没有回答,但她反应告诉林重影,正如林昴所说,自己应该不是他的孩子。

    “嬷嬷,我不是我父亲的孩子,对吗?”

    “姑娘。”她眼睛四下张望着,呼吸跟着急促起来,“奴婢什么都不能说,你快离开朝安城,无论去哪里都行,越远越好。奴婢不求别的,只盼你能好好活着,哪怕是在谁的后院做个姨娘,也好过不明不白地死去。”

    “嬷嬷,你就不能告诉我,是谁想害我吗?”林重影乞求地看着她,她分明知道所有的事,为什么不说?

    林老夫人已经去世,难道还有人暗中监视她们吗?

    “是我祖母吗?”

    祖母两个字一出,米嬷嬷的瞳仁明显一缩。

    林重影沉到底的心,慢慢地揪起来。她知道这就是答案,所以想害她的人还真是已故的林老夫人。

    但为什么是离开朝安城就能活?

    难道她身世的源头在这里?

    “嬷嬷,你说话啊?”

    米嬷嬷低下头去,不看她,“姑娘,你快走吧。”

    “那你跟我走!”林重影去拉她,被她避开。

    她抬起头来,目光坚决而悲苦,“奴婢是个死人,姑娘想带走一个死人吗?”

    林重影看着她,突然很想哭。

    从在这个世间睁开眼的那一瞬间起,她就是自己最为亲近的人。曾经以为一直会在一起的人,没想到竟是如此结果。

    如果自己强行带走她,那就是置她于死地,她宁死也不会跟自己走。这一刻的僵持,残忍而坚决。

    是生离,也是死别。

    “姑娘,夫人来了。”根儿的声音如一道警钟,打破了林重影的执着。

    林重影回头望去,入目所及的一切仿佛皆已远去,唯有焦急担忧的大顾氏,正不顾端庄形象地提着裙摆往这边跑来。

    这世间的人和事,她已分不清哪样是真,哪样是假,抑或者所谓的穿越也不过是她死后的一场鬼梦。

    “姑娘,快走吧。”米嬷嬷催她。

    她回过神来,急切问道:“嬷嬷,我以后去哪里找你?”

    “奴婢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影儿,影儿。”大顾氏的声音已近,她不能再停留,连忙整理表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

    大顾氏跑得急,神色间全是担心,看到她无事后,长长松了一口气,“我一转身没看到你,吓得我心里直突突。你怎么跑这来了?”

    她满脸愧疚,道:“是我不好,让母亲担心了。”

    “你刚才在和什么人说话?”

    “一个……”她再看去时,米嬷嬷已经不见。“就是个乞丐,我瞧着可怜,给了她一些银钱,问了她几句。”

    大顾氏提着的心总算是落到实处,依然还是有些余悸,“心善是好事,若有余力,舍些银钱也使得。但你要记住,人各有命,若不是实在有缘,千万莫要介入他人的因果宿命。”

    林重影轻轻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母亲,谢谢您。”

    “你这孩子,好好的道什么谢。”大顾氏拍拍她挽着自己胳膊的手,满眼的欣慰与喜欢。

    这世间所有人相遇,不全都是恰逢其会,还有她们这样的人情往来。然而哪怕是人情往来,也有情在。

    万般思绪从心间起,她一时竟不知是喜还是忧。喜的是母亲从一开始就接受她,待她也是极好。忧的是她一人死不足惜,生是一人,死也是一人之事,万不能牵连身边的人。

    “母亲,谢谢您介入我的因果,让我远离原本的宿命。”

    人各有命,她有她的命,米嬷嬷有米嬷嬷的命。她的命是什么,没有人能告诉她。但她知道自从被父母认下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已经完全发生改变。

    “我说过,我们有缘。”大顾氏道:“我方才替你挑了几样,你等会看看喜不喜欢?”

    母女俩回到金银楼,楼里的掌柜见客人折返,便知生意跑不掉,白胖的脸上笑成一朵花,热情地将先前大顾氏挑的那几样重新摆出来。

    这座金银楼是朝安城的老字号,名妙玉轩。

    掌柜的平日里见多京中的夫人姑娘,瞧着她们面生,有心打探一二,脸上的笑意更加深了些许,看起来越发的热情。

    “夫人好眼光,这几款样式都是店里最时兴的。”他拿起一支步摇,眼睛全是精光,“你们看这支,前几日昌平侯府的表姑娘定过一支差不多的。”

    昌平侯府三个字一出,母女俩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

    这掌柜说的侯府表姑娘,必是谢舜宁无疑。

    谢老夫人的寿宴过后,谢舜宁已同前去贺寿的昌平侯夫人与世子返京。巧的是,他们正打算明日去侯府拜访。

    大顾氏拿起另一支,道:“既然宁儿有一支差不多的,那我们还是换一支吧。”

    掌柜听她称呼昌平侯府的表姑娘为宁儿,便知她们与侯府有亲,笑得越发像个招财的弥勒,“是小的眼拙,没想到你们是侯府的亲戚。”

    他眼里的精光在看向林重影时,变成惊艳与猜测。暗道这般貌美的姑娘,还与侯府有关联,日后怕是造化不会小。

    当下,更热情了几分。

    “夫人好眼光,这支是我们楼里的师傅新打出来的,保管是京里的头一份。你家姑娘模样好,戴上这个更是添彩。”

    大顾氏抿唇一笑,道:“那就这支吧。”

    掌柜的闻言,正打算将这支步摇包起装盒时,被人伸手夺去。

    “掌柜的,这支步摇我要了。”

    林重影和大顾氏不认识抢步摇的人,但见她华服在身,头上金玉满眼,中等偏上的长相,神态间尽显世族大户出来的底气,便知她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

    跟着她一起来的人,她们却是认识,正是谢舜宁。

    谢舜宁自然也早就认出她们,“原来是表姑母和影表妹。”

    又向她们介绍刚才的姑娘,“这位是桓国公府的大姑娘。”

    李蓁先本注意力全在那步摇上,也没仔细看她们是什么人,如今听到是谢舜宁的亲戚,下意识抬眼看去。

    这一看之下,大为吃惊。

    原因无他,只因林重影过人的美貌。

    林重影也在看她,心情自是复杂。

    如果这位李姑娘就是谢玄日后的正室,那自己的存在就像是个见不得光的小丑一样,可怜又讨人厌。

    李蓁惊艳之余,只觉不喜,“怎么之前没提宁姐姐提起过你们?”

    “我们初来京中,还未来得及去侯府拜访,宁儿不知道也是正常。”大顾氏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

    从李蓁明显不怎么看得起她们,且不怎么在意她们的态度来看,应不是愿意和她们过多交谈。

    大顾氏自然识趣,对掌柜说,“这步摇太贵气,还是更适合李姑娘些,我们再挑个其它的。”

    桓国公府那样的高门,非他们这样的门第可比的。

    她转头之时,用眼神安抚林重影。林重影岂能不知她的苦心,微笑了轻轻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母女俩又挑了会儿,再次选中另一支步摇。

    而先前的那支已被掌柜装好,交到李蓁丫环的手中,付银子的却是谢舜宁。谢舜宁神色一如既往的淡,但行事不动声色。

    等到大顾氏准备付银钱时,掌柜的说钱已付。

    “宁儿,这怎么好让你破费。你挑挑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表姑母给你买。”

    “这有什么破费的,也不值几个银子。”谢舜宁的表情,仿佛多付的不是一两百银,而是一二两。“就当是我给影妹妹的认亲礼。”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大顾氏当然不好再拒绝。

    李蓁听到她口中的认亲二字后,眉宇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方才还想着宁姐姐你怎么有这么个表妹,原来是晋西伯府出嫁的大姑奶奶过继出去的那个庶女。”

    说到晋西伯府时,李蓁的语气颇有些微妙。

    最近这些日子,晋西伯府的传言不少,皆是与赵氏有关。赵氏的所作所为,让不少人诟病,有说她蠢的傻的,还有羡慕赵家人的。

    “昨日在伯府外犯病的人,就是你吧。”

    “我身子一向不好,许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你倒是因祸得福,听说福王殿下恰巧路过,亲自送你去医馆,可有此事?”

    “福王殿下心善。”

    李蓁轻哼一声,似是极其的瞧不上她,看她的眼神又低了几分。

    她很是无奈,看来这位李大姑娘对她的印象很不好。倘若日后她们真的一个是正室,一个是妾,她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谢玄那个王八蛋!

    他自有他的美满姻缘,爱娶谁娶谁,为何偏偏不肯放过她?

    几人一前一后出了金银楼,正准备分别时,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匹失控的马来,直愣愣地这边冲。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那马就要撞向李蓁时,谢舜宁将她一推,自己则被撞倒在地。

    一时之间,惊呼声四起。

    众人围过来时,那马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姑娘,姑娘!”锦心扑过去,扶起谢舜宁。

    谢舜宁已然晕死过去,额头应是磕到了什么东西,破口子正往外渗着血。

    林重影见之,脑海中莫名浮现一个念头:她是故意的。

    李蓁像是吓傻了,呆呆地站着不动。

    大顾氏主持大局,一边派人送谢舜宁去附近最近的医馆,一边派人去侯府报信。一转头的工夫,看到她已上了马车。

    她身边的婆子过来,道:“林夫人,林姑娘,我家姑娘受了惊吓,先行一步,谢三姑娘就拜托你们了。”

    这解释倒也合理,就是让人不太舒服。

    大顾氏明显不悦,又不好多说什么,只有等那婆子走了,才对林重影道:“事出见人品,这位李大姑娘的品性不好说。”

    言之下意,就是不怎么样。

    林重影的心,越发的复杂起来,甚至已经开始叫苦。当家主母品性不怎么样,后宅的妾室哪里有什么好日子过。

    思及此,心里又将谢玄骂了个狗血淋头。

    至始至终,谢舜宁都没有醒来。

    林重影望着远去的侯府马车,若有所思。

    这一通折腾,天光渐暗。

    母女俩回到家中时,天色已经黑透。

    林同州也是刚回来不久,听到这事后连连感慨,感慨谢舜宁的见义勇为。

    他今日去拜访太学的同僚,自然也见到了那位郭先生。“我瞧着郭先生很是看中林家的大郎,言语间像是视为自己最得意的门生。”

    林家大郎,即林绍。

    关于这位大哥的记忆,原主十分模糊。

    林家的一切对她而言,所有的印象似都流于表面。米嬷嬷也好,林昴也好,甚至是赵氏和林有仪。

    她的身世好像蒙着一层黑雾,真相被掩盖在黑雾之中,没有人为她引路,她也找不到门。哪怕是已被过继出去,这黑雾里的真相却如影随形,可怕到能要她的命。

    还有谢玄……

    谢家的下一任家主,朝堂上的少师大人,汝定王的亲外孙,这三重身份如三座大山压下来,足可压住任何他想压制的人。

    母亲是说过不会让她为妾的话,但如果这三座大山压在父亲母亲的头上,他们能反抗得了吗?

    纵然拼尽全力,最后恐怕也是徒劳。再说他们认了她,给了她全新的身份,单是冲着这份情,她也不想连累他们。

    所以她逃不掉,也无处可逃。

    这些事不停在她脑海中翻转,直至深夜。

    寂静的夜里,思绪却分外的清晰,清晰到她理智地认命,认命地接受自己最终还是做妾的结果。

    她听着外面的风声,寒凉中带着几分萧瑟,刮着树上残枝残叶,不时像有什么东西落在屋瓦上,发出细微的动静。

    灯已灭,窗户紧闭着。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隐约有声响传出,窗户被人从外面推来,冷风入内的同时,带来熟悉的淡淡的冷冽气息。

    这人怎么来了?

    她心下叹息,快速闭上眼睛。

    来人近到跟前,如同回到自己家中一般自若地掀开纱帐,然后娴熟地坐在床边。大手拉过锦被,往上提了提,再轻轻地掖好。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气息仍然在,甚至还能清楚感觉到灼人的视线。

    她不无懊恼地想着,这人到底什么时候走?

    谢玄半倾着身体,似是想将她的容颜刻进自己的眼睛里。无尽的欢喜,从他的眼睛里溢出来,渐渐汇聚成一张让人无处可逃的捕兽网。

    而她,就是他的猎物。

    她感受着无形的压迫,呼吸微微发乱的同时,眼睫跟着轻颤。饶是在黑暗之中,这等细末的变化也悉数被谢玄捕捉到。

    这女子果然是在装睡。

    “今日你是不是生气了?”

    原来这人看出自己在生气。

    她猛地反应过来,心知自己装睡的事已被看穿。既然如此,也没有再装的必要,索性睁开眼睛,平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哪怕夜色如雾,哪怕视线如晦,单凭模糊的轮廓也知道这人的外形条件有多优越。但是这样的人哪,不会只属于她一人。

    “你是不是快定亲了?”

    “嗯。”

    果然。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同时还有些恼火。

    什么谢家之光,不过是个大猪蹄子罢了。明明都是要定亲的人,有本事和自己的未婚妻亲亲我我去,为何深更半夜偷偷摸摸的来找她?

    一边要娶别人,一边还来撩拨她,简直是渣男!

    她心头火更大的同时,又升起浓浓的悲哀。这人半夜来找自己,目的显而易见,无非是为了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

    罢了。

    反正逃不掉,何不眼睛一闭接受现实。正如她自己以前自我安慰时所想,干脆当第一个吃点心的人,总好过吃别人吃剩下的。

    这般想着,她掀开被子作邀请状,“大表哥,你想要吗?”

    第72章 第 72 章 林重影痛呼出声,猛地推……

    灰幽的光线中, 锦被之下的少女墨发铺陈在枕头上,中衣的衣襟微微地敞开着,露出一抹莹白。

    一时之间, 谢玄分不清是真还是梦, 无数个绮梦中, 似有相同的场景,朦胧着, 血脉贲张着, 让人不自觉沉溺。

    他像是受到蛊惑般俯身下去, 轻轻地压在那娇软的女体之上。幽香瞬间满怀, 只恨不得揉入骨血。

    纱帐将这一方天地笼罩着,昏昏暗暗重叠在一起的影像, 仿佛是山来就我般相逢, 胜过人间无数杏花春雨。

    林重影一动也不动, 像木偶般被迫承受着男人急切的暴风骤雨。

    不知过了多久, 谢玄停止动作,抬起身体看她。她眼神不避,如水的眸在黑暗中反着光,如夜色中平静的湖水。

    只一眼,谢玄所有的旖旎心思尽数散去。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大表哥,我很想给你的,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装着可怜, 明明她心里想的是既然要做妾,那就不要矫情,不过是以色侍人而已,趁着颜色还在, 早些得到男人的宠爱才是正理,但她的身体却本能地抗拒着。

    原来哪怕是自己的身体和心,她也不是总能做得了主。

    这句我也不知道落在谢玄的耳中,比任何的解释和狡辩更能说明她在无声的反抗。心甘才能情愿,若是连逢场作戏都不愿意,可见是万分的不愿了。

    “林重影,在你心中,是否从未将我与旁人区分,你待我与二郎他们,是否并无半点不同?”

    “那大表哥你自己呢?你对我的心思,是否又与二表哥他们不同?”

    不都是想纳她为妾,至于是图她的色,或是图她的色之余,还图她这个人有几分异于常人的新鲜,又有什么不同。

    终归是不肯娶她,只想享用她的身体而已。从这点来说,他和其他人哪有什么区别。若说不同,可能是她的感觉不同,毕竟客观事实而言,他委实太过优秀,委身给这样一个人也没什么可委屈的。

    她小手攀上他,轻轻地揪住他的衣襟,细声道:“大表哥,你要继续吗?”

    他喉结滚动着,眼底深不可测。

    活了二十二年,从未有过如此感觉,渴望与愤怒交织厮杀着,尽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每一刀都在切割着自己的尊严与本能。

    蓦地,他再次俯首。

    “嘶”

    林重影痛呼出声,猛地推开他。

    他眸光冷着,眉宇间尽是说不出来的邪肆。舔了舔略带淡淡血腥气的唇,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的衣服,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人。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重归寂静。

    林重影摸了摸自己被磨得有些红肿的唇,再按了按自己被人咬过的地方,慢慢地拢好自己的衣襟,暗骂一声“疯子。”

    一夜辗转,寅时过了才稀里糊涂的睡去。

    晨光熹微之时,根儿轻声将她唤醒。她没有睡好,百般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思及昨晚发生的事,莫名有些恍惚。

    幽幽的暗香内室中,仿佛还掺杂着那独有的冷冽气息,虽然淡到几乎不可闻,却霸道至极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根儿已取来衣服,侍候她穿衣时突然“咦”了一声,指了指她肩头靠近脖颈的位置,“姑娘,你…你那里是怎么了?”

    她冷哼一声,拉了拉中衣的衣襟,“被狗咬了。”

    “被…被狗咬了?哪里来的狗……”根儿说着,应是明白过来,连忙低下头去,不敢看她,也不敢再问。

    那明晃晃的齿痕咬印,分明就是人。

    至于是谁,哪怕根儿再是不知事,也能猜到。

    一层层的衣服穿好看,将那咬痕层层遮掩。除了林重影自己还能感觉到丝丝的痛感外,旁人根本无从知道。

    一番梳洗妆扮后,她去给父母请安。

    从今日起,林同州开始入职,他一大早已经出门,屋子只有大顾氏。

    母女俩一同用过早饭,再歇了会儿后,这才准备去昌平侯府。

    昌平侯魏厉是魏氏之兄,长相英武严肃,一看就是武将出身。其夫人梁氏,性情温婉端庄,待人亲切随和。

    夫妻俩膝下有三子,没有女儿,是以将谢舜宁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般疼爱,这一点从谢舜宁的房间布置便能看得出来。

    紫檀家具金灯架,八面屏风玉香盒,雅致中不掩富贵,富贵中又透着温馨,从大件到小摆件,无一不是用尽心思。

    谢舜宁靠坐在床头,额头被缠绕包扎着,面色略显苍白。

    大顾氏柔声地询问她,头疼不疼,身子可有什么不适之类的话。她一一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事。

    锦心在旁边抹眼泪,“姑娘,大夫说你这额头上怕是要落疤。你这都破相了,哪里没事。”

    “多嘴。”谢舜宁淡声训斥。“些许小伤,也值得哭哭啼啼。蓁妹妹无事,就是最大的幸运,至于旁的,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姑娘你为了李姑娘连命都不要了,她昨日却连问都不问一声就走了……”

    “别说了。”

    这下锦心不敢再说什么。

    梁氏心疼外甥女,瞧着眼眶都是红的,想来夜里也没怎么睡好,“宁儿打小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这次真是遭了大罪了。”

    “宁儿吉人自有天相,万幸没出什么大事,侯夫人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大顾氏宽慰道。

    “确实是万幸,否则我如何和她父母交待。我如今只盼着她这次出了破,以后就能平平安安的。”

    梁氏这是话里有话。

    魏家和李家私交一向不错,因着魏氏和桓国公夫人的闺中之情,近些年来可谓是走动极其的频繁,俨然早已当成亲戚来相处。

    昨日之前,她还想着李家必是会以李世子的身体为重,恐怕要和其他人家议亲,两家的亲事怕是不能成。而今她心中已有另一番计较,甚至认为外甥女这次的事,也算是因祸得福,或许一切都是天意。

    大顾氏自是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顺着道:“否极泰来,宁儿是个有福气的。”

    谢舜宁半低着头,生怕自己眼中的恨意流露出来。

    福气?

