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P.41 到夜晚,我和你共享
“你很冷吗?”江昊问。
他捏了捏闻颜手, 继续往里摸,试探着把自己的手掌盖在闻颜小腹。
闻颜不是一个疏于锻炼的人,相反, 他的自律不仅仅体现在学习和工作中, 也体现在去健身房的频率上。
隔着一层睡衣, 江昊仍然能感受到闻颜腹肌的形状, 他的肌肉并没有那么硬, 反而很有韧劲。江昊一碰到,就不敢再随便动了。
“这样可以吗?”
“都行。”闻颜歪着脑袋靠在江昊肩膀上。
他从前一点也没有发现江昊的肩膀其实这么宽, 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是酒店里的沐浴露的味道, 闻颜自己身上也有。
“你胃经常都这样吗?”江昊问。
他说话的时候胸膛会微微震动,闻颜能感觉到。
“这两年其实好多了, 偶尔, 有药就没什么事, ”闻颜说着, 闭上眼, “我困。”
“你要是能睡着就睡吧。”江昊趁闻颜刚刚闭眼, 把自己手机掏出来,音量完全关闭,他打开了俄罗斯方块。
因为呼吸,闻颜的身体在很轻地起伏。他半个身子靠着江昊,大半的重量都压上来。
但江昊没有觉得他很重,他靠着床头,坐得很歪,起初在看手机,按着很窄的按键, 但渐渐的,他失误太多次,已经完全不可能超过之前的分数,江昊就玩得不那么认真了。
他的视线从屏幕移到闻颜脸上。
在很久之前,江昊对闻颜撒过一个谎。
其实他看到闻颜第一眼,就觉得他特别好看,好看到节目组来了那么多人,甚至还有很多是演员,也没有一个能超过他留给江昊的第一印象。
但是当闻颜问他为什么会看着他的时候,江昊下意识就想掩盖他的第一感觉,所以才和闻颜说是觉得他娇气。
江昊察觉到,他对闻颜有一种很特别的情感。他从来没有把他当成自己的资助人,也没有真的觉得他是自己的哥哥,说是朋友,但似乎也并不那么准确。
江昊找不到任何一个词语来为他在这段关系中的感觉做形容,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一个方向,但只要一仔细思考,又觉得这个方向是错的,他不能再想下去,于是压抑住了。
生命中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像闻颜这样的人,他是那么喜欢在他身边,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
闻颜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缓慢,他像是真的睡着了,江昊的心跳反而成了快的那一个。
因为乱七八糟的想法,他久久无法平静,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注视闻颜很久。
窗外下雨了,江昊回神时才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窗帘没有拉紧,雨珠斜打在玻璃上,留下道道水痕。
江昊按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竟然过去得这样快。他的手很慢很轻地从闻颜小腹上移开,摸索着碰了下他手背。
好在闻颜的手已经不冷了,变得和他一样滚烫,所以他也应该走了。
江昊用手臂托着闻颜的腰,靠近床的那一半身体往下倒。他的手肘先撑在柔软的枕头上,再扶着闻颜让他也躺下来。
因为这个动作,闻颜的头歪向窗户的那一侧,颈侧拉出一道线条,睡衣的领口也有些乱了。
江昊本来没有想帮他,他撑着手起身时,由于角度,瞥见了闻颜领口下的那片刺青。
原来闻颜真的有纹身,说是纹在锁骨,其实也没有那么准确。位置明明就要比锁骨还要往下,江昊只看见一片鸟的翅膀。从那么一角估计,这片刺青不会很大。那羽毛那么逼真,又那么有力量感,这一定不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鸟。
江昊抿抿唇,强迫自己收回视线,把被子往上拉,盖住了闻颜。
他起身走到窗边,把帘子也完全拉好了。
即使是这样,江昊还是不太敢走,他怕闻颜半夜被疼醒,没办法及时叫他,想要不自己就留在这个房间里。
但是要睡哪里呢?
其实床还剩了很大一半,因为闻颜刚才靠着江昊,所以躺下来的时候人基本上在床的边缘。
可是直接这样躺上去,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即使他们两个人都是男生,万一闻颜不喜欢和别人一张床……
江昊犹豫了很久,还是去自己房间把被子抱过来,在沙发上躺下了。
好在酒店的沙发并不小,也挺软的。
江昊把枕头垫在扶手的位置,因为沙发太窄,被子有很长一截落在地面,江昊试着拽了几次也没用,干脆不管了。
今天一半的时间都在路上,他们没做什么事情,但江昊还是觉得很累。
睡觉之前,他往床上看了一眼,闻颜自从躺下以后就没动过,应该是睡得很熟。江昊便放心地侧过脸,也闭上眼。
一觉醒来,房间内还是很暗。
江昊微微动了一下,脖子又酸又疼,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他只好僵住了。
这么缓了一会儿,江昊才坐起来。他一只手撑着颈侧,缓缓地给自己按摩。视线不由自主落向床,可上面只剩一卷被子,没有人。
现在几点了?
江昊打开手机一看,居然已经十点多。
因为平常上学的作息,即使是在假期他也很少睡到这么晚。
江昊一边起身,一边继续揉脖子,推开了房间门。
“你醒了?”
声音从阳台上传来。
雨似乎早就停了,窗外阳光很好,闻颜站在阳台上,手里夹着一根烟。
怎么就这么喜欢抽?
江昊走过去,问闻颜:“你胃怎么样了?”
“昨天晚上吃了药就没事了。”闻颜抽了一口,就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饿了没?洗漱完简单吃个早餐吧。”
江昊点点头,走去自己房间的卫生间洗脸刷牙。
他很快顶着一脸水出来,抽了一张餐厅的纸随手一擦。
餐桌上放着几分热腾腾的点心,都装在打包盒里,应该是刚刚才到的。
闻颜也没吃早餐,他坐下来,拿走一份肉片粥,舀着喝。
“你昨天怎么睡沙发了?”
“怕你半夜又胃疼。”江昊喝了口粥。
“床那么宽,你睡另外一半也醒啊,这么躺一晚上不难受吗?”
“还行。”
确实难受,但江昊多的也没说。
“晚上楚雾要来,他还有几个朋友,我们可能要去玩一会儿,你和我一起,行吗?”闻颜问。
他知道江昊不太喜欢和陌生人玩,怕他不习惯,所以先问一句。
没想到江昊答应得很快,说了个好字。
下午闻颜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他打了个电话,回来就问江昊:“怕水吗?”
江昊拿着一罐汽水在喝,他咽下一口,说:“还行。”
“那我们等会儿去冲浪?我给你找个教练。”
在冲浪前,闻颜先带江昊去逛街,给他们两个人都买了一身长袖长裤的泳衣。
“不穿上衣的话趴在板上会磨。”闻颜大概解释了句,就让老板把衣服都包起来。
傍晚光线没那么强了,闻颜才开着助帮他租好的车,带江昊去海边。
教练早早就在沙滩上等着了。闻颜把江昊带过去,和教练说:“他以前可能没怎么下过水。”
“会游泳吗?”教练问。
“会。”小时候跟着大人去水库里游过。
“会游泳就没什么事儿,我们就只在浅水区,你肯定能站起来的地方。”教练扬了扬下巴,闻颜和江昊各自抱着一块板走到海水里。
这个天气水一点也不凉,反而热乎乎的。
江昊能看出来闻颜肯定是会玩儿的,所以刚走进水里就和他说:“你自己去玩吧,别管我了。”
“没事儿,我看着你,等会儿再去。”
“等会儿去不也是去吗?”江昊赶他,“没关系,教练在,你去玩。”
冲浪对于新手来说并不简单,闻颜知道江昊可能还要学很久才能从板子上站起来。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那行,我等会儿过来。”
江昊一点头,转过身,认真听教练讲解。
滑雪、冲浪……这一类难度挺大的运动,闻颜都很喜欢。
他的闲暇时间从来就不多,一有完整的假期就爱往山上或者海边跑。回国以后因为工作刚刚上手,闻颜已经很久没有玩过了,正是心痒痒的时候。
夕阳下,海上的风景很美。站在冲浪板上,朝闻颜扑来的海水似乎也被染了颜色。
他享受这种驾驭海浪的感觉。回国后,好像什么事情都有些失控,唯独此时此刻这件事。
运动本来就让人神清气爽,海水和汗水夹杂着弄湿闻颜,他玩爽了,站在板子上,顺着水流往岸边漂。
江昊还在练习怎么从板子上站起来,闻颜走到旁边,和教练一起看着他。
他那会儿正好一个没站稳往水里栽,这里的水也就只到大腿的位置,江昊还是挣扎了两下,才站起来。
“你回来了?”他头冒出水面,用手狠狠刮了一把脸。
“学会了吗?”闻颜笑着问。
江昊也笑,他摇摇头:“太难了。”
“你进度已经算很不错了。”闻颜帮他扶着板子,他手一撑又趴上去。
闻颜站在江昊脑袋旁边,江昊脸一侧,对着他讲话:“是吗?我还是有点怕。”
运动消耗大,江昊两边脸都红红的,眼睛可能是被海水泡多了,也有点红。
“怕水啊?”
“往下掉的时候心里没底。”江昊抿抿唇,还想试试,闻颜抓了下他手腕:“算了,没底就不玩这个。”
江昊看着闻颜没动,他还是趴在板子上,随着海浪慢慢地漂。
“真的,不玩了,饿了没?我们去吃饭吧。”闻颜放轻声音,他这么一说,江昊就应了声好,从板子上下来了。
冲浪板教练帮他们带回去,两个人走到海边的露天淋浴。
海水含盐量高,泡完以后最好先冲个淡水澡。闻颜站在花洒下,抬手把上衣拽掉。
他看江昊还愣着,以为是他不习惯,就说:“先简单冲一下,回去再洗个热水澡。”
江昊就在闻颜旁边的一个花洒,他靠过去,直接帮他打开了淋浴。
冷水从头浇下来,江昊仍旧侧着脸。闻颜顺着他的目光,才发现他原来是在看自己身上的纹身。
“在看这个?”闻颜也打开自己的花洒,在胸口的纹身处点了下。
他的头发比江昊长一些,水一淋下来,湿漉漉的发丝往后贴,让闻颜的额头露出来。
“嗯。”江昊移开视线,也把湿得贴在身上的衣服摘下来,就那么拎在手里。
原来那真的不是一只普通的鸟,是鹰。
刺青上的线条并不密集,只是简单地勾勒出鹰振翅的形状,很有动态感。
江昊只看了一眼,就在心里记下那个图案的样子。
他闭上眼,用手搓了一把脸。
“以后要是有什么怕的,记得告诉我。”闻颜的声音隔着淋浴声传来。
“我还以为你会说,有什么怕的,就努力克服。”
“有必要吗?”闻颜笑了声,“怕什么就别做什么,又不是一定要做的事。”
闻颜很快简单冲完,他关掉淋浴,看见江昊还自己拎着衣服,用手碰了下他手背。江昊明白闻颜意思,手一松,把衣服给他了。
等江昊也冲好,他们背对落日往车边走。
湿掉的衣服闻颜装进塑料袋里扔到后座,他按了个按钮,车顶便完全降下来。
这是辆敞篷车。
闻颜单手抓着方向盘,递了一个墨镜给江昊。
“想听什么歌?”闻颜迎着风,问。
“都可以,我听听看你爱听什么吧。”江昊笑笑。
“行啊。”闻颜打开车内蓝牙,欢快的旋律响起,刹那就飘进风里。
闻颜用手指敲着方向盘打节奏,到了副歌,他跟着唱起来:“日落点亮加州海岸,你在咸风里,我们看一场露天的电影。”
敞篷车沿着山路转弯,一侧的悬崖外,成片的蔚蓝色的大海在晚风中起了一层层涟漪。
江昊把手搭在车门上,忍不住笑起来。因为闻颜唱得是那么放肆,那么开心。
车速骤然变快,风迎面灌过来,江昊好像被套进一只巨大的塑料袋,风声裹着闻颜的歌声涌入他的耳中,而他的心跳快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全身止不住地发烫。
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笑得这样好看,活得这样潇洒,让他羡慕,让他崇拜,让他感动、感恩,也让他……不敢再往下想,尽管江昊没听过这首歌,也跟着闻颜一起哼起来。
“采下这场夕阳,到夜晚,我和你共享。”
此时此刻,浪漫变成一个如此具象的词语。
在这场追逐落日的飞车里,江昊短暂地陷入连自己也感到陌生的高潮。
第42章 P.42 从坐下来开始就没跟我讲几句……
回到酒店, 两个人各自洗了澡。
江昊从浴室出来时,闻颜已经洗完了,换了一身简单干净的衣服, 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打电话。
茶几上放了两杯水, 闻颜一边说话, 一边把其中一杯递给江昊。
刚从海里上来, 江昊实在是渴。他站在茶几边, 很快就喝完了一整杯水。
“楚雾来了,”闻颜挂断电话, “他点外卖了, 让我们过去吃, 走吗?”
“好,我换个衣服。”江昊放下杯子, 进房间换了一件T恤和一条短裤。
他跟在闻颜身后出房间, 顺手抽走房卡。
楚雾的房间和他们不在同一层, 两个人上了电梯, 没几秒就到了走廊。
闻颜带着江昊到楚雾房间门口, 他抬手敲了门, 里面便传来一阵脚步声。来开门的人是楚雾,他可能也刚刚洗了澡,穿着一身简单的睡衣。
“进来吧,我有几个朋友也在。”楚雾说。
他的房间很大,几个年轻男生坐在沙发上聊天。闻颜走过去,手在背对着自己的单人沙发上撑了下,才看见坐在位置上的人是谢名深。
“闻颜,”谢名深知道来的人是他,扭头和他说话, “很长时间没看到你了。”
“不算久吧,”闻颜想了想,“上次见到你,好像也就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
“你记得这么清楚,我倒是很感动。”谢名深笑笑。
“别在这儿聊了,我真饿了,先吃东西行吗?”楚雾说。
江昊就站在他旁边,他碰了下江昊手臂,让他跟自己走。
“我才是好久没有见到弟弟了,你是不是放暑假了?”楚雾搭了下他肩膀。
这个动作在男生之间挺普遍的,楚雾也不算江昊很不熟悉的人,但江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不舒服。
“是,放假了。”江昊把椅子拉开,楚雾的手也垂下了,心里那种不适感才消失。
闻颜坐在江昊旁边,另一边是谢名深。
今天来的人多,大家都吵着要喝酒,轮到闻颜这里,他摆摆手说:“昨天晚上吃了海鲜犯胃病了,我胃不好。”
楚雾本来想帮他解释一句,谢名深先抬了抬手:“那他今天不喝。”
这桌人一个比一个聪明,看这架势,打趣道:“什么意思啊名深?”
谢名深知道闻颜可能不太喜欢这种玩笑,很有分寸地说:“没什么意思,胃不好本来就应该少喝酒的。”
桌上聊得热闹,闻颜侧过脸,问江昊:“你呢?你可以喝一点,他们带的酒不会很差,你要尝尝吗?”
江昊没说话,只是把酒杯朝闻颜手边推。
“可以,我给你倒。”闻颜算着江昊的量,给他倒了小半杯。
楚雾的这些朋友,闻颜绝大多数都认识,只是从没打过招呼。晚餐刚开始,大家敬酒的时候,楚雾都会简单介绍一下。
“我先说啊,喝酒适量,明天还要去颁奖典礼,到时候谁因为喝多了去不了,可别把麻烦算在我头上。”楚雾打好招呼,谁想和谁认识,谁想和谁喝酒,他就都不管了。
酒过三巡,谢名深也喝得有点上脸。人一醉,聊天这件事自然而然就变得容易一些。
他朝闻颜靠近一些,在酒桌的喧闹声中和他聊天:“你好像很少出席什么活动。”
“公司里有很多可以去的人。”闻颜说。
实际上是他自己不太喜欢这些场合。
“是你不爱来吧。”谢名深一语点破,轻声开了个玩笑:“反正只要不是因为我就行。”
“不是因为你,这你可以放心。”闻颜又喝了口水。
“嗯,那我听到这话是不是应该高兴啊?”谢名深啧了声,“但是现在怎么这么难受。”
闻颜抬了抬唇角,“我觉得你人还不错,才这么直接跟你说话的。”
谢名深垂下头,说:“我知道。”
成年人的世界总是点到即止,闻颜转而和他聊起别的话题:“听说你的新专辑马上要上线了。”
“是,过几个月的事儿,闻总打算支持一下吗?”
“支持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江昊在一边已经喝得有点晕了。
楚雾注意到他一直埋着头,试着拍了拍他后背,他还是没动静。
就半杯红酒,也不至于吧。
楚雾叫闻颜:“你弟弟,你关心一下啊。”
闻颜早知道江昊会醉,其实刚才也看着,只是觉得他埋头要是单纯想睡会儿,也没什么不行的。
他拍拍江昊后脑勺,摸了两把他软软的头发,江昊就撑着身子坐起来了。
他眼睛很红,脸上倒不怎么显,说话的声音慢慢的:“怎么了?”
“想睡的话你就先回去吧。”闻颜说。
“不回去。”江昊摇摇头,手指揉了揉鼻梁,躬着身子靠在椅背上。
闻颜给他倒了杯柠檬水,看着他喝了一口。
过了一会儿,江昊才问:“你们聊什么了?”
