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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纸蝶 凭什么不能多他一个。

    虽然在神乐谷中不必守夜了, 但云轻已养成习惯,因此晚上依旧只睡两个时辰,半夜准时醒来。

    室内漆黑一片, 只有白色的窗纱上透着些微亮光。外面秋风带起树叶哗啦作响,枫叶落在屋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像飘零的雨滴。

    身边,浮雪的呼吸不似往常熟睡时那样绵长。

    云轻低声唤她:“师妹?”

    “师姐, 你醒啦?”她果然没睡。

    “嗯, 怎么不睡?”

    “不知道,大概白天确实被毒蘑菇伤到脑子了, 我竟然不困!”

    云轻坐起身, 打开窗户,风送来浅淡的月光,夜的气息干燥而安静。

    她在窗前盘腿坐下,说道:“既然睡不着,不如和我一起打坐练功。”

    浮雪支支吾吾地, 翻了个身, 侧躺着用手拄着下巴看她, 岔开话题说道:“师姐, 你下辈子想要投胎做什么呢?”

    “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啊,就是突然想到的。无射前辈下辈子想当小狗,穆羽妹妹下辈子想当小鸟, 蕤宾姐姐下辈子想当个松鼠。”

    “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浮雪笑道:“我想当一只小猪,两眼一睁就是吃,两眼一闭就是睡。”

    “然后被人做成烤猪。”

    “……”浮雪噎了一下,赶紧说道, “那不当小猪,那我当个小兔子吧。小兔子多可爱啊。”

    “是吧,然后被猎户一箭射穿脑袋,拿回家做成风干兔肉,皮毛还能做个可爱的帽子。是比猪强那么一点。”

    “不不不,我不当兔子了,我当只小猫总行吧?”

    “也还不赖,只有一点——不吃老鼠会饿死。”

    “啊啊啊啊啊!”浮雪重重地躺回床上,抓起枕头盖着脸,气得两腿乱蹬,闷闷的声音从枕头下传来:“师姐,你好过分!”

    云轻笑呵呵的:“师妹,做个人吧,做什么小猫小猪。女娲娘娘当年捏的可是人,她捏过小猫小猪吗?”

    “行吧,”浮雪拿开枕头,笑嘻嘻道,“那咱们下辈子还要做同门姐妹,不,我们要当亲姐妹。说好了,下次轮到我当姐姐。”

    说起这些,云轻忽然想到一事,关于师姐和师妹。仙门的辈分从来只看入门早晚,不看年龄的。所以论理,当年她比浮雪入门晚,该她叫浮雪一声师姐的。

    据师父他老人家回忆,他当时一眼就看出云轻比浮雪靠谱,因此果断安排云轻当师姐。后来嘛,果然不出他老人家所料,浮雪有时候是真的不着调。

    浮雪又说:“师姐,你说辞鲤到底吃没吃过老鼠?”

    见师姐不答话,她自言自语道:“要我说,他肯定吃过,他总不可能一生下来就在修行吧?灵智未开的时候他不吃老鼠吃什么?

    当然了也说不准,万一它被人精精细细地养着、舍不得让它去抓老鼠呢?

    哎也不对,如果它被人宠爱着养大,它不可能这么瘦小吧?大约它生下来就是个野猫,吃不饱?它都吃不饱了,还会嫌弃老鼠吗?唉,小猫真可怜。”

    云轻干脆也不打坐了,倚在窗前,听师妹唠叨。她一手扶着窗沿,仰头看着挂在枫树冠上的一弯月亮。

    “师姐?师姐?你在想什么?”

    云轻的视线穿过夜空,恍惚又看到那双好看的眼睛。

    师清商明知道眼盲是族规,却还是任由丁黎生治好了他的眼睛,回到神乐谷后更是一直隐瞒此事。她觉得,他在神乐族算是个“离经叛道”的人。

    云轻想过,神乐谷中或许还有其他人知道齐光子的事,至少那位八音婆婆应该知道,可是因着师飞葭的命令,神乐族上下对于神仙之事全部缄口不言,她无从下手。

    那么,离经叛道的师清商能不能成为一个突破口呢?

    不管怎么说,总归是一个值得尝试的希望。

    而她又该如何接近他、试探他、说服他?

    ——

    云轻还没想好怎么接近师清商,他却主动来找她了。

    这日一早,她在枫树下练了会儿剑法。太阳才刚刚冒头,初晨的风里夹杂着一种类似于茶叶的

    清爽微苦的气味,那是枫叶的味道。

    她一套剑法打下来,只觉得筋骨舒展,胸怀畅快,刚一收剑,忽听到枫树上有动静,像是什么小动物攀爬枝叶的声音。

    云轻仰头望去,不自觉一愣。

    枫树斜出的一道手臂粗的枝干上,挂着一只小猴子。

    这小猴子用尾巴卷着树干,整个身体倒吊着。它一只手奇怪地背在身后,也不知是在挠痒痒还是怎的。见她仰头,小猴子朝她眨了下眼睛,咧嘴学着人的样子笑了一下。

    云轻觉得有趣,笑道:“你这小东西,从哪来的?”

    小猴子背在身后的手忽然伸出来,攥着一树鲜花递向她。

    云轻便有些意外,“给我的?”

    它又眨了下眼睛,鲜花脱手,抛向她。

    眼见云轻把花接在手里,小猴子灵活地翻身爬回到树上,三两下跳进枝叶之间,再也寻不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枫树下重归寂静,只剩下枝叶被风撩动的哗哗声。

    云轻低头看那束花。它由七八枝白色玉簪花,和五六朵橙红色野菊花组成,连叶带花,不小的一捧,香气浓郁,上头还挂着露珠儿,看这新鲜程度,像是刚刚采摘的。

    花朵之间夹着一枚用花笺折成的纸蝶,这会儿,纸蝶认出了云轻,翅膀颤了颤,从花间缓缓飞起来,挥动着翅膀停在她眼前。

    随后,纸蝶上传出师清商的声音:

    “我知道一个修炼的好去处。”

    ——

    云轻跟随着纸蝶,来到一处面北的缓坡上。

    这里竟然有一片花海。

    一整面山坡的玉簪花,也不知生长多少年了。宽大浓翠的叶片之上,立着一串串白色的花朵,冰姿雪魄,清雅可爱,铺天盖地,芳香扑鼻。风拂过,花枝摇曳,好似玉作的浪花在翻涌。

    开得热烈,香得坦荡,一如少年人的赤诚。

    云轻立于花海之中,放眼望去,神乐谷斑斓的秋色一览无余。她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花香在肺腑之间流溢,精神因眼前美景而愉悦。

    她抬起手,纸蝶落在指尖上。

    “喜欢这里吗?”师清商的声音。

    但不是从纸蝶上发出的。

    云轻转过身,看到师清商抱着一把琴立在花丛中,眸光清亮地注视着她。

    云轻的视线扫过他右边耳垂上多出来的一颗耳坠。不规则的黑曜石上缀着根淡金色的羽毛,既坚硬又轻盈,一种微妙的和谐感。

    察觉到她的视线,师清商微微侧了一下脸,让她看得更清楚。他问道:“好看吗?”

    云轻“嗯”了一声。男子佩戴耳坠的并不多见,不过,这耳坠确实很衬他。

    两人之间忽然沉默下来。风裹挟着花的香气穿过他们之间,一种名为尴尬的情绪在悄悄地蔓延。

    而此时此刻,那粒黑曜石上传出说话声,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师清商能听到,那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

    “兄弟你这表情真的很像是在被黑熊精非礼诶!你能不能笑一下?”

    师清商嘴角扯了一下,心想离得这么远你能看到我表情?

    是了,这耳坠实际是个小小法宝。

    别人的法宝是千里传音,这个法宝做得比较仓促,传音距离只有一百多丈。所以此时此刻,丁黎生正躲在百丈外一棵桦树上,秘密指导着师清商的举动。

    “早知道你这么不争气,不如让我夺舍帮你把事儿办了!”他说话真的很欠揍。

    师清商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当一个人开始认真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是不该表现得太轻浮吧?

    是的,他喜欢云轻。

    一开始他只是对这个女子抱有好奇和探究的心思,可是那天她一剑挑开他的眼罩,他看到她的脸,天知道那一刻他心跳有多快!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他被一种幸福又慌张的情绪淹没了,以至于他差点没躲开她的下一剑。

    他也终于理解,丁黎生为什么明知道师飞葭可以当他祖奶奶了却依旧念念不忘。

    人怎么可能抗拒本能呢。

    他步步后退,心里已经丢盔弃甲,他本能地用轻浮的笑掩饰泛滥的情绪,冷静之后又觉得,完全没必要掩饰。

    他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喜欢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有什么需要遮掩的?

    丁黎生问他,他对云轻算不算一见钟情,师清商回答不上来。他觉得,或许她在更早之前就吸引了他,只是在他看到她时,这种吸引变得更加明朗和剧烈了。

    总之,就是喜欢她,想告诉她。

    他知道,江白榆对云轻似乎有一些占有欲,可那又怎样。她这样的女子,有多少人喜欢都是正常的吧?

    凭什么不能多他一个。

    ……

    师清商深深吸了口气,熟悉的玉簪花的香气进入肺腑,他开口道:“我们——”

    云轻却在同时说话了:“我们切磋一下。”说着拔剑。

    “……好。”

    第102章 琥珀 你被她打爽了是吗?

    云轻始终觉得, 要认识一个人,最简单有效的方式便是通过剑术去认识。

    他的嘴巴也许会撒谎,他的表情也许会伪装, 但是他的剑术却无法弄虚作假。

    师清商的琴与师穆羽的排箫略有不同,他的琴能够随心意变化大小。这会儿他把琴缩小到只有半尺长, 往腰上一别,随后抽出剑来。

    然后, 他闭上了眼睛, “来吧。”

    云轻奇怪道:“何故闭眼?”

    “习惯了。”

    此时太阳东升,银色的剑刃在阳光下炫人眼目, 云轻问道:“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好梦。”

    云轻笑道:“那就让我的百年愁来领教一下你的好梦吧。”说着持剑迎上。

    她来势汹汹, 师清商神色一肃,又哪里还顾得上那些心思。偏偏丁黎生这个大嘴巴,在他耳边一直叨叨叨:

    “兄弟你行不行?啊,你看起来好像不太行啊,不对, 是这个漂亮妹妹太行了。我的天, 单论剑法我爹都不一定打得过她!你眼光可以啊!”

    师清商的剑法张扬洒脱, 又有些热烈奔放, 好似初升骄阳一般,云轻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对手,便忍不住多过了几招。

    直至察觉到师清商略有退意, 她才收手,也不知怎么,促狭的心思又起,剑尖儿往他耳下一挑。

    师清商只觉一道凉风穿过耳下,随后耳垂上一空。

    他猛地睁眼, 看到云轻收了剑,正笑眯眯地捏着耳坠朝他抖。

    胸口怦怦乱跳,一半是紧张,一半是因为……被喜欢的人调戏了啊!

    他默默地看着她,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说道:“你经常这样调戏人吗?”也不知怎的,说出这话时,心里有些酸涩。

    云轻被他问得一呆:“啊?”

    这算调戏?

    师清商沉默地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耳坠,重新别在耳垂上。

    黑曜石上又响起丁黎生聒噪的声音:“这妹妹了不得,吓我一跳。师清商你那是什么表情,你被她打爽了是吗?”

