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祈大人?
此次宫宴, 是为庆贺当朝皇帝的诞辰所设。
虽说如今朝堂之上,兵权政权尽在旁人之手,皇帝之位如同虚设, 可表面功夫仍是要做得光彩些。
因此宫宴这日, 护城河畔,花灯蜿蜒如火龙, 宫城内更是灯火辉煌, 笙歌鼎沸, 笛声悠扬,宫人蹑手蹑脚地穿梭其中,舞女们翩若惊鸿,宛如游龙。
文武大臣更是早早便入了席,觥筹交错之间,寒暄含笑声不绝于耳, 奢靡至极。
只是这一切, 皆与时窈无干。
宫宴后方, 一处专供当朝司礼监掌印太监小憩的房间内,时窈身着一袭单薄的艳色纱裙,懒洋洋地靠在房梁之上, 只等着祈安“不胜酒力”后, 回到此处休息。
一边等待, 时窈一边回忆着记忆中原主对祈安的记忆。
原本是当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春风得意, 少年意气,一朝家变, 亲眼目睹全家上下几十口人,因为莫须有的罪名, 死于牢狱之中。
再后来,入宫为宦,无人知他经受过多少打磨,方才站在如今司礼监掌印的位子,挟天子令百官。
只是对其宦官的身份,不少官员与百姓到底不忿,坊间口诛笔伐之声不绝,道他狼子野心,谄媚跋扈,心狠手辣,更是暗地称其为“中使宰相”。
这个称谓并非褒义,本朝以来宦官不可入仕,此举不过讥讽他,一个太监,妄图越过天子行使宰相之权,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祈安对此,似乎极少回应。
他在意之人,除了已死的家人,便只有当年的青梅,苏乐瑶。
只可惜,他已是阉人之身,自知配不上他心中的名门贵女,便退至她的身后,默默守护。
甚至因为苏乐瑶的请求,屡次放权与萧黎。
直至最后,苏乐瑶与萧黎终成眷属,萧黎登上皇位,祈安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阉狗”,失权失势。
苏乐瑶请求萧黎饶他一命,祈安孤身一人,身背骂名,隐匿于山林之中,除了每三年寄给苏乐瑶一封书信外,再无踪迹。
时窈晃了晃垂落的小腿,轻笑一声。
事实上,早在走进山林的第一年,祈安便已饮毒自尽,那些书信,不过是他生前,一封封写好的。
还真是痴情。
时窈半真半假地感叹一声,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听起来有些踉跄。
时窈忙掩藏好身形,朝门口看去。
房门被人徐徐推开,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扶着门框,缓步走入,而后清瘦颀长的身姿身披月色出现。
来人一袭月白圆领袍朝服,玄色绦带束腰,悬着一枚白玉,身姿挺拔。头戴着墨色进贤冠,垂落两根细细的冠带,愈发衬的那张脸清润风雅,恰如琼枝玉树,风骨自成。
时窈半眯双眸,先前只遥遥见过,这次看清他的样貌,不得不说,祈安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倒也不亏。
只可惜,这人的心另有所属。
这般想着,时窈看着祈安揉了揉眉心,双眼已不见清明,随后,人便倒在了床榻上。
时窈悄无声息地自梁上一跃而下,安静地走到床榻旁,看着祈安双眸轻阖眉头微蹙的样子,缓缓上了床,褪去外裳。
只是,没等时窈碰到祈安,手腕便被人抓住了。
方才还昏迷不醒的人,此刻正睁着双眸,虽然意识仍有些迷离,却不见恼怒,只安静地望着她,嗓音微哑:“姑娘何必自甘下贱?”
时窈倒是没感觉意外,毕竟一个爬到这个位子的宦官,不可能这么轻易被一杯掺了迷药的酒迷倒。
原剧情中,原主在房中也下了大量迷药,祈安才会昏迷不醒。
眼下,她想让他心甘情愿地应下。
时窈看着近在眼前的男子,宦官数年,他身上却仍带着一股文人风骨。
半晌,她垂下眼帘:“祈大人,小女是心甘情愿的。”
祈安并未说信或不信,只松开她的手腕,淡声问:“可是昭王殿下命你前来?”
时窈身形微顿,不再言语。
祈安却已了然,微敛袍服,起身下榻:“今日之事,祈某只做从未发生,姑娘请回吧。”
说完,他便要离去。
“若是苏乐瑶苏姑娘所愿呢?”时窈蓦地做声。
祈安的脚步停在原地,背影比起方才的从容,多了几丝僵硬。
时窈从床榻下来,缓步走到他身后:“苏姑娘很关心祈大人,甚至为此,不惜与王爷几次起了争执。”
祈安默了好一会儿:“你大可回去告知昭王殿下,祈某与苏小姐……早已无任何可能。”
“可苏姑娘并不这么想,”时窈行至他面前,“苏姑娘放心不下祈大人,我曾亲耳听见苏姑娘说,除非祈大人安稳顺遂,她方才会去寻自己的幸福。”
祈安的眸光微动,似被触动一般,眼底流出淡淡的怀念,转瞬却又化作无边无际的自厌:“祈某不过一介阉人,不值得苏小姐……”
时窈见他的神情隐有松动,徐徐道:“现在就有一个机会,可以让苏姑娘放心。”
祈安自然是聪慧的,一点就透,他抬眸看着她,眼中有排斥、反感,还有……挣扎。
殿外隐隐传来焰火的声音,映照得屋内忽明忽暗。
紧接着传来百官朝这边走来的应酬之声,偶尔能听见几声对萧黎的恭维,以及称赞萧黎与苏乐瑶郎才女貌的般配。
祈安的眸光微暗。
负责将众人引来此处的小太监也在此时发出一声惊呼:“谁人在那里!”
而后是一众人询问发生何事的声响。
眼见百官的动静越来越近,时窈缓缓褪去艳色的纱衣,露出光裸的后背,手灵活地解开祈安的袍服,透过中衣环住他瘦削的腰身,整个人钻入他的怀中。
祈安的身形僵硬至极,却未曾推开她。
甚至,在房门被人蓄意从外面撞开之际,他抬手,拥住了怀中人。
门外。
方才看完焰火的百官站在那里,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因担忧祈安出事的苏乐瑶站在门口,看清屋内二人时,脸色微白,怔怔地睁大双眼,担忧化作淡淡的失落。
唯有被人群簇拥在中央的萧黎,面无表情地看着蜷缩在祈安怀中的女子,以及那在男人袖口下露出的、那一抹莹白的背。
垂落在身侧的手不由死死攥紧,手背上,血脉突兀。
*
萧黎是在与时窈一同看完夕阳西下的第二日晨时离开的,至于时窈,他不知,也没必要知晓。
他答应她的已经完成,现在,该她去完成她的任务了。
起初一切如常,萧黎并未觉出有任何异样。
他在书房处理着积攒下来的书信,直到一旁传来细微的动静,他无意识地问了句:“哪个字?”
问完后,没有女人安静地将话本递到他面前,指出不认识的字,只有一片寂静。
萧黎抬头,正看见侍卫困惑且惶恐的脸。
用膳时,他看着膳桌上的乌鸡参汤,紧皱眉头:“又去山上了?”
而后才想起,王府内库中,比那小的可怜的野山参珍贵的人参多之又多。
夜幕降临时,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他忍不住朝窗外看,嗤笑那本就脆弱的小花园,怕是要活不成了。
却只看见了王府精雕细琢的雕梁画柱、小桥流水。
夜色浓郁,他难以安眠时,无意识地想要唤人唱熟悉的小曲儿,却在启唇的瞬间,陡然惊觉——
他如今回到了王府。
他已经离开那个贫贱的兰溪村了。
守夜的下人听见房中的动静,恭敬地询问他有何事?
他能有何事?
萧黎想,他只是担忧时窈不能完成任务罢了。
祈安工于心计,智多近妖,时窈又一贯寡言木讷,怕是一眼便被识破她的目的。
可不知为何,想到她可能任务失败,他却并不觉得愤怒,反而……心口微松。
若真的失败了,便罚上她半年俸禄就是。
翌日,便是宫宴之日。
萧黎坐在一派 虚情假意的恭维之中,只觉得满心烦躁。
以往听见有人道他与苏乐瑶般配至极,心中会微微松懈,如今却再寻不到之前的心情,反而胸口惴惴的。
直到手下跑到他身后,小声地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后,那股不安到达了顶峰。
接下去一切的发展都如自己所预料的那般。
祈安喝下了苏乐瑶敬他的那杯掺了迷药的酒,很快察觉到不对,起身离开宫宴。
不多时,百官齐齐走出宫宴,看焰火盛放,与此同时,事先安排的太监高呼一声,众人齐齐聚集祈安的屋前。
房门没打开前,萧黎仍在思忖着,只罚时窈的俸禄,会否处罚太轻,可当房门打开,脑海中的念头仿佛一瞬间全部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岑寂。
他没有想到今夜时窈会穿红衣。
更没有想到,她就这样衣衫半解地光裸着后背,众目睽睽之下,紧紧抱着祈安的腰身,亲昵地蜷在他的怀中。
他仍清楚记得,她的背瘦弱却有力,在他遇刺后,一声不吭地背着他,一步步走出了山林。
如今,却被一个阉人搂抱着。
屋内,时窈与祈安二人在听见开门声时,也纷纷抬眸。
时窈在祈安的怀中一僵,继而徐徐转过头来,一眼对上了萧黎的视线。
她的睫毛轻颤了下,怔怔地望着他。
萧黎的心不知为何高高提起,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的容色,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本以为时窈会在看见他的瞬间,慌乱之下飞快远离祈安。
然而不过几息,时窈便收回了目光,身躯瑟缩了下,越发用力地拥住祈安:“祈大人。”
她的声音很轻,没有刻意的引诱与示弱,就像平日里安安静静地说话一样,低唤着被她抱住的男人的名字。
祈安也终于回过神来,目光从苏乐瑶苍白的脸上收回,垂眸看向怀中的女子。
他如今残败之躯,早已配不上乐瑶那般美好的女子。
她应当成为最尊贵的存在。
眼下,是最正确的。
这样,她就能不必为他担心了。
祈安垂下眼帘,掩去自厌自弃的情绪,拿过一旁的雪色斗篷,披在时窈的肩头,轻揽着她迎上众人或震惊、或嘲讽的视线,最终定在萧黎的身上:“诸位大人还想留在此处?”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反应过来,连连拱手离去。
唯有萧黎,仍立在原处,看着那二人相拥的身影。
如此甚好。
时窈成功完成了任务,于众人面前与祈安有了肌肤之亲,眼前这近乎“香艳”的一幕,也足以令苏乐瑶死心了。
可为何,他却觉得胸口被什么堵塞着,满眼只能望见时窈与祈安相拥的样子?
“阿黎?”满心失落的苏乐瑶本欲离开,却在看见仍站在原地的萧黎时,轻声唤了一声。
萧黎立时清醒,转眸看向苏乐瑶,下瞬,近乎刻意地牵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他的余光不经意扫向不远处的时窈,见她脸色骤白,心中的不安终于消散了些。
时窈只是为了他,在完成任务罢了。
她心中仍是在意他的。
萧黎嗓音温柔:“乐瑶,既然祈大人在忙,”说到此,他莫名顿了下,嗓音沙哑下来,“我们便不打搅祈大人的好事了。”
说着,他牵着苏乐瑶,一同离开此处。
房中,在二人离开的瞬间,祈安也平淡地松开了揽着时窈的手,后退几步,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他的神情仍怔怔的,目光出神地望着门口。
眼眸中,方才因看见苏乐瑶而升起的细微光亮,在此刻彻底熄灭,融入到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再看不见半分希冀。
“祈大人?”时窈唤他。
祈安看向她,神情像是嘲讽,又像是自嘲:“姑娘的主子,这次应当极为满意吧。”
时窈的脸色变得苍白。
祈安豁然清醒过来,想到方才眼前女子看向萧黎时爱慕的眼神,心中明白她也不过是被萧黎当做一枚听话的棋子而已。
和自己一样,可悲又可怜。
“某虽为不全之身,可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姑娘已失了清誉,便先去府上暂留。”
“待他日风波过去,姑娘再另觅良人。”
第32章 搭伙过日子。
“伤风败俗。”
“一个阉人, 竟闹出此等笑话来,简直贻笑大方。”
“那阉贼眼中可还有皇上?”
“且不说其他,他还有那本事吗?”
“怕是只能干看着咯……”
宫城外, 几名身着官袍之人边走边窃窃私语, 时不时伴随几声刺耳的讽笑。
时窈垂着眸,缓步朝宫外走, 身前引路的小太监自也听见了那些争议, 却只弓着身, 作充耳不闻状。
时窈淡笑,看来祈安的处境,比她想的还要不好。
文人憎恶他的残缺,太监排斥他的风骨,反倒显得他里外不是人。
不过,倒是方便了她。
这般想着, 小太监已停下脚步, 指向宫门外不远处的靛青色马车:“姑娘, 祈大人仍有要事在身,要您先行回府。”
“那便是祈大人的马车了。”
时窈颔首,便要朝那方走去, 却在将要靠近马车时, 余光瞥见了什么。
一辆玄色马车停在不远处, 轿帘打开,露出萧黎与苏乐瑶相对而坐的画面。
只是苏乐瑶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 萧黎更是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窈笑了笑, 在她的记忆中,和苏乐瑶在一起的萧黎, 鲜少会这般走神。
马车内,萧黎似察觉到什么,抬眸看去,一眼便望见花灯之下的时窈。
他的身躯凝滞了下,呼吸也不觉放轻。
这一刻,萧黎莫名想起曾经,每次时窈看见他与苏乐瑶单独相处,总会双眸黯然无光,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生机,死气沉沉。
而眼下……
萧黎心中不觉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只是下瞬,时窈安安静静地看来他二人一眼,随后便淡淡地收回视线,垂着头,悄然上了那辆靛青色的马车。
萧黎的神情紧绷着,面无波澜地看向那辆马车。
他认识。
那是祈安的马车。
“阿黎,时姑娘的事……你可知晓?”苏乐瑶低低的声音在马车内响起,神情仍带着几分失落。
一直以来,即便是祈安哥哥回绝她,可他对她却始终温柔体贴。
然而今夜,她却亲眼看见祈安哥哥将另一个女人温柔地抱紧怀中,对她……却不过是看了一眼。
她对自己说,她只是将祈安哥哥当成兄长一般,可当他对她不再如特殊时,心中的低落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期。
萧黎回过神来,看向苏乐瑶。
苏乐瑶也在望着他,脸色苍白:“时姑娘是你的人……”说到此,她轻咬了下唇瓣,“前日你还和时窈在兰溪村,为何刚好是你们回来的今夜发生这种事,为何祈安哥哥身边的人刚好是时窈?”
萧黎的神情冷静下来,出神地看着苏乐瑶,许久才出声:“你怀疑我?”
即便真的是他所为,可问出口的瞬间,萧黎还是想起第一日陪时窈去夜市时,只是因为他要她“不用动武”,即便木架倒塌,她也没有动。
她说:她信他,只信他。
“不是,”苏乐瑶忙摇摇头,沉默了半晌,“阿黎,我只希望,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伤害祈安哥哥好吗?”
萧黎看着眼前的女子,以往听她一口一个的“祈安哥哥”,他心中定会恼怒。
可如今,竟分外平静。
可苏乐瑶分明才是足以与自己相配之人,能够站在自己身边的女子。
萧黎抛去脑海多余的杂念,哑声道:“好。”
回到王府时,夜色正浓。
若是在兰溪村,这时正是时窈窝在小榻上翻看话本,而他翻阅折子书信的时辰。
萧黎未曾回房,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中摩挲着一个浅黄的瓷瓶,神情怔怔的,心中涌现出一股难捱的寂寥。
可他明明才与苏乐瑶分别。
院落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萧黎的眸子动了动,想到什么似的,飞快抬头。
却只看见一个面生的侍卫手中抱着一个眼熟的简陋木箱,见到他匆忙将木箱放下,俯首叩拜:“属下叩见王爷。”
萧黎的目光落在木箱上,随后后知后觉地想起,他曾在时窈的房中见过这个木箱。
“这是?”
侍卫忙道:“时姑娘让人来取她留在府中的物件。”
时窈让人取走她的东西。
萧黎盯着那个木箱:“打开。”
侍卫迟疑了一瞬,忙将木箱打开。
里面的东西极为简陋,不过几件暗色衣裳,和几根木簪,再无其他。
可萧黎分明记得,当初在珍宝坊,他为她添置了不少衣裳首饰。
思及此,萧黎大步流星朝王府角落的院落走去,径自推开房门,他的脚步也顿在门口处。
本就简单的房中,如今更加空荡荡的,唯有桌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箱,箱中是他曾为她买的那些华服首饰。
在兰溪村回来的那天,她始终没有露面的白天,原来是在收拾这些东西,为离开做打算。
而他给她的,一样都没有带走。
萧黎面无表情地走出房去,身后跟来的侍卫诚惶诚恐地上前:“王爷?”
萧黎死死攥着瓷瓶,良久松开,将瓷瓶放在侍卫手中的木箱上:“将此物拿给时窈。”
可笑他方才竟还迟疑是否应废了她的武功、下这控制人的蛊虫。
既然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去那个阉人身边,那就让她看看,一个阉人,能给她什么?
还有,此次若她不亲自俯首认错,往后每月初一便是再难熬,也自己熬着,他绝不会给她解药,或是……再面见她。
*
时窈收到萧黎命人送来的蛊药时,半点也不诧异。
狗东西一面要她引诱祈安,却又愤怒于她真的引诱,他分不清自己为何会这样矛盾,更不会承认对她这种出身低微的女子会生出在意之心,便只能迁怒在她的身上。
因此,当着萧黎派来的暗卫的面,时窈径自将蛊药放入口中。
目送着暗卫离开,时窈也将自己关在了房中。
祈府上上下下都是祈安的人,暗卫送来蛊药,只怕也瞒不过祈安的眼睛。
被爱慕之人如此伤害,寻常人总要经受几日的刺激与悲伤。
时窈给自己三日。
整整三日,未曾踏出过房门半步。
直到第四日傍晚,时窈打开房门,秋日的夕阳照在面颊上,她忍不住眯了眯眼,抬手抚了抚几日未曾出门而泛着苍白的面颊……
夕阳正好,是个“重新开始”的好日子。
时窈走在祈府,看着四处的景致,简单,却处处充满着文人雅士的气息。
直到来到正厅,时窈还未走近,便听见有下人窃窃私语:
“苏小姐又来了。”
“苏小姐对大人真是痴心一片。”
“咱们大人还是不见苏小姐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大人哪能……”
话至此处,纷纷噤声。
时窈朝正厅望去,果真看见一袭浅色云纹裙的苏乐瑶正坐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温婉娇媚的面颊难掩失落之色。
听下人的意思,苏乐瑶不止一次前来找祈安了。
大抵是想问他,那晚究竟是怎么回事,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吧。
下瞬,时窈微微凝眉,出于直觉环视四周,最终看向不远处的二层小榭上。
一袭白色圆领袍服的男子负手立在那里,雪白冠带被风吹得拂动而起,目光隔着若隐若现的枝丫,望向正厅内等待的女子,眼底晦涩复杂。
下瞬,许是察觉到了时窈的视线,祈安垂眸,扫了她一眼,平静地转身回了屋内。
时窈扬了扬眉梢,重新看向苏乐瑶,想着二人也算相识一场,正要上前,却没等她靠近,一柄冒着寒气的长剑突然从一侧飞出。
时窈的脚步蓦地停在原处,转眸看去。
一袭黑衣的少年站在那里,墨发束起成马尾,高高垂落在身后,剑眉星目,容色昳丽却仍残留着几分稚嫩,眼眸如寒星溅血,冷肃无情。
像一头小狼。
他的手中,削铁如泥的长剑稳稳停在她的颈前,自己再往前多走半寸,只怕便要见血封喉。
时窈的目光从少年俊美的面颊上扫过,落在他的头顶。
段辞。
好感度:0.
只怕他一直暗中守护着苏乐瑶,见她上前,唯恐她对苏乐瑶不利吧。
毕竟,她是被祈安亲自接进府中的女人。
大概也是此时,让段辞觉得苏乐瑶在意祈安。
以至于后来,为了苏乐瑶,他甘愿主动求娶原主。
现在想来,祈安选择段辞当原主催情蛊的“解药”,怕也是存有那么几分私心。
因为段辞喜欢苏乐瑶。
而祈安的心底深处,其实是嫉妒他这份光明正大的喜欢的。
唯有被推来推去的原主,最为无辜。
时窈长睫轻颤了下,垂下眼帘:“我来找祈大人。”
“大人在观星阁,你走错了。”段辞冷声道。
时窈轻轻颔首,最后看了眼段辞,转身朝二层小榭的方向走去,却在行至转角处时,脚步微顿,回眸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这位小公子,年方几何?”
