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藏木 割开了镇子的伤疤
陶栀子和江述月关于藏尸地点的第一个推测就是埋葬或直接抛尸, 因为这里地势隐蔽,而且多山崖,这么做是最简洁有效的
警方选用了探地雷达, 通过电磁波对地下进行扫描,检测土壤密度变化。
对于一桩十二年前的案件, 这是目前能采用的最恰当的办法,可探测一到五米的较深土层, 适合复杂地形。
还同时出动警犬进行搜寻, 从土壤样本提取分解的生物分子残留物送至时间是进行检测。
这件事还
惊动了媒体,让更多人也密切关注着案件的进展。
陶栀子和江述月在警方封锁“乐园二号”进行勘测时,他们也在做着一定的努力。
他们对“乐园二号”所处的地点进行了细致分析。
打印了一张很大的地图贴在家中,每日观察着这边冷清的土地,试图从观察中能获取什么灵感。
陶栀子端详着地图, 沉声问道:“除了掩埋和直接抛尸, 还有什么行之有效的处理方法呢?”
江述月的视线落在地图上用红圈标出的“乐园二号”的位置,观察着周围的土壤和地形, 冷静地分析道:“凶手每天都会回到这里,说明尸体不可能藏得太远。太远的地方意味着长时间运输, 风险很大, 留下的痕迹也多。”
陶栀子点头,补充道:“而且凶手一定需要监视这里, 他不会轻易暴露行踪。尸体必然藏在附近的区域内,不需要耗费太多精力就能处理掉, 这里的地势得天独厚。”
“抛尸还是可能性最大的, 因为无论是掩埋和焚烧都会留下大量痕迹和耗费体力,而且安州有很多适合抛尸的地点,扔下山崖和河流, 似乎都可以。”
江述月继而结果话头说道:“最近的合理至少直线距离有三公里,且河岸有人居住,经常有人捕鱼,而且河道并不宽阔,一旦尸体浮出水面就容易被发现,风险太高。”
陶栀子认真点头:“扔掉是最直接的方法,或者先分尸再扔掉。”
然而警方的地毯式搜索最近几天也得不出眉目,他们决定还是让自己活络起来,走访一下附近找找灵感和线索。
半夜他们开始一起研究陈友维的经历,得知他出生贫寒,并且成长经历很曲折。
陶栀子看到陈友维和村民合影的照片时,照片上的陈友维俨然是多年前成功商人的模样,对着镜头的笑容亲和,还抱着村民正在的小儿子,放在腿上,对着镜头微笑。
看到这一幕,陶栀子不禁想笑,只觉得格外讽刺:“这样的恶魔竟然也会知道在赚钱之后给乡里捐钱。”
江述月看着屏幕上的照片,神情冷漠地摇摇头,然后鼠标下滑,看见了乡里授予他的称号和锦旗,什么爱心企业家,杰出青年等等……
“但是……他的成长经历是不是也能成为切入点?”江述月突然开口淡淡说了一句。
陶栀子却猛然顿住,连忙拿出手机地图搜索陈友维的老家,陶栀子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最终停留在一个小小的地图标记上——横川镇。
这是陈友维的老家,一个地势偏僻的小镇,被连绵的山脉和杂乱的丘陵包裹,似乎是与世隔绝的地方。
“横川镇?”陶栀子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眉头深深皱起,“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她虽然在安州长大,但是整个成长过程是缺失的,并没有和家人一起寻亲探友的经历,很多地名只停留在知道名字的阶段。
江述月轻轻点头,在电脑中找到了这个地点的地图定位,将其放大在外界的大屏幕上,令两人都能观察直观。
他的目光停留在地图上那片蜿蜒曲折的地带:“这里的地势比乐园二号还要复杂,而且偏僻,几乎是天然的掩埋场,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陶栀子几乎不假思索地接过话,一脸惊悚地补充道:“他对这里很熟悉……”
“而且……”江述月将横川镇标绿了之后,用两根手指将地图重新缩小,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它竟然离‘乐园二号’比离城区还近!”陶栀子立刻察觉到事情的特殊性,不禁惊呼出声。
为了进一步确定距离,江述月快速将地图切换到测距模式,鼠标点击了“乐园二号”的位置,又滑动到横川镇,系统立即给出了明确的数据:26公里。
哪怕路况再差,老手开车快的话甚至只需要四十分钟不到。
这也算在搜索范围之内,因为这是陈友维熟悉的地方,还因为驱车可以当天往返。
陶栀子被这个公里数仿佛灼伤了眼睛,心脏突突地跳,仿佛本能地感知到什么。
这个距离实在太近了——不仅远离城市喧嚣,又恰好处于山区隐蔽带,车辆可以通过小道轻易抵达,而且不容易引起注意。
江述月继续放大卫星图像,沿着两地之间的路线搜索可能的关键点。
“你看这里——”他指着屏幕上一段蜿蜒小路的交汇处,语气凝重,“这条路刚好连接横川镇和乐园二号中间的隧道,周围都是多山路段。”
最近王昭然虽然因为父亲的事情没有正式伤人,但是她经过专门刑侦培训和了解案件过程,案件复杂急需人手,便将她破格提入专案组当协助员,和警方一起搜寻尸体。
所以造访横川镇的事情就由陶栀子和江述月来完成了。
开车一早出发,沿途经过了无数狭窄山路和隧道后,陶栀子从车窗看着那绵延到实现尽头的青色山脉,陷入了一种无望的沉思。
这意味着寻找尸体的难度将成倍增加。
茫茫高山,怎么可能一寸寸搜索,而且新鲜的肉,早已可能被动物分食面目全非了。
她深知找到尸体是给陈友维定罪的唯一途径,但是随着搜索的深入,她发现自己仿佛已经一只脚跨入了无底洞。
两人相视一眼,神情愈发凝重。
尽管严肃之余,江述月将她揽到身侧,抓住她冰凉的手给她安慰。
但是陶栀子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执着,可能在一个月之后就要彻底画上句号了。
驱车驶入横川镇的时候,破旧的牌楼在晨曦中投下斑驳的阴影,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空气中夹杂着泥土和枯叶的气味,萦绕不散。
横川镇主街道只有一条,稀疏的人群和老旧的建筑让人有种被历史尘封的错觉。
陶栀子抬头望着街边那些掉漆的店铺招牌,心头隐隐发紧。
街道很是狭窄,来往的人很少,都是一些小孩和老人,偶尔听到电视的声音,小卖部的货架都积灰了,塑料玩具的包装磨掉了棱角,路边卖炸土豆的摊位也没人看,冷油中浸泡着炸黑的土豆。
看上去一切都很少有人造访。
正巧有有一户人家在院子里洗衣服,几个孩子在墙边玩耍,大人在忙碌,头上缠着少数民族的头饰。
陶栀子会一些方言,试图上前交流,却发现对方说着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几个路过的孩子在远处皱着眉头看着他们,好奇又害怕,眼神怯生生的。
陈友维在村里不叫陈友维这个名字,而且这里经过了改建,早已找不到关于他的痕迹。
“可能年纪大的人能知道些眉目,就是不一定会愿意和我们交流。”
陶栀子站在小巷口,感应到什么,猛地一回头,发现远处围墙上有正在偷看他们的孩子,对他们的到来似乎很是戒备。
他们试图靠近几位正在晒谷子的老人,但对方听不懂普通话,只是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走了一段,陶栀子从独特的建筑特点得知这里应该是某些少数民族的聚居地,多数人都听不懂西南官话,交流很成困难。
这大概也是这里比较闭塞的原因。
这么一看,反而加深了陶栀子对这里的怀疑。
她目光一凝,觉得有些端倪:“如果在这里沟通这么困难,代入陈友维的视角,反而是好处,给警方的追查大大增加了难度。”
无论是地形还是沟通。
闭塞、偏僻,信息流通受限,即使有什么异常,也根本不会传出去。
两人继续往镇子深处走,一路上陶栀子感受到很多种目光,但是在自己回头的瞬间,这些目光又会躲藏起来。
她试着用更加地道的方言和当地人交流还是无果,甚至在纸上写下陈友维的名字,老人们茫然地摇头——
不是不认识这个人,而是不认识这三个字。
她一次次感到挫败,但是依旧鼓起勇气像陌生人继续打听。
她叮嘱江述月不要开口,以为一旦暴露外地口音在这样偏僻的小镇
上是有些不安的因素存在的,反而不利于让村民放松戒备。
终于,在路过一处小卖部门前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正在抽烟的中年男子。
他穿着沾满油渍的皮夹克,嘴里叼烟,歪着脑袋半仰着头在修理摩托车,年纪是中年,带着浓烈的社会气,和周围全是老人和小孩的场景严重不符。
“你好,请问您认识陈孝吗?”陶栀子试探着开口。
她故意一开始就用陈友维的曾用名,这个名字在村镇的识别度应该高很多。
男人抬头打量了他们一眼,咧嘴笑了,带着几分江湖气,将嘴里的烟取下,掸了掸身上的咽回:“陈孝?你们找他干嘛?”
终于,他会说安州方言了,而不是少数民族语言。
陶栀子念头瞬间起来,立刻顺势问道:“你认识他?”
男人重新咬住烟头,继续手里的活,含糊不清地说道:“谁不认识啊,这个镇上谁都知道他。他以前是这里的出名人物,后来发财了,捐了点东西,后面犯事进去了。”
陶栀子犹豫了一瞬,思忖着如何让自己行为更加自然和河里,略微上前一步:“那他以前住哪?”
男人指了指镇子东头:“那里有他老家的院子,以前住着他妈,不过老人家去世之后,就荒废了,没人住了。”
陶栀子和江述月对视一眼,江述月平淡的视线下,暗含着对她的保护和关注,之前好几次拉住她躲过路边不减速的电三轮。
朝着镇东头望去,空气中有柴火的烟味,白云被染上青烟,沿途只有几声犬吠和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
实现尽头处的房屋变得愈发残破不堪,像是被遗忘的角落。
恰好有一个中年妇女正扛着一箩筐猪草路过,陶栀子继续用方言问:“您好,请问您听说过陈孝吗?”
妇女立刻别开视线,神情有些冷漠,匆忙低头走开。
陶栀子咬了咬唇,继续追上一个年迈的老者:“大爷,您认识陈孝吗?”