“什么聊什么?”闻颜没听明白。
江昊朝谢名深抬了抬下巴,脸色也不是很好的样子:“我说和他。”
“哦。”闻颜笑笑,觉得江昊这种喝醉了的状态有点可爱,说:“没聊什么。”
放屁。
随便问一句都能笑,肯定是说什么好玩儿的了。
从坐下来开始就没跟我讲几句话。
江昊没说话,抱着手臂,偏过头去。
闻颜一点没看出他别扭,以为他还想醒酒,从果盘里挑了块西瓜,推了下江昊手想递给他。江昊可能是还晕着,看见闻颜手里的西瓜,他低了低头,用嘴咬了一口尖儿上的。
那一口闻颜没反应过来,手往下掉了点。喝了酒,江昊的视线直直盯着那块西瓜,只想要吃到它,便用手背抬了抬闻颜手腕,两只手颜色有差,属于闻颜的手腕露着淡淡的青筋。
江昊埋下头,继续咬。
餐桌上各聊各的,没有人看过来。闻颜把西瓜皮扔掉,抽了一张纸擦手,笑道:“你还挺会享受。”
这顿饭吃饭肯定算不得结束,这群人还有下一场。闻颜想等会儿他先把江昊送回房间,别让他再跟着玩了。
果然,很快就有人提议说,这酒店里有一个泳池,夜里过去吹吹风,泡泡水,感觉也挺不错。
旁边有人笑他:“你到游泳池里泡水啊。”
“哎,你别管,这大半夜的,池子里难道不比海里安全?”
还真是这么个道,楚雾打了个电话给酒店的工作人员,让他们先去准备。
餐桌边的众人纷纷起身,移到客厅去聊天。
江昊靠在椅背上,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人群的位置。
闻颜凑近一些,问他:“酒醒了吗?跟他们去玩吗?”
“你呢?”江昊偏了下脸,他眼眶有点红,神色专注地看着闻颜。
“去,我待一会儿就回来。”
“那我也去,”江昊吸了吸鼻子,“我就是有点晕,坐会儿就好了。”
闻颜见他的确没事,没说什么。本来出来也就是玩的,再说江昊也快十八岁了,闻颜没觉得他不能去这种场合。
大家纷纷移步室外泳池。
电梯不够大,他们分成两拨下楼。到泳池要穿过一条有些暗的走廊,廊道很窄,只容两人并肩走过。闻颜和楚雾一起走在队尾,江昊跟在他们身后,两只手都插在裤子口袋里,垂着脑袋盯地上的路。
“闻颜,你要在这边待多久?”楚雾问。
“颁奖典礼结束就回去了,公司还有事。”闻颜说。
“感觉你总是在工作,能不能给自己放放假啊?”
“这不是正放着。”
“其实我还挺没想到的,”楚雾感慨,“你真是说回国就回国了。”
闻颜摇摇头,轻笑:“反正都是工作,我做什么都可以。”
楚雾轻哼一声,抬手挂上闻颜肩膀:“真的假的?当年你妈妈让你上一个艺术类的院校,你怎么不去?”
“不适合么,不管做什么,总要做一个自己擅长的吧。”
“是,”楚雾叹气,“我看你就是什么都能做好。”
“那也没有。”
“我估计我要是像你这样,我就算在圈子里不红,我爸也不会说我是不学无术了,”楚雾拍了下闻颜肩膀,“你都回国一年多了,你刚回来的时候我总觉得你随时会走,就跟你当时出国读书的时候差不多。”
“你第二天就要走了,前一天晚上找我喝酒才跟我说这事儿。”
闻颜笑:“我拿完offer不是和你提过吗?”
“是,你是提了要出去上学,你没告诉我什么时候走啊。当时气死我了,还是不是兄弟了……”
“我只是觉得吧,”闻颜望着远处,“没必要把分开这件事讲得这么认真,又不是见不到了。”
“你意思就是,哪天你要是认真和我说拜拜了,那你才是真的要走了?”楚雾说,“那你要是这么说,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当时很草率地跟我说了声要走。”
“当时不问,现在怎么问上了?”闻颜笑笑。
“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现在醉了,我话多,行了吧。”楚雾当然不是真的在怪闻颜什么。
他们是很小就认识的朋友,楚雾了解闻颜。
上学的时候闻颜成绩就很好,人也长得好,家庭更是耀眼。这样的人不可能没有人喜欢,但更多人在喜欢他的同时,总是不自觉和他有一些距离。
只要谈到“感情”,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楚雾都觉得闻颜不是太执着的人,就好像他不是非要什么人在身边,但这也并不代表他不真心,这只是一种处感情的方式。
常常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楚雾很难得这么有文化。
他手臂垂下来,往前走了两步追上前面的人,又去聊别的了。
江昊跟在他们身后,闻颜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听见。
虽然有些醉,但江昊并没有失去思考的能力。尽管闻颜讲话的时候语气并不沉重,可他听着那些话,还是觉得不是特别好受。
他抓不到原因,看着近在咫尺闻颜的背影,却忽然觉得他好像距离自己十分遥远,淡淡的浮躁又跑了出来。
转过一个弯,隐隐约约的音乐声传来,江昊抬了下头,正好对上闻颜转身的视线。
树荫中,只有一线路灯的光漏出来。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闻颜温和,江昊却沉默冷淡。
“怎么了?”闻颜问,“酒没醒?不舒服?”
江昊吸了口气,不想把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转移给闻颜,只说:“没有。”
人群在身后热闹起来,闻颜回头看了一眼,才靠近江昊一些,继续问:“还想去玩儿吗?现在还可以反悔。”
“我没事。”江昊扯了扯嘴角,碰了下闻颜手背,示意他往前走。
两个人的皮肤明明只接触了一瞬,江昊又觉得他好像好了一些,心里那阵莫名的烦躁就这样过去了。
几张圆桌边都坐着人,闻颜走到楚雾旁边,和江昊一起在他留下的两个空位里坐下。
谢名深当然也在,每人手里拿着一个骰盅,准备玩游戏。
“说好了,输一局半杯酒啊,已经是对各位很友善的量了。”一个年轻男演员看向闻颜:“闻总,您不喝酒,那就用别的惩罚呗。”
闻颜的手在圆桌上轻轻点着,饶有兴趣地看他:“什么惩罚?”
“都来泳池了,这样,您最后结束,要是输的比赢的多,就……”
那人话还没说完,旁边的一圈人爆发出一阵笑声。
“我的球!”一个女生喊道。
原来是一只球掉进水里,灯光下,那只球格外漂亮。它的最里面是粉色的,隔了一层空气,最外面包裹了一层透明,还点缀着金灿灿的亮片。
“就帮她把球捞上来怎么样啊?”男生说。
“问问闻总同意吗?”谢名深抱起手臂,笑着看了一眼闻颜。
那个丢球的女生也听见他们在开玩笑,于是跑过来,站在闻颜身后,插了句:“这个球要是闻总帮忙捞的,我肯定带回家供起来。”
她一边说话,一边伸长手臂越过闻颜肩膀,去拿桌面的果汁,纤长的手指在闻颜眼前晃。
但那杯果汁是闻颜的。
“可以啊。”闻颜淡笑着,手微微一抬,轻挡一下女生的手腕。
“你们每局输了都要喝酒,我输多了才去捡球,是便宜我了。”
“那就提前谢谢闻总了。”女生收回了手。
楚雾坐在旁边,把一切都看进眼里,不动声色地笑笑。
闻颜啊闻颜,总是这样。
举手投足间就有一股劲儿,漫不经心的,总让人觉得自己有机会接触他,在他这里变得特别,其实一试探就知道,他谁都不是特别在乎。
大家还在笑闹,可是分明收敛了一些。
闻颜侧过身贴近江昊,低声问:“你会吗?”
江昊摇摇头,闻颜知道他肯定不会,可是不太想他一点参与感也没有,于是抬起手臂挂在江昊的椅背上,朝他笑笑:“我教你呗。”
为了给泳池营造氛围,两边的灯并不算很亮,一只一只灯泡被串起来挂在树丛上。
从闻颜的眼睛,江昊看见那些亮着的小灯泡,还有流动的水波。
耳边响起连续的骰子碰撞声,江昊回过神。
“来啊,看自己的点数。”闻颜把摇出来的数亮给江昊看,别人一边喊数字,他一边慢悠悠地教。
好在江昊的确是一个好学生,轮到他们这里,闻颜抬抬下巴,他就出声了。
“闻颜,你真跟我想象中不一样。”谢名深和闻颜聊天。
“怎么了?你想象中我是什么样?”闻颜问。
“天仙儿样。”楚雾插话道。
江昊无声皱了皱眉。
谢名深笑:“我知道你学历很高,之前的工作经历和我们这个圈子也不太贴,我就总是觉得,可能你做的事和我都不同吧。”
“怎么不同?我做什么事儿了?”又开了一轮牌,闻颜垂下眼,和江昊一起看骰子的点数。
“说不出来,哎算了,”谢名深叹气,“我真不能继续了解你,再了解下去,我就劝不了我自己了。”
闻颜没说话,只是勾着唇角笑笑。
玩了好几轮,每轮的开始闻颜叫牌,他估算着快要结束的时候,就让江昊来。
这个游戏对老手来说更多还是比运气,何况只是玩玩游戏而已,没必要弄得那么复杂。江昊赢了几次,又输了几次,玩到后来都不想喊了。
“闻颜,你来。”江昊认真地说。
闻颜并不在意,靠在椅背上的手臂无意间就抬起来,搭在江昊的肩膀上,“我不来,大不了我就下去捡球,别怕。”
他这样说话,江昊好像连他胸膛的震动都能毫无阻隔地感受到。
夏夜,即使是在这样的水边,闻颜身上也散发着潮湿的热气。那股热气中混杂着一点香水味,并不让江昊难受。
脑子有点乱,思绪也不清晰。
江昊随口喊了一个很离谱的数字,这一局闻颜果然又输了。
“闻总,我们可没有欺负你。”
“没有。”闻颜站起来,旁边的人便开始起哄。
“闻总一看就身材很好啊,今天大饱眼福。”
谢名深拦了一下,他脸上还带着点笑意,但劝道:“他们开玩笑的,你不用真的下去。”
他手掌碰到了闻颜小腹附近的衣服,江昊注意到了,但他不想看。
“是啊,开玩笑的,闻颜你别真下去了……”楚雾也说。
“没事儿,我想去游泳,我去捡。”有人解围道。
“我也去,我也行啊。”
大家闹作一团,没人在意闻颜到底还下不下水这件事。
让闻颜去泳池里给他们捡球?疯了吧。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玩笑。
可是有人当真了。
在这片笑闹声里,江昊格格不入。他也站起身,在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抬手摘掉衣服扔给闻颜,自己往泳池中一跳。
江昊不是很会游泳,闻颜跑到池边,心都快跟着跳出来。
好在江昊的脑袋很快冒出水面,球在泳池远处,江昊从水里站起来,因为水的阻力,他靠近的每一步都很慢。
微风中,闻颜站在泳池边,看着江昊慢慢地靠近那只球。他手长,位置差不多就一把把球捞过来,抛回了岸边。
等江昊靠近岸边,闻颜蹲下来,朝他递出手:“上来。”
掌心的热混杂湿润冰凉的水,江昊抓住闻颜,另一只手在地面上一撑,便轻松上岸了。
他拿过闻颜手里的衣服,给自己擦了擦身体。
少年的骨架虽然青涩,却依然很有张力。他不嫌弃地重新穿上一处一处湿了的衣服。
“闻颜,哪儿来那么好的弟弟啊。”
“弟弟可以啊,够快的,我都没看过来人就下水了。”
“球捞到了,谢谢弟弟了。”
还有人吹了声很长的口哨。
闻颜无奈地从旁边拎起一张干净的毛巾,搭在江昊头顶。
一直被提到的江昊这时却低下头。
浑身被冷水打湿,他才清醒过来,忽然意识到游戏只是游戏,他刚才的举动直愣愣的,估计显得很蠢。本来以为是在帮忙,现在好像反而给闻颜添了笑料。
“行了,球也捞到了,我们先走了,”闻颜的手搭了下楚雾椅背,众人便不再玩笑,“我带他回去换个衣服。”
湿了的衣服穿在身上格外难受,来时一条并不长的路,此刻江昊却走得有些困难。
大概路过的人都会回头看他一眼,似乎是在询问他为什么会这么狼狈。
如果刚才下水的是闻颜,他也还会让自己变成这样吗?
昏暗的小路上,江昊有些反应过来他今晚烦躁的原因。
即使今天闻颜一直带着他玩,他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融入这里。楚雾的这些朋友们,江昊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和他们相处,更别说他怎么都喜欢不起来的谢名深。又因为年龄的原因,他很难被当成一个“朋友”看待,他们聊天、玩,都没把江昊算进去。
和闻颜在一起的时候,如果闻颜身边还有他的别的朋友,江昊就会觉得离他很远。
原来遥远也并不只是因为时间,他们之间还隔着很多很多。
走进酒店大堂,灯光明亮。
好在电梯里没有人,湿漉漉的江昊和闻颜站在一起。
空间里只有电梯运作时发出的微小噪音,闻颜从电梯壁的反光里看着江昊。
“今天怎么了?”他问。
第43章 P.43 怎么才十七岁呢?
“没怎么。”江昊还是这么说。
闻颜没打算再问一次, 只是说他想说的话:“要是让你觉得不太自在,那就是我的问题。”
“你没问题,”江昊不爱听他这么说自己, “别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江昊这样说, 闻颜反而笑了笑, 语气也轻松了一些:“好, 听你的。”
闻颜算是发现, 江昊是对什么事情都特别认真的人,他有自己的道。
这种态度在闻颜十七八岁的时候也有过, 那是一种只有那个年纪才会有的, 对人、对世界的相信。觉得身边的人都是认真的, 觉得他们说的话做的事,都不是在玩笑。当然, 这其中也可能包含着一些无法融入的不适感, 闻颜都解。
水从江昊头发上流下来, 泅湿他的T恤。闻颜抬手拎起他肩膀上毛巾的一片, 给他擦了擦。江昊也没躲, 就那样站着, 闻颜又想到一个不太好,但在他看来还算很可爱的比喻:江昊像一条大狗狗。
“回去你先洗澡,免得感冒。”
“不会感冒。”
闻颜没和他争辩。
“明天颁奖典礼,晚上我可能回来得晚一些,你想去哪里玩都可以,我来付钱。”
电梯到了,两个人走出去。江昊比闻颜略慢一步,跟在他身后。
“那白天呢?”江昊问,“白天你不在吗?”
“在啊。”闻颜想拿房卡, 才发现房卡一直在江昊身上。
他转身时,江昊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跳下泳池前江昊忘记了身上还有东西,不止是房卡。他摸了摸裤子口袋,从里面拿出房卡和自己的手机,先把卡在衣服上擦了擦,贴上门把的磁片。
好在还能用,一次就刷开了。
“白天我要跟着你。”江昊一边说话,一边低头摆弄手机。他试着按了几下按键,手机似乎还能用,只是反应有些慢。没等闻颜回答,他就转身回了房间。
洗澡时,江昊脑子依然很蒙,像刚喝完酒的那一阵,朦朦胧胧的,什么事情都只能想个开头,就没办法往下想了。
洗完澡,江昊换了睡衣,站在镜子前,垂着眼有些发呆。
他没办法忘记从泳池里上来时周围人的目光,他们都把他当成闻颜的弟弟,所以那些视线算不上恶意,但还是有些打量和不解,更多可能是觉得他好笑。
仔细想想,江昊在闻颜面前似乎做过许多好笑的事。
他和人打架被闻颜看见,被人用“闻颜也在”的由骗去酒局,因为不想读书去火锅店打工被闻颜抓包。
每一件都很幼稚。
江昊用手掌抹掉镜子上的水,从一片干净的缝隙里,他看见自己的脸。
怎么才十七岁呢?而闻颜好像远在他追不上的位置。
离开浴室,江昊听见客厅里传来电视的声音。
房间的灯被关暗,只留下足以照明的一盏。
他走进客厅,闻颜正坐在沙发上,电视里在放一部英语电影。
“过来坐会儿吗?”闻颜拍拍身边的位置。
江昊点了下头,走过去。
电影他看了一会儿,节奏很慢,也很平和,更像是在描述美丽的冰岛风景。
闻颜就坐在旁边,他也洗过了澡,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沐浴露味道。屏幕忽明忽暗,光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的五官变得格外柔和。
或许和这样的闻颜在一起,江昊是什么都可以说的。
他意识到自己正长时间地看着他,于是回过神来,遮掩地低下头。
视线里是闻颜随意搭在大腿上的手,虎口处的那个海娜纹身没有花,隔了一天,颜色变浅一些,反而更加自然。
纹身遮挡了闻颜手上那处伤痕,在这样不明亮的环境里,江昊没办法看见。
但他知道那里有,他甚至碰到过。
晚上喝的那杯酒没有让江昊醉很久,但酒意退下,他的脑子没由来地疼。
就这样躺下来吧,江昊想。
于是下一秒,闻颜手臂一沉。他侧过脸,看见江昊正用额头抵着自己,还左右蹭了蹭。
“怎么了?”撒娇啊?
江昊叹了口气,啧了声:“头疼……”
“喝完酒是这样。”闻颜本来想揉揉他头发,但因为江昊压着他手,他没办法动。
属于江昊的呼吸有些烫地一下一下扑过来,弄得闻颜手臂有些痒。他想把手抽走,试着动了一下,江昊就抬了抬脸,茫然地看着他。
算了,这一个晚上,江昊可能也不是特别开心,只是让他靠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闻颜停下来,江昊就靠近他一些,握着他的手臂让他往另一边转了一个很小的角度,自己把脸贴在闻颜的后肩。
“闻颜,”江昊低声问,“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闻颜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说:“只是一个游戏而已,别多想。”
“楚雾的朋友大多数都是演员,我本来是觉得可以多认识一些圈子里的人,才答应他和他们一起玩。”
“那你认识他们了吗?”江昊抓着闻颜的手臂,不动了。
“不算吧。”闻颜说。
但至少认识了那个谢名深。
“哦。”江昊不知道应该继续说什么,就这样靠了闻颜一会儿。
电影还在放,里面的台词他不太能完全听懂。江昊的鼻尖碰到闻颜后背凸起的蝴蝶骨,这个动作让他的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但他好像很喜欢这样,握着闻颜的那只手也不自觉收紧了。
并不狭窄的空间里,他们靠得很近,彼此之间没有额外的距离。
此时此刻,江昊终于直面他对闻颜的依赖,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以为不可能在自己身上出现的情绪。
有一种原始的、陌生的冲动从江昊心底滋生,让他有些害怕,又格外眷恋。
“他们在说什么?”江昊忽然问。
他的鼻尖顺着闻颜的脊背往上蹭了下,但很快他就侧过脸,靠在沙发背上。
电影中,两个男人坐在店里,吃着小食,正在对话。
"Hows the daydreaming going?"