段辞眉头紧皱,似是不解她的问题,也不屑于应答。
见她始终站在原处等着他的答案,大有他不应她不离开的架势,他方才惜字如金道:“十八。”
还好,不算太小。
那她便放心了。
时窈再次点头示意,转身离去。
*
观星阁。
祈安沉默地站在阑窗后,目光透过窗子,望向不远处渐渐消失的夕阳。
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最终停在他的身侧。
祈安没有作声,于是时窈也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时窈的声音响起:“祈大人不去见苏姑娘吗?”
祈安负于身前的手指一顿,良久方道:“见了又如何?”
“一介残缺之躯,早已配不上她。”
“可祈大人忍心看苏姑娘屡次前来,次次失望而归吗?”时窈又问。
祈安的身躯僵了僵,终于分给她一抹目光,而后便看见时窈的脸色苍白如纸,没有半分血色。
他并不意外。
早在三日前他便知晓,萧黎命人给她送来了废去她武功的药,她成了名副其实的弃子。
还是被自己心爱之人所弃。
而她一个人,在房中待了整整三日。
“时姑娘的脸色很差。”祈安明知故道。
时窈的眸光暗了暗,却很快恢复如常:“我可以帮祈大人。”
祈安眉心轻轻蹙起。
“苏姑娘想看到祈大人安稳下来,我可以帮你,”时窈轻声道,“那样,苏姑娘也可以死心,不是吗?”
祈安盯了她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最终问道:“你想要什么?”
时窈恍惚了下,而后勉强牵起唇角:“一个家。”
“什么?”祈安少见的怔愣。
时窈将自己的手腕凑近到祈安面前:“大人曾浅学医术,可否替我号一号脉?”
祈安凝望她片刻,最终伸手,虚虚二指搭在她的脉象上,待探出脉象诡异地跳动,他忍不住凝眉。
“是催情蛊,”时窈坦诚,而后自嘲一笑,“萧黎下的。”
“我已是被放弃之人,也不想再去奢求那些本不该奢求的东西,”时窈抬头,对上祈安的双眸,“祈大人若不嫌弃,往后,你我便这般安稳过活,结伴度日,如何?”
祈安紧盯着她的双眸,似在思忖她所说,并没有应声。
直到夜幕悄然降临,他移开了目光:“我无法给你你想要的,往后更不会恋慕于你。”
时窈笑:“无妨。”
“大人只要在这儿就好。”
话落的瞬间,祈安的好感度轻轻地动了动。
第33章 日常。
时窈并不意外祈安会答应自己。
他这一生, 最在意的不外乎三样:家人,抱负,还有苏乐瑶。
而今他九族已去, 意气风发时的满腔抱负也都陨落在他入宫为宦时, 唯有苏乐瑶,他可以护她助她, 却再不能给她幸福。
苏乐瑶想看他余生安稳, 他应下, 哪怕是假装的。
苏乐瑶对他仍残留希冀,他便让她死心。
而她,时窈,如今是最好的借口。
只是……
时窈看着眼前的院落,此处倒是雅致,装潢更是一应俱全, 甚至祈安还特意派了下人侍卫来, 供她差遣。
若说此处唯一的不好, 便是离祈安的居处太远了,可谓一东一西,横跨整个府邸。
时窈揉了揉眉头, 拿过一旁的银钎轻轻拨弄了下烛火, 屋内的光芒也细微地晃动起来。
直到烛光渐弱, 屋内夜色愈浓,时窈站起身, 拍了拍手。
门口的小丫头阿莲匆忙站起身:“时姑娘,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
时窈颔首:“正要去休息。”
“可您的房间……”
时窈没等阿莲说完, 便径自越过她朝门外走,一路穿过亭台竹林, 直接走到最东面最为简单的院落,走上前,敲响仍亮着烛火的房门。
里面沉静了好一会儿,房门方才“吱”的一声从里面打开。
祈安显然刚穿好得体的雪白袍服,墨发未曾来得及挽起,长身玉立,唯有见到门口的女子,眉头轻蹙:“夜深露重,时姑娘走错房门了。”
时窈轻轻摇头:“我没有走错,我是来兑现诺言的。”
祈安垂眸望着她,不言不语。
时窈沉默片刻:“大人不是想让苏姑娘死心吗?”
祈安长睫微顿,终于开口:“时姑娘这是何意?”
“大人如何确定,你府上没有旁人的耳目?”时窈抬起头,“苏姑娘知晓你将我留在府中,固然会伤心,可若是知道你不过将我丢在府中一角,与我一东一西各不相干,又怎会相信你与我是真的安稳度日,她又如何能够真的死心?”
一番话说的祈安沉思起来。
的确,他这府中有太多双眼睛盯着,尤其萧黎的暗卫,绝非等闲之辈。
既然乐瑶想看他安稳,既然想让乐瑶死心,这出戏到底还是要逼真些。
只是……祈安看着眼前的女子,淡声道:“恐对姑娘的名声有损。”
“大人觉得,宫宴那夜后,我还有何名声?”时窈说着,失落地垂下眼帘,“如今,满朝上下谁不知道,我是大人的女人。”
祈安想到那夜场景,最终让开门口的位子。
时窈垂着头走进房中,而后才发觉这房内分内外二室,内寝较小,只放有几个衣箱及床榻,外间则宽敞些,放着几个高高的书架,上方书籍鳞次栉比,一瞧便是被人分外珍视。
房中,书墨香与檀香交杂。
正在她打量之际,祈安已将内寝榻上自己的物件全数搬到外间:“时姑娘这段时日,便宿在里间。”
时窈望着他清敛高洁的模样,半晌幽幽问道:“大人很喜爱看书……”话没说完,她便想起什么似的,声音越来越轻。
祈安的神情却恍惚了下,望着这些曾满载自己全数抱负的书籍,良久道:“消遣之物罢了。”
时窈见状,便知他定是想到当年高中状元踌躇满志的时候,只是不知,他将曾经万般珍视之物说成“消遣之物”,心情如何。
心中浅笑一声,时窈又问:“那我往后可否挑些书本看?”
“随你。”祈安的神色淡了许多,以屏风隔绝内外二室,合衣躺在外间的软榻上。
时窈隔着屏风,望着影影绰绰的人影,良久微微耸肩,回到里间睡去。
翌日一早,时窈宿在祈安房中的消息,果真在整个府邸内传开。
昨日还曾对她脸色不好的下人,今日则变得恭敬了许多,伺候着她洁面漱口,分外殷勤。
时窈乐得自在,任由下人伺候着她换上新衣,将昨日换下的旧衣抱走。
她顺势瞥了眼外间的软榻,屏风已经撤去,祈安倒是一早便不见了踪影,唯有软榻被收拾得整整齐齐。
可今晨她并未听见下人进门的声音。
时窈蹙了蹙眉,一旁的阿莲忙解释道:“大人的衣裳从来不经旁人之手,这些人也是因姑娘而被调到这儿来的。”
时窈眯眸,想到这几日见到的祈安,似乎每一次看见他,他总会换一件干净的白衣。
转念又想起祈安眼中的自厌自弃,她倒是听闻有些宦官因受过刑之故,下身偶尔会有不受控时,身上难免会染上些许气味。
祈安的旧衣不经人手,大抵也是因为这个。
时窈眸光微动,她与祈安也算亲密接触过,他身上除却檀香,便只有书墨味了。
阿莲又道:“时辰不早了,大人说了,姑娘可先去膳房用早食。”
时窈想了想,摇摇头:“等大人一起吧,”说着,她又想到什么,“大人今日可会去宫中?”
阿莲点点头:“大人每隔一日便去宫中当值,次日方归。”
时窈倒没想到,祈安已经坐到这个位子,还如此兢兢业业去宫中当值,她沉吟了会儿:“那便再多备些饭菜点心来。”
阿莲虽不解,可眼前这姑娘毕竟是大人唯一留在身边的女子,没敢多说什么,便应了下来。
这日,当日头升起,祈安身披满身的檀香走进膳房时,看见的正是安静坐在食案旁的女子。
以往空寂无声的膳房,初次有了点动静:“大人来了,”时窈对他弯起一抹浅笑,“再晚来些,只怕早食都凉了。”
祈安的脚步微顿,迎上女子的目光,好一会儿才走上前:“我说过,你先用便是。”
时窈为他盛了一碗汤羹,端给他:“大人也应过,往后与我一块安稳度日,这一日三餐,午食和晚食许是不能凑一起,早食总要一起的。”
祈安身形细微地凝滞了下,抬头望着她认真的眉眼,最终将汤羹接了过来。
“这茭瓜你也尝尝,爽脆好吃得紧。”时窈换了公筷,将一块茭瓜夹到他的碗中。
“还有这丝瓜,厨娘不知如何做的,软软糯糯的。”
“芋饼你也吃些,省得还未到午食便饿了。”
时窈的嗓音很轻,时不时地在膳房里响起,映着秋末的阳光,仿佛寂寥也被驱散了几分。
祈安并未说什么,只安静地将她夹来的饭菜吃下。
“青笋,荇菜,鲈鱼,栗蓉糕。”时窈突然安静道。
祈安不解地看向她。
时窈道:“这些皆是我爱吃的,”说着她徐徐牵起唇角,“以后既要结伴共度,总要对彼此的喜好了然,说不定往后便用上了呢。”
祈安执筷的手轻滞,望着她弯起的眉眼,突然发觉,她说的“二人安稳度余生”,并非只是口上说说而已。
待用完早食,马车早已在府邸门口等着送他前往皇宫。
祈安一袭朝服正要上马车,便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大人”。
他停下脚步回身看去,一袭杏色裙裳的时窈少见的匆忙,手中拿着一个青白的包裹,朝他快步走来。
“大人,”时窈仰头看着他,被废去武力之故,不过短短几步路,她的呼吸便有些急促,脸颊泛红,“你要明晚才能回来,这是给你备好的寝衣和换洗衣物,”身后跟来的阿莲忙将一个檀木盒送上,“里面是汤婆子,如今已是深秋,夜晚寒凉,熬不住便暖暖手。”
祈安看着木盒与包裹,神情怔了怔,直到时窈催促,他方才将包裹接了过去,车夫匆忙也拿过了木盒。
看着马车迎着朝阳渐行渐远,时窈方才转身,正要回到府中,便听见身后不远处的乡邻聚在一块,指指点点地看着她。
“还真是奇了,太监都能有婆娘了。”
“还给他送行呢,准备得真齐全。”
“啧,奸党……”
时窈回身看去,那几人一滞,自顾自地回了家门。
“姑娘,您别听那群人胡说,”阿莲不忿道,“那些人就是嫉妒大人比他们有本事。”
时窈看向阿莲:“你家大人就容着他们嚼舌根?”
阿莲语塞,好一会儿才讷讷道:“大人心善。”
时窈不置可否地笑笑,正要朝后院走,旋即听见一旁的竹林里,传来阵阵舞剑之声,
时窈驻足看去,俊美的黑衣少年马尾高束,手中长剑舞得飒沓作响,刹那间碗口宽的竹子被平切开来,整整齐齐。
段辞。
只可惜,大抵还是年少,剑风到后来微有急躁。
“那是府上的侍卫,段辞,”阿莲的面颊微红,“听闻六年前,段侍卫被大人所救,便一直跟着大人。”
“后来大人遇上无数刺杀攻讦,皆是段侍卫以己之力将刺客击退。”
说话间,段辞已经注意到站在竹林外的时窈。
想到昨夜的传言,段辞冷脸收起长剑,看也不看她,飞身而起跃上墙头离去。
*
皇宫,宣政殿。
因西北边境被侵扰一事,群臣聚于此处商议,皇帝年老昏庸,不过听了几刻,便称病离席,唯有左右副椅之上,祈安与萧黎二人安坐于此。
满朝文武争议了三个时辰,都未能争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这也寻常,当年出兵一事,足足争了十余日,方才定下出征的决议。
午后,文武百官皆停下了口舌之争,殿外的内侍很快将官员家人送来的膳盒一一送了进来。
祈安平静地起身,正欲回到供自己小憩的房中,如以往般一口点心一壶茶便足以应对。
却没等他走出去,便见一个内侍脚步匆匆地小跑进来,手中提着个精致的膳盒,盒面上松竹丹青,径自走到祈安面前:“祈大人,您府上送来的。”
祈安怔忪了下。
便是周遭人都静了下来,纷纷故作不经意地朝这边看来。
唯有萧黎,不屑地嗤笑一声。
今晨虽然听到了一些传闻,可在他心中,一个阉人,一个对自己爱慕数年的时窈,他并不觉得能发生什么事,更不认为,这膳盒是时窈所送。
祈安重新回到副椅,将膳盒放在案几,沉默了会儿方才打开。
三层的膳盒,三菜一汤一蒸饭,及一盘精致的糕点。
皆是他惯吃的样式。
蒸饭上,尤洒了几粒胡麻,竹筷下还压了一张极小的字条,上方书了一句:努力加餐饭。
祈安望着那算不上好的字迹,不由扯了下唇角,片刻后反应过来,很快恢复如常,用起午食来。
这一日,百官直到夜幕降临,也没能议出结果,只得暂且搁置,待明日再议。
而夜晚也果真如时窈所说,突然便寒了下来,寒露与雾气渐起。
祈安倚靠着床榻,就着烛火,一手拿着半卷书卷,一手捧着泛着热意的汤婆子,直到书卷看到最后一页,他的目光不觉落在汤婆子上,指尖因那股温暖而微微动了动。
也许,他可以不必孤独此生,他真的能像乐瑶期盼的那般,安稳过活。
虽无丝毫情爱,却有人在身侧相伴。
翌日,群臣又于宣政殿争议了一整日,祈安也再次收到了府中送来的膳盒。
约莫傍晚时分,两日争议终于初见结果,祈安提着空荡荡的膳盒朝外走,身后微凉的夕阳照在他的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
直到走到宫门口,丹墀上停了数辆内阁大臣府中前来接人的马车。
祈安正寻找相熟的车马,便听见一旁传来一声轻声的呼唤:“大人。”
祈安循着声音看去,而后身形僵立于原处。
靛色马车前,时窈迎着橘色的夕阳站在那里,对他浅浅地笑。
【系统:祈安好感度:10.】
*
不远处。
萧黎看着面前主动来找他的苏乐瑶,这几日,是二人相识以来,她来寻他次数最多的几日了。
可是,他却只觉心中有一股淡淡的空洞不断翻涌,说不清道不明。
就好似,他一直在期待的东西,如今终于得到,却发觉并不是自己期待的那个了。
直到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唤,那嗓音很轻,很淡,却像是顷刻间便将他胸口那个窟窿填补上了。
萧黎回眸看去。
——时窈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的男子,唇角……竟带着一丝浅笑。
第34章 有何污浊?
萧黎一直都知道时窈的动向。
知道她入了祈府, 知道她服下蛊药后,一人在房中待了整整三日,更知道……她前夜与祈安同宿一室。
只是任凭暗卫如何汇报, 他也从未想过, 或者说他不相信,那个爱慕自己数年、自己命人给她送去蛊药都能平静服下的时窈, 会真的在短短数日内便移情旁人。
且那人还是一个太监。
直到此刻, 萧黎亲眼看见时窈站在那里, 安安静静地笑着,接祈安回家的画面。
像极了曾有一夜他晚归时,时窈孤身一人坐在兰溪村那个小院的台阶上,等他回家时的样子,那时也如此刻,她轻轻地笑着。
而最让萧黎恼怒的, 便是她的笑。
曾经的她不苟言笑, 唯有面对他时, 眼中才会有光亮,唇角会微微翘起。
现在,她却对着祈安笑。
真是美好, 美好得……刺得人眼睛疼。
“阿黎?”苏乐瑶不解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萧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转头望见面前形容娇媚的女子, 这一瞬陡然清醒。
是他亲口命令时窈去往祈安身边的。
时窈如今与祈安这般亲近,也是如他所愿, 所以苏乐瑶才会一次次主动来寻他。
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不该愤怒的。
“阿黎, 你刚刚在看什么……”苏乐瑶边问边朝他刚刚凝望的方向看去,而后声音越来越小。
她看着于夕阳下相对而立的祈安与时窈, 脸色骤然苍白,眼中的失落与委屈像是要溢出来似的。
前几日,她几乎日日都去祈安哥哥府上,只想找他问个清楚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何会与时窈那般亲密。
可却连他的面都未能见到。
如今,终于能够见到他,却仍是亲眼见到以往对她纵容宠溺的祈安哥哥,在与旁的女子对望着。
“今日怎会前来?”萧黎紧绷的嗓音响起,辨不清情绪。
苏乐瑶失魂落魄地转过眸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勉强地笑笑:“没什么,只是……今夜无宵禁,城中有花灯可看,便想问你可愿前去?”
萧黎微微怔忪。
曾经他期盼已久的与苏乐瑶一同如这京城里的寻常男女一般相处,可当她真的相邀,他心中却 不见丝毫欢喜。
“我们回家吧。”不远处,女子低柔的嗓音再一次传来。
萧黎并未刻意去听,只是那声音仍不断往耳中钻,搅得他心绪难宁,他忍不住转头朝那方看去。
时窈正与祈安肩并肩一同朝马车走着,二人的衣摆被秋风吹起,在风中勾缠着。
像极了他们曾并肩而立的模样。
那方的时窈似也察觉到他的视线,迟疑了下,朝这边看来。
萧黎心口一跳,下瞬语带刻意地应下苏乐瑶:“好啊,我们一同前去。”
话虽这般说,他的目光始终看向那边。
可是,时窈的视线似乎只在他身上停顿了一息,便平静地收敛视线,上了马车。
那一眼极淡,淡到萧黎的脊背徐徐爬升起一阵森寒。
*
萧黎的好感度波动得异常剧烈。
马车内,时窈听着系统的报备,心中忍不住嗤笑。
以往日日等他,他都无所觉,如今只一日等了旁人,便心乱如麻。
果真是……人性本贱。
天色渐暗,街市逐渐热闹起来,偶尔轿帘被风掀起,能隐约望见外面一派繁华盛景。
时窈抬头,朝对面静坐的祈安看了一眼。
他方才显然也看见了苏乐瑶,此刻双眸微垂着,神情淡然却又夹杂了几分孤寂。
察觉到时窈的视线,祈安抬眸,朝马车外望了一眼:“姑娘若想去游玩,回府后我命下人陪姑娘前来。”
时窈的眼眸暗了暗,轻轻摇了摇头:“这两日的膳食,可还合胃口?”
祈安望见一旁的膳盒,眸触动了下,轻轻颔首:“多谢……”
“不用,”时窈弯了弯眉眼,“往后我与大人便为一家,何必这么客气。”
一家。
祈安惝恍了下,当年祈氏一族血流成河的画面,仍历历在目,那时起,他便没有家了。
“大人,你瞧,那酒楼好生漂亮。”时窈发现了什么,掀开轿帘朝外望去。
酒楼分为二层,花灯与灯笼将酒楼团团围住,分外好看。
“大人,今夜让厨娘歇歇,我们在此处用晚食可好?”时窈转眸望向祈安。
祈安循着她的视线看去,迟疑了下,转瞬却想到她迎着夕阳在宫门接他的画面,终点了下头。
既应下她结伴过日子,那些眷恋的人与事,便该压在心底,再不碰触。
时窈自然不是真的想去酒楼,只是在途经酒楼时,收到了系统说萧黎在此处的提示。
当和祈安一同走上酒楼二楼,果然一眼便望见阑窗前萧黎与苏乐瑶的身影。
祈安的身影僵了一瞬,时窈也顿住,好一会儿转头望他,牵起唇角:“抱歉,不如我们先离……”开。
最后一字没等说出口,便被萧黎沉郁沙哑的嗓音打断:“祈大人雅兴,来陪……”他的视线紧紧钉在时窈身上,“时姑娘闲逛?”