    如果说能保住亲事是福气,那她上辈子顺顺利利嫁进国公府就是天大的福气。世人都是这么说的,说她命好,出身好,运道好,娘家夫家都显赫,若不是八辈子攒下的德善,也换不来一世的荣华富贵。

    如果不是死过一回,她还不知道所谓的福气有多么的可笑。

    曾经视她为亲女的婆母,原来是个面甜心苦的。儿媳刚有身孕,当婆婆的就往儿子房间里塞人。

    曾经的闺中好友,当着她的面亲亲热热,背地底却是恨透了她,不仅给她的饮食中下毒,还勾结他人害她性命。

    至于丈夫……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她以为这些就是夫妻相处之道。后来她才知道,那个男人该纳妾时纳妾,不该续弦时续弦,心里根本没有她。

    她死死掐着掌心,任由心里那个坚定而疯狂的念头在横冲直撞。

    正在这时,外面有下人来报,说是李夫人和李大姑娘来了。

    梁氏自是快快有请,不多会儿的工夫,李家母女俩进屋。

    李夫人清瘦端庄,通身的气派摆在那里,一看就是大户人家主母的风范。她红着眼坐到床边,拉着谢舜宁的手,满眼的心疼之色。

    “你这孩子自小懂事,处处护着蓁儿,昨日若不是你,蓁儿……”

    “姨母,这是我应该做的。蓁儿是我的妹妹,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能让她受到半点伤害。”谢舜宁说。

    “姨母知道,姨母知道,你最是懂事,事事妥帖。”李夫人擦着眼泪,示意李蓁过来,“蓁儿,你好好感谢你宁姐姐,这次若不是她,你怕是要吃大亏。”

    “宁姐姐,谢谢你。”李蓁话未说,泪先流。“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我昨日实在是吓坏了,站都站不住,若不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先走的。”

    “你我之间,说什么谢不谢的,只要你没事,我受些伤又算得了什么。”谢舜宁和往常一样,虽然看着有些冷淡,但目光柔和。

    李夫人和李蓁都放下心来,对视一眼。

    她们就知道谢舜宁是个不爱计较的人,无论什么事只要有说法,必定都能说得过去。

    李蓁想起当时的情形,还是很后怕,“宁姐姐,你放心,我父亲和大哥已派人去查,务必查到那疯马是谁养的,到时候还你一个公道。”

    谢舜宁“嗯”了一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梁氏也跟着说,自己的丈夫已经亲自去查此事,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伤人的疯马找到,问责其主人。

    她们说话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谢舜宁眼底一闪而过的冷芒。

    林重影想,自己的猜测或许没有错,疯马伤人的背后主使正是这位三表姐自己。其动机也不难猜,一是给予李家恩情,二是顺理成章破相。

    二者结合一起,不仅为自己换来嫁入李家的契机,还让李家人承了情。但有一点存疑,倘若李世子的病也是她做的,她绕这么一个大圈为的究竟是什么?

    她仿佛感觉到什么,一抬眼就对上林重影如水般清透的眸子。有那么一瞬间,她发现自己所有的事都无法隐藏。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毕竟她试探过,这个影表妹绝非重生之人。这世上纵有极顶聪慧之人,譬如大堂兄那样的,恐怕也不会猜到她的遭遇,更不可能知道她现在做的这一切,竟然是赵氏给她的启发。

    从赵氏身上,她明白一个道理。女子嫁人后,若是相夫教子尽心尽力,必能为夫家荣耀增砖添瓦。相反,若是存了别的心思,同样大有可为。

    所以她这一次不仅要风风光光嫁入李家,还要从一开始就站在施恩者的位置上,将李家捏在自己的掌心中,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李夫人自是不知她的想法,还一脸欣慰地看着她。

    “宁儿,你好好养伤,我们李家不会亏待你的。”

    这话等同于承诺。

    梁氏到底心疼外甥女,虽说心里盼着这门亲事能成,还是担心李世子的病不得好,“张姐姐,新哥儿的身体好些了吗?”

    张是李夫人的姓,新哥儿即李世子李新。

    李夫人闻言,自是明白她的意思,道:“高僧说了,新哥儿不是病,成亲之后就会好。宁儿是我看着长大的,最是妥帖不过,八字也好,有些事也该定下了。”

    意思是李新和谢舜宁的八字是相合的,如今谢舜宁破了相,正好符合高僧的断言。

    如此这般,对于所有人而言似乎都是皆大欢喜。

    梁氏为自己的外甥女庆幸,庆幸有惊无险,庆幸因祸得福,打算等会就给临安去信,让小姑子尽快来京一趟。

    嘘寒问暖告一段落,李夫人像是此时才注意到大顾氏和林重影母女。大顾氏有眼色地行礼,然后自报家门。

    李夫人轻颔首,算是与她们打过招呼。

    “你们家的事,我略知一二。”

    朝安城虽大,但世家的消息灵通。再说赵氏最近应该没少巴着国公府,李夫人知道她们也不足为奇。

    她打量着林重影,道:“这孩子长得不错,林夫人好眼光。”

    这话好听,又不好听。

    越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夫人,说话越喜欢绕着弯子。明明心里臆测的是大顾氏过继林重影的目的不单纯,恐有借女儿的容貌攀附什么的目的,嘴上说的却是言不由衷的话。

    然而世人皆是如此,你虚伪来,我虚伪去,大顾氏也可以。

    “不满李夫人,我和这孩子有缘。佛祖不忍见我膝下空虚,故而托梦与我,我感念佛祖慈悲,必定好好待这孩子。”

    李夫人笑笑,没再说什么。

    上位者大多不会向下兼容,以李家的门第也不会因为她们和侯府扯得上关系,而主动与她们攀谈交往。

    她们和侯府的关系并不亲近,梁氏显然还有话要和李夫人商议,身为局外人,应当有眼色地回避。

    等出了侯府,大顾氏感慨道:“那位国公夫人瞧着和气,未必是个好相处的。”

    对此,林重影深有同感。

    但很多事,她们外人不宜插手。

    母女俩上了马车,沿原路返回。

    马车经过繁华的闹市时,林重影早就存了心思,说自己想下去走一走。大顾氏不疑有他,还当她是昨日没逛好,今日还想逛一逛。

    她却并没有进铺子的意思,光是沿着街边走。当大顾氏问起时,她说自己就想随便看看。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找米嬷嬷。

    一路行去,从街头到街尾,她仔细观察着每一个乞丐,再无昨日那个懒汉模样的人,甚至也没有任何让她感到熟悉的人。

    “影儿,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大顾氏问她。

    她摇头,“没什么。我就是很多都没见过,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这话听得大顾氏鼻子一酸,道:“那你就慢慢看,母亲陪着你。”

    走着走着,林重影忽然回头。

    行人如织,并无熟悉的面孔,更无熟悉的气息。

    “影儿,怎么了?”

    “我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

    这倒不是假话。

    她容貌出众,无论走到哪里,途中不知有多少人看她,为她的容貌所惊艳,猜测着她是哪家的姑娘。

    大顾氏也察觉到不妥当,提议进铺子看看。

    铺子里相对人少些,便是有,也大多是女子。

    因为没看到米嬷嬷,她有些心不在焉,大顾氏这一提议,她也就同意了。

    母女俩一进旁边的成衣铺子,她们方才所处位置身后不远处的墙角,立马有人探出头来,正是福王萧高。

    萧高挑着眉,对身边的人打趣道:“本王还以为谢少师对小表妹不一样,今日怎地如此奇怪,竟然看到小表妹就躲。”

    毫无疑问,他说话的人就是谢玄。

    谢玄神情间一派清冷,确切的说,比以往都要冷。

    “王爷莫要忘了,我们还有公务在身,岂能被私事耽误。”

    “谢少师说的极是,公务要紧,但吃饭更要紧。”萧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个时辰了,本王都饿了,若不然……”

    “王爷自便吧,臣不饿。”

    “你这个人……”萧高若有所思,“谢少师,你不会是和小表妹闹别扭了吧?”

    他们的身后,卫今抱着剑靠在墙上。他听到这话后猛地睁开眼睛,怪不得郎君昨晚大半夜的不睡觉,拉着他比剑到天亮,原来是和影姑娘闹别扭了。

    他不无同情地看着自家郎君,表情尽是感慨。

    与他站在差不多位置的,还有范真香。

    范真香一脸的八卦,不怕死地打听,“那位林姑娘,是不是没看上你家大人?”

    “你找死啊。”卫今恨不得捂他的嘴,“我家大人什么人品相貌,怎么可能有人嫌弃?”

    谢玄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楚,神色越来越冷。

    那个女人,或许是嫌弃他的吧。

    他目光不离那布料铺子,直到大顾氏和林重影出来。

    林重影不经意地望过来,分明是看到了他,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只一瞬间就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和大顾氏上了马车。

    这下不止是萧高看出门道,便是卫今也看出端倪。

    “谢少师,方才小表妹应该看到你了吧?你说她为什么假装没看到?”萧高揶揄着,满脸的兴奋之色。

    谢玄不置可否。

    那个小没良心的,竟然真的不理他!

    “王爷怎么知道我们在闹别扭?”

    萧高撸起袖子,两手叉腰,“本王是过来人,当然能看出来。这姑娘家嘛,有些小性子也是正常,你花点心思哄哄就好了。”

    他说自己是过来人,谢玄表示怀疑,但还是不耻下问。

    “怎么哄?”

    “来,来,来,我教你。”他压着声音,颇有几分神秘的样子,“她喜欢什么东西,你就送什么东西,她想听什么话,你就说什么话,总而言之一句话,投其所好。”

    谢玄乍一听,只有沉默。

    半晌,又问:“王爷怎知这样就能有用?”

    萧高笑道:“我说了我是过来人嘛。”

    “王爷真会说笑。”

    一个未曾娶妻,身边也没有红颜知己的人,算什么过来人。

    “本王是真的懂,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无非就是你喜欢我,我喜欢他。”萧高声音渐低,似是无比的惆怅,望向大盛宫的方向,喃喃,“这些我都知道。”

    第73章 第 73 章 谢玄但笑不语,好半天才……

    天子脚下的朝安城, 似乎永远都是昌盛繁荣的景象。热闹喧嚣不绝于耳,往来行人口音不一,那飘扬在各家铺子之上的旗幡, 招揽着八方来客。

    几人衣着不凡, 自有不少人注意。

    正当谢玄准备走人时, 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他们面前。纵然马车上没有徽记,随行的下人亦是寻常打扮, 明眼人还是能一眼看出此中主人的身份显赫。

    端阳公主扶着嬷嬷的手款款下来, 看到他们之后, 未语先展颜。“方才远远瞧着好像是王叔, 没想到谢少师也在。”

    萧高玩味一笑,睨了一眼谢玄。

    傻子都能看出来, 他这侄女是冲着人家谢少师来的, 什么远远看到他也在, 没想到谢少师也在, 全是骗人的鬼话。

    他拍着谢玄的肩膀,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道:“本王说的没错吧,你喜欢我,我喜欢她,这就是所谓的情爱。”

    “王爷错了,你喜欢我,我喜欢你,这样的两情相悦才是真正的情爱。”

    端阳公主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道:“好些日子未见谢少师,本宫近些日子读《衡子论书》,颇有些不明白之处,正想请教你。”

    谢玄是太子少师, 进宫教授皇子们学业时,宫里的公主们也会去听学,端阳公主就是其中之一。

    两人有师生之名,当学生的请教老师学问,搁哪里都说的过去。

    “殿下请说。”谢玄道。

    端阳公主瞧了瞧天色,又看着来往的行事,略显几分局促,“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谢少师移步。”

    旁边就是一处茶楼,倒是很相宜。

    萧高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甚至还不忘煽风点火,顺嘴提议就去此间茶楼。“这茶楼里的茶很是不错,点心也是极好,本王正好饿了。依本王看,择地不如撞地,就这里了。”

    这话正中端阳公主下怀。

    她感激地看了自己的王叔一眼,眼中的深意不言而喻。

    世人都说十皇叔除了口腹之欲外,万事都不放在心上,其实她很早就知道,所有皇叔皇姑中,唯有十皇叔最是豁达通理。

    “王叔,请。”

    萧高挑了挑眉,睨着谢玄,“谢少师,请吧。”

    谢玄没动,声线很淡,“王爷,正事要紧,臣不敢有丝毫懈怠。公主殿下但有疑问,或可现在告之,或可谴人来询,臣必定知无不言。”

    萧高眼中的兴味更盛,却装模作样的皱起眉头来,对自己的侄女说:“谢少师所言极是,我们正在办差中,万不能大意。端阳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便直说吧。”

    端阳公主哪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教授皇子公主们的老师并非谢玄一位,纵使她有疑惑,也能随时找人答疑。

    她之所以找这个借口,一来是名正言顺,二来答疑解惑这类的事,往往最能拖延,若是一边喝茶一边闲谈,费了好几个时辰也不意外。

    “一盏茶的工夫,谢少师也没有吗?”

    “殿下恕罪,臣实在是抽不开身。”谢玄还是没应。

    她心知今日怕是不能成,遂道:“既然谢少师公务在身,那本宫就不打扰了。些许疑惑不打紧,本宫改日再向谢少师请教。”

    “多谢殿下,臣告退。”

    说完,谢玄转身离开。

    萧高戏没看成,还有些不甘,将他叫住,“谢少师,你再是忙于公务,也得吃饭哪。”

    他停下来,回头。

    那清冷的目光一半恭敬,另一半则是谁也看不透的平静。

    “王爷,你说那人若真得了自由,还会自投罗网吗?”

    萧彦在京外的皇家别院凭空消失,陛下下令严守进京要塞,码头和城门盘查严密,多日来却一无所获。

    昨日他接到密报,说是有疑似萧庶人之人出现在码头,等他赶到后一查,才知不过是个略微相似的人罢了。

    萧高玩世不恭的脸上,顿时有种说不出来的黯淡,“一别经年,早已物是人非,他们想做什么,本王猜不透。”

    他说的是他们,至于是哪个他们,只有他自己知道。

    等到谢玄走远,他问自己的侄女,“端阳,要不你和王叔一起用个饭?”

    “我出来也有些时辰,也该回宫了,若不然皇祖母和母后问起,我不好交待。”

    萧高作伤心状,“你个小没良心的,原来这么不待见我。”

    这侄女刚才还邀人家谢少师一起喝茶,等到了他这里就变成时辰不早该回宫,如此的区别对待,难怪说女大不中留。

    他故作难过的样子,重重叹了一口气,似是不经意地道:“行吧,你赶紧回吧,你王叔我啊,诸事都不喜欢强求。端阳,你也不要强求。”

    端阳公主听出他的话里有话,神色一凛。

    并非她想强求,而是她不得不强求。

    父皇最忌外戚争权,自来不看重母后的母族。这些年来王家无一人得到重用,枉费舅舅一身的抱负,这些年只能在钦天监当个闲散的观星官。

    她不是为自己争,她是为母后争,为王家而争。

    “王叔未曾有过心悦之人,如何能知深陷其中之人,强不强求都不能自己做主。”

    “情字一事最伤人,这种事我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萧高一副怕怕的样子,好似情这个字有毒,他连听都不敢听。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当真心悦谢少师?”

    “当然。”

    端阳公主的回答得干脆利落,但是人的话怎么说都可以,死的活的,黑的白的,说喜欢说厌恶都行,唯有眼神骗不了人。

    她的眼中有太多的东西,有对某种目的的坚定,也有着对想要之物的势在必得,还有着毋容置疑的执着,而情意却不多。

    情到深处之人,不会如此冷静,也不会在意利弊,更不可能权衡。所以她所谓的喜欢,掺杂了太多的杂质,根本不能称之为情。

    这个侄女心思太重,也颇为执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到头来只会是失望。

    萧高半眯着眼,以掩盖自己眼底的嘲讽。他们这些所谓的皇子皇孙皆是可怜。哪怕是喜欢,哪怕是心悦,无一不是包裹的权谋算计之下。

    他不再说什么,背手转身而去。

    *

    林同州第一天去太学,去时一个人,回时两个人。与他一道回来的是个年轻的男子,哪怕从未见过,林重影一眼就知其身份:林绍。

    林绍的长相和林昴有六七分相似,英俊而不失儒雅风范,那双与林昴极像的眼睛在看到她时,有着同样的复杂。

    兄妹俩见了礼,一时无话。

    大顾氏小声问林同州,“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纵然林绍才名在外,因着赵氏和林有仪的关系,大顾氏对他本能地存在偏见。

    林同州压着声回道:“他说他想来看看影儿,我总不能生拦着。”

    一脉同源的兄妹,外人没有理由拦着不让见。何况还有郭先生代为说项,林同州不可能不给这个面子。

    他私心想着,若林绍真是个表里不一,心存恶意之人,有他在旁边看着,大抵也不会有什么事。

    夫妻俩站在门口,而兄妹俩则在院中。

    “四妹妹。”林绍先开口,“我先代母亲给你赔个不是,这些年你受苦了。”

    林重影没想到他第一句话说的是这个,当真是有些意外,但是一句“这些年你受苦了”的话,抵消不掉原主受的苦,更换不会原主的命。

    她顶替了原主的身份,原主的一切都是她的。她和赵氏是不共戴天之仇,绝对不是什么人赔个不是就能化解的。

    “大哥,你们虽是第一次见面,我却知你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但你是你,母亲是母亲,你没有必要替她赔不是,她也不会认为自己有错。而我受的苦,更是永远无法抹除。”

    林绍闻言,也是意外。

    幼年时母亲千叮万嘱,不许他去后院,更不许他和家里庶弟庶妹们一起玩。八岁那年,他无意中看到有个婆子抱着孩子来求母亲请大夫,他才知道那是自己的四妹妹。

    那时他一见之下,很难相信那又瘦又小被婆子用破袄子包在怀里的人是自己的妹妹。他们林家是汉阳的大族,他自小更是锦衣玉食,哪里想过同为父亲的孩子,有人却连饭都吃不饱。

    他问母亲,为何那样对四妹妹?