    师清商眉角跳了跳,低着头,叉开手掩着下半张脸,假装在摸脸,然后低低地骂了一句:“滚。”

    云轻见师清商好像有些不高兴,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说道:“那天的事,我还没跟你道歉。”

    她说的是误会他欺负浮雪的事。

    师清商摇头道:“那种小事不必在意,你也是因为太关心师妹。”

    “这个,给你赔不是。”云轻朝他伸手。

    弄坏了师清商蒙眼睛的丝绸,按理该赔他一条才是。可云轻手头没有这东西,神乐谷中又没有绸缎庄,一时间还真不好找。

    思来想去,云轻就从收集的宝石里挑了个好看的,当作赔礼。

    因为摆阵偶尔要用到宝石,所以她一直在留心收集,其他人知道她收集宝石,遇到好的也会顺手给她。所以这一路走来她积攒了不少漂亮宝石。

    眼前这是块琥珀,约莫寸长,纯净的淡黄色琥珀雕刻成一只蝉的形状,颇有意趣,这好像是白榆给她的。

    云轻挑来拣去,觉得这一块最有诚意。

    是的,她需要一点诚意。

    师清商从她手心里拿起这枚琥珀蝉,仔细看了看,笑道:“谢谢,我很喜欢。”

    ——

    之后云轻立在坡上,看着脚下一波一波的花浪,问师清商:“

    这是你种的?”

    “嗯。我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出谷游历,在外界遇到一个老婆婆。因我帮了她一点小忙,她便送我一袋玉簪花的种子作为答谢。那婆婆还说……”

    他说到这里便顿住,云轻好奇追问道:“说什么?”

    那位婆婆说,玉簪花很漂亮,他日倘若你遇到喜爱的人,带着那人来看你亲手种的玉簪花,对方一定能明白你的心意。

    十五岁的师清商不以为意。他既没有喜爱的人,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漂亮。

    只不过,他听说玉簪花很香,所以就种了。

    他喜欢花的香气。

    “她说,玉簪花很漂亮。”师清商答道。

    他看着自己手植的这片花海,笑了笑说,“我第二次在外游历的时间很长。这次我见识了更多的花,这些花各自有各自的香气。而人们都用同一个词形容它们。”

    漂亮。

    菊花也漂亮,梅花也漂亮,牡丹花也漂亮……

    什么是漂亮呢?

    摸不着,闻不到,听不见,他以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无法想象出“漂亮”。

    唯一能确定的是,漂亮是一种很好的东西,应该类似于儿童吃到甜丝丝的花蜜,或是秋天的时候枕在溪边晒着太阳摸着毛绒绒的兔子睡觉,总之一定是让人很快乐的事情。

    而他却体会不到。

    这个时候,别人对于他眼睛的同情,突然变得具体和可以理解了。

    他竟然感受不到花的漂亮,是挺可怜的。

    师清商听说有个地方叫百草谷,那里的人世代修习神农道,许多人的疑难杂症都在百草谷被医好了。他于是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来到百草谷,认识了百草谷的少主丁黎生。他对丁黎生说,我想要感受一下,到底什么是漂亮,拜托了。

    他忘不了自己初次用眼睛感受到这个世界时的那种震撼。他的世界有了光影,有了色彩,有了画面,有了一切的一切。

    他感受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贪婪地看着这个世界的所有细节,他看花开花落,看云卷云舒,看鸟怎么飞,看鱼怎么游。他每一天都在发现这个世界新的美,每一天都在为失而复得的眼睛感到幸福。

    在见到她时,这种幸福达到了巅峰。

    她比世界上所有的花都美。

    ……

    师清商说了自己求医的经历,之后目光落在云轻的脸上,视线如柔软的笔尖,缓慢勾画着她脸上的线条。

    太阳东升,往她脸上铺了半明半暗的光影,她微微歪了一下头,探究地看他,两粒眼珠儿又黑又亮。

    在之后的许多个日夜里,师清商总会想到这张脸,那时的他已永堕于黑暗之中。而他时常会略带遗憾地想,当时为什么没有多看几眼。

    云轻总觉得师清商言语中似乎有些未尽之意。而且方才她抢夺他耳坠时,明明白白感觉到黑曜石上被人施过修为。

    她很难不多想。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不过,有目的总归是一件好事。

    她觉得师清商也不是个拐弯抹角的性子,于是不动声色地问他:“清商,你今天找我,是否有话要说?”

    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放眼看了看。自从来到这片花海,她就感觉身后有视线在注视她,或者,注视他们。

    师清商说道:“嗯,我想告诉你,云轻,我——”

    云轻忽然打断他:“有人!”

    远处的一棵桦树,树梢动了一下,摆动的幅度与周围树木不同,绝不是风吹的原因。仔细一看就能发现,接近树梢的部分有个黑影,看那大小不像是鸟窝。

    云轻足下一震朝那桦树飞奔而去,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看到那黑影动了动,然后从树上落下来。

    这一下看得更清楚了,果然是个人。

    变故来得太快,师清商脸色一变,连忙追上去。耳坠上传来一片混乱的声音,随后是丁黎生崩溃大叫:

    “啊啊啊啊我就因为你要表白了激动那么一下,就被她发现了!她她她追上来了,这婆娘好吓人,清商你快阻止她啊!”

    师清商掩着嘴轻声说道:“来不及了,你委屈一下。”

    “委屈你个大头鬼!我要是被她抓了,第一个把你供出来!”

    “姨爹。”

    “………………”

    云轻渐渐迫近,看那人跑得慌不择路,她飞剑出手,百年愁挟着风声逼向那人肩膀,那人往前一扑躲开飞剑,直接往地上一躺,干脆就不起来了。

    云轻:“??”就不跑了吗?好没有格调的一个人。

    她又哪里知道,丁黎生方才见识了她的剑法,这会儿是有点被吓住了。老实被抓住顶多丢点人,万一负隅顽抗惹毛了她,被她一剑捅个对穿岂不是无妄之灾。

    云轻接住飞回来的百年愁,提着剑走到那人面前,低头一看,奇怪道:“丁黎生?你在这里做什么?”

    丁黎生慢吞吞地爬起来,一脸天真烂漫:“好巧,你们也在这里掏鸟蛋啊?”

    这是什么天才借口……师清商看着他那一副好像是被智障鬼夺舍的表情,抬起手掌掩着额头。

    真不想承认和这家伙认识。

    云轻疑惑道:“掏鸟蛋就掏鸟蛋,你跑什么?”

    丁黎生笑道:“我以为你是族长姐姐呢,这不是刚被她揍过一顿么。”

    云轻点点头,没再说话。

    她转头看向师清商,说道:“清商,你方才想和我说什么?”

    “没什么。”

    第103章 表白 “还一样吗?”

    丁黎生此人是个点子王。两人刚一回到住处, 他已经替师清商想到了新办法。

    而这次他面无表情,一脸的高深莫测。他说:“今晚子时三刻,会有一场几十年一遇的极盛流星雨, 持续大约一个时辰。你可以去找她,在流星雨下表白。”

    师清商狐疑道:“你怎么知道今晚有流星雨?”

    “一个朋友推算的。”

    师清商觉得丁黎生真是越来越不靠谱了, 他说:“你那位朋友一定在戏弄你。流星雨固然是有盛衰循环,但我从未听说有人能把流星雨的极盛时间推算得如此精确。”

    丁黎生勾了勾唇角, “信不信由你。”

    ——

    虽然不大信, 师清商还是来了。

    万一呢。

    而且,就算没有流星雨, 星空本身也很美啊。

    深夜, 云轻准时睁眼,坐在窗前打坐。今夜无风,室外万籁俱寂,室内有师妹熟睡时的均匀呼吸,也不知梦到什么好吃的, 她还吧唧了一下嘴。

    外面响起琴声。

    叮叮咚咚, 好似潺潺清泉在月光下流淌, 水花拍打在石头上, 形成欢快的歌唱。琴声搅动夜色,悠长的情愫在静夜里缓慢苏醒。

    云轻好奇地下床,在浮雪周围设了个防御阵法, 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掩好门。

    天上一钩残月,凉夜如水,群星漫天。她踏着星光走出院子,看到弹琴的人。

    师清商盘腿坐在枫树下, 膝盖上横着一把琴。

    树冠遮盖着星光,夜色下他面目模糊,云轻只看到他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不住拨弄。

    一曲弹罢,他抱着琴走向她。

    他的琴上如今添了个琴穗,随着他走路轻轻晃动。待他走得近时,云轻才看清楚,今日送他的琥珀蝉被他缀了一把流苏,做成琴穗挂在琴上。

    云轻禁不住想,他的手还挺巧的。

    她问他:“方才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师清商笑道:“《清商》。”

    “嗯。”

    师清商追问道:“好听吗?”

    “好听。”男人的声音。

    师清商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院墙上立着一人,正抱着胳膊看他们。

    云轻唤了一声:“白榆。”

    江白榆跳下墙,走到他们身边。

    一边走,他一边说道:“大半夜的,你们两位好兴致。”

    师清商总感觉江白榆这语气有些酸。

    他也不甘示弱,酸溜溜地回应:“看来你很关心云轻。”

    江白榆走到两人面前,视线被琴穗吸引。

    怪只怪他眼神太好了,一眼就看出那枚琥珀蝉是他送给云轻的。

    他禁不住脸色一沉。

    为什么?

    凭什么?!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在胸腔中涌动,既愠怒又酸楚,既不甘又不安。他本来是想体面地打个招呼,可是现在他无论如何体面不了。

    他一把扣住云轻的手腕:“我有话要问你。”

    说完也不等云轻答应,拉住她就走。

    云轻能感觉到白榆突然变得不高兴,她不想刺激他,被他拉走时匆忙和清商说了句“不好意思我失陪一下”。

    江白榆见她这个时候还在顾及师清商,气得笑了一下,脚下步子更快了。

    他腿长,走得又急,云轻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两人如此在夜色中穿行,世界在余光中飞快掠过,云轻眼里是他的背影,衣襟飘动,发带翻飞,乌黑的头发像泛着光的瀑布。

    世界上好像只剩他们两人。

    不知不觉,心跳开始变得快了。

    走到一片鸳鸯藤旁,他总算停下来,松开她的手腕,转身看着她。

    璀璨的眼里盛满了星光,此刻亮得过分。

    甚至,云轻都觉得鼻端的莲花香气更明显了些,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跑动的原因。

    “白榆,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江白榆走近一步,直勾勾地盯着她,胸膛明显地起伏,“我倒想问问你怎么了。你平时不是挺俭省的吗,怎么对他那样大方?”

    云轻觉得白榆也真是的,说的好像她是个小气的人。她迎着白榆亮得有些不正常的视线,耐心解释道:“都是朋友,我送点东西当赔礼。”

    “都是朋友,那我呢?”

    “你——”

    “我也是朋友吗?”

    云轻硬着头皮答道:“自然。”

    他又走近了些,这次微微倾身,像是野兽在嗅探猎物一般。云轻禁不住后退,被他一把按住双肩。

    肩膀被他扣住,她自然是有能力挣脱的,但她并没有动。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璀璨的眼睛里此刻涌动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

    心房在颤。

    江白榆低下头,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逼问道:“我和他们是一样的朋友吗?和师清商一样?和岁晏、辞鲤都一样?”

    云轻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她的反应令他不太满意,拇指忍不住用力,隔着衣服按压她的肩窝。

    指尖的烫意好似透过衣服传递到肌理上,云轻只觉脸上起了一阵燥热,她摇了下头,“白榆,你别唔——”

    白榆吻了她。

    时间好像停止了,云轻的大脑一片空白,心里像是有野草在疯长,顷刻间铺天盖地,飞蓬遮蔽天空。

    柔软的嘴唇一触即分,江白榆退回一点,依旧盯着她的眼睛,浓密的睫毛轻轻掀动了一下,他一开口,热气扑到她脸上,声音和之前不同了,变得有些低哑。

    “还一样吗?”