“时姑娘”三字,他说得几乎一字一顿。
时窈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抿了抿唇:“参见王爷,苏姑娘,”说着,她垂下眼帘,淡淡道,“怕是扰了王爷与苏姑娘的兴致。”
萧黎的容色顷刻间阴沉,喉结用力地动了动。
面对祈安便是笑着的,面对自己,笑容却消失了,只剩平淡。
可分明就在数日前,她还曾与他一同并肩看落日,还曾……耳根泛红地吻了他的侧颊。
“时姑娘未免太自视过高。”萧黎的嗓音愈发低哑。
时窈神情微滞,终垂下眼帘。
也是在此时,她本垂在身侧的手被人牵起。
时窈飞快抬头,祈安对她点了点头:“无妨。”
说着,与她一同朝那二人走去:“王爷,苏……”说到此,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很快如常,“苏小姐。”
时窈了然,祈安这是打算用她,让苏乐瑶彻底死心呢。
而对面的苏乐瑶看着祈安主动牵起时窈手的动作,眼眶微红,转过头没有理会他的招呼。
萧黎的目光有如实质般死死望着眼前二人牵起的手,执筷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攥起来,因着用力指骨泛着酸疼。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经他也牵过时窈的手,在兰溪村那个简陋的集市上。
她的手并不柔软,相反,因长久执剑之故,掌心有一层茧,牵起时,总会磨得他掌心泛着细细的痒意。
四人合坐于八仙桌前,店家很快将饭菜上齐。
菜色很丰盛,嗅着便可口,时窈默默看着。
不过显然,这一桌只有她一人是真心想要用食的,其余三人脸色均都格外精彩。
“我记得你爱吃青笋。”祈安拿过公筷,为时窈夹了几块青笋。
时窈转头看向他,心知他不过是在利用自己,却仍弯起笑来:“多谢大人。”
祈安轻轻摇头,很快又夹了一块鱼肉,细心地将刺挑出,放入她面前的碗碟中:“这鲈鱼也是你爱吃的。”
时窈倒没想到,他竟真将自己前日早食时说的话听进去了,想了想,礼尚往来地为祈安夹了一块藕夹:“你喜爱这个,也多吃些。”
话落的瞬间,萧黎面前的碗碟“啪”的一声,裂开了一道缝隙。
苏乐瑶倏地站起身来,眼中是摇摇欲坠的脆弱,勉强扯出一抹笑:“抱歉,我身子不适,便先行离开了。”
说完,不等应声,便飞快朝外跑去。
祈安的情绪仿佛也随着苏乐瑶的离开而抽离,他出神地看了眼她离开的方向,良久眼中自嘲的意味翻涌,垂下眼帘。
“二位真是,好生亲昵。”萧黎的嗓音愈发嘶哑。
以往,时窈只会了解他的喜好,只会为他夹菜,如今,她为他做的事,全都为另一人做了。
时窈的脸色有一瞬苍白,抬头看向他,眼中似有落寞。
萧黎的手指一颤。
她可还会在意?
可很快,时窈便已收回目光,再不看他。
萧黎只觉胸口一阵沉闷闷的怒与痛。
让时窈去爬上祈安的榻,去引诱祈安的人是他。
如今,她完成得很好,为何……备受折磨的人也是他?
“大人,”祈安的车夫跑了过来,“户部王大人途径此处,说是有事与您相商。”
祈安朝窗外望去,待看清在马车旁等着的人时,思忖了下,转头看向时窈。
没等他开口,时窈便善解人意道:“你先下去吧,我吃完便去找你。”
祈安颔首:“好。”
说完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去。
一时之间,八仙桌旁,只余下时窈与萧黎二人。
时窈没有做声,只安安静静地吃着饭食。
萧黎的目光则始终盯着她,心中却莫名升起一阵荒诞。
她先前与他相处还曾每日主动寻着话头,会注意饭菜是否和他的口,会莫名抬起头对他笑。
如今,却一眼未曾看他,只剩……静默无言。
直到用完晚食,时窈擦拭了下唇角,便要站起身。
“几日而已,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去找旁人?”萧黎最终难以自抑地出声。
时窈的动作微僵,良久终于看向他:“如王爷所言,我已在所有人面前成为祈安的女人,不是吗?”
萧黎的脸色骤白。
她说的,是他的原话。
“苏姑娘这次大抵真的对祈安死心了,”时窈默了默,自嘲地笑了下,“王爷不若趁此时机去安慰一番?”
萧黎的呼吸仿佛也随之停滞,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却森寒入骨。
良久,他徐徐做声,声音如同从齿间挤出一般:“你觉得,孤与乐瑶成亲,如何?”
时窈的睫毛轻颤了下。
萧黎察觉到她细微的反应,心中不觉多了几分莫名的希冀。
然而下瞬,时窈轻轻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那夜,王爷命人送来的蛊药……”说到此处,她的嗓音低柔如幽叹,“真的好疼啊。”
萧黎面上最后一抹血色彻底消散。
时窈站起身:“方才王爷问我的问题……”
“恭喜王爷,抱得美人归。”
这一次,时窈再没有停留,安静离去。
萧黎仍僵坐在原处,身侧仿佛还残留着时窈身上的皂香。
她恭喜他,抱得美人归。
爱慕他数年的时窈,竟然恭喜他与旁的女人?
萧黎嗤笑一声,只觉万分荒谬。
阑窗外隐隐传来女子的低呼,萧黎的眸光动了动,转头看去。
许是上马车时踩了空,时窈险些跌倒,祈安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身,搀着她的手,将她扶上了马车。
而后,他也坐了上去。
马车门阖上,将那二人关在狭窄的空间内,沿着蜿蜒的花灯,马车渐行渐远。
萧黎盯着车影消失于衣香鬓影之间,终于忍不住捂住胸口的位子。
很酸,很疼。
像是……喧嚣的妒忌。
妒忌……
萧黎猛地收回视线,眼眸骇然,久久未能回神。
以往苏乐瑶接近祈安时,都未曾产生过的感觉。
他怎会妒忌?尤其因时窈而妒忌?
一个卑微如草芥的暗卫,如何能配得上,站在自己身边?
*
萧黎的好感度,升到了90.
而在第二日,他却突然主动请缨,前往西北一带平定胡人作乱。
系统得知消息后很是急切,直问还有10好感度如何是好,反而时窈仍不慌不忙地绣着手上的绢帕。
这是她这几日偶然发觉的,自己虽说在厨艺上一言难尽,可在刺绣上竟颇有天赋,虽说绣的物件不伦不类,却也看得过去。
【系统:宿主你怎的也不急?】
时窈不解:“为何着急?”
【系统:苏乐瑶被祈安那日刺激的,也女扮男装秘密随行散心去了。】
时窈:“嗯。”
【系统:……】
时窈的确不知为何着急。
左右西北不过是些小乱子,以萧黎的本事,约莫两三个月便能归来。
况且,他越是逃避,便越是证明他好感度的稳固。
他不甘心自己会在意她——一个身份低微的暗卫,所以迫不及待的逃避。
刚好,这段时日少了萧黎的打扰,她可以专心攻略祈安。
哦,还有那个小孩,叫……段辞。
这几日,时窈日日命人去宫里给祈安送膳食,当值结束她便去宫门口接他一同回家,虽说祈安的好感度未曾增加,对她的态度却和缓了许多,由最初的劝她“无需前去接他”,到后来会在宫门口主动寻她的身影。
显然,他是想要同她搭伙过日子的。
可惜,若只是凑合过活,等到苏乐瑶一出现,他便会被再次吸引过去。
而她要的可不是这些。
时窈看了眼时辰,今日是祈安回来的日子,她将针线收了,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绣的青竹,方才起身朝府邸门口走去。
马车早已候在那里,等着她前去宫门口接祈安。
如今已是初冬,天愈发寒冷了。
接回祈安时,天色早已漆黑。
二人用过晚食,祈安便在外间翻看批红的折子,屋内火炉静静燃烧着,散着阵阵暖意。
“大人。”时窈的声音于幽静中响起
祈安看向她。
时窈走到他跟前:“大人的手可否借我一用?”
祈安似是不解,迟疑片刻才将手伸出。
时窈顿了下,伸出拇指与中指丈量着他手掌的尺寸,待量好后,弯唇浅笑:“好了。”
祈安看着她:“这是做什么?”
“如今天寒了,我见你每日忙于政务,总要探出手来,”时窈轻声道,“在家中还好,在外面怕是冻人得紧,便想做几副暖袖或手套,你朝服袖口宽大,到时藏在里面,也无人能看见。”
祈安愣了下,只觉得那句“家”让他心口一慰,后又听闻为他做物件,人似也生出几分触动。
以往碰见底下的宦官大臣用着家中人做的暖具,他并不会歆羡,也并无其他感觉。
可当他也可以拥有时,却又觉出一丝不可名状的欢欣。
“去绣坊买也是一样的。”祈安这样道。
“外面卖的,怎能和家中的比,”时窈不赞同道,旋即坐在他身侧的椅子上,“自己家做的,自然更加暖和厚实。”
又是“家”,
祈安看着她手下的动作,这一次未曾阻止。
明日便要去宫中当值,时窈似要他明日能一同带走,一直熬到子时。
祈安见她眉眼隐隐有倦意,却始终不曾停下,也便随之熬了下来,命人将隔日的折子一同送了过来。
直到近丑时,时窈才终于做完,欢喜地让祈安试了试,这才迟迟回了房。
听见祈安渐渐睡去的声音,时窈徐徐睁开眼,眼中没有半分困倦。
白日睡了一整日,等的便是这一刻。
天色将明时,时窈悄然起身,将祈安置于屏风上的白裳顺手拿了去……
许是昨日睡得晚,祈安今晨起得迟了片刻,揉了揉眉心,祈安换上朝服,转眸便望见放在案几上的暖袖与手套,上方绣的青竹并不精致,却蓬松绵软,瞧着便极为温暖。
这一刻,祈安突然对眼前的日子生出几分满足。
只是,当他习惯地整理昨日的旧衣时,赫然发觉屏风上早已空荡荡的,并无一物。
祈安的神色微变,下瞬想到什么,起身朝外走去,却没等走出几步,便望见时窈拿着湿淋淋的外裳走了进来,见到他后眼眸弯了弯:“大人,你……”醒了。
没等她的话说完,祈安便将她手中的外袍拿了过去,一贯清雅的眉眼添了几分难堪与薄怒:“谁许你乱动这些衣裳的?”
时窈“不解”地看着他:“我只是听下人说,大人不喜衣裳经人手,便想帮大人……”
“不需要,”祈安打断了她,待看见她无措的神情时,顿了下,垂下眉眼,掩去浓郁的自厌与自卑,“与你无干。”
“往后你我二人的物件,还是泾渭分明些为好。”
说完,他拿着衣裳走了出去,未曾用早膳,也没有拿暖袖与手套,便直接入了宫。
午时,时窈如常命人将膳食和暖袖手套送去宫中,那人很快又原封不动地拿了回来,只说:“大人说了,宫中自有饭食,往后不必给他送了。”
翌日,时窈去宫门口接他,得到的依旧是祈安派人来打发她的话语:“祈大人说,事务繁忙,这段时日须得待在宫里头,便不回府了。”
往后数日,果真如那小太监所说,祈安待在宫里头再没出来过。
时窈依旧每日命人送午食,依旧每隔一日前去接人,即便每次无功而返,仍一天都不曾耽搁。
便是同她在宫门口一同等待的官员家眷或是小厮,以往鄙夷的眼神里如今也多了几分怜悯。
时窈对此毫不在意,只每日在府中吃好喝好,到时辰便去宫门口走一遭,闲来无事时偶尔也会去竹林逛一逛,时不时能看见段辞在此处练剑。
直到这日,时窈正欲起身,便觉得小腹坠坠的痛,身子也酸软得厉害。
她强撑着起身,却在阿莲进来的瞬间,眼前一暗,失去了意识……
*
祈安得知时窈生病的消息,是在隔日。
前一日,没有人来送膳盒,傍晚也没有人在宫门口接他。
祈安对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只当时窈受不了他的刻意冷淡,放弃了。
这样也好。
只是在夜幕降临时,他孤身一人在殿外看了半个时辰的月色,直到有人来唤,他方才转身回房。
第二日亦是如此,没有午食,没有人接。
只是傍晚时分,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说他府中的人捎来了话:时姑娘晕倒了,如今还躺在病榻上,不肯看大夫。
祈安蹙眉,时窈生病,他心中却莫名松懈下来。
所以,只是因为生病……
可很快,祈安反应过来,神情恢复漠然。
他府上的人不会对他说谎,所以时窈生病,是真的。
如今已有近十日未曾回府,那日之事,时窈也只是不小心而为之。
且如何说时窈也是众目睽睽下他接入府中之人,于情于理应当去探望一番。
这般想着,祈安这晚到底还是回了府。
当看见躺在床上,不许人靠近的时窈时,祈安也终于确定,她是真的病了,脸色泛白,额角冒着虚汗。
见到他来,时窈的眸子才有了点光亮,像是见到了救星:“大人回来了。”
“为何不看大夫?”祈安问。
时窈却沉默下来,好一会儿耳根似泛着红晕:“我没事。”
祈安显然是不信的,沉吟片刻后,为她号了脉,待看出脉象,他的脸色也有一瞬的不自然:“你来了癸水?”
“……嗯。”时窈的面颊越发红。
祈安默了默:“我去唤下人……”
“不要!”时窈慌乱道,“大人,别唤他们。”
祈安一怔,回眸望着她。
时窈抓着被衾,垂下眼帘:“我只是服蛊药后身子虚弱,腹痛所致的晕厥,”她还想说什么,睫毛颤了颤,“……大人可否不要怪我。”
“我怪你作甚?”
“我……”时窈沉默了几息,“我弄脏了大人的被褥衣裳。”
祈安不解:“为何要怪你?”
时窈抿了抿唇:“女子私密之事,我不愿旁人知晓,大人可否帮我,帮我……”
祈安看着她不安的神情,这一刻竟了然她的羞耻。
他点点头,取来新衣与月事带,便安静地走到室外。
直到屋内传来一声低低的“好了”,他方才走进房中,迎着时窈红得滴血的脸颊,淡然地收拾好染红的被褥与衣裳。
忙完后,又唤来下人备好水,平静地清理着上面的血迹。
水流声时不时响起,时窈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侧:“大人可觉得污浊?”
祈安平淡道:“本就是女子寻常之事,有何污浊?”
时窈安静了片刻,轻声道:“……我那日,也是这般想的。”
祈安手下的动作蓦地停住。
时窈笑:“大人身上只有檀香与墨迹,干净得紧,有何污浊?”
【系统:祈安好感度:30.】
第35章 大人便未曾对我生出半分男女之情?
随着时窈的话落, 屋内一时之间只有祈安浣衣的水声。
时窈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时不时为他添些热水。
直到浣洗完,祈安将衣裳被衾晾好, 折返回屋中时, 便看见时窈仍坐在外间的椅子上看着他。
“有事?”祈安不解地问。
时窈摇摇头,却又点点头, 轻声问:“大人可还生气?”
祈安一滞, 半晌道:“我本就没有生你的气。”
时窈明显不信:“若真未曾生气, 大人怎会接连十日未曾回府,连我送去的午食都不曾留下。”
祈安迎上她质疑的视线,无声地叹息,他是在生自己的气罢了。
“只是一时不习惯旁人动我的衣物。”他解释。
他是挨过一刀的人,污浊又晦气。
时窈这一次信了,牵起笑:“大人既答应我, 你我二人余生好生过活, 往后便该习惯了, ”说着,她看向里间床榻早已换好的崭新被褥,“大人不也没有嫌弃我?”
祈安同样看向她的床榻, 这一刻突然怀疑她今夜生病是刻意为之, 只为了与他拉近距离, 可想到方才号脉时她虚弱的体质,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时辰不早了, 今夜早些歇息。”祈安道。
“等一下,”时窈想到什么, 从案几下拿出一对暖袖样式的物件,却比暖袖要宽大些, “这对护膑是我这几日约莫着做着,大人试一试看看可还合适?”
祈安微怔,将护膑接过束在膝上,袍服掩盖下什么都看不出,可冰凉的髌骨却多了丝暖意。
“刚刚好。”时窈满意地笑了笑,转身便要回里间,却在行至门口时,转头道:“大人。”
祈安朝她望来。
时窈徐徐道:“大人身上香喷喷的,好闻得紧。”
说完,趁着祈安呆愣时,她已快步回到里间,躺进被窝里。
祈安望着她的身影,半晌将屏风立好,摘下护膑,并未立即放到一旁,只拿在手中,坐在软榻上垂眸静观。
十年前那场血光之灾,屠尽了他的家人。
六年前花椒水弥漫中的宫刑,斩去了他的尊严。
本以为这一生也便这样了,可如今,却又觉出几分希冀。
虽不若寻常夫妻一般爱慕难舍、相濡以沫,可能平淡如水度此一生,便已然弥足珍贵。
家。
家人。
祈安眸色渐缓,最终将护膑妥善置于床尾,宽衣睡去。
翌日一早,祈府门口。
青色的马车停于石板街上,祈安站在马车前,听着眼前女子的叮嘱。
“暖袖和手套大人可曾带上?”时窈问道。
祈安看了眼马夫手中的包裹:“都在里面了。”
“那护膑和寝衣呢?”
“也都捎上了。”
不远处的邻家偷偷看着这一幕,不屑地撇撇嘴。
时窈恍若未见,又想到什么说道:“晌午我去送午食,大人记得命人出来拿。”
祈安神情缓和:“好。”
“明日傍晚大人可否早些离宫,如今天寒,我先前等了好久。”
“好。”祈安一一应下。
时窈终于满意了,看了眼马夫:“那大人便去当值吧。”
“好。”祈安颔首应下,正要转身上马车。
“对了,大人,”时窈突然唤住她,“大人何时休沐?”
祈安回过身,虽不解她的询问,仍应道:“每十日可休沐一日,下次休沐,在八日后。”
时窈失落地垂下眉眼:“那好吧。”
祈安想了想:“若是有事,我不日便能休。”
时窈的眸子有了光亮:“那大人后日可有空闲?这府邸太大太空了,我想去挑些家宠飞禽在后院养着。”
祈安似没想到她会想要出门小逛,身形微滞,没有回应。
时窈见状了然,摆摆手笑了下:“无碍的,我自己去也好,大人去当值吧,”说着朝后退了两步,“我明日傍晚去接大人。”
祈安看着她逞强的笑,迟疑了下,点点头:“好。”
接下去的两日,祈安如常在宫内处理政务,却第一次觉得宫里的时辰比平日莫名过得慢了些。
晌午,时窈送来了午食,是香脆的胡饼和几样冒着热气的菜肴,下方如常压着一张字条,化用了乐天居士的诗词,一看便是时窈略显粗糙的字迹:
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寄与饥馋祈大人,尝看得似辅兴无。
祈安望着“饥馋祈大人”几字,不觉摇摇头,无奈一笑。
直到底下的小太监轻唤,他方才如梦初醒,将字条放到一旁的暗格里,平静地用食。
午后仍需批审折子,只是如今再不会冻手,时窈做的手套,针脚与图样虽不精致,却很有新意,手指处是可掀开的样式,需动笔处,便探出手指,无需动笔,便将手蜷于指套间。
如是一直到翌日傍晚,太阳还未落山,祈安收拾好空膳盒,提着便朝宫外走。
没等走出宫门口,时窈便远远望见了他,从马车上跃了下来,第一个对他挥着手,笑唤着他:“大人。”
祈安的脚步缓了些,他看着无视所有人视线,无畏地站在夕阳下的时窈。
连他自己都嫌厌的宦官之身,她却说“香喷喷”的;旁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阉狗”,偏偏她这样正大光明地来接他。
真傻。
“大人,快上马车啊,”时窈走到他跟前,催促道,“外面天寒,马车里还暖和些。”
“嗯。”祈安应了一声,随在她身后上了马车,车门阖上,也挡住了外面那些或鄙夷或敌视的目光。
马车悠悠地朝祈府的方向行驶,祈安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道:“我明日休沐。”
“嗯?”时窈起初不解,却很快反应过来,惊喜道,“大人明日要随我一同去西坊吗?”
祈安点头:“嗯。”
时窈笑开,学着寻常人家的女子一般,将手置于身侧,煞有介事地虚福一礼:“多谢大人。”
祈安无奈地看着她,轻摇了下头。
*
翌日天色晴朗,然到底是冬日,仍透着寒意。
时窈与祈安是午后正温暖时去的西坊。
祈安今日仍穿着一袭白裳,清俊雅致,面如美玉,只是头上戴着一顶暗色的斗笠,帽檐阔大,微微垂首便挡住了半张脸。
时窈走在他的身侧,未曾在意旁人的视线,只兴致颇高地左右瞧着,偶尔招呼着祈安上前察看。
“夫君,你瞧这鹦鹉当真会人语。”时窈惊奇地望着那穿着花衣的鹦鹉。
今日不宜唤祈安“大人”,时窈便提议唤他“夫君”,祈安虽觉得别扭,可到底没有更好的称谓,也只得由着她了。
只是眼下听时窈这般自然地唤出“夫君”二字来,祈安仍有些不自在,勉强“嗯”了一声。
对他的冷淡,时窈半点未曾放在心上,仍边走边看。
祈安跟在她身旁,望着这尽是烟火气息的坊市,眉眼恍惚了下,他已经太久没有来到此处了。
下瞬,祈安的视线不觉被不远处简陋的书铺吸引。
书铺外,三两乞丐懒洋洋地窝在阳光下打着盹儿,唯有一个小乞儿眼巴巴地朝书铺中望着,而书铺里,六七名衣衫简朴的学子正专注地翻阅着手中书籍,时不时与周遭人辩论一番,腰背笔挺,尽是书生意气。
“夫君?夫君?”时窈唤了几声等不见人应,一回头便望见祈安恍惚的目光,却又夹杂着几分向往。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时窈心中了然。
她曾在祈安的书架角落,翻到过一本合折的纸页,上方书着古往今来无数书生一致的高远志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字迹遒劲,意气风发。
可是,却被积压在最角落的地方,再不见光。
“夫君一贯爱看书,我们也去挑几本?”时窈询问。
祈安微怔,片刻后暗淡地垂下眼帘,正要回绝,便听见身侧不远处一个屠夫突然高声喊道:“没根的狗官,爬得再高还不是贱命一条!”