"Lately, less."
"Good."
"Less is good."
“他们在说……”闻颜声音很轻,偏过脸看着江昊,“白日梦。”
他眼睛好亮。
江昊想起那个满是烟花的夜晚。
他不敢再看,弯下腰,躺在闻颜腿上,脸朝向他的小腹。
“你是越来越小了。”闻颜笑了声,把手掌盖在他颈侧。
"Hows the daydreaming going?"
电影还在继续播放。
"Lately, less."
"Good."
"Less is good."
“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高中有一个假期,跑去新疆找驯鹰人学驯鹰。”
“驯鹰?”江昊神色一顿,想到闻颜胸口的纹身。
“对啊,老鹰生活在悬崖峭壁上,想要把它们从巢穴里带出来,就要亲自爬上悬崖。”
“然后是熬鹰,再是驯鹰,每一步都很艰难。”
“我去尝试过。”
“你为什么想去学?”江昊小幅度地翻了个身,仰躺在闻颜腿上。
“为了证明我可以,”闻颜垂下眼,“以前我什么事都想做到,所以常常会逼自己做一些不太喜欢的事。”
“我也不是对自己要求高,没那么冠冕堂皇的由。从小到大,我没尝过输的滋味,所以后来做每一件事,都不想承认自己不行。”
这一刻,江昊看着闻颜的眼睛,忽然觉得他是那样生动,而自己也可以离他很近,就像现在这样。
“后来有一天我明白,原来其实不需要这样,喜欢的事情就多做,不喜欢的事情少做,没什么不行的。”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江昊问。
“你的人生,只需要自洽就好,每一件事都是,”闻颜碰了下江昊发顶,“有时候,只要是你想做的事,也许就可以做,不用管别人怎么想。”
“所以,你的那个纹身,是鹰?”江昊抬起手,隔着单薄衣料,他的指尖在闻颜胸口的位置轻轻一点。
闻颜笑了笑:“你看到了?”
“嗯,不小心看到的。”江昊说。
隔着一段并不远的距离,江昊和闻颜对视了片刻。
“闻颜,你把我当小孩子哄。”
闻颜还是笑:“没有,怎么这么说,小孩子听得懂这些?”
“你是不是总觉得我把你当小孩,”闻颜正色道,“我没有这样想。”
“哦,”江昊偏过脸,“知道了。”
夜晚和深海一样,浓郁的黑向四面八方蔓延。
江昊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天花板。
中央空调送出舒适的凉风,他身上盖着一张轻而软的薄被。被子的一角是掀开的,江昊的半截手臂露在外面。
但他不觉得冷,热潮一阵一阵向他涌来,如同傍晚冲浪时扑过来的海潮。
如果教他的人是闻颜,江昊想他或许能够学会。可是闻颜不在,他一个人面对陌生的教练,江昊就没有太多兴趣。
江昊也不想在这种时刻想到闻颜。
可是脑子里全是和他的画面,在家里的阳台,在别墅前的草坪,在船上,在海边公路。
而后他又想到自己错乱的那一笔颜料,闻颜不介意的笑,他的侧脸,他的眉眼,甚至是他的伤痕。
掌心很快就从干燥变得湿润,江昊喘着气,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搭了一下嘴唇。
他睁大眼,脑子里像有一根紧绷的琴弦,在一瞬间断裂开,发出只有江昊能听到的声音。
那根琴弦还在颤抖,混乱的余响掩盖空调微弱的运转声。他缓缓松开手,就那样半举在空中,有一些没反应过来的茫然。
又躺了一会儿,江昊才起身,进浴室洗了次澡。
酒劲已经完全褪去,但江昊的眼睛和脸却变得更红,初次的羞耻感这时才浮起来,很快占据他的大脑。
于是江昊不敢再想,他匆忙换好衣服,又重新躺回床上。
本来以为自己会想很多,没想到躺下以后,江昊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时间已经有些晚,江昊刚穿好衣服,推开门,闻颜就在门外,手里拿着一片面包,问他要不要吃早餐。
江昊下意识把门拉紧,懵了一瞬,哑着嗓子说好。
“我公司里的人等会儿就到,要给我拿衣服,简单做一下妆造。”闻颜说。
“知道了。”江昊点了下头,转身回房间洗漱。
他没有在房间里待太长时间,再次推开门时,客厅里站了许多他陌生的人。
“江昊。”闻颜的声音从餐厅传来。江昊穿过客厅,看见闻颜坐在餐桌边,一个造型师正在摆弄他的头发。
闻颜点的早餐还在桌上,他指了下自己对面凳子,让江昊坐下来吃东西。
发型这件事对江昊来说太陌生,他觉得闻颜现在这样也很不错,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重新做。
吃着早餐,江昊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闻颜,闻颜被看的次数太多,自己也忍不住笑,问江昊到底在看什么,他又不说话了。
“闻总,您手上这个纹身要遮一下吗?”有人问。
几天过去,海娜纹身已经变得有些浅。
“不用了吧,这样也挺好的。”闻颜说。
江昊这时站起来,说我吃好了。
不熟悉的人太多,这种环境江昊是不习惯的,他自己回了房间,闻颜也没说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造型师给闻颜弄好头发。
秦羽这时才来,走到闻颜身边给他递了一只纸袋。
“您要的东西买好了,卡我也装好了。”
“谢谢。”闻颜站起身,走到江昊房间门口,抬手敲了两下。
里面传来一声进,闻颜推开门,看见江昊躺在床边,正在看酒店里的杂志。
大概是很无聊了。
江昊闻声抬起脸,看见闻颜的第一秒便顿住。
他额前的头发都被捋起来,只留几缕发丝,整个人看上去格外清爽,总之就是……比平常帅得更精致,很不一样。
“给你带的东西。”闻颜把手里的盒子递给江昊。
“什么?”江昊低头看了一眼,直说:“我不要。”
“你手机不是进水了?正好换一个,你原来那个手机的卡没办法插进现在这个的卡槽,我让助重新给你注册了一张卡,”闻颜不和他多说,“收着吧,听话。”
闻颜转身就走,顺手把门带上了。
化妆师等着给他简单化个妆,闻颜走去客厅里坐下,一边玩手机一边等。没一会儿,他手机里收到一条好友添加申请,对方的账号很简单,名字是“江”。
闻颜笑着点了同意,给那边发去一条信息:【这么快就会玩儿了?】
江昊:【你头像是自己吗?】
闻颜:【对,去雪山的时候拍的。】
闻颜:【下次可以一起。】
江昊:【好。】
“闻总,我们给您点一份午餐,我再给您详细说一下等会儿的流程,您吃好之后我们差不多可以出发了。”秦羽走过来,闻颜才放下手机。
“好,多点一份吧,还有江昊,”闻颜想了想,又说,“你帮他再点一份晚餐,到时间送过来。”
红毯流程冗长,闻颜今天本来要和方知闲一起走,但后来想了想,方知闲已经够红了,他不如去带带自己公司其他艺人。
进场之后,他的座位在比较前面的位置,连谢名深都在他身后几排。
典礼看完之后是酒会,闻颜拿着一杯香槟,先去见了见其他几家影视公司的老大,和他们聊了一会儿。
其中有一位和闻天朗年纪差不多大的,闻颜之前跟着闻天朗就见过好几次。
“陈总。”闻颜喝了口酒。
“好久没见过你了闻颜,都长这么大了,”陈远文抬了抬手,“叫什么陈总啊,就跟你以前一样,叫我叔叔就行。”
“我爸不在,我怕这么叫您不尊重。”闻颜说。
“哎,那就见外了,”陈远文抬手搭住闻颜肩膀,“今天有没有见到什么喜欢的小明星啊?”
这话有点奇怪,闻颜只是简单想想,就大概明白陈远文的意思,淡淡笑了笑,“和这里的艺人们比起来,我才是后背。”
“你这太谦虚了,”陈远文拍拍闻颜肩膀,另有所指地说,“要玩得尽兴才好。”
和陈远文喝了半杯香槟,闻颜看见楚雾,便借故离开。
“怎么不过来找我?”闻颜了下衣领。
他里面穿的是一件衬衣,领口开了几粒纽扣,外面搭一件宽松西装,领带是细长条的纯黑色,整体不那么正式。
“看你跟陈远文在一起啊,我才不过去。”楚雾说。
“他怎么了?”闻颜侧过脸,本来是想看着楚雾,视线却落在他身后的一个演员身上。
这个演员很年轻,应该才二十岁出头。闻颜注意到他的时候他正低头吃一块小蛋糕,只看侧脸,很像江昊。
只不过江昊可能不那么喜欢甜的东西,闻颜心里笑笑,继续听楚雾讲话。
“乱呗,圈子里什么事儿都有。”楚雾点到即止,没再继续往下说。
结束后闻颜被秦羽送回酒店,他拿着房卡自己上楼。
一刷开房间门,闻颜听见电视播放的声音,客厅里却没有人。
大概是听见了关门声,闻颜刚脱掉西装外套,江昊就从自己的卧室走出来。
他穿着睡衣,看起来已经洗过澡。走到闻颜身边,江昊皱了皱鼻子,问:“你喝酒了?”
晚上只喝了几杯香槟,闻颜没太大感觉,不知道原来这点酒味也能被闻出来。
“一点点。”
闻颜碰了下江昊手臂,说:“我想喝水。”
江昊去给闻颜倒水,闻颜把臂弯的外套随手扔到沙发上,这时门铃却响了。
闻颜没多想,走过去打开门,门外却是他在酒会上多看了一眼的那个男生。
来不及错愕,那个男生已经关好门,带着一丝不情愿,又尴尬的笑容,一把抱住了闻颜。
“谁啊?”江昊拿着水杯走过来。看清玄关的两个人,他想也没想就走上前拽走闻颜。
第44章 P.44 “那你反感吗?”
“他是谁?”江昊握紧闻颜手腕, 抓了一会儿,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又放开了。
“我不知道他是谁。”闻颜看向那个男生。那个男生也很是错愕, 像是根本没料到房间里还有第二个人, 小心地靠到闻颜身边, 叫了一声“闻总”。
江昊没再听下去, 他看了闻颜一眼, 放下水杯转身回自己卧室。
闻颜往后退了几步,两只手都放在西裤的口袋里, 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来。
一个晚上, 他往后梳的头发有些散了, 其中几缕落下来。
“谁让你来的?”
那小演员不敢说话,犹豫许久才讲:“经纪人。”
闻颜看他一眼, 又重复:“谁让你来的?”
“陈总, ”小演员知道他肯定得罪闻颜了, 走上前在闻颜身边蹲下来, “陈总说酒会您多看了我几眼, 应该是喜欢我的, 经纪人叫我过来,我……”
闻颜低下头看他,抬起一根手指在自己嘴唇贴了下,示意他闭嘴。
“不管谁让你来的,现在就走,我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闻颜的声音又轻又冷。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小演员扶着椅背站起来,都要被吓出眼泪,连连朝闻颜鞠躬,往后退。
他离开之后, 闻颜才感到十分头疼地望向江昊房间。
看了片刻,他站起来,开门走进去。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江昊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上看手机。知道闻颜进来,他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件事我本人也不知道,那个演员是其他人塞给我的。”闻颜说。
“哦,”江昊抬了下眼皮,“你们如果不是一路人,他们怎么敢做这种事情。”
有有据。
闻颜又走近半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但我真的什么暗示都没有。”
他用手碰了下江昊侧脸,江昊后知后觉地偏头躲了下,他又去碰江昊下巴,被瞪了一眼。
“这才叫暗示。”闻颜淡淡地说。
“所以你很熟练?”江昊恼火地问。
“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闻颜知道江昊反应过来了,他自己刚才都没想到,也跟着懵了会儿。
闻颜抬手搓了一把江昊头发,在他沙发对面的床边坐下。
“我真的不认识他,”闻颜解释,“就是刚才酒会的时候多看他一眼。”
江昊垂下脸,让人看不清神色,“你为什么看他?”
闻颜顿了顿,轻笑一声,才说:“你没有觉得,他长得有一点像你吗?”
一个未曾预料过的答案,在好几秒内,江昊都没有动。
“不像。”
“知道不像,当时觉得像而已,”闻颜问他,“消气了?”
江昊这时才看了闻颜一眼:“我生什么气。”
“那我不知道,”闻颜站起来,“早点休息吧,明天下午我们回去。”
他要走,手腕却被江昊突然抓住。
江昊抬起一点脸,面无表情地说:“你过来。”
他把闻颜往自己身前拉,“过来我检查一下。”
“检查什么?”
“检查你有没有……”
江昊声音很轻,后面半句他几乎没有继续往下说,两只手把闻颜的腰圈住了,额头往他的小腹上贴。
闻颜身上很香,但香味很杂。江昊把脸也贴上去,他一只手搭在闻颜后腰,另一只手握住他的腰侧,很深地嗅了嗅。
“闻到什么了小狗?”闻颜的手在江昊耳廓弹了下,他耳朵几乎瞬间就烫起来。
看着胆子大,其实是个害羞小狗。闻颜忍不住笑了下。
“不准笑。”江昊声音闷闷的。
“哦,没说不准叫小狗,只是不准笑是吧?”闻颜逗他。
江昊呼吸声很沉,滚烫的气息把闻颜小腹那一片变得很暖。他的手掌在闻颜腰侧摩挲了下,隔着柔软的布料,闻颜好像仍然能感受到他手指的粗糙。
江昊的脑袋在闻颜小腹动了下,他偏过脸,松了手,好像不是特别情愿地说:“嗯,随便你叫。”
他往椅背上一靠,捂住脸,“你走吧闻颜。”
回到卧室,闻颜开始想江昊刚才的那句话。
“你们如果不是一路人,他们怎么敢做这种事情。”
陈远文……为什么会觉得我和他是一路人?
第二天下午,他们坐船离开小岛,很快又上了车。
闻颜昨晚没睡好,拿了顶鸭舌帽盖在自己脸上,一上车就补觉。
但这不是他自己的车,后座连一个抱枕都没有,闻颜睡得不舒服,一直半梦半醒。
在后半程的一个红灯处,江昊拨过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睡。
这样好受得多,没一会儿,闻颜睡着了。
醒来时天快要黑了,街道上的路灯开得很亮。闻颜动了动,觉得脖子疼,抬手揉了揉。
“我还要回公司一趟,先送你回家。”闻颜说。
江昊嗯了一声,因为离得近,闻颜几乎能感觉到他嗓子的震动。
很快车开到了江昊家楼下。
他带去的衣服都和闻颜的装在一个行李箱里,闻颜让他别拿了了,之后收拾好再给他带过来。
江昊说好,他下了车站在车门边,跟闻颜讲了声谢谢。
“谢什么谢,玩儿这么几天累了吧,你先回去睡觉。”
江昊点点头,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上楼了。
车重新启动,路边树的影子一道一道从闻颜身上划过。
陈远文……他低头在手机里翻通讯录,找人去查他。
夏天过去得很快,转眼江昊又开学了。他升入高二,课业变得繁重,好几次闻颜路过他学校,想叫他出来吃个饭,江昊都没同意。
闻颜只当他是时间紧张,没怎么放在心上。
不久后,陈远文给闻颜打了一通电话,想请他吃饭,估计是要解释当天的事情。
但闻颜完全不想和这样的人接触,他翻了翻日程表,随口找了个要去方知闲新戏探班的由搪塞掉了。
既然都这样说了,那闻颜也就真的去了一次。
剧组没有周末,闻颜自己开车过去,跟着导航也在片场绕了很久。
他到的时候,方知闲正好在拍一场很难的戏。
现场气氛沉重,闻颜的突然出现让许多工作人员措手不及。方知闲的助看见他,惊讶地跑上来,连连叫闻总。
“还有大概多久?”闻颜问。
“我先给您找椅子坐吧,这场戏磨了挺久了,可能还要一会儿。”助说。
闻颜看她表情,大概就是这场戏还要拍很久的意思。
好在现在时间不算晚,闻颜还能等。
“行,给我找把椅子吧,不用和他们说我来了,等他们拍完再说。”
坐下以后,闻颜旁观了一会儿现场。
这场戏的确磨了很久,等拍摄结束,已经是好几个小时之后的事情。
方知闲从拍摄的状态出来以后,就一直在看监视器里的回放,但他似乎还是不太满意,又和任呈文讨论了很久,两个人口爱要吵起来的时候,闻颜起身,适时走过去打断他们。
“闻总?”任呈文很惊讶闻颜会来,让其他人挪了一把椅子出来给闻颜坐。
“就是临时起意过来一趟,开机之后我太忙,一直都没来过。”
方知闲和他开玩笑说:“幸好你来了,你再晚一点出现,我们就要吵架了。”
闻颜笑笑,“听起来比这电影还精彩。”
任呈文无奈地看了眼方知闲:“我们还在磨合期,吵吵也正常。”
话题很快从电影转到其他,方知闲看见闻颜,就总是想起江昊,又问他:“你弟弟怎么样了?”