    “……”

    云轻像被点穴一样呆立不动,眼睛一眨不眨。

    “还一样?”江白榆便有些不满意,低头又吻了上来。

    这次吻得重了些,他闭了眼睛,嘴唇压着她的嘴唇,轻轻摩擦,察觉到她要后退,他的手掌从她肩头向上滑,扣住她的后脑。

    灼热的带着薄茧的指腹压着她颈后的细腻肌肤,激得她本能地颤了一下身体。

    他另一手就势向下滑,一把揽住她的腰肢。

    鼻端是越来越浓郁的莲花香气,云轻总算找回一点神智。

    而“和白榆接吻”这个认知使她脸颊透起热气,心脏快得要跳出来,血流一下下冲击着耳膜,形成一阵很轻的有节奏的噪音。

    或许她应该推开他,可是她不想,她抬起手臂,环住他的后背,闭眼仰头回应他的吻。手下是他的头发,清凉顺滑,她下意识地抓了一下,像是握起一把顶好的丝绸。

    江白榆一直以来的小心翼翼、惴惴不安、患得患失,在得到她回应的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好像阴雨连绵的天空总算放晴,阳光温暖明亮,普照大地。

    心跳隆隆作响,胸腔被幸福和炽热的感受填满。他喜欢的人刚好也喜欢他,他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无疑。

    气息渐渐变得火热,随后又有些凌乱,当这个吻开始染上一点潮意时,云轻觉得呼吸困难,轻轻推开了他。

    江白榆松开她的后颈和腰肢,随后睁开眼睛。

    他眼里漫起细腻的潮湿,像春雨打湿花瓣,就这样湿漉漉地低头注视她。

    她的脸上是热腾腾的红,嘴唇更加的嫣红,大概是因为不好意思,她不和他对视,眼睫乱飞,像受惊的蝴蝶一般。

    她好可爱,她好可爱,她好可爱。

    江白榆自己的脸也红成了虾子,好在云轻眼神躲闪,没有发现。

    他抓起她的手,说道:“云轻,我喜欢你。”

    云轻轻轻地“嗯”了一声。

    江白榆:“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这简直明知故问。

    可他就是想从她嘴里听到那个答案。

    云轻心跳还是很快,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她点了点头,答道:“我也喜欢你,白榆。”

    江白榆笑了,低低的笑声,带着愉悦的尾音,他捧着她的脸,拇指摩挲着她脸上光滑的皮肤,随后想到什么,又有些咬牙:“你藏得可真深,亏我试探了那么久。”

    “不是,”云轻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等以后救出师父,再告诉你。”

    “我不要等以后,我就要现在。我要此时此刻,你的每一个此时此刻。”

    云轻抬眼看他,她忽然明白了,“白榆,所以你刚才是……吃醋了?”

    “是啊,”江白榆承认得坦荡,他又笑,“都说了,我是醋神。”

    云轻便有些好笑,耐着性子跟他解释了一下,她也想和师清商接触一下,如果师清商真的有事情需要她帮忙,大家正可以做个交换,何乐而不为呢?

    江白榆一听就乐了,“他是什么目的,还不明显?”

    云轻一愣:“嗯?”

    江白榆咬了咬牙,恨铁不成钢似的,拇指的指腹往她唇畔按了一下,“他在勾引你。”

    云轻不信,她和师清商才见过几面,根本都算不上熟,又谈何勾引。

    她问道:“你怎么知道?”

    江白榆心想,我天天都在勾引你,我能不知道?

    他一阵沉默,云轻也不好意思看他。她就算脸皮厚,毕竟是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刚和喜欢的人表白,心里还像跑马一样慌乱。

    她转过身,假装看星星。

    天边有数道流星破开夜空,拖着长长的尾巴坠落下来,隐没在地平线下。

    紧接着又是数道。

    云轻一脸惊喜,“今夜有流星雨?”

    接二连三的流星印证了她的猜测。

    江白榆也看向天空,笑着“嗯”了一声,接着又低头看她。他喜爱的女孩子,在流星下显得更美了。

    云轻说道:“好漂亮!这好难得,也不知何时消失,得把师妹叫起来看看,她从小就喜欢在流星下许愿,这次可以许个够本了。”说着拔腿就往回跑。

    江白榆抓住她的手,跟上她。

    这次是她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跟,他满眼里都是她的背影,世界从余光中掠过,心跳砰砰作响,少年人的情绪在黑夜里疯涨,几乎快要拱破心口。

    第104章 流星雨 人人都在期待永远

    院门还开着, 门口已经不见了师清商。云轻一口气跑进房间,推一把浮雪:“师妹醒醒,有流星雨!”

    浮雪猛地从床上坐起, “啊?在哪里在哪里?”

    “当然是在天上。走,我们去屋顶。”

    “好!等等, 叫上岁晏,否则明天他要是知道我不叫他看流星雨, 肯定该抱怨啦!”

    浮雪跑去敲了程岁晏的门, 云轻去到花厅里,猛地向上一跳, 伸手往房梁后一掏, 把熟睡中的辞鲤掏在手上,抓着往外走。

    辞鲤不耐烦道:“有完没完,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明天我给你们一人买一只猫,让你们摸个够行不行?一群——”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云轻正笑眯眯地托着它的腋窝, 把它高高地举起, 对着天空。

    它张着嘴, 眼睛瞪得溜圆, 宝石一样的眼球上光点流动。

    四人一猫最后坐在屋顶上。

    流星变得更多了,一颗颗接连在黑色的天幕上擦出白色的亮光,好似从九天之上往下倒放的烟花, 始于灿烂,而归于寂静。

    这一幕太美了,浮雪呆呆地看着,竟忘了许愿。过了一会儿,她眼睛泛酸, 看着那热烈绽放的天空,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惆怅的情绪。

    “唉。”她叹了口气。

    “怎么了?”云轻问道。

    “师姐,我只是突然有点难过,穆羽妹妹她们都看不到这么漂亮的流星。”

    说到这个,程岁晏也跟着叹了口气,随后说道:“神乐族为什么一定要弄瞎眼睛?”

    辞鲤猜测道:“会不会与神明有关?比如说神明不可直视,只有盲人才有资格为神明演奏乐曲?”

    “所以那个无声道,就必须弄瞎眼睛才能修?”

    “那倒不是。”云轻说道,她忽然想到白天和师清商比剑时,他一直闭着眼睛。

    “不过,就我们所见,神乐族人的听觉和嗅觉都比寻常人更敏锐,想必眼盲之后确实有助于修行无声道。清商自己也说过,神乐族是为了修道而主动摒弃世间色相的,他应该没说错。”

    “可代价是一辈子都看不到东西,他们不会觉得遗憾吗?”

    江白榆说道:“既然他们听觉和嗅觉都更敏锐,或许,他们能感受到寻常人感受不到的精彩。”

    程岁晏仔细品味这话,之后恍然失笑:“白榆说得对,是我们太狂妄了,总把人家当残疾之人看待,拘泥于表面的完整,只见其失而未见其得。”

    辞鲤往屋顶上一趴,老气横秋地说:“这还像句人话。”

    程岁晏被他刺习惯了,不以为意,伸手撸了一把猫头,被它骂骂咧咧地翻身躲开。

    江白榆侧脸看云轻。她正托腮看星星,脸上难得地现出几分少女的天真。星光是如此温柔又如此绚烂,照得人的心里像是涨潮一般。

    想到方才他们还在星光下拥吻,江白榆嘴角禁不住扬起来,手掌慢慢移动,摸索到她的手,随后轻轻一勾,勾住她的手指。

    她的手指比他柔软许多,指腹与他一样,因为长期使剑,留有一层薄茧。

    云轻若无其事地和浮雪说着话,神色没什么变化。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刻心跳有多乱。

    浮雪终于开始许愿。

    “流星流星,我的第一个愿望是师父平安,我们能尽快救出师父!”浮雪双手合十闭着眼,说得很大声。

    程岁晏笑道:“许愿哪有说出来的?”

    “你不懂,说出来,星星才会听到。”

    她说得十分理直气壮,程岁晏呆了一下,一脸自我怀疑,“啊,是这样吗?”

    “流星流星,我的第二个愿望是师姐平安,早日登仙!”又是超大声的一个愿望。

    “流星流星,我的第三个愿望是辞鲤能够早日找到他的好朋友别狸!”

    唉,这个愿望本来是想许给自己,但是她自己只喜欢吃吃喝喝,如果许愿每天吃好喝好就有点太浪费愿望了,不如许一些更重要的事。

    辞鲤本来在无聊地舔爪子,听到这个愿望,怔愣了一瞬,它看了她一眼,随后转过头去,小声说道:“要你多事。”

    程岁晏问浮雪:“还有吗?”

    浮雪摇头道:“没有啦,做人不能太贪心,三个愿望已经很多了。”

    程岁晏便有些不满:“你都给小猫许愿了,怎么不给我许?”

    浮雪奇怪道:“你自己不会许?”

    “要这么说,小猫也会自己许。”

    浮雪指了指辞鲤,“你看它那样,它像是会许愿的人吗?”

    “也对。”程岁晏点点头,随后大声对流星许下了自己的愿望:“流星流星,我的第一个愿望是希望家人能够平安健康!”

    浮雪笑嘻嘻地朝着程岁晏比了两根手指,“第二个呢?”

    “流星流星,我的第二个愿望是希望下次流星雨降临的时候,我们还能一起看!”

    云轻听他许这样的愿,禁不住笑了笑,笑过之后忽然想,上一次流星雨的时候,会不会也有人许过这样的愿望?

    这次他们还在看吗?

    江白榆见云轻愣神,手指轻轻摩擦她的指肚,轻声问道:“云轻,在想什么?”

    “我在想……白榆,你怎么不许愿?”云轻侧脸看他。

    江白榆也在看她。沉沉的夜色下,星光在他的眼珠儿上汇聚出两个小亮点,像两颗剔透的琉璃珠儿。

    听到她的话,他眼里浮起笑意:“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浮雪朝程岁晏比了个三,催促他:“怎么不说了,第三个呢?”

    程岁晏摇了摇头,“没有了。”

    “那也不能浪费,你应该说,流星流星,希望我们五个永远做好朋友!”

    程岁晏笑着照做。

    辞鲤蹲坐在屋顶上,仰头看着天上一颗颗短暂又绚丽的流星,不以为然地想着,人生哪有什么永远呢。

    可是它却难得地,并没有反驳他们。

    大概,就算明知道没有永远,但人人都在期待永远吧。

    ——

    师清商回去后,把熟睡中的丁黎生抓到屋顶上,递给他一个葫芦。

    “陪我喝酒。”

    丁黎生睁着惺忪的睡眼,莫名其妙地抓着个酒葫芦,自言自语道:“发生了什么?”

    师清商没有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让我捋捋,白天说让你在流星下向喜欢的人表白,”说着,指了指天边划过的流星雨,“不是,清商你什么意思?你爱上我了?”

    “闭嘴。”师清商灌了一大口酒,接着把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了。

    丁黎生听得直摇头:“你没戏了,她但凡对你有点意思也不会就那么跑了吧。”

    师清商“啧”了一声,“我让你陪我喝酒,没让你往我心口插刀子。”

    “好吧,喝酒喝酒。什么情情爱爱的,哥跟你说,都是浮云。”丁黎生喝了一大口酒,这酒有些烈,辣得他吸了好几口气。

    师清商捏着酒葫芦,说道:“再给你一次机会,给我想个新的办法。”

    丁黎生见鬼一样看着他:“不是吧你?她都不喜欢你,你干嘛还要表白?”

    “她喜不喜欢我是她的事,但喜不喜欢她是我的事,所以我总要让她知道。”

    “好吧,我现在刚睡醒,脑子混沌着呢,你让我想想。”

    “嗯。”

    两人接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看星星,如此沉默了一会儿,丁黎生仰头看着天边飞快绽放流逝的轨迹,他的表情忽然变了。

    变得安静而沧桑,他定定地看着天空,眼睛上不住地划过光点。过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道:“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师清商听到了,觉得有些奇怪,于是问道:“什么意思,你以前和别人看过流星雨吗?”