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睛,嘴角颤抖了一下,呼吸急促,随即低头扶着拐杖加快脚步,茫然摇头,因为听不懂她说的语言。
修车的中年男人见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像是看不下去了一样,将烟屁股往地上一扔,一脚踩灭,“他们都听不懂,你这么问没用。”
说完,他提议道:“陈孝的小叔和在街口开了家面馆,你请我吃碗面,要问什么我帮你从中翻译。”
陶栀子有些疑虑地看着他,在心里掂量着可行性。
中年男人看出她的顾虑,突然间烟瘾又上来了,一边点烟一边说道:“放心,他小叔和他家多年前就不来往了,两家都是见面要动刀的,你在我这里买箱牛奶送过去,什么他都能告诉你。”
话音刚落,中年男人上前几步,看着陶栀子压低声音说:“我可是知道他最近在林城被抓了,多查点事,判不了这龟儿子,也别让他在牢里好过。”
因为有江述月在身边的缘故,陶栀子虽然对对方的动机存疑,但是眼下连语言关都过不了,她只能按照对方说的做。
去到面馆,他们三个人坐了下来,狭窄的面馆被收拾得还算干净,就是座位对于江述月的身高来说应该是很不舒服的。
陶栀子没有一上来就表明来意,安安静静地坐着,老板和中年男人是熟人,见面相互寒暄。
面馆的招牌叫“陈顺大排面”,老板和陈友维一个姓氏,这亲属关系大概率没什么问题。
陈顺以为他们是游客,很是意外,热情地招待他们,希望他们能在面里加卤蛋和豆腐。
陶栀子和江述月都随老板的心意了,给中年男人点了一份“全家福”。
吃过午餐,牛奶久久没有机会送出,陶栀子坐在凳子上有些焦灼,用视线打量着发黑的墙体转移注意力。
正当她警惕其中有诈的时候,中年男人胃口很好,喝完了汤,胡乱擦了擦嘴,开始履行诺言。
他走到陈顺的面前说了一句话,提到了“陈孝”的字眼。
陈顺立刻表情一变,用听不懂的话破口大骂。
陈顺的怒骂声响彻狭小的面馆,带着方言的急促和情绪的激烈,都是听不懂的土话,连坐在一旁的江述月都皱起了眉头。
两人背对着陈顺,陶栀子假装无事发生,知道江述月可能没有经历过着这些,就悄悄用头蹭了蹭他的肩膀。
这张冷峻的脸终于重新有了笑意。
身后是骂声,他们在寻找证据,但是在这高压的空隙下还能偶尔抽身出来,体会片刻温情。
也许她过去会有些担心,让江述月来面对市井,但是他身处其中也能应对自如,因为这甚至没有纽约地铁上的瘾君子和流浪汉危险。
他并非没有经历过危险,只是在长期的家庭影响下会选择用最沉稳的方式,直截了当地解决问题。
随着交谈的深入,陈顺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但语气依旧带着浓浓的怨恨,他一边擦着案台,一边低声絮叨着什么。
从小时候陈友维将自己家一窝小鸡的头全部砍下来到给他们家的猪投毒都说了一边。
陶栀子从只言片语和陈顺的肢体动作能猜到一些内容,但是她目前为止似乎没有听到什么重点。
小时候就是个坏胚子,不听管教,动不动打架,还欺负小动物……
这些都丝毫不令陶栀子意外,坏胚不是一蹴而就的。
中年男人在陈顺谩骂的间隙中给他递上一根烟,这一根烟续航了陈顺的叙述,问出了更详细的东西。
等到有新客人来的时候,陈顺不得不停下来去招待,中年男人坐了回来,将事情一五一十复述出来。
“他妈死后,这小子就彻底疯了。听说他继父死得蹊跷,村里人都怀疑是陈孝干的,但没人敢说。后来他拿着点赔偿金离开了横川镇,再回来就是个有钱人了。”
“赔偿金?”江述月敏锐地抓住这个词汇,沉沉地问道。
“他继父死得算是意外,他妈疯掉自杀,处理完后事,拿到了一些保险赔偿。但陈孝自己拿走了一大半,说是补偿自己受的苦。”
当时陈顺越说越气,一把拍在桌子上,低声咒骂:“他拿了钱就走了,回来后却像个恩人一样施舍这个镇子,我们这些人都欠他似的!”
“陈孝和他继父有很大的矛盾吗?”陶栀子缓缓问道。
“他妈给他找后爹之前已经是半疯,脑子不管事,有时候清醒有时候迷糊的,大冬天衣不蔽体在街上跑……”
说道这里,中年男人这百无禁忌的人也顿了一下,给自己倒了杯免费的茶,就着塑料杯喝了一口才肯往下说。
“其实……我理解陈孝的变化,这样家庭出来的,没和他妈一样疯已经是万幸……毕竟……”
中年男人喉结动了一下,用淳朴的笑容掩饰了一下内心的震撼,“他后爹也是个夯货,之前犯案子都犯到城里去了,死性不改,也蹲过牢子。”
“他做什么了?”陶栀子猜到了几分,但是不确定,进一步追问道。
“男童,还能是什么?”中年男人不小心喝到了茶叶梗,一口唾沫吐在了泥地上。
“要是我摊上这种爹,能怎样,杀他都算替天行道,但是……杀别人报复社会,这就两说了。”
中年男人虽然话糙,但还是保留着理智。
在陶栀子的脑海里,陈友维的一些逻辑线开始闭合。
在中年男人的引导下,他们去到了陈友维家中的废弃老房子,土胚屋子,瓦片全部被拆掉,只剩下光秃秃的墙体。
跨过门槛,脚下的泥土地有些松软,仿佛踩在散落的灰烬上。
没有任何粉刷,地面还是泥地,有很多发黑烧焦的地方,像是经历过无数次小型的生活火灾。
院子里有一口枯井,枯井旁边立着一块参差不齐的木头,上面红色写上无法辨明的字符。
孤零零地立在院落里,被侵蚀得面目全非,随着夜幕降临而显得格外阴森。
陶栀子将这废弃的院子稍微拍了几张照片,准备回去
的时候跟王昭然讨论一下是否有彻查的必要。
尽管陶栀子还是认为陈友维不可能费心将尸体藏在自己家的院落里,因为这样就很容易被查明。
只是有可能这里的生活痕迹说不定能提供一些灵感,帮助他们更好去揣测陈友维的内心世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周围的空气温度带着凉意。
此时在夜幕降临之前,陶栀子无意间从围墙上面瞥见远处的山体有些发黑,有很多暴露在外的岩石,其他的山都郁郁葱葱,唯独中间的一座颜色不一样。
“奇怪,中间这座山怎么看上去不长植物的样子。”
由于距离远,陶栀子看得不真切,还被村民的炊烟遮掩,看上去尤为奇怪。
中年男人连忙摆手,像是犯了什么忌讳一样,“那里啊,我劝你别去,我们当地人都不敢走上那座山的,太晦气。”
越是这样,陶栀子反而来了更多兴趣,条件反射地问道:“为什么?”
“你听了这座山的名字也会觉得晦气。”中年男人白天一副百无禁忌的模样,现在却突然神叨起来了。
“叫什么?”她不怕晦气,只是好奇。
中年男人在夜幕中看向那座山坡,意味深长地说道:“婴儿山。”
在陶栀子震惊的目光中,他简短地解释道:
“虽说是婴儿山,但其实是女婴山,因为谁家会把男婴扔掉呢?”
他伸出粗糙的手摇摇一指,“看那个山顶处,你细看,是不是能看到白色房子,以前那里是镇医院旧址,白色房子是医院用的停尸房,有些流产的女婴啊,或者被家人扔掉的女婴,都是往那坡上一扔了事。”
“尤其是夏天的时候,尸臭味漫山遍野,偶尔连镇上都能闻见。”
“好像就像约定俗成一样,谁家有不想要的女婴,可能是养不起,可能是算命的说了不吉利,都往山上扔。”
“尸体扔多了,漫山遍野都是襁褓,加上外地人也会开车来这里处理尸体,山上越来越臭,有一次被一个外地来的记者报道出来,政府开始严令禁止才好一些。”
“而且现在生活好了,这种情况也不多了,但是每个夏天仍然散发着恶臭,夜晚有婴儿的哭声,很是邪门,大家山上都绕道走,阴气太重,不吉利……”
陶栀子听着男人的讲述,心里像被塑料袋套住一样,极为烦闷和难受。
她抬头望向那座隐约露出灰色山体的“婴儿山”。
“婴儿山”——这名字就像一把利刃,割开了镇子的伤疤,也割开了她的心,将里面的阴影释放出现。
她想到了自己,只不过她没被扔在山上,而是幸运又曲折地活了下来。
江述月及时握住她略微发凉的手,看着她强行挤出的笑容,知道她被这个故事刺痛了,低声在她耳边安慰道:“栀子,不要回想那些让你难过的事情,我会给你补全缺憾,往后每一天都会极尽美好……”
他的话语轻柔带着一种坚定,像一根细线,稳稳地将她从即将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陶栀子颤抖地点头,眼眶中的眼泪被慢慢吸回去。
她鼓起勇气,拿出手机,将山的照片拍了下来,连同陈友维老家的墙体。
深吸了口气,强行稳住情绪,把目光重新投向那座灰色的“婴儿山”。
傍晚的阳光渐渐退却,婴儿山的阴影在地面拉长,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潮湿腐烂的气息,仿佛从土壤里渗透出来,带着点油脂的味道。
这股子臭味弥漫过来,让人心发慌 。
陶栀子小时候经历过其他孩子死亡 ,在盛夏举办葬礼,棺材里的尸体一天天腐烂,散发的就是这样的气味——人腐烂后味道。
中年男人看天色不早了,敦促他们:“我该回家了,你们也早点回去吧,这里晚上也没路灯,趁现在还能借着点亮往回走。”
没等他们回答,中年男人就急急地消失了。
四周寂静得可怕,除了风吹过枯枝的沙沙声,没有任何鸟鸣或昆虫的声音。
陶栀子走了几步,顿住脚步,回头重新看向婴儿山的方向,想到了一个极为关键的可能:
“陈友维有没有可能……”
江述月显然和她有一样的猜测,点头补充道:
“藏木于林。”
不需要掩埋,不需要焚烧,直接将尸体放在满是女婴的山上……
谁会可能发现呢?