    母亲告诉他,这是祖母的意思。

    他又去问祖母,祖母十分严厉地斥责他,说他太过心慈手软,日后必定耽于内宅而难成大器。为了让他长记性,当场打了他十大板。挨了板子后,他生了一场病,病还没好就被父亲送到京中。

    这么多年来,他再没回去过,不是他不想,而是父亲的意思。父亲说若他回汉阳,他们父子情分就此到头。

    不仅如此,父亲还不许他给母亲写信,也不许他和晋西伯府的人往来。早年他十分疑惑,也很是不解,近几年倒是看明白了许多事。

    “身为人子,我代母亲赔不是,是我应该做的事。我赔我的不是,接不接受是你的事。四妹妹,看到你如今这样,我很欣慰。”

    那个瘦瘦小小,看起来像养不活养不大的孩子,不仅长成如今这花一般的模样,还有着外柔内坚的性子,实在是难得至极。

    他在对自己示好和释放善意,林重影都知道。

    然而有些人哪怕是再好,也没有交好的必要,因为横在他们之间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母亲和妹妹。

    “大哥不必如此,我现在有父有母,他们都很疼爱我。”

    “我能得出来,林大人和林夫人对你极好。以后你只是他们的女儿,汉阳林家的事皆与你无关。”

    林重影点头,没再说什么。

    但愿这林绍是个心口如一之人,若是这样的话,日后他接管林家,那些庶子庶女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林绍似是有很多话,却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母亲的所作所为他极不赞同,但无可奈何。晋西伯府吃着林家的,用着林家的,如同吸食血肉的水蛭。

    正如父亲所言,他们林家这艘船早已被人从底下凿开一道大口子,多年来的浸浊已是极限,不知何时就会船毁人亡。

    告辞之时,他向林同州和大顾氏夫妇道谢,感谢他们允许自己登门。

    最后他满情愧疚地望着林重影,道:“四妹妹,保重。”

    *

    暮色四合,炊烟袅袅。

    林家的厨房内,除了丫环婆子外,还有大顾氏和林重影。今日是林同州在京中第一天上任,大顾氏准备亲自下厨,林重影则在一旁打下手。

    母女俩准备做的是临安菜,一道醋鱼,一道龙井虾仁,一道清炒胡瓜,还有干笋老鸭汤。

    朝安城是一国之都,王孙贵族遍地走,食材极其的广。很多年前就有人开始暖房种菜,比说说这胡瓜。万物萧条,春草尽枯的时节里还能买到这么水灵的菜,全是因为如此。

    林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食可以精,却绝对不会铺张浪费。一家三口用饭,大顾氏以为三菜一汤足矣。

    汤是早早就炖在炉火上的,她们要做的就是另外三道菜。除了醋鱼外,其它两道菜她都让林重影上手。

    林重影不是什么不下厨房的小白,初时装作不太熟练的样子,没过多会儿便像是摸到门路般颇有些得心应手。

    大顾氏不疑有他,暗道这孩子就是聪慧,什么东西一学就会。

    一家人正准备用饭时,谢玄来访。

    他已换上青色常服,似列松如翠,又似绿竹猗猗,其飘逸出尘好比是天边明月,令世人仰望而不可及。

    寻常人做客,一不会不请自来,二不会赶在饭点。他倒好,两点全中。不过还算有礼数,没有空手来,而是提着点心上门的。

    林重影规规矩矩地与之见礼,倒是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但只有他知道,她的眼神是淡的,尤其是在看他时,几乎没有任何的波澜起伏,仿佛他真的仅是林家的一个亲戚。

    林同州和大顾氏自是热情,邀他一起用膳。他连半句推辞都没有,从善如流地坐到桌前,好巧不巧坐在林重影的正对面。

    林重影不必抬头,也能感知他的视线。

    他眼神极暗,仿佛再次置身那绮梦之中,那种令人欲罢不能蚀骨销魂的滋味一旦沾过尝过,便像入骨的毒一般再难解除。

    “玄儿今日来得巧,我和影儿下的厨,这醋鱼和鸭汤是我做的,另外两道菜是影儿做的,你尝尝看,是否和在临安吃的一样?”

    大顾氏的声音,打破他眼底的贪婪,他优雅地下筷子,先是尝了醋鱼和鸭汤,对大顾氏的厨艺表示肯定。等尝了龙井虾仁和清炒胡瓜,目光幽幽深深地看过来。

    林重影还以为他要挑刺,没想到听到他说:“以前只知道影表妹不仅会心算之术,女红也是极好,没想到在厨艺上也极有天分。”

    这夸奖是不是有些过了?

    她装假羞涩不经夸的样子,低头干饭。

    大顾氏和林同州对他的夸奖很是受用,一个劲儿地让他多吃。他下筷子的速度不算慢,光盯着那两道龙井虾仁和清炒胡瓜。

    林重影避开他,只吃鱼。

    她一连吃了好几口鱼时,谢玄起身将那道醋鱼移到她面前。

    林同州和大顾氏你看我,我看你,没吭声。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谢玄仿佛浑然不知般,还毫不客气开口指使林重影给自己盛鸭汤。“我有些够不着,劳烦影表妹了。”

    林重影自己吃饭是不用下人侍候的,巧的是林同州和大顾氏也是如此。是以一家人吃饭时,皆是自己动手。

    她低着头,心里骂了好几句,行动上却是极其的乖巧,接过谢玄递来的汤碗,盛了满满在碗汤。

    大顾氏一看那汤里的肉块尽是鸭脖子,只觉两眼发黑。

    这孩子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影儿,你再给你大表哥盛两块鸭肉。”

    “母亲,这些应该够了,大表哥牙口好,就爱吃这些。”

    谢玄闻言,唇角微微上扬。

    这女人是在拐着弯骂他呢。

    “表姑母,影表妹说的对,我就爱吃这些。”

    大顾氏还能说什么,只能由着他们去,反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看起来好像乐在其中的样子。

    这一顿饭吃得极其的古怪,古怪到林重影都怕自己消化不良。更诡异的是,明明才刚吃完饭,谢玄竟然问她想不想吃点心。

    她看着对方提来的那一堆点心,真想问一句“大哥你是认真的吗?”

    从点心的包装来看,并非出自同一家铺子。

    “不知表姑母喜欢哪一种,我便样样都买了些。”

    大顾氏明白过来,合着是不知道影儿喜欢吃哪一样,这才样样都买。

    她心领神会,说自己正好想尝一尝京中点心,近日一直没得闲,也就没出去买,当下拆开一包枣泥酥,分别给丈夫和女儿都递了一块。

    林同州夫唱妇随,直接开吃。

    林重影也没说什么,也跟着吃起来。

    大顾氏有心捧场谢玄的场,转头又拆开其它的点心,有桂花糕、百合酥、蟠桃饼等等,应是京中有名的点心都在此。

    “影儿,你看看,你还想吃什么?”

    之前那顿饭虽然吃得古怪,但林重影是个绝对不亏自己肚子的人,她照旧吃得很饱,所以她现在是真的吃不下。

    “母亲,我吃不下了,你让大表哥多吃点。”

    “这些我都吃过,你们留下来慢慢吃。”谢玄的眼睛里隐有火光,灼灼地看着她。

    她被咬的地方还丝丝的疼,心道有些人当真是衣冠一穿,立马楚楚正经,任是谁也想不到这人昨晚欲求不满后发疯咬人的样子。

    “母亲,我乏了,我先回屋。”

    大顾氏一听,哪有不让她回屋的道理。

    “那你赶紧回去歇着。”

    她乖巧应下,临走之前还不忘做个好表妹,对谢玄道:“这些点心今日吃味道最佳,大表哥你多吃点,最好是全部吃完。”

    大顾氏哭笑不得,嗔道:“你这孩子,你大表哥哪里能吃得完?”

    她作疑惑状,“大表哥这么厉害的人,这点点心也吃不完吗?我还以为大表哥肚量极大,连天上的月亮都吃得下。”

    说完,她福了福身,这才离开。

    大顾氏哪里看不出来她和谢玄之间必定有事,连忙为她辩解,“这孩子心性简单,有什么说什么,她也是怕点心过了今晚不新鲜,玄儿,你说是不是?”

    谢玄但笑不语,好半天才道:“她在骂我。”

    “怎么会?影儿她……”

    “她骂我是狗。”

    大顾氏:“!”

    第74章 第 74 章 他就是狗!

    林重影确实是在骂他。

    天狗食月。

    他就是狗!

    狗东西咬了人还若无其事地来蹭饭吃, 哪里来的脸?以为买几块点心来哄她,她就屁颠屁颠地不计前嫌,继续讨好卖乖吗?

    一点小甜头而已, 她还看不上。

    房间里熏着苏合香, 根儿替她除去发饰, 青丝顿时倾泄下来,如墨云般半遮着她的脸, 衬得原本巴掌大的小脸越发的惹人怜爱。

    镜中的美人儿, 似借水而开的花, 玉为骨来肌胜雪。饶是她自己日日见着, 依旧为这独自盛开的美丽感到惊艳。

    趁着根儿给她梳头时,她微微挑开自己的衣襟, 露出那令人脸红心跳的咬痕。一日过去, 咬痕的颜色深了些, 齿印更是清晰可见。

    姓谢的到底有多发狠, 才会咬得这么重?

    根儿瞥了一眼,立马缩回视线,暗道大公子真不懂得怜香惜玉,怎么能将姑娘咬成这样?

    门外响起大顾氏的声音,林重影快速将衣襟合好。

    很显然,谢玄已经离开。

    大顾氏一进来,直接接过根儿手中的梳子,亲自替她梳头。原主这些年身子向来孱弱, 唯有一头青丝不管不顾地吸食着身体的气血,突兀地生长茂盛。因着近些日子调养得当,更显乌黑顺滑。

    “你和玄儿,是不是闹别扭了?”

    她垂下眼皮, 小声道:“让母亲担心了。”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傻话。”大顾氏手下的动作不停,从镜子里看她,感慨着这般好的颜色,若自己是男子,恐怕也很难不动心吧。

    这孩子模样生得好,又是个聪明的,很多事想来也不需要别人说什么。但是再通透的孩子,那也是孩子,仍然会囿于一些人或者一些事,难免一时想不明白。

    “我看得出来,玄儿对你有意,你是怎么想的?”

    她还能怎么想。

    父亲和母亲认她,全是因为谢玄。且不说谢玄的身份地位,单是谢家和父母的关系,她就不可能让他们为难。

    “母亲,我能跳出林家已是万幸。至于旁的,我暂时还不想去想。”

    大顾氏听到这话,心知她还是有顾忌,有些事不愿同自己说。她们虽是母女,却是半路相认,并无血脉相连,纵使再有缘,很多东西也都还隔着一层。

    这般想着,大顾氏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说起旁的事。

    上次一家三口去汝定王府时,陇阳郡主故意支开林重影与他们说话,谈论的就是结亲之事。依照陇阳郡主的意思,便是王府与她本人都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全凭谢玄的喜好。

    “人之一世,切忌自欺欺人。我深有体会,绝不会强求玄儿娶什么门当户对之人,他若喜欢,不拘是哪家的姑娘,那都是再合适不过的人。”

    这是陇阳郡的原话。

    当时大顾氏便明白,王府不在意门第之差,只求谢玄心头好。而谢玄的心思,对于他们来说一目了然。

    “那日我和你父亲都提着心,不是怕你出丑没射中,而是你掌握不住那弓的力道和方向,反倒伤了自己。好在你争气,不仅没有脱弓,还正中靶心。你父亲说,你这性子若是托身个男儿,必是有一番造化。”

    林同州当时说的是,“这孩子若是男儿,兴许日子能好过很多,或许凭着自己的能力也能争出天地来,可惜了。”

    这个时代,男子和女子注定不同。

    他有此感慨,何尝不是林重影曾经的感慨。

    “让父亲和母亲担心了,我就是一时兴起,碰巧射中了而已。”

    大顾氏微微一笑,已经将她的头发梳到顺得不再顺,“郡主对你赞不绝口,说你心稳手稳,一看就是个能沉得住气的。

    见她不语,又道:“你大表舅母向来欣赏你,你是知道的。她和郡主虽是前妻与继室,平日里没什么往来,却也没有龃龉。”

    这话里的意思她听得明白,无非是告诉她,郡主和陆氏都喜欢她,且她们对她的喜欢不会有任何的冲突。

    她想问母亲可否知道谢玄想纳她为妾的事,这句话在心里打了一个来回,几次犹豫后,未到嘴边又咽回去。

    一晚无梦,昼短夜长。

    屋瓦和地上铺着一层银白的寒霜,铜鎏金的四脚瑞兽炭盆里炭火旺盛,半夜里添过一次炭后烧到天明。

    宅在家中不出去的日子,大顾氏给她布置了功课,那便是练字。

    白宣纸铺在桌上,旁边除去笔墨砚等物,还有绣锦包着的手炉。写会儿字,暖会儿手,这是大顾氏身为母亲对她的叮嘱。

    相比在临安时,她的字迹已有极为明显的进步。虽然说不上灵秀俊逸,但也初具几分样子,端正而规矩。

    根儿磨好墨,又忙着沏茶。

    茶香混着苏合香,一室的温馨。

    门口的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露出谢及那双纯真灵动的眼睛。他左右四下一看,对根儿比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林重影一早就看到了他,装作不知的样子。

    他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然后再到跟前来,使劲往桌边凑着,似是想吓人一跳。

    “七表弟。”林重影眉眼未抬,直到收了最后一笔才看过去,眉目弯弯。

    她这一笑,倒让小家伙看迷了眼。

    小孩子的夸奖向来不吝啬,直接又简单,“影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谢及小大人般,“我活了这么个岁数,还从未见过像影姐姐这么好看的姑娘。”

    这话取悦了林重影,她又笑起来。

    “你才多大啊,什么你就活了这么个岁数。这人生海海的,以后你肯定还能见到更多好看姑娘,比我好看的不知有多少。”

    “不可能。”谢及断然道:“我娘说了,影姐姐你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不说是朝安城里,就是宫里也没有。我娘还说了,除非那什么延妃再世,若不然无人能与你比美。”

    延妃二字,让林重影略微失神。

    她甩了甩脑子里的胡思乱想,问道:“七表弟,你怎么来的?”

    谢及自然是和陆氏一同来的,陆氏去的是大顾氏的屋子。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陆氏就打了好几个哈欠,一副十分缺觉的样子。

    林重影和谢及刚进屋,她原本是朝他们招手的,半途改成捂成自己的嘴巴,紧接着又是一个哈欠。

    大顾氏忙问:“大表嫂,你这是没歇息好?”

    陆氏摆手,道:“不是,我就最近老犯困。”

    她递了一个你懂的眼神给大顾氏,大顾氏秒懂。

    “大表嫂,你身子不爽利,合该我们去看你才是。”

    “表姑母,是我想影姐姐了。”

    陆氏听到自家儿子这么说,当即笑起来,同大顾氏打趣道:“你看看,这孩子就是喜欢影娘,恨不得影娘是他亲姐姐。前些日子他还问我,能不能给他生个姐姐?”

    大顾氏也跟着笑,打趣起谢及来。“小七郎,你娘可生不了姐姐,但是可能给你生个弟弟妹妹。”

    方才林重影还只是怀疑,听到母亲这话才肯定。

    她不无好笑地想着,谢玄若是成亲早,孩子都比自己的弟弟妹妹大,小叔叔小姑姑和大侄子一起玩,想想还挺有意思。

    “影姐姐,你笑什么?”谢及问她。

    她这才发现自己当真在笑,道:“我在笑你啊,笑你想让你娘生个姐姐。”

    谢及小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捂着自己的脸。

    大顾氏和陆氏相视一笑,皆是满眼的愉悦。

    陆氏此次上门,一是谢及所求,二是她自己有事。她性子本来就爽快,自然也不会卖什么关子,直接说明来意。

    她在京中也有不少产业,平日里所有的账目都要把关。如今她精神不济,这些事难免顾不上,定珠又被她留在了临安,所以她想让林重影过去帮忙。

    “在商言商,影娘既然是帮我,我自是要给她开工钱。当然,这事还得看影娘自己愿不愿意。”

    林重影当然愿意。

    进京之前她就想过,若是到了京中她该做些什么好。当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她很想立马应下来,但还是先征询大顾氏的意见。

    大顾氏见她没有应下或是拒绝,而是望向自己,心下很是熨帖。

    “你的事你自己拿主意,想做便做,母亲支持你。”

    有大顾氏这话句,她当即应下。

    陆氏在京中有好几处产业,除上次所见的清秋茶楼外,还有两处酒楼以及八间铺子,铺子有布料胭脂杂货等等。

    这些茶楼酒楼和铺子因在京中,平日里陆氏会亲自巡查。至于京外的那些,陆氏鞭长莫及,只通过与各地掌柜们互通有余,定期盘账等方式掌控。

    所有的生意中,顶数酒楼的进出账目最为繁琐,林重影打算就从酒楼开始。

    陆氏的两处酒楼分别位于东城和西城,东城的那间规模更大。两间酒楼的名字也不同,西城的名四海楼,东城的名天香楼。

    天香楼位置优越,地处东城最为繁华之地。

    楼里的管事姓陆,一听就知是陆家的家奴,且还是主家赐姓的高等家奴,这种家奴在世家常见,无非是因为用起来最为放心。

    陆掌柜对她极其的客气,然而客气之余,眼神中分明有几分明显的疑惑,或者是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派一个外人来查账,也或者是对她的能力表示怀疑。

    她也不多说什么,直接让对方将最近的账册拿给自己。

    账册全拿来后,陆掌柜却没有走。

    “小的就在这里侍候着,林姑娘若有吩咐,尽管说。”

    她微微一笑,约摸猜到对方的心思。

    果然,陆掌柜见她准备算账,手边竟然连算盘都没有,那眼里的疑惑已然流露出来,眉头都跟着紧紧皱起。

    当看到她仅凭着扫一眼就下笔,疑惑中又带着震惊。

    她速度极快,一边看一边记,因着最近常练字,毛笔也使得顺畅许多,从旁人的角度来看堪称下笔如有神。

    过了好一会儿,眼瞅着她半本账册都快查完了,陆掌柜终于忍不住,摸出一把算盘来到了她身后。

    算盘珠子“噼哩叭啦”一阵响过之后,明显有一段时间的停顿,然后声音又起,接着再一停,如此几次过后,陆掌柜的眼睛越睁越大。

    等到一本账册算完,他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

    “林姑娘,你用的可是心算的法子?”

    “正是。”

    “小的从前听人说过,说是前朝那位齐大家精通此法,原本还以为这种法子再快,也比不过算盘,没想到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他再次行礼,这次明显更加恭敬。“不知姑娘师从何人?从哪里学来的技艺?”

    这话一问完,他便知自己逾越发,连忙找补,“小的就是好奇,林姑娘若是不方便说,那便不用回答。”

    “没什么不方便说的,我没有师从,也没有人教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看就会。”

    “原来如此。”他竟然不觉奇怪,反而有些神往,“小的曾听过那位齐大家也是如此,想来林姑娘与齐大家一样。”

    齐大家这个人,虽是前朝的人,但林重影还真没少听说。一是儒园是其设计建造,二就是这心算。

    这时楼下传来琵琶声,还有宾客们的叫好声。

    未来酒楼之前,林重影并不知道楼里还有唱曲儿的人,听到声时明显愣了一下。陆掌柜以为她是嫌吵,忙去将窗户关上。

    窗户一关,琵琶声确实小了许多。

    一刻钟后,琵琶声停了,传来吵闹声,好像是有什么在争执。

    陆掌柜脸色大变,向林重影告罪后连忙出去。

    林重影朝根儿使了一个眼色,根儿心领神会,也跟着出去。她自己则重新开始算账,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无法继续,因为楼下闹得太过厉害。

    酒楼中间的戏台上,抱着琵琶的少女低头哭泣着。

    台上还有两名年轻的男子,皆是华服在身,一人面黑,一人面白。面白之人长得还行,若不是太过张狂蛮横,好歹也算是个佳公子。面黑之人容貌欠妥,不仅生得五大三粗,且还长着蒜头鼻,瞧着有几分凶狠。

    “赵世子,就凭你也想和我想女人,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面黑之人鼻孔朝天,显然很是不屑面白的赵世子。

    赵世子也不甘示弱,寸步不让,道:“马二公子,我劝你还是别和我争,谁不知道你们马家是什么光景,听说你府里的下人昨日又拿东西出去当了,那些首饰应该是你母亲的嫁妆吧。你一个庶子吃的喝的都是自己母亲的嫁妆,你还想纳静纱姑娘为妾,你养得起吗?”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神情越发的得意张狂。

    围观众人指指点点,皆是摇头。

    有人说,“赵世子还有脸说别人,他们伯府靠着出嫁的姑娘搬空夫家的产业养活,他自己也是靠女人养的,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他竟然有脸笑话马二公子,当真是可笑至极。”

    还有人说:“马二公子也是个不长记性的,前些日子也是因为静纱姑娘,同范家的六公子争得你死我活,最后还打了一架。巡城司的人将他们带走,范家使了银钱相赎,他家没钱赎他,生生挨了十大板子。这好容易养好了伤,又出来闹事,怕不是还想挨板子。”

    陆掌柜听着这些议论声,心下叫苦不迭。

    他示意那叫静纱的姑娘快走,谁知静纱刚一起身就被赵世子拉住,与此同时马二公子不干了,上前就是撕扒赵世子。

    赵世子明显不是对手,却不甘示弱,逮到什么东西就砸过去,一时之间碗啊碟啊还有凳子之类的东西满天飞。

    “住手!”