时窈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跳,朝那边看去。
只见屠夫周遭围了一圈商贩,口中骂骂咧咧地说着边关打仗之故,涨赋税一事。
如今朝堂之上宦官当权,祈安自然首当其冲。
“这等阉狗,玩权弄势,恨不得作践死我们。”
“祈家满门忠良,怎么就出了这等玩意儿。”
“当初他要是随祈家人一同死了,老子现今还能高看他一眼,现在,投身阉党,我呸!”
“生得人模狗样,谁知怎么往上爬的……”
一声声难听的咒骂不绝于耳。
时窈眉头紧蹙,这倒是在她意料之外,她沉吟几息,正要上前,手腕却被人攥住了。
祈安阻止了她。
时窈看向他:“夫君,他们……”
“今日怕是逛不成了,”祈安的神情淡淡的,仿佛听不见那些污言秽语,“先回府吧。”
时窈不甘地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多说什么,点头应下。
却没等二人走出几步,身后的书铺飞快走出一道人影,手指指向祈安,声音高亢:“祈安,你竟还敢来到此处!”
祈安的脚步倏地定在原地。
周遭百姓也纷纷安静下来,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不远处方才还在谩骂的商贩,纷纷脸色煞白。
时窈回头看去,只见一名穿着青衫长衣的书生,拿着几卷书籍站在那里,脸色青红不接。
祈安在短暂的僵滞后,也缓缓转身,良久做声,嗓音沙哑:“赵兄。”
时窈眯了眯眼,此时方才想起,原剧情中曾提及过祈安求学时,曾有一名同窗好友,名为赵青。
赵青自诩读书人,清高不凡,从来瞧不起祈安入宫为宦。
“呸,休要唤我‘赵兄’,”赵青鄙夷道,“你我求学时,也曾学过‘玉可焚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而今你为求权势,自甘下贱,我没有你这样的同门。”
许是有赵青的质问,周遭的百姓也逐渐有了动静,指指点点起来,眼中肉眼可见的鄙夷。
赵青见状,愈发嘲讽道:“往日你也为读书人,满心抱负,如今却为狗官阉党,可对得起往日的文人风骨?”
“曾于登高台上亲笔书下‘为民请命’四字的祈安,而今却以权谋私,苛捐杂税,欺压百姓!”
“祈安,你可对得起祈家列祖列宗!”
随着赵青最后一番话落下,周围商贩已是群情激愤。
唯有祈安如玉雕般站立在人群指指点点的中央,眉眼微垂着,满是自厌自弃,脸色愈发苍白,近乎透明。
鱼铺后,一个六旬老人更是冲上前来:“反正我老头子家中就剩自己了,”他说着,端起一盆泛着鱼腥味的污水朝祈安泼来:“狗官!”
祈安只望着老人冲上前,始终一动未动。
却在下瞬,一道纤瘦的身影挡在自己面前,以自己的身躯承受了几乎全数污水,而后,是一声铿锵有力的声音:“够了!”
冰凉的水泼在身上,还冒着腥臭味,初冬的风一吹,更加严寒。
时窈脸色难看地看向赵青:“你看起来倒像是读书人的模样,怎的比那茅厕的石头还要迂腐顽固?”
赵青被人如此辱骂,脸色一青:“你……”
却没等他开口,时窈便打断了他:“你方才说什么‘玉可焚不可改其白,竹可焚不可毁其节’,若命都没了,哪里来的什么狗屁洁白名节?”
“你还说我家大人对不起文人风骨,”时窈讽笑一声,“我且问你,若是你满门上下一夕之间全成冤魂,你唯有一条路可以走。若走,千难万险,却能为家族满门忠良洗去身上的污秽;若不走,天上地下黄泉地府,家族满门万世蒙冤。”
“这条路,你走,还是不走?”
“我……”赵青脸色难堪,一时哑然。
时窈转身环顾四周,狼狈的湿发贴在面颊上,却双眸无畏:“还有你们。”
“你们说我家大人苛捐杂税,鱼肉百姓。”
“可你们谁还记得,我家大人还未曾艰难爬上如今的位子前,圣上昏庸,要征收足足三成赋税,一钱银子方才一斗米。”
“而今十钱银子便可买百斗米,赋税也降至十五税一。”
“你们骂我家大人欺压百姓、是阉党狗官,可这坊间无数谩骂之声,他听在耳中,可曾降罪过一人?”
“我家大人做的,可比只会嘴上说说的迂腐书生,多得多,”时窈再次看向赵青,鄙夷道,“你又为你口中的百姓做了什么?”
说着,她看着他怀中的书籍,恍 然大悟:“哦,是了,这位公子照顾了书铺老板,让老板赚到了足足两文钱呢!”
“你这妇人,你这妇人……”赵青似被她气到,捂着胸口不断重复这句话。
“我这妇人可比你这自诩清高的读书人有见识,”时窈冷嗤一声,转头拉起祈安的手,“大人,我们回家。”
说完,时窈拉着祈安,径自穿过人群,朝祈府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四周鸦雀无声,竟无人敢拦。
唯有祈安出神地看着时窈拉着自己的手,脑海中仿佛仍一遍遍回荡着那一声声的“我家大人”。
直到回到祈府,阿莲见到时窈满身狼狈,匆忙去备了热水。
时窈松开祈安的手,却见他正安静地望着自己,她顿了顿,随后察觉到自己身上的污迹染到了他的手上,想了想道:“抱歉……”
却没等她说完,祈安终于启唇,嗓音沙哑得厉害:“你可知,方才坊市那句‘圣上昏庸’,便足以引来杀身之祸。”
时窈睫毛轻颤,而后望向祈安,眉眼带着些可怜的意味:“大人会护我的,是吧?”
祈安定定看她,没有说话,只在良久过后,他抬手将她湿发间的一片鱼鳞择去。
【系统:祈安好感度:50.】
时窈眨了下眼,虽说这是意外,意外收获却是分外丰满。
*
这一日,时窈去一趟坊市,到底还是空手而归。
因厌恶身上的鱼腥味,她足足洗了近两个时辰的澡,方才感觉那股似有若无的腥味散去。
回到寝房时,天色早已入夜,祈安正坐在案几后,手中拿着一卷书卷翻看着,一旁的火炉烧得比往日要旺盛许多,将房内烘得暖洋洋的。
时窈沉吟片刻,小步踱到祈安身前。
祈安拿着书卷的手一顿。
“大人,”时窈轻声唤他,“可还刺鼻?”
祈安抬眸,摇摇头:“本就不刺鼻。”
时窈却明显不信,仔细嗅了嗅自己。
“还冷吗?”祈安将书卷放到一旁,语气比先前温和了许多。
时窈摇摇头,正要开口,下瞬胸口却像被虫子飞快咬了一下一般,似痛非痛,似痒非痒。
时窈忍不住低呼一声,人不受控地朝前倒去。
祈安一怔,匆忙扶住她的手臂,稳住她的身形:“怎么?”
时窈眉头紧蹙,只觉心口好似多了个缺口,燥热空虚,便是呼吸之间仿佛都多了几分热浪。
好一会儿她意识到,明日便是月初——催情蛊发作之日。
“可是白日冻着了?不舒服?”祈安起身问道。
时窈抬眸望着他,片刻后摇摇头,飞快松开他,脚步凌乱地朝里间走。
祈安望着她的背影,没有多想,又看了会儿书卷,直至夜色深沉,方才留下一盏烛火,他侧卧于软榻之上,阖眼却又想起时窈白日那字字有力的话语。
“大人。”低柔沙哑的女声仿佛与脑海中的声音重叠,万分真切。
祈安凝眉。
下瞬,一股淡淡的皂香钻入鼻下。
“大人。”清软的声音再次响起。
祈安睁开眼,眼前却蓦地一暗,时窈拥住了他,微弱的烛火下,她的面颊尽是诡异的酡红,身子异常燥热。
“大人……帮我……”时窈钻进他的怀中,手也不觉朝他的寝衣中探去。
祈安身形一僵,下刻抓着时窈的手腕,将她的手带了出来,却在触到她的脉搏时怔住。
她曾说,身中催情蛊。
每逢初一,蛊毒发作。
便是明日。
如今,大抵是蛊虫已经开始活跃起来了。
“大人,”时窈挣了挣手腕,双眼已满是迷濛之意,胡乱扯着自己的衣襟,“帮帮我可好……”
祈安忙移开落在她身前的目光,抓住她的另一只手,初次连名带姓地厉声唤道:“时窈。”
过于素厉的声音唤回时窈的神志。
她睁开眼,待看清自己衣衫不整地挤在祈安的怀中,而他双眸清明时,眸中难堪一闪而过,道了句“抱歉”,便朝内室走去。
只是,内室仍时不时传来她压抑的喘息与闷哼声。
祈安安静地望着屋顶的橼木,眸中并无迷情之色,仍一如往日般清敛。
只是过了很久,听着里间的动静,唇齿之间溢出一声轻叹。
*
隔日一早,时窈醒来,毒蛊发作的感觉渐渐淡去些许,阿莲前来唤她,说是祈安今日告了假,唤她一人前去宴客堂。
时窈心中自然知道将要发生何事,50好感度虽说不算太低,却也没到要祈安抛弃自尊献身的地步。
她只故作不解地走去宴客堂,待看见静坐在那里的祈安时,面色微红,垂下眼帘。
祈安望着她的神情,许久如实道:“昨夜,你毒蛊发作了。”
时窈长睫轻颤:“冒犯到大人了,抱歉,”她的面颊越发的红润,轻声道,“毒蛊捱过月初这三日,便会再次休眠,今夜我去后院的房中……”
“你无须为我守节。”祈安打断了她。
时窈疑惑地抬头,怔忡问:“大人?”
祈安沉吟片刻,而后唤了声:“进来。”
五名孔武有力的侍卫鱼贯而入,立于堂中,唯有最后方高束马尾的少年,藏于四人身后,低着头不愿露面。
时窈像是此刻才猜到将要发生何事,脸色骤白:“大人这是……”
“蛊毒若只以身躯硬抗,只会亏损寿命,”祈安淡声道,“这几人中,你若有看顺眼之人……”
“大人!”时窈蓦地站起身,眼圈通红地打断他,“可我是大人的人啊,大人怎可……怎可将我往外推……”
说到后来,她不愿再言。
祈安终于看向她,宛如轻叹:“时窈,”他再次唤了她的名字,不再是以往疏远的“时姑娘”,也不是昨夜冷硬的语气,反而温和了许多,“我应下与你安稳过活,结伴度余日,便不会食言。”
“而今,只是为你解蛊毒之苦罢了,之后,我们仍为家人。”
时窈眼中摇摇欲坠的泪最终落了下来:“为我解蛊毒,大人明明也……”
“时窈!”祈安打断她,眸色沉郁而难堪。
时窈停下口边的话,出神地看着他安静的眉眼:“大人这段时日,便未曾对我生出半分男女之情?”
祈安望着她的泪,眸中有愧疚闪过:“抱歉。”
第36章 齿痕。
“出去!都给孤滚出去!”
西北边塞, 营地最中央的幄帐内,男人阴戾的声音于夜色中响起。
下瞬,几名脸色煞白的伶人抱着琵琶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 唯有帐帘开合之间, 隐约看见地面上破碎的杯盏。
守在营帐外的士兵也飞快垂下头来,不敢多看, 心中却不解:前几日方才破了胡人兵阵, 大胜敌军, 王爷却不见任何喜色;
而更令人费解的:王爷唤人寻来天下闻名的伶人,却只为吟唱一首坊间的寻常小曲儿。
营帐内,萧黎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榻上,容色惨白,眉眼间尽是几日未曾休息好的疲倦。
伶人的嗓音美妙至极,伴着琵琶音, 哪怕只是寻常小调, 都吟唱得分外悦耳, 恍如天籁。
比时窈唱的动听太多。
可是不行,还是不行。
没有一丝一毫的用处。
他仍难以安眠。
每一次闭上眼,仿佛能看见一道纤细的人影坐在烛火中, 手中捧着一本话本艰涩地看着, 有时遇到不会的字, 便朝他凑来。
或是听见在幽静的夜色中,伴着蛐蛐鸣叫的公主号-橙一/推文声音, 幽幽响起的不成调的小曲儿。
更或是,那一场壮观的日落, 以及伴随着最后一缕夕阳的……那一个浅浅的吻。
可是睁开眼,眼前空无一物, 只有漫无边际的寂寥。
帐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萧黎未曾眼也未抬,嗓音沙哑凌厉:“滚出去。”
来人在门口僵立了好一会儿,方才委屈地唤道:“阿黎!”
萧黎的眉眼恍惚了一瞬,这一刻,他竟想起时窈第一次唤他阿黎的样子——在他遇刺时,为他挡下了致命的一剑后。
就像是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唯有危机时,才情不自禁喊出。
“阿黎,你又睡不着了吗?”扮成军医模样的苏乐瑶走上前来。
萧黎怔怔地抬头,看向已经走到自己身侧的苏乐瑶,他在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曾经很想要的,一种名为“思慕”的情愫。
可是为什么他寻不到一丝高兴的感觉,只有迷茫与惶恐。
“阿黎?”苏乐瑶已经站在他的榻前。
萧黎的喉咙紧了紧,良久摇摇头:“无碍。”
说着,他站起身,垂下眼帘朝外走:“帐内太闷,我出去透透气。”
“阿黎,你究竟怎么了?”苏乐瑶声音满是不安与困惑从身后传来。
这段时日,她在肃杀的战场上,第一次见到萧黎骁勇善战的英姿,见到他被众多将士众星拱月的追捧,只觉自己往日对他有所偏见。
不知不觉间,目光也越发频繁地落在他身上。
可是他却好像变了,他总是一个人怔怔地看着某一样东西发呆,有时是一株花,有时是一本话本,有时只是最为普通的夕阳……
萧黎的脚步也随之顿住。
他究竟怎么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最终,萧黎一言未发,掀开帐帘走出幄帐。
打了胜仗的将士正聚在篝火四周喝酒吃肉,好生热闹。
萧黎望着那一片热闹,心中越发空寂,余光瞥见角落的老将正笑望着前方,手中拿着杂草编着什么。
察觉到萧黎的存在,老将忙站起身:“王爷,”说着察觉到他的视线怔怔落在自己的手上,忙解释道,“这是蝈蝈,属下家乡的……”
“我知道。”萧黎打断了他,语气愈发嘶哑,“有人给我编过。”
老将困惑。
萧黎却再没说话,转而朝远处的河边走去,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笑声:“又是初一了,咱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初一。
萧黎眸光动了动,心口不觉高高提起。
催情蛊发作之日。
可下瞬想到什么,渐渐平静。
祈安不过是个太监而已,催情蛊的寿命只有短短一年,时窈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定也知道。
只是忍几次痛而已。
也许回都城后,便将解药给她,提前终止此次任务,然后……一如往日,养在王府便好。
思及此,萧黎心中的迷茫与惶恐好似终于有了发泄口,脑海中的迷雾渐渐散去。
这是她最好的结果,再不能奢求旁的。
*
夜色寒凉。
祈府偏院,寝房内烛火幽幽晃动。
时窈靠在床榻上,双眸微垂着,神色平静,面颊却泛着燥红。
虽说有系统压制蛊虫带来的蚀骨痛感,可胸口那股似有若无的痒意与空虚,仍时不时侵袭而来,不猛烈,却绵延不绝。
时窈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心底忍不住幽叹一声,若是上界无需攻略任何人的她便好了,此番也不必如此亏待自己。
不知过去多久,门外传来缓慢的脚步声,门上倒映出少年高挑瘦削的身影,房门“吱呀”一声被人轻轻推开。
少年踏进门内的一瞬间,时窈眉头紧蹙着,双眸微阖,面颊染上了痛楚郁燥之色,虚弱至极。
段辞进来时,望见的正是她这番模样。
他并未上前,只是站在房中,冷冷看着床榻上的女子,手中紧攥着长剑。
今日,被她随手一指选中之时,他便已生出此意:杀了她,而后自戕。
祈大人是他的恩人,他不会忤逆他。
可让他与陌生女子行欢好之事,他宁死也不愿。
段辞紧了紧手中长剑,走上前去,出鞘声在房内响起,清脆而令人胆战心寒。
时窈徐徐睁开双眼,冷银色的长剑泛着寒光,剑尖直直指向她的颈。
“我会杀了你。”段辞做声,言辞简练而冰冷。
时窈的睫毛轻颤了下,出神地望着锋利的长剑,却不见丝毫惧色,只有神情死寂。
许久她的唇轻轻地动了动,从喉咙深处挤出二字:“大人……”嗓音因毒蛊的缘故低柔如吟,却又带着几分凄切。
段辞执剑的手一顿,凝眉又冷声问:“你可还有遗言?”
时窈的眸光虚弱地转动了下,终于看向他,而后轻声道:“对不起,连累了你。”
话落,她闭上双眼,安静地等着长剑刺下,像是早就知晓了自己的结局。
一滴泪,从她紧闭的眼中坠下,滴落在床榻上,顷刻间消散了。
段辞的神情因那滴泪而微变。
他记得,白日在宴客堂中,眼前这名女子在祈大人面前也流了一滴泪,因为大人将她推给了旁人。
她应当是爱慕大人的。公主号-橙一/推文
段辞不由想到年少时,那个不嫌弃他的脏污,将米粮分给他,在离去时对他回眸一笑的美好女子。
后来他才知,那是苏府千金,苏乐瑶。
苏姑娘也喜爱大人,否则岂会日日来府中,只为见大人一面?岂会因大人不肯见她,伤心之下远走西北?
可是,只因眼前这名叫时窈的女子,用计爬上了大人的床,大人一贯雅正清明,才会将她接入府中、留在身边,再不肯见苏姑娘。
若是……她能主动离开大人,苏姑娘便可得偿所愿,大人也可全了自己的心意。
段辞沉沉望着面前的女子,良久收起长剑。
长剑回鞘声响起,时窈眼睑抖了下,后知后觉地睁开双眼,压抑着嗓音问道:“为何?”
段辞只望着她,好一会儿方道:“大人心善,你若死了,大人会愧疚。”
时窈垂下眼帘,心中忍不住嗤笑,他的确心善,善到给自己的女人找男人。
再抬眼,时窈哑声道:“我中了蛊毒……”
“与我……”何干。
段辞几乎脱口而出,却在说到一半,脑海浮现苏姑娘黯然神伤的模样。
他命贱如草芥,本就配不上苏姑娘,以往只想远远看她,而今若能助她幸福,也是好的。
段辞死死攥着拳,许久颓然松开,长剑坠地,他缓步走到床榻旁。
许是蛊虫侵蚀心口,时窈蓦地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虚汗。
察觉到人的接近,她不受克制地抓住来人的衣袖。
段辞身躯一滞,压抑着想要将她挥开的本能,走上前。
也是在这一瞬间,时窈牵住了他的手。
段辞蹙眉。
“你可有爱慕的姑娘?”时窈虚弱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段辞一怔,脑海中浮现出苏乐瑶回眸一笑的模样,说出口的却是:“并无。”
时窈低低应了一声:“抱歉……”她呢喃一声,钻入他的怀中,紧紧地搂抱着少年精瘦的腰身。
窗子上,倒映出二人亲昵的身影。
段辞从未与女子亲近过,身躯顷刻僵硬如石,只觉身前一阵柔软馨香,夹杂着温热的气息,便是冬日寝房内些许的寒意都被吹散开来。
可转瞬却化作淡淡的讽刺。
白日还对大人一派情深的做派,只是小小蛊毒,便对他投怀送抱起来。
“可否将烛火熄灭?”时窈沙哑道。
段辞沉默片刻,袖刀如风,顷刻将蜡烛斩断,烛光摇曳了下,屋内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多谢。”时窈靠在他的怀中,呼出的气息喷洒在他的颈间。
段辞不自在地侧过头,欲要避开,下瞬却听见女子呢喃道:“大人离开了吗?”