第112章 搜查 别害怕,你的哭声,神已经听见了……
这个夜晚对于陶栀子来说似乎格外紧张, 如果凭她一己之力去搜查整个婴儿山是不可能的,而且陈友维也有可能没有抛尸在上面。
如果搜查了一无所获,反而浪费了警力。
婴儿山的历史和环境太复杂, 警方不会轻易行动。那里几十年来都迎来抛弃遗弃的婴儿,尸体数量太多, 分解程度严重,筛查工作几乎不可能完成。
而且这个地方涉及到民俗禁忌, 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 警方不敢轻易动工,很可能会引发村民强烈抵触。
以陈友维的行事风格来看,那婴儿山离老家这么近,而且抛女婴的传统已经延续几十年,尸体成山, 他不可能不知道。
如果她将自己代入陈友维, 也觉得这是最直截了当的方式。
警方不好轻易插手,而且工作量巨大, 村民犯忌讳,自然不会无故上山寻找, 他藏尸的安全性不管从什么角度上看都是很高的。
陶栀子内心对于婴儿山的震撼已经不仅仅是陈友维案件本身了, 而是……
世上竟然有一个地方,充满女婴, 而且竟然可以作为“传统”或“约定俗成”,持续多年……
她也不仅在想, 曾经自己以为父母抛弃自己是因为贫穷, 但是有没有可能是因为——
她刚好是个女孩。
陶栀子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发抖,屏幕上婴儿山的照片被放大,一遍遍地划过她的视线。
那些灰色的岩石、裸露的土壤和白色的小房子, 那是一片集体的墓地,是世上永远无法发出声音的地方,因为那里的无数孩子,甚至在这世上只发出过啼哭,就迎来终结。
一闭上眼,她的思绪渐渐模糊,仿佛置身于婴儿山的斜坡上,耳边回荡着婴儿微弱的哭声,被风吹散在夜色里。
她不敢深想——如果当年自己没有被捡回去,又或者再晚一点被发现……会不会也成为婴儿山上一块沉默的遗骸?
“栀子。” 江述月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带来些许安慰,却仍无法抚平她心头的波澜。
“我想查看一下婴儿山,反正现在也没什么眉目,但是那里陈尸成山,凭我们两个人的力量不可能搬到的。”
“还是需要警方的帮助。”江述月为她抚去垂下的发丝,手指流连她的鬓角,忽然间凝滞了几分,语气温和而冷静,进行合理的分析,“但是要像报警一样有一个合理而必要的理由。”
陶栀子低头咬住嘴唇,陷入了沉默的沉思中。
直到最近,她才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原来很多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哪怕是一场被目睹过的凶杀案,也需要按照框架和规矩行事。
正义之所以难得,是因为它总是迟到,很多时候甚至会缺席。
陶栀子没有半点意气用事,理性地分析道:“现在只是我们的个人怀疑,而且搜查工作压力巨大,也没有有力的证据能促使警方进行全面搜查。”
江述月倒是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定定看向她:“谁说一定需要陈友维案件有关的证据了,其他证据……不也可以吗?”
她眼神里的执拗和绝望陡然间消失殆尽,疑惑地看向他。
像是在等待着异常关于自己命运的解答。
“婴儿山的问题不仅仅是刑事案件,它还涉及环境污染和历史遗留问题,比如那里的土壤和水质可能受到严重污染,我们可以借这个理由对山体展开详细勘测。”
说话间,江述月已经找到了很多条关于安州某村镇水源
污染的报道,大概是七年前。
报道提及当地河流水质长期呈现酸性,部分土壤含有高浓度重金属元素,曾导致牲畜死亡和作物枯萎,还发现地下水被细菌污染,可能与老旧医院处理尸体不当导致的土壤渗漏有关,但最终因证据不足被搁置。
在提及搜查婴儿山之前,陶栀子和江述月继续从环境污染方面切入,找了地方水质监测站要来历史数据,尤其是横川镇附近的。
为了确保搜查行动能有效进行,他们寻找了近些年的失踪人口记录……
陶栀子首先联系了安州市公安局档案科,通过王昭然帮助,申请调取横川镇及周边的失踪人口记录。
然而,警方内部档案并未完全电子化,大量老旧资料仍以纸质形式存储在库房中,失踪档案分类也很混乱,通过对数据进行采集,发现早年间女性和儿童的失踪案件是偏多的。
为了简化工作,他们将失踪案时间集中近十五年内,重点排查女性、婴儿及幼童,尤其是失踪地点靠近横川镇或周边村镇的案例,参考旧报纸、家属笔录和地方派出所的补充记录,完善案件线索。
经过三天的整理,他们发现了36起记录在案的失踪人口案件,其中25起涉及年轻女性和婴儿。
这些失踪者中,至少7名失踪地点在婴儿山附近。
而且从蛛丝马迹中发现,早年间医院处理流产胎儿和早产夭折尸体涉及违规操作。
陶栀子和江述月整理了所有线索,将搜集到的环境污染报告、失踪人口数据和医院违规操作的记录汇总成了一份详尽的调查报告。
这份报告不仅指出婴儿山的历史遗留问题,还特别强调了与陈友维案件的潜在联系,形成了直接的调查动机。
陈友维是横川镇人,对婴儿山周围比较熟悉,且嫌疑行为指向婴儿山作为掩埋场的可能性极高。
陶栀子迅速向市公安局和环保部门提交了报告,等待着答复。
网络上对于陈友维案件的关注持续上升,因为这起案件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各级部门都很重视,积极配合,极大降低了调查难度。
环保局率先表态,批准对婴儿山进行土壤和水质调查,并调动警方配合探测行动。
随后,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各部门都积极响应和配合,多方力量齐心协力配合警方搜山。
曾经这里也有过几次搜山行动,因为老一辈的村民有强烈民俗禁忌,誓死阻挠,一直未能顺利进行。
而横川镇如今虽然也有很老的村民,但是都行动迟缓或百年归老,一些年轻人没有那么迷信,也希望能尽快解决周围常年的尸臭问题。
当警方对婴儿山进行全面勘测时,现场的氛围格外压抑。
婴儿山不仅仅是过去遗弃女婴的地方,更是藏污纳垢的天然掩体。警方安排了探地雷达设备、警犬以及现场法医团队,全力以赴进行挖掘与分析。
陶栀子站在山脚,望着那片杂草丛生的土地,心中泛起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搜查的那几天,由于残骸被大量搬运,整个横川镇的尸臭味达到了顶峰,哪怕这不是盛夏,那种同类的尸体的味道仍然让人心中有浓重的不安。
警犬嗅探着泥土,法医小心翼翼地从潮湿的泥层中刨出一根根骨骼,工作人员用无菌袋将残骸分类保存,编号,准备送往法医中心分析。
第一天发现,未完全腐烂的完整尸体数量超过12具,还包括数量不明的胎儿和婴儿的残骸。
第二天扩大搜索范围,进一步深入山顶靠近旧医院的区域后,探测仪器在地下探测到一片密集的骨骼区域,估算超过30具以上的人体遗骸。
法医勘测发现其中至少7具遗骸属于年龄较大的儿童,明显与婴儿骨骼不同。
随着搜山的深入,越来越多可疑的尸骨出现,甚至有很多成年女性的。
再结合近些年失踪的女性和多年前拐卖现象频发,这些不明尸体应该那些案件有关。
有些尸体已经无法提取DNA了,他们将能提取DNA尸体都进行了采样,这样方便日后家属识别和认领。
实际上表层能挖到尸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数量庞大,因为婴儿山野外环境复杂,长期无人管理,极可能吸引野生动物或流浪狗觅食,啃咬尸骨,甚至拖散到山林深处。
尸体暴露期间遭受鸟啄或虫蚀,进一步加速腐化过程,导致部分尸骨完全消失或掩埋于泥土混合层。
随着搜查继续进行,陶栀子目睹了太多残酷景象。
法医说尸体是最诚实的线索,可以告诉你这背后发生的一切。
当问及小鱼身上有什么特征的时候,她说小鱼经过长期的□□。
可是令人震惊的是,搜查出的年纪相仿的女童,很多都有□□的痕迹。
有时候陶栀子也无助地看着眼前连忙的茫茫高山,心中叩问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为什么有人不让女婴出生,为什么将女孩暴力相向又残忍抛弃……
有多少女孩是注定消失的,有多少女孩需要在饥寒交迫中为其他人让渡资源……
她不解,她始终不解。
如果造物主在创造世界的时候,给每一个生命都赋予了意义,可是为什么会有人类却擅自撕碎了一部分命运,将这些命运抛弃在荒山。
她站在婴儿山的半坡,脚下是掀开的泥土和散落的白骨。
她的手心渗出了汗,耳边听到了无数的凄厉叫嚣,仿佛是这些沉默了几十年的亡灵们终于得以呐喊,因为她们生前来不及呼救,便被这片土地吞噬。
她一路走来,很多人说她是不幸的。
但是此刻她才知道自己已经无比幸运——至少她还活着,哪怕在成长的过程中缺乏温暖和关爱,哪怕充满波折和病痛。
但是至少活着。
“活着”在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她还活着,能在风雨里站稳脚跟,是少数逃脱了命运锁链的孩子,甚至奢侈地在世上留下了名字,没有在荒野里与泥土和腐烂树叶为伴。
正义总是姗姗来迟,如同黑夜角落里一双看顾的眼,目睹一切的罪恶和苦难。
她不解地问江述月:“对于那些无名死者来说,我们是不是来迟了……”
江述月没有立刻回答,他站在婴儿山半坡的边缘,脚下是散落的白骨和松软的泥土,微风吹动周围枯黄的杂草簌簌作响,带来泥土深处传来的哀诉。
他缓缓回头,目光落在陶栀子身上。
“我们没有来迟。”他的声音很轻,但字字敲打在她的心头,“她们已经被遗忘了几十年,但现在,我们来了。”
当真相和救赎到来之际,如同《创世纪》中的那样:“神听见童子的声音;神的使者从天上呼叫夏甲说:‘夏甲!你为何这样呢?不要害怕,神已经听见童子的声音了。’”
——别害怕,你的哭声,神已经听见了。
……
随着挖掘的进行,接二连三和小鱼特征相符的尸体被找到,但是仍然无法确认身份。
“小鱼身上有什么关键特征吗?”