方知闲这个称呼差点让闻颜没反应过来,他从来不叫江昊弟弟,江昊也几乎不叫他哥。
“在学校,我也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闻颜说。
他忽然想到,回去时他可以路过江昊家,顺便去看看。
制片过来找任呈文,方知闲用手在闻颜后背搭了下,偏了偏头。
两个人走到旁边树下,这里没人打扰。
“听说你在查陈远文?”方知闲开门见山。
“你怎么……”
“别担心,我也是偶然知道。”方知闲抱起手臂。
“我听到你想查他,就能大概猜到你是为什么会查他了,但我劝你停在这里。”
“这个圈子有干净的也有不干净的,没人能改变其他人,只要你不去接触,不开口子,你不喜欢的事情以后都不会找到你。”
方知闲说话的时候,闻颜想到他刚刚和任呈文讨论表演的那一幕。他从来不是那种单纯的人,但偶尔还是会想象,如果这里只有热爱就好了,大家都纯粹一点。
闻颜知道方知闲是对的。
和他聊了一会儿,闻颜便说还有事,先回去了。
他坐在驾驶座,没急着发动车,给江昊发了条信息,问他晚上什么时候放学。
进入高二以后,他们周六也需要上课,下午才能回家,周末只有一天时间休息。
时间应该差不多,闻颜没等到江昊回复,直接驱车前往他的学校。
闻颜刚刚把车停在校门口,江昊回复了,说六点就会放学。
他估计没有往闻颜会来的这个方向想,闻颜把车牌号发给他以后,收到的是一个问号。
从六点开始,断断续续有学生从校门出来,闻颜打开车窗吹了会儿风。
今天天气好,这个点了天还亮着,淡淡的光附着在云层上。
闻颜没等多久,江昊穿着秋季的长袖校服,戴着黑色鸭舌帽从校门里出来。闻颜熟悉他的走路姿势,远远一眼连脸都没看见,就知道是他。
校门口站着很多来接孩子的家长,江昊在人群里显得格外高挑。他走路不急,一路穿过人群到街边,抬眼就和闻颜对视了。
这时天上飘了一片云过来,光被遮挡住,周围倏地暗了下来。
江昊上车的时候,闻颜才把车窗升起来。
“帽子你也是真是戴不腻。”闻颜轻笑了声。
上次见到江昊还是从海岛上回来的那次,中间隔着好几个月了。闻颜也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要说有点想其实也可以,他本来就挺爱和江昊玩儿的。
江昊一上车就把书包摘了,他系好安全带,才把包抱在胸前,抬手正了正帽檐,“不喜欢被别人看着的感觉。”
“行,你是还挺好看的。”闻颜淡淡地说。
车里安静了几秒,江昊偏过头去看路边。
“你为什么突然来接我?”
“想你来看看你,不行吗?”闻颜瞥到江昊耳朵尖红了,在心里笑了笑,但没表现。
“周末作业多吗?”闻颜随口问。
“不多,但是明天我要和几个同学去图书馆。”江昊说。
和同学去图书馆……这倒是有点新奇。
闻颜开着车,又想到前段时间江昊总是拒绝他去找他,和他聊天也只是三言两语,这个年纪,会不会谈恋爱了?
“你们班上有人喜欢你吗?”闻颜问。
这个问题可能太突然,江昊沉默了片刻,才嗯了声。
“挺高冷啊,嗯,就完了?”
“有,”江昊声音低了点,“但我不喜欢他们。”
“我还以为你谈恋爱了,”闻颜说,“那之前怎么不我?”
“没有不你。”江昊转过身,坐正一些,靠在椅背上。
追江昊的人挺多的,而且男生女生都有,有些比较过分的,经常带很多吃的去堵他。但江昊从来没给过谁多余的眼神,他心里只有一个人,他自己太清楚。
书包的两侧的带子顺着江昊的腿往下垂,江昊把其中一根攥在手里,来来回回地捏。车外的路灯一道一道划过,阴影和光都映在江昊脸上,车里像一个小小的放映室。
江昊侧过头,无声咽了咽喉结,才说:“还有男生。”
他见闻颜眼神顿了下。
“你说追你的人吗?”
“啊。”江昊藏在书包和车门中间的那只手也不动了,就那么抓着那根有点扎手的书包带子。
前面是一个红灯,闻颜缓缓把车停了。红色的灯光在黑夜里有些雾蒙蒙的,穿过闻颜和江昊中间的空隙照进车里。
“那你反感吗?”闻颜声音挺轻的,语气听起来也只像是随便问问。?一瞬间,江昊的心脏跳得很快,思维也忽然乱了,目光无意识地看着不远处红灯旁边倒数的秒数。
十一,十……
九,八,七,六……
车开始微微震动,很快就要往前走,属于江昊回答的时间,像一下一下震耳欲聋的心跳一样,飞快流逝着。
三,二……
“不反感,”江昊听见自己说,“我……”
一。
绿灯跳出,闻颜打了一把方向盘。
剩下的话,江昊都咽下了。
“我饿了,晚上吃什么?”
“火锅,可以吗?”
“可以。”江昊低下头。
车又开了一会儿,江昊才解释:“是班里突然弄的帮扶活动,所以我明天才要和好几个同学一起去图书馆。”
“我没谈恋爱。”
“我知道,”闻颜看了他一眼,带着点笑意说,“和你开玩笑的。”
高二的上半学期,闻颜总共也没有和江昊见过几次。
但他记住了江昊的生日,而且今年江昊十八岁,是一个值得好好庆祝的生日。
年底,方知闲的戏在横店杀青,闻颜便也去了横店。
他原意是来庆祝杀青,所以计划里只会在横店停留一个晚上。
等入住酒店闻颜才知道,廖维明和他的团队也在这家酒店。
自从廖维明离开引力星空后,他的事业一落千丈,现在只能靠拍拍简单无脑的剧来糊口。
闻颜本来不想和他再有任何交集,但杀青宴结束后,他和方知闲、任呈文一起回酒店,刚进走廊,就看见好几个人围在一个房间门口,没一会儿,两个看起来像是保安的人疏散了人群。
路过那道门时,闻颜下意识往里看,一个男生被毛毯裹住,像昏睡过去一样直直躺在地上,脸红得很不正常,毯子下的身体光luo着。
闻颜看得皱眉,想上前时被方知闲拉住了。
“如果他们不愿意,醒来后他们会报警。”
“但是这样……所有人都不管吗?”闻颜还想说话,他的手机忽然响了。
打电话来的是江昊,闻颜平复了一瞬,才接起他的电话。
“怎么了?”
“闻颜,你在哪里?”江昊的声音很不平稳。
“在横店,怎么了?”闻颜正色道。
“刚才妈妈给我打电话,说我爸查出肺癌晚期……”
“好,我让助订票,我马上回来,我陪你飞回去。”
第45章 P.45 “求你了闻颜,求求你……”……
从闻颜的三言两语里, 方知闲大概能猜到是很紧急的事情。
他和任呈文交换一个眼神,便说:“剧组有司机,如果你很着急回上海, 我马上把他叫过来。”
闻颜点头, 说麻烦你了。
这个时间, 最后一班高铁已经赶不上, 闻颜只能坐车。
在车上, 闻颜给周文芳打电话,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大概是前段时间江平德就已经查出肺上有问题, 但因为乡镇医院技术不行, 医生仅仅认为是小毛病。
没想到江平德的咳嗽越来越严重, 甚至经常咳血,去省医院检查, 才发现他患有肺癌。
周文芳已经在机场准备起飞, 闻颜和她通话的时候, 她语气很淡很淡, 像是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只会机械地回答闻颜的问题。
走高速连夜回上海, 至少也需要四个小时。
在这四个小时里,闻颜一分钟也没有睡着。
他先安排好去四川之后的事情,本来准备睡一会儿,却完全停不下思考。
廖维明,那个躺在地板上的男生……突然发现患有恶性疾病的江平德……
还有将要十八岁的江昊。
回到上海已经凌晨三点,小区里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还亮着。
闻颜走到楼栋外,浓郁的夜色里,他看见一小团蹲在门边的黑影。
听见闻颜的脚步声,那黑影站起来, 转过身。灯光给他的轮廓勾上一圈毛边,闻颜认出他是江昊。
江昊背了一只又大又鼓的书包,穿着薄卫衣和牛仔裤,帽子拉起来兜着脑袋,一副格外疲惫的样子。
“闻颜……”江昊嗓子都哑了。
“你来多久了?”闻颜抓着他手腕,把他拉进楼道里。
恒温的楼栋让江昊好受了一点。
灯光亮起来,他眼睛不太适应,所以一直垂着头。
“没多久,来等你。”
他一个人在家实在受不了,想到闻颜说他晚上会回来,就提前过来等。
“外面那么冷。”
电梯到了,闻颜抬手把江昊推进去。
“机票买了明天早上最早的,等会儿好好睡一觉,到时间我会叫你。”闻颜说。
江昊在他身后大概一步的位置,他没往上走,只是借着这个姿势在闻颜身后靠了一下,说:“好。”
今天得知江平德在医院情况紧急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飞回去的机票只能买到一张,所以周文芳先走了。
闻颜知道这个时候和江昊说什么都没用,当务之急是带他回去。
客房没有来得及收拾,闻颜让江昊和自己睡一张床。
他先去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时,江昊已经脱掉外衣外裤,躺在自己的那一半床,眼睛闭着,似乎是睡着了。
闻颜轻手轻脚地也躺下来,刚盖好被子,身后的床垫微微下沉,江昊朝他挪了一些,皮肤上的滚烫温度缓慢地蔓延到闻颜身上。
似乎这样他才会觉得安全一些。
闻颜想了想,翻过身面对着江昊,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江昊后背。
很快,江昊的呼吸声变得均匀,他无意识地把脸往闻颜锁骨上埋,额头和鼻尖都贴在他的胸膛。
受到江昊的影响,闻颜也很快变困。那些纷杂的念头在困意里什么也不算,他手上的动作渐渐变缓,最终慢慢停下。
早班飞机时间是七点,从闻颜的公寓到机场还要一两个小时。
总共也没睡多久,手机上的闹钟便响了。
两个人同时被吵醒,江昊先动了动,伸长手臂去按掉闻颜放在枕边的手机。他半撑起身体,整个人在闻颜上面,闻颜只是睁开眼,想起床,鼻子就和江昊的下巴狠狠撞了下。
江昊比他先反应过来,用手捧起闻颜的脸,拇指轻轻给他揉了揉,才让他从巨大的疼痛里缓过来。
“司机应该快要过来了,我们洗漱好就走吧。”闻颜说。
“还疼吗?”江昊问。
他半跪在床上,眼神懊悔,时不时碰一碰闻颜的鼻子。
“我没事。”闻颜笑了笑。
两个人很快就洗漱完,几分钟后便下楼上了车。
到机场的路上他们又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天已经完全亮了。
江昊还记得自己上一次在浦东机场的情景。
那时他第一次来上海,对这座城市的一切都充满好奇。现在想来,尽管周围的一切都那么不同,此刻的情绪却和当初有微妙的相似。
两个江昊都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未来会面对什么,也不知道哪里才是这趟旅程的终点。
从上飞机,到飞机落地,时间过得那样快。江昊还什么都没想清楚,就已经站在故乡的土地上。
闻颜安排的人来接他们,带他们前往省里最好的一家医院。据说江平德也是连夜转院,才有机会在昨晚抢救回来一条命。
一直到病房前,江昊才显得有些犹豫。
闻颜拍拍他的肩膀,帮他推开门。
仪器安静运作的机械音掩盖了周文芳在病床前削苹果的声音。江平德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许多仪器接在他的身体,身型比闻颜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消瘦了许多,几乎有些脱相,让他认不出来了。
但幸运的是,江平德看起来精神状态还不错,见到江昊和闻颜的第一眼,他是笑着的。
“闻总您怎么也来了。”江平德说话时仍然带着一些方言口音,闻颜走上前,说:“我带江昊回来。”
很久没见,他们一家三口肯定有话想说,闻颜借口去和医生聊聊,先离开病房。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坐在身边的江昊抓了一下他垂着的手。闻颜知道他可能有点怕,这种情况下太多的事情江昊想不到,只是会很茫然,没有支点。
闻颜捏捏他手,起身后用手臂抱了下江昊,低声说:“有事联系我。”
昨夜回上海的路上,闻颜就已经拜托朋友去为江平德找来更好的医生,但具体的情况,闻颜还想亲自去和医生聊聊。
他在医生的办公室里待了四十几分钟,得到的答案非常不乐观。
“已经扩散了,不适合手术。现在在等基因检测出结果,如果没有合适的靶向药,建议选择化疗。肺癌恶化起来速度很快,家属要尽早做好心准备。”
闻颜无法说什么,他相信尽管此时此刻的自己也体验到了世事无常,但他获得的悲痛不可能比得过江平德真正的家属。
从办公室里出来,闻颜下楼去了住院部外的花园。
他真的很想抽烟,昨天到今天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又累又困,闻颜几乎无法思考,但他知道这里不是一个合适的地方,他应该表现得再有精力一些,因为江昊可能会很需要他。
但不论怎么想,闻颜都太困了。
十点多的秋天,阳光温暖地照下来,闻颜坐在花园的长椅上,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他醒来时,意外发现自己没有显得特别狼狈,因为他正靠着一个人的肩膀。
闻颜只微微抬头,就知道这个人是江昊。
“怎么下来了?”
“给你发消息你没回,我就来找你。”江昊说。
“不和你爸多待一会儿吗?”闻颜问。
江昊停了片刻,才说:“我和我妈去跟主治聊过了,我们知道现在的情况。”
“我爸……他应该也知道。”
“嗯,”闻颜坐直了,“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和我爸商量了一下,他说想回家,”江昊垂下头,声音挺轻地问闻颜,“我应该同意吗?”
他其实不是在征求闻颜的回答,因为这个问题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他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和周文芳或者和江平德在一起,江昊都没办法说出他的想法,他只能抓住闻颜。
“学校我帮你请假,你可以安心陪你爸爸,”闻颜说,“能做化疗的医院很多,如果你们想回去,那我来安排。”
江昊点点头,从接到周文芳的电话开始到现在,他不止一刻陷入四处漆黑的茫然。
傍晚,闻颜和他们一起在病房里吃了晚饭。
几个人里,江平德反而是看起来更轻松的那个,他在努力聊天,闻颜实在看得难受,连带着话也少了。
晚上,周文芳留下来陪床,闻颜在旁边的酒店开了一间双人房,和江昊一起去住。
走到房间,闻颜脱掉风衣,先去洗了个澡。
来的时候他就料到可能会在这边多待几天,所以带了一只行李箱。
闻颜洗完之后江昊又去,浴室里响起水声后,他才拿出手机给秦羽打电话,把接下来两个星期的工作都推掉,也让她找人去帮忙打包江昊和周文芳留在上海的行李。
他说这些的时候都压着声音,因为不想让江昊听到。听到以后他可能就要赶闻颜走了,闻颜知道江昊是什么性格。
等江昊从浴室出来,闻颜的电话已经打完。他挑了一张靠窗的床,在手机上找朋友问转院的事情。
明明有两张床,江昊穿着睡衣,看也没看另外一张,径直在闻颜的床边坐下来,很快又掀开他被子的一角,躺进去。
“要跟我挤啊?”闻颜碰了碰他头发。他半靠在床头,江昊却躺在枕头上,一条手臂横过闻颜的小腹,脸贴在他的腰侧。
“嗯,你不让吗?”江昊问。
“没不让,你要早说想这么睡,我就要个大床房了。”闻颜关掉手机,顺手也按灭了房间里的灯。
江昊已经超过一米八了,两个个子这么高的人挤在一张这么小的床上并不好受,但江昊就是不想放手。
“明天我再去和他们商量,如果决定好了,我们就转院。”江昊说。
“好,我也问过朋友了,他可以帮忙,不会有事的。”
闻颜说完,江昊又把他抱得更紧。
黑夜里,闻颜睁着眼,他怕江昊哭,因为即使他像现在这样什么表达情绪的话也没说,闻颜就已经够心疼了。
明明一整天那么累,到这个时候闻颜却睡不着。
他忽然也意识到,尽管他比江昊大了这么多岁,人生中却从未面对过至亲的重病和离世。
失眠持续了很久很久,闻颜凭经验察觉到时间应该已经很晚了,他以为江昊睡沉了有一会儿,没想到江昊动了动,小声问他:“你在上海是不是还有很多工作?”