    楼上传来一声女子的喝声,所有人朝上看去。

    林重影隐在角落里,自是不会让别人看到自己,她故意沉着声,道:“陆掌柜,报官了吗?”

    陆掌柜说:“小东家,已经报官了。”

    他称呼林重影为小东家,目的是抬高林重影的身份,从而压制这场闹剧。

    林重影心知肚明,暂时认领这个身份,“那就等巡城司的人上门。”

    果然马二公子一听报官,当即想开溜,却被酒楼里的伙计拦住。

    而赵世子明显不惧,想来是有钱壮胆。“早就听说天香楼的东家是个女的,也不知是哪家的夫人小姐,敢不敢亮个相给大伙瞧瞧?”

    这话实在是轻浮,不少人听着都摇头。

    偏偏赵世子来了劲,作势就要往楼上走,“本世子倒要看看,这天香楼的东家到底长得什么样?”

    陆掌柜赶紧拦他,被他一把推开。

    他大摇大摆之时,酒楼的几个伙计一拥而上将他按住。他一声高呼,不知从哪里冒出好几个彪形大汉,瞬间扭转形势。

    如此一来,再无人能拦他。

    林重影小声问旁边的根儿,“你看看这人,若是他真上来了,你打得过吗?”

    根儿毫不犹豫地点头,“姑娘,他脚步虚浮,一看就是不中用的。若是他敢上来,奴婢定然把他打下去。”

    “好。”

    林重影心里有了底,握紧手中的砚台。

    赵世子环顾众人,一脸得意,道:“幸亏本世子早有准备。”

    他这准备说来话长,原本也是没有的。

    前些日子京中传言四起,那赵家有女抵十儿的话传得到处都是,他那在太学上学,却不怎么和伯府来往的表哥不知为何发了疯,将他堵着狠狠揍了一顿。

    自那以后,父亲母亲就给他身边配了这些人。

    他见自己镇住了所有人,整个人张狂至极,一步一步地往楼上走,“听小东家的声音,应该还是个姑娘家吧。你我也算是有缘,今日我就……”

    忽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珠子都不转了。

    那避人的角落里,但见美人如花隔云端,芙蓉映月耀星宿,当下惊艳到失神失语,痴痴迷迷不知身在何处。

    “美人……”

    众人闻言,正不明所以之时,只看到一道深紫色的身影从外面而来,如风一般上了楼,瞬间到了他面前。

    他视线被挡,大急,“你是什么……谢,谢少师!”

    第75章 第 75 章 “大表哥,我还疼着。”……

    紫衣玉面骨神寒, 一双冷眸利如刀。那飘飘出尘之态中,又有危危凛冽之感,当真是琼枝本是仙家物, 一朝却化凌天剑。

    来人正是谢玄。

    天香楼的客人非富即贵, 很多人都认出了他。一时之间惊呼者有, 讶异者有,皆是一脸的仰慕崇拜之色。

    有人赞叹道:“清风之姿, 明月之相, 真是小谢大人!”

    “小谢大人为何在此?”又有人问。

    紧着有人迟疑道:“听说这天香楼是谢夫人的产业, 看来此话不假。若真是如此, 楼上那位小东家应该是谢家的姑娘。据我所知,小谢大人的堂妹也在京中。”

    这话得到认同无数, 大部分的客人都认为所谓的小东家是谢舜宁。

    三层靠右的雅间内, 半开的窗户处站着若有所思的端阳公主。她的视线之中能看到谢玄, 却看不到林重影。

    天香楼高三层, 一层富,二层雅,三层贵。

    “这姑娘的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她说着,问身后的人,“谢三姑娘认识吗?”

    她身后的人,正是谢舜宁。

    谢舜宁自是听出了林重影的声音,眉头紧锁着。

    这位影表妹为何出现在酒楼, 酒楼的掌柜又为何称其为小东家?

    “好像是我表姑母家新认的女儿。”

    此话一出,端阳公主也跟着皱眉。

    “是她。”

    她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明明不屑着,以为凭那样的出身不可能成为她的对手, 然而心中却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不能掉以轻心。

    “你这个表妹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成了这天香楼的小东家?”

    谢舜宁摇头,“这个臣女不知,殿下放心,臣女自会问个明白。”

    重活一世,她不仅要报自己的仇,还要让真正对自己好的人都好。父亲母亲、大堂兄、还有大伯母。

    今日是她将端阳公主约在这里,一是为了替大堂兄牵线搭桥,二是因为屡次被人争夺的那个歌伎。

    那歌伎后来不知为何攀上了二皇子,成了二皇子的侧妃,且深得太后娘娘的喜欢。这么一个人,若能从微时相交,必然是对她极为有利的。

    哪知还不等她出面,林重影就出了头。

    如此一来她不好再做什么,一个目的未成,另一个她不希望被人破坏,当下替自己的大堂兄辩解,“臣女的兄长应是恰巧路过,得知这里有人闹事,于情于理也不会坐视不理。”

    端阳公主也希望是如此,但是当看到谢玄的动作时,她很难再自欺欺人。

    二楼处,谢玄抬起手臂,宽大的衣袖几乎将身后的人完全遮住。势如高山令人仰止,又如玉树立于严寒中,成为他人之靠山,替他人遮着风雪。

    那清冷的眸子如森然的刀,刀刀劈向不知死活的人。

    “还不快滚!”

    赵世子回过神来,吓得双腿直打哆嗦,他前脚打着后脚,没走两步当真滚了上去,却也顾不上痛,爬起来就想往外跑。

    “且慢!”林重影叫住他,然后对陆掌柜说:“陆掌柜,你清理一下他们损坏的东西。”

    陆掌柜立马照办,很快得到结果,“小东家,他们损坏的东西有凳子一把,碗三只,碟两只,茶壶一把。”

    一听损坏的是这么点东西,别说是赵世子,就是那位马二公子都支楞起来,心道这点东西赔就赔。

    谢玄睥睨着他们,他们一句话也不敢说。

    林重影继续躲在谢玄身后,如同狐假虎威的狐狸,又道:“你们在酒楼闹事,打扰了楼里客人们的雅兴,他们今日所有的账单归你们。你们这么一闹,耽搁了我们楼里的半天的营生,这些你们要赔。还有那位姑娘受到了惊吓,怕是要好好养养身子,你们也得赔。”

    “…凭什么?”事关钱财,马二公子一时忘了对谢玄的畏惧,失声叫出来。这些钱算起来那可不是小数目,他就是个喜欢干手沾芝麻,爱白占别人便宜的人。“这不关我的事……”

    他声音渐小,见势不妙,脚底刚一抹油想跑,立马被赶来的巡城司的人制住。

    没钱没关系,扛得住打也行。

    巡城司为首的人恭恭敬敬地谢玄行着礼,不屑地斜了马二一眼。

    朝安城当差的人,哪怕低微如他们,那也是个顶个的眼明心活。这马二是个庶出,爹不疼娘不爱的,宁愿扔在衙门里挨板子也没有出钱赎,这种人他们都瞧不上。

    上回挨了打还不长记性,今日还敢在天香楼惹事,好死不死碰到了谢少师,这小子不仅愚蠢,运气也不太好。

    相比马二,他们对赵世子明显眼热许多,原因无他:赵家多少银子都出得起。

    赵世子一副不差钱的样子,明明惧怕谢玄,却又色胆包天不知死活地想着,如果自己能攀上谢家的姑娘……

    不。

    不对。

    谢家的三姑娘他见过,刚才那位姑娘不是谢家的三姑娘,那她是谁?

    林重影去伯府的那回,他在外面花天酒地着,根本没着家,也就没见着。事后听府里的下人提起,说是自家姑母过继出去的庶女何等的貌美,他也没怎么在意。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为之惊艳的美人居然也曾是他的表妹。

    他胡乱地想着,那美人儿不是谢家的姑娘,又被陆家的掌柜称为小东家,那肯定是谢大夫人娘家的姑娘。

    陆家巨富,若能和陆家结上亲事他也不亏。他越想心头越火热,一副想讨好林重影的样子,高喊道:““美人…姑娘,我赔,我愿意赔。你说赔多少,我就赔多少。”

    林重影心下冷笑,听这赵世子的口气,当真是不差钱。

    谢玄略一回头,将她往袖子里藏砚台的动作尽收眼底。两人的目光在无声地碰撞着,迸发出旁人谁也看不见的火光。

    她板着小脸,毫不心虚。

    “凳子碗碟的钱都有数,该是多少是多少,这些客人今日的账单也是如此,有多少算多少。至于我们酒楼半天的营生,便以上个月相同日子而定,一天下来是一百九十四两,半天是九十七两。这位姑娘受此惊吓,恐怕这生计也就断了,你赔个一百两不为过吧?”

    “不……不为过,不为过。”赵世子连忙应着。

    众人听到这话,谁不说赵家不缺钱。

    “赵家一女抵十儿,此言果然不虚。”有人小声说着,语气中竟有艳羡之意。

    陆掌柜速度极快,不多会儿就列出所有的账单,将其交给赵世子,“世子,这钱你是现在付,还是我们派人去伯府取?”

    赵世子为表自己的豪横,当场让自己的随从拿银票。

    钱账两清后,马二公子被巡城司的人带走,至于赵世子,他若是继续留下来花钱吃喝,酒楼自是欢迎,毕竟有钱的是大爷。

    事实上,他确实没走。他巴巴地望着楼上,哪怕无比畏惧谢玄的存在,依然想再一睹那美人儿的芳容。

    那静纱姑娘被带到二楼,乍见林重影的容貌,愣了好一会儿。

    前有马二公子和范六公子相争,如今还多了一个赵世子,她的长相定然是不俗。瓜子脸蛋樱桃口,标准的古典美人儿,尤其是还抱着一把琵琶,更添古风雅韵。

    陆掌柜依着林重影的吩咐,将那一百两给了她。

    她自惭形秽着,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小东家大恩,奴家无以为报……”

    林重影心头一跳,赶紧打断她,“他们在酒楼闹事,我们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这银子是你该得的,无需任何报答。”

    她咬着唇,不太敢抬头。

    一是因为林重影过人的美貌让她自愧不如,二是因为谢玄的存在。

    但机会难得,她不想错过。

    原本她的家境还不错,也曾是呼奴唤婢的千金小姐,谁料父兄接连病故,家道一落再落。为养活母亲和弟弟妹妹,不得不抛头露面到酒楼卖艺。

    这一百两对如今的她而言,足够他们一家好几年的嚼用。可若是想过上以前那种养奴蓄婢,衣着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还是远远不够的。

    “小东家,奴家害怕他们还会纠缠,日后不得安宁。奴家什么都会做,琴棋女红样样略知,请小东家垂怜。”

    林重影就怕这个,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静纱姑娘,你可能误会了,我根本不是什么小东家,我就是东家派来的账房,例行到酒楼来查个账而已。方才事情紧急,陆掌柜怕那些人闹大了,故意胡诌我的身份镇场子。”

    陆掌柜叹着气,对静纱有些失望。

    上回马二公子和范六公子为争她大打出手,事情闹得不小,她因此没再来酒楼弹琵琶。前几日她求上门,说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还是想回到酒楼来弹曲儿,自己一时心软,又将人给留下了。

    先前还以为是个能立得起来,自己能帮一把是一把,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这位是林姑娘,她确实是夫人派来的账房。林姑娘心善,帮你要了这一百两银子,哪怕是不做什么,仔细些花,也够你们一家花个七年八年的。到时候你弟弟也已长大,有他顶门立户,你也就不用再抛头露面。”

    听到林重影只是个账房,静纱的眼中明显有失望之色,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

    林重影见之,也很是失望。

    因为那种奇怪她明白,好比是以为高不可攀的人,没想到和自己差不多的低微,从而生出一种隐蔽的窃喜,甚至可以说是轻视和幸灾乐祸。

    “静纱姑娘,你若是怕他们纠缠,最近少出门。”

    “林姑娘,我……”静纱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你就不能帮帮我吗?我愿意像你一样,帮人做事。”

    这下林重影是真的有些无语了。

    傻子都能听出来,静纱冲的不是她,而是她身边的人。

    陆掌柜脸色不太好看,态度也强硬了不少,“静纱姑娘,林姑娘好心帮你,你为何要为难她?她还有事要忙,你请回吧。”

    静纱的目光中全是挣扎,她很想豁出去赌一把,趁机攀一攀对她而言遥不可及的存在,又怕自己貌不如人,到时候弄巧成拙。

    她的心思陆掌柜看得出来,林重影看得出来,谢玄当然也能看出来。

    因为这样的女子,多年来谢玄不知见过多少。那些明里暗里的算计,那些自以为是的引诱,装可怜扮柔弱,或者是弄些奇怪的事情来引起他的注意。

    这些别人做来只会让他不喜,但有人全部做过,他却觉得满心满眼的愉悦。哪怕是被人拐着弯骂他是狗,他依然甘之如饴。

    当他幽沉的目光看过来时,林重影下意识别过视线。

    这人看她做什么?

    她半垂着眸,道:“大公子,方才多谢您出手。这里已经没什么事了,您去忙您的吧。”

    谢玄哪里听不出她是在赶人,险些气笑了。

    气氛一时十分的微妙,陆掌柜看着他们,某种不可思议的念头一闪而过。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带下去。”

    听到谢玄这声极淡的话,陆掌柜一个激灵,赶紧催促静纱。

    静纱自知没有机会,这才低头告退。

    所有人都出去后,房间里只剩下林重影和谢玄。

    楼下热闹的声音不断传来,说笑声,划拳声,还有议论方才之事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喧嚣与这一室的安静截然不同。

    “以后她再找你,你莫要理会。”

    谢玄说的她,指的是静纱。

    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上次马二和范六相争,最后两败俱伤,范家不仅事后没有报复,还连夜将范六送去京外,你可知为何?”

    这她哪里知道,当然是摇头。

    她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小脸虽然没什么表情,却分外让人有种极其乖巧的感觉。如懵懂的兔子,不谙世事人心地呆萌着,勾得谢玄的心都在痒。

    “那事不知为何传到太后娘娘的耳中,太后娘娘召见了范夫人和马夫人,狠狠将她们训斥一番,斥责他们教子无方。”

    “太后娘娘为何替静纱姑娘出头?”

    “那静纱的父亲,原本是城门尉,一家人如今还住在城门巷。”

    而荣太后也是城门巷出来的人,其父在世时也是城门尉。除了这两点,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荣太后的生母姨娘也曾在酒楼卖过唱。

    林重影暗道难怪,难怪那静纱被人争来抢去,却还能出来赚钱。

    她默默坐回到位置上,准备继续算账。然而她的手刚还被碰到笔,眨眼的工夫落到男人的大掌中。

    谢玄微俯着颀长的身体,似苍山雪松弯下腰,清幽的眸色中不掩情意,还有化不开的偏执与霸道,“还没消气?”

    这声音却是柔沉,听得人耳朵里像是被暖风拂过。

    他越是如此,林重影就越觉得不舒服。

    他们那晚应该算是不欢而散吧,一个欲求不满的男人,转过头来又讨好她,为的是什么?

    “大表哥,你不必如此的。”她再是不情愿,也知道一个妾室应该做什么。如这种讨好人的活,才是她应该做的。“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放心好了,以后我会听话的。”

    谢玄哪里听不出来,她嘴上说会听话,实则心里还有气。

    “你若是还不解气,接着骂我,骂我是狗也好,骂我是畜牲也好,随你怎么骂。”

    这么低三下气的吗?

    林重影暗忖着,只觉越发的怪异。

    谢玄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她面前。

    “这个送你。”

    这是一支金镶玉的步摇,金为荷叶,玉为莲花,华美而贵气。

    谢玄将步摇插到她的发间,情不自禁地凑近细嗅,闻着她身上的幽香。她感觉自己就是美味的猎物,有猛兽在细嗅她的气味,磨着牙思量着该从哪里下嘴比较好。她静静地等着,认命地等着献祭之时。

    谁知猛兽嗅够了,却不急着吃她。

    “你不是说我像点心吗?”他拿起桌上的点心,递给她。“那你就当我是点心,把我吃了吧。大口大口地咬,用力地嚼。”

    林重影:“……”

    要么说人家是状元郎呢。

    是真会啊!

    “大表哥,我现在不想吃。”

    谢玄心生挫败之感,暗道自己果真是病急乱投医,福王自己无妻无知己,出的主意能是什么好主意吗?

    “那你要如何才能不生气?”

    林重影不无自嘲地想着,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能让堂堂少师大人做到如此地步。分明是无奈的,却还愿意耐着性子哄她。

    果然是美色迷人眼,也令人智昏。

    既然如此,那她就给这人一个机会。

    “大表哥,我还疼着。”她睫毛轻颤着。“你那天咬得我好疼。”

    娇娇软软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勾魂的钩子,勾得谢玄的理智七零八落。他的心剧烈地狂乱着,浑身的血都在叫嚣。

    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

    这女子提及此事,显然生气的根源在此。

    他声线极低,带着暗哑,问:“那你要如何才能解气?”

    林重影一把拉过他的手,掀开他的袖子重重地咬下去。

    第76章 第 76 章 “我此生非她不娶。”……

    屋子里放置四个青铜鼎炉, 分别位于四角。炉子里炭火旺盛,用的是上等的银霜炭,无色而无味, 唯有熏染的檀香与砚中的墨香。

    楼下的热闹声须臾间远去, 唯有他的心跳声如鼓如瑟。鼓声震耳欲聋, 瑟音丝丝入扣,一声撞击着, 另一声趁机侵入。

    少女墨发倾泄, 从他手臂滑过, 如香软的蛇。那被咬的地方一片温热濡湿, 有着令人蚀骨触电之感。分明是抑蜇刺的微疼,却像是咬到他的心尖上, 又刺又痒。

    齿印清楚, 泛着血色。

    林重影看着自己咬出来的印子, 那齿印的血色告诉她, 她方才咬得有多狠。而被她咬的人,不仅一声未吭,且未有任何阻止退缩之意。

    她轻颤着眼睫一抬眸,对上的就是男人幽沉吓人的目光。这目光太过危险,眸中风云诡变,充满着无尽的侵略性。

    微张的唇,还来不及说出一字半句,便被男人生茧的指腹抵住, 一寸寸地描绘着,摩挲中带着贪婪的眷恋。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她低下头去。

    她这一低,谢玄也跟着俯首, 与她气息相近。

    “如此,可消气了?”