段辞怔愣,方才心中只有愤怒,此刻才察觉,院外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渐行渐远。
“大人不愿我痛苦,我便如他所愿。”时窈轻声道,说着便要从段辞怀中起身。
段辞周身的反感渐渐消散,目光复杂地看着身前女子。
所以,她是为了让大人放心……
蛊毒骤然发作,时窈的身子一软,再次“不经意”跌入身下少年的怀中,唇重重磕在他的颈间经脉处。
温软的唇瓣下,经脉内的血蓬勃有力地跳动着。
从未经历过这种亲热姿态的少年身躯一紧,躺在榻上呼吸微乱。
“抱歉。”时窈匆忙道,强撑着远离他,倒在一旁,吃力地喘息。
段辞听着她难受的呼吸声,许久莫名问道:“你要如何……”
却没等他说完,出鞘声响起。
段辞转头,时窈握着匕首,没有丝毫犹豫地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道,昏暗中,深色的血顷刻涌出,血腥味弥漫开来。
饶是如此,她仍抬头对他勉强扯出一抹笑:“你放心,我不会强迫于你。”
段辞定定望着她果决的动作,及唇角的笑,半晌移开视线,冷硬道:“随你。”
【系统:段辞好感度:10.】
*
祈府前院,寝房。
祈安平静地回到房中,关上房门,待看见偌大的房内只剩一片空荡荡时,他怔了一瞬,却很快回过神来,摇摇头自嘲一笑,坐到案几后。
案几上仍放着他未曾看完的书卷,只不知为何,今夜没有了翻阅的心思。
他想起白日,自己说完“抱歉”时,时窈伤心的泪眼,好像一瞬间沉入漆黑之中。
最终,她红着眼圈说:“既是大人所愿,我应了便是。”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便随手指了一人。
好像在告诉他,除了他,谁都无所谓。
可转瞬,方才时窈与段辞倒映在窗前的相拥画面,再次回荡在眼前。
这也没什么。
他早便对时窈说过:他给不了她想要的。
他是挨过血淋淋一刀的人。
相濡以沫的深情,是他早已无法奢求的珍贵情愫。
他对她更无那般情感,自然也无法给予她任何感情上的回应。
所以,更不必让她吃无妄之苦,受毒蛊折磨。
祈安的心渐渐平静,再未翻看书卷,起身走向一旁的软榻,目光在床尾的护膑上停顿了几息,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合衣躺下。
过了今夜,二人依旧如往常般,偕同度日便是。
祈安静静地想。
可是,第二日,当祈安走到膳厅,听见的不是那声低柔唤他的“大人”,只有空无一人的座位。
时窈不在。
可今晨段辞早已去了侍卫营中。
去请人的下人铩羽而归:“大人,时姑娘说,她没有胃口,让大人自己先用便是。”
没有胃口。
祈安怔了一会儿才道:“膳房熬了药,让时姑娘如何都要来,先将药喝了。”
很莫名其妙。
他其实大可让下人将药膳送去,却仍难得强硬地让人唤她前来。
而这一次,时窈终于出现了。
她的脸色格外苍白,眸微垂着,再不见为他当街驳斥赵青时的神采奕奕,反而黯淡无光。
她没有唤他大人,只低着头安静地坐在他的对面。
祈安将药膳端给她:“此药能滋养身……”
话未说完便断在了嘴边。
祈安的目光定在时窈的唇瓣上。
那里被咬出一块红肿的齿痕,暧昧而引人遐想。
第37章 伤疤。
膳厅内分外安静。
祈安的话到底没有说完, 只发愣地望着时窈的唇角。
直到时窈主动伸手,将药膳接了过去,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指尖。
祈安猛地回过神来, 后知后觉地收回视线, 却再没有继续用食,也未曾言语, 只定定望着眼前仍冒着热气的早食发呆, 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是被微烫的药膳灼到了伤口处, 时窈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呼吸轻颤,顿了一顿,方才继续将药膳用完。
“我已用好了早食。”时窈终于开了口,说出今晨的第一句话。
祈安的眸光动了下,抬头看向她, 目光刻意地略过唇角越发嫣红的齿痕。
“多谢大人。”时窈站起身, 微微颔首, 礼貌道完便转身朝门外走去。
不多时,便不见了踪影。
祈安仍望向她消失的方向,直到下人小声跑上前来, 说马车已备好, 他静静起身朝府邸门口走去。
时窈并未如同往日一般, 陪着他一同出门,而后一遍遍叮嘱着他不要忘记冬衣暖具。
她没有出现。
靛色马车停在门前, 不知在等着什么。
祈安坐在马车内,他没有开口, 马夫不敢擅自离去,只静静地停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 车内的男子垂下眼帘,自嘲一笑:“走吧。”
直到入了宫,走在宫道上,察觉到髌骨阵阵冰冷时,祈安才反应过来,他忘记拿护膑了。
明明以往从未用过这些玩意儿,也都好好地过了下来,可不知为何,如今却觉得分外寒冷,冷到难以忍受。
祈安想命人回府中取,下刻却又想到什么……
也许,午时府中人会连同午食一并送来。
可当真到了午时,祈安一人坐在司礼监的主座之上,看着面前堆积的批红折子,却动也不想动。
没有人来送午食,也更不会有每日随午食一同送来的字条。
翌日傍晚,祈安当值结束出宫,走到宫门口处,也不见了那道会笑着唤他“大人”的身影。
迎接他的也只有恭敬的马夫,马车内空荡荡的,再无一人。
祈府中,好像也一瞬间安静了许多,他的卧房恢复成原本的样子,时窈的被褥与小衣箱,皆消失不见了。
下人说,昨日他入宫后,时窈曾来过一趟,将东西都搬走了,搬到后院的小院去了。
是夜,祈安莫名没有睡在里间,仍宿在外面的软榻上,平静地看着屋顶。
她生气了。
她是该生气的。
毕竟他将她亲手推给了旁人。
可是,与性命相比,贞洁本就不算什么。
他给不了她想要的,而他想要的只是不再孤寂。
旁人若能让她不痛苦,中间他与旁人发生过什么,他并不在意。
并不在意……
不知为何,祈安突然想到时窈唇上的那道红痕。
他蹙了蹙眉,将那些莫须有的念头挥散,也许过上几日,等到她想开些,便好了。
然而,一日,两日……九日,十日……
明明身在同一府邸之中,祈安见到时窈的次数却越来越少,没有午食,没有宫门的迎接,甚至到后来,连早食她也不再出现了。
祈安不会哄人,不知如何让二人回到从前的相处,只感觉前所未有的茫然。
直到这日,一名小太监提及哪宫的娘娘养的鹦鹉被猫抓死了,祈安突然想到与时窈逛坊市那日,她逗弄鹦鹉的模样。
她说,想在府中养些家宠飞禽。
于是,这日结束当值,祈安未曾如以往般径自回府,反而命马夫前去西坊。
迎着众人异样的指指点点的目光,祈安平静地下了马车,将鹦鹉买了下来。
却在折返的途中,不知从何处飞出一群掩着面颊的刺客。
祈安对刺杀早已司空见惯,他这样的宦官,不知多少人等着盼着啃他的肉,喝他的血,要他的命。
少时习武之故,加上有侍卫保护,祈安鲜少将这些刺杀放在心上。
只是今日,手中多了个鸟笼,鹦鹉受了刺激疯狂大叫,几柄匕首穿过马车车窗,刺中了他的手臂与后背。
幸而段辞与其他侍卫很快赶来,将一众刺客擒拿。
马车飞快疾驰着,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已回到府中,他遇刺受伤的消息也极快地传扬开来。
祈安被人搀着回到房中时,听见了身后传来的急匆匆的脚步声。
他莫名地回头,时窈正站在院落的门口,飞快地看了眼下人手中那只熟悉的鹦鹉,目光一震,继而满目怔忡地看着他染红的手臂,眼圈倏地红了。
这一瞬,祈安突然觉得,遇刺也并非全然是坏事。
*
时窈听见祈安遇刺的消息后,便知道这段时日的闲暇时光,终究还是要结束了。
只是祈安是因为买鹦鹉才遇刺,让她着实有些意外。
而那只鹦鹉,正是她那日在西坊逗弄过的那只。
他这是准备……主动示好?
祈安已经被下人送进房中,除了一名太医外,所有人都被赶了出来。
时窈并没有靠近,只遥遥站在不远处的亭子中,看着紧闭的房门。
约莫不到两刻,房门便被人打开,太医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唤了几人随自己一同去煎药。
从始至终未曾露出房内的半分光景,便飞快将门关上了。
守在门外伺候的下人见状,也都很快纷纷散去。
只有一人仍于寒风中立在庭院里,高束的马尾被冬风吹得飞扬起来。
——是前来请罪的段辞。
时窈的目光从段辞的背影上一扫而过。
他倒是忠心,一根筋的忠心。
“时姑娘,大人受伤时从不喜旁人在侧,如今天寒,不若咱们先回去?”阿莲在一旁轻声道。
时窈沉吟了下:“大人伤了何处?”
“方才听人说,手臂与后背均被贼人用匕首所伤。”
时窈思索片刻:“你先回吧,我在外面透透气。”
阿莲不明所以,却还是乖顺地离开了。
此刻,房中。
祈安坐在床榻旁,清雅的面颊煞白如鬼,唇却泛着绮艳的嫣红。
手臂上的伤已被太医妥帖包扎好,唯有身后的伤口处,仍在不断往外透着血迹。
听着外面的脚步声逐渐散去,祈安缓缓起身,目光落在案几上的鸟笼里,许是受了惊吓,鹦鹉蔫蔫地窝在那里,不再做声。
待上完药,便给时窈送去罢。
这般想着,祈安起身行至铜镜旁,褪下外裳,苍白的肩头与瘦削的窄腰渐渐呈现,还有……那遍布后背的疤痕。
祈安的目光落在那些深色疤痕上,定定望了许久,最终嘲讽一笑,厌恶地移开视线。
他拿过瓷瓶便要随手将药粉撒上。
也是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
祈安的身子一颤,一贯从容的眉眼带了几分慌乱,毫不顾及后背深可见骨的伤口,重重拢紧外裳,声音沙哑:“出去!”
时窈自方才听阿莲说,祈安受伤不喜有人在身侧,便猜到他身上定有不齿于人的秘密。
只是,当亲眼看到,饶是她心中也不由惊愕了下。
祈安的后背,有很多伤疤,纵横交错,遍布在苍白的肌肤上。
甚至还有一个字。
被人以长鞭、以利刃为笔,以他的血肉为布,刻下的一个大大的“阉”字,深入骨髓之间,难以消去。
时窈只知祈安初入宫时,吃了不少苦。
或是因他读书人的清高,或是因他始终不肯弯下的脊背,被不少太监折磨,被往日那些不如他的纨绔虐待取乐。
却不知道,自己看到的短短的“折磨虐待”几字背后,其实是这样的血腥过往。
祈安也发现了门口之人是时窈,长久的沉默后,他徐徐启唇,声音不似方才那般凌厉,却愈发嘶哑:“此处污秽,你先回去。”
时窈安静几息,站在门口处,没有动。
祈安看着她呆呆的神情,想到方才的画面,轻声问:“方才可是吓到你了?”
时窈睫毛一颤,不解地看向他。
祈安只当她已看见自己的后背,垂下眼帘:“若是觉得恶心,后悔许下结伴过活之言,便悔了罢……”
“大人。”时窈打断了他。
祈安长睫微顿,这似乎是她这段时日,初次唤他“大人”。
“大人够不到后背的伤,”时窈将房门妥善关好,缓步走上前,“我帮大人……”
她的话没有说完,祈安便飞快后退半步,许是牵扯到伤口,脸色更白了,许久,才从唇齿间挤出一句:“丑。”
时窈看着他避开自己的动作,安静片刻,抬手徐徐解去身上的斗篷,而后是外裳,中衣,小衣……
直至光裸。
她神情平静地站在那里,完整暴露着身上的伤疤,低声唤:“大人。”
祈安转过头,待看见她赤裸的身躯,立刻偏过头去,一字字连名带姓道:“时窈。”
时窈未曾因他话中的恼意退缩,反而赤脚走上前,站定在祈安面前:“大人觉得,我身上这些疤丑吗?”
祈安本低垂的眸光一僵,良久缓缓抬眸,目光落在她的手臂、身前,还有蜿蜒向后背的侧身……
一道道伤疤遍布在她纤瘦的身躯上,或深或浅。
可映着烛火,竟隐隐散发着圣洁的光芒。
祈安怔愣许久,俯身捡起地上的斗篷,轻轻披在她的肩头,裹住她的身子:“时窈,我们不同……”
“因为那个字?”时窈率先道,“那是旁人的错,大人何必惩罚自己?”
祈安瞳仁微紧,没有做声。
时窈左右环视,目光落在一旁仍沾了血迹的匕首上,她将其拿起:“我若是也刺下那个字,是不是就一样了?”
说着,她攥紧匕首便要朝手臂刺下。
手腕突然被人用力抓住了。
祈安目光里像是有什么在涌动,良久他伸手,将匕首从她手中拿了过去。
“我给大人上药。”时窈再次道。
祈安凝望着她的眼睛:“……好。”
【系统:祈安好感度:65.】
*
西北,边塞。
苏乐瑶牵着马,身后跟着一队护卫,安静地朝城门的方向走去,直到来到城门下,她回过头,眼中带着浓郁的失落。
自从那夜萧黎从河边回来,整个人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原本如招猫逗狗似的与敌军周旋的他,却开始为了凯旋拼起命来。
好几次,他率军直直攻入敌军大营之中,哪怕胡人闭城不出,他也寻到强硬之法,在固若金汤的守城生生撬开一道口子。
她问过他,为何要这样?
萧黎只道:尽快回京,不好吗?
所有将士都觉得,他想尽快回京,是为了与她成亲。
他从未否认过。
可苏乐瑶隐隐觉得,他不只是为了这个,他更像是……想去见到某个人,想去完成某件事。
她的存在愈发尴尬,最终在战胜前夕,她决定回京了。
她想念京城,想念家人,还有……
总是对她无限包容的祈安。
第38章 祈安哥哥。
时窈给祈安上完药, 已是深夜。
寝房内晕黄色的烛火轻轻摇曳,火炉在冬日的夜色里幽幽散发着暖意。
祈安坐在床榻上,脸色仍惨白如纸, 比之前却已好了太多。
时窈则坐在案几旁的木椅上, 出神地看着烛光。
方才相继“坦诚”相对的二人,此刻的脸色, 均透着一股不自在。
不知过了多久, 时窈站起身来:“大人好好养伤, 我先去休息了。”
祈安沙哑道:“好,我命人将你……”
他的话未曾说完,便望见时窈的身影直直朝门口而去。
祈安怔怔看着她的背影,唇动了动,几次想要挽留,却不知道该 如何开口,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处。
良久, 他垂下眼帘, 神思恍惚而失落。
*
当初祈安安排给时窈的院落,在府邸后院的最角落。
要回院落,势必先经过侍卫所在的院子。
时窈原本打算径自回房, 可途径段辞所在的小院, 看见仍亮着微弱的烛火时, 她隐约想起段辞请罪时,肩上与手臂是带了伤的。
沉吟片刻, 时窈干脆脚步一转,敲响了段辞的房门。
房中沉寂了好一会儿, 才传来少年冷冷的声音:“谁?”
“段侍卫,是我。”时窈安静做声。
段辞默了默, 方才起身走上前来打开房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有事?”
时窈轻轻点头,正要开口,随即在段辞身上嗅到一股浓郁的酒味,源头似乎正是他的肩头。
“段侍卫在饮酒?”
段辞蹙了蹙眉,他只是用酒水清理伤口罢了:“时姑娘究竟有何事?”
时窈沉思片刻道:“我是来谢过段侍卫的,今日救了大人……”
“保护大人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还有,替我隐瞒了那夜的实情。”时窈再次道。
少年一滞,那夜的画面再次钻入脑海,她重重磕在他身前的那一下,其实在锁骨留下了一道红痕,几日才消去。
段辞猛地回过神,冷下脸色:“好,我接受你的谢意。”说着他便要关上房门。
“段侍卫!”时窈忙拦下他,从袖口掏出一枚精致的花瓷瓶,“这是上好的伤药,你受了伤,用这个药会好得快些。”
段辞看着她手中的伤药,微怔:“谁同你说我受了伤?”
“嗯?”时窈不解,“今日在院中见到你时,你的肩膀与手臂都受了伤,不是吗?”
段辞却沉默了,他不过一个侍卫,鲜少有人在意他是否受伤,他也习惯了穿一身黑衣,掩去血迹的痕迹。
今日主动请罪时亦是如此,无人在意,命如草芥。
只是他没想到,时窈会发现。
“段侍卫便收着吧。”时窈说着,将伤药塞到他的手中,却在碰触到他的掌心时一惊,“你的手怎会这般凉?”
话落,她像是方才发现什么一般,朝他房中看去。
除了一点微弱的烛光,房中昏暗而阴冷,幽幽散着寒气。
“段侍卫房中没有火炉?”时窈凝眉问道。
段辞因被她碰触的动作一怔,继而垂下视线:“没必要。”
说完,他飞快地后退一步,“砰”的一声将房门关闭。
没礼貌。
时窈心底轻哼一声,不忘温声叮嘱:“不要忘记上药。”
而后,慢慢悠悠地走向自己的院落。
【系统:段辞的好感度有波动。】
时窈并不意外,一个重度缺爱、又极死心眼的小孩,稍微一些甜头,便能记在心上了。
正如他对苏乐瑶。
而此刻的房中,段辞站在死寂阴冷的房中,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攥着瓷瓶,神情仍有些发愣。
直到打更声响起,段辞猛地反应过来,沉下脸色,将伤药扔到桌上,人随意躺在冷硬的木板床上,任寒夜过去。
第二日清晨,段辞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打开门,是一个叫阿莲的下人站在那里,身后跟着几名抬着东西的奴仆:“段侍卫,这火炉与柴木是时姑娘让我们送来的。”
阿莲边说边命人将火炉抬到房中,炉内仍在烘烤的小火,静静释放着温热。
“还有这几样暖袖与手套,”阿莲说着,打开手上的包袱,“时姑娘见段侍卫未曾有保暖的物件,这几样是前不久时姑娘当练手做给大人的,还新着呢,也吩咐我们一并送来。”
说着,阿莲将包袱放在桌上,对他福了福身子便阖上门离开了。
段辞看着桌上的东西,四五件青白相间的暖袖与手套,一旁,那瓶伤药仍静静搁置在那里,火炉里偶尔发出柴火被烧裂的细碎声响。
段辞不禁上前,轻轻抚了抚暖袖,温软蓬松,像是寒冬的阳光照在手上的感觉。
下瞬段辞醒觉过来,如被火烧般,猛地抽回了手。
*
祈安得知时窈给段辞送去诸多物件时,是在第二日的午后。
那时,时窈方才为他换好后背的药,正坐在他常坐的案几后,安静地翻看着一本话本,偶尔看到有趣味的桥段,还会说与他听。
“大人,你瞧这书生怎的和闷葫芦似的,什么都不肯往外说。”时窈不由朝他凑了凑,不满道。
她看的是狐狸与书生的话本,老掉牙的故事,胜在写得很有意思。
祈安愣了下,看了眼话本,最终目光落在她的面颊上,看了许久,才轻声道:“也许,不知该如何开口。”
“可让一只狐狸这样猜人类的心思,很累啊。”时窈幽幽道。
祈安陡然安静下来。
察觉到他的沉默,时窈朝他看去,随后想到什么:“大人可是伤口又痛了?”
祈安摇摇头:“我无碍,”静了几息后,他哑声开口,“为何送……”
话只说出半句,便断在了嘴边。
“大人?”
祈安最终垂下眼帘:“无事。”
可接下去一段时日,祈安发觉,时窈给段辞送物件越发频繁,甚至……与送自己的,极为相似。
他的手套有所磨损,时窈便为他换了新的。
当夜,阿莲也去给段辞送去了两双。
时窈命人去买了新鲜出炉的糕点,红着脸喂给他吃。
却每一样都留了几枚,由阿莲送去了段辞院中。
时窈发觉绣坊的冬靴里白叠稀薄,便主动为他做了厚厚的冬靴。
几日后,段辞院中也多了双崭新的冬靴。
甚至冬至那日,时窈罕见地下厨,亲自做了浮元子。
是夜,阿莲将一碗热腾腾的元子端给了段辞。
祈安想要询问她为何待段辞这般特别,可每次话到嘴边,总是再被咽下。
毕竟……段辞是为她解蛊毒之人。
那一晚,陪她度过的人是段辞,她总归是有些感触的。
再者道,即便她命人将东西送与段辞,可这段时日她都是与他朝夕相处,从未亲自与段辞私下见过面,更未曾说过一句话。
也许,只是她的补偿而已。
祈安静静地想。
冬月月末,入了隆冬大门,也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京城不少文人学子,举办了一场筹募小聚,筹集棉被三千盖,柴火五千担,一并送与京郊的贫苦人家。
而其中大多数棉□□柴,均是一个未曾落款的人所捐。
送完后,众文人齐登登高台,看见上面那最为年轻的状元郎曾留下的“为民请命”四字,唾弃一番后,生生将其刮了下来。
据闻,那入木三分的笔墨,足足刮了一个时辰,方才全数刮净。
祈安听闻此事时,停顿了良久,方才恢复如常。
也是在这时,时窈从外面走了进来:“大人,今日初雪。”
祈安应了一声。
时窈却神秘地走到他面前:“大人,初雪可是要送礼物的。”
“你有何想要的?”