    “嗯,和两个朋友,”丁黎生像是在回忆什么,表情有些恍惚,“两个,很好的朋友。那次流星雨后,我们相约下次还要一起看流星雨。现在想来,真是好无聊的约定。”

    “后来呢?为什么失约?”

    “后来他们两个在一起了。”

    “……”师清商感觉,丁黎生好像比他还惨了点?他安慰地拍了拍丁黎生的肩膀,又问,“那他们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早投胎去了。”

    “啊?”

    丁黎生微微一笑:“我把他们两个都杀了。”

    “…………”师清商心惊肉跳,侧头看他。

    星光下,丁黎生嘴上沾着酒液,唇红齿白,一笑显得很邪性。见师清商一副见鬼的表情,他又忽然一勾唇角,“开玩笑的话你也信?”

    师清商松了口气,没好气道:“以后别乱开玩笑!”

    第105章 规矩 这个世上,再无神明了。

    看完流星, 云轻和浮雪一同回到房间,本来在屋顶的时候浮雪还挺精神的,一走进房间, 她就开始打哈欠。

    实在是屋里比屋外暖和许多。

    她往床上一倒,眼皮沉沉的很快闭上眼睛, 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师姐,你也再睡会儿。”

    云轻坐在她身边, 轻声唤她:“师妹。”

    “唔。”

    “我和白榆在一起了。”

    “哦。”浮雪翻了个身, 忽然又猛地坐起来,“你说什么?!”

    云轻又重复了一遍, “我和白榆在一起了。”

    “是我理解的那种在一起吗?”

    “嗯。”

    “什么时候?”

    “就今天晚上, 我喊你看流星之前。本来打算救出师父再理会这些事的,没想到……嗯,就在一起了。”

    浮雪听罢,咬着牙,握拳猛地一捶床铺, “你不说我也知道, 肯定是这个小妾勾引你。”

    云轻瞬间迷茫, “什么小妾?”

    “白榆啊, 他是你的小妾。”

    这,师妹的小脑瓜整天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云轻一阵好笑,追问道:“他是我的小妾, 那谁我的大老婆?”

    “本来是我嘛,但是现在你要把白榆扶正了!唉,要不是因为白榆救过我的命,我这个时候高低得骂他一句小贱人的。”

    云轻被她逗得笑出声。

    黑夜中,浮雪轻轻叹了口气, 又说,“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你和白榆。可是师姐——”她说着,伸手来拉云轻的手,语气变得有些低落,“我知道我没资格阻止你,但是我有点难过。”

    云轻一怔,“为什么?”

    “呜,总感觉你要被抢走了。”

    云轻松了口气,还以为师妹反对她和白榆的事。她反握住浮雪的手,说道:“怎么可能,我就在这里,谁能抢我?”

    “那你和白榆成了道侣,以后会不会为了和他厮混,不和我玩了?”

    “什么话,我是那种见色忘义的人吗?”

    “那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你会不会嫌我烦?”

    “不会,我们不是一直这样的吗,你可曾见我烦过你?”

    “那要是白榆嫌我烦怎么办?”

    云轻笑道:“他要是嫌烦,他就自己躲开,找个地方清净一下,多简单的事。”

    浮雪听到这话也笑了,然后又追问道:“那你会和白榆睡一张床吗?”

    云轻知道师妹想听她说不会,但仔细想想,她也不是那种回避人欲的,再说了白榆还……还挺香的,她感觉自己不一定能把持住啊。

    想了想,她只好说道,“这个问题,以后再说。”

    “那就是会了,那我怎么办?”

    “呃,要不你睡中间?”

    “……”浮雪一阵无语,甩开她的手,往床上一躺,蹬了两下腿说道,“师姐,你烦死啦!”

    云轻要笑不笑的,“那你说怎么办嘛。”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唉,白榆真讨厌!”

    云轻侧躺在她身边,支着脸说道:“我看白榆挺有厨艺天分的,以后让他给咱们做饭吃如何?”

    “行吧,也算是一件好处了。我知道,师姐你魅力太大啦,没有白榆也还有黑榆黄榆。我就是……哎呀,我就是舍不得你。”

    “我知道,咱们从小到大都没分开过。”云轻说到这里,心里也是一片柔软。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刚上山时,她曾经和师妹“争宠”过的。

    其实也算不上是争,当时她心里觉得师父更偏爱浮雪,她想好好表现,以期分得一点关爱。

    就像一只小狼无意间闯入别的狼群的领地,姿态定然是柔顺卑微的。她讨好师父,讨好师妹,讨好住在旧庙里的鸟雀,甚至连墙根下的野草都恨不得讨好一下。

    而她对浮雪所表现出的“关爱”,到底是别有所图的表演还是真心实意的付出,师父身为一个成年人,定然是能看破的。

    只是他什么都没说。

    浮雪年纪小又大大咧咧,如此安然享受了一阵云轻的讨好,吃了云轻不少饴糖。忽然有一天,云轻再次把自己省下的饴糖给她时,她摇摇头,拒绝了。

    云轻有些意外:“怎么了,师妹?”

    “师姐,”浮雪这个时候说话还是奶声奶气的,“师父问我,’师姐对你好不好’。”

    听到这话,云轻一阵不安,小心地问道:“那你怎么说的?”

    浮雪答道:“我说’好’。”

    云轻松了口气,就好像她卖力的表演终于被人看到和欣赏了。她有些期待地追问:“然后呢,师父还说了什么?”

    “然后师父就说,”浮雪摇头晃脑地,学着乐尘子的样子说道,“‘好应该是相互的,师姐对你好了,你应该也对师姐好才对’。”

    说着,她掏出半块饴糖塞到云轻手里,“呐,我也要对师姐好。”

    云轻愣愣地看着手心里那半块饴糖,上面还有师妹的小牙印。

    她长这么大,收到过两件令她快乐得想哭的礼物,第一件是来自阿娘的一颗鸡蛋,那是她的断头饭;第二件,是来自一个四岁小女孩的半块饴糖。

    她低头看着饴糖,眼里泛起泪花。不一会儿,一颗泪珠滚落下来,砸在饴糖旁边。

    浮雪一看师姐掉眼泪,自己也禁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哭声很有些心虚,一边哭一边大叫:“师姐,对不起!”

    云轻吓了一跳,慌忙帮她擦眼泪,“师妹,你怎么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本来是想把一整块都留给你的,我没忍住啃了半块!”

    “……”

    ……

    想到过去的事,云轻觉得又好笑又感动,禁不住抬手摸了摸浮雪的头,温声说道:“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的。我发誓。”

    浮雪这会儿已经接受现实了,自欺欺人地想着,道侣是不值钱的,能和师妹比吗?师姐这辈子可以有很多个道侣,不顺心就换呗,但就只可能有一个师妹好吧!

    于是浮雪点点头说:“那好吧。那你跟我说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在一起的?”

    这个过程有点暧昧,要是白天,云轻可能还会羞于启齿,好在现在大晚上的,室内黑不隆冬,师妹又看不到她脸红,云轻也就说了。

    浮雪听得挺带劲,听完之后又有些不满意:“就这样在一起了?你也不考验他一下。”

    “考验什么,他的为人,我又不是不清楚。”

    “那清商到底有没有勾引你?我今天还跟穆羽妹妹说了他眼睛的事,穆羽妹妹吓了一跳。”

    云轻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明天问清楚就行了。”

    ——

    但是云轻到底没能问清这个问题。

    一早,云轻在枫树下练了套剑法,过不多久,听到空中有钟声回荡,心里好奇这又是神乐谷的哪位前辈在修炼?

    听声音,那口钟应当不小,作为专属乐器,该如何挪动?会不会像清商一样,把钟变小挂在腰上?

    仔细一想,还挺有趣的。

    程岁晏吃早餐时,她把这事同其他人说了。

    程岁晏吃的早餐是神乐族为尚未辟谷的族人准备的干粮,其味道如何呢?按照浮雪的说法是,“比猪食略强”,搞得云轻都有些怀疑,师妹是不是背着她偷偷尝过猪食。

    对于为什么要把干粮做得这么难吃

    ,云轻是有理解的。

    她觉得正是因为难吃,才会激励神乐谷的孩子们,早一天辟谷,就能早一天摆脱这玩意儿,可不就得努力修炼吗。

    ……

    所以这早餐只有程岁晏吃,其他人在一旁喝茶水,陪伴吃高级猪食的他。

    这早餐,江白榆觉得看一眼都算被它冒犯,因此他虽然面对程岁晏坐着,但始终侧着头,手拄着脸,视线时不时地觑向云轻。

    嘴角是真的很难压啊。

    关于钟声,云轻听完浮雪一通滔滔不绝,不置可否,问道:“白榆,你觉得呢?”

    “嗯?你说得对。”

    把云轻说得一头雾水,心想我说什么了,就对?

    程岁晏伸长脖子,把那口又糙又硬的干粮咽下去,然后笑道:“云轻,你让他倒立唱歌试试?他肯定也觉得你对。”

    几人正说笑着,师穆羽红着眼睛噔噔噔地跑进来,顾不上问好,一进门就说:

    “云轻姐姐,你能不能劝劝我阿娘?阿娘她要废掉清商哥哥的修为,把清商哥哥驱逐出神乐谷!”

    云轻吓了一跳:“为什么?”

    师穆羽一边哭一边说了。

    原来昨天她得知清商哥哥的眼睛已经被治好、如今能正常视物,感到很震惊,又有点憋不住,今天早上遇到师蕤宾,就偷偷和师蕤宾说了,结果恰好被师飞葭听到。

    师清商违背了族规,师飞葭把他带到均钟堂,正召集族人商议如何处置他。

    师穆羽听八音婆婆等人说,师清商可能被废掉修为驱逐出神乐谷,她吓得要死,找阿娘求情,被阿娘训斥一顿。

    师穆羽不知如何是好,想到阿娘还念着云轻姐姐的几分恩情,于是病急乱投医地跑来希望云轻从中调停。

    ……

    师穆羽引着云轻几人来到均钟堂。

    均钟堂是神乐族日常议事的地方,堂外有一片宽阔的空地,空地旁立着一口上千斤的大钟。

    此时,空地上已经围了不少人。

    丁黎生站在人堆里,一脸焦急,远远地看到云轻几人,朝他们招了招手。

    几人走过去站定,看向空地的中央。

    那里跪着师清商。

    虽然跪着,他脊背却挺得笔直,肩膀就显得很阔挺。似乎是有所感,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恰好和云轻的目光对上。

    他的眼睛依旧很亮,却不再染有笑意,而是像无风的湖面一样平静。

    随后他视线往下掠过,看到云轻和江白榆牵在一起的手。

    他便垂下眸子,转过头去。

    在他面前,站着师飞葭。

    这会儿师飞葭手里拿着一把藤条,眉头稍稍拧着,她的眉毛比寻常女子要浓厚一些。

    “清商,”师飞葭开口说道,“我与你母亲自幼交好,她临终前曾拜托我千万照看好你。这么多年,你扪心自问,我待你如何?”

    “族长待我视如己出,清商自然铭记在心。在我心中,族长亦如我亲母一般。”

    “你隐瞒族人私自复明,犯了族规,按理应当废掉修为、驱逐出谷。念在你是初犯,又自幼失恃,权且记下这一过,只笞责四十,重新熏瞎眼睛,你可有异议?”