    “我……”

    “看着我说话。”

    男人的手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之对视。她气息一乱,与对方的气息瞬间纠缠在一起,一个寒而清冽,一个若幽兰香。

    仅是一瞬间,她败下阵来。

    她不敢再看谢玄的眼睛,下意识半垂着眸。如此一来,她的视线中是男人的下颔与脖子,下颔的线条极其的完美,喉结在她的注目下滚动着,隐约还能听到咽口水的声音。

    “还气吗?”谢玄压着眉,也压着心中那狂嚣的猛兽。哪怕再是渴望,再是情难自禁,也得死死地忍着。

    林重影其实也没有多气,更多的是无奈。这人对她的企图太过明显,她无处可逃。除了被动接受外,再无其它更好的选择。

    对她而言,这就是个死局啊。

    死局里的人做什么都是徒劳,哪怕是能使个小性子,发发小脾气又如何,完全不痛不痒,什么也改变不了。

    算了。

    人总得为现实低头。

    “大表哥,我也不是生气,我就是心里不得劲。”

    这声音低而轻,又有几分娇软,如同猫儿的噜咕声。

    谢玄感觉心底的猛兽像是听到了猎物的呻吟声,声声刺激着它的兽性与兽血的觉醒,俨然快要压制不住。

    他所有的坚持在一点点地崩塌,什么心甘情愿,他若是真咬死这一点,恐怕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罢了。

    他何必为难自己。

    总得让这女子先心甘,以后才能情愿。

    “你想要什么……”

    “郎君。”卫今从外面推门而入,一眼瞧见里面的情形,立马捂住自己的眼睛。

    林重影得到契机,连忙推开谢玄。

    谢玄蹙着眉,不悦地看向打断自己好事的卫今。

    卫今背对着他们,禀报着要事。“郎君,福王殿下正在找你。”

    他心里想的却是,真是要了命了,他不会坏了郎君的好事吧。

    福王找谢玄,当然还是为了萧庶人一事。

    谢玄下意识将手成拳,似是想将方才指腹下那柔嫩的触感紧紧留住。他用袖子将那咬痕盖住,起身时恢复清风明月般的姿态。那清冷的气质,得天眷顾的出尘长相,半点也看不出之前的兵临城下的蓄势待发。

    卫今自知自己出现的不是时候,跟在他身后一副伏低做小的样子,不敢多说一字。

    主从二人出了房间,他的右手一直托着左手,仿佛左袖中藏着什么奇珍异宝般,很是顾惜的神态。

    隔着几层衣料,他抚摸那咬痕,似是还能感觉到那温热湿濡,眼中尽显愉悦之色,如春风化雨。

    卫今见他这般,哪怕不知道他袖内的乾坤,也知和林重影有关。暗自啧啧称奇,心道那位影姑娘当真不同凡响。

    郎君这般模样,还真是没眼看。

    他们正准备下楼时,谢玄忽地眼神一变,凌厉地朝三楼望去。

    那间贵宾室的窗后,端阳公主蓦地心一紧,连着往后退了两步。

    谢舜宁见之,忙扶住她,“殿下,怎么了?”

    端阳公主抚着自己的心口,比起谢玄这一眼刀子的杀伤力,她更惊骇的是谢玄先前眼中的情意与笑意。

    朝野上下皆说谢少师是清风明月立朝堂,不负百姓不负君,心中只有家国天下,于男女之事上最是冷情冷性,她也一直以为如此。

    天家无情,无夫妻,无兄弟,也无父子,正好她所求之事,也无关情爱,仅是谋局谋势,所以她以为一个不囿于情事的男子,与她才最是般配。但方才她瞧得分明,那位清心雅正的谢少师应该已经动心了。

    “谢夫人也不知是何意?自己的产业让个外人来管账,还由着楼里掌柜称一个外人为小东家。这若是传扬出去,还以为她是有什么打算?”

    这话是端阳公主身边的心腹嬷嬷说的,她姓郑。郑嬷嬷话里意思再是明白不过,无非就是臆测陆氏的用意。

    “嬷嬷,我大伯母绝对没有旁的意思,定是楼里的掌柜误会,一时口误罢了。”

    “谢三姑娘莫怪奴婢说话直,方才还有人说那林姑娘是你,她今日一言一行,难免全落在你头上。万一有个风言风语的,受牵连的可是你。”

    “这事我会处理。”

    谢舜宁都这么说了,郑嬷嬷也不好再说什么。

    端阳公主一直不语,若有所思地看着谢舜宁。

    谢舜宁的额头上有一道不大的伤疤,是上回救李蓁时落下的。这伤疤若是用脂粉好好盖一盖,应该也不太明显。但她似乎没有这么做,而是妆容极淡,任由那疤被人看到。

    她见端阳公主看着自己,不太自然地摸着那疤,道:“臣女自知破了相,面容已是不雅,还请殿下莫怪。”

    “谢三姑娘舍己为人,本宫赞赏都来不及,又岂会怪你。这世间的福祸相依,本宫觉得对你而言更是如此。”

    谢李两家此前有意结亲的事,在朝安城不是什么秘密。后来李世子生了怪病,传出什么破相之女方可化解的话来,多少人都以为这门亲事必定不成。

    哪成想事发突然,她也破了相,京中上下议论纷纷。有说她与李世子有缘,注定是天生一对的,也有怀疑她是故意破相的。

    “谢殿下吉言。”她郑重谢恩后,恭敬问道:“殿下,要不先让人上菜?”

    今日做东的是她。

    端阳公主点了点头,“也好。”

    天香楼在朝安城颇有名气,乃是京中很多王孙贵族最喜宴请之地。楼里的菜品涉及甚广,各地的菜式都有,光是厨子就是十几个。

    三层是贵客,厨房早有准备。

    一道传菜的吩咐下去,她们点的菜很快被送上来。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摆上桌,不输宫里的那些御膳。

    菜好齐后,谢舜宁起身去关窗。

    “这外面吵得厉害,莫要扰了殿下。”

    恰在这时,林重影推开窗往外看。

    两人的目光蓦地撞到一起,犹如不期然的相遇,时辰地点全然不对,哪怕同为有奇遇之人,除了错身而过,再无其它的可能。

    隔着上下楼的距离,她如水的眼睛一派平静。当看到窗户内那嬷嬷的身影一闪而过时,她心下了然。

    酒楼的账目最是繁琐,她这一待就是一整天,连午膳都是在楼里用的。直到日落时分,她才离开。

    上了马车后,让车夫先不回林家,而是先去谢府。

    之前发生的事,她想着陆氏应该已经听说,但听别人说和她亲口说是两码事。她既然接了这差事,自然是要尽力做好。

    谢府的下人认得她,对她很是恭敬。

    这些世家高门内的下人,眼活心活的人太多,一言一行全跟着主子们的喜好与风向。陆氏和谢及对她的亲近,足够他们对她如此。

    门房还告诉她,谢舜宁也在府中,正陪陆氏说话。

    她若有所思,往内院走去。

    正院内,炭火十足。

    铺着锦绣四神纹桌布的茶几上,摆放着各色的果子与精致的点心。衣着不输千金小姐的丫环半跪着煮茶,茶香中氤氲着果香。

    若是从前,谢舜宁最不喜陆氏这般做派。

    重活一回,她知道谁对她好,所思所想也起了变化。哪怕陆氏的做风做派再是不合她的见识,她也不会说什么。

    她不愿谢玄再孤苦一人,也不愿陆氏被人指责。

    “大伯母,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影表妹那般模样,若是抛头露面委实太过招摇。大哥一旦遇上,又不能不管。倘若传到郡主耳中,怕是会对大伯母有微辞。”

    这话陆氏当然听得明白。

    后母难为,越是本事大的继子,越是不好做什么。因为无论做什么,落在有心之人的眼中,可能都会被曲解。

    “这事我知道了,多谢你提醒。”

    谢舜宁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再继续多说,起身告辞。

    等谢舜宁走后,她不无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影娘那孩子千好万好,唯出身不高是事实,也不可能更改。”

    方嬷嬷道:“夫人,尽人事,听天命,你为了给影姑娘长脸,让她帮着管账。想着若是郡主知道影姑娘还有此才能,也能高看一眼。”

    “郡主心胸之广,我是知道的。但在世人看来,影娘的身份实在是……”

    正说着,下人来报,说是林重影来了。

    主仆二人相视一眼,皆知林重影是为了什么事而来。

    而此时的林重影,与往府外走的谢舜宁碰上。快要错身而过时,两人齐齐停下见礼,瞧着客气疏离。

    谢舜宁对她的感觉很复杂,一个上辈子从未见过的人,没想到这一世竟然如此的打眼,竟然还入了大堂兄的眼。

    大堂兄注定位极人臣,他的妻子理应出身高门赫赫不凡。哪怕这个影表妹再是有几分聪慧,也不配站在大堂兄身边。

    “影表妹,可否听我一言?”

    “三表姐有话,但说无妨。”

    “今日之事,我全程看在眼里,不得不说,你处理的还算得当。”谢舜宁不讨厌她,说话也直,“但有一事不妥,你可知晓?”

    她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谢舜宁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但目光中没有轻蔑轻视之色,“或许是以前没人教过你,所以你很多规矩都不太清楚。姑娘家到了议亲之龄,言行应该更加谨慎,莫说是表兄弟,便是亲兄弟也当避讳些。”

    “三表姐所言极是,我日后定当注意。”

    这话虽不好听,却也中肯。

    “影表妹是聪慧之人,当知我是何意。今日大堂兄对你维护,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怕是会招来一些口舌是非。”

    “三表姐的意思是我明白,只是这话,你为何不同大表哥说去?”

    谢舜宁愣了一下,皱着眉看向林重影。

    林重影的眼睛清澈无波,如静止的湖水,映着山川日月,幻化出五光十色的美。仅是这一双眸子,已然美不胜收,更遑论绝色的容颜。

    这般倾城之色,饶是谢舜宁多活了一世,近看之下仍然大受冲击。

    “影表妹当知自己是什么容貌,不说你是有意,只要你不拒绝,我想应该不会有男子能抗拒得了。”

    上辈子冷清冷性,位至相位却孑然一人的大堂兄都未能幸免,谢舜宁想不出这世间还有哪个男子能免俗。

    林重影心下叹气,道:“三表姐怎知我没有拒绝?”

    “你……”

    “三表姐,我知道你是为大表哥好,可我觉得有些事你应该问问大表哥,他是否愿意接受你的好。或者你去劝劝他,让他接受你的用心良苦。”

    “这些话我会和大哥说,但你……”

    “三表姐,说来或许你不信,不管是哪个表哥,我都只想安安分分做个表妹。”

    林重影看了一眼天色,日头已沉,寒气更甚。这会儿的工夫,她觉得手脚都开始发凉,已然有些站不住。

    她搓了搓手,吹了一口热气。

    热气来得快,散得也快,还不等指尖缓过来,重又被寒气冰住。

    忽然她闻到熟悉的冷冽气息,下意识转头望去时只感觉身上一暖,带着体温的深紫色大氅披在她身上,长度将她完全包住。

    “大哥。”谢舜宁喃喃着。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如玉,也不过是眼前的一对璧人。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觉得若论长相,也唯有这位影表妹才堪与大堂兄相配。

    谢玄睨她一眼,淡淡地道:“她说的没错,你应该来问我。”

    很显然,他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大哥,我…我是为你好。你是谢家未来的家主,陛下对你十分看重,你代表不仅是谢家,还是汝定王府,万不能行差踏错半步,招来世人的非议。”

    “男婚女嫁而已,只要家世清白,何来的非议?”

    男婚女嫁?

    不是纳妾纳色吗?

    林重影如是想着,面上不显。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舜宁自然不会半途而废。她本就是要么不说,要么直言不讳的人,当下道:“大哥你自小天资过人,人人知而赞之。你六岁成诗,九岁便能问倒祖父,十二岁面圣献策,被授学士之位,十八会试榜首,被陛下钦点为状元。放眼天下,有几人能与你匹敌。

    你身边之人,不论出身学识,理应同样不凡。你若与影表妹…传扬出去,世人该如何说你?他们会说你不过也是凡夫俗子,为美色所迷,不管不顾,你的名声将会毁于一旦,你真的要这样吗?”

    林重影听着都觉得她说的极有道理,像谢玄这样的人,还真是应该配个公主。她重活一世,心心念念为自己的兄长打算,不可谓不用心。

    她也确实认为,普天之下除了端阳公主,恐怕再无人能配得上自己的大堂兄。上辈子大堂兄一直未娶,而端阳公主也未嫁。

    那样的痴情,那样的等待,让人为之动容。

    而这位影表妹呢?

    且不说出身低,还有林家和谢家的那些旧事。倘若日后被人知晓,必会受人诟病,到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大堂兄娶了一位差点给自己堂弟做妾的女子。

    “影表妹,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你聪慧过人,也通晓事理,我相信你必有良配,但那人不是大哥。”

    “谁说不能是我?”谢玄的大掌,不知何时将林重影的手包住。少女纤细的手指冰凉,使得他眉头一皱。

    这时一小团白影不知从哪里飞过来,落在谢玄的肩头,“大哥来了。”

    它转动着绿豆般的眼睛,歪着脑袋看林重影,“大嫂,大嫂。”

    谢舜宁听到它叫林重影为大嫂,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

    “大哥,你们……”

    谢及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小脸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热的,瞧着红扑扑的,“大哥,影姐姐,你们来了!咦,三姐姐也在。”

    谢舜宁指着一点红,问:“小七,这鸟儿怎地胡言乱语?”

    “它没有胡说啊。”谢及人小鬼大,上次一点红叫影姐姐大嫂,大哥一点也没生气,他就知道大哥是什么意思。“大哥,你说,一点红有没有胡言乱语?”

    谢玄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它没有胡说。”

    一点红许是知道在说它,跟着附和,“没有胡说,没有胡说。”

    这下不止谢舜宁难以置信,林重影亦是如此。

    林重影下意识去看谢玄,谢玄却像是故意般不看她。

    她心里嘀咕起来,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哪怕再是受宠的妾,也万万当不起大嫂二字,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正思忖着,听到谢玄对谢舜宁道:“我此生非她不娶,她日后也会是你的大嫂。今日之事,我希望不会再有。”

    第77章 第 77 章 “你给本官好好记住,她……

    谢舜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前这满目柔情的男子真的是她那冷情冷情,年过而立却无心婚娶的大堂兄吗?

    这一世为何如此不同?

    她震惊狐疑的目光,看向林重影。

    林重影比她还意外, 如水的眼睛疑惑地望着谢玄。

    谢玄的视线终于转过来, 原本清冷的眸中似是洒下一片落英, 霜雪之气犹未散,红的粉的覆在其上。与生俱来的淡然中, 不知何时滋生出无尽的柔情, 仿佛是雪地忽地长出了妖艳的红梅, 如火如歌。

    这火映红了林重影的眼, 这歌唤醒了她的心。

    “大哥,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谢舜宁的话, 打破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汇。“影表妹的那些事, 终将会是成为别人诟病你的把柄……”

    “宁儿。”谢玄打断她, 语气极淡, “你方才说为我好,那你可知我如何才是好?无上的荣光还是滔天的权势?”

    “至少不能让世人非议你。”

    大堂兄本该受世人景仰,天纵英才朝中肱骨,清心雅正步步青云。若真是与这位影表妹扯在一起,必会被人唾弃。

    思及此,谢舜宁大急,也顾不上林重影还在,越发言语直接, “大哥,两姓结亲,结的是秦晋之好。影表妹当不起你这样的爱重,你越是抬举她, 反倒越是让人指责于她,她承受不住的。”

    “我爱重她,她自然承受得住。”

    “大哥!”

    “宁儿,我不知你所想,但你说你是为我好,想来心里也有我这个兄长。”谢玄的眼神冷中泛着幽光,仿佛能识破人心。

    谢舜宁心头一紧,她怎么忘了呢。

    以大堂兄之聪慧,岂能看不出她的不对劲。她虽肯定自己的经历不可能有人猜得到,但依然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大哥,我真是为你好。”

    “我心欢喜,便是好。反之,则是坏。”

    “大哥……”谢舜宁喃喃着,像是满腔热情遇上当头一棒,瞬间清醒过来。

    上辈子大堂兄一直未娶,永远清冷如谪仙,不染人间半分烟火气。那样的他,应该心中并无多少欢喜吧。

    而如今的他,像是神子落入凡尘,有了世俗男子才有神色。那眼中含着的柔情,想来定然是满心愉悦吧。

    她在做什么?

    明明想为大堂兄做些什么,不愿他像上辈子那般孑然一身,却在明知他心悦影表妹时,还想着拆散他们。

    “大哥,对不起。”

    她错了。

    谢玄朝她颔首,道:“天黑路滑,你路上小心些。”

    这是送客的意思。

    她行礼,告退时深深地看了林重影一眼。

    林重影挺好奇的,她如此反应,难道谢玄上辈子娶的人端阳公主?

    四目相对,谢玄的大掌还包裹着她的手。极尽的距离中,她甚至可以看清对方眼睛里的自己,被包容着,被接纳着,完完全全地占据着。

    他们此时竟全都忘了,中间还有一人。

    谢及仰着头,巴巴地看着他们,一时看看自己的大哥,一时又看看自己最喜欢的影姐姐,见他们一直看着对方,好半天都不说话,很是纳闷不解。

    “大哥……”

    他刚想开口说什么,立马被不知何时过来的卫今捂着嘴抱走。一点红见自己的主人走了,也跟着振翅飞去。

    天色渐暗,府里各处的灯笼陆续亮起。橘黄的灯火照着夜色中的寒气,朦胧如淡薄的烟雾,沁凉却极美。

    林重影环顾四周,一时竟有些恍惚。卫今和谢及早已走远,根儿也不知躲去哪里,仿若这天地之间,仅剩她和谢玄。

    “大表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君子一诺,自不会有假。”

    “你不是说我贪得无厌吗?为何还会依我?”

    “我只是不想再为难自己。”

    山不来就我,那我便去就山。适我愿兮,顽石应语,他既然已经动了心,入了骨,那么又何必执着谁先低头?