时窈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大人给我的衣裳首饰已经很多了,所以我要送与大人一样礼物。”
她带着他走出府邸,上了前往京城东郊的马车。
伴随着飘飘扬扬的雪花,车轱辘“吱吱呀呀”的声响绵延。
直到马车停在一处破庙前,时窈对祈安轻轻笑了下:“大人,到了。”
祈安看了她一眼,随她一同下了车。
破庙内已被修缮了一通,堵住了漏风的的窗子与漏雨的屋顶,宽敞的庙厅一角,也摆放了整整齐齐的桌椅,中央摆放着两个烧得旺盛的火盆,盈盈散着温暖。
二十余名蓬头垢面的小乞儿原本正在火盆旁取暖,看见有人来后迅速围成一团,怯怯看着他们。
直到看清时窈,那些小乞儿才松懈下来:“时姐姐!”
时窈笑着点点头,随后看了眼身后的祈安,眉眼带着几分炫耀之意:“之前我便说过,我家大人可是最年轻的状元郎,能请到他来可是你们的福气。”
小乞儿们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飞快地拥上前来,却又拘谨地停在离祈安不远的距离,恭恭敬敬地鞠躬:“夫子!”
祈安少见地呆愣住,好一会儿才看向时窈:“他们唤我……”
“夫子啊,”时窈软下声音,“这些孩子都是想要读书之人,无奈却出身贫寒,苦于没有先生教诲,大人定然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祈安看着她眼中的明媚与温柔,只觉呼吸仿佛也变得艰难,眼眶泛着温热。
他从来都知,那些文人憎恶他的残缺与苟活,便是送与百姓的好处,都不能暴露名姓。
此一生,自己也许只能深陷污浊之中,再无清明之可能。
至于那些“为民请命”的抱负,换来的也只是世人一声唾弃。
可如今,时窈却以行动告诉他,他的抱负,不须困囿于身份。
她让他看清,哪怕沦为宦官之身,自也有宦官的价值所在。
文人因他残缺而厌恶他,那他便教这些孩童“贵贱无二”“人己一视”。
“夫子,往后我也能考上状元吗?”
“夫子,你的眼睛怎么了?”
“夫子真的会教我们读书吗?”
孩童一声声“夫子”,唤回祈安的神志,他看着眼前张张稚嫩的脸庞,最终哑声道:“会。”
“今日起,凡休沐时,我会教习你们读书习字。”
这一日,祈安命人送来诸多棉衣,将破庙后的破屋烂瓦,修葺完好后改为寝舍。
而他安静地与孩童们坐于一处,一一询问过他们的名姓,为那些无名无姓之人取了名字,又为他们讲了诸多有关读书、有关百姓的故事。
每说几句,他便总不由自主地看向身侧的女子,看着她的笑颜,他仿佛觉得自己也变为了常人。
这日直到夜幕降临,二人才迟迟回府。
风雪已停,只留下地面上一层白。
祈安正吩咐人准备晚食之际,时窈的声音响起:“大人,我今夜想吃古董羹了。”
祈安看向她,很快吩咐人准备铜锅。
时窈又道:“我想在寝房吃。”
这一次,祈安的眉眼添了无奈:“在寝房吃,成何体统?”
“可是那样很舒服,”时窈眨眨眼,“大人。”
与她对视片刻后,祈安轻叹一声。
片刻后,寝房内。
祈安用来放折子的案几被一扫而空,只剩古董羹“咕噜咕噜”地沸腾着冒着热气,鲜汤飘香。
时窈惬意地窝在阔大的木椅中,夹起一片荇菜,放入汤中,几息后夹了上来,吃得唇瓣泛红时,对面传来祈安的声音:“今日,为何……”
时窈抬头看着他前所未有的轻松神情,眉眼弯起:“我可曾和大人说过,我幼时也是个乞儿?”
祈安一怔。
时窈想了想:“那时食不果腹,冬日更是难熬。”
“前几日上街买糕点时,看见那些乞儿蜷着身子求东西吃,我便想,大人若看到,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
说到此处,时窈想到什么,不由笑开:“大人,你真好。”
祈安出神地看着她,这一瞬,竟无比庆幸宫宴那日,他选择抱住了她。
“大人还不问吗?”时窈打破沉默。
“什么?”
“我给段侍卫送东西一事,”时窈默了默,轻声道,“大人,我是自私的。”
“前些时日大人遭遇刺杀险些遇害,幸而段侍卫保护,这才转危为安。”时窈不经意地抬眸,朝屋顶处扫了一眼,“所以我便想,若是我平日对段侍卫好些,再好些,他往后保护大人定会越发卖力,甚至,舍命相护。”
祈安愣愣地看着时窈。
他想过数种理由,独独没有想过,是为了他。
她的想法如此简单,只是想为他攒一份恩?
屋顶,细微的脚步声悄然离去。
屋内,古董羹不知何时被人撤了去,祈安的神色仍呆呆的,直到时窈起身凑到他眼前:“大人,你还未曾说,今日的礼物可还喜欢?”
祈安转头看向她,正要应声,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她泛着红润光泽的唇上。
时窈也在看着他,祈安的面颊仍是雪白的,眼尾却泛着绚丽的红,眸光带着些许湿意。
二人间不过一个手掌的距离。
时窈的睫毛轻颤了下,不由自主地探身上前。
祈安未曾回避,只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呼吸不知何时,乱了。
却在唇瓣将要碰触上时,时窈的胸口一阵熟悉的空虚与痒意袭来,她不由抱住了祈安的后颈,人也坐在他的怀中。
祈安如受了惊般清醒过来,嗓音微哑:“时窈?”待察觉到她虚软的身躯,陡然反应过来,探向她的脉象。
许是天寒之故,催情蛊提前了一日发作。
“大人,”时窈呢喃如浅吟,在他的耳畔响起,“大人今夜……可否不再将我推开……”
祈安的手僵在她的手臂,煎熬许久,他终究还是将她推了开来:“……抱歉。”
话落的瞬间,时窈听见了系统的声音。
【系统:祈安好感度:78.】
短暂的沉寂后,系统困惑的“嗯”了一声,迟疑道:【段辞好感度:50.】
*
此刻,小院。
段辞呆怔地回到房中,火炉中微弱的火苗仍幽幽燃烧着,散放的温热将屋内烤出淡淡的暖意。
段辞走上前去,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伸到火炉上静静烤着,可不知为何,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甚至……很冷。
他努力地回忆着幼时见到的苏乐瑶回眸一笑的模样,却不知为何,脑海中总不由自主回忆起方才时窈的那番话。
她说,若是她平日对他好些,他往后保护大人定会越发卖力,甚至……
舍命相护。
其实无须她说,他自会舍命保护大人。
当初自己险些死去时,是大人救了他的性命,并收留了他。
更是在察觉到他有武学天赋时,请来天下闻名的武学师傅,送他去习武。
那时起,他便决定,终生效忠大人。
可不知为何,只因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时窈,他心中分外干涩。
这段时日,由于大人遇刺之故,他藏在暗处,保护得越发周密。
自然也将时窈与大人的相处收在眼底。
他看见时窈拿起大人的手套,责备地问他:都磨损了怎么不说?手冷了怎么办?
而后,时窈在大人房中,做那副新手套做到深夜,大人便在一旁看着书卷,陪着她。
分外美好。
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日,那个叫阿莲的人也为他送来了相似两副手套,并带来了时窈的话:大人执笔都能磨损,段侍卫执剑定然损坏得更快,这两副便做备用。
不同的是,没有人拖着他的手,问他“冷了怎么办”。
他还看见时窈去街市买来了糕点,一样一样地给大人介绍,每介绍一样,便笑着喂给大人一块,大人起初仍会推拒,时窈却始终不松手,最终大人示了弱。
他记得大人是不爱吃甜食的,这次却全都吃了下去。
夜幕降临时,他再次收到了她送来的糕点,与她喂给大人的一模一样。
只是,并没有人介绍,也没有人喂他。
他还看见时窈嫌弃地望着绣坊的冬靴,于是连夜为大人做了更加温暖的出来。
他也收到了。
却无人会关切地问他可还舒适,是否磨脚。
前段时日罕见的晴天,时窈与大人一同在阳光下晒着被子。
当夜,有人为他送来了绵软的被子。
却冷冰冰的,毫无阳光的味道。
冬至那日,时窈一早兴致勃勃地亲自下厨去包浮元子,大人便耐心地在一旁陪同。
她厨艺不好,大人便教她如何包。
她的眼睛转了转,便将一团面抹在了大人脸上,大人无奈地看着她,眼中却并无半分气恼。
那晚,他也吃到了她命人送来的热腾腾的浮元子。
却也只是一碗毫无生机的死物而已。
京城东郊,时窈送给了大人好一份“大礼”。
当初万民唾弃、千夫所指时都未曾有丝毫神情波动的大人,第一次红了眼圈。
他看着被那些笑闹的孩童围在中间的时窈与大人,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突兀的念头:如果是他就好了。
——如果在时窈身边,经历那么多那么多被她赋予美好的人,是他就好了。
生出这个念头的瞬间,段辞被自己惊出一身的冷汗。
他怎么可以这样想?
他永远不可以背叛大人。
幸好,这夜时窈说出了真相:对他好,只是为了他能对大人舍命相护。
那些对美好的奢望,一瞬间被压回到心底最深处。
手指突然变得冰凉起来,段辞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火炉微弱的火苗早已熄灭,整个屋子顷刻间变得漆黑而冰冷。
曾经,大人的寝房也总是这样的。
可多了时窈之后,屋内明亮了,温暖了,还有了古董羹的香气。
又在胡思乱想了。
段辞竭力将杂乱的念头抛之脑后。
也是在此刻,门外响起下人的敲门声:“段侍卫,大人请您过去。”
段辞心中莫名一阵愧疚与慌乱,唯恐被发觉自己阴暗的心思,却在起身的瞬间想到了什么:今日,是月终。
催情蛊。
段辞的呼吸不觉放轻了,这一瞬他察觉,自己心中……竟是有些期待的。
*
来到大人的院落,段辞一眼便望见孤身一人站在雪中的大人。
他一袭胜雪的白衣,背影格外孤寂,目光正恍惚地看向前方。
这一瞬,段辞的心被铺天盖地的愧色充斥着。
听见动静,祈安也回过身来,待看见段辞后,他的神情凝滞了许久,浓郁的自厌自弃在眸中翻滚着。
“大人。”段辞垂首。
祈安终于回过神来,移开了视线,嗓音嘶哑道:“她很痛苦。”
“去吧。”
段辞指尖微顿:“是。”
寝房中唯余一盏烛光,摇曳着照出微弱的光亮。
时窈已被人抱到了里间的床榻,脸颊燥红,神情却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眼角洇出泛红的湿意。
段辞只觉一股热浪由胸口涌上面颊。
与第一次的排斥不同,他竟……想要看她也露出和大人在一起时那样美好的神情。
为了他。
只为他。
“抱歉,又连累你了。”时窈如低吟般的嗓音于一片幽静里响起。
段辞僵硬地走上前,良久道:“大人,在外面。”
时窈的眼眸听见“大人”二字,似有一瞬间的黯然,她自嘲一笑:“麻烦段侍卫,再陪我做一场戏了。”
段辞的手紧攥着,“嗯”了一声。
时窈的手爬上他的胸膛,一点点地绕过肩头,搂住了他的后颈。
许是太过燥热,她不由用力地靠在他仍带着寒意的怀中,许久才猛地反应过来:“对不起……”
段辞只觉方才的热浪逐渐弥漫全身,在失态前,他猛地挥袖,熄灭了一旁的烛火。
一切都陷入一片漆黑之中,一切感觉也被无限地放大。
段辞仿佛听见有什么在快速地跳动着。
与此同时,他听见一声匕首出鞘的清脆声响。
段辞猛地反应过来,时窈又要用自伤的方式维持清醒。
察觉到匕首的寒光闪过,段辞不由伸手,抓住了将要刺向她手臂的匕首。
掌心一阵刺痛,顷刻有血珠流了出来。
时窈一怔,染了薄汗嫣红面颊错愕地看着他。
段辞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做,好一会儿才道:“不要自伤。”
“可……”
段辞迟疑几息,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克制着她不受控的动作:“我帮你。”
时窈“强忍”着体内蛊毒的躁动,一直到寅时才终于安歇。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骤然放松,段辞也松开了她,许是手掌失血,脸色有些苍白。
“多谢。”时窈虚弱的声音响起。
段辞摇摇头:“你感觉如何?”
时窈似没想到他会主动关心她,短暂的诧异后勉强一笑:“出了一身汗。”
“劳烦段侍卫,可否帮我将热水取来?”
段辞看着她贴在面颊上的湿发,闻言未曾多说什么,起身朝门外走。
却在打开房门的瞬间,脚步停在原地。
祈安仍立在院中,不知站了多久,脸色煞白。
听见开门声,他方才动了动眸子,看了过来。
“大人。”段辞垂首道。
祈安没有应声,只绕过他朝寝房走,行至门口处时,他方才嗓音干涩地命令道:“下去。”
时窈被那股空虚之感折磨一整夜,也是真的困了,朦胧之中,只感觉自己的脸颊与身子被人以绢帕沾了温水细致地擦拭着,格外舒服。
唯有擦拭到她被段辞攥红的手腕时,那股力道如同失了度般,突然加重了许多,却很快反应过来,一遍遍擦拭着她的手腕。
等到时窈再醒来,天光早已大亮。
不同于上次睁开眼的空无一人,今日她一眼便看见外间的案几前,祈安正坐在那里,平静地翻看着折子,偶尔的几声清咳,也压抑着不肯太大声。
天色放晴,有光透过窗子,斑驳地落在他脸上、身上,分外宁和。
就像是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他陪着她看了一整夜的书而已。
时窈揉了揉眉心,只是细微的动静,祈安却立即注意到了。
他放下折子,起身看向她:“可是口渴?”
时窈怔怔望着他,没有说话。
祈安的神情有瞬间的苦涩,只当她如同上个月般,不愿理会自己:“便是气恼,也不该惩罚自己。”
时窈安静了几息:“大人。”
祈安的眸光动了动。
时窈继续道:“我想吃东街的栗子糕了。”
祈安看着她,而后扯起一抹笑:“我带你前去。”
时窈弯了弯唇。
穿好衣服洗弄好,已是半个时辰后。
时窈走在祈安身侧,看着他平静的神情,伸出手:“大人可否牵着我?”
祈安怔了下。
“大人可是嫌我……”
话未说完,祈安牵住了她的手。
时窈轻轻笑开,与他一同朝府邸大门处走去。
却在府邸大门徐徐打开之际,二人的脚步也僵在了原处。
一袭雪白云纹裙的苏乐瑶站在外面,鼻尖与眼圈泛着红:“祈安哥哥……”
她的声音,在看见二人紧紧牵着的手时,短暂的停滞:“你们……”
祈安指尖一顿,下意识松开了时窈的手。
第39章 求大人成全。
随着祈安的松手, 时窈的身子僵住,面颊也一点点地失去了血色。
她转头看向身侧的祈安,眼中与语气皆是茫然:“大人?”
祈安如梦初醒。
许是习惯了对苏乐瑶自幼的纵容照顾, 也许是不习惯被相熟之人看见他与人牵手, 更许是二者皆有,在看见苏乐瑶望向他的手时, 下意识便松了开来。
眼下听见时窈的声音, 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过了很久, 祈安方才低声道:“抱歉。”
时窈看着始终没有看自己的祈安,没有应声。
祈安看向苏乐瑶,不知为何,竟觉得这个自己幼时便熟识的女子,变得有些陌生。
他敛声道:“苏小姐来找祈某,有何事?”
苏乐瑶终于从看见二人牵手的震惊与失落中回过神:“我……”她正要说些什么, 却在看见面前并肩而立的二人时又是一顿, 这一瞬她竟生出一股“二人甚是相配”的感觉。
苏乐瑶眼眸陷入一片黯然之中, 蓦地想到回京后,听见那些关于祈安哥哥与时窈的风言风语。
他们说,太监竟也学人娶妻。
还说, 他们很是亲昵。
苏乐瑶低声道:“抱歉, 我竟忘了祈安哥哥已有妻子, 我在此处……”并不合适。
她的话未曾说完,祈安轻轻开了口:“并非妻子。”
苏乐瑶猛地抬眸:“祈安哥哥?”
祈安垂下眼帘, 实话道:“传言毁人名声,时窈……并非我妻。”
苏乐瑶眼中升起几分希冀:“我……”话说却又飞快止了住, 目光为难地飞快扫了眼时窈,“祈安哥哥可有空闲, 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祈安沉吟片刻,转眸抱歉地看向身侧的女子:“时窈……”
没等他说完,时窈扯起一抹笑打断了他:“外面天寒,苏姑娘既有话与大人讲,便先回屋吧。”
话落,她安安静静地转过身,率先朝后院走去。
祈安望着她的背影微怔,直到苏乐瑶唤他,方才反应过来,二人一同前往宴客堂。
堂内火炉烧得旺盛,顷刻挡去了外面的寒意。
苏乐瑶看着坐在主座清雅无双的男子,只觉前不久那在边疆躁动不安的心也随之安宁下来:“祈安哥哥可还记得幼时,也下了一场大雪,我们还一起堆了雪人。”她竭力说得欢欣。
想到那些过往,父母族人、兄弟姊妹尚在,万全而美好,祈安的眸升起些许动容:“嗯。”
苏乐瑶听见他的回应,眼睛也亮了:“还有我曾爬上祈府后院的那棵树,本想吓你,未曾想脚下一滑,从树上栽了下来,反而把自己吓到了……”
祈安这一次没有再应,只看向她:“苏小姐想说什么?”
苏乐瑶眼底的眸光微滞:“祈安哥哥,我们不能再回到以往那样了吗?”
祈安闻言,长睫垂落,掩去眼中的情绪:“早已回不去了。”
“若是我可以不去在意祈安哥哥如今的身份,只想像幼时一般陪在祈安哥哥身边呢?”苏乐瑶激动地问道。
祈安掩藏在袖中的手指顿了下。
这番话,以往他曾在梦中听见过,说她愿永远陪着他,不论他何种模样。
如今当亲耳听见这番话,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难辨悲喜。
“大人。”宴客堂厚重的帘子外,时窈微哑的声音传来。
祈安的手指微颤。
下刻,布帘被人从外面掀开,时窈站在那里,仍浅淡地笑着:“打扰二位了,只是想同大人说一声,糕点铺子晚去些,那糕点便凉透了,我便先行前去了。”
祈安愣了愣:“……好。”
时窈微微颔首,轻轻将布帘阖上,转身朝府外走去。
祈安的目光落在布帘上,好一会儿才醒觉,转眸看向仍等着自己答复的苏乐瑶,重逢以来初次唤她的名字,声如轻叹:“乐瑶,许多事并不如你想的那般简单。”
“往事已矣……”
“祈安哥哥怎知我没有想过?”苏乐瑶抿紧了唇,“祈安哥哥不必现在便应我,我会同你证明!”
*
街市上。
两侧小贩一早便冒着严寒出来做买卖,时不时传来几声吆喝。
时窈身披厚重的雪白斗篷,边走边看。
脑海中,系统不解:【宿主,你怎么不等听完祈安的答复再进去?】
时窈轻描淡写:“他答不答应,都是一样的结果。”
她只要听见那句话便好。
系统仍是不懂她言外之意,不过见她眉目笃定,默默住了口。
时窈仍慢悠悠地前行,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下刻她察觉到什么,微微侧头朝后扫了一眼,而后眯了眯眼睛,看着脚下的雪地,“恍惚”之下脚下一滑,眼见整个人便要摔倒在地。
一道黑影穿过人群踏雪而来,单手揽住了她的腰身,阻止了她跌倒的动作。
时窈面颊惨白地站稳身体,心有余悸地转身,轻声道:“多谢……”
“段侍卫?”
果然是段辞。
段辞的手如被烫到般,飞快松开了她,低低应:“嗯。”
时窈怔忡,想到昨夜,苍白的面颊带着几丝不自在的红:“你怎么会在这里?”
段辞也顿住,良久方道:“顺路。”
时窈不疑有他,轻轻点了下头,勉强一笑,轻声道:“我来买栗子糕。”
段辞看着她泛白的脸色及眼中的故作坚强,他知道,大人原本要陪他的,却见到了苏姑娘,所以未能陪她。
他莫名开口:“碰巧有空闲,你去哪里买?”
时窈愣了下,指着前方:“就在前方街角的铺子。”
“嗯。”
二人一前一后安静地走着,直到走到糕点铺子前,刚好一锅新出炉的栗子糕蒸了出来,热气腾腾。
时窈的眼眸终于有了些许亮光,要了一纸包的栗子糕,又从中拿出一枚仍冒着热气的糕点,习惯地朝身后人的唇边递去:“这家的栗子糕很好吃,你也尝尝,大人……”
段辞原本因女子动作而高高提起的心,在听见最后二字时一凝。
时窈也反应过来,双眸的星光瞬间熄灭,一片暗淡。
在这样的静默里,段辞莫名地张口,衔住了她手中的糕点。
栗子的软糯香甜在唇齿之间蔓延着,整个人仿佛也随之暖了起来。
她先前曾送给他的糕点中,也有栗子糕,却不知为何,段辞只觉得,这一枚比那次的要好吃。
大人那日被时窈一口一口喂时,尝到的也是这样的滋味吗?