    师穆羽听到这里,便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小声说道:“太好了,清商哥哥不用被驱逐了。”

    然而,跪在地上的师清商却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族长你怎样打我都可以,但我不会重新熏瞎眼睛,我不接受。”

    周围的神乐族人一片哗然。

    众人窃窃私语,有人劝道:“清商你这是何必呢?这罪责已经算很轻啦。”

    “就是啊,族长是看在你死去的阿娘的份上才宽恕你的。”

    “别不知好歹啊清商。”

    师清商直直地跪着,沉默不语。

    八音婆婆坐在椅子上——她是在场唯一坐椅子的——用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面,说道:“清商,你的意思是,你想要保住眼睛?”

    师清商“嗯”了一声,坦坦荡荡地答道:“我舍不得这个世界,我用眼睛所感受的世界。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舍弃它。”

    众人都沉默了。

    师飞葭沉声说道:“天真,可笑!你以为你眼睛所见的就是这个世界的真实吗?殊不知,你看得越具体,也就越片面。你已经被自己的眼睛所蒙蔽了!”

    八音婆婆见师清商沉默不语,便缓缓叹了口气,说道:“既如此,那就只能请你离开神乐谷了。

    我们神乐族也并非不讲道理的人,不会对你赶尽杀绝,只有一样,你在神乐族修炼的东西,都要留下来,并且从此以后不可踏入神乐谷半步。你可省得?”

    师穆羽急得直扯浮雪的袖子,小声说道:“清商哥哥,不要啊!”

    师清商又是一摇头:“废我修为我无话可说,但我不会离开神乐谷。这里有我的亲人和朋友,有我的家。”

    “你——!”师飞葭沉下一张脸,冷冷说道:“清商,你莫坏了规矩。”

    师清商跪得如同雕塑的身影便松动了些,他仰头,说道:“族长,我有一问。”

    “你说。”

    “这规矩,是谁定的规矩?”

    “自然是神乐族的先祖。”

    “神乐族的先祖,那就是曾经的神乐族人。”

    “嗯。”

    “曾经的神乐族人可以订立规矩,那么现在的神乐族人,是否也可以去打破规矩?”

    “清商,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要不要眼睛,不如让族人自己来做决定?

    我带回了神农道的朋友,他可以让我族复明,不如让大家都用眼睛来感受一下这个世界,再由他们自己决定,要不要继续瞎下去?

    我们每个人生下来就被剥夺了选择的机会,我不认为这是正义的,族长,我认为,这很可怜。”

    师飞葭此刻已经是面如寒霜,“师清商!我念在你自小没了母亲,对你多有优容,这才惯出你无法无天的性子!看来是我错了,我这就替你天上的母亲教导你!”

    她说着举起藤条,噼里啪啦地往师清商身上抽去。

    师穆羽脸色大变,哭着说道:“阿娘,不要啊!”

    一个魁梧的神乐族女人走上前——她就是那晚行刑的人,后来云轻听师穆羽说,她叫师锦瑟。师锦瑟说道:“清商,你快道个歉吧!”

    师清商不发一言,被藤条打得皮开肉绽,他甚至不曾哼一声,始终直挺挺地跪着。

    过了一会儿,八音婆婆从椅子上站起来,拦下师飞葭,叹了口气说道:“行了,你先歇会儿。”

    然后她走到师清商面前,耐心说道:“清商,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复明之后,修炼速度是否慢了下来?”

    “……是。”

    八音婆婆说道:“失明之后,利于修习无声道,千百年来,无有例外。每一个神乐族人毕生都在追求至高无上的乐声。

    我们神乐族为了修习无声道,已经世代摒弃视力多年,岂是你一句话就能复明的?这是我们神乐族的根基之所在啊。”

    师清商微微偏头面向八音婆婆,轻声说道:“我知道。可是如果我说,神乐族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呢?”

    八音婆婆一愣,“什么意思?”

    “我们神乐族是为神明演奏乐曲的,但是世间最后一个神明曦,也已经消亡了。这个世上,再无神明了,”他说着,面向师飞葭,“我说得对吗,族长?”

    一番话使得神乐族众人脸色皆变,就连云轻几人也是大惊失色。

    圣曦娘娘是人间最隆盛的信仰,如果这消息传到人间,定然会引起天下震动,使得人们信仰崩塌。

    而圣曦娘娘曾多次斩除妖魔,她的存在本身对许多妖魔有弹压的作用,若是这些妖魔得知圣曦娘娘已经消亡,会不会重新掀起风波?

    许多人面向师飞葭,有人小声议论,有人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什么这样说?族长,曦真的消亡了吗?”

    这次换师飞葭沉默不语了。

    师清商开口,众人都安静下来。他说:“神明都不复存在了,那么神乐族又为何而执着?

    你说我沉迷色相,我认,但是族长,你所沉迷的东西,也已经成为历史了。若论执念,我不及你深。”

    师飞葭转身,面向那座祥云缭绕的山峰,神色怔愣,不发一言。从云轻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眼角有

    些湿润。

    八音婆婆问道:“清商,你怎么知道曦已经消亡了?此事重大,你从何得知?”

    “我说了你们也未必信。不如大家亲自去乐坛看一看。”

    第106章 存在的意义 我们所有存在的意义,就是……

    神乐族人将那座山唤作神山。

    乐坛身处半山腰, 这里宽阔平整,周围种着桃树,地上铺着青石, 石缝生着杂草,因太久无人打理, 这草长得很是猖狂,比膝盖还要高。

    在乐坛西北方向, 有个丈来宽的桃子形的小池塘, 池塘底部布满鹅卵石。山上一道飞流垂下,如银线一丝, 汇入池塘, 水从桃尖儿的出口流出山外。

    在乐坛的正东方,伏羲八卦的离位之上,插着一柄古朴的宝剑。

    云轻一看那剑插的位置,再观察四周情况,心里登时掀起惊涛骇浪!

    这里很像是被人布置了一个阵法, 而那插剑的位置就是阵眼。

    此阵法, 是羲皇无字书中有记载, 唤作“搬山阵”, 效如其名,有搬山移海之能。

    此阵需要的修为过于庞大,云轻学是学了, 倒不曾自己实践,不过她曾经把这个阵改动了一下,帮师妹搬过柴火。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有除她之外的人使用羲皇无字书中的阵法,而且一出手就是这样的大阵!

    她只觉心脏怦怦直跳,这布阵的人应该也能看懂羲皇无字书, 会不会和她的身世有关联?

    这个困扰她十几年的问题,她以为一生都不会得到解答的问题,就快要找到答案了吗?

    她有些口干舌燥,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把剑,剑上两个小字,字体很像是羲皇无字书上那种字体。离得太远,看不大清楚,她于是好奇地走近了些。

    师清商却比她先动作。

    他走到那柄剑前,说道:“这神乐谷中住着一只金雕。我十三岁那年,练琴时招来了它。金雕把我带到乐坛,我发现这里有一把剑。剑名,慈悲。”

    慈悲。

    天下谁人不知,慈悲剑,是圣曦娘娘的佩剑。

    说起来,慈悲道的盛行,也和圣曦娘娘的佩剑名脱不开关系,正是这样的剑名,给了很多人牵强附会和浑水摸鱼的机会。

    而圣曦娘娘的佩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云轻拧眉看着那把剑,既然是圣曦娘娘的佩剑,说明阵法也应当是圣曦娘娘布置的,圣曦娘娘能看懂羲皇无字书。

    这本书,人和仙都看不懂,但是神明可以看懂。

    可是她呢?她不是神明啊……

    那一瞬间,有千百个念头在她的头脑中涌现,她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是某个神明的转世。

    这个猜测刚一出现就被她否定了。神明无法转世,这是一件众所周知的事。

    因为神明的魂魄过于强大,尤其是天魂。世间除了神族自身,没有任何躯体能够承载如此强大的魂魄,所以神明是入不了轮回的。

    人族的魂魄经过大幅削弱,才得以轮回转世。

    不是神明,可她又能看懂神明的书,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云轻呆呆地看着那把剑,只觉脑子里有一团乱麻在搅动。

    似乎是怕大家不信,师清商又补了一句:“我小时候被曦抱过,那时就摸过她的佩剑,不会错的。”

    八音婆婆变了脸色,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摸索到那把剑,仔仔细细地摸着上面的两个字,随后她眼圈一红,“是慈悲剑,是曦的佩剑!”

    师飞葭低着头,神色有些忧伤,却并不显得意外。

    而其他神乐族人都轰动了。

    “曦她一向剑不离身的,为什么佩剑会遗落在乐坛这么多年?族长,这到底怎么回事?曦到底还活着吗?你要给我们个交代啊!”

    师飞葭深深吸了口气,“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

    她微微蹙眉,陷入回忆,“十九年前,曦对我说,她要与齐光子一战,此去前途未卜。”

    云轻心脏猛地一提,齐光子!

    师飞葭接着说道:“在去找齐光子之前,她来过一次神乐谷,布下搬山阵,传授我法诀,就此离去。

    她与齐光子交战如何,我一介凡人,自然无缘窥探。我只知道,不久之后,慈悲剑从天而降,催动了搬山阵。一夜之间,整个神乐谷从灵苍山瞬移千里,来到留云山中。

    与慈悲剑一起来的,是一枚传音纸鹤。曦说慈悲剑残存神力,若遇危险可再次催动搬山阵,直至神力耗尽为止。

    从那之后,我再也不曾与曦取得联系。她是生是死,我确实并不知晓。”

    八音婆婆浑浊的眼睛滚下泪来,“怎么会这样……”

    师飞葭走到师清商面前,叹了口气说道:“孩子,我说这些,并不是想和你争辩神明的存亡。

    我要说的是,我们神乐族,并非为了神明而存在,我们所修无声道,更不是为了神明而修。我们为的是,我们人族自己所追寻的道。

    天地不仁,大道杳茫,自人族诞生之日起,便有无数人前赴后继探求道的奥义。这种探求或许永远不会有结果,或许最终只是一场空,但是我人族不会停下探求的脚步。

    人族是渺小的,在天道面前如同蝼蚁,随时可能灰飞烟灭,但人族也是不屈的,只要人族存在一天,就有人继续这种探求。

    我族先人当年发现摒除色相大利修行,便集体自戕双目,那之后演奏的乐曲动天感地,引来神明垂青,这才被世人冠以’神乐’一名。

    渐渐的,许多人都忘了,在这盛名之下,我们也只是一群薪火相传、孜孜不倦探求大道的人,与长生道、慈悲道等道人没有本质区别。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天下所有修士毕其一生在做的事,也是我人族在风雨飘摇中所求的一线生机。

    你不必追求我们存在的意义。我们所有存在的意义,就是存在本身。”

    乐坛中一片静默,唯有水声潺潺,不知疲倦。

    过了一会儿,师锦瑟说道:“可是胖胖,事关神明,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们说呢?”

    “正是因为此事重大。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告诉你们,此事早晚流传出去。世上许多妖魔因为忌惮曦的存在,不敢妄动,若是得知曦出了事,我怕人间纷乱再起。”

    八音婆婆说道:“十九年前,你说曦布下搬山阵的原因是为了使神乐谷免于被外界打扰,那么此事是否另有隐情?曦她移动神乐谷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是因为——”

    “自然是因为,她把宝贝藏在了这里,你们这群瞎子看不到罢了。”人群中忽然有人开口说道。

    众人脸色一变,云轻看向说话的人,竟然是丁黎生。

    丁黎生神态悠闲,好像把周围人当空气似的。他缓缓抬袖,从袖中取出一只蓝色的小东西。

    那是只蝴蝶。

    深蓝色的翅膀,像看不见底的海洋,翅膀边缘一圈黑色的花纹。蝴蝶立在丁黎生的指尖上,他抬起手,对着蝴蝶轻声说了句什么。

    那蝴蝶便振起翅膀,徘徊着飞起来。

    云轻握住剑柄,浑身肌肉绷起。

    师清商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丁黎生,他突然发觉这个好朋友是如此陌生。不,或许不是从此刻才开始陌生的。

    “黎生?你要做什么?”