王昭然找到陶栀子再次进行记录,尽管这一次搜山是有更加大众化的目的,但是作为调查组的成员,王昭然身上额外肩负着搜查小鱼的重任。
假设
小鱼真的被抛尸在婴儿山上,经过十二年,时间跨度较长,遗体会出现高度腐败甚至骨化的情况,即便真的找到遗骸,也有提取骨髓DNA的可能,但是涉及的尸首太多,这样会严重拖慢陈友维案的审查进度。
如果存在有力的特征,就能更快从尸海里筛选出的符合特征的残骸。
先将符合特征的尸体找出来,再进行DNA提取,最后和挂毯上的DNA进行比对,就能出现一条相对连贯的证据链。
陶栀子回忆了一下,叙述如下:
“七岁左右的女孩,但是长期营养不良,所以看起来比正常同龄孩子瘦弱,左臂断过,没有及时就医所以手肘处是畸形的,长期经历暴力,骨骼上应该也有体现,而且当时她处于换牙期,其中有一颗门牙断裂,只有一半,另一颗门牙完好,牙齿比较凌乱,牙龈也有萎缩。”
王昭然从以上特征立刻能提取出一些关键信息,飞快在电脑上做着记录:
营养不良会导致骨骼生长迟缓、骨密度较低,骨骼线条更纤细,骨壁较薄,容易与正常儿童骨骼区分。
骨骼接合处不规则或错位,可能有骨痂增生或畸形愈合痕迹,可能表现为弯曲或突出。
处于换牙期,乳牙脱落和恒牙萌发痕迹,部分牙齿尚未完全替换……
陶栀子被这几日的搜查成果震撼到了,她眼神晦暗下来,无精打采地说 :
“我知道要寻找小鱼的希望是渺茫的,这山上有太多的‘小鱼’,哪怕能至少彰显一种正义,也不错。”
王昭然停下正在打字的手,认真看向陶栀子的双眼,“很多悬案的破获都带着偶然性,虽然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但是有时候这些巧合让我不得不怀疑,可能上天真的会偶尔开眼,放心吧,一切都自会有答案。”
……
王昭然迅速将陶栀子提供的线索整理成详细报告,并提交给现场法医小组。
他们针对这些关键特征调整了筛查方向,集中力量检测年纪较大、骨骼发育迟缓的遗骸,同时重点关注骨折、牙齿缺损等细节。
法医团队首先对年龄在6至10岁之间的遗骸进行筛查,在十几具残骸中,筛选出了3具符合年龄和体型描述的骨骼样本。
这几具尸体都或多或少存在暴力的痕迹,肋骨裂痕和腕骨折断,且痕迹显示伤口形成后经历了较长的愈合过程,受害人在生前遭受长期虐待。
但是真正能锁定陈友维案件的关键,在于陶栀子提供的牙齿的线索。
对遗骸头骨进行仔细清理后,发现一颗门牙明显断裂,仅剩下半截,另一颗门牙完整,但牙齿排列混乱,与陶栀子的描述一致。
确认初步特征后,警方从骨骼髓质提取DNA样本,并与林城警方提供的DNA样本进行对比检测。
整个过程紧张而漫长。
陶栀子一只在安州等待到了一个月的最后一天,每日都深陷焦灼,但是她的一个月时限已经到了,不得不像当初承诺的那样回林城准备手术。
婴儿山的挖掘工作直到自己离开安州的那天都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但是陶栀子心知自己能努力的部分已经做完了,剩下的只能交由命运了。
在回林城的飞机上,她疲倦到几乎没有说话,好像攒了一个月的困意都一下子涌了上来。
她终于肯放下心来彻底休息了。
……
挖掘工作持续了一个多月。
陶栀子已经关闭网络调理了有一段时间了,
总计发现了超过XX具遗骸,包括胎儿、幼童和部分成年女性的尸骨。
法医确认,部分女性尸体属于疑似人口拐卖受害者,有的尸骨上甚至残留着致命的钝器伤痕和虐待痕迹。
警方将案件进一步深入调查,并开始追踪失踪人员的DNA线索,同时联络相关受害者家属。
婴儿山从一座沉默的墓地,逐渐被揭开尘封的历史,成为法律与正义重新审视的焦点。
第113章 他想救你 他需要更久,也许是整个余生……
手术前的日子里, 陶栀子反复思考生与死的问题。
她没有刻意去想手术失败的可能,心怀希望地想活,但是她早已说服自己接受一切的可能。
“这一次, 是关于你自己的叙事,不用再背负任何人的命运。”
暂且忘却其他。
这是江述月宽慰她的话。
而在这段时间里, 江述月也在默默地走向自己的战场。
他和陶栀子一样,曾被命运沉重地压在原地, 以另一种形式, 面对创伤和阴影无法动弹。
江述月见心理治疗师的时候,陶栀子偷偷在长廊外等他,许洄是陪同人员,一样坐在诊室外的休息室。
许洄倒是极为淡定地翻看着医疗杂志,倒是陶栀子一脸忐忑地坐到他对面, 担忧地开口问道:“许医生, 他的心理问题……很严重对不对?”
许洄是这方面的专家,更是江述月的好友, 而诊室内的心理治疗师则是许洄的医生,应当在国际上的影响力也是巨大的。
她得知原来这么厉害的医生亲自对江述月进行干预都于事无补, 便怀疑江述月是否已经严重到药石无医。
“你别太紧张了。述月的情况其实比你想象中要好得多。”
许洄气定神闲地翻看着杂志, 模样看上去格外放松,和他工作状态时完全不一样, 模样带着几分懒散,是最真实的生活状态。
正因为许洄的放松态度, 陶栀子才勉强相信他说的, 江述月的情况“并不严重”的事实。
她尝试着问道:“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情况。”
许洄顿了顿,不假思索地说道:
“外科医生的压力本来就很大。手术台本身就是一场心理负荷极高的战斗,有时候一个决定就关系到生死, 这种职业的特殊性导致他们比其他人群更容易出现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但我想强调一点,述月的问题并不是失控的情绪或者彻底的心理崩溃,而是更加复杂的伦理困境——这才是导致他迟迟无法重返手术台的真正原因。”
陶栀子听得很认真,轻轻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他的PTSD算什么程度呢?”
许洄耐心地继续解释:“PTSD有很多种表现形式,述月属于功能性创伤恢复较好的类型。简单来说,他能正常生活,没有严重的社交障碍,也没有抑郁到影响日常行为的程度。事实上,经过两年的治疗,他的大部分症状,比如闪回、失眠和焦虑,早就控制住了。”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等待陶栀子消化信息,然后接着说:
“但问题是,述月面对的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心理障碍,而是一次与伦理直接相关的重大心理冲突,这种冲突和普通PTSD不同,它涉及个人价值观的撕裂和自我认同的破碎,需要更多时间去修复。”
陶栀子听明白了,谨慎地总结道:“也就是说如果那场手术涉及的不是母亲,而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情况就没有如今这么复杂了。”
“你知道他母亲的手术吗?”许洄眼中露出了诧异,似乎不准备提及这个事情,但是既然陶栀子已经知道了,他就能更好地向她解释了。
许洄的声音低了些,仿佛是在面对某个沉重的话题。
他看了陶栀子一眼,见她微微点头,便继续说道:“主刀医生在述月的母亲在手术前出了问题,而他当时是唯一有能力救她的人。”
“但我们要知道,医患之间最敏感的界限就是亲情和专业之间的冲突。”
许洄合上手掌,将五指虚握着用指背轻敲桌面,“他在没有更好的选择的情况下选择亲自为母亲手术,这本身是一个伦理上的高压决定——而结果却是失败。”
陶栀子心中一震,屏住呼吸,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不住吞咽了一下,像是即将迎接震撼的信息。
许洄注意到她的紧张,继续缓缓开口:“从医学伦理出发,医生应当避免为亲属或至亲进行重大手术,因为情感会影响判断,但在紧急情况下,这条原则很容易被打破。述月的问题就在于,他对自己的失败产生了极强的负罪感,认为自己因为情感影响做出了错误判断,导致母亲去世。”
“实际上,他的技术和判断没有任何问题。这一点,
我们在事后复盘时已经明确了,他的手术全部操作都没有任何问题,他的母亲是术后去世的。”
许洄语气加重了些,“但述月自己不愿意原谅自己。他一直把那场手术当作伦理的坍塌,认为自己的行为违反了职业底线,同时又觉得他作为医生救不了至亲,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无力感和惭愧感。”
“他的心理治疗其实早就结束了,从PTSD的标准来看,他已经恢复了对压力的适应能力,也学会了管理情绪。问题是,他迟迟不敢重回手术台,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他害怕再次面对类似的情境,害怕自己的手会颤抖,判断会偏差。”
陶栀子的神情陷入了凝重。
许洄意识到气氛似乎过于严肃,随即微微一笑,语气缓和了一些:“但这其实是心理重塑的最后一关——让他重新相信自己。他不缺技术,不缺理智,缺的是信心。”
“不过我听说他再过一阵子也要上手术台,只不过是当助手,这倒是让我有些意外的。”
许洄虽然在诊室里是个温和而专业医生,但是生活中无意间露出的严肃会让人了立刻油然而生一种紧张感。
就好像诊室内外有着两种人格。
他露出了几分了然的神情,看向陶栀子。
“如果不是你的情况太特殊,他这辈子应该很难再想起自己曾经是个外科医生,毕竟,他没有一刻需要为了生活而操心,或许很多人选择成为外科医生是因为有很好的前途,但是这从来不是他要考虑的,他这样的医生,只可能因为梦想或是……高远的目标。”
这话说得够直白,陶栀子立刻就理解了许洄的意思。
江述月不需要一刻需要屈从于生活,但是这次……他似乎是为了她吧。
想到这里,心里流淌过一阵暖流,这种反应让她有些陌生,就好像无形蛛网将他们的灵魂连接了起来,不像绳索那么紧密,只是一种轻柔的链接,为她保有自由的那种的链接。
这种和世上某个人的链接感,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像是掉入蜜糖罐里,她不得不学会在蜜糖里游泳,不得不适应冬天里的需要磨合的新靴子。
沉默了好一阵,陶栀子兀自在心里想着某些生死可能的时候,许洄的声音重新响起:
“放心吧,就像缝合手术切口一样,他缝合了那么多切口,也最终有能力缝合自己。”
他看出了陶栀子心中的隐忧。
“缝合自己吗?”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和隐隐的期盼。
许洄微微点头,带着一点调侃的语气:“缝合自己其实比缝合别人更难,但也更值得。毕竟,我们都是人,不是机器。”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眼神变得认真起来:“他会成功的……你可能还不知道,当初他母亲在停止心跳的那一刻,他并没有立刻崩溃。”
陶栀子呼吸凝滞,瞳孔微微收缩。
许洄缓缓开口,语气里透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他那天刚好有一场手术,谁都不敢告诉他这个消息。他给患者那场手术非常成功,同时他母亲在病房内被正式宣告死亡的消息抵达手术室。”