段辞的眸子动了动,他又在胡思乱想了。
想要将这个念头挥散,可下瞬,越来越多的杂念涌入脑海间。
苏姑娘一回到京城,便迫不及待地来见了大人。
大人见到苏姑娘,便舍下了时窈。
是不是……大人心中喜爱之人,仍是苏姑娘?
而苏姑娘在意的,也是大人。
先前自己曾升起的念头——让时窈主动放弃大人以便成全大人与苏姑娘,再次涌入脑海,只是这次,他逐渐分辨不清,是为了成全自己的恩人,还是……成全自己的私心。
眼见时窈已要折返回府,段辞莫名做声:“时姑娘。”
时窈不解地转身看他。
一阵寒风吹来,少年的马尾也随之飘动起来,段辞喉咙一紧,嗓音沙哑,明知故问:“大人为何没有陪时姑娘前来?”
时窈的脸色果真刹那间白如纸,眼底有茫然与脆弱飞快闪过,最终只牵强地笑:“大人一时有要事,抽不开身。”
段辞喉结微动,目露不忍,却仍追问了出来:“当真如此吗?”
“段侍卫……”时窈睫毛颤抖,“这是何意?”
“大人今日,见了苏姑娘。”段辞戳穿了她逞强的话。
时窈垂下眼眸,脆弱的神情摇摇欲坠。
“时姑娘,大人清正,因宫宴那日之事,是以将姑娘留在府中,只是大人心中如何想,谁也不清楚。”
“可今日,大人却为了苏姑娘……”余下的话,在看见时窈的脸色时,他终没有道出。
“段侍卫究竟想说什么?”时窈勉强平静道。
段辞的手忍不住攥了攥,心口 也浮起密密麻麻的紧张:“时姑娘可愿……与我成亲?”
时窈猛地抬头,眼底满是震惊,半晌干笑一声:“段侍卫是在开玩笑……”
“并非玩笑之言,”段辞认真地望着她,“且不说大人,你我也算同床共枕过,且往后,我定会……定会待你好的。”
说到后来,段辞的声音有些沙哑。
时窈却沉默了,过了很久,她才轻声呢喃:“大人是因为负责,才收留我的,是吗?”
她的声音太轻了,轻到不像是在问一个问题,而是在说与自己听。
段辞没有应答。
时窈逐渐回过神,看着他:“让我一人好好想想……可好?”
段辞凝望她许久,点了点头,迟疑片刻后,终飞身消失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只留下了60的好感度。
刚刚好,有好感的程度。
时窈站在原处,确定段辞离去,转身寻了一处酒楼,点了一桌好酒好菜,好生品尝起来。
直到夜幕降临,时窈才身披月色与寒气回府。
彼时,祈安正坐在案几后,没有看书,只时不时看一眼门口,听见开门声,他几乎立即抬头看了过来。
时窈迎上他的视线,脚步顿了下,旋即扯起一抹笑,便垂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祈安的神情一滞,看着她径自走到桌旁,未曾解去身上的斗篷,只坐在那里,出神地看着杯盏。
祈安的心微紧:“今日去了何处?怎的出去这么久?”
时窈茫然片刻,随后才反应过来,笑了笑:“买完栗子糕后,看见一处酒楼,里面有先生在说书,便听了一会儿,没想到听完都这么晚了。”
祈安放下心来,恰逢下人来送汤婆子,祈安接过,将汤婆子放在时窈的手边:“暖暖手……”
话未说完,便听见女子分外低柔的话,夹杂着淡淡的委屈:“大人。”
祈安见她如此,面色微敛:“可是有人冲撞了你?”
时窈不解,旋即摇摇头。
“还是听见了谁人的风言风语?”
“没有,只是……”时窈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大人和苏姑娘,很早便相识吗?”
祈安闻言微愣,良久方才做声:“嗯。”
“幼时两家府邸比邻而居,时常走动。”
时窈惝恍:“原来那么早便认识了啊……”,而后回过神来:“大人一定很喜爱苏姑娘吧?”
祈安怔。
喜爱?
幼时他的确只对苏乐瑶纵容且疼爱,只是方才知慕少艾时,便家族动荡,举家被斩。
他的唇动了动,目光却不觉落在她的身上。
时窈垂下视线,自嘲一笑:“我失言了,大人当初收留我,本就是为了让苏姑娘死心啊。”
“时窈……”祈安还欲说些什么,却又否认不得。
时窈突然抬眸,认真问:“大人可愿娶我?”
祈安眉眼一紧,瞳仁似也染上漆暗:“什么?”
“大人可愿娶我为妻,自此往后,只你我二人,再无其他?”时窈又问。
祈安的指尖轻颤了下,却很快恢复冷静。
自古便无宦官娶妻的先例。
他亦从未想过,会占了无辜女子的名分。
包括时窈。
况且……祈安怔怔地想,他这般不全之人,能拥有如今的陪伴,已经很好了。
长久的沉寂后,祈安道:“……抱歉。”
时窈眼中的光陷于一片昏暗之间:“第三次了。”
祈安不解。
“大人第三次对我说抱歉。”时窈笑了笑,站起身,“我今夜想回后院歇息了。”
说着,她将汤婆子放在桌上,起身朝门口走。
祈安感受着斗篷划过身侧留下的细风,没有挽留。
“大人。”不知何时走到门口的时窈转了身。
祈安猛地抬眸。
“大人永远不要妄自菲薄,”时窈扬起粲然地笑,“大人很好,自然也值得最好的。”
留下这句话,她静静地关上房门,一步步朝后院走。
后院的门口处,一身黑衣的少年提着提灯等在那里,看着她,晕黄的烛火映照下,他本冷峻的神情紧绷着,像是在……紧张。
时窈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又问了一次:“你可有爱慕之人?”
段辞沉默片刻后:“……并无。”
“好,”时窈笑了下,“我答应你。”
*
接下去几日,时窈始终住在后院中,分明和往日无二状,却让祈安心中莫名的难安。
直到这日一早,膳厅。
祈安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等待着,良久揉了揉眉心。
这几日他未曾睡好,阖眼便望见时窈那晚笑着对他说最后那番话的模样。
今晨醒来,无意识地朝里间望,才想到她回了后院。
——因他回绝了她的求娶。
他还是惹她生气了。
可是,太监娶妻,只会让她成为一桩笑柄。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祈安猛地抬起头,时窈身披浅色斗篷走了进来,脸色微有苍白。
祈安忍不住想,今日是这几日时窈初次前来与他用早膳,是不是……她没那么气了?
却在下刻,他看见时窈的身后,有人跟了上来。
祈安的神情一紧。
段辞一袭黑衣走到她的身旁,与她并肩而来。
与此同时,一名下人脚步匆匆地跑了进来:“大人,苏小姐又来了,说是想要见您。”
祈安看了眼下人,又看向时窈。
时窈的脚步细微地停顿了下,却很快如常,与段辞一并走到他的面前。
祈安的目光略过段辞,只看着时窈道:“今日早了些,快用早食……”
他的话未曾说完,段辞忽的单膝跪于地面:“属下心仪时姑娘,特意前来求娶,求大人成全。”
祈安在听清他的话后,恍惚里觉得耳中仿佛有阵阵嗡鸣,越来越近,扰得他心悸难平。
他看向时窈。
时窈站在他的面前,微微垂首:“求大人成全。”
刹那间,那阵嗡鸣消失,唯余死寂。
第40章 正月初六,大吉,宜嫁娶。
祈安安静了很久, 有一瞬,他感觉自己的脑海是空白的。
空茫一片,寂然无声。
他听不见周遭人说了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他只听见, 一道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用着令人厌恶的平静语气问:“可想好了?”
谁人在说话?为何这么冷淡?
祈安的眸子艰涩地动了下, 反应了过来。
原来是他自己。
段辞俯首道:“是, 大人, 属下想娶时姑娘……”
“未曾问你。”祈安突兀地打断了他,话说出口他才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眸子僵了一瞬,望向时窈。
时窈垂着头,她没有看他:“想好了,大人。”
又是长久的沉默, 没有人做声, 唯有身后条几上燃着的香, 渐渐燃尽,化成一团灰。
祈安终于开了口,声音淡淡的:“嗯, ”他说着, 目光仍一动未动地落在女子的脸上, “……后院那处大院子,可留于你二人。”
段辞默了默:“属下已用这些年的俸禄, 在泰和巷买了一处院子,我与时姑娘, 搬去即可。”
祈安再次哑了口,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却终究只道出一声呢喃:“挺好。”
“如此,也挺好。”
他轻声说着,人也随之站起身。
候在门口的下人见大人如此平静,匆忙小心地上前:“大人,苏姑娘还在宴客堂等您。”
“嗯。”祈安低应一声,朝外走去,背影分明如往日般从容,脚步却多了几分落荒而逃的仓皇。
膳厅内,只留下时窈与段辞二人。
短暂的沉寂过后,时窈走上前,将段辞扶了起来。
段辞看着她,掩去眸底的歉意,道了声:“往后,我会对你好。”
时窈顿了顿,而后轻轻点头:“我也会努力对你好的。”
段辞的眸子动了下:“……好,”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把铜钥,“这是那处小院的钥匙,这几日,你可要……搬去?”说到后来,他的语气夹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时窈看着那把铜钥,好一会儿牵起唇角,将其接了过来:“我去将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
段辞指尖一颤:“好。”
时窈的东西并不多,收拾起来也很是迅速,这段时日与阿莲培养出来些许感情,阿莲也帮着她一同收拾了不少。
只在祈安的寝房收拾时,阿莲没忍住问道:“姑娘当真要嫁给段侍卫吗?”
“我以为姑娘恋慕大人的……”
时窈拿着包袱的手一顿,许久轻声道:“大人是极好的,所以须得是极好的女子才能与大人相配啊。”
阿莲不明所以,可当送时窈朝府邸门口走时,看见院中的大人与苏姑娘相伴而行的画面,阿莲隐隐有些明白。
苏姑娘是京城贵女,家世显赫,又与大人自幼相识,青梅竹马。
时姑娘说的“极好的女子”,大抵便是指苏姑娘这样的女子吧。
想必正因如此,时姑娘才会嫁与旁人,毕竟若是她,也会自惭形秽。
那边的祈安与苏乐瑶也看见了时窈二人。
祈安的目光落在时窈手中的包袱上,没有说话。
时窈也沉静了几息,而后微微垂首:“大人,东西我已收拾好了,便先行离开了。”
说完,她便要绕过他继续前行。
“不必如此……”着急。
最后二字,祈安在看见府邸门口等着的段辞时,断在了嘴边。
时窈对祈安轻点了下头:“愿大人一切安好。”
她转身,走向门口的段辞:“我们走吧。”
段辞的视线从苏乐瑶的身上一扫而过,而后回过神来,将她手中的包袱接了过来。
二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口,没有回头。
一旁的苏乐瑶看着眼前一幕,隐约猜到什么,问道:“祈安哥哥,时姑娘和段侍卫……”
祈安的视线终于从空荡荡的门口收回,回应道:“时窈要和他成亲了。”
他的嗓音和缓雅淡,没有愤怒气急,没有懊恼失落,格外平淡。
苏乐瑶诧异了一瞬,心中却难以克制地生出一股喜色。
前几日祈安哥哥与时姑娘站在一块格外般配的画面,搅得她满是不安,没想到今日时姑娘便与旁人好事将近。
且祈安哥哥的神情如常,看起来并不在意时姑娘的去留。
她不由朝他靠近两步:“祈安哥哥不是有事入宫吗,我送祈安哥哥离开……”
祈安的身子不由僵硬,无意识地后退了两步,隔开了与苏乐瑶的距离。
苏乐瑶一怔:“祈安哥哥?”
祈安看向她,良久道:“好……咳……”
一个简单的单字未曾说完,他突兀地咳嗽了一下,本苍白的唇染上了几丝诡异的红,转瞬却变得更加苍白。
他未曾在意,只率先朝门外走。
马车徐徐停住,祈安正要上马车,身后传来一声匆忙的女声:“大人!”
祈安猛地转过身。
却只看见陌生的婢女手中捧着暖袖与护膑跑了过来:“大人将这些物件落在膳厅了。”
苏乐瑶看了看那些物件,又看了看祈安,伸手接了过来:“给我吧,我拿给祈安哥哥。”
祈安定定看着暖袖与护膑,抬手轻触了下。
就在一瞬间,他原本笔直挺拔的脊背,仿佛不堪重负一般变得佝偻,周身萦绕着死一般的沉寂与孤独。
“祈安哥哥,你怎么了……”
苏乐瑶不安的声音没有说完,祈安突然用力扶住了马车,俯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撕心裂肺的咳声从他的胸口深处迸出,仿佛要咳出自己的心魂。
*
段辞的院子,是一处一进一出的小院,一间主屋,一间西屋,一间柴房,院落不大,不如王府奢华,不及祈府雅致,但比兰溪村的那处院子,却是好上许多的。
“院子简陋,往后我攒下银钱,再添置更大更宽敞的。”段辞站在她的身侧,神情隐有忐忑。
时窈摇摇头,转眸看向他:“这里很好,很干净,我很喜欢。”
段辞本冷峻的眉眼微抬:“我昨夜前来打扫过。”
“物件也都照着旁人家的样子备好了。”
时窈微诧,环顾四周,原本沉郁的神色露出浅淡的笑。
段辞不解地看向她。
“段侍卫,家不是照本宣科,”时窈轻声道,“总要依照自己的喜好布置。”
段辞怔了下,垂下眼帘:“……我从没有过家。”
时窈也安静下来,出神地看着他。
过了很久,她徐徐做声:“自我记事起,我也没有过。”
段辞愣。
时窈弯起笑:“如今,我们两个也算是相依为命啦。”
段辞看着她唇角的笑,不解她为何提及自己的伤心事时,还能笑得这般粲然。
不知过了多久,时窈渐渐敛起笑:“段侍卫……”
“段辞。”段辞打断了她。
时窈不解。
段辞冷静道:“如今已经离开祈府,你可以唤我段辞。”
时窈愣了下:“你也可以唤我时窈或……窈窈,”说着,她改了称谓,“段辞,我会努力适应你我即将成亲一事,你既然没有爱慕之人,往后,我们便如寻常人家一样,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可好?”
段辞看着她认真且信任的眼神,眸光凝固住,好一会儿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应:“好。”
时窈牵起唇角,她给了他坦白的机会,只可惜……
段辞白日仍需担起祈府侍卫的职责,不能在院中待太久,便匆匆忙忙地离去。
时窈打量着眼前的屋子,片刻后缓步朝门外走去。
装点自己的小窝,也是她们狐族的乐趣所在。
于是,这晚段辞回来时,看见的正是焕然一新的院落。
院中的槐树枝干上,垂落着几个小巧的灯笼,在风中徐徐晃动。
从来都漆黑一片的屋舍,如今却透着祥和的橘黄烛火,摇曳中,人影也微微攒动。
段辞顿了下,走进屋中,一股夹杂着糕点香气的暖意扑面而来,莫名让他的眼睛泛起细微的热意。
这些曾是他在大人那里偷偷看到的美好,如今却像做梦一样,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回来了?”里屋崭新的布帘被人从里面掀开,时窈走了出来,眉眼间带着些许歉意,“我擅自改动了屋子,你看着有哪里不喜欢,我明日再改回去。”
段辞看着她,只觉得她身上也带着浓浓的暖意:“都很好。”
时窈轻轻地笑了起来,一一介绍道:“主屋宽大,不适宜只放桌椅,我便放了供人小憩的小榻。”
“那里是一个兵器架,你爱习武,便将常用的刀剑都摆在架子上。”
“桌前中央放个火炉,屋内也都温暖些,里间也有一个小火炉……”
段辞看着她认真的眉眼,心似乎也宁和下来,目光循着她说的,依次看去,待看见被扔在角落的手套时,他的目光一紧,走上前去,正要拿起。
“那手套已经破了,”时窈忙拦下他,转而回到里屋,再出来手中拿着一副玄色手套,塞到他的手中,“往后便戴新的。”
段辞看着手中明显崭新的手套,只觉捧着一个火炉一般灼人。
他抬头,怔怔地看着她。
时窈抿了抿唇,坦诚道:“段辞,我承认,往日我送你东西,是因为大人;可今后,你我二人既要成亲,这些东西,便只会给你。”
只会给他。
段辞站在那里,隔着烛火望着她的眼睛,连呼吸也变轻了许多。
时窈看着他波动的好感度,想了想,俯身从八仙桌后的条桌抽屉中拿出一个木盒:“对了,此物是收拾你衣箱时掉出的,你看看可有损……”
她的话没有说完,段辞的脸色变了变,伸手便将木箱拿了过去,待看见完好的铜锁,他方才清醒过来,看向错愕的时窈。
“段辞?”她似是不解。
段辞不觉避开了她的视线,良久道:“只是……私密之物罢了。”
说着,他飞快换了话头:“我今日回时卜了一卦,正月初六,大吉,宜嫁娶。”
时窈微怔,继而笑着点了下头:“好。”
段辞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转身重新将木盒收了起来。
时窈看着他头顶逐渐停滞的好感度,眉梢微微动了动。
她很清楚,木盒里,是一幅画。
画中人,是苏乐瑶。
*
官道。
一队人马轻装便行,在官道上狂奔着。
为首之人一袭鲜色胡服,眉眼惊艳,脸色却泛着病态的白,腊月中旬的风如刀子般割在他的脸上,他却恍然未觉,只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
不知多久,后方有人看不下去,拼命追上前来,喊道:“王爷,你受了伤,再这样赶路,身体会吃不消的!”
萧黎只嗤笑地看了眼身前隐隐泛着血色的衣襟,充耳不闻,继续前行。
“苏姑娘就在京城等着王爷呢,又不会消失,王爷不可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那人继续劝。
萧黎抓着缰绳的手一紧。
所有人都以为,他这样着急回京,是为了尽快与苏乐瑶成亲。
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可是,离京城越近,他便越忍不住想另一件事:时窈若是见到他,若是知道他终止此次任务,会怎样呢?
会对他轻轻地笑开,还是红了眼圈,呢喃一声“阿黎”?
只是这样想着,他的心都止不住地颤栗。
胸口一阵刺痛,大概是箭伤又出血了。
伤口是在与胡人的最后一次交战中留下的。
他循着记忆,用西北边关的枯草,编了一只蝈蝈,却在斩下胡人将领的头颅时,蝈蝈从怀中掉了出来。
身边人唤他折返回营,他却莫名地自马上俯身,将蝈蝈捡了起来。
也是在此时,一支箭刺入他的胸前,只差一寸便入了心,手中的蝈蝈也染了血。
“王爷,前面便是兰溪镇了,离京城很近了,我们不若先再次修整一番,王爷的伤也须得换药……”
萧黎突然便勒紧了缰绳,马匹嘶鸣一声,马前蹄高高抬起。
身后人见状,也匆忙勒令停马。
萧黎看向前方,许久嗓音嘶哑地问道:“兰溪镇?”
“是这附近一个较大的镇子,还算富庶……”
萧黎急迫地打断了他:“兰溪镇下,可有一个兰溪村?”