    丁黎生像是没听到似的,目光只是盯着蓝色的蝴蝶。阳光下,蝴蝶的翅膀反射着瑰丽的光芒,熠熠生辉。

    蝴蝶在空中转了一圈,直奔乐坛旁的小池塘而去。

    丁黎生跟着它走向小池塘。

    师清商怒道:“丁黎生!”

    “他不是丁黎生。”师飞葭忽然说道。

    师清商一愣,“那他是谁?”

    “他是齐光子。”师飞葭说着,一阵苦笑。

    哗啦——人群震动,许多人都不自觉地向后退步,面上或犹豫或惊惧或戒备,不少人拔了剑。

    云轻听到“齐光子”三个字,只觉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苦苦追寻的真相就在眼前,她怎能不激动!

    与此同时梦中被仙

    人压制的经历又使她本能地感到恐惧,握剑的手微微发着颤。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说道:“齐光子,放了我师父,条件你开。”

    丁黎生脚步一顿,瞟了她一眼说道:“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我不杀你,只是懒得杀你,小家伙,你莫要招笑了。”

    浮雪气得脸通红:“你——!”

    云轻怕师妹冲动,一把按住她的肩膀。

    蝴蝶最终停在池塘的水面上方,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转着圈。

    “原来藏在这里吗?”丁黎生一手背着,一手朝水面隔空猛地一拍,水面激起大片的浪花,许多鹅卵石被击飞。

    而挤在鹅卵石之中的,赫然有一颗浑圆洁白的宝珠。

    宝珠散发着淡淡的白色光芒,很显眼。云轻觉得这宝珠看起来很眼熟,应该是在哪里见过。

    不,不是应该,是一定在哪里见过。

    她闭上眼睛,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最后定格在一间清雅的茶室里,墙上挂着一套四幅圣曦治水图。

    云轻猛地睁开眼睛。

    这颗宝珠是圣曦娘娘的法宝,民间俗称“愿力珠”的东西!

    丁黎生看着宝珠,勾了勾嘴角:“这么多年,还真是让我好找。”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接宝珠。

    而就在这时,一把竹杖破空打向他的后背,速度之快,好似一道闪电。他猛地一闪身避开,宝珠噗通一声落回到水中。

    云轻见状,松了口气。

    齐光子毕竟是仙人,仙凡有别,倘若是他本人来此,八音婆婆不太可能有机会打断他的施为。

    云轻说道:“他不是齐光子。”

    师飞葭自然也察觉到不对,点了点头。

    师清商说道:“他不是丁黎生、又不是齐光子,那他到底是谁?”

    云轻看着师清商,心里忽然一阵不忍。清商应该真的有把丁黎生当做好朋友,如果得知真相,他肯定很难过。

    江白榆也已经猜到关窍,向师清商解释道:“丁黎生被齐光子做成了活傀儡。活傀儡是什么东西,听名字你应该也能猜到。”

    师清商不可置信地看着丁黎生。

    “说得没错。实不相瞒,整个百草谷上下都是我的活傀儡。本仙等神乐族人上钩,等了十九年,总算等来了鱼儿一条。”说到这里,丁黎生难免得意。

    “不,不……”师清商红着眼睛,摇头后退,忽然,他拔剑冲向丁黎生,“我杀了你!”

    第107章 血浪三叠 滔滔如江决,浩浩如天崩。……

    几乎是与师清商前后脚, 神乐族其他人也纷纷拔剑。

    云轻几人见状,也拔了剑,众人一拥而上。

    丁黎生似乎有些不耐烦, 自言自语道:“不自量力。”

    他一边向后跳开,一边一振衣袖, 袖中落出一把小伞,被他接在手中。

    这小伞约莫也就巴掌长, 从伞骨到伞面, 好似从血缸里捞出来的一样鲜红。他将小伞往空中一抛,嘴唇微动, 那伞迎风暴涨, 涨到正常伞的大小后停止。

    一把通体鲜红的伞停在半空,迎着阳光,怎么看怎么妖异。

    随后,它飞快地支开伞面。

    一股威压扑面而来,云轻暗道一声不好, 本能地横剑挡在胸前, 与此同时往旁边挪了一下身体挡住浮雪。

    伞面眨眼间完全撑圆, 伞骨尖端立时向外释放出无数风刃!

    这风刃快到不可思议, 已经快得看不出轨迹,像是瞬移一般,云轻只听“叮”的一声响, 胸前挡着的百年愁剧烈震动,霎时断成两截。

    一把威名赫赫的神兵,竟然如此轻易地被风刃击断!

    更可怕的是,这风刃击断百年愁后还有余劲,竟直接插入她的肩膀, 噗的一声,云轻只觉肩头衣料上一阵湿热。

    她流血了。

    能伤她身体,说明这件法宝是一件仙器。

    来不及震惊,更多的风刃袭来,云轻向后退了一步贴得浮雪更近一些,手掌向后按住师妹的手臂防止她乱动。

    而离她们不远的江白榆本来已经祭出了赤霞动魄鼓,见云轻受伤,他脸色登时一变,想也不想,脚步一转变换方向。

    云轻只觉眼前一暗,便落入一个怀抱。

    江白榆正面抱着她,用自己的后背接住了袭向她的风刃。

    风刃刺入他的身体,引得他身体一下下地颤动,他咬着牙吞下疼痛的闷哼,鼻息却无法控制地变重了。

    他只是不会死,但不是不疼。

    云轻有一瞬间的愣神。

    她因为刀枪不入的体质,打架一向是冲在最前的,也总是义无反顾地保护别人。这是第一次,有人义无反顾地保护她。

    她心里涌动着一种奇怪的情绪,又暖又涨,还有些柔软,她从他怀里抬起头,看到他脸色苍白,牙关紧咬,想必是疼得狠了,一切发生的太快,他额头还没来得及流汗。

    而他的目光又是那样温柔,温柔到让人鼻子发酸。

    可惜但她却不能留恋这种温柔,毕竟战场瞬息万变。她移开视线,看到在他的身后,半空中,那把血红色的伞又合上了,依旧竖着停在半空。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几乎没什么人能躲过去。许多人被风刃打伤,现场一片狼藉,遍地都是血色。

    程岁晏方才被辞鲤及时踢了一脚,躲开了第一波风刃,但没能躲开第二波,身上染血,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辞鲤变成小猫,因身材小巧躲过一劫,这会儿见风刃暂停,它又化作人形,解下腰间软剑,袭向丁黎生。

    师清商冲得最前,伤得也最狠,他浑身是血,哆嗦着扶剑站起身,瞪着一双染了血的眼睛,剑尖指向丁黎生。

    师飞葭的剑也断了,她算是在场受伤较轻的,此刻她面沉似水,扔掉剑,吹起了铁笛。

    笛声清冷、肃杀,在空中形成一道肉眼可分辨的气流波动,飞速袭向丁黎生。

    铁笛的气流与辞鲤的剑光同时而至,丁黎生一边躲,一边蹙眉说道:“蝼蚁虽无威胁,却又实在烦人得紧。”

    空中的血伞梅开二度。云轻见状连忙推开江白榆,掏出羲皇无字书。

    随着她心念一动,羲皇无字书瞬间暴涨,飞向伞下。

    众人只觉头顶上好像乌云蔽日一般,眨眼间便暗了许多,羲皇无字书如一块巨大的幕布平铺在伞下,风刃落在这块幕布上,引得它剧烈抖动,背面繁复的花纹好似活了一般的颤动。

    江白榆收了赤霞动魄鼓。对方修为不算低,鼓声要起到效果需要时间累积,显然,那把伞不会给他时间。

    他抓住云轻制造的这个珍贵的机会,手指飞快地画了数道符文打向丁黎生。

    辞鲤和师飞葭也是这样想的,三人夹击,而其他神乐族人也抓住机会爬起来,有人持剑冲向丁黎生,有人奏响乐器。

    丁黎生一时间躲得十分狼狈。

    比他更狼狈的是云轻。她咬牙苦苦支撑,却也只撑了不过片刻,片刻之后气海翻腾,胸口剧痛,憋闷得几乎窒息。

    终于她再也忍不住,“噗”的一下喷出一大口鲜血,往后一倒。

    浮雪正在摇铃铛,见状哭着扑向她:“师姐!!!”

    江白榆及时扶住云轻。

    羲皇无字书变小,飞回到云轻手中,云轻无奈叹息。这法宝是顶好的,在仙力的攻击下也不曾损毁分毫。

    是她不够好啊。

    说起来,丁黎生这把伞着实霸道,仙器法宝她也不是没见过,倾城子那个魂体也算一个仙器法宝了,与这把伞相比,威力远远不及。

    而且这把伞并不需要太高的修为就可以造成巨大的杀伤力,想必法宝本身就蕴含着庞大的仙力。

    就算是倾城子,她都需要借助阵法才有一战之力,现在毫无准备就要面对这么强大的仙器,她……

    没办法想太多,因为现实情况不允许。

    羲皇无字书只抵挡了一部分风刃,余下的的风刃四散飞袭。丁黎生见江白榆又要给云轻挡风刃,冷笑一声说道:

    “本仙最看不得情比金坚,别以为你有金霜玉露莲我就杀不了你!”说着,心念一动,许多风刃集中朝着他们的方向袭

    来。

    云轻不用看也能猜到这丁黎生要干什么,她一把推开江白榆和浮雪,自己往另一个方向滚了几滚。

    虽然反应已经够快了,却还是吃了两下风刃,小腿被割开,鲜血喷涌。

    生死关头,太阳穴突突直跳,耳畔几乎能听到呼啸而过的血流声,这种时刻她竟然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第二波风刃总算落完,鲜红的伞面重新合上。

    丁黎生满意地看着挣扎的人们,说道:“我这把伞唤作血浪三叠。如果你们能抗住第三叠,本仙可以考虑放你们一条生路。”

    说着,伞又张开。

    这次张开的速度很慢很慢。

    而随着它的缓慢张开,这次的威压暴涨,远胜之前,滔滔如江决,浩浩如天崩。云轻竟然被压得喘不过气,这是生平第一次。

    她看了眼浮雪的方向,风刃未至,师妹先已经被威压逼得口吐鲜血,程岁晏躺在地上也在吐血,也不知道他还清醒不清醒,不过至少没死,算是个好消息。

    血伞即将完全张开,云轻感觉整个灵魂都在发抖。那种弱者面对强者时本能的恐惧和臣服完全支配了她,她浑身战栗,膝盖发软,恨不得就此匍匐在地,恳求对方的恩赐。

    恩赐什么呢?赐她生吗?

    或许吧。

    也或许,就算赐她死,她也要感恩戴德。

    这就是仙凡之别吗?

    她禁不住泪流满面,心里满是绝望。她看着那血红的伞面,伞面弯起优美的弧度,红色的丝绸反射着上午金色的阳光,呈现出一种如梦如幻的色彩。

    她心想,真美啊。

    我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还有师妹,白榆,岁晏,辞鲤,穆羽妹妹……所有人,都要死了吗?

    不,不甘心。

    就算是一只蚂蚁,在被人踩死时,也会不甘心的吧。

    她心里涌动着强烈的不甘,那是对生的渴求,是超越一切的本能。

    这种渴求战胜了恐惧,战胜了绝望,压制了所有其他的本能,这是娲皇造人起就写在人灵魂里的东西,永不改变,永不褪色,永不磨灭。

    她不甘心地在冰凉的地面上摸索,摸到石缝,摸到野草,然后,摸到一把剑。

    一把,插在石中的剑。

    她颤抖着爬起来,握住剑柄,几乎是调动了毕生所有的力量,用力一拔。

    大地好像在震动,是幻觉吗?