“他甚至冷静到让在场的其他医生都有些不寒而栗。他交代完后续流程,走出手术室,把手术服脱下来,摘掉手套,就像平时结束一场普通手术一样。那时候,我们才知道,他在术前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
陶栀子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她几乎可以想象那场景——江述月冷静到近乎麻木,仿佛一具机械运作的躯壳。
应该比他们初见时还要冷酷。
许洄忽然轻轻地苦笑,带着一丝苦涩,“他没有离开医院。他一个人回到手术准备室,把自己反锁了进去。没有人知道他在里面待了多久,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把一整套手术器械拆开又重新整理了十几遍,双手被锋利的手术刀划破,全是血。”
陶栀子内心大受震撼,好久了之后才颤抖着听到自己的声音,“原来……每个人处理极致悲伤的方式都是不一样的……”
许洄看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一丝轻描淡写,“然后他就这么撑了下去——不吃不喝地熬了三天,完成了六台手术,最后因为脱水和虚弱直接晕倒在了医院的更衣室里。”
“在那之后,他再回到医院就是向院方申请停职治疗……”
陶栀子猛地抬头,眼眶微微发红,“他治了两年……”
“是,两年。”许洄点头,“当时我甚至认为他需要更久,也许是整个余生。”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掷地有声地补充道:
“这一次,他的回归不是盲目的,而是带着选择的。他决定站到你手术室里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承担风险的准备,只是这也许和对母亲类似,他与你之间如果是直接的医患关系,同样有伦理问题,好在……这次他不主刀。”
“我和我老师都认为这次是他回归医学界的良好契机,他早该回来了,不仅是你,我们都翘首以盼他的回归。”
“可能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神圣的动机,而只是因为——他想救你。”
许洄的话,每一个字都如同从山巅滚落的石头,每一颗都在她的心口上砸得清晰无比。
第114章 如你所愿 那我想去上学,上大学。
诊室的门经过特殊设计, 加上江述月的动作很轻,门被打开的那一刻几乎没有声响。
是因为感觉到空气中不一样的扰动,陶栀子支起脖子条件反射地看向走出的身影。
江述月走在前面, 为身后的白发苍苍戴着眼镜的老教授顺手抵住了门。
教授腿脚不便,右手需要拄着一根拐杖, 行动迟缓却精神矍铄,镜片后是一双发灰的睿智的的眼, 其中透着灰蓝, 似乎不像纯粹的东亚长相,中文不错,但是说不上多标准,多数时间还是说的英文。
就好像只是进去一圈又出来,江述月清俊的脸上一如往常, 没有多出什么。
她不知道, 江述月是好了,还是没好, 亦或是好一点。
陶栀子上前去,当她走到江述月身边的时候, 身后传来了手心的温度, 很轻,像是一种两人之间的无声的打招呼方式。
她莫名发现了这种生活细节已经越来越多体现在两人之间, 好像是一起生活的某套练习题,让默契的相处不知不觉成为习得性的一部分。
许洄慢吞吞地从椅子上起来, 最后自己老师的身旁站定。
四个人面面相觑, 空气中一时有些沉默。
教授的眼神清亮,声音低沉却不失和蔼:“问题总是有的,不过已经不是我的专业范畴内可以结局的, 不过……信念已经在路上,这比什么都重要。”
陶栀子微微怔住,随后点点头,试图去理解这话中的留白。
江述月略微颔首,“感谢教授。”
教授淡淡一笑,点点头,在临走前,灰棕色的双眼看向了陶栀子的方向,用缓慢而标准的中文说道:“听说你即将要进行心脏手术了,先预祝你一切顺利。”
面对突如其来的祝福,原本打算挂着微笑陪衬到底的陶栀子有些受宠若惊,也学着江述月的台词和语气,多了些笑容点缀,乖巧地点点头,“感谢教授。”
许洄的语气一如既往地轻快地切入进来,他身高和江述月齐平,看向江述月说道:
“你家小朋友很关心你,要有信心
。”
这句“小朋友”的形容很是突然,陶栀子一想到年龄差好像又觉得带着某种合理。
江述月听到这里,并没有纠正称呼的打算,放在陶栀子后背上的手转而轻轻拉住她的手臂,让她离自己近了几分,无声的。
在恍神的那一瞬,陶栀子仿佛在凝固的空气中捕捉到了心口的声音。
“那肯定。”江述月嘴角牵出不经意的弧度。
随教授离开之前,许洄轻轻拍了拍江述月的肩膀,深沉地正色道:“等你好消息。”
江述月没有回答,一切的表达都凝在了眼神中,心照不宣地对视一般,牵起陶栀子的手走向电梯。
身后的两人则目送着他们离开。
江述月笑了一下,没再说话,手微微用力,将她拉得更近了一点,两人并肩走在走廊尽头的光影里,彼此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从进入电梯开始,陶栀子就像挣脱了束缚似的,往身旁一步,直接抵达他面前。
透过电梯内的金属反光,江述月低头看见她脸上忐忑又期待的神情。
她轻轻贴着他,一言不发,像是在故意等待着什么。
随即电梯响了一声,到了楼下,陶栀子略带失望地看着头顶的红色数字,有些失望地换上了平日里的神情,准备一本正经地走出点头。
谁知两人即将通往人潮,他却突然单手环住她的腰,以一种在人群中略显尴尬的亲密姿势走出了电梯。
在这种幸福与尴尬的双重作用中,走下台阶的那一刻,忽然涌来一群来参观的小学生,背着一样的蓝色书包,老师在后面挥着小旗子。
孩子们一窝蜂往台阶上拥,陶栀子在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中令心脏安静下来,那些孩子有好几个回过头愣愣地看着他们。
正当陶栀子以为自己此时的脑海中应该在思考,是否应该在小孩子面前当个沉稳大人的时候,她却瞥见了人群中那个两颊泛红的小女孩。
从那雪亮而茫然的眼神中,她仿佛窥见了曾经的自己。
曾经她也双颊泛红,因为皮肤薄,因为安州的冬天天气干冷,后来她知道这是她皮肤下激动流淌的血液,沿途留下的痕迹。
她曾注视着那偶尔来往的大人们,渴望着有朝一日是否自己不再满脸通红,而是体面又高挑,从容地走过人群。
她终于在走了两步之后会心一笑,意识到那个迷惘的孩子最终还走走到了她所期盼的未来。
再回头时,那个小女孩消失了。
陶栀子的目光子人群中梭巡很久,都没有再看到那个双颊发红的孩子。
也许……那是一场消失的幻觉,来自童年那个受伤的自己,终于同成年后的自己庄重地道别了。
回过头,她对上了江述月垂下的视线,和他浅沉清冽的嗓音:“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她匆促又激动地笑了起来,突然拉着他走向喷泉边上的花坛,大胯步站了上去,终于抵达比他身高还要更高的高度。
江述月下意识想出手帮她,却发现她矫健得不像一个病人。
在花坛边上站定,她保持着平衡,低下头,脸上恢复了认真,风声在彼时也安静下来。
她垂眸看着他,干净的眸子含着笑,浸泡在甘甜的空气里,低下头,将温热的气息送抵他的唇边。
分外认真又郑重地吻他,嘴角带着笑。
他凝视着她,眼中有着深邃而温暖的光,仿佛是她永远可以奔跑的旷野,是她命运的归宿。
在短暂的愣神之后,他终是闭上双眼,双臂揽住她的腰,像是将一座雕像镶嵌在自己身上,如虔诚的祈祷一样。
她在那一吻过后,在他耳廓上亲了一口,如同在对前面二十多年人生的庄严告别,轻声说:
“谢谢你……我重生了。”
她,礼貌颔首,优雅谢幕。
……
准备手术的日子里,陶栀子重新在纤瘦的手腕上戴上江述月送她的檀香木手串。
她在室内安放了一个竹藤秋千,每天就在秋千上,在室内晒太阳。
初冬就适合这么做,只有照进屋内的阳光,才是真正有温度的,只是林城的冬天鲜少有这样的日子。
刘姨送来一碗不加糖的玉梨羹,抬眼望了望天光,感叹这是林城这十年来最好的冬日,一定是个好兆头。
陶栀子默默用瓷勺吃着清淡的羹汤,连连点头,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家知道她手术在即,寻来这些和顺的话。
现在有更多的时间,她可以毫无愧疚地把玩着的串珠。
江述月说,这也许会是她难得的纯粹的休闲时光了。
她放下手里的串子,松松垮垮地戴上手上,略微直起身,凝神问道:“难道我的余生会很忙碌吗?”
“应该会有忙碌,但是也有很多放松的假期。”他用讲故事的口吻去装饰着未知的未来。
陶栀子指着窗外的阳光说:“我想晒这种温和的太阳,能实现吗?”
“能啊,我们可以在冬天去南欧,西班牙意大利都可以,或者去南半球寻夏天,带上船就可以直接去垂钓,跳跃在南北半球之间,冬天就永远不会来,一切都可以如你所愿。”
江述月的声音,低而清晰。
她静默地想了想,忽然说:“如我所愿……那我想去上学,上大学。”
他转头看向她,声音在她身旁响起,嘴角扬起涟漪,“会的,这些都是很好实现的。”
陶栀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不说话了,她将手串摘下来,重新端详,若有所思地闭上了双眼。
木串子,香味未减,一切都没变,倒是她的手腕比之前又细了些,戴上后容易脱手。
“把它拆掉三颗珠子会更合适。”
江述月看到那手串的尺寸和她的手严重不搭,端详了一阵,在一旁提议道。
陶栀子立刻将他手中的手串抽出,飞快摇摇头。
“这怎么行,这种长辈留下的珠子数量都是有讲究的,肯定是个吉利数。”
江述月嘴角染了笑,温声道:“我母亲不信这些的,她是个随心所欲的人。”
陶栀子耳廓微动,下意识有些好奇,从窗台边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双眼中凝聚着他的倒影。
“你母亲……是什么样的性格?”
江述月简短地说道:“和你类似,比较喜欢自由,思维很跳跃,喜欢体验新事物。”
也和你一样,患有法洛四联症。
“那你父亲是什么样的性格?”
她意识到什么,便不想继续追问下去,反而问起了另一个人。
“和我类似,比较安静,时常显得有些严肃。”江述月评判起自己倒是比较客观的。
“那他们相当于已经预演过了,会幸福地在一起……”
她说话间,意识到江述月母亲最终还是死于心脏病的事实,忽然间不敢往下说了。
在江述月陷入某种情绪之前,她又立刻扯开了话题。
“对了,你开的那个古树咖啡店,不是要发一个新IP吗,叫一只叫栀子的猫,什么时候能发售啊,我还能等到吗?”
“还在准备中,而且最近有些新闻关注度很高的,现在发售不是好时机。”
江述月目光柔了下来,像是雨后夜色里的雪亮。
“不会还在讨论陈友维的案子吧?”
她印象中这个案子的火爆程度几乎登顶。
江述月摇摇头,“陈友维的案子还是很火,但是最近有个女生跳楼了,这个事件讨论度很高。”
“是名人吗?”