那人不解地点点头:“确有这样一个村子,不过这村落只是受兰溪镇管辖,离兰溪镇很远,也不在回京的官道上。”
说着,那人朝西边一指:“只怕要走上几十里地,王爷若想尽快回京,去镇上……”
萧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冬日荒无人烟的无垠旷野,一眼望不到头,地面也覆了一层雪白。
是时窈曾背着受伤的他,躲藏的地方。
那人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去兰溪镇歇脚的好处,萧黎蓦地挥了挥缰绳,哑声喝了声“驾”,驾马走上了前往兰溪村的小路。
其余人忙跟上前去。
小路冻滑,马匹走得分外艰难,足足行了近两个时辰才看见那写着“兰溪村”的古朴木匾。
萧黎盯着木匾,看了许久,而后径自朝村落深处的一个小院走去。
熟悉的村路,熟悉的人家,还有家家户户上方飘起的炊烟。
萧黎最终停在熟悉的木门前。
他出神地看着,好一会儿轻轻推开,木门发出“吱呀”的响声,他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花草,此刻早已枯萎,被覆盖在冬雪之下。
萧黎却仿佛看见时窈蹲在小花园中,迎着朝霞红着脸种下它们的模样。
门前的屋檐上,还悬挂着两盏早已褪色了金鱼花灯。
萧黎想起,时窈还曾问他,挂的正不正。
台阶上,雪积了厚厚一层。
时窈曾坐在这里,彻夜等着归来的他,而后欣喜地说:太好了,你没事。
萧黎推开屋门,映入眼帘的,是蒙了灰尘的桌椅,以及一张小榻。
他在这里教时窈读书、习字,时窈靠在小榻上,翻看着话本。
遇见不懂的字,她便会将书拿到他的面前。
她还会躺在这里,唱着那些不成调的小曲,直到他安眠。
萧黎不由弯了弯唇,头顶摇摇晃晃的物件,引来他的注意。
他抬头看去,是一串被寒风吹动的草编蝈蝈。
一共二十八个。
是他们曾在此处相处的二十八天。
萧黎莫名地伸手,从袖口拿出那个被他摩挲了数百遍的蝈蝈,静静地挂上。
好似想要将这里的日子延续下去一般。
“如此寒冬腊月,竟还开了一朵花!”院落里,正在以刀剑查探境况的将士扬声道。
萧黎长睫微颤,豁然转身朝院中走去。
果然,被刀剑砍开的枯草之中,小花园的一角,积雪与干枝之中,一株极小的山茶花静静盛开着。
萧黎不由自主地走上前,轻轻抚着那朵小花。
下瞬,他想起什么,拿出匕首,在小花旁的土上挖了起来。
“王爷?”周围人惊讶。
萧黎没有理会,只继续挖着,不知多久,他停下了动作,看着那曾被时窈亲手埋下的两枚河灯。
时窈说,拜月节的夜晚,月色最好时,写下自己的心愿,便能成真。
而后,将二人的心愿埋在了此处。
那时他嗤之以鼻,河灯上,只有粗粗的一笔墨迹,写都懒得写。
而时窈的……
萧黎缓缓打开,手指难以克制地颤抖了一下: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拜月节前,时窈在看话本时,曾看到过这句话,她捧着话本前来问他这句诗词何意,他心中嗤笑她的无知,只随意解释了一嘴。
时窈却怔怔地捧着书本,呢喃:“那她定然第一眼见他,便爱极了他。”
那之后,她每日练字时,最后总不要他看见。
他也懒得深思她的做法,却没想到,让她一遍遍练的,是这几字。
萧黎只觉得自己的眼眶泛着热意,这一瞬,他忍不住想,或许等回京后,等到将她接回王府,他也不娶苏乐瑶了。
她的身份当不成王妃,那他便不要王妃了。
“王爷,您又流血了。”有人担忧道。
也许是紧绷的心神骤然轻松,也许是方才的想法让他觉得满足,萧黎的眼前一暗,整个人已失去意识。
再醒来,已是三日后。
头顶熟悉的房梁,身下熟悉的床榻,一旁燃烧的火盆,院落里窸窸窣窣的让萧黎几乎立刻坐起身。
就好像,他一直和时窈生活在这里,从没离开过。
可当他赤脚走到门口,看见的只有恭敬的将士与暗卫:“王爷,京城的书信。”
书信中极大的篇幅写了京中形势,唯有最后寥寥几笔写道:祈府暗卫时窈,已离开祈府。
萧黎翻来覆去地看着这句话,只觉自己的心也松懈开来。
时窈不在祈府了,等他回去,她大抵已经在王府等着他了吧。
“时窈如今在何处?”萧黎问。
暗卫:“时窈离开祈府后,已是自由之身,似是……不日要与祈府一名侍卫成亲。”
萧黎手中的书信,突然裂成两半。
第41章 她用命选择的人。
自时窈说那些“那些曾给大人的物件, 往后只会给你”后,段辞能感觉到,她这样说的, 也是这样做的。
她也是真的无比真挚地想要与他过日子。
这段时日, 每日清晨,总能听见她对自己笑着道“早”。
有时她仍未起榻, 便会煞有介事地唤他, 待他走到里间帘外, 便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含笑的“晨安”。
踏夜归来,迎接他的不再是漆黑与冰冷,而是明亮的烛火与温暖的火炉,
时窈总会在此刻,笑着让他快些换下冷透的衣裳。
时窈还为他备了薄厚适中的寝衣,寝衣的右下角, 绣着一个小小的“辞”字。
那些穿坏的暖袖与冬靴, 她也都为他换了新的。
最初他仍会迟疑, 她便认真地解释:那些是因大人而送你,这些却只因是你,所以给你。
她就像对大人一样, 为他认真地丈量着身公主号-橙一/推文形, 而后去裁缝铺子做合适的冬衣。
他曾受过一次伤, 是被擅闯皇宫的江湖人伤的,只是穿着玄色衣裳, 并不明显。
以往这样的伤是常事,他并未放在心上, 也未曾对时窈提及。
却没想到,方才进屋, 时窈便注意到了他的伤势,沉默着为他处理着伤口。
这一晚,她始终未发一言。
而他也不知该如何打破沉默。
只是从这一次受伤后,他的衣裳,不再只有单调的玄色,反而多了青色、橘色与月白。
侍卫营中的相熟之人,会打趣他说:如今要成家了,穿得都鲜亮了。
每逢此刻,段辞总会想起时窈说:以往穿玄色是为了让伤口不明显,如今你有家了,便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受伤,受伤了也无需掩藏。
家。
段辞想到曾经自己以为随意一处住处便是“家”,这个念头有多荒谬。
原来真正的家,这么美好。
那之后,他似也变了,不再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反而尽量不让自己受伤。
时窈的厨艺很差,他每日清晨习惯了做好早食,与她一块吃完。
夜晚归家,若时辰尚早,他便会主动做晚食,每逢此刻,时窈总会为他打下手;若回得晚,便在街市买些晚食,拎着回家时,时窈总会笑着迎上前来。
甚至……时窈不知何时与周围邻居也变得熟识。
以往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来去匆匆,沉默寡言。
如今有时才走进巷子,便会碰见一个面熟之人对他打招呼,如同京城里寻常的千千万万家。
段辞往日在冰冷空寂的房中时,总会靠着当初苏乐瑶的回眸一笑,勉强让自己的生命多上一丝暖意。
而这段时日,他发觉自己想起苏乐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这日,段辞当值结束回家时,途径东街的糕点铺子,停顿片刻后,他最终走了进去。
刚转入泰和巷,便遇见了邻家的大娘,看见他便笑着打趣:“时娘子的外家回来了?”
段辞这段时日已渐渐习惯邻家的热情,轻点了下头算作回应,走进小院。
看着正静静摇曳的烛火,段辞的脚步顿了下,方才走了进去。
“回来了?”女子柔和的声音响起,而后语气夹杂了几分欣喜,“好香,是栗子糕?”
段辞望着她微亮的眉眼,心中也莫名随之轻松了些许:“嗯,回来时刚好路过糕点铺子。”
“多谢,”时窈弯起眉眼,“你快换下衣裳吧,都透着寒气呢。”
段辞点点头,走进里间换好寝衣,看见时窈正要拨弄火炉,几步走上前,言辞简练:“我来做晚食。”
时窈乐得自在,退到一旁的八仙椅上。
段辞做事如同他舞剑一般,毫不拖泥带水,刀工更是了得,片刻间已经将豆腐切成大小一致的小块,而后又干净利落地放入荇菜与羊肉,热气与香气刹那间弥漫外间。
段辞因那股热气而眯了下眼睛,再定睛,唇边多了一枚糕点。
他微诧,转过头正看见时窈淡淡的笑:“段辞,尝一尝?”
段辞想起上一次她喂他的样子,那次,她将他当成了大人,而这次,她唤的是“段辞”。
这一瞬,他突然有些明白,不喜甜食的大人,为何从不会拒绝时窈的喂食了。
就如他此刻,沉默几息,也安静地张嘴,将糕点衔入口中。
“你明日休沐,是吗?”时窈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他身侧。
段辞“嗯”了一声,明日是腊月二十三,小年。
以往他从不会在这日休沐,今年,是第一次。
时窈松了口气:“那明日我们去一趟安慈寺布施。”
段辞不解,他常年舞刀弄枪,手上沾满了血,除非任务所需,鲜少踏足寺庙这种地方。
时窈像是看出他的困惑,笑道:“明日不只是小年,更是祈拜之日。”
说到此,她看向他放在兵器架上的长剑,神情微敛:“你每日刀尖上走,为你积攒些福运。”
积攒福运。
段辞听着这样从未发生在他身上的由头,手一顿,半晌低低道:“嗯。”
时窈弯了弯唇,移开视线。
当初一次施粥,都能让他记上数年,解铃还须系铃人,就是不知如今换了身份,他成为给予者后,会否有所改变。
恰逢此刻院外传来一阵孩童笑闹声,时窈回过神来,想到了什么:“段辞。”
段辞看向她。
“等到春日来了,我们在院中栽种个葡萄架吧,”时窈指向院中一角,“就在那里。”
“等到夏日,还能在下面乘凉,下面还能栽种些凤仙花,我今日见到李阿嫂的指甲被凤仙花汁染过,好看得紧。”
段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恍惚中,仿佛看见一片绿茵茵的葡萄架下,凤仙花迎风摇摆。
他的目光也放柔了许多:“好,到时我去移栽一株。”
“过几日天色暖了,我们也可以去城郊放纸鸢。”时窈继续道。
“嗯。”
“也不过一两个月了,过几日须得去裁缝铺将春衣裁出来。”
段辞转过头,看着她说起话来安然柔和的眉眼,第一次,对往后生出了几分期盼。
*
翌日一早,大街小巷皆在津津乐道一件事:前往西北平定战乱的昭王殿下凯旋了,只是身受重伤,圣上特意派了御医前去王府医治照料。
时窈听闻此消息时,正在与段辞准备布施的米粥与饴糖,闻言也不过顿了一顿,便恢复如常。
反而段辞看了她几眼。
他知道,时窈是昭王的暗卫,甚至她是为了昭王,才会主动接近大人,但见她并无异样,他也未曾多说什么。
约莫午时,米粥与饴糖终于备好,段辞特意雇了一名车夫,将东西全数运到了安慈寺外。
只是没想到还未出发,便有人前来唤段辞,说是侍卫营中有要事需他前去,段辞只得让时窈先去,自己则先行去了一趟祈府。
处理好后,已过去半个时辰,段辞正要朝安慈寺赶,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婉转的女声:“段侍卫?”
段辞身形一僵,好一会儿转过头去。
苏乐瑶正由侍女陪同着朝这边走来,身上的古纹烟罗斗篷在风里飘起,像一缕烟。
“苏小姐。”段辞垂下眼帘。
苏乐瑶笑了笑:“那日听祈安哥哥说,段侍卫与时窈姑娘将要成亲,一直想要祝福一番,未曾想都没见到你二人。”
段辞沉默片刻:“多谢苏小姐。”
苏乐瑶摇摇头:“是我该谢段侍卫才是,以往我来祈府,多谢段侍卫的暗中照顾。”
段辞一怔,不觉抬头。
苏乐 瑶本娇媚的眉眼流出温婉的笑:“我知道,祈安哥哥不愿见我那段时日,是段侍卫命人送来的热茶。”
段辞看着她唇角的笑,与当年的回眸一笑很像,眼见苏乐瑶正欲转身离去,段辞的喉咙动了动:“苏小姐。”
苏乐瑶不解地回头。
段辞在这一刻,突然想将当年的事道出,他不求什么结果,也自知配不上苏小姐,只是……想给自己过往几年,一个终止罢了。
“苏小姐可还记得,八年前,苏小姐曾于武陵街口,给一名小乞儿一碗粥,还偷塞给他一些口粮?”
苏乐瑶眼中满是困惑,继而渐渐清明,眼中带出几分惊喜:“是你?你是那名小乞儿?”
段辞没想到她仍记得自己:“是我。”
苏乐瑶道:“那时我初次接触人间疾苦,本还想给你几件棉衣与一枚玉珠,没想到再去找你,你已不见了踪影。”
段辞垂下眼帘,那时他只觉自己太过肮脏低微,与她站在一处,万般不配,怎会留在那里?
“对了,你现在可有空闲?”苏乐瑶想到什么,“那玉珠我还留着,未曾想还能遇见你。不若你随我一同回府,我将其取来拿给你?”
段辞微怔,脑海竟想到离开时,时窈笑着对他说“你要早点回来”的样子,他动了动唇想要回绝,目光落在苏乐瑶的面颊上……
今日过后,那数年便彻底成为过往。
今日只是结束。
最终,段辞微微点了下头。
苏乐瑶笑了笑,走在前方,却在几人走出府邸时,一辆马车行驶而来,停在府邸门口,马夫抱拳道:“苏小姐,昭王殿下受了箭伤,昏迷中唤了您的名字。”
“苏小姐可否前去探望一番?”
苏乐瑶脸色微白,西北那段时日钻入脑海中,到底无法全然不在意。
最终,她为难地转过身:“段侍卫……”
“苏小姐前去便好。”段辞安静道。
“抱歉。”苏乐瑶对他微微颔首,转身上了马车。
段辞看着车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于街市转角处。
他早已习惯望着她的背影,原本以为此一生,他都会望着她的背影,站在她的身后。
可这一次……第一次,心中竟如此轻松。
他飞身上马,飞快地朝着安慈寺的方向疾驰。
往日接近半个时辰的路程,这次竟一炷香的工夫便已到达。
段辞停了马,步行朝寺庙门前走,还未走到近前,便听见了几声笑闹声。
段辞朝前望去,下瞬渐渐停了脚步:
隔着枯树枝丫,时窈站在寺庙前的空地上,面前支着热气腾腾的米粥锅具,一旁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澄黄饴糖。
几名寺庙的僧人正在旁边帮忙,周遭的乞人与贫苦人家依次排着队,拿着碗,一盆粥,两块饴糖,一个一个,井然有序。
有寒风吹过,吹乱了女子的长发,一缕不听话的青丝跑到她的嘴边,她顺手将其拂去,抬起头,而后眉眼泛起夺目的笑。
她看见了他:“段辞,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快来帮忙。”
他听见她在唤他。
段辞的呼吸微紧,良久走上前去:“好。”
他应。
【段辞好感度:65.】
布施完已是两个时辰后,段辞只要时窈去一旁歇着,自己收拾着锅碗。
一名衣衫褴褛的孩童围在时窈身边,踟蹰许久,鼓足勇气道:“时姐姐,我听你的,往后好好读书,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时窈摸了摸他的头:“好。”
孩童鼓着小脸,严肃地看着她:“到那时,我娶时姐姐好不好?”
段辞本清理锅具的手一顿,转头看向孩童,看见孩童眼中的光亮时,竟莫名想到了自己幼时。
他抿了抿唇,又看了眼时窈,心中莫名有些沉闷。
时窈也没想到孩童会这么说,诧异一瞬后,蹲下身平视着她:“你为何想娶我啊?”
孩童认真道:“因为时姐姐对我好,我喜欢时姐姐。”
“那如果旁人也对你好呢?”时窈问。
孩童一愣,为难地思索起来。
时窈“噗”地笑了一声,从袖口拿出一枚饴糖,喂到孩童口中:“甜吗?”
孩童用力地点头。
时窈轻声道:“你只是吃了太多的苦,分不清甜与喜欢。”
“可我喜欢吃糖,那喜欢不就是甜吗?”
“你现在喜欢吃糖,那若是等你吃得牙齿都掉光了,什么都吃不下了,还喜欢吗?”时窈反问。
孩童仔细想了想那幅模样,用力地摇摇头。
时窈笑:“而喜欢,是即便现在牙齿都掉光,也会将糖吃下去。”
孩童不觉捂住了嘴。
时窈忍不住笑开,又给了他几块饴糖,看着他飞快跑远后,站起身,一眼便迎上段辞怔忡的目光。
直到饴糖凑到嘴边,他无意识地将糖吃下去,方才回过神来。
“甜吗?”时窈像问方才的孩童一般,问道。
段辞显然也想到这一处,神情变了变,抿紧了唇道:“我不是小孩子。”
时窈‘恍然’:“是啊,再几日便是夫君了。”
段辞一愣,良久垂下眼帘,耳根微红:“嗯。”
时窈弯了弯眉眼,还要开口说些什么,余光不经意瞥见段辞身后的不远处。
一辆靛色的马车停在那里,身着雪衣的男子掀着轿帘,露出的消瘦苍白的面颊上,唇嫣红如血,正安静地望着她。
祈安。
他似乎更瘦了,宛如形销骨立。
不知何时来的,不知看了多久。
终究,那只瘦骨突兀的手松开了轿帘,隔断了二人的视线。
马车徐徐前行,悄无声息地离去。
正如悄无声息地到来。
*
时窈与段辞回去时,已近黄昏。
段辞推着装满物件的车,时窈在他的身侧走着,夕阳将二人的身影拉得极长。
直到转入巷子,二人的脚步在看见前方的一众人马时,停在了原地。
奢华阔大的马车停在路中央,十余名穿着黑色胡服的暗卫守在四周。
为首之人时窈很熟悉,暗卫营的统领。
那么马车内便是……
“回来了?”沙哑低沉的嗓音在马车中响起,而后一只修长的手掀开了轿帘,露出一张精致绝尘的脸。
以及头顶90的好感度。
萧黎缓步走下马车,目光始终落在时窈的脸上:“这么晚?”
短暂的沉寂后,时窈后退一步,垂头恭谨道:“民女见过王爷。”
萧黎的神情顷刻间凝滞。
以往她常道“参见王爷”,可每一次言语之中的温柔与爱意恨不得透过眼睛漫出。
可此刻,只剩下恭顺,平静。
他不由想起就在两个时辰前,他方才从昏睡中清醒,看见了床榻旁的苏乐瑶。
所有人以为,他昏迷中唤的人,是她。
可只有萧黎自己知道,他做了个有关兰溪村的梦。
梦里,时窈唤他“阿黎”,他唤她……
窈窈。
眼下,却只有疏远的“王爷”。
“见过王爷。”段辞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人不经意间挡在时窈的面前。
萧黎看着二人比肩而立的样子,眼眸顷刻间阴鸷下来,杀意逐渐弥漫。
时窈眯了眯眼,萧黎想杀谁都无妨,可现在段辞还不能死。
她想了想,唤道:“段辞。”
段辞看向她。
“你先回家,”时窈笑了笑,“我与王爷说几句话。”
段辞目光微怔,突然想到白日苏乐瑶头也不回离开的画面。
那时,他是放松的。
可若是时窈也要离开……
段辞只觉呼吸微紧。
“无碍的,”时窈看向身后,“你先将这些物件搬回去,别忘了,还要做晚食呢。”
段辞看着她的神情,最终抿紧了唇,回了院中。
院落的门环随着关门的动作发出“啪嗒”一声响,时窈也收回了目光,看向面前的萧黎。
“护着他?”萧黎岂会看不出她的想法。
时窈顿了下:“王爷,我如今已是自由之身了。”
萧黎神情一滞,良久道:“嗯,往后你便不再是孤的暗卫,先前的任务也终止。”
“随孤回府。”他说着,便要抓她的手腕。
手却抓空了。
时窈后退半步,避开了他的手。
如避洪水猛兽。
萧黎的手仍顿在半空,许久,抬眸看向她。
“王爷,民女在此处,挺好的,”时窈轻轻地笑,“我自知自己身份卑微,也一直都知王爷心中瞧不起我,求来那月余的相处,便已足够。”
“我也已经,死心了。”
死心。
萧黎瞳仁紧缩,她竟敢说“死心”?
“因为里面那个人?一个侍卫?”
“与我很是相配,不是吗?”时窈淡声反问。
萧黎陡然沉寂。
曾经他的确是这样想的,可如今,从她口中说出,他却觉得分外难受。
“那他呢?”萧黎哑声问,“你可知他如何想的?”
时窈笑:“段辞并无恋慕之人,而我所求只是安稳度日。”
“刚好。”
刚好?
萧黎只觉得可笑,比听闻她要和一个侍卫成亲时,还要可笑。
那时他还抱有希望,以为只是祈安迁怒于她,蓄意羞辱要她嫁与一名侍卫。
而今亲眼看见她方知,她是心甘情愿的。
一阵寒风吹过,胸口的箭伤涌起刺骨的痛,痛到萧黎忍不住闷咳了数声。
时窈的容色变了变,目光落在他的胸口。
萧黎却不觉停了咳。
他仍记得,他唯一一次看她红了眼眶,是在看见他的伤口时,后来的每一次上药,都是满眼的心疼。
他的心底不觉升起几分期待。
然而下瞬,时窈收回了视线:“王爷身子有伤,便回府吧。”
说完,她便要绕过他离去。
萧黎僵立在那里,看着她将要与自己擦肩而过:“你知道,孤有一万种法子,将你带走。”
时窈停下脚步,沉默片刻:“王爷曾亲自命人废了我的武功,自然能轻易命人带我走。”
她自袖口拿出一柄利刃,抵在颈间:“可我的命,只有一条。”
萧黎身躯一震,转眸看向她。
她的手格外用力,白皙的颈间,顷刻染上了一粒血色。
萧黎看着那一点血,很久很久,终道:“回府。”
正如来时一般,人马很快消失在巷子里。
时窈停留片刻,起身回到小院。
方才推开院门,便望见段辞站在院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而后看向她的颈间。
时窈扬起笑,柔声道:“天都要黑了,怎么不点烛火?”
话音刚落,段辞走到她面前,抬手轻轻抚向她颈间的那点血迹。
她以命抉择之人,是他。
【系统:段辞好感度: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