这个问题他迟早要问,闻颜说:“没事,我都安排好了。”
江昊沉默片刻,大概是想劝闻颜回去,但开口时,他却说:“你能不能先不要回去。”
闻颜愣住了,他感到江昊又收紧手臂,快把他勒得不能动弹。
“求你了闻颜,求求你……”江昊带着一些压抑的哭腔,很轻很轻地说,“你别走,在这里陪我一会儿。”
“好,好。”闻颜摸着他后脑勺的头发,感受到一串滚烫的眼泪滑进颈窝。
江昊小幅度地颤抖着,此刻除了害怕不知何时会降临在江平德身上的死亡,还有对自己应该做的一切的未知。
这些责任一夜之间就压在江昊肩膀上,而如果走错一步,他可能就要面临最残忍的惩罚。
就算江昊不说,闻颜也没办法留下他独自面对。
江昊不想哭,其实他从知道这些开始也一直没有想过掉眼泪,但洗澡时他听见闻颜推工作的电话,心里那些情绪就再也忍不住。
他控制不住自己,因为太想压抑哭声,他在闻颜的锁骨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牙印。
闻颜什么都没说,也不怪他。
基因检测出结果需要大约一个星期,不是所有人都是幸运儿,而江平德或许就是不那么幸运的那个。
没有对应的靶向药可以吃,最终江昊还是决定遵循江平德的心意转院,这样至少可以让他回家。
周文芳和江平德打算先坐高铁回泸城当地医院,他们拜托亲戚帮忙,在市里租了一个小房子。但更多的行李不好搬,闻颜干脆在本地租了一辆越野,帮他们装行李。
他和江昊一起自驾回去,出发那天天气不好,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温度也低,只穿一件短袖会冷。好在来的时候闻颜就想到这段时间可能会降温,所以提前准备了外套。
闻颜坐在驾驶座开车,从省会回泸城走高速大概要三个多小时,他让江昊睡一会儿,但江昊显然睡不着。
因为今天不仅仅是他们回泸城的日子,也是江平德第一次化疗的日子。
车里放着闻颜喜欢的歌,江昊听了一会儿,才觉得安定下来。
但不久后,他就接到了周文芳的电话。
他接电话的动作很快,语气也沉重,闻颜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周文芳打来的。
手机的隔音并没有那么好,车窗全都关上了,闻颜能听清楚屏幕另一侧的周文芳在说什么。
大意是第一次化疗一切顺利,结果比医生想象得还要好。
虽然江昊的语气仍然没有什么起伏,但他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我妈说我爸化疗结束了,暂时没什么问题。”
“我听到了,”闻颜说,“再过一个多小时我们就能到了。”
后半程江昊终于睡着。
进入泸城市区后,闻颜跟着导航,把车开进一条并不宽的路。两边的楼房并不高,从外表看起来很旧,街道也不算干净。
导航显示已经到了,然而闻颜面前却是一个看不出算不算小区大门的巷口。
他不知道该把车停在哪里,雨又变得很大,只好找了一个附近的路边的车位停好。
熄火后,江昊似乎还是没有醒。他的脸微微歪向驾驶座,眼睛下有一圈淡淡青色。
这些天江昊一直睡得不好,谁和他说话他都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好不容易能睡得这么沉,闻颜不忍心把他叫醒。
他解掉安全带,坐在座位里,打开手机开始回复工作邮件。
快把邮箱的未读邮件清空掉时,江昊终于动了动。
他的衣服在皮质的座椅上摩擦出微小的声音,鼻腔里带着一点烦躁的轻哼。
醒着的时候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睡着了反而乖顺,连那种不耐烦也是有点可爱的。闻颜看得想笑,没过半秒,江昊慢慢睁开眼,和他带着笑意的眼睛对视。
大概是刚刚醒来还有些懵,江昊直视了闻颜很长时间。
窗外天色昏暗,灰蒙蒙的云雾如同一片薄被遮挡天空,雨声清脆地拍打车窗。
江昊的眼神和平时不太一样,他的眼睛里仿佛装着此刻连绵的雨,瞳孔映照着灰暗的光。
“睡够没?”闻颜不自觉压低声音。
这样的闻颜好温柔,像一片很深的湖水,让江昊忍不住下沉。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有些僵硬地点点头。
“睡够了我们就上楼?你妈妈和你爸爸应该已经从医院回来了。”闻颜说。
江昊又点点头。
雨没有停,但后备箱里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搬。
闻颜打伞下车,江昊只是从书包里翻出鸭舌帽戴上,把后座一个简单的包递给闻颜,说让他先上去,剩下的自己来。
但闻颜怎么可能看着他一个人搬,于是他收掉伞,没管雨下得那么大,弯腰和江昊一起从后备箱把行李拿出来。
第46章 P.46 不多不少,他恰好带着一点遗……
江平德和周文芳已经从医院回了出租屋。江平德还坐在轮椅上, 没办法帮忙,周文芳看见淋湿的闻颜和江昊,立刻就不顾阻拦地跟着他们下楼。
好在东西不多, 三个人搬两趟就足够。
周文芳给他们一人拿了一条干净毛巾, 两个人都让她先去洗澡。
出租屋简陋, 只有两个卧室一个浴室。
江平德和周文芳住一个卧室, 闻颜只能和江昊住一个。
其实闻颜自己并不在乎, 他相信江昊也不会介意一直和他住在一起,但江平德非常不好意思, 觉得实在是麻烦了闻颜。
“闻总, 您已经帮了我们太多, 明天您就先回去吧。”江平德说。
江平德还躺在病床上时,闻颜对他的消瘦尚且没有那么多的感受, 此刻他又重新坐在轮椅上, 像一棵干瘪的老树, 闻颜才发现这位中年男人的确憔悴了太多。
“不用叫我闻总, 叫我闻颜就可以, 不要这么客气。”闻颜又用毛巾擦了擦头发, 就随手丢给江昊,让他先拿进去。
江昊知道闻颜是想和江平德单独聊聊,他从塑料椅上站起来,和闻颜对视了一眼,才转身进了卧室。
“化疗完感觉还好吗?”闻颜问。
江平德点点头,甚至笑了笑:“比我想得好多了。”
尽管结果已经比想象中好很多,但在这样正式且将要长期的治疗开始后,江平德才完全意识到,他真的已经患上肺癌了, 生命还有多长,或许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
“以后也只能先这样……”江平德轻轻叹气。
“我没有什么其他事情,您别赶我走。”闻颜说。
“闻颜,能遇到你是我们一家人的福气,真的,”江平德逐渐变得有些激动,浑浊的双眼落在闻颜身上,忍不住抬手捂了捂嘴,“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一直就不太会说,也没有办法为你做什么。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们的,一定一定要告诉我们。你一定会一生平安的。”
“好,”闻颜安抚地拍拍江平德后背,“您先别激动。”
闻颜和江平德聊了一会儿,他推门进卧室时,江昊站在只关了一半的窗边。
听到闻颜进来的声音,他也没有偏头。雨珠顺着风,一小部分飘进房间,闻颜怕他着凉,走过去关窗。
他的手刚碰到有些生锈的窗框,就被江昊转身抱住了腰。
虽然淋了雨,江昊身上仍是温暖的。他太瘦了,肌肉也很硬,手臂一收紧,骨架就硌得闻颜有些痛。
他比闻颜高了一些,宽阔的脊背挡住窗外的风雨。
谁也没有说话,水珠连续落下,扑湿江昊的肩膀。
出租屋的床没有床垫,周文芳从小市场里淘来简单的席子铺在最下面,几乎和木板没有什么差别。
那床也并不宽,闻颜和江昊两个人睡,半夜就会很热,把闻颜弄醒。
江昊发现之后,就给自己拉了张席子摆在床边打地铺,不和闻颜一起挤了。
这段时间闻颜也没有闲下来,他的工作绝大部分可以在手机上完成,如果需要看文件和签名,那用平板也就足够。
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江昊几乎快要以为,闻颜其实原本就是这个家的一员,他不会走。
但这只是一个想象而已,每次闻颜夜里醒来,江昊几乎都能听见床板吱呀的声音。他知道他睡不好,因为这里不是他应该长期生活的地方。
他太自私了,他知道自己自私,但又没办法真的让闻颜离开。
江平德的治疗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江昊是不可能独自回到上海的。最好的选择是他留下来读书,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和闻颜还能有交集吗?
江昊一点都想不到这个问题的解法,他困在自己的答案里,失魂落魄地发现,原来他们之间的距离那样远,而他也从未成功地跨越过什么。
短暂的几天小雨结束后,闻颜开车带江昊回老房子去拿剩下的生活用品。
从市里回村子的这条路,闻颜是走过一次的。
只是那时他身体的确很差,没认真看过两边的景色。
秋天的村庄看起来比夏天的枯竭一些,或许是因为收获的季节已经过去,冬天快要来了。
驱车回到老房子时天已经黑了,闻颜把车停在院子里。
因为没人住,整栋楼都黑着,实在看不清,闻颜干脆没关车的前灯。
江昊把钥匙找出来,摸到墙边的灯,房间里骤然明亮起来。
和上次闻颜来时相比,这里没发生什么变化。一砖一瓦都在原来的位置,似乎连生活用品也没怎么动过。
闻颜放下手里抱着的硬纸壳,先蹲下来把它们一个一个折成纸箱。江昊也来帮忙,两个人没弄多久,又把纸箱抱上楼,去装冬天的厚衣服。
短短一个多星期,江昊就变得比从前更不爱讲话。他低头收拾东西,很快就把要用的都装好。
这个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江昊累得出了点汗,就坐在地板上,问闻颜开不开夜车。
“或者留在这里住一晚也可以。”江昊说。
“那就住一个晚上吧。”闻颜也在他身边坐下来。
他还有很多事情想问问江昊的想法。
比如如果江平德确定要留下来治疗,那江昊还要不要回上海读书。
把江昊从泸城带走的时候,闻颜从未想过那么多事情。
在他眼里,“不确定”是极少部分的存在,他带走江昊,心里想的期限是江昊念高中的这三年。
然而三年未到,时间仅仅过了一半,这场缘分好像就要到头了,而闻颜比自己曾经想象得更加不舍。
可是让江昊不得不离开的,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闻颜没办法和他说,我希望你留下。其实现在他更应该说,我希望你回泸城,陪在你爸爸身边。
可能是因为太累,他们靠着床沿坐了一会儿。
白天天气晴朗,秋季的夜晚月光格外明亮,皓白的光线从窗棂照进来,在木地板上留下一片云雾样的影子。
“我还想去看看梨树。”江昊忽然说。
于是他们在满是月光的夜晚,又爬了一次山。
和之前的几次不同,他们身边没有一群一群的工作人员,树林也因此显得更加幽暗。
梨树仍然被照顾得很好,到了山顶,能看见田野间点缀着的一座一座亮着温柔灯光的房子。
江昊坐下来,随手摘了身边的小豆荚,问闻颜:“你要不要再试试能不能吹响?”
时间过去这么久,按说闻颜应该不记得江昊曾经告诉过他的那些细节。
但手里拿着豆荚,一切却好像一种自然反应。
闻颜吹出磕磕绊绊的曲调,很快,一阵悠扬的旋律垫在他的调子后面。
奇怪的是,虽然闻颜从小就不喜欢学乐器,但不论是什么他都学得很快,偏偏吹这个豆荚,他总是做不好。
明明连绵的雨才刚结束,这几天也没有怎么出过太阳,草地却很干燥,于是闻颜放心地躺下来。
他看见一轮很圆的月亮,才意识到今天大概是月中。
鼻间充斥着草地的气息,但没有闻颜曾经闻到的那么湿润。四周十分安静,只有偶尔风吹过竹林时叶片发出的轻响。
这一次,江昊用豆荚吹出来的调子,比以前好听了很多,甚至偶有设计感。
“你好像还没听过我弹吉他,”江昊说,“我在音乐课上学的,老师说我很有天赋。”
“原来你还打算弹吉他给我听,”闻颜手折起来,垫在脑后,“这一次还是欢乐颂吗?”
“不是,”江昊摇摇头,他躬着脊背,坐在闻颜身边,像一道弯月,“有机会的话,你自己听。”
话说到这里,江昊停顿一会儿,继续讲:“闻颜,我打算先不回上海了。”
他垂下头。
“嗯,”闻颜也解,“这个时候留在家人身边比较重要。”
“不过如果你还需要什么帮助,包括但不限于钱,我都可以帮你,现在不是和我算清什么的时候,你爸爸的病能治好更重要,你要分得清轻重。”
“我知道。”江昊的脸转过一个很小的角度,他长久地看着闻颜。
“你也回去吧,你已经在这里很长时间了,公司肯定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处。”
江昊说的话不假,因为离开的时间太长,闻天朗甚至也给闻颜打了一通电话。
但等闻颜把话说清楚,闻天朗又没有说什么,只让他自己拿好分寸。
“你的学籍先不转,我去给你安排这边的学校,你跟着上课就行。如果还有机会,可以再回来。”
“嗯。”
“有任何事情都可以给我打电话,平常没事也可以给我发消息,我不会烦。”
“嗯。”但多久之后你会有自己的生活?
“好好读书。”
“嗯。”会记住。
“有空的话,我也可以来看你,所以如果你们换了住的地方,要提前告诉我。你在上海租的房子我会帮你处。”
“嗯。”……所以你真的会来吗?
江昊今晚居然变得比平常温和,他也躺下来,学闻颜的样子,把手垫在脑后,转过脸,目光在月色下染上一层很浅的银白色。
他好像有一些不同。闻颜能清晰地分辨出那个眼神里的不舍,但好在茫然似乎少了点,只要江昊想好了要怎么面对以后,他就不用再担心地离开。
这个夜晚好长好长,他们在山坡上躺到有些冷了才离开。
闻颜还是住在自己之前的那个房间。因为太久没有人回来住过,所以热水器的水变热需要一些时间。
江昊从柜子里抱了两张被子出来,但只铺了一张床。
床铺好,水也热得差不多,他让闻颜先去洗澡。
等两个人都洗漱完,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像这些天一直在一起那样入睡。
江昊刻意把呼吸放得很轻,实际上却睁着眼,没有睡着。
去上海的这一年半,对他而言更像一场梦,他本来以为这场梦可以持续得更久一些,如果他努力的话,也许还能再久再久,久到他慢慢接受这不是梦而是现实,或者久到他把闻颜也拉入这场梦。
这场意外对江昊来说,只是让梦醒来得更早,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闻颜,因为他们从来不是一路人,没办法同行很久。
他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不过回想过去有闻颜出现的所有时间,江昊又觉得也许这样就足够了。
再多一分,他就无法剥离自己,少一分,又觉得是自己没抓住机会。
不多不少,他恰好带着一点遗憾离开,因为有遗憾,以后才会常常想起。
江昊脑子乱乱的,他一会儿希望爸爸能早点好起来,一会儿希望闻颜不要走,一会儿又想闻颜还是快点走比较好。
尽管这时的江昊年纪并不大,没经历过太多分别,但他总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有的人一离开,也许就是永远也见不到。
虽然怀揣着各种心事,但这些天江昊实在是太累了,不知不觉间,他终于睡着。
第二天醒来后,江昊精神不是很好。他和闻颜一起回到市里,把搬来的东西带去出租屋。
闻颜订好了飞回上海的机票,就在这个周的周末,还有短短几天的时间。
他和周文芳、江平德单独聊了一会儿天,是劝他们不要拒绝自己的心意,以后有困难一定要开口求助。
剩下的时间,江昊带着闻颜在这座小城市里转。
他们去了酿酒厂,去了长江边,去了江昊不久之后要入学的高中,还尝遍了当地美食,比如这里的酒酿、凉糕,和特色的面条。而闻颜也终于知道江昊的厨艺为什么那么好,他做的面条里也有一种家乡的味道。
闻颜飞上海的行程也在清晨,江昊送他去机场,只走到航站楼外。
“我自己进去就行,你回去吧。”闻颜说。
他手里只有一只小行李箱,里面除了衣服,还装了一些周文芳准备的特产。
“嗯,那我回去了,你落地跟我说一声。”江昊不太懂得告别,闻颜说了要走的话,他也只是生硬地后退了两步。
但很多东西是不需要学习的,所以江昊停下来,有那么一两秒他大脑空白,身体也轻轻晃了晃,表现得像突然掉线的机器人。但短暂的停顿之后,江昊朝闻颜跑了几步,抱住他。
闻颜接走他的时候他还没有闻颜高,现在却已经能把下巴放在他的发顶。
“不是见不到了。”闻颜拍拍他后背。
机场里路过的人都觉得他们抱在一起有些奇怪,但江昊什么都不在乎。
过了一段其实很长,可在江昊看来却很短的时间,他松开闻颜。
这一次闻颜真的走了,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机场的玻璃门后,很快就混入人群里,不再能分辨得出。
江昊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去机场外的公交车站等车。
早晨的站台空无一人,江昊坐在长而冰凉的椅子上。
公交车驶入站台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发来信息的人是闻颜,提醒他摸一下自己裤子的口袋。
江昊感到有些莫名,他先用手掌按了按口袋。隔着工装裤有些厚重的布料,还是感觉到里面放着一片很薄的东西。
江昊拿出来,发现那居然是一张银行卡。
一张纸裹住了卡面,江昊拆开,读到里面写的几行字。
【密码是你生日。】
【未来一切都好。】
闻颜连“祝”字也没写,他没说“祝未来一切都好”,似乎这样好的未来应该是既定的。
公交车在江昊面前泄气一般发出声响,江昊这时才错愕抬头,发现那班车已经走了,而下一班起码在二十分钟以后。
他想或许这就是他的人生,遇到一个很好的,但并不会属于自己的人,要看着他越来越远,最后接受错过的结局。
可是这样好像也就足够了。
江昊垂着头,反复地读闻颜写的那几个字。
似乎已经回不去的上海,还在病床上的父亲,说了再见的闻颜。
命运不需要对江昊翻覆云雨,只需要稍微握拳,一切就都改变。
坐着公交回到出租屋楼下,已经是好几个小时之后。
江昊胸口很闷,心里难受,在楼下来来回回兜了好几圈,被附近早餐店的阿姨用奇怪的眼神盯着。
今天天气不好,很阴,天上飘着好多片乌黑的云。
江昊时不时抬头看看,想着闻颜现在到了哪里。
因为想得入迷,拖沓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江昊站在一棵树下,慢慢开始走神、发呆。
雨珠很突然地砸在他脸上,他下意识狠狠眨了眨眼,却反应很慢地往屋檐下走。
该回家了,江昊望了望单元楼的方向,一咬牙冲进雨里。
他想到搬家那天闻颜也是这样和他一起走在雨中,当时怎么就没觉得雨水这么凉,这么密,浇在身上这么难受呢。
对了,搬家。
闻颜让人从上海给他们寄回来的行李江昊还没有清过,他的那把吉他应该也在里面。
……说好要给闻颜弹吉他。
江昊憋着一股气噔噔噔跑上楼,推开门时,周文芳拿着拖把正在打扫客厅的卫生。
她看见江昊一身的雨,问:“送走闻颜了?你又不带伞……”
“妈,从上海寄回来的行李在哪里?”江昊问。
“那边小房间里,我还没来得及收拾,你今天就……”周文芳话都没说完,江昊就匆匆推门进去了。
好几个纸箱堆在一起,江昊想了想吉他的大小,先把稍微大一些的箱子打开。
雨水还沾在手背,房间空气很闷,他身上又湿又热,很难受,但江昊没管,他一边拆,心脏一边咚咚地跳。
拆完一箱、两箱……没找到。
内心有些不好的预感,江昊把箱子都搬出来一箱一箱拆,拆到最后一箱时他手都有点抖,后背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让衣服紧紧黏在他的身上。
全部拆开,还是没有找到。
江昊有些慌了,他一把推开门,问周文芳:“妈,那里面就是所有寄回来的东西吗?”