“不是,是个钟表天才,叫帛古,死前无人问津,在她死去之后,她的遗作最近被炒到了天价。”
陶栀子立刻感受到了强烈的遗憾,阳光透过窗子,在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惋惜道:“女钟表师,很罕见,但是听起来很可惜,希望的她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吧。”
第115章 证词 正义不是报复,也不是怜悯……
又过了些日子, 陶栀子接到了王昭然打来的电话。
她握紧了手机,犹犹豫豫地接起,屏住呼吸, 好像对面传来的消息极有可能决定着什么。
“栀子吗,关于婴儿山案件的DNA比对结果……我想第一时间告诉你。”
陶栀子立刻从沙发上直起身, 心脏猛地一缩,正襟危坐, 有些紧张地开口:“你说。”
她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 确保自己可以承受一切的结果。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王昭然的声音沉了下来:“我们已
经确认了‘小鱼’的遗骸,和你提供的特征描述温和,那具遗骸——左臂骨折愈合不良,牙齿排列混乱, 门牙断裂……”
“并且和挂毯上其中一人的DNA是吻合的, 法医后续会进行进一步的骨骼分析,争取去还原当年的真相, 陈友维这次……应该逃不掉了。”
陶栀子攥紧手机,手心里已经渗出了汗, 她盯着窗外, 眼神有些空洞,耳边却仿佛嗡嗡作响, 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真的……确认了吗?”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甚至有些颤抖。
“确认了。”王昭然的语气里透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既有长时间案件推进后的释然, 也有难以形容的沉重,“但这只是第一步,我们还需要对尸骨的创伤进行进一步分析, 才能完全还原案发经过,不过,有了这份关键证据,陈友维很难抵赖。”
“当然,等你手术结束后方便的话可以来公安局再做一份笔录,看看是否还能回忆起更多的细节,其实我得知你快要手术了,最近都不好打扰你的……”
王昭然抱歉地叹了口气。
“可能最近飞安州有点来不及了,如果可以的话我能找林城警方提供一份详细的自述吗?如果我在手术中出现了意外,还能有一些证词可以保留下来……”
陶栀子声音轻快,毫不避讳去面对那些意外的可能。
王昭然沉吟了一会儿,语气变得认真:“当然可以,但是如果你能在未来开庭的时候亲自出席会更好一些,庭审中证词的证词的合法性和可信度会受到质疑,但是我们会努力从法医报告中找到站得住脚的证据。”
说完,电话那头的王昭然顿了顿,坚定地说道:“我一定能看到你亲自出庭的,等手术结束了,你的好日子就来了……”
陶栀子闭了闭眼,笑了笑,轻声应道。
待挂断电话,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
手术前夕,陶栀子主动联系了林城警方,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并提出想要提前录制证词的请求。警方很快回应,为她安排了一个安静的会议室,由专人负责记录和见证。
那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帘洒在房间里,带来一丝暖意。
陶栀子穿着简单的圆领白色毛衣,脸上略微化了淡妆,紧张而郑重地坐在镜头前,脸上带着一抹疲惫而淡然的微笑。
摄像头的红光一闪,她立刻打起精神,看着镜头,声音温和而的清晰。
“我是陶栀子,今年22岁,是十二年前陈友维案的受害者之一,同样也是凶杀的目击者,我目睹了陈友维虐待并杀害小鱼的全部经过,这是一段极度残忍冷酷到极致的回忆,希望不会引起大家胃部的不适……”
陶栀子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交握在膝盖上,目光定定地看着镜头,语气虽然平静,却掩不住内心的沉痛。
“我之所以愿意讲述这些,是希望她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听到,希望她的遭遇能够成为推动正义的力量,而不是被遗忘在某个阴冷的角落。”她顿了顿,目光微微垂下,像是在整理思绪。
“第一次见小鱼的时候,她是铁皮屋内凭空多出的人,被关在生锈的笼子里,里面血迹斑斑散发着某种血液混杂的腥味,从她当时处于换牙期可以判断她大概六七岁的年纪,但是她远比同龄人瘦小很多……”
“我们不被允许交流,半夜的时候她会因为伤口疼痛而抽泣,白炽灯整日整夜将我们照得黑白颠倒……”
她抬起头,目光盯着镜头,像是穿透了时间,看到了当年残酷的风月。
“她的左臂有一道明显的畸形弯曲,这是因为骨折后没有及时医治。她的手上经常能看到新旧交替的伤痕,有些是被利器割伤的,有些则是因为被强行拖拽留下的淤青。”
“比起小鱼,我承受的虐待已经不值一提,她被虐待得不敢反抗不敢逃跑,有时候我目睹她被打的时候,只听见皮肉的声音的,她的神情时常是麻木的,如果我想反抗或逃跑,被打的也是小鱼,陈友维用这种连坐方式让我和她被迫形成命运共同体,久而久之,我被吓得不轻,也学会了屈服和求饶,将逃跑的念头一点点从脑子里抹去……”
“之所以记得她断裂的门牙,是因为那是最后一次我试图逃跑,被抓回来之后陈友维逼迫我在一旁目睹小鱼被打的场面,她被粗暴地拎起头发摔在地上,挣扎的时候牙齿恰好磕到门框,被撞出半颗牙和满口血……在那之后小鱼很久都无法开口说话,嘴巴被血糊住,不知道她口中有多少伤口。”
“她瑟缩在笼子的角落里,背对着我,不吃不喝,精神愈发消沉,我不敢逃跑,很大的原因是的小鱼会替我受苦,也许这是陈友维控制我们的方式,不过这方法在我们身上,都奏效了。”
“案发的前一天晚上,小鱼在笼中转向我,艰难地尝试开口说话,让我不要管她,就算被打死也不能有一刻放弃逃跑,否则等身体残了,就再也出不去了……”
“案发那天,陈友维把她从笼子里拽出来,她的脚踝因为长期被锁链捆绑而浮肿,脚步踉跄。他似乎因为她的反抗变得愤怒,嘴里不停咒骂着什么。我不敢动,只能看着他将她摔在地上。”
陶栀子的声音变得低沉:“她挣扎着爬起来,可他再次踹倒了她,用力踩住她的背,小鱼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但没有再哭出声,我不知道当时的她,是不是已经知道结局。”
“陈友维原本强迫我扇她耳光,作为昨晚她偷偷跟我说话的惩罚,这个把戏已经不是第一次,他的做法十分矛盾,让我们成为命运共同体又要强迫我们虐待对方,大概是为了不让我们互相鼓舞心智……”
“我下不去手,因此被痛打一顿,脑袋被他一次次抓起撞墙,让我几乎晕厥,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盛怒之下的陈友维用手掐住小鱼的脖子,那个夜晚分外安静,我们都没有发出任何挣扎的声音,只有拳脚声和陈友维的叫嚣。”
这中间,她详细描述了自己残存在记忆里的全部细节,细致到案发时候的方位,小鱼的脸触地的地方离桌腿的距离,处于地砖的空白处还是交叉处……
陶栀子深深地低下头,双手攥得发白。
镜头前的她沉默了许久,最后抬起头,双眼发红,带着一抹深深的愧疚与不甘,但是她尽量让自己的每一句话都不会掺杂太多感情色彩,力图这份证词的客观性。
“我甚至不知道小鱼是在哪个阶段咽气的,只记得她趴在地上毫不动弹已经有很久了,再次看到她正脸的时候,鼻头有些变形,双目无神,七窍流血,尤其是鼻血,她被拖到哪里,就流到哪里……”
她讲了整整一个小时,缓缓站起身,对着镜头深深鞠了一躬。
“如果我的身体不允许我再出庭,我请求法庭和警方将这份证词作为有效证据使用。”
“我相信,正义不是报复,也不是怜悯,而是让真相重见天日,为那些被剥夺了声音的人重新找回公道,让受害者的灵魂得到安宁。”
录制结束,陶栀子疲惫地坐回椅子上,感觉身体像被抽空了一样。
负责录制的警员关掉了摄像机,将录制好的文件递给她确认。
“辛苦了,陶小姐。”警员低声说道,目光里透着钦佩和不忍,“这份证词非常完整,应该会对案件推进起到决定性作用的。”
陶栀子接过文件,认真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
手术前夕,陶栀子的心态已经很是放松,她住进了病房里禁食,病房门外来了一位神秘的探访者。
是李爱华,他仍然是曾经的模样,身上穿着一件全新的玫红色大衣,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张苍老的脸上满是沟壑,但是浑身上下每一寸细胞都彰显着一份独特的生活态度。
看得出,这是他最满意最体面的装扮。
尽管在江述月给他开门的时候,他还是显得略有局促,久久不肯踏进病房,低头将自己脚上的皮鞋看了又看。
后来是陶栀子主动探出头,隔着一段距离叫他,声音颇有惊喜:“姐,你来看我啦!”
“……送你的。”
李爱华这才犹犹豫豫地走了进去,纠结了好一阵才将身后的一束包装好的鲜花送上。
李爱华双手递上花束,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又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笨拙情感。他低声说道:“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就随便买了点……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陶栀子伸手接过那束花,
眼神柔软下来,轻轻嗅了嗅花香,然后笑着说道:“谢谢姐,我很喜欢。”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些许虚弱,却又夹杂着一股真实的暖意。
她总是懂得李爱华最爱什么称呼。
消失的这段日子,他过得应该和以前差不多,至少精神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李爱华站在床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有些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几秒钟后,他抬头看着她,皱着眉头说道:“你的事我也听说了,这段时间我学会用手机上网了,一直在关注的案件,你很勇敢也很聪明……我也没什么能帮上你的,就想着过来看看你,陪你聊聊天。”
“我原本尝试过找你,但是想到你可能不想被打扰,就只能先给你留足个人空间,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你我都只需要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就足够了。”
陶栀子起身将鲜花工整地拜访在窗台边上。
李爱华陪着陶栀子聊了一会儿,讲了些他最近学会用手机上网的趣事,说到如今的网络环境和从前不同了,又提到了自己被一部分网友关注到并在街头偶遇,后面他一瘸一拐地脱身……
陶栀子听得很认真,偶尔插话调侃几句,她这是真正意义的第一次如此真实地听李爱华用他原本的声音说着一切。
她刹那间看着眼前这副面孔,甚至想不出半点他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地方,也许只能是——他的心理性别和生理性别恰好不同吧。
陶栀子告诉他,今时不同往日,社会形态也在悄然发生变化,越来越多少数群体被人关注和理解,而且一定能找到同类,大家互相理解,共同建造一处包罗万象的灵魂容身所。
他不解地问:“这样的容身所在哪里?”