    谢玄沉着眉眼,贪婪而又克制,轻轻揽着林重影的肩。

    林重影仰着玉色的小脸,盈盈回望。

    所求如了愿,她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多开心。因为认真说起来,什么妻啊妾的,原本也不是她的意思,她从头到尾都是被动接受。

    然而她会装,装欢喜,装羞涩。

    谢玄目光越发沉得厉害,因为他看出了她的虚情假意。

    生平第一次,他体会到什么叫做求而不得。

    罢了。

    慢慢来吧。

    *

    林重影见到陆氏后,将酒楼发生的事一一告之。

    陆氏对她的处理方式也给予夸奖,夸她应对得当。她自是谦虚一番,接着说起酒楼的账目,将自己整理出来的账册交上。

    她此番前来一是为这事,还有就是关于酒楼的记账方式。

    酒楼事杂物杂,账目也杂,她有心改善一二,做了一份合乎当下情形的表格,也一并交给陆氏。

    陆氏是生意人,有着生意人的敏锐,看完之后很是欢喜,直说日后有了这表格,再查账时必能事半功倍,还说要在其它铺子也用此法。

    两人就着表格商议了半个时辰,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

    她被顺理成章地留饭,一同用饭的人有谢清阳和谢玄父子,还有陆氏和谢及母子。谢及人小鬼大,非让她和谢玄坐在一起。

    谢玄一落座,谢清阳和陆氏立马对视一眼。

    陆氏道:“影娘,也不知这些菜合不合你的口味?若有不合的,或是喜欢的,你都可以指出来,我让人记下来。”

    “大表舅母,我不挑的,我什么都吃。”

    林重影这话倒是不假,她确实不怎么挑食。何况世家大户都有上好的厨子,做出来的菜味道都不错,也无从挑起。

    本是一句寻常的话,却让陆氏感慨心疼,“你这孩子…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以后都好了。”

    她心知陆氏误会,但也不能解释什么。

    一顿吃下来,气氛很是融洽。

    用完饭后,时辰已经不早,她不好再久留。

    告辞了谢清阳和陆氏,谢玄送她出门,且一直将她送上马车。

    她解下大大氅,掀开车帘子还给谢玄。谢玄见之,眸色微微一变,迟疑一会儿后,伸手将大氅接过。

    大氅沾染了女子的体温与幽香,盈满了他的手。等到马车远去,他才俯首深嗅,好半天才披在自己身上。

    不远处的角落里,猫缩着一个人。

    那人等谢玄进了府,等谢府的大门着,这才现身。

    一路溜着边跑,去追林重影的马车。亲眼看到马车停在林宅后,扯了附近的人询问打听,然后去禀报自己的主子。

    他到了晋西伯府的后门,伸手敲了三下,门从里面打开,开门的门房一看到他,忙说世子爷正等着他。他闪身进去,又是一路小跑,到了一处院子。院内丫环好几人,个顶个的模样不差。屋子里传来女子的嬉语声,间或还有赵世子得意的笑声。

    赵世子打眼看到他,摆手让人全出去。

    所有的妾室下人都退下后,他赶紧上前禀报,将自己所见所听之事说了一遍。

    “你是说那姑娘不是谢家的,也不是陆家的,而是我姑母过继出去的那个庶女?”

    “回世子爷,正是。小的一路跟着她回了林宅,还找人问过了,她确实是姑奶奶过继出去的那个庶女。”

    “上回她来伯府,我听人说很是貌美,还不以为然,却不想竟是真的。早知如此,那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去吃酒。”

    赵世子一拍桌子,因为力道没控制好震得手都疼,咧着嘴搓了搓,满脸的遗憾和扼腕之意,一连说了好几声可惜。

    这几声可惜一是上回自己不在家中,无缘得见那美人儿。二是那美人儿居然不是谢家的姑娘,也不是陆家的姑娘。

    但可惜之后,又觉得事情要容易许多。当下将翘着的二郎腿一收,急匆匆地就去找自己的姑母赵氏。

    赵氏正和林有仪关着门说话,母女俩皆是面色不太好的样子。原因无他,自然是桓国公府那边没了下文。

    “娘,这可如何是好?宁妹妹必然是故意的,若不然好巧不巧的她怎么也破了相。他们两家本就有意结亲,如此一来,我哪里还有机会。”

    “事情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如何。”赵氏阴沉着脸,眉眼间全是狠厉之色。

    当年冯尚书有意招夫君为婿,只待夫君金榜提名立马结亲。那样八字板上钉钉的事,还不是被她给抢了过来。

    只是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挑了一个前程无量的男子,却不想成亲之后夫君性情大变。好在婆母看重她,将林家所有的产业交给她打量。

    这些年,凭着她汉阳林氏当家主母的身份,她一能顾得了娘家,二能体面风光,至于夫君……

    “姑母!”

    赵世子一进院子,就喊起来。

    听到他的声音,赵氏眉眼立马舒展。

    “是骐哥儿,快请进来。”

    赵世子间名一个骐字,赵骐一进来,多余的眼神都没给林有仪一个,直接问赵氏,“姑母,你那个过继出去的庶女是不是住在城西的林宅?”

    赵氏一听他问的是林重影,眉头立马皱起,“那等子低贱的人,骐哥儿你问她作甚?”

    “姑母,今日侄儿在天香楼遇到她。我听天香楼的掌柜称呼她为小东家,还当她是谢家或是陆家的姑娘,没想到她竟然是我那素未谋面的表妹。表哥表妹,合该是一对才是,姑母,您可有法子成全侄儿这一片痴情?”

    他说的是成全他的一片痴情,而不是求娶。

    晋西伯府一向以勋贵自居,他自小受赵老夫人和赵夫人的耳濡目染,对自己的身份很是得意。莫说是姑母的庶女,便是姑母的亲生女儿,他也是看不上的。

    “骐哥儿,此事……”

    “姑母,您最疼侄儿,您真的忍心见侄儿饱受相思之苦吗?”

    赵氏自是不忍心的,她向来最疼这个侄子。

    “母亲,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她就算是过继给了别人,您永远都是她的嫡母,您若是病了,她理当前来侍疾。”

    林有仪这话一出,赵骐喜出望外。

    “还是仪表妹聪明。”

    这个表妹以前他就不怎么喜欢,长相也不算多好,明明只是个举人之女,心气却是极高,还瞧不上他。如今破了相,越发的不能看。

    不过若能帮他成就好事,他倒是愿意给几分好脸。

    他朝林有仪咧嘴一笑,目光落在林有仪那露出来的疤上,见那疤的颜色比前几日又深了几分,眼神中闪过一抹嫌弃之色。

    自从破相后,林有仪对这样的眼神最是敏感,心头大恨。这种恨她自然而然地迁怒到林重影身上,想着那小贱人若是入了赵家为妾,她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几人商量后,赵氏很快派人去林家送信,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嫡母病了,庶女理应前去侍疾。

    林重影压根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该吃吃该睡睡。

    赵家几人伸着脖子等了一天,赵骐为此还破天荒的没有出去寻欢作乐,从早上到日落,也没见她的身影。

    赵骐很是心急,给赵氏施压。

    赵氏又派人去传信,报信之人受林有仪之意,倒是打起了感情牌。什么这一病方知以前多有对不住,对她这个庶女亏欠思念之类的云云。

    她不为所动,打定主意不去。

    大顾氏心有顾虑,怕此事一旦传出去,坏了女儿的名声,于是夜里也装起病来。为保戏真,还请了大夫上门。

    这消息传到赵氏耳中,气得脸都歪了。

    赵骐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姑母还真如祖母所说是个不中用的,身为嫡母连个庶女都拿捏不住,简直是个废物。

    “姑母当真让人失望,这么小事都办不好。你们母女住我们伯府的,吃我们伯府的,用我们伯府的,没想到如此无用。”

    “表哥,你说什么?我们吃的用的是伯府的?分明是你们……”

    “仪姐儿,你这是什么意思?”赵老夫人进来,耷着嘴角不悦地看向赵氏,“莹娘,这就是你教的好女儿!”

    赵氏瞬间变脸,惶恐而讨好,“母亲,是我不好,我没教好仪儿。您别生气,我等会定然好好说她。”

    林有仪就知道,一旦遇到外祖母,母亲就什么都不顾了,包括她这个女儿。

    她看着赵老夫人身边珠翠满头,一脸富贵张扬的赵菁,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这表姐昨日去别府赴花宴,居然不带她。

    “外祖母,方才表哥说我们吃伯府的,用伯府的,我……”

    “你们住在伯府,吃用不是伯府的,是谁的?”赵老夫人越发耷拉着脸,一个眼神过去,赵氏立马跟着附和,反过来训斥自己的女儿。

    “仪儿,你浑说什么。这里是伯府,我们吃的用的当然是伯府的。”

    赵骐满脑子都是那没到手的美人儿,哪里愿意听府里的女人掰扯这些吃的用的,反正不管吃用是谁的,谁也不会短了他。

    他袖子一拂,虚虚地向赵老夫人拱手行礼,说自己还有事要出门。

    赵老夫人在他身后提醒着,让他多带些银子早些回家之类的话,他颇有几分不耐烦地应着,带着随从出了伯府。

    “世子,我们是不是要去……”他的随从狗腿地斜着眼睛,再吐出两个字,“林府?”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得意洋洋地道:“我那表妹的母亲病了,算起来也是我的长辈,于情于理我也该上门去探望才是。”

    美人表妹不来见他,那他就去找上门去。

    为了装得像那么回事,他还特意备了一些礼。到了林宅门口,命那随从前去敲门。林家的下人将门打开一条缝,问明他的身份后,“嘭”地一声把门关上。

    他吃了个闭门羹,别提有多恼火。

    “我是伯府的世子,是你家姑娘嫡亲的表哥,你们这些不长眼的奴才,如此的怠慢贵客,难道不怕你家姑娘怪罪吗?”

    宅子里传来一声啐,根儿叉着腰在骂,“哪里来的腌臜玩意儿,也配当我家姑娘的表哥。我家姑娘的表哥,那可是堂堂的谢少师,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的。你是个什么东西,算什么贵客,我呸!”

    赵骐一听,越发恼火。

    他可是伯府世子爷,拉下脸面来示好,那美人表妹居然还敢嫌弃。

    蓦地,他感觉有杀气逼近。

    猛然一回头,吓得魂飞魄散。

    “谢……呜……”他连声都没发出来,就被人捂着嘴拖进一条死胡同。

    卫今将他和那随从扔到一起,摩拳擦掌地活动了一下手脚。

    “郎君,这两个不长眼的还敢滋扰影姑娘,你看是割了他们的舌头,还是挑了他们的脚筋?”

    赵骐惊恐不已,仰头望着那明明秀拔琼枝,却偏偏骨重神寒的男子,思及坊间听来的关于谢玄的传言,不由得瑟瑟发抖。

    有人说这位谢少师最是表相惑人,生着芝兰玉树的矜贵模样,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上任第一年奉旨出京剿匪,独自一人上山,下山时血染白衣,手提匪首头颅,凶煞腾腾如修罗再世。

    “谢少师饶命,我…我什么没做……”

    “赵世子放心,本官不会对你做什么。”

    谢玄这话一出,赵骐忐忑的心顿时安了不少。

    也对。

    他可是伯府的世子,谢少师再是位高势大,受陛下器重,也不可能在天子脚下对勋贵子弟出手。

    “那…那我可以走了吗?”

    谢玄不置可否,既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那随从见状,大着胆子去扶赵骐,主仆二人堪堪摇摇欲坠地起身,即被卫今一脚踢去,瞬间齐齐栽倒在地。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卫今手脚并用拳拳到肉,直揍得他们哭爹喊娘。

    “谢少师,你不是说你不会……”赵骐努力睁开被打肿的眼睛,还没说话又被卫今一拳挥倒。他脸朝地趴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本官动手了吗?”

    “…没。”他吐出这个字的同时,还吐出一颗被打落的牙齿。“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再打下去,他怕是连命都要没了。

    他仰头看着谢玄,忽然觉得与之相比,自己好比是地上的一坨烂泥。

    “谢少师,我再也不敢来找表妹了……

    谢玄垂着眸,睥睨着,一字一字地对他说,“你给本官好好记住,她的表哥,姓谢。”

    第78章 第 78 章 她美目低垂时,谢玄的目……

    *

    赵家这些年银钱充足, 府中一应用度皆是奢侈。赵老夫人最喜彰显家庭兴旺热闹,每日里的晚膳都要儿孙同乐。

    流水的菜传上桌,热的凉的荤的素的,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 还有暖房里种的, 但凡是世家高门能吃得到的东西,伯府绝不落于人后。

    她端坐正中, 位于身后服侍她的人是赵氏。

    赵氏在她面前, 最是乖巧听话的女儿。她神情间全是满意之色, 望着济济一堂的儿孙们很是欣慰。

    “母亲, 菜都要凉了,您身子要紧, 要不先用一些?”赵氏小声道。

    她眉头一皱, “骐哥儿最是孝顺, 平日里无论多忙, 这顿晚饭都要来陪我一起用。且再等等,应是被什么要事耽搁了。”

    赵骐无官无职,哪里来的要事?

    偏她会给孙子遮脸,这样的虚伪的话张口就来。

    赵家上下无人觉得不妥,每个人脸上都是富足惬意。妯娌们谈论着先前的牌局,姑娘们相互攀比着首饰衣裳,儿郎们则在商量着明日玩些什么。

    灯火熏黄,酒肉飘香, 一派的其乐融融。

    “老夫人,不好了,世子爷被人打了!”

    下人的惊叫声,打破了这一室的富贵融洽。赵老夫人猛地站起, 扶着赵氏的手急急往外走,打眼看到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孙子,险些没晕过去。

    那随从强撑着痛,将事情删删减减地说了一遍。

    赵老夫人脸色一黑,忙不迭地让人把赵骐扶进屋,又迭声命人去请大夫后,转手就给了赵氏一个耳光。

    赵氏被打得脑袋“嗡嗡”作响,捂着自己的脸半天回不过神来。“母亲,我……”

    “你别叫我母亲!”赵老夫人怒不可遏地指着她,“如果不是你治家不当,养出那样不知廉耻的庶女,骐哥儿怎么会被人欺负这样。”

    赵夫人见儿子被人打成这样,自是哭天抢地的,“我的骐儿,你这是要心疼死为娘啊。疼不疼啊……那个小谢大人,下手也太没有轻重了。他把骐儿打成这样,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晋西伯皱着眉,既心疼儿子,又不敢得罪人。

    论爵位,伯府和王府根本不是一个级别,论官职,他更是连谢玄的衣角都够不上。

    大昭自开国初始,勋爵不少,不管什么样的无才无能之辈,也能凭着祖上的功勋或是钱财谋个闲散的官职,说出去面上也有些光彩。

    赵家近些年来不缺银钱,他几年前给自己谋了个城门给事郎的职位,平日里点个卯什么的,也不当什么实权,一年里头除去宫宴大赏,他面圣的机会都没几个,哪里敢和身为天子近臣的少师相抗衡。

    “骐儿这事也有不对之处,谢少师没有声张,想来也是给我们伯府留了几分薄面,我看这事不如就算了吧,让骐儿好好养伤才是正理,母亲,您说呢?”

    赵老夫人在府里确实很是威风,说话是伯府如何如何,言语间尽是骄傲自得。但她也不是个傻的,知道什么人不能得罪,招惹谢家的事,她是想都不敢想。只是一看到宝贝孙子的惨状,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蓦地,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对赵氏道:“莹娘,你是赵家女儿,骐儿是你嫡亲的侄子。你当姑母的,总不能着他因为你那庶女,白白遭这份罪吧?”

    “母亲放心,这事我绝对不依,明日一早我就去林家,我倒要看看我这个嫡母,还能不能管教一个庶女?”

    “我知道你最是懂事,事事都为家里着想。你也当切记,伯府好了,你才能好,丈夫儿女皆靠不住,你的兄长侄子才是你最大的靠山。”

    “是啊,大妹妹,母亲说的对。你看你来京中这些时日了,绍哥儿可有来看过你?还有妹夫,对你们母女俩可谓是不闻不问。”赵夫人抹着眼泪,似是在心疼赵氏和林有仪,“仪儿议亲这么大的事,都是我们赵家忙上忙下,他们父子二人连过问都不曾。骐儿想着给你长脸,自己备了礼去林家看望,没想到却惹来这样的祸事,你可不能不管啊。”

    婆媳二人一唱一和的,赵氏听得是血气上冲,当下表态自己必定会管这事,且明天就给家里一个交待。

    她的再三保证,让赵老夫人很满意。

    赵老夫人似是不经意般,道:“如果你婆母还在,这事倒也不难办。她出身怀远伯府,与太后娘娘是表姐妹,两人在闺中时感情极好。当年她每逢进京,太后娘娘都会召见。你是她的儿媳妇,太后娘娘看在和她的情分上,也会给你几分体面。”

    赵氏也不是个傻的,立马明白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意思。

    “母亲的意思是,让我这会儿去求见太后娘娘?”

    赵老夫人没有回答,其意思不言而喻。

    赵夫人忙道:“大妹妹,你可是骐儿嫡亲的姑姑啊。他伤成这样,你当姑姑的难道不想给他讨个公道吗?”

    赵氏被婆媳俩一前一后地用话相激,孝女的热血被激活,也不管林有仪拼命地扯着她的衣服,迫不及待地命人更衣,打算连夜进宫。

    赵家人的动作倒是快,等她换好衣服,马车也备好了。陪她前往是赵夫人,赵夫人是怕她临阵脱逃,故意跟来的。她赶鸭子上架,向宫人递上自己婆婆的旧物,说明自己的身份,再表达求见太后之意。

    那旧物是一块令牌,上面写着一个春字。宫人一见这令牌,火速派人去春晖宫禀报。不多会儿的工夫,有人将她请进去。

    她心中惊骇,很是受宠若惊。

    很多年前,她还在伯府当姑娘时也曾进过宫。不过那时伯府势微,她和母亲只能站在最后面,连太后娘娘长什么样子都没怎么看清,更遑论单独被召见。

    还未进春晖宫,宫门森森的荣华让她双腿发软。

    一进殿,但见殿中主座上坐着一位贵气逼人的老妇人,赶紧行大礼。

    荣太后应是正准备就寝,头上的珠翠已撤,衣着也是家常。先是将她好生打量了一番,然后命她平身。

    “你嫁去林家多年,哀家再未见过你,时隔多年你还是这般喜庆模样,不枉你婆母怜你惜你,做主替林家聘了你。”

    她一听这话,心头大喜。

    早年她因着一副喜庆的长相,委实讨了很多人的喜欢。

    “臣妇愚笨,当不得太后娘娘这样的夸赞。臣妇的婆婆在世时,没少提起太后娘娘,说起你们以前做姑娘时的一些趣事。”

    荣太后似是很兴趣,“哦”了一声,示意她往下讲。

    其实林老夫人在世时,不仅没有说过和太后娘娘做姑娘时的趣事,甚至鲜少提起太后娘娘,若不然赵氏也不会还要赵老夫人提醒,才想起进宫来找存在感。

    “臣妇的婆婆说,太后娘娘在闺中时就很有才气,不管是琴棋书画,样样皆是不俗。”

    荣太后闻言,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赵氏还当自己的马屁拍得好,暗自得意。

    “太后娘娘,臣妇的婆婆在世时常说,说您和她堪比嫡亲的姐妹。”

    “你婆婆说的没错,哀家同她确实堪比嫡亲的姐妹,所以哀家一见你啊,就跟见到自己孩子似的。你这孩子深夜前来,定是受了什么委屈,还不快和哀家好好说说。”

    赵氏一听这话,心里那叫一个惊喜。她方才都是胡诌的,万没想到太后娘娘和婆婆的感觉竟真如此要好。

    早知如此,仪姐儿的亲事又何至于如此艰难。她打定主意这次先解决侄子的事,下回再进宫为自己的女儿谋划。

    当下神色哀伤起来,将那随从说的话又删删减减一番,挑了尽利于赵骐的部分,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臣妇的侄子是个懂事的,为了替臣妇争脸面,主动去林家探望。哪成想林家拒不开门就算了,那谢少师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竟然把臣妇的侄子打得下不了床。太后娘娘,臣妇人微言轻,我们伯府也不及王府良多,臣妇怕其中有什么误会,特来求您做主。”

    “竟有此事?”荣太后皱着眉,“你方才说你那庶女生得十分貌美,谢少师不许你侄子唤其表妹,故而将他打了一顿?”

    “听起来应是如此,臣妇百思不得其解。臣妇那庶女貌美不假,但谢少师是什么身份,臣妇实在是想不到他会这么做。”赵氏说着,抹起眼泪来。“太后娘娘您是没瞧见,臣妇的侄子被打得没个人样儿,我们伯府好歹也是勋爵之家,谢少师这般不知轻重,实在是让人不安。”

    两排的鎏金灯架上,烛火簇簇,一如白昼。殿中金柱上雕刻着盘绕在一起的龙凤,龙尾凤头交缠着,高贵而霸气。

    她见荣太后好半天没说话,心里顿时忐忑起来,后背出了一身的薄汗。

    不知过了多久,荣太后缓缓朝她走来,亲自将她扶起。

    “这事哀家知道了,必会给你一个交待。”

    “臣妇谢太后娘娘。”她隐隐得意起来,暗道自己今日替侄子讨了公道,母亲定然欢喜。

    荣太后看着她,怅然道:“若是你婆婆还在,哀家也有个说话的人。她去世前一个月还给哀家来过信,说是下回来京中再看找哀家喝茶,谁知再无机会。”

    “太后娘娘,臣妇的婆婆一直都是念着您的,走的时候还念叨着对不住您,她要先走一步。”

    “她还说了什么?”

    赵氏绞了绞脑汁,拼命地想招,“她还说林家就交给臣妇了,相信在臣妇的打理下,林家必能如她所愿。”

    这话倒是不假,林老夫人确实说过。她故意提这么一句,本意是借由已故婆婆的口,让荣太后高看自己一眼。

    荣太后果然真她所想,顺着她的意,道:“你婆婆最是深谋远虑之人,想来她如今已经如愿了。”

    她以为这是夸赞,难免有些喜形于色。一心想着太后娘娘如此对她另眼相看,来日她若来求仪儿的婚事,必定也能如愿。

    因为沉浸在自己的憧憬喜悦中,她压根没看到荣太后眼底的冷意,以及让她跪安里那似有若无的讥笑。

    空旷的大殿,随着她的告退,显得越发的空荡。

    荣太后摆手示意所有的宫人退出去,只留下心腹北嬷嬷。

    “愚蠢而自以为是,真不枉裳娘挑中了她。”

    林老夫人姓宋,闺名裳娘。

    北嬷嬷身为荣太后的心腹,从先帝还是皇子时便已追随在侧,主仆之情远胜其他,也最是知道主子的事,不管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底的。

    “她也是胆大,竟然状告小谢大人,难道不怕得罪王府和谢家吗?”

    “蠢而不自知,有时候最顶用,她那位好母亲想来和裳娘一样,早就看出这一点。”荣太后望向外面的夜色,目光晦涩。“裳娘最是嘴严,应该什么都没和她说过。琴棋书画,呵,想当年哀家除了这张脸,什么都没有,何来的精通那些玩意儿。”

    她说着,眼神渐厉。

    而那个孩子……

    据说也有着惊人的美貌,还真是造化弄人。

    良久,深吸一口气,道:“去把陛下请来。”

    *

    夜色正浓时,熙元帝匆匆而来。

    他在春晖殿待了足有一个时辰方走,谁也不知荣太后和他说了什么,只知第二天早朝时,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狠狠地训斥了谢玄一通。

    天子神威不可测,雷霆雨露皆是风向。

    永安殿发生的事,如风一般迅速扩散,哪怕是没有资格上朝听圣人言的京官们,也很快悉知此事。

    林同州下值回家,满面忧色。

    大顾氏见之,忙问怎么回事。

    他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毕竟这种事不好瞒,哪怕是内宅妇人,迟早也会听说,何况还事关他们。

    之前在太学时,郭先生还问他是否要歇一两日,就是怕那些闲言碎语伤人。这才多大会儿时辰,已有人说三道四。

    “世人之言,众口铄金,往往知其一,而言其三。他们不知影儿性情,单是听到影儿容貌过人,一口断定她就是红颜祸水。”

    “这种事情真论起来,最后受伤的只有女子。玄儿向来行事稳妥,怎会明着将人打一顿?”大顾氏皱着眉,以她之见,谢玄不应该做事这么的不稳重。

    林同州也有些不解,重重叹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也不好不告诉影儿,但她是姑娘家,到底脸皮薄。夫人,你好生叮嘱她,让她这几日不要出门。”

    大顾氏一口应下,刚想说些什么,便看到林重影就站在门口。

    林重影来了有一会儿,他们所言也听得个七七八八,虽说心下觉得赵骐欠揍,谢玄揍得好,嘴上却是自责。

    “父亲,母亲,此事因我而起,我……”

    “玄儿!”大顾氏一眼看到来人,打断了她的话。

    她转身望去,冽冽的寒风鼓动着来人身上的大氅,如急欲振翼的苍鹰,神骏似疾风,正蓄势霆击,直指长空万里。

    谢玄的清冷依旧,皎如明月,眉宇间却有柔和温情。

    “大表哥。”她迎上去,“事情我都听说了,是我连累了你。”

    “我行我素,岂能诿过于人?”谢玄握住她的手,低眉而视。“旁人说我终是凡人身,色亦令智昏,却无人说我本性如此,可见有失偏颇。

    古来男子行事,为权为势为功名为利禄,也为美色。而一旦沾上美色,争权夺势失败,可以此为借口。名落孙山千金散去,也可说是美色误人,冠以红颜祸水四字,便可掩盖一切,何其可笑。”

    她未能料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但你此番被陛下训斥,确实是因为我。那赵骐来找我,我不愿见他,你代我出气,如何不是被我牵连。”

    谢玄握着她手的劲道紧了紧,眸中隐有笑意。

    “你倒是急不可待地为自己冠上红颜祸水的名头,可我却不愿。我宁愿世人说我色迷心窍,不堪为大用之材。”

    “色迷心窍和不堪大用,哪是什么好话?”

    谢家百年清名,汝定王府世代忠诚,他也不在意吗?

    林重影看着他,目光如水。

    凝雪赛霜的脸,在寒风中越显莹润似玉,其美若何,兰生空谷,恰似岁月无忧愁。然而盈盈水眸中愧意若隐若现,凭添几许忧色。

    他被惑之,用指腹摩挲着她的脸。

    这事是他有意为之,一是试探,二是昭告。

    试探已有结果,暂时不能明说。他想自己此举应该也让有些人看明白,她是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不管是谁想动她,也得过他这一关。

    但他的说辞却是毫不相干,他说的是,“我说了,并非是只为你,还为我自己。天家的家事,我一个臣子掺和进去,若有功,也是过。若无功,更是过,事情毫无进展,陛下早就想找我的不痛快了。我自己递过去的把柄,为他消气用。他此番斥责了我,我又能混些时日了。”

    “你…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谢家的下人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说他是何等的朝中栋梁之才,又说他是多么的正直清雅,却没想到在朝堂上也是根老油条。

    谢玄一点她的额头,凑近了些,“那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样的亲昵,让她有些不太自在,遂别过视线,道:“我听人说你是什么清风明月立朝堂,我想你应该是个以大局为重的人。”

    “朝堂之上尽是诡谲,哪里来的清风明月。若我真是清风明月,那风也必定是罡风,那明月也早已被云层掩盖。”

    这话也对。

    林重影心想着,既然不全是为她,那她也不必非要背这个黑锅。

    她美目低垂时,谢玄的目光随之一暗。

    他望向大盛宫的方向,眼底尽是晦涩。

    第79章 第 79 章 吴姨娘是延妃!

    *

    屋子里, 光线并不明亮。

    大顾氏和林同州不知在未明处站了多久,一个满眼含笑不时探头去望,另一个努力装出正经的样子, 时不时拉住自家夫人快要栽过去的身体。

    院中的一对璧人离得极近, 男人的大掌始终握着少女的手, 或是俯低说话,或是轻点少女的额头, 举手投足间尽显亲昵。

    “看到他们这样, 真好。”大顾氏感慨着。

    年轻时你侬我侬的甜蜜时光, 他们也曾有过。如今想来还如那八月的桂花般, 浓香馥郁经久不散。

    林同州轻轻一揽,她便顺势靠住。

    “郡主说, 这事玄儿做主即可, 我瞧着她对影儿印象不错, 想来对影儿也是有几分满意的。”

    “她很幸运, 和我一样。”林同州说。

    这个她,指的当然是林重影。

    “能娶到夫人,是我林某人三生有幸。”

    大顾氏闻言,面上泛起一抹春色。

    夫妻俩凝目而视,情意氤氲而生。

    不知过了多久,大顾氏笑意渐敛,眉宇间多了一抹愁色,叹了一口气道:“只是眼下玄儿被陛下训斥, 旁人说影儿是祸水,也不知郡主听了会不会多想?”

    “郡主明理,应是不会迁怒影儿。”

    “但愿如此。”大顾氏想到什么后,愁色变成怒色, “那个黑心烂肝的东西,她怎么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仗着林老夫人和太后娘娘的交情,居然靠黑状。”

    黑心烂肝的东西,指的当然是赵氏。

    而此时的林重影也提到了她,问谢玄,“我那嫡母如今攀上了太后娘娘,日后怕是少不了兴风作浪。”

    天威难测,更是无法抵抗。

    荣太后是陛下亲娘,以其身份之尊贵若想打压一人,或是想取一人性命轻而易举。哪怕是百年清流的谢家,也敌不住皇恩浩荡。

    谢玄焉能猜不到她在想什么,道:“跳梁小丑而已,不足为惧。”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你可别小看她。鸡毛被当了令箭,被射中的人不死也伤。大表哥,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的事你也别管了。”

    她说着,欲将自己的手抽回。

    谢玄不许,握着她手的力道又紧了几分,像是恨不得就这么握着,再也不分开。

    力道的悬殊,让她不得不放弃。

    她心下叹息着,“大表哥,天子一怒,横尸遍野,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以前的拉扯也好,算计也好,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哪怕是面对赵氏和林有仪的那些手段,说破了天也是内宅之斗,同王权朝堂之争相比,实属大巫见小巫。

    谢玄离得更近些,气息灼人,“我决定的事,必不会后悔。”

    哪怕这女人的身世危险,足可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林重影看着他,仿佛再次认识他。

    初见时他似画中人,皎如玉树。斥责自己和谢问背人私会不受于礼,其身正如松,神情冷淡,与眼前之人截然不同。

    这样了都不放弃,他……

    林重影的心里有个答案在沉沉浮浮,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复杂中隐约有些许的欢喜,但更多的还是五味杂陈。

    *

    翌日一早,赵氏登门。

    她是林重影原来的嫡母,当嫡母的亲自上门,身为庶女的林重影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不仅不能拒,还要客客气气请进来。

    林宅不算大,三进的宅子,住一家三口并不多的仆从自是够的,门厅正厅后厅三厅也是够用。

    但这样的宅子自是不能和伯府比,也同汉阳林家比不了。

    人最怕比,也最喜欢比,对此时的赵氏而言,对比较而得出的优势和优越感十分满意,白胖似面团的脸上不加掩饰地带出得色来。

    “这宅子也太小了,四丫头当真住得惯?”

    说的好像原主以前在林家住的很好似的。

    大门一关,林重影也不装什么恭敬乖顺的前庶女,小脸冷着,道:“母亲怕是不记得了,我在林家住的是什么破败地方,比这里不知差多少。”

    原主的记忆中,所住的小屋背阴潮湿,常年不见阳光。无外间里间,唯是一间偏房而已,甚至比不上林家有脸面的下人住的下人房。

    “林家再大,与我何干?而这里才是我的家,我住着很是舒坦。”

    “你这孩子说话当真是越发的不知所谓了,我们林家虽比不上谢家的儒园,却也是汉林数得上的大宅子,哪里是这等小宅子能比的。”赵氏说着,装作惋惜的样子,“罢了,你呀,就是个福薄的。”

    她是来显摆的,也是来炫耀的。眼瞅着大顾氏像个没事人般不招待她,连口茶水都不让人奉上,当下面团似的脸拉成了面条子。

    “媖表妹似是不欢迎我?这还真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乘凉的却半点不知感恩。我们林家好不容易养大的姑娘过继给了你,你好歹也给个笑模样啊。”

    大顾氏闻言,当成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可称为皮笑肉不笑。

    林重影见之,倒是笑出了声。

    母女俩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赵氏摆了阔,又奚落了人,这才直切正题,上上下下地将林重影一打量,仿佛是头一回见面般。

    “四丫头啊,我方才说你福薄,这话还真是一点不假。你说你啊,长了一张勾男人的脸,倒是让大郎对你着了迷。可是你这命啊,就是不好。他一与你扯上干系,便遭了陛下的训斥。你的存在,分明是有碍他的前途,你说经此一事,他还敢护着你吗?”

    原来是来挖苦她的。

    林重影又笑了。

    “你笑……”

    “啪”

    赵氏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林重影。而她带来的嬷嬷丫环,已被林家的下人制住,甚至还堵了嘴。

    她瞪着眼珠子,怒目而视,“你这个小贱人,你可是你的嫡母,你居然敢……”

    “啪”

    这次不是林重影扇的,而是大顾氏。

    大顾氏应是下了极大的力气,扇完之后抚着自己的手腕,目光中满是冰碴子,凉凉地睨着赵氏。

    “满口喷粪的腌臜东西,我家老爷可是太学的司丞,读的是圣贤书,管的是圣人的子弟,你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骂我的女儿是贱人,我看你才贱!”

    这话点出了太学,点出了太学的学生,其意在威震赵氏,因为太学里有林绍,林绍可是赵氏的亲儿子。

    果然,赵氏确实有所忌惮,很快又回过神来,“我儿拜在郭先生门下,你们敢动一下试试。我出身伯府,我婆母和太后娘娘是表姐妹,你们敢打我,我现在就进宫找太后娘娘做主!”

    谢玄被训斥一事,大大膨胀了她的自信心和底气。

    她将手放下,任由自己脸上的两个巴掌印子示于人前,先是指了指自己的脸,然后又指着林重影,“庶女不敬嫡母,任你长得再是花容月貌,也注定和你那下贱的姨娘一下,只配做妾!”

    这下她有防备,林重影打不了她。

    大顾氏突然哭起来,“老天爷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堂堂伯府的姑奶奶,竟然跑到别人家里来骂人。你骂我们母女也就算了,谁让我家影儿先本是你们林家的孩子呢。你骂我也可以,我毕竟占了你们家的便宜,白白得了你们家的孩子,但是你凭什么骂我家老爷是个阉货,我不活了!”

    门外早有偷听的好事之人,听到她这番话后,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暗道林司丞夫妻俩没有自己的孩子,原来真是林大人的问题。

    女人不能生孩子,已是抬不起头来,更何况是男子?

    只是这样的事,寻常人便是知道也不会当面说,也不会骂人家的当家人是阉货,那什么伯府的姑奶奶实在是太无理。

    等到赵氏出来,他们一见赵氏脸上的巴掌印,竟无一人觉得不应该,反而皆是在心里想着活该。

    林家的门半开着,有人探头去看,还能看到大顾氏被林重影扶着。一个伤心落泪,另一个也跟着哭。

    “影儿,我们母女受些委屈没什么,她竟然那么说你父亲…你父亲日后还如何见人?”

    赵氏气得心肝肺都在疼,当真是有苦说不出来,生生又吃了哑巴亏。她算是看出来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没说过那样的话!”

    “你没说过,难道是我胡编乱造的吗?”大顾氏哽咽着,一副羞愤又伤心的样子。

    依常理而言,自然是不会有人编造那种词来埋汰自己的男人。她拿捏住世人的心理,让所有人都认定这话就是赵氏说的。

    赵氏实在是气不过,也知解释不清,临上马车之前还撂狠话,“你们给我等着!”

    林宅的门一关,大顾氏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伤心,嘲弄之余又有几分担忧,对林重影道:“她如今攀上了太后娘娘,必是不会善罢甘休。朝中风云难测,此番玄儿被陛下训斥,多少人伺机而动,怕是还不算完。”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反之一人失势,则处处都是落井下石。谢家是清流一派,忠君护主不涉党争。但谢玄不止是谢家子,他还是汝定王的外孙。

    汝定王掌凤家军,守大昭疆土,军权在手威名赫赫,是众皇子最想拉拢之人,也是未拉拢者最为忌惮之人。

    王权之争往往牵涉极广,从前朝到后宅,从京里到京外,从文臣到武将,一旦风云突变,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事实正如她所料,大皇子巡关归京的第一份奏折,就是弹劾汝定王治军不严,纵容属下将士贪功冒进,伤及无辜百姓。

    这奏折一上疏,陛下雷霆大怒,将谢玄单独留下。据宫中流传出来的话,虽不知陛下和谢玄说了什么,但勤政殿内传出了争执声。

    如此一来,朝野上下无人不知谢玄这位天子近臣,被陛下接连训斥之事,连身在内宅的林重影都从林同州的言语中感觉到情势不容乐观。

    “朝中捧高踩低之人不少,那赵世子不知受何人指使,竟然大放厥词,说影儿正与他议亲,谁料玄儿看中影儿的美色,竟然想强行占去。”

    “这种鬼话也有人信!”大顾氏气得不行,见林重影神色平静,心里好受了些。“影儿,这事假的真不了,你如今是我们的女儿,你的亲事还轮不到别人做主。惹急了我,我去衙门告他们坏人名节!”

    “母亲,不可!”

    这样的风口浪尖上,若真去告了赵家,太后娘娘怎么想?

    赵家放出那样的风声,无非是败坏谢玄名声的同时,还借机恶心她,抑或者是逼她就范。她倒是不惧,也不怕恶心,但是谢玄呢?

    谢玄那样的人,原本名声清正,官途正盛,若因为花边之事而遭了天子厌弃,那她岂不成了谢家的罪人?

    她看向林同州,歉意道:“父亲,是女儿连累您了。”

    女子居于内宅,大不了关起来不听那些闲言碎语便是,然而林同州还在去太学当值,难免因为她被人说三道四,想不听都不行。

    她本就是半路认下来的女儿,与他们的父女母女情分皆是尚浅。如果因她而连累了他们,那也是她的罪过。

    林同州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不必担心我,为父我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多少人背后叫我阉货……”

    “老爷!”大顾氏嗔声唤他。

    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表情有些讪然,却不见丝毫愤怒与羞涩。

    林重影心下动容,不管他们一家三口是因为什么相认,这些日子以来他们的关心和维护做不了假。

    她“扑通”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

    大顾氏眼眶微红,赶紧扶她。

    林同州是男子,情绪自是没怎么外露,只是那突然握紧的拳头以及别开的视线,表明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申时许,汝定王府来人相请,说是陇阳郡主请林重影过去说话。

    “我家郡主正好得了一把轻弓,想着林姑娘对射箭感兴趣,特地派我来接林姑娘前去一试。”

    所有人心知肚明,所谓试弓的说辞,无非是个由头。

    大顾氏稍显担忧,却也知不能表露出来,“难为郡主想着我家影儿,这是影儿的福气。”

    又拉着林重影的手交待,“郡主抬举你,必是对你有所指教,你好好听着,莫要忘了郡主的良苦用心。”

    王府派来相请的人是落霞,上回在王府时,林重影就和她相处过,也算是认识。两人一人骑马而行,另一人坐轿。

    林重影掀开轿帘,望着她在马上的英姿,很是羡慕。

    她略一侧头,将这羡慕看在眼里。

    “林姑娘想学吗?”

    “想。”林重影毫不犹豫地回道。

    她笑了笑,道:“郎君骑射俱佳,王府无人能出其右。”

    林重影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羞涩一笑。

    进到王府后,她领着路,一路将人带到校场。

    打老远就看到那红衣墨发的女子,骑于马上英姿飒爽,回眸看来时眉眼英气逼人,又有明艳之姿。

    陇阳郡主下了马,将缰绳交给旁边的侯大人。

    林重影过来行礼时,她命人取来一物,道:“这弓是我为你打造的,你试试看顺不顺手?”

    这话当真是出人意料,林重影原本想着所谓的试弓应是个借口,万没想不仅真有弓,且还是专门为自己打造的。

    弓胎为桦木,弓身包金,精致而华美。

    弓一在手,当真是轻重合适。

    “试试吧?”她含笑说道。

    林重影也不扭捏,直接搭箭拉弓,来回试着弓的拉力,找到手感后将弓拉满瞄准,然后再将箭矢放出去。

    箭中靶上,虽不在靶心,却也不远。

    又试了几箭,无一箭脱靶。

    陇阳郡主的面容上始终带着笑意,等她射完十箭后,示意她同自己去喝杯茶。

    王府的屋子如宫殿,重檐斗拱雕花门楣,大气而恢宏。门口站着手持长枪的侍卫,铁甲森严威风凛凛。

    她被带去的不是上回的前院花厅,而是陇阳郡主的住处。

    入目所及,尽显武将之家的风范。墙上的画是有雪夜奔骑图,以及女子引弓图,案上摆是上品的刀和剑。

    一室的铮铮兵气,便是烧炭的四脚铜鼎上,雕刻的也是将士出征。满眼的武风中,唯有那映照着刀剑的灯台最是突兀。

    那灯玉莲花为托,明珠为芯,颇有几分眼熟。

    她多瞧了两眼,随后心尖一紧。

    这灯……她见过!

    曾经那个梦里,她梦到了吴姨娘,当时吴姨娘的手中拿着的就是这样的灯。

    “你喜欢这灯?”陇阳郡主见她盯着灯看,直接命人将灯取来。

    近看之下,玉莲灯更是精美。灯身应是整块玉雕而成,白脂玉中隐隐透着淡淡的粉,恰如莲花原本的颜色,莲心的明珠润泽无双,硕大无比,绝非寻常人所有。

    “这灯……”她一开口,立马意思到自己的唇舌有些发干,深吸一口气后,道:“这灯真好看。”

    陇阳郡主微微一笑,“再是好看,也是个赝品。”

    “赝品?那真品在何处?”

    “真品啊,自然是在宫里。”陇阳郡主以为她是见这灯太过精美,所以才略显失态,笑着示意她坐下说话。“当年先帝还在时,命人用整块的粉玉髓雕成莲花,又将雍国进贡之物明月珠置于其中为芯,赐名莲台明月。”

    “莲台明月?”林重影喃喃着。“当真是好名字。”

    “确实是好名字。”陇阳郡主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划过一丝怅然。“君王示宠,不尽钱财,引得怨声载道,却道是红颜祸水,当真是可笑至极。”

    “那这灯是先帝给什么人的赏赐吗?”

    陇阳郡主轻轻点头,问:“你可曾听过延妃之名?”

    林重影隐有预感,闻言掐着自己的掌心,内心有个声音在呐喊。

    难道……

    吴姨娘是延妃!

    第80章 第 80 章 谢玄怒极反笑,“你这是……

    延妃闺名颜明月, 恰合这莲台明月中的明月二字。陇阳郡主说到她名字时,神色中不掩怀念之色。

    林重影垂着眸,默念着她的名字。

    梦中的那个女子肤如凝脂, 美目盈泪, 那般不似凡人的倾城之姿, 如托莲花而生的明珠,确实无愧明月之名。

    谢玄说汉阳无人知晓吴姨娘的美貌, 原来吴姨娘真不是汉阳人。那么她是如何流落到汉阳, 又是如何被送进林家的?

    她的存在是林家的禁忌, 死前几乎不出门, 死后无人敢谈论。无论是林老夫人的态度,还是米嬷嬷的讳莫如深, 所有不能用常理来推之的地方, 而今都变得合理了。

    只是这样的合理, 却是更大的死局。

    “我听过她的一些事, 全都是不好的。”

    什么妖妃,什么祸水,尽是贬义之词。

    陇阳郡主面上的怅然淡去,泛起些许的冷意,“天家之祸,祸起萧墙,却让一个女子来背负骂名,当真是无耻至极。”

    “郡主心善, 不人云亦云。但世人不会这么想,女子的容貌太盛,引来了觊觎之人,招来了闲言碎语, 便会被骂祸水。旁人不知,我却是感同身受。”林重影忽地起身,朝她郑重行礼,“不管起因如何,此次之事都是我连累大表哥,郡主要打要骂我都受着。”

    “并非你之错,我为何打你骂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表哥被陛下训斥是真,被世人非议是真,他那般出类拔萃的人,因为我而被人说三道四,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林重影再次行礼。

    不管陇阳郡主心里有没有怪罪她,她不能含含糊糊,该有的态度一定要有。若是有可能,因为这件事而让对方极力反对谢玄和她在一起,也未偿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如此一来,倘若她的身世真是皇家最大的耻辱的污点,到时候想要她性命的人也不会迁怒他人。

    “人无完人,我看被人说几句没什么不好的。”陇阳郡主示意她坐下说话,眉眼间确实没有一丝责备之意。

    她再次坐回去,比之前坐的位置更少些。

    陇阳郡主见之,道:“圣心难测,伴君如伴虎,玄儿这辈子太顺,有些波折也是好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如何应对。来,你喝茶,小小年纪不必心思太重,也不必想太多。”

    这时侯大人进来,不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闻言微微一笑,对林重影道:“你今日有口福,府里刚来了个临安的厨子,等会你陪我一起用个膳。”

    林重影自是不好拒绝,乖巧应下。

    她半垂着眼,有意不看陇阳郡主和侯大人之间的互动。哪怕他们没有亲昵的举止,但那眉眼中的你来我往,分明是有情有意。

    众所周知,陇阳郡主和离之后并未再嫁,所以这位侯大人的身份颇有几分微妙。

    侯大人走后,她才抬眸,神情间无丝毫异色。

    陇阳郡主一直在观察她,见她如此这般,心下越发多了几分喜欢。

    女子与男子不同,男子可三妻四妾,可有相好,可有红颜知己,而女子却被要从守贞守节从一而终,哪怕是和离之身,也当谨守妇训。

    这孩子年纪不大,倒像是见怪不怪,也是难得。

    到了用饭时,除了她们外,在座的还有侯大人。侯大人同陇阳郡主坐得极近,不时给陇阳郡主夹菜端汤,宛若寻常夫妻。

    王府新来的厨子厨艺高超,临安菜烧得极好。

    这一顿吃下来时辰不长,原因无他,只因不管是陇阳郡主还是侯大人吃东西的速度都不慢,看着就是雷厉风行之作风。

    饭后,林重影告辞。

    送她出府的人还是落霞,一路上落霞向她介绍王府的布局与一些景致的由来,指了指东南角的地方,说谢玄就住在那里。

    陇阳郡主对她的态度让她清楚知道,王府对于她和谢玄的事是支持态度。若是今日之前,她必定喜出望外。

    然而此时此刻,她只有满心的惆怅。

    从桥上远眺,府中风景如画。

    水中的鱼儿们应是都沉到水底,水面上唯有风吹起的皱波,在冷阳下泛着细细的粼光,一层叠着一层,似是永远都不会平息。

    她曾以为原主的身世已经足够困顿,生母是外室,自己是父亲早年放浪形骸的证据和污点,不为林家所容。

    原主身死后,她代为存活于世间,好不容易费尽心机逃离林家,以为此后就算不是天高任鸟飞,也能安安稳稳过一生。谁能想到真相如此残酷,莫说是安安稳稳,便是活着都难。

    桥的那边,一行人朝她走来。丫环婆子家仆打扮的下人,拥簇着端庄贵气的少女,正是端阳公主。

    天家的姑娘,不管仪态还是气度,绝非常人可比。饶是努力向下兼容,以为平易近人,看人时高傲的神情骗不了人。

    她上前行礼,中规中矩。

    “当真是好巧,居然又遇到林姑娘了。”端阳公主言语亲和,仿佛与她有些交情般,又道:“上回与林姑娘一起喂鱼,本宫很是自在,正好今日又见,不知林姑娘可否赏脸陪本宫再喂一回鱼?”

    公主有请,她岂有推辞之理,只能应允。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上回喂鱼的地方,此处避着风,背靠雅致的亭子,前面临着泛着雾气的池水,间或还能看到水底一闪而过的鱼背。

    落霞的动作极快,不多时已奉上鱼食。

    鱼食一入水,水底的鱼儿像是瞬间得到信号般从四面八方游拢过来。一时之间红的白的黄的挤成一团,翻腾出一阵又一阵的水花。

    端阳公主看着那些鱼儿,道:“你看这些鱼儿,原本沉在水里悠闲自在,为了点吃食争成这样,却不争再是争得头破血流,把自己养得膘肥体壮,也终归是鱼,化不了龙。”

    化龙这两个字,莫说是林重影,就是她身后的那些宫人听着,也是齐齐心头一跳。君王才是龙,她借鱼说龙,必然不会是表面上的意思。

    林重影面色未变,喂鱼的动作也没停,更是没有看她一眼,说:“这池水是活水,且还引了热泉,能被养在此中的鱼儿,原本就是一种幸运。”

    生而富贵,衣食无忧,已远胜芸芸众生。

    “若说幸运,林姑娘何尝不是。外面都在传谢少师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给林姑娘出气,竟然不管不顾地拳打伯府世子。林姑娘这般容貌,旁人羡之慕之,才是真的幸运。”

    原来这位公主殿下此番还是为了谢玄。

    “生而有之的事,委实称得上幸运,不管是容貌还是出身,皆是个人之幸。臣女有此之幸,却也是福祸两依。世人的羡慕,无非是以为臣女可凭着这张脸不劳而获,换得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可又有几人在意臣女心中所养。正如这些鱼儿,野湖还是温泉,皆由不得它们。”

    端阳公主闻言,神情为之一黯。

    天家公主,生而尊贵,这样的出身何况不是人之大幸。世人以为金尊玉贵,又哪里知道那辉煌的大盛宫,好比是天下最华美的樊笼。一朝入笼,或是笼中所生,便再也挣脱不去,此一生或是争或是抢,总归是永无宁日。

    两人手中的鱼食快要喂完,聚拢而来的鱼儿却是越多,它们你沉我浮的,张着不知满足的嘴,挤挤攒攒好不热闹。

    她们的鱼食一喂完,几乎是须臾的工夫,鱼儿们四散而去,水面恢复平静的同时,再难觅它们的踪影。

    一朝繁华一场梦,那座高墙内的荣宠亦是如此。

    她看着旁边的人,一时竟有些恍惚。

    自记事起,她从不记得自己和谁在一起时能自在放松,更遑论与人交心。而这位林姑娘当真是有些古怪,上一次让她感到自在放松,这一次却让她不知不觉交心。

    明明长着一张让人嫉妒加恨的脸,还迷惑了自己选中的谢少师,她应该愤怒为难,但不知为何会如此。

    “林姑娘这次来见郡主,可是因为谢少师?”

    “自然是的。”林重影直视着她的目光,眼神清澈干净,一如镜湖。“此番谢家大表哥因臣女之故,行事失了些许分寸,臣女心中很是不安。他天纵英才,如高山之松,受人景仰,为君为民端正清明,委实不应该为了开在山脚的无名野花,而折腰损节。”

    她听到这话,怔了一怔。

    倘若换了旁人,引得谢少师如此行事,哪怕面上不安,心中应是无比欢喜的吧。

    “他这般为你,你不感动吗?”

    “臣女只有愧疚,但愿他松柏常青,一世高山仰止,不必在意野花野草的一岁一枯荣。”

    林重影说完,起身告辞。

    端阳公主又问:“本宫若是你,定当是要争一争的?”

    这位公主殿下是在试探她吧?

    林重影如是想着,回道:“争与不争,到头来都一样。这世间很多东西,从我们一生下来,或许就早已注定。”

    比如她的身世。

    哪怕她不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知她的来历必定不光彩,注定不被人所容,也注定有人想将她抹去。

    等到她人都走远了,端阳公主还一直望着她的背影。

    郑嬷嬷皱着眉头,道:“殿下,此女言语有物,应是颇有心机之人。如今谢少师已对她上心,倘若再留着她,恐怕……”

    端阳公主面色一厉,眼神冷了几分,半抬着下颔,目光睥睨而隐晦,“不可!”

    “殿下,您可不能心软。她那般容貌,若是再留着,指不定哪天谢少师会为了她,而一意孤行,到时候您怎么办?”

    “她说的没错,容貌也好,出身也罢,皆不是我们所能决定和选择。本宫听她说话,似是心性通透之人。”

    “纵然本性不坏,但实在是貌美非常,最终都是祸水。”

    祸水二字,听得端阳公主的脸色又冷了些,神情中更显凌厉,眉目都像是浸染了霜雪,说不出来的阴寒。

    “什么祸水?世人知道什么?他们流于表面,只看到女子的容貌,却无在意女子的品性。貌美之人难道就不会是心善之人吗?貌美之人难道会主动害人吗?何其的荒谬!”

    郑嬷嬷是她的心腹,一听她这话,便知她是动了怒气。暗恼自己一时嘴快,竟然忘了祸水这两字是自家主子的忌讳。

    当年皇后娘娘还在闺中,宫中内务出了大纰漏,竟是有人钻了采买的空子大兴中饱私囊之举,先帝得知后雷霆大怒,一怒之下将时任采买司司监的国丈下了大狱。

    听说先帝的旨意都拟好了,判王家流放抄家。若不是延妃娘娘一力相劝,劝说当彻查后再定罪,王家早就完了。

    后来事情查清楚,与国丈无关,皆是采买司的司丞欺上瞒下所为。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内里的缘由牵扯到先皇后吕氏。

    延妃娘娘对王家有救族之恩,此事皇后娘娘不止一次提过。

    “何为祸水?本宫只知她是我王家的福星。”

    这是皇后娘娘的原话。

    郑嬷嬷思及此,人已跪了下去,“奴婢该死,殿下息怒。”

    端阳公主虚扶她一把,道:“你也是关心则乱,替本宫着急罢了,本宫岂会怪你。方才那样的话,切莫再说,那林姑娘也是无辜。”

    她连声应着,自是不敢再说什么。

    这会儿的工夫,林重影已经出了王府。

    到了繁华热闹之处,她弃轿而行。

    为免不必要的麻烦,她蒙上一方面纱。循着街道的两边仔细地观察着来往的人,尤其是那些或是蹲着或是坐着的乞丐。

    市井的热闹声不绝于耳,伴随着各地的口音。不断从她身边经过的行人车马,如流水东去,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这座天子脚下的朝安城,多少繁华多少梦。皇权更替,一代一代,纵然不见刀光剑影,却有无数看不见的阴谋诡谲。

    今年是熙元十九年,而原主生在熙元三年。

    熙元三年的那个秋天,如今的陛下已登基三年,先帝也早化成了白骨,那么本该殉葬的延妃为何会流落到汉阳?原主的生身父亲又是谁?

    她沿着街边头,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又从那边的一头到另一头,来来回回好几次,并没有找到米嬷嬷。

    寒气逼人的风从爻湖的水面而来,带着明显的湿气,渗着行人的肤,透着行人的骨,一点点地将寒湿侵入每个人的四肢百骸。

    湖水未结冰,仍有画舫悠悠,不时传来婉转的琴曲。她一步步朝湖边走去,任由寒湿之气将自己笼罩。

    突然有人抓住她的胳膊,她一回头,对上的是谢玄幽沉忧色的眼睛。

    “湖边风大,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始终不远不近跟着的根儿赶紧过来,奉上她的斗篷。

    谢玄替她将斗篷披上,系好带子,微低的眉眼认真地看着她。

    她亦回望着,视线之中仅有眼前这张清雅俊美的脸,周遭的一切都已虚化。这一刻她想的是从前的种种,早知到头来一场空,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大表哥,我想回临安了。”

    “世人口舌从来不绝,今日说你,明日说他,过阵子就好了。”

    世人口舌之言当然可以不听,但悬在头顶上的刀很快要落下来。她一人之命,逃不掉也就逃不掉,没有必要连累其他人。

    谢家也好,父母也好,她都不想害他们。正如米嬷嬷所说,她要想活命,只能远离京城,所以她不得不离开。

    时到今日,她才知道米嬷嬷说的那句让她好好活着的话有多沉重,原来对于她而言,若能好好活着,保全这条命已是最大的可能。

    至于旁的,皆是奢求。

    “大表哥,我仔细想过,我们不合适。云泥之别,譬如霄壤,你若执意为之,最终只会害了你自己。你天资过人,出身清贵,前途璀璨,假以时日必能位极人臣。委实不必因为我这样的人,而沾染世俗的尘埃,背负不应该的骂名。”

    此前的她装模作样,扮可怜的同时还不忘算计,虚情假意信手拈来。如今她这般模样,反倒让谢玄的心不停地往下沉。

    她去王府之事,谢玄知道。

    端阳公主也去了王府的事,方才谢玄也得到消息。

    “可是端阳公主和你说了什么?”

    “端阳公主没说什么,我们不过是一起喂鱼罢了。”她仰着脸,明镜般的眼睛里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平静,“我看得出来,她是个不错的人。长相上等,出身高贵,性情也不错。她对你的心思,你应该知道,若是抛却尚主的种种掣肘,她倒是很好的选择。”

    谢玄怒极反笑,“你这是想将我推给别人?”

    他竟是不知这女人有多嫌弃自己,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思量的不是与他共同进退,而是第一时间丢下他。难道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徒劳吗?

    “若是不我同意呢?”

    林重影心下叹息。

    这人居然如此认真,可惜她当不起。

    “大表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救人于深渊,反堕于深渊,你身后还有谢家和王府,没有必要为了我而冒天下之大不韪。”

    谢玄闻言,眸色骤沉。

    他将她往怀里一带,气息微乱,“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