闻颜不会把吉他留下,他一定会寄给他。
“对,是附近驿站送上门的,我没动过,怎么了?”周文芳停下拖地的动作,抬起头。
“驿站在哪里?”江昊问。
第47章 P.47 周围一片漆黑,他是暗蓝色……
旧得生锈的雨伞在风中飘摇, 江昊捏紧了伞柄,小跑着躲进屋檐下。
又一阵风刮过,伞被吹得朝一边飞, 江昊用力扯回来, 弄湿两条手臂才把伞收好了。
水一缕一缕往老式地砖上流, 身后的驿站里并没有前来取快递的人, 看起来体重直飚两百斤的老板正按着放在木桌上的计算器。
“归零归零归零——”老板暴躁地把计算器拍到一边, 皱着眉回复手机上的消息,声音很大地和对面说:“我不管哈, 根本不是我的问题你找我干什么, 你找别人去。”
江昊走上前, 敲了敲桌面。
“老板,我查快递。”
“查什么快递?”老板语气不好地看了江昊一眼, 问他:“订单号。”
江昊念了一遍, 老板那边也输好了, 说:“你这个没什么问题啊, 我们送货上门了。”
“我知道送货上门了, 但那一批有很多箱子, 你们是不是拿漏了?”
“不可能,”老板不耐烦地一挥手,“肯定数过数的。”
“那你说有多少箱子?”江昊问。
“六个啊。”
“我只收到五个,”江昊一口咬定,“我们就只收到五个。”
老板稍一犹豫,又看向江昊,“不可能。”
“给我看监控,”江昊指着一边的电脑屏幕,“我要看监控。”
“嘿你是不是找茬的, 监控你想看就……”
“我说我要看监控,你不给看我投诉你!”江昊眼睛红着,手在桌面上一撑,“你为什么不敢给我看?你要是真的送给我六个监控会清清楚楚。”
“我今天真他妈的倒霉我遇到你……”老板骂骂咧咧地走到电脑前,翻订单核对日期,又找当天的监控。
这一看他傻眼了,送出去的时候确实只有五个箱子。
“不可能……”老板继续往前翻。
江昊站在桌子的另一边,歪着身子死死盯着屏幕。
“他,是他,”江昊指了下屏幕上的一个人,“他拿走了。”
“这个人……”老板眯了眯眼,“他之前在这附近住地下室,就是个捡垃圾的。”
他把驿站门口的监控也调出来,这个人带着那个箱子先进了旁边的小树林,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背上背着东西。
是吉他。
尽管画面真的很模糊,江昊还是认出来了,是吉他。
老板一下就底气不足地问:“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吉他。”不知怎么,真的看到这一幕,江昊反而没了一点办法,脑子也好像忽然空下来。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吉他没有了。
那是他和闻颜抽到的吉他。
“吉他……多少钱啊?我们这边商量一下赔偿,这个人应该找不到了,之前他就离开了,”老板看着江昊的脸色,“要不然我们先报警?”
那不是钱能衡量的。
一个晚上的幸运果然就像昙花一现。
江昊的眼睛瞬间就暗下来,进驿站时他还急匆匆的,现在却如同泄气的皮球,一点精神也没有了。
驿站外雨小了,冰冷的空气像刺一样无孔不入,把江昊冻得有些疼。
他想要不要给闻颜打电话和他说这件事,反复想到最后还是放弃了。
凭什么闻颜就要一直托着他?
只是因为他可以吗?
风吹着雨水扑在江昊脸上,他迎着雨,迎着风,一直跑,一直跑,好像只要这样就会感到温暖。
江昊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时,周文芳已经去医院里了。
房间里很安静,他扑进被子里,一动不动地埋在床上。
好想就这样,什么也不要去面对了……永远、永远地……都不要面对了。
被羽绒服包裹的肩膀微弱地颤抖,寒风吹着窗棂刷啦啦地响,微弱灰暗的光从窗帘的缝隙中照过来,江昊的身影像冰天雪地里的雕塑,周围一片漆黑,他是暗蓝色。
*
回到上海后,不知怎么,闻颜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单调了许多。
每天去公司或者去片场,偶尔参与一下应酬,剩下的时间都独自待在公寓,看各种各样的电影。
变化是他回别墅的次数多了,经常牵着小面包到处遛遛,和他一起跑步,就当做是锻炼身体。
天气很快冷了起来,闻颜拿出针织毛衣的那天,给江昊发了条微信,和他说今年也给他买了衣服,快递已经在路上。
闻颜:【到了记得穿,别舍不得,明年还有。】
江昊:【知道了。】
这学期的课程还没有结束,江昊在学校里上课。
下一秒,他就拍了张照片过来,几个不同学科的试卷叠在一起,只有左上角红笔标示成绩的位置微微错开。
闻颜:【考得不错。】
江昊:【嗯。】
再过几个星期就是圣诞夜,钟婉华很早就给闻颜发了信息,说闻天朗邀请了一些朋友来家里小聚,让他当天早点回家。
“在你爸爸面前记得好好表现一下,把你这段时间在引力星空工作的情况简单说一说。”
闻颜随口应了一声。
这种聚会通常会有楚雾,闻颜联系了他。圣诞节当天,傍晚时分楚雾就到了引力星空,顺利接到好不容易按时下班的闻颜。
两侧街道进行许多装点,没什么叶片的树木上挂着灯串,灯光的颜色统一调整成浅黄。
楚雾用了导航,他开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闻颜:“今天你不带上弟弟?不是周末吗?他应该没有在上课吧。”
“弟弟走了。”闻颜想到这件事他还没有和楚雾说过。
楚雾愣了下,问:“什么走了?”
“他回家了,他爸爸生病了需要人照顾,他没办法留在上海上学,他和他妈妈都回去了,”闻颜把手搭在车门边,视线望着窗外,“前几个月的事情。”
“你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他爸爸什么病,严重吗?”
“肺癌,晚期。基因检测做过了,没有靶向药,现在在化疗。”
癌症。
这个词一出来,楚雾就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
他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后来又轻啧一声,感慨世事无常。
到了别墅,闻颜才知道今晚闻天朗邀请了很多人。豪车把别墅的车位全部停满,不少还开进花园里。
显然楚雾也没料到今夜会是这样大的场面,他和闻颜对视一眼,抬步走入别墅。
闻天朗站在后院里,身边有一道年轻的背影。几个他熟悉的老朋友也在身边,闻颜还看见了陈远文。
他和楚雾走向后院,很快就被人注意到。闻天朗也转过身,笑着朝闻颜招手,让他站到自己身边。
这时闻颜才看清原本在闻天朗身侧的那个年轻男生的长相。只看脸,他显得非常温和,五官看上去没有任何攻击性,身型偏瘦,给人的整体感觉像一个刚刚上大学的年轻学生。
实际上也的确是这样,因为闻天朗很快就介绍道:“这是方微,是一个新人演员,才上大一,已经被陈总的公司签下来了。”
闻天朗说这些话,闻颜觉得有些奇怪。一个大一的新人演员,什么作品都没有,哪里值得他亲自介绍,而且还是介绍给闻颜呢?
不过碍于人多,闻颜只是淡淡笑笑,和方微握了下手。
方微也没有什么表情,似乎会被介绍到是闻天朗提前告知过他的事情。
大家继续刚才聊天的话题,闻颜没有参与,四处看了看也没有找到钟婉华,正准备暂时离开后院,他被陈远文叫住。
当着许多人的面,陈远文主动说:“前段时间我和小闻总还闹了一点小小的误会,一直没来得及解释。”
“是吗?”闻天朗的手在闻颜后背搭了下,“那今天是个解释的好机会。”
“不仅要解释,我还要给小闻总赔罪,当时是我没看好手底下的演员,他们也真是什么人都敢招惹了。”陈远文佯怒,但很快又笑起来,邀请闻颜去喝酒。
楚雾适时插入,说自己还有事情没和闻颜聊,借故把他带走了。
两个人沿着花园,朝更僻静的地方走,不知不觉就到了保姆房附近。
今晚来的人太多,此刻保姆房里空无一人,所有房间的窗户都完全暗着。
“陈远文之前和你是什么事情?”楚雾问。
闻颜拿出一盒烟,抽走一根以后递给楚雾,冷哼一声:“他往我房间里塞人。”
“就上次,在小岛颁奖典礼那次。”
那时楚雾也在,但他对这件事完全不了解,因此感到有些惊讶。
“他胆子这么大?往你房间里塞人?塞的是男生还是……”
“男生,一看就是被迫的。”闻颜点燃了烟。
“草,他居然还有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楚雾只觉得恼火,皱着眉吸烟。
“他就是想这样,觉得我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发作,趁机揭过这件事,”闻颜停顿了下,“再说了,当时的事没有确凿的证据。”
“太恶心了,算盘打到你头上,”楚雾侧头,“你后来查过这件事吗?”
“嗯,有朋友劝我不要管,我就没往下再查。”闻颜说。
“这样说也有道……这些事我最恶心最烦了,闻颜,你要真不想碰,你就一点也别沾,拒绝的态度坚定一点。”
“我够坚定了,”闻颜看向楚雾,“那天晚上江昊也在,他和我一个套房。”
“啊?那江昊不是也看到了,”楚雾摇摇头,“希望我在他心里的形象别因为这种屁事产生偏差。”
闻颜笑着撞了下他肩膀,“你能有什么形象……”
直到晚餐开始,闻颜才见到了钟婉华。
她今夜好好打扮过,比平常漂亮上很多,一点也看不出实际年纪。
原本餐桌是随意坐的,但这种时候总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比如闻天朗会和其他公司的总裁们坐在一起,而钟婉华则招待晚宴上的太太们。
今天,钟婉华却坐在闻天朗身边。
钟婉华出身其实并不好,她的父母都是在外打工的人,她之所以有机会拍电影,也只是因为一个剧组偶然地在小镇上取景,发现了她。
但对待事业,钟婉华一向努力,年少时得到的机会她无比珍惜,天赋加运气加坚持,她很小就红透半边天,此后直至息影,钟婉华也没有在事业上经历过太多挫折。
某种程度来说,因为红得太早,她一直被人捧在神坛上,是一个有些天真的人。
不知为何,今晚的钟婉华比平常都要健谈,常常逗得一桌子的人笑。
气氛正好时,她突然提到最近总是朋友口中听到一些引力星空的项目做得不错。
钟婉华朝闻颜递来眼神,一时间餐桌上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尴尬。闻颜放下手中的汤匙,淡淡地说:“目前项目情况还不错。”
话题转移到公司上来,钟婉华没再说话,但表情变得更轻松。
宴会结束,闻颜和楚雾带着小面包出去遛了一圈,再回来时,众人几乎都已散去。
楚雾的车停在院子里,闻颜站在门口看他把车开走,才将小面包交给保姆,自己进了别墅。
客人刚走,别墅里的灯都还没关,各处十分亮堂。
闻颜先在底楼的厨房喝了水,才走上楼梯,准备回房间休息。
他不是刻意想听,但来到走廊里,闻天朗和钟婉华吵架的声音实在太清晰。
“你今天什么意思?你让他坐在那个位置,什么意思?”这是钟婉华。
“我们说好的,我投资一个新人演员,有什么不对?”这是闻天朗。
“你扪心自问,这是我们说好的吗?闻颜现在每天工作有多辛苦你是看不到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是我儿子,我亲生儿子!他做什么事情我没有支持他?”
“你支持什么了?你在旁边当甩手掌柜就是支持?闻颜刚刚加入公司的时候,那群老人多欺负他你不知道吗?你借他手除掉廖维明,你有想过闻颜会被多少人针对吗?”
“他是我闻天朗亲儿子!我说了,引力星空就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房间里忽然陷入一阵沉默,闻颜没有推开门,只是上楼洗了澡,又再下楼。
闻天朗和钟婉华的房间里没有传来其他声音,闻颜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钟婉华。
她卸了妆,又经过了简单梳洗,但两只眼圈仍然有些发红。
“我爸呢?”闻颜问。
“和他朋友一起出去了,”钟婉华让闻颜坐,“你说实话,最近公司怎么样?”
闻颜不知道钟婉华为什么会这么问,只是说:“没太多问题。”
“那就好,不过公司运营是长线的事情,你不能放松警惕。有任何问题即使联系你爸爸,公司不方便去的话,就约他回家谈。”钟婉华说这番话时,神色早已不似方才在宴会上那样,而是有些低落。
“你这个阶段就是应该好好做事业,不要总是分心。”
闻颜没再说这个话题,只是用手搭了下钟婉华的肩膀。
“你要注意休息,心情不好的话找你的朋友出去玩玩。”
钟婉华摇摇头,难看地笑了笑:“我没有心情不好。”
从别墅离开时,闻颜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来电的号码他不认识,接起来,发现打来的是江昊之前的房东。
“邻居说你那里漏水了,你在家吗?现在就去看看啊。”
闻颜说好,站起身对钟婉华说自己临时有事,便回房间换了衣服,很快找司机开车带他去44弄。
当初闻颜从泸城回来的时候,江昊就已经把钥匙给他。
因为是要维修,闻颜让司机把提前准备在后备箱的工具盒一起带上,两个人都上楼。
进了屋子,闻颜的确听见水声。打开灯,他发现漏水的是厕所的洗手池和水龙头。
好在问题不是很大,闻颜卷起袖子,和司机一人弄水池一人弄水龙头,很快就简单修补好了。
“这个恐怕明天还要请人过来看看。”司机说。
“是,我知道了,有点晚了,您先回去吧。”
“您不和我一起走吗?”
“不了,我再待一会儿。”
闻颜关上工具盒,看司机从房间离开。
天气有些冷,尤其是晚上。闻颜把卷起的袖子放下来,拎上搭在椅背的外套,推开通向露台的门。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个露台。
附近的街道一向安静,即使是在本应热闹的圣诞夜,这里的人们似乎也只关心今天和明天的生活。
两边和对面的楼房中都透出温暖的光线,闻颜趴在栏杆上,又抽烟。
泰山茉莉的清香在深夜弥漫开来,手腕上还未干的水珠顺着闻颜抽烟时抬手的动作滚到更深处,但闻颜没有在意。
他的思绪和飘散的烟雾一样,在夜里看得出一些零散的轮廓。
钟婉华和闻天朗之间有问题。虽然闻颜从大学起就很少在家,但他对家庭环境不是没有感觉。
他们之间形同虚设的夫妻关系对闻颜来说不会造成很大的影响,即使这话多少显得他凉薄,但事实如此。
不论如何,成为家人总是有缘。闻颜只是希望这场缘分的落幕不要闹得太过难看。
他沉下心来想了很多,从钟婉华和闻天朗,到陈远文和方微。
最后他给熟悉的朋友打了电话,麻烦他帮忙查查方微这个人。
电话挂断以后,闻颜点开和江昊的对话框,问他有没有在学习。
烟快烧到手指,闻颜轻轻在一旁的花盆边缘摁灭。他又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冷了,才把外套披在身上。
手机震动一声,江昊回复说:【没有,准备睡觉了。】
闻颜:【打个电话?】
他还没来得及拨号,江昊的电话先来了。
“闻颜。”
几个月不见,江昊的声音从屏幕那边传来,显得有些陌生。
“你变声期吗?”闻颜笑笑,“怎么声音听起来有点变化。”
“是你认不出来了吧。”江昊淡淡地说。
“是么?那以后经常打吧。”
“今天怎么突然想到找我?”
“你在44弄租的那个房子,房东联系我了,他说你房间漏水,底下邻居投诉,让我来看看。”
江昊顿了顿,“你没有转租那个房子吗?”
“没有,”闻颜的手无意识地转着打火机,“我想留着也是留着,万一你以后还要回来呢。”
江昊很轻地笑了下:“那要留多久……”
“没事。”闻颜问了一些江昊学习上的事情,但很快他觉得这样和小时候他自己也讨厌的那些大人没什么区别,又不问了。
电话的两侧都安静下来。
夜晚太安静,连初冬的冷风也悄无声息。闻颜能听见那一侧江昊的呼吸声,他把手机贴在耳侧,因此觉得江昊的声音很近,像很多个他睡在闻颜身侧,或者床边的夜晚。
好奇怪啊,闻颜想。
他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缺朋友的人,这么多年没有觉得自己孤独过。但偏偏为什么是现在?是这个晚上呢?
闻颜最想听到的声音,居然是江昊的。
“不想说了吗?”江昊问。
“没有,想不到说什么。”
闻颜这样讲,江昊也只是嗯了一声,没有挂断电话。
“你爸爸身体怎么样?”