陶栀子恬淡一笑:“等我做完手术带你去。”
第116章 无法比拟 我们还会一同经历无数个春天……
李爱华离开后, 病房的灯光已经调暗,夜晚的医院显得格外安静。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后,主刀大夫走了进来。他穿着白大褂, 手中拿着一份薄薄的文件夹。
来者是一个年纪比江述月稍长的男人,听说是江述月某一个学术阶段的师兄, 陶栀子之前和他短暂见过,他和江述月一起研究了很长时间的她的病情。
程允轻轻合上门, 步伐稳健地走到病床旁。他身材修长, 面容清隽,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整个人透着一股令人安心的专业感。
“程医生好。”陶栀子从枕头上微微抬起头,嘴角挂着一抹礼貌的微笑,江述月帮她把病床的角度稍微调节了一下, 又给她加了个枕头。
其实根本没有到这个程度, 刹那间陶栀子哭笑不得,好像自己病入膏肓似的。
她躺着跟人说话并不自在, 还是准备掀开被子下床。
程允见状,立刻抬手阻止, 笑了笑, 温声道:“不用下床,我只是来例行下手术风险的告知而已, 这是主刀大夫的职责。”
程允拉开椅子,在病床旁坐下, 将文件夹放在膝盖上, 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几张标注了复杂数据和图表的纸张上。
他将这些内容看了一眼,随即抬起头看向陶栀子, 眸光从反光的镜片后传来,语气平和却不失严谨。
“栀子,首先我要和你确认一下,这次手术的核心是修复因法洛四联症导致的心脏结构异常,包括肺动脉狭窄和室间隔缺损等问题。我们会通过手术恢复血液的正常循环,同时尽可能减少未来可能的并发症。”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神越发温和,“不过,正因为手术涉及多个关键部位,再加上你的身体状况已经受到长时间的影响,手术存在一定风险。虽然我们有充足的准备,但还是需要你了解。”
陶栀子点了点头,目光坦然却带着一丝疲惫,“我明白,程医生,您直接告诉我最坏的可能性吧,我可以接受。”
程允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一丝赞许,“好,那我就坦率一点。这类手术的主要风险包括心律失常、术中大出血、术后感染以及极少数情况下可能的心功能衰竭。尤其是在术后恢复期间,你需要严格遵守医生的建议,包括复查和药物治疗。”
他说着,将文件夹推到陶栀子面前,里面夹着一份手术风险告知书和签署文件,“这些内容都列得很清楚,签字前你可以再仔细看看,有任何疑问都可以随时问我。”
陶栀子接过文件,目光快速扫过那些专业术语,虽然听起来复杂,但她心里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她抬起头,眼里没有半点迟疑和害怕,点头说道:“谢谢您,这些我都能接受。”
程允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柔和的鼓励,“这段时间述月为了你的手术做了很多准备,他一遍遍推演了手术的每一步,甚至提出了一些优化方案,可以说,这次手术的成功率比我们最初预估的更高。”
陶栀子听到江述月的名字,目光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亮光,她有些惭愧地想到自己对这些都一无所知,余光偷偷看了看身旁的江述月,原本自己的手在他的掌心里,随即偷偷地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像是怪他默默做这么多都没让自己知道。
陶栀子好奇地问道:“他学生时代是不是也这么认真?”
程允笑了笑,“当然,他在学校里的名声可比我响多了,我们的教授就收过两个华人学生,时常面临外国人对我们的质疑,但是述月不仅成绩全优,连临床实操和研究项目都是最抢眼的,讨论会上时常有外国同学挑刺,他总是能用逻辑和论据让那些人哑口无言。在那之后医学院对华人申请者都会另眼相看。”
陶栀子转头看了一眼江述月,他的表情淡然,仿佛程允说的不是他自己。
话音刚落,他像是对程允的表述表示无奈,不敢居功,在一旁缓缓补充道:“讨论会上怼外国人分明是师兄和我一起的,很多项目也都是我们一同完成的。”
两人关系非常好,你来我往,说了些当年在国外求学的趣事,将一场手术风险告知的对话瞬间渲染得十分轻松和谐。
说话间,程允顿了一下,像是有意让话语中的重量慢慢落到陶栀子的心里,“其实他这次也是一样,他比任何人都认真。而且……我们团队一起经过了十几次虚拟手术推演,述月最近已经独自完成了多起手术,技术方面完全没有问题,只是迫于你们的特殊关系,才由我主刀的。”
“程医生一年要完成几百起心脏手术,手很熟,完全值得信赖。”江述月微微颔首,用陈述的口吻开着玩笑。
两人气质相似,严肃中带着些温柔,只不过江述月气质更加多了些清寒而已。
程允愣了一下,随即淡笑了一下,也认真地开着玩笑:“你给我当助手,这会不会被全程记录,入选年度手术案例啊?”
“难道不是取决于你的临场发挥吗?”江述月沉声道,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这些形式。
程允轻轻合上文件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像是对手术的态度很乐观,“总之,放心吧,你这场手术在全国范围内找不出这样的配制,这可是大名鼎鼎的江医生给我当助手,想失败都难。”
陶栀子听着这些话,本准备笑出声,可是心里慢慢泛起涟漪,像是有一股暖流缓缓流过胸口。
头顶传来了熟悉的触感,是他无声地摸她的头,眼里应是未曾掩饰的温柔。
陶栀子低头轻笑了一下,抬头认真地说道:“谢谢您,程医生,我也很有信心。”
程允站起身,微微欠身,忽然正色道:“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们的共识——我们会给你最好的手术和治疗。”
他转身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声音低却充满力量,“明天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安心睡一觉,其他的都交给我们。”
陶栀子看着他坚定的目光,心里升起一股暖流,轻轻点头,“好的,
我会做到。”
程允微微一笑,转身离开病房,门轻轻合上,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病床上的陶栀子看着手中的文件备份,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连空气都透着一丝捉摸不透的力量。
接下来的时间里,江述月一直陪着她,因为她总说他身上的香味闻了让她安心,让她可以更好入睡。
在睡前,江述月清介的声音在病房调暗的光线中的响起:
“我听说,有些病人在进入麻醉了之后会出现一些梦境,有人可能看到自己心中信仰的神,看见了天堂,看见了奈何桥,也有人在那麻醉的几个小时经历生命中某些美好的时刻……”
陶栀子当时半梦半醒中,听到这番话,以为他在给自己讲故事,安心地点点头,闭着眼嗯了一声。
“如果你也在梦境中目睹了天堂,它很可能极致美好,是你未曾见过的美好,你可以感受它,但是……别忘记醒来。”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缕悠远的风,但是却在安静的病房中格外清晰,宛如一场非严肃的嘱咐。
陶栀子在睡梦中不安分地动了动,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呼吸均匀,面容恬静。
良久,她在梦里发出了一声:“……好的。”
翌日的阳光从病房的窗帘缝隙透进来,落在床头柜上的花束上,带着一丝微凉的暖意。
陶栀子的手指轻轻触碰着被褥的边缘,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被子上阳光,均匀平铺,像是将枯黄的银杏叶柔碎成了金色的粉末,冲空中抛洒,又坠落。
她如果不看日期的话,总觉得这缕难得的冬日阳光很像开春的模样。
恰在此时,病房门开了,江述月走了进来。
经过了一天的禁食她的精神有些不振,看是看到他的瞬间,眼神又被重新点亮,她指着窗外说:
“述月你看,今天的阳光是不是很像春天的模样。”
江述月将手中的文件放下,绕过病床走到她的身边,在床边坐下,单手掠过她的发梢,将她额角碎发别在脑后,动作轻柔。
然后他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看出陶栀子脑海中的想象,轻轻点头,说道:“确实很像,是很好的兆头。”
她对他的动作分外敏感,一点点细小的动作都能激起内心的涟漪,每一缕涟漪都有可能致命。
医生跟她反复解释过手术的高风险性,每个大大小小的手术前,大家都会被告知最坏的结果,但是仍然每天有无数的手术被执行,有的成功,有的失败,多数都是成功。
尽管如此,在麻醉起作用之前,仍然要做好再也醒不过来的准备。
她早已准备好承担一切最坏的可能,就连证词也全部留下了,完成了絮语的夙愿,也证明了小鱼的存在,也和江述月有过一段美好的奇遇……
哪怕人生就此按下暂停键,似乎也没那么遗憾。
她收好思绪,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看了看时间,“是不是手术快开始了?”
江述月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微微点了点头,“还有一个小时。”
他的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日常的小事,但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深沉的担忧。
陶栀子听了,调整了一下靠垫的位置,尽量让自己显得更有精神,她笑了笑,“一个小时后,我就是实验台上的主角了,述月,你紧张吗?”
江述月低头看着她,沉默了一瞬,随后缓缓摇了摇头,“不紧张。我们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性。”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真的不紧张?”