    无所谓了。

    拔剑。

    这剑柄真适合她啊,不粗也不细,不长也不短,好似为她量身定制的一般,好似,在这里等了她许多年。

    她握着冰凉的剑柄,铆住劲,一口气拔出。

    一声古老的、悠远的,好似龙吟一般的声音,从剑刃上发出。

    大地剧烈震动,天空也变了颜色,几乎是一瞬间,浓云汇聚,遮蔽了太阳。

    云中隐隐有雷鸣之声。

    从拔出这把剑的那一刻起,云轻只觉得一股奇特的力量遍布全身,那是一种原始的、亘古的,可以包容一切也可以毁灭一切的力量,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力量。

    来不及多想,她凌空跃起,举剑朝着那把妖伞砍去。

    红伞已经完全张开,伞骨震动,正在酝酿一场灭绝一切的风暴。

    地上横七竖八的,许多人都闭上了眼睛,血泪横流,他们战战兢兢,他们瑟瑟发抖,他们惶惶无措,迎接生命终结的时刻。

    而就在第一道风刃即将脱离伞骨飞出去时,剑刃泛着幽沉的光,挟着龙吟之声,猛地劈到红伞之上!

    一剑,从伞面中央劈过。

    好似切豆腐一般。

    风暴戛然而止,威压瞬间消弭,红伞在空中停了片刻后分作两半,摇晃着下坠。

    云轻松了口气,与此同时,浑身的力量好似被抽空一般,头脑昏沉,四肢绵软,甚至连站立都做不到。

    她再也忍不住,从空中向下栽去。

    红衣翻飞,好似一片凋零的枫叶。

    在闭上眼睛之前,她看到了丁黎生的表情。

    他先是震惊地看着她,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来,随后,他脸上竟缓缓地露出笑意。

    他朝她说了一句话,但是她此刻头昏脑涨且耳鸣极其严重,听不清他说什么。

    只能通过他的唇形分辨,他说的大概是:

    找到你了。

    第108章 泣雨 “我们都还活着,真好。”……

    云轻做了很久的梦。

    梦里血雨漫天, 遍地都是尸体。她在尸山血海里找了很久,没找到师父和师妹。她哭喊,但在梦里却是发不出声音的。

    她看到一片白光, 圣洁的光芒像是能够治愈世间一切伤痕。她忍不住朝着白光走,走到近前, 看到那发光的物体。

    一棵洁白浑圆的宝珠。

    她不知为何,泪流满面。

    然后就醒了。

    云轻满脸泪痕, 睁开眼后的第一反应是, 疼。

    肩上和腿上的伤口已经上了药,那种肌肉被割开后尖锐的疼痛混合着药物作用时火辣辣的疼, 一下下地往人灵魂上戳。

    云轻深吸了一口气, 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她看向屋顶。

    神乐族的房屋没有雕梁画栋的装饰,这屋顶也只是涂了一层桐油防腐,一只壁虎正趴在房梁上,一动不动。

    她呆愣地看着壁虎。

    壁虎动了,飞快地爬了几下, 消失在房梁后。

    云轻视线转了转, 看向发白的窗户。窗外有滴滴答答的声音, 好像在下雨。

    她觉得脸上痒, 刚要抬手擦一下,才发觉手竟然被人握住。

    她的视线继续转低,看到握她手的人。

    他应当是坐在地上的, 这会儿一手攥着她的手,另一手搭在床边枕着脸,把一个后脑勺对着她。乌亮的头发铺在床边,红色的发带缠绕其中。

    云轻也就没再抽回手,轻轻地坐起身, 掐了个诀清理掉脸上泪痕。

    坐在床上往下看,她能看到,他此刻跪坐在地上,正趴在床边睡觉。浓黑的睫毛时不时地颤动一下,看得出来他睡得不太安稳。

    他脸色苍白了很多,就连嘴唇都有些灰白,云轻叹了口气,心想白榆一定很累很累。

    是啊,有那么多人受伤,他总不能见死不救,能不累吗。

    更何况,他自己也受了很多伤。

    江白榆本来就睡得不踏实。如履薄冰的十年人生,使他对任何风吹草动都保持警惕。所以这会儿,云轻的一声叹气,竟使他醒了。

    眼睫掀开,他仰头看向她。在看到她的脸时,好像才最终确认一切是安全的。

    他肩膀微微一松。

    “浮雪呢?”云轻问道。

    “她没事,只是受了点轻伤,岁晏伤得比较重,都已经治好了,辞鲤也没事。”

    云轻便松了口气,动了动手。

    江白榆好像舍不得放开她,他抓着她的手,手心贴到自己脸上,自下而上地看着她。

    他的脸比她的掌心要烫一些,此刻也有了些血色。云轻笑道:“白榆,咱们俩这样,你好像我的男宠啊。”

    江白榆也笑了,拇指用力按了按她的手心,“没个正形。”

    云轻另一手也上前,双手捧着他的脸,俯下身体吻了他的额头。

    “我们都还活着,真好。”

    ——

    两人一同走出房间,外面果然在下雨,地面一片泥泞。

    不过,说是雨,也不太确切,雨中还夹杂着雪花。

    云轻好奇地仰头,视野里无数雨滴从高空逼近,速度似乎比寻常的雨要慢一些。

    她自言自语道:“这到底是雨还是雪?”

    江白榆说道:“想必是留云山中正在下雪,雪穿过结界落进神乐谷,由于谷中暖和,雪花在空中化作了雨。”

    云轻点点头,是这个道理。这世间的结界大致分两种,一种是隔绝一切,另一种是隔

    生不隔死,也即,只阻挡有生命之物。

    前一种结界耗费的修为比后一种多。神乐谷的结界应当是后一种比较省力的结界,这种结界自然是不会阻挡风雨雷电等事物。

    她抬手,雨滴混着雪花落入掌心,化作一小片水。

    “其他人呢?”她问。

    江白榆摇了摇头,“找找吧。”

    两人走出院门,看到老枫树一夜之间凋零了许多,地上积了一层红叶。

    树干上别着一只纸鹤。

    云轻摘下纸鹤,问纸鹤:“浮雪呢?”

    纸鹤上传出浮雪的声音:“师姐,我们在溪边。”

    ——

    浮雪站在雨中,怀里抱着变回猫的辞鲤。

    程岁晏站在她身边,不发一言。

    而他们周围,几乎所有的神乐族人都来到溪边,除了一些身受重伤暂时下不了床的。

    雨滴打湿发丝,所有人都沉默着,面向某个方向,有人时不时地抬起袖子擦眼泪。

    那里停着六张临时搭建的殓床。

    浮雪看着殓床,眼泪无法控制,一波一波地涌出来,在脸上形成两道小溪。泪水顺着下巴滴下,落到辞鲤身上。

    辞鲤安静地趴在她怀里,它这次没有不耐烦。

    如果她抱着它能够好受一些,那就抱着吧。

    云轻和江白榆跑到溪边,看到浮雪等人,云轻唤了一声:“师妹。”

    浮雪转身看到是师姐,终于绷不住了,“哇”的一下哭出声。

    云轻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了,没事的。”一边说着,一边询问地看了眼程岁晏。

    程岁晏沉声解释道:“穆羽妹妹死了。”

    云轻心里一沉,一下子感觉像做梦一样。昨天还有说有笑的人,今天就不在了?

    程岁晏接着说道:“除了穆羽妹妹,还有四个神乐族人也离开了,丁黎生在你劈断血浪三叠之后就自断筋脉而亡。”

    云轻听得红了眼眶。穆羽妹妹笑着说自己生在桃花开的时候,好像还在眼前,大家都没有好好告个别,她就不在了。

    江白榆抿了抿嘴,这些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

    变故发生后,他第一时间召出金霜玉露莲给大家疗伤。

    只是他精力毕竟有限,也做不到完全都治好,只能先把伤到要害的人草草地治一下,暂时稳住性命,等他休息一下再继续。

    有五个人当场毙命,是他无力回天的,穆羽妹妹就在其中。

    云轻才刚醒,他知道告诉她这些事情必然影响心情,因此想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

    师飞葭领着几个族人,手举火把走到殓床前。她的满头青丝,如今已尽成华发,披着一头霜雪,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师蕤宾唱起了歌。

    “薤上露,

    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歌声悲伤哀婉,云轻忍不住流了泪。雨缓缓地落下,冰冰凉凉地落到人的脸上,和泪水混作一处。

    师飞葭点燃师穆羽殓床下的干柴,轻声说道:“啾啾,一路走好。”

    其他人也点着殓床,说着“一路走好”。

    熊熊的火焰燃烧起来,火焰的热度灼得人面颊发烫。众人一片静默,溪边唯有柴火的哔剥声,以及师蕤宾越发凄绝的歌声。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浮雪靠在云轻身边,小声说道:“希望穆羽妹妹下辈子能够如愿,做一只快乐的小鸟。”

    ……

    把所有逝去的人都烧化之后,云轻看向师飞葭。

    师飞葭自始至终面无表情,此刻走到云轻面前,云轻对她说道:“族长,请节哀。”

    师飞葭点了一下头,然后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

    云轻心里一提。

    师飞葭:“但是,我现在还有一件紧急的事要做。”

    “族长,需要我们做点什么?”

    “清商不见了。”

    云轻一愣,“啊?”

    师飞葭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清商年轻气盛,突然遭受这样的打击,我怕他想不开。我先和族人分头去找他。”

    云轻问道:“去哪里找?”

    “不知道,只希望他还没离开神乐谷,也没……出事。”

    几人面面相觑,云轻说道:“族长,你把他八字给我,我推算试试,这样也许可以早点找到他。”

    师飞葭苦笑道:“我不知道,他亲娘都不知道他具体的八字。”

    “为什么?”

    “他这孩子,在百子瓜中还没到日子,自己破开瓜爬出来了,他阿娘发现的时候也不知他爬出来多久,自然不知道他具体的生辰。”

    呃,好神奇一男子。

    云轻只好说道:“那我们一起找,人多点就能快一点。”

    大家这就散开,云轻大致算了一下清商应该在西南方,太具体的算不清楚。她想了一下那个方向有什么,忽然说道:“我知道一个地方。”

    师飞葭还没走远,听她如此说,连忙问道:“哪里?”

    ——

    师清商站在玉簪花海里,最后看了眼这个世界。

    铅云灰沉,神乐谷斑斓的秋天褪了色,雨水缓慢地飘落,好像风送来的眼泪。

    高洁的玉簪花被冷雨打湿,低下了头颅。

    这一刻,他脑中涌现出很多画面。

    恢复视力后,他和丁黎生在外界游历了半年之久。

    他看了浮游山的瀑布和彩虹,看了扶钟山的紫棠大峡谷,看了华阳山的万亩荷花田,看了昆仑山的雪,看了灵苍山的云……

    曾经,他每每想到这些,都会觉得幸福。

    可是,当这些画面再次出现在脑海中时,他曾经有多幸福,现在就有多痛苦。

    不,这痛苦比幸福要深刻千百倍。

    八音婆婆,锦瑟姨姨,重磐舅舅,穆羽妹妹,长箫弟弟。

    都是因为他死的。

    因为他的自私与执迷不悟。

    悔恨和愧疚撕扯着师清商,他无法原谅自己,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

    都是因为这双眼睛。

    他愣愣地看着远处阴云笼盖的山峰,缓慢地抬手,食指与中指摸到眼睛,伸到眼皮之下。忍着被异物入侵时闭眼的本能,手指忽然用力。

    “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想要眼睛了。”

    两行血泪涌出,世界重新陷入黑暗。师清商忽然松了口气,心里想着,这下算是有颜面下去同族人赔罪了吧。

    他伸手摸向腰间挂着的琴,这把琴名“泣雨”,已经陪伴他十五年了,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就让他离开之前,再弹奏一次,与这位老朋友好好告个别吧。

    师清商盘腿坐在花间,将泣雨琴横在膝上。

    他也不知该弹什么曲子作为告别,索性就随手乱弹。

    空气中浮动着玉簪花的香气,这香气不再温柔,而是潮湿,幽冷,决绝。远处是杉树林枝叶扰动的声音,以及林中鸟雀的悲鸣。

    他被一股巨大的痛苦淹没了。

    人生的快乐像花一样短暂,而痛苦像野草,烧不灭,斩不绝,永远如影随形,永远死灰复燃,直至人生命的最后一刻。

    琴声回荡在天地间,融化在雪雨花海中,他生命的一切都附着在这琴声之上,他自己好似也随着琴声在天地间游荡。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隐隐传来高亢嘹亮的清呖,师清商猛地按住琴弦,仰头,怔怔地听着那声音,忽然嘲讽地一笑:

    “竟然是凤凰?我钻研凤仪曲多年,不得其门,如今犯下滔天大罪,将死之际,竟教我悟道?悠悠苍天,何其凉薄!”