“化疗以后他比以前虚弱很多,但是目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隔了一会儿,江昊又问:“闻颜,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电话里响过一瞬电流杂音,闻颜垂下眼:“你听出来了。”
“嗯,”江昊吸了口气,“如果你愿意说,可以告诉我。”
“其实也没什么,”闻颜犹豫一瞬,“很难说吧……我爸妈吵架,说起来挺正常的,但是还是会觉得有点烦。”
“他们怎么相处是他们的事情,如果你不喜欢,就不要去参与了。”江昊说。
闻颜本来是一个不太喜欢和别人聊这些事情的人,但尽管只是和江昊这么简单地提了一下,他也莫名觉得心里轻松一些。
“我是不是不太会安慰人?”江昊有些懊恼。
“没有啊,我真的被你安慰到了,我觉得你说得很对,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闻颜说,“我也不想参与,但总有一种责任感。”
江昊声音小了些:“你就是太有责任感了……”
天挺冷的,但闻颜站在阳台上和江昊聊了很多。
挂电话的时候时间都有些晚了,闻颜打得手机发烫,仔细思考一下,才想到拨通这个电话之前的心情。
望着并不遥远的天,闻颜想到,江昊的十八岁生日快要到了。
第48章 P.48 此时此刻的情景如同尚在梦中……
“你先在单子上记一下这些需要打针吃药做检查的时间点, 到时间我们护士会过来,你们家属也记得提醒。”
江昊站在护士站前,反过一页已经不需要的处方单, 用断了墨水的圆珠笔一条一条抄下时间。
回到病房时, 周文芳拎了一桶热水进来, 拧干毛巾帮病床上的江平德擦身体。
旁边的椅子上堆放着江昊的书包, 和几本他刚刚还在看的课本。江昊在椅子上坐下来, 从书包里翻出一支笔,将刚才断墨的地方又补好了。
这时周文芳把毛巾放回水桶里, 走到江昊身边, 从口袋里摸出了几百元的纸币, 塞在他手里。
江昊还没反应过来,仰着脸看周文芳。
“明天我在医院里陪你爸做检查, 你和你的同学一起出去玩吧, 吃点想吃的。”
周文芳这样说, 江昊才想到明天是他的生日。
以前在家过生日其实也没有太多仪式感, 只是前一天晚上周文芳会特意问江昊想吃什么菜,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比平常丰盛的晚餐, 这一天就算是有意义地过去了。
几天前江昊也想起过,他很快就要成年了。
十八岁不算什么人生节点,但如果结合“成年”这个概念来看,立刻就变得不同。
离这个概念很远的时候,江昊似乎总在期待这一天,好像只要迈过那二十四个小时,他就会变成全新的自己,直到这一天越来越近,而他却只能疲惫地在医院和学校之间来回时, 江昊才意识到,是否真的成年已经不重要了,他早就走入那个需要他长大的状态里。
江昊离开医院时是晚上十点多,周文芳今晚要陪床,他独自走出医院,穿过一条很暗的路,到一块孤零零的站牌下等公交车。
因为才转学,学校里江昊没有特别熟悉的同学,更别说可以邀请来一起过生日的朋友。
江平德还躺在病床上,而周文芳一天要打好几份工……
公交车驶来,车灯晃了晃江昊的眼睛,江昊偏过脸,思绪被打断。
回到家洗漱完,江昊坐在客厅里看了一会儿书。夜晚有些冷,他本来想背完五十个单词,背到一半手脚冰凉,又起身跑进厕所卷起裤脚冲了会儿热水,最后拿着书进了卧室。
他没有刻意在等十二点,但今天精力总是不那么集中,江昊时不时就用手机看一眼时间。
真的快到十二点时,他反而放下了手机,关掉灯翻过身,把脸半埋在枕头里。
一、二、三、四……
江昊在心里默默地数数。
爸爸确诊肺癌后,绝大多数个晚上周文芳都在医院陪床,出租屋里只有江昊一个人。
刚开始他不习惯,一闭眼,面对黑洞洞的世界,就忍不住想很多。
想爸爸的病要怎么办,治疗的钱要怎么办,他上学要怎么办……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想到有一天爸爸是不是会离开,再陷入格外难过伤心的境地。
从前他觉得很遥远的事情,怎么就这样忽然在离他咫尺的地方,好像他的脚步稍微一错,就跌入悬崖。
这些事情江昊一件也解决不了,只能没用地、反复地想,想到心慌睡不着,不管是闭上眼还是睁开眼,都觉得四面漆黑,无路可走。
后来他学会了数数,可惜哪怕慢慢数也总还会被思绪打断,只好从头再来,但好在一次又一次数,江昊总能睡着。
五、六、七……
很快你就要十八岁了,成为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
八、九……
如果可以许愿的话,祝爸爸和妈妈都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拜托今年的愿望一定要成真。
江昊想着想着,放在枕边的手机响了一声。
黑暗里,他睁开眼,很快翻身起来划开屏幕。
发信息来的人是闻颜,虽然只有一句简单的生日快乐,但也是江昊的手机列表里唯一的一句。
江昊:【谢谢哥。】
他还搜索了一个撒花的表情包。
闻颜:【还没睡?】
江昊:【马上睡了。】
闻颜:【行,今天打算怎么过?】
江昊:【还没想好,但应该是在家里。】
闻颜:【好,开开心心的,晚安。】
江昊:【晚安。】
关掉手机再躺回床上,不知为何江昊心里安定很多。
刚才数到几他已经彻底忘记,不过没关系,江昊还可以从头开始。
一、二、三、四……
五……
六……
醒来时天已亮了,阳光还是从相似的角度照进室内。
楼下卖早餐的小店开了门,包子馒头的香味飘进房间,带着一股热乎乎的气息,街边有早起买菜的老爷爷老太太,遇见时仅仅是简单地寒暄也扯着嗓子。
早晨的空气有些冷,也干干的。
光线、气味、声音……一切的一切好像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江昊起了床,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刷牙时,看见自己的脸,才又想到——
今天其实很不一样,他十八岁了。
不管怎么样,过生日,要高兴一点,江昊拍拍自己脸。
他在家里简单吃了顿早餐,穿好衣服出门,准备去菜市场逛逛,做一顿好吃的送去医院。
江平德还能吃东西,但要吃有营养的、清淡的易消化的食物。
江昊逛逛选选,最后想,一家人一起吃一顿饺子吧,他用鸡汤来熬。
买好饺子皮和鸡肉,江昊拎着袋子往回走。
离开市场的那段路上有一家糕点铺,门边的玻璃柜里摆着几个样式简单的生日蛋糕模型。
路过这家店时,香甜的蛋糕气息飘散出来,江昊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很快就移开视线。
中午江昊在家随便做了点吃的,午饭后休息一会儿,他开始熬鸡汤。
做饭的时间反而让江昊觉得放松,即使是等待汤熬好的时间里,江昊也没有离开厨房,只是站在旁边随意地刷手机。
今天早晨醒来,他发现自己还收到几个同学的祝福。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今天是他生日的,但江昊还是挨个回复了谢谢。
冬天天黑得很早,等饺子做好,窗外路灯已经亮起。
江昊先给周文芳打了个电话确认他们都在医院,才用食盒把饺子和汤分开打包,出门去坐公交。
江平德的第二次化疗刚结束几天,现在还在打退烧针。
发烧比平常难熬,但好在今天烧退下来一些。江昊到医院的时候,江平德已经醒了,倚在靠枕上,盯着病床前面的电视机。
病房是三人间,但一直空着一张床位,另一张床位上的老人今天被家人接回家,也不在。
“不是说让你去和同学们一起过生日吗?”周文芳帮江昊把饺子倒进鸡汤里,分出了三碗。
江平德连续地咳嗽了几声,手扶着放在小桌上的碗,说:“不用一直待在医院。”
“也没什么好过的,”江昊咬了一口烫呼呼的饺子,“现在不也挺好的。”
他们没说什么,江平德笑眯眯地喝了汤,他现在喘气还有些困难,慢慢点头道:“好喝……”
这一顿晚饭没有吃太长时间,江昊和周文芳带着用过的碗筷去清洗。
两个人并排站在洗手台前,江昊拿着一块清洁棉布擦洗。
水哗啦啦地流,周文芳从镜子里看了一眼江昊,问他:“要不要出去买个蛋糕吃?”
“不用了,而且时间也有点晚了,”江昊把水关小,“以前不是都不吃吗?怎么今年催着我买。”
“就是想到你从小到大我们都没怎么买过蛋糕,问你你总是不要,”周文芳想到就笑了笑,“小孩子不是都喜欢吃吗?就你不爱这个。”
江昊沉默片刻,说:“一个蛋糕而已,不吃也没什么……”
周文芳也不说话了,她垂着脸,把手里的不锈钢碗翻来覆去地洗。
“这段时间你爸爸生病,我能感觉到你压力也很大,压力大不用闷着,可以和我说说。”
“我经常来医院陪床,都和你爸聊过了,不管他这个病最后怎么样,我们都看开了,有可能就是这辈子缘分不长,以后总有机会续上。”
江昊闷闷地嗯了一声,紧紧捏着手里的碗。
“我们从来没想过要你成为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你只要不走歪路,能承担自己的生活就可以了,我们本来也没什么能力,没给你提供好的条件……”
“妈,”江昊打断她,“……别说了,我知道的。”
“好。”周文芳点点头。
洗完碗回到病房,江平德已经躺得有些困了。
江昊用餐巾纸把碗筷都擦干净,收拾起来。周文芳小声问他是不是要走,江昊犹豫了下,说:“我们拍张照片吧。”
印象里,一家三口还没有过一张合照。
“妈你坐在床边。”江昊举着手机,格外注意着怕碰到输液管。
他比父母高一截,整个人往后仰,把他们都装进镜头里。
病房的灯光把江平德在阳光下晒了一辈子的深色皮肤都照得发白,他抬起手比了个耶,对着镜头笑时,脸上的沟壑也跟着动。
江昊连拍几张,说可以了,递给江平德看。
“你还没我会笑,”江平德点了点屏幕上的周文芳,又看向江昊,“你们啊,都没我会笑。”
“好好好,你最会笑,给你颁奖。”周文芳也凑上前看。
回家路上,江昊一直在看那张合照。
尽管背景明显是在医院,照片上的三个人仍然笑得很开心。
回出租屋的小巷路灯很暗,手机的屏幕对光敏感,很快也跟着暗下来。
江昊抬手拨亮,继续看江平德的脸。
江平德躺在病床上以来,江昊才开始长时间地注视他。
慢慢地,江昊发现原来自己从来没有好好看过爸爸。
这条路江昊在黑暗里走过太多次,他不怎么低头看,回想起很多事情。
最期待见到爸爸的时候,应该是在他还小的时候。
江平德因为开货车的工作总是离开家,一走就是很长时间。
村庄的边缘毗邻一段高速公路,偶尔周文芳会带着江昊去公路边,隔着绿色的铁丝网等江平德路过这里。
他的车是大红色的,很好认,经过他们的时候,这辆车也不会有任何减速的停留,只是会鸣两声喇叭,这就代表江平德看见他们了。
有时在高速路上见完江平德的车,没几个小时他就会到家,有时不会。
这一个只有他们一家人知道的小小的默契,构成江昊童年时期对爸爸的主要印象。
关于爸爸的记忆那么连贯,江昊还是很难想象有一天他会真的离开。
不能再想了。
江昊关掉手机,让自己也变成这条很暗的小巷中的一环。
他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埋着头看地上的小石子。
快要放寒假了,假期能多去医院陪陪爸爸……
明天写写数学作业,今天还没背单词……怎么又要周一了?
江昊在心里清点着要做的事。
快走到楼栋边,他才抬起头。
小区里长时间停车的人不多,路边的停车位常年都是空着的,今天却被一辆车占了。
江昊看了一眼车牌,不是他熟悉的。
车门响了一声,有人推开门下车,站在驾驶座的位置旁边。
昏黄的路灯被树木的枝丫遮挡,筛落的树影落在他的五官上,微风中,那些影子摇晃着,显得格外生动。
他手里拿着一个银白色的蛋糕,蛋糕的款式并不复杂,简约的蛋糕胚上插着几朵大小不一的翻糖花,上面洒了一些亮晶晶的粉。“18”的数字蜡烛上亮着跳跃的火苗,小幅度地照亮周围的黑暗。
那张脸江昊反复想到过太多次,而此时此刻的情景如同尚在梦中,因为不论何时江昊想到闻颜,他似乎都站在光里。
“怎么了?我可是等了你一个晚上,”看江昊还是没怎么反应过来,闻颜轻轻笑了,“来吹蜡烛。”
江昊吸了吸鼻子,垂下眼平静了一会儿,才压抑住那股忽然想哭的劲儿。
他小跑几步过去,在闻颜面前站定,注视着他的眼睛,问:“可以许愿吗?”
瞳孔中属于蜡烛的火光在闪烁,闻颜点点头,江昊就闭上眼。
祝爸爸妈妈和闻颜,身体健康,平安幸福。
这个愿望他早已想好,在心里默念完仅仅需要短暂的两秒。两秒之后江昊却有些不敢睁眼,蛋糕清甜的香味,闻颜身上的气息……这些不可能都是幻觉吧。
这时他听见闻颜低声说:“好久不见,生日快乐。”
今天幸福得江昊晕乎乎的,再睁眼时,他也还是看见了仍然捧着蛋糕的闻颜。
江昊点点头说谢谢,吹掉蜡烛。
烛火化作灰白色的烟雾,伴随灼烧的气味,在冷风中飘散。
第49章 P.49 十八岁又怎么样,还是喜欢撒……
在楼下也不方便吃蛋糕, 等江昊吹完蜡烛,闻颜就把蛋糕又放回盒子里。
他拎着盒子,刚转过身就被江昊抱住了。
闻颜不知道等了多久, 身上已经有些凉, 江昊抱着他, 都觉得他的衣服冷冷的。
因为江昊不松手,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
闻颜一只手搂着他, 掌心搭在他腰侧,过了一会儿才问:“你爸爸妈妈在家吗?”
“没有, ”江昊松开手, “他们都在医院里。”
江昊还是觉得闻颜冷, 抬手在他颈侧捂了下,垂眼说:“先上楼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楼梯间, 到门边等江昊开门时, 闻颜忽然说:“我感觉你又长高了。”
他说这句话时, 视线很专注地落在江昊身上, 尽管江昊没有看闻颜, 他仍然不太适应闻颜这样直白的目光, 埋着头很快就开了门。
“长高不是很正常……”
锅里还有剩鸡汤和饺子,江昊问闻颜饿不饿,闻颜点点头,江昊就说那我去热一热汤。
拧开灶台上的火,江昊回客厅打开了暖空调,但因为不经常用,房间热得有些慢。江昊怕闻颜冷,又去给他找了一件自己的羽绒服。
等饺子热好,江昊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开封过的白酒, 给他和闻颜都倒了半杯。
木桌的一角有些损坏,边缘发毛,因为桌子太窄,闻颜的手肘时常碰到那只角。
透明的酒液把蓝白格的塑料桌布映照得线条扭曲,闻颜拿起酒杯。
“喝这么烈的酒?你不会喝完就睡着吧。”他倒是无所谓,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怎么喝度数很高的酒了,江昊的生日算是特别。
“不会。”江昊和闻颜碰了下酒杯。
两个人的酒喝到见底时,都有些热。
窗户关得紧,房间里暖气又渐渐出了效果,酒后身体发热,空气也变得有些闷。坐在木桌对面的江昊整张脸都很红,他脱掉外套,扭头把衣服挂在椅背上时,颈侧的青色血管微微凸起。
“我去开窗。”江昊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很快把窗户打开一道稍微大一些的缝隙。
回头时闻颜还坐在餐桌边的木凳上,江昊走过来,这一次却没直接坐下。
我可能有些醉了,江昊想。
看到闻颜就想抱,忍不住。
“闻颜,你能不能站起来一下?”江昊问。
虽然不懂他想做什么,但闻颜配合地起身。江昊在他的凳子上坐下,抬手圈住闻颜。滚烫的体温覆盖上来,江昊侧过脸,皮肤贴着闻颜的腰。
闻颜怔了一瞬,垂下头,用手掌拍了拍江昊后颈,呼吸渐渐变得不那么均匀。
吸了一口气,闻颜在心里笑笑:十八岁又怎么样,还是喜欢撒娇。
“你晚上等了多久?”江昊的声音闷闷的。
“没多久,不用想了。”闻颜说。
沉默片刻,江昊喃喃地问:“……有我抱你这么久吗?”
酒后他的嗓音有些哑,吞掉了一些音节,闻颜断断续续地听,没太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
慢慢的,他感到江昊故意在把自己身上的重量往闻颜压,是和他闹着玩儿。
闻颜问他想干嘛,他也什么都不说,玩儿到感觉闻颜要被压得往后退,才笑着把闻颜捞回来。
“晚上我们出去吧,我想去长江边。”江昊用鼻尖上下蹭了蹭闻颜小腹,眼睛有些发红地看向他。
“去,现在就走。”闻颜说。
车停在路边,让江昊等一会儿,走到后排打开车门,弯腰从里面拿东西。江昊站在车门后,起初只看见高于车门的半截轮廓。
那好像是……一个琴盒。
琴盒的大小和样式江昊都很熟悉,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里面应该是一把吉他。
“给你的生日礼物,”闻颜让江昊抬手,把琴盒挂在他肩膀上,“你自己背着。”
江昊抿了抿唇,黑暗中那双眼很亮,瞳孔的小光点里似乎只装着闻颜一个人。
“谢谢……”江昊被那把琴压弯一些,直到背上真实地多了沉甸甸的东西,他才确信他又重新得到了一把吉他。
——还是因为闻颜。
夜晚,街边路灯昏黄,光线像雪一样,裹杂着冷气扑在身上。
江昊背着吉他,脚步却变得轻松了很多。前方是一个很窄的公交车站台,一块有些陈旧的蓝色的牌子立在灯下,上面只有一班公交的号码。
江昊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和闻颜说:“再等一会儿车就会来。”
“你经常坐吗?”闻颜抬手,搭着他空出来的那边肩膀。
“是,坐这趟车可以去学校,高二之后自习下得晚,我基本上只能坐最后一趟车回家。”
“叔叔还在化疗吗?”