没等他回答,陶栀子忽然转头注视着他,眼神柔软了几分,抬起手,轻轻拉住他的袖口,一字一顿地说:
“述月,虽然我们对手术都有信心,但是如果我真的没有醒来,永远不要自责,你给了我最好的东西,也让我在休克中免于死亡,这些都足够了,一切的结果,都不要往心里去。”
她绝不愿意,让江述月在意外发生后,自己的内心重新背负伦理上的极致痛苦,就像……两年前一样。
江述月的身体微微一僵,显然没有料到陶栀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低下头,目光停留在被她轻轻抓住的袖口上,沉默了片刻。
陶栀子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郑重而严肃地说道:“先答应我。”
江述月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着陶栀子。
他的眼神中有复杂的情绪交织,仿佛在克制,又像在权衡。他没有立刻答应,反而缓缓伸出另一只手,将她抓着自己袖口的手包裹在掌心里。
江述月深深地凝视着充满希冀的双眼,有片刻失神,随即声音响起,低沉而温润:“还记得你想要的岛屿上的小木屋吗?明年夏天,就可以实现了。”
陶栀子固执地摇摇头,双眼紧盯着他,她不满意这个回答。
“放心,我也做好承受一切最坏可能的心理准备。”他换了一个回答,声音悠长又雅致,带着些沙哑,但是没有半点临终告别的意味。
他的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我们还会一同经历无数个春天,每个冬日我还会等你和我一起过生日,还会每个月收到你委托古树咖啡馆给我邮寄的明信片……”
陶栀子眼神闪烁了一下,微微怔住,随即笑出了泪来:“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买下六百张明信片的事。”
他抬手,用指节在她的眼泪落下之前轻轻接住,随即点点头,沉声说:“谢谢你,你同样也给了我无法比拟的东西。”
陶栀子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每一个字镌刻在心里,最终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抹带着释然的微笑,“好,你是不是该去做准备了,等一会儿见到你的时候,就能看到你穿白大褂了,我现在还没见过你穿上白大褂。”
江述月点头,见她终于放下了那些沉重的念头,眼里闪过一丝隐隐的欣慰。他抬手再次帮她理了理发丝,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是的,在麻醉前我们还能见到。”
他说完,转身走向门口,调整病房的灯光到更为柔和的程度,回头看了她一眼,深海一样的目光中带着涓涓海浪,却只化为一抹深深的注视。
第117章 手术 睡吧,梦里也是很美的哦。……
江述月离开后不久, 护士敲了敲门,推门而入,带着一份和煦的笑容。
“陶女士, 现在该去准备手术了。”护士语气温柔,像是在特意放慢语速, 让人感到安心。
陶栀子点了点头,缓缓从病床上坐起来。护士小心地搀扶着她, 将挂着点滴的输液架推到一旁。
她被一路带到手术准备室, 这短暂的行走中,她曾经总是惧怕这样一条前往准备室的每一步,总觉得像是戴着手铐的罪犯,等着接受一切的审判和惩罚。
上手术台的那一刻,就如同待宰的羔羊, 尤其是麻醉起效的时候, 更是不可控的。
但是唯独这次,她心中的不安却没有那么强烈, 反而觉得医院的走廊不再幽长阴森,走廊尽头是窗户, 外面是阳光, 好像是通往希望的甬道。
走完这甬道,阳光沐浴在身上, 她就能重获新生了。
抵达准备室,空气中弥漫着与走廊截然不同的消毒水的味道, 准备室的味道更加特别和浓烈, 但是又偶尔捕捉出什么淡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护士协助她解开病号服的系带,动作轻柔而娴熟, 用一次性湿巾轻轻擦拭她的皮肤,从手臂到颈部都细
致清洁了一遍。
在清洁的帘幕后,她将病号服换下,里面的贴身衣物也被替换为无菌的一次性内衣。
手术衣是柔软的无菌材质,颜色是沉静的浅绿色,为她穿上后,系好了腰间和颈后的带子。袖口是松紧设计,材质有些硬。
接着,她转过身,护士为她戴上了一次性头套,将所有头发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脸庞。脚上也套上了无菌鞋套。
陶栀子面对这一切,神情淡定得惊人,不再像多年前一样,对这一切都充满恐惧。
点滴的管路被调整得更加稳妥,输液速度经过再三确认。护士在她的指尖夹上了脉搏氧饱和度的监测仪,一小块透明贴片连着细细的导线,监控她的心率和氧饱和度。
“您感觉怎么样?”护士蹲下来,抬头看着她,声音依然轻柔。
陶栀子微微一笑,语气平稳,“感觉挺好,麻烦你们了。”
紧接着,护士协助她从轮椅转移到手术床,床铺表面铺着柔软的无菌布单,她的手臂和腿部被固定好,在她另一只手的静脉处,护士熟练地为她插入一根新的静脉通道,用于术中输液和麻醉药物的输送。
这样的疼痛她早已不在意,因为每一次针头穿刺的疼痛都是一种和死亡的抗争。
既然是抗争,那疼痛就不值一提——这是陶栀子的逻辑。
她安稳躺下,呼吸平顺,任由护士将电极片小心翼翼地贴在她的胸口和身体侧面。
最后,为她戴上了一个透明的氧气面罩,呼吸道立刻感觉到清新的氧气流入。
一切就绪后,门被轻轻推开,程允和江述月走了进来。
陶栀子第一个念头是,他穿的不是白大褂,而是无菌手术衣。
想到这样,她氧气面罩下的脸微微露出一抹笑。
程允低头检查了她的各项数据和文件,确认所有指标在可控范围内。
“陶女士,现在的身体状态非常好,所有数据都在理想范围。麻醉师稍后会为您进行全身麻醉,这是手术的最后一步了。”程允在手术中不复以往的模样,连称呼都带着绝对的冷静和专业,对着她低声说道。
“谢谢,程医生。”陶栀子望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目光中没有一丝恐惧,声音平静。
程允点点头,回头对护士交代了几句后。
江述月来到她身边,低头调整着氧气面罩的松紧,又检查了监护设备的读数,视线又回到她身上,“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你只需要放松休息,剩下的交给我们。”
她身体不能动弹,嘴角扬起一个微笑,还有心思说笑:“一会儿,记得好好看看我的心脏,然后……以后跟我描述一下。”
江述月温声说:“好,这也许会是你此生最后一次大型手术,不要害怕,就当做了一场梦。”
护士推着手术床向手术室缓缓移动,头顶的灯光一盏接着一盏,逐渐进入无影灯下明亮的区域。
在那亮光下,晃得她睁不开眼,她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感受到身旁的江述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似乎是在无声地传递力量。
程允站直身子,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转身对身后的麻醉师和护士点了点头,“准备开始了。”
麻醉师走上前,确认了输液管的连接,调试好麻醉药物的浓度,轻声对陶栀子说道,“陶女士,我们现在开始给您注射麻醉药,您可能会感觉有点困意,很快就会进入睡眠状态。放松,不用紧张。”
陶栀子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轻轻吐出,“好的,我已经准备好了。”
麻醉药顺着输液管缓缓流入她的身体,她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眼前的灯光开始融化成柔和的色彩,明亮的白光宛如冬日里暖融融的阳光,她的嘴角微微扬起。
“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带着病久的心,走入梦里的春天。”
渐渐地,眼前的光线也开始融化成柔和的模糊色彩,缓缓消失在眼前。
……
在梦里,她忘了自己是谁。
在梦境中,意识轻盈得像漂浮在云端。她仿佛去到了一个不曾存在的时间线里,不再是那个被病痛缠身的成年人,而是一个被温暖怀抱的小婴儿。
只记得睡梦中的自己被脸上微热的清晨阳光唤回意识,一个年轻而温柔的女声耳边叫她:
“嘿,BB猪醒啦,太阳公公要晒到你的小屁股啦。”
陶栀子怔住了,睁眼时看到一张年轻而温柔的面孔,女人的眼睛很大,带着笑意,额前的发丝微微卷曲,整个人如阳光般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映入眼帘的是阳光透过白色纱窗洒在老式木地板上的斑驳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阳光晒过的棉布香气。她抱着陶栀子从小床上轻轻托起,那双手温暖而有力,仿佛她天生便属于这双手的怀抱。
“来,今天天气好好,妈咪带你出去晒晒太阳,好不好?”
那一声“妈咪”让陶栀子的心颤了一下,陌生而熟悉的奇怪感觉涌上心头,但是她却很快接受了一切设定,不问理由地。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却本能地信任这个女人,仿佛她是她一生中最亲近、最温暖的人。
女人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纯正的粤语,但是每一个字,她都神奇地听懂了。
女人抱着她转身,屋内是简朴而温馨的摆设,墙上挂着几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房间里的每一处细节都透着生活的气息。
窗棂半开,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和清风一起送来窗外的花香,混合着刚洗好的衣物的清香。
“啊对了,看这个!”女人拿起一只折好的小兔子,白色的纸折得灵巧可爱,她笑得灿烂,双眼弯成了月牙,像个孩子一样把兔子在陶栀子眼前晃了晃,“这是妈咪给你折的小兔子,喜欢吗?”
陶栀子看着那小小的纸兔子,眼中仿佛闪过一丝光亮,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
她的手不自觉地伸向纸兔子,却被女人轻轻抓住,“哎呀,小手别乱动哦,乖乖的,妈咪一会儿就带你出去玩了。”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柔软而轻盈,仿佛所有的沉重都被卸去,只剩下纯粹的温暖和安全感。女人将她放入一辆婴儿车中,用一条薄薄的毯子盖好。
窗外的树影摇曳,阳光从间隙间洒在她的小脸上,微风拂过,带来树叶和泥土的清香。女人推着婴儿车,轻声哼着歌谣,声音婉转动人,仿佛是一首遥远的摇篮曲。
她在婴儿车里,用婴儿的好奇视角去观看这周围的一切,一切都是新奇,眼前的景象是最好的画家也难以描绘的精致。
“BB猪,你喜欢这个缤纷的世界吗?妈咪每天都带你出来晒太阳好不好。”
女人忽然兴奋地指着围墙边上一支快要凋谢的玫瑰。
“你看围墙上的玫瑰小姐,好像愁眉苦脸,其实呢,BB猪,你以为长大了会遇到很多不开心的事情,但是呢,我们可以换个角度看待它。你看玫瑰小姐的花瓣变黑,是不是反而像一袭隆重的晚礼服呢,好像比平时还要美!”
陶栀子用婴儿的目光注视着那个快要凋谢的玫瑰,似乎真的被女人的话吸引住了。她眨了眨眼,嘴角无意识地咧开一个小小的笑容,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仿佛是在回应那句话。
“哎呀,BB猪也觉得漂亮是不是?”女人笑得更加灿烂,用空闲的手轻轻点了点陶栀子的小鼻尖,“你看,我们的小宝贝多会欣赏美呀,等你长大了,妈咪带你去看更大的花园,还有很多很多的花,想看吗?”
陶栀子听着那充满童趣的声音,似懂非懂地咿呀两声,小手挣扎着伸出去,仿佛真的想要触碰那支“打扮隆重的玫瑰小姐”。
女人忍俊不禁,轻轻握住她的小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颊旁,“小调皮,玫瑰小姐扎手哦,等下,妈咪给你摘一支不会扎手的小雏菊,好不好?”
说着,女人又推着婴儿车向前走去,街边的树影在阳光下跳跃,时而洒在陶栀子的小脸上。她轻轻眯起眼睛,脸上的笑容像是沐浴在这片光影中的小精灵。
“BB猪,妈咪跟你说哦,太阳公公其实每天都有不同的样子。”女人的声音轻快又耐心,“有时候他很害羞,就躲在云朵后面偷偷看我们;有时候他又很热情,把光撒得满地都是。今天呢,他特别温柔,像是怕晒到你的小脸蛋。”
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婴儿车的遮阳篷,把阳光调得更柔和,“妈咪保护你,不会让你
被晒伤的哦。”
陶栀子的目光在女人脸上停留片刻,然后又转向街道两旁。她的眼睛里映出蓝天白云、树木摇曳,还有偶尔经过的小鸟在枝头歇息。一只麻雀忽然从不远处飞过,停在一棵低矮的树枝上,拍打着翅膀,嘴里衔着一小块面包屑。
女人也看到了那只麻雀,笑着说道:“你看,它是不是很像在给自己准备午餐呀?等BB猪长大了,咱们也去野餐好不好?吃三明治和小蛋糕,喝果汁,还可以用野餐布铺在草地上,妈咪教你寻找最亮的木星。你呀,到时候一定会喜欢。”
陶栀子被那只麻雀吸引,小手挣扎着往麻雀的方向伸去。女人见状,笑着用指尖捏了捏她的小手,“好啦,等你能跑会跳了,妈咪带你去追小麻雀,看它飞得多高、跑得多快,好不好?”
晚上,陶栀子睡在摇篮里,眼皮渐渐变得沉重,视线中的灯光变得模糊而柔和。
她感受到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在她的小胸口,拍着轻拍,哼着一首只有母亲才能唱出的摇篮曲。
“BB猪,睡吧,梦里也是很美的哦。”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一片新鲜绿叶,沾湿了梦境,轻轻落在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