    冰凉的雪雨扑打在脸上,融化血泪。他忽然拿起身旁一把断剑。

    这把剑,剑刃已经断去三分之二,他轻轻抚摸着剑刃上两个篆体小字。

    好梦。

    好梦好梦,他这一生,真如一场好梦,如今梦断人醒,再无可留恋。

    “八音婆婆,穆羽妹妹……我来和你们赔罪了。”他说着,猛地举剑刺向喉咙!

    云轻远远地站着,刚从方才天籁般的琴声中回过神,见师清商摸剑时就知不妙。

    她的百年愁也已经断了,此刻没有佩剑,千钧一发之际,只好脱下手腕上的法宝整齐一家人,猛地打向师清商。

    师清商闻声辩位,一把抓住来袭的手串。

    因着这一动作,手中的剑刃倒是停下了。

    云轻大喊道:“清商,你冷静一点。”

    师清商怔住。

    她来了吗?

    几人跑到师清商面前。云轻看到师清商闭着眼睛,眼皮凹陷,脸带血泪,她一阵痛心。

    师飞葭叹了口气说道:“清商,这不是你的错。”

    师清商说道:“是非对错我已无心分辨。我现在只想下去和穆羽妹妹她们赔罪。”

    师飞葭眼圈红了,“你想赎罪,就更该活着。一死百了不过是逃避。清商,你天纵奇才,如今更是年纪轻轻便领悟了凤仪曲,我神乐族的未来就在你肩上。

    你若想赎罪,那就好好修炼,发扬我族道意,用你的余生去赎罪。我相信八音婆婆她们也是这么想的。你若现在死了,才是没脸见她们。”

    师清商沉默,雪雨中仿佛一尊雕塑。

    师飞葭转过身,仰天逼回眼里的泪意。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吐了口气,对云轻说道:“走吧,过去的事,也该对你们有个交代了,跟我来。”

    第109章 愿力珠 神明的烦恼

    师飞葭领着云轻等人来到均钟堂。

    她泡了一壶茶, 云轻几人都是晚辈,怎好让她倒茶,浮雪年纪最小, 拎着茶壶给每个人倒了一碗,然后大家坐定。

    “一切的一切, 还要从娲皇造人时说起。你们说,娲皇为何而造人?”

    浮雪说道:“当然是因为女娲大神希望这个世界变得热闹一点。”

    其他人没说话, 自然是默认了这个回答。关于女娲造人的原因, 人间基本都是这个说法。

    师飞葭摇了摇头。

    浮雪便疑惑道:“不是这个原因,那又是为什么?”

    “任何一个族群, 不管是人、妖、仙、神, 亦或是我们平时所见的花鸟鱼虫,甚至野草,但凡有生命之物,终其一生最重要的事,就是活下去。

    不止是自己活下去, 也是让整个族群延续下去。关于这点, 世间无有例外, 神明也是一样。”

    “所以, 娲皇造人的原因,是希望神明延续下去?”

    “嗯。当年娲皇预见了灵气的减弱、神族的消亡,这种消亡是不可避免的, 任神明再如何强大,也无法抗衡天道。甚至,越是强大,消亡来得越快。”

    既然无法避免,那就另寻途径。

    所以才有了女娲造人。她的目的, 不过是希望用另一种形式,将神族延续下去。

    作为神族的延续,人族不仅样貌与神族别无二致,魂魄构成也基本相同,三魂七魄皆备。

    在今天的人族看来,拥有三魂七魄再稀松平常不过,缺魂少魄才是不正常。但其实,天地初分之时,这世间生灵的魂魄罕有如此复杂的。

    除了神族和人族,许多生灵都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的轮回中一点点吸收天地精华、孕育出复杂的魂魄,这个过程极为漫长。

    而唯有孕育出完整的三魂七魄之后,在轮回中才有机会转世为人。而且,除人之外的一切生灵,也只有在三魂七魄完备之后,才有可能修炼出人形。

    自然,人族和神族也不可能完全等同。为了使人族不再依赖灵气,女娲不得不大幅削弱人族的身体与魂魄(主要是天地二魂),使人族更加适应这个世界。

    如此一来,人族的力量变得十分弱小。而她又担心,弱小的人族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分崩离析,因此又加强了幽精,也即后来人们口中的“人魂”。

    人魂主欲望。

    人这一生,就是被欲望支配的一生。人的勇气,贪婪,爱恨,崇高,卑贱……所有的一切,都始于强大的欲望。

    或许欲望会玷污我们的人生,可是,强大的欲望同样带给我们强大的生的意志,这种意志是人族延续的关键。

    毕竟,活下去,才是人族向上探索的基础。

    所以,上古时期,天灾肆虐,猛兽横行,弱小的人族在这样的世界里,依旧走出了自己的道路。尽管艰难,尽管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是,人族毕竟延续了下来。

    当然,这其中也离不开神明的庇护。若是没有神明,人族付出的代价会多出十倍百倍。

    在神族眼中,人族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子民,因此,每一个神明,都在尽自己所能来呵护人族,就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

    神族就像是人族的母亲。

    孩子在成长,而强大仁慈的母亲,却无法摆脱衰弱和消亡的命运。

    每一位神明在离开之前,都会叮嘱其他神明,要保护好脆弱的人族。

    直到这世间只剩下最后一个神明,也是最弱小的神明。

    她叫曦。

    曦诞生于晨光初起之时,因此得名。

    倘若曦站在你的面前,无人告知你她是神明,那么你一定会觉得,她就是一个普通的人族女子,或许比大多数女子更温柔一些,就像初晨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人身上,仅此而已。

    托赖于自身的弱小,曦比其他神明存活的时间都更久。当大部分神明先后消亡、在时间的洪流中逐渐被人遗忘时,曦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一年又一年。

    作为世间最后一个神明,难免孤单,所以曦经常在人间行走。她对人间的许多事物都有好奇心,而她最常出现的地方就是神乐谷。

    虽然有许多乐器是神族创造,且神族的乐曲高旷博大、意韵深远,但曦不得不承认,人族强大的欲望催生了复杂的情感,通过这种复杂情感酝酿出的乐曲,更为曼妙,更为多变,某种程度上,也更为动听。

    曦对待人族的态度也与前面诸神不同。那不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或者子民,而更像是对待朋友。她不喜欢听神乐族人喊她神曦,喜欢大家直呼她的名。

    渐渐的,神乐族人已经习惯了直呼她名,而且,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总之,如果有人主动提出希望摸摸她的脸、好记住她的样貌,她也是会欣然同意的。

    师飞葭出生时还曾被曦抱过,她小时候一直把曦当做一个长辈尊敬,后来渐渐长大,两人竟然十分投缘,成了朋友。

    朋友之间自然是要相互倾诉的,师飞葭没少和曦倾吐自己的烦恼,比如有个笨蛋弟弟该怎样避免生气,比如修炼时遇到的困惑,比如怎样发展壮大无声道。

    再比如被好几个同族青年同时追求该如何拒绝……总之很多。自然,她也知道了曦的烦恼。

    其实,在很早很早之前,曦就有了第一个烦恼,那时师飞葭还没出生。

    曦的第一个烦恼是,自己不够强大。

    当然了,她也知道,如果她足够强大,可能早就没啦。道理她都懂,但有时候难免会遗憾。因为人间总是多灾多难,她希望获得更多的力量,来守护脆弱的人族。

    “那后来呢?你这个担忧是怎么消失的?”彼时还是个少女的师飞葭这样问她。

    “后来啊,我发现,我的身体里,竟然多出了一股力量,这股力量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它变得越来越强大。”

    “哇?你有了新的神力?”

    “不是神力哦。”

    “那就是仙力?”

    “也不是仙力,不过也差不多了。”

    “到底是什么,你快说快说!”

    这股力量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曦也说不好。

    她只知道,最开始发现这股力量时,她其实不甚在意,因为它太微弱了,弱到毫无作用。只是,随着这股力量日渐增长,这才引起她的重视。

    她发现,这股力量来自人间。

    更具体一点,是来自人族的意志。

    多年以来,她每每“显圣”帮助人族,在人间逐渐积累起信仰,而每一个人的信仰,都是一份力量,信

    仰越是虔诚,这份力量越是强大。

    一个人的信仰或许不起眼,但是许多人的信仰汇聚起来,就像水滴汇成大海,所以在人间对她的信仰越来越隆盛时,这些信仰之力汇聚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曦称这种力量为愿力,意思是,人们向她许愿带来的力量。

    这种诞生于人族意志中的力量,其性质与仙力基本相同,虽然比神力逊色,但也是能够用来守护人族的。

    曦同师飞葭解释完,说道:“所以后来我就不那么抗拒被人族称呼’圣曦娘娘’了,若是能给我力量,他们叫我狗蛋都行啊。”

    师飞葭噗嗤一笑,说道:“照这么说,人族自己也可以通过收集愿力来修炼吧?或是那些仙人,也可以建立信仰来获得愿力。”

    “没有那么简单,”曦摇了摇头,“信仰需要很多很多才能成形。普通人毕竟力量有限,可能就算做一辈子好事,积累的愿力也不过是一丝一缕,无济于事。

    仙人情况好一些,但是想形成比肩自身仙力的愿力,也要经营许多年,这期间还会荒废自身的修炼,得不偿失。”

    逐渐增长的愿力,弥补了曦神力不足的缺憾。后来很多时候,曦用人族的愿力拯救人族,在收到人族的感谢时,她总要说一句,是你们自己救了自己。

    可惜,没人把她的话当真,唉。

    又过了很多年,大概是在和师飞葭成为朋友的那段时间,曦有了第二个烦恼。

    曦的第二个烦恼是,这股愿力真好啊,若是有朝一日她消亡了,身体中的愿力也就随之消散,岂不是很可惜?

    要是能把愿力从她身体里独立出来就好了。

    到时候就算她不在了,人族也依旧能够用他们自身的意志来守护自己,圣曦娘娘只需要作为一个图腾存在就行了。

    曦心想,我这个想法真是完美。

    说干就干。

    她找来一颗琉璃珠,经过几次尝试,成功将愿力从身体里剥离出来,存储在琉璃珠中。

    她把这颗琉璃珠称作“愿力珠”。

    做好愿力珠之后,曦第一时间把它拿给了师飞葭,“你试试,看能不能调动其中的力量。”

    师飞葭摸着沉甸甸的珠子,仔细试了半天,不得其法,最后无奈地把珠子还给她,摇头说道:

    “不行。你不是说愿力的性质和仙力差不多吗,应当