“在的,他这几天一直发烧,还在打退烧针。”江昊说完话,一辆公交从并不远的街道驶来。
车灯白得有些晃眼,闻颜偏了下头,再看向前方时,公交已经在站台边停下。
车门很快打开,闻颜走在前面,打开手机想用二维码支付,司机提醒说暂时不能扫码。
身侧越过江昊的手臂,只听金属硬币响了几声。江昊推了下闻颜肩膀,让他往里走。
除了司机,公交车内空无一人。
这可能是今夜这个班次的最后一趟,车里没有开灯,哪里都很暗,江昊的手臂搭在闻颜肩上,直到他们走到最后一排,他才放下手,示意闻颜坐进去。
公交有些颠簸,闻颜坐在靠窗的位置。
冬天衣服很厚,江昊在他身边坐下,两个人的手臂很快就贴在一起。
上一次和闻颜离得这样近,好像还是在海岛的时候。
那是江昊第一次看见海,大海那样宽阔,天空却那样低,低得江昊以为他触手可及。
后来才知道,天是天,海是海。
他们都没说话,老旧的公交一站一站停留,发出几乎算得上是噪音的轰鸣。
但闻颜没有觉得吵,他的身体自然地随着公交车摇晃,时不时会碰到窗户和身边的江昊。
没走多远,公交上了桥。
大桥上开着灯,红色的桥面把灯光也映成同样的颜色,闻颜微微抬起脸,像在看一盏灯笼。
“快到了么?”
“嗯。”江昊看向闻颜,他坐着的时候比闻颜稍微高一些,兜帽挡住他的眼睛,暗红的光横跨过他露在帽檐外的鼻梁和嘴唇。
直到公交在下一个站停下来,江昊才偏过脸,站起身。
他带着闻颜沿着人行道走了一会儿,马路边出现一道缺口,石阶往下通到河岸边的观光道。
也许是天气太冷,时间又晚,路上没有人。
“我学校就在上面,我爸医院也在差不多方向。”江昊说话的时候,热气很快就在他唇边变成白雾。
“我妈在医院做护工,正好也可以留在医院里,我平常下了晚自习会过去看一眼再回家。”
明明在说不怎么轻松的事,江昊却表现得很平常。
“每个月都有人给医院打钱,是你吧闻颜?”江昊侧过脸,看向闻颜的时候却笑了笑,“我就知道是你。”
“就算我不收,你还是会打。”
闻颜点头,“是,所以收了吧。”
“嗯,我收了。”
江昊说得简单,就好像真的用了那笔钱。但闻颜和他对视时,他眼角分明带着笑意。
钱倒是收下了,只是每一笔他都会记住。
闻颜本来也料到了,所以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抬了抬唇角,无奈地笑笑。
很快,他们在河边的长椅前停下,江昊摘掉吉他包,和闻颜一起坐下来。
“现在能拆吗?”江昊问。
闻颜扬了扬下巴:“拆呗,正好试试。”
江昊想了一路,早就手痒。他打开琴盒,盯着琴好几秒,忽然抬头看闻颜。
“怎么了?”闻颜笑。
“太好看了。”江昊把琴拿出来。
琴身是灰蓝色的,用了象牙白的包边,亮光的漆面在路灯下如同碎光荡漾的海洋。
江昊一时说不出话,他抱起吉他在闻颜身边坐下,很快弹响第一个音。
这把琴的音色和之前的那一把比起来明显好非常多,江昊难以置信地停了停,闻颜就又笑:“到底怎么了?”
“琴太好了……”江昊垂下眼看着崭新的吉他。他好像还能想起自己当时在快递站边大脑一片空白的样子,本来以为丢了就是丢了,没想过还能有失而复得的一天。
吉他的声音让这片沉静寒冷的夜色变得松弛温暖,江昊专注地弹起来。他让闻颜想到那个他们在乡村的夜晚,江昊第一次用豆荚吹调子,尽管当时的旋律很短,江昊的神色却和现在几乎一致。
到了旋律的高潮,闻颜听出这是跨年夜自己随手弹的那一段,但细节已经被江昊改过。
单从完整度来说,这应该已经算得上是一首歌。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江昊仍然抱着吉他,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眼前的河流。
风忽然有些大,闻颜冻得打了个喷嚏,伸手拽了下自己衣领。闻颜的羽绒服里就一件羊毛的黑色高领,他穿得很少。
“你能别天天光想着帅吗?”江昊一边说,一边拉了拉他羽绒服的领子。
他把吉他收回琴盒,闻颜则从外套翻出一包烟,想点燃的时候,才记起来今天上飞机的时候他就已经把打火机扔掉了。
“习惯了这么穿。”闻颜说。
江昊看见闻颜手里的烟,站起来,下巴朝一旁扬了扬。
“那上面有家便利店,我去给你买打火机。”
闻颜想说不用了,但他咬着烟,还没开口,江昊就转了身。
于是闻颜看着他背影,江昊又走上台阶,很快就不见了。
闻颜没等多久,江昊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有两瓶饮料。
他先把打火机递给闻颜,拿着两只瓶子相互撬,轻轻一下,瓶盖就被撬开了。
江昊把其中一只瓶子递给闻颜,自己仰头喝了一口。
“这次想好歌词了吗?”闻颜点燃了烟,抽了一口,用离江昊远的那只手夹着烟。
想好了,但不敢唱给你听。
江昊偏过头,定定地看向闻颜,好像歌词就在他的眼睛里。闻颜仿佛看见了那些词,又仿佛没有。
最终是江昊先移开眼神,他又喝了一口饮料,说:“没想好……”
“写歌词么,本来就很难的。”闻颜淡淡笑了笑。
他们没有再聊什么,就这样两个人一起在夜风里坐着,可能显得有些奇怪,但其实感觉挺好的。
闻颜喝完饮料,就把空瓶子放在脚边,偶尔将烟灰掸进去。
坐到的确有些冷了,两个人才站起来,继续沿着河边走。
这个点肯定没有公交车了,路上的车也少了很多。闻颜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说:“刚好过零点。”
“嗯。”江昊碰了下闻颜手背,从他手里拿过不要的瓶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话怎么还是这么少?”闻颜问。
“不少吧,”江昊把手放进羽绒服的口袋里,“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没有,”闻颜摇头,“都可以,只是那么久没见,我还以为你有很多话想跟我说。”
闻颜笑:“原来没有么?”
江昊想了想,说:“有的。”
“小面包怎么样了?”
“我经常回家带它出去玩,而且最近小面包的腿又好了一点。”
“我租的房子你还没转掉吗?”
“没有。放着吧,你那阳台我挺喜欢的。”
“你的工作呢?”
“最近还好,不过年后就要开始忙了。”
闻颜停了一下,说:“怎么总是在问我?”
“那你问我也可以。”
说要问,话到嘴边,闻颜又收住了,提起另外一件事。
“学校怎么样?在这边你好像要适应一点。”
“可能吧。”江昊说。不知他想到什么,忽然就站住了,不再往前走。
“有机会的话……”还是想回上海。
“等我考上大学,还能来找你玩吗?”
“为什么不可以?”
江昊低下眼:“其他的资助人,他们好像都不对自己的资助对象这样。”
“什么样?”闻颜抬了抬唇角。
他早就发现了,江昊是一个很细心,有时甚至有些敏感的人。
闻颜没觉得这种性格哪里不好,他只是希望如果江昊真的有什么想要和他说的,每次能少想一些,再大胆一点。
“江昊,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呢?”闻颜问他。
听到这句话的第一秒,江昊的心脏停了一瞬。
世界好像进入空白,江昊缓慢地抬起脸,才逐渐意识到闻颜的意思。
看他回过神,闻颜便笑了笑。
“有什么事就给我发消息,想来上海也要联系我。不用想太多。”
这时江昊才发觉自己的误会有多么可笑。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说:“知道了。”
第50章 P.50 这一次眼前不再是看不见尽头……
用新的吉他给闻颜弹了一遍他改过的旋律, 明明已经把歌词写了大半,江昊却还是没有唱给他听。
虽然遗憾有很多,可他非常知足。在成年的这一天见到了闻颜, 对江昊来说, 就是梦里也没出现过的好事。
他们从江边一直往江昊家里走, 走一会儿停一会儿, 把这段并没有多长的路, 走得很长很远。
到江昊家楼下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偶尔还能看到一些晨练的人。
出租屋也处在晨光里, 一片暧昧的浅色光晕斜照在进门的位置。江昊站在玄关摘掉外套, 手搭着闻颜后腰,推他去自己房间。
“你睡一会儿, ”他打开房间里的暖空调, “床单被子都是才换的。”
闻颜的确有些困了, 暖气还没出什么效果, 但闻颜还是脱掉了外套, 在床边坐下, 说:“你今天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有。”江昊说。
“上来一起睡吧。”闻颜一扬手,把毛衣也摘掉,胸口的那只鹰随着他脱衣服的动作,很生动地起伏。
江昊站在床边,背对着闻颜,有些僵硬地脱衣服。
他听见闻颜操作手机的声音,那个声音他也熟悉,是调闹钟的音效。
“我只能再睡四五个小时,傍晚还有会, 飞机在中午。”
这次闻颜来陪江昊过生日,虽然是一个很早就做好的决定,但公司的事情有些他推不了。
闻颜往里面躺,床又下陷一些。江昊睡在外面那侧,往上拉了拉被子。
“那快睡吧。”他说。
他合上眼,这一次眼前不再是看不见尽头的漆黑,至少在那片黑色的远处,有一点很小的火光,像生日蛋糕上的蜡烛。
天又亮了一些,房间外的街道传来行人说话和走路的声音,墙壁上的老旧空调发出连绵不绝的噪音。
闻颜侧过身,把脸半埋进枕头里。被子上散发着洗衣液的清香,闻颜觉得很好闻,连那些他不太习惯的声音也忽视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总之醒来时,闹钟已经响了几秒。
闻颜把手机从枕头下摸出来,很快关掉了。
身后的人似乎还在沉睡,对这阵闹钟没什么反应。
闻颜小心地翻过身,鼻尖却差点撞到江昊的额头。
他没想到江昊离自己这么近。可能是因为开了暖气,房间里很闷,江昊脸有些红。他的呼吸依旧均匀,但几乎算得上很沉。
闻颜用手帮他按了按被子边缘,好让他的脸露出来更多。
平常又要上学,又要去医院看爸爸,根本就没怎么睡好吧。
闻颜借着从并不厚的窗帘中透出的光,看见江昊眼下的青黑。
他没有叫醒江昊,轻手轻脚从床上起来,站在床边换好了衣服,就自己拿着行李离开了。
下飞机以后,闻颜收到江昊的信息。
江昊:【你走了?怎么不叫我。】
闻颜:【我落地了。】
闻颜:【看你睡得香。】
来接他的人是助秦羽,时间不多,闻颜没办法先回家,只能从浦东机场直接回公司。
这个时间的到达航班很多,且同班飞机上似乎有明星,来接机的人围堵在出机场的路上。闻颜跟在秦羽身边,顺着人潮涌动的方向进车库。
在后座,他才打开手机,看江昊的回复:【下次叫我。】
出了机场上高架,车窗外的景色变得单调起来。
在飞机上睡了很长时间,闻颜不怎么困了,脑子里过着等会儿的会议。和刚刚离开的城市相比,上海天气晴朗,因为空气干燥,寒冷似乎也削减几分。
车在道路上穿行,汇入并不停歇的车流。
掉光了叶片的梧桐树又发起新芽,再变得葱郁,用嫩绿色装点夏季的上海。
时针在以年为单位的表盘上走过半圈。
“闻总,”业务部的主管坐在闻颜的办公桌前,“我们下个季度的项目,陈远文陈总想找我们谈谈。”
“谈什么?”闻颜手上还在翻着文件。
主管看了一眼闻颜的脸色,说:“他想推荐演员。”
那个项目是一部古偶,改编自一本网络热度很高的小说。
从闻颜接手引力星空以来,他培养了许多优秀的编剧团队,以至于后来引力星空的影视项目,大多由公司旗下的编剧工作室进行改编。
而这个火爆的IP,原本会落在陈远文的公司,是闻颜亲自联系版权方,给足了改编的诚意,才拿到了版权。
男主这个角色抢的演员并不少,公司这边原本已经决定好,给一个演技还不错的新晋小生。
“打算给多少投资?”闻颜问。
业务主管比了个数字,闻颜便停下笔。
“那谈谈吧,饭局时间定了吗?”
“定了。”主管松了口气。不管是陈远文还是闻颜,他都得罪不起。
几天后的傍晚,闻颜开车到了一家会所。
今天是周末,闻颜没去公司,所以穿得格外随意,身上是T恤和大短裤,没有一点总裁架子。
他跟随服务生上了楼,还没进门就听见包房里的笑声。
来的人并不少,甚至还有这部片子的导演,闻颜视线扫了一圈,基本都认识。
他看见了陈远文,而坐在陈远文身边的,是闻颜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方微。
看来方微就是陈远文想塞进来的演员。
“闻总来了,今天外面天气好热,我本来还想把时间再定晚一点,怕您不习惯这么热的天。”陈远文站起身,朝闻颜递出手。
闻颜礼貌地和他握了握,坐下来。
“没什么,只是开车出个门而已,再说陈总地方选的好,这个会所有假山有流水还有植物,这样也能做到哪里都恒温,很舒服。”闻颜笑道。
“哎哟,感谢您夸奖,”陈远文双手合十,“来,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您肯定见过的,之前在别墅吃饭的时候他也在。”
闻颜的视线这时才移到陈远文身边的方微身上。
今天天气很热,他仍然穿着衬衣西裤,只是款式并不正式。他抬眼和闻颜对视了一瞬,举起手边的酒杯。
“我是方微。”
“现在就开始喝吗?”闻颜笑,但并没有动自己的酒杯。
方微并不尴尬,抿了一口酒,说:“你随意就好。”
他看起来的确很自然,闻颜想或许是自己戒心太重。方微和陈远文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一个新人一开始就能拿到这么好的资源,只要和闻颜自己的利益不相关,他不去探究也无所谓。
方微看起来才二十出头,应该比闻颜小了不少,估计和江昊差不多年纪。
想到江昊,闻颜脸色温和许多。
这个饭局的目的很简单,陈远文想让方微来演男主,并且愿意承担一部分的投资。
饭桌上的三言两语间,闻颜也听出导演的意思:他觉得方微演技还不错,完全可以接受他带资进组。
闻颜的底线就是片子的质量,如果导演是真的觉得没有问题,那这件事对他而言反而是好事,他没有什么拒绝的由。
“当初我就特别看重这个项目,闻颜你知道的,”陈远文举着酒杯,“不过再怎么说,还是没有闻总上心,亲自研究,把导演都打动了,这个项目落到引力星空,我是心服口服。”
“闻总既然也这么重视这个项目,那一定是希望挑选到好的演员。之前试镜的时候,没挑上我们方微,可能是对他不太了解,而且当时方微也还在其他组里,所以我现在把人给带来了。”
陈远文仰头喝了酒,“导演要有什么想了解的,现在就可以了解。”
好事的人抱起手臂问:“当场试镜也没问题?”
陈远文似乎被这个问题噎住,抿抿唇说:“没问题。”
“那我们不如现在就试试?”
真有人这样说,陈远文又拿不定主意似的看向方微。
从有人调侃方微开始,闻颜就注意到他的神色。他好像什么都不太在乎,也没有觉得被冒犯,和陈远文比起来,仿佛他才是那个不需要看人脸色的人。
最后还是导演阻止了这场闹剧,笑笑说:“说不定方微演完这个片子的主角就能拿影帝了。”
“你们敢让未来的影帝在这里试镜给你们看?”
在座都是明白人,一时间,大家不再拿方微玩笑,顺着导演递来的台阶继续往下聊。
话题很快就被转移,闻颜偏头去拿酒杯时,才发现方微在看自己。
他们短暂地对视一眼,方微的眼神和其他人的讨好不同,甚至算不上特别友善。
闻颜忽然就觉得方微的长相让他觉得有些熟悉,像什么人……
饭局结束时,导演已经和方微约好试镜的时间和地点。
闻颜的车被车童开出来,提早到的代驾坐在了驾驶座。
陈远文来和闻颜道别,简单说了几句话,又拍拍身边方微的肩膀。
他转身去和其他人聊天,方微则走过来,在车窗边微微弯下腰,和闻颜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试镜你会来吗?”方微问。
“会,”闻颜说,“祝你试镜顺利。”
方微垂眼道:“如果我也参加了前一次的试镜,我会是男主。所以我只是拿回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
方微也知道这样说多少有些冒犯,但他仍然看着闻颜,似乎在观察闻颜对他这句话的态度。
可惜闻颜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引起情绪的人,他看方微,只觉得他身上带着一些这个年纪的男生会有的脾气,并不当回事。
因此闻颜只是笑笑,模棱两可地说:“对演员来说,自信是好事。”
方微从闻颜的回答里没得到什么,觉得无趣地让开一步,闻颜便按起车窗,让司机走。
回程的路上,闻颜越来越对方微的身份感到好奇。
他做事不像单纯挑衅,反而像是随心所欲。没点身份背景,也敢这样?
难道方微是哪家公司的太子?
陈远文……好像没有儿子。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看起来也不像父子。
闻颜想了一会儿,没什么头绪。
今天晚上算他喝酒喝得比较多的时候,天气闷热,车里开着空调,没走多远,闻颜就觉得头有些晕,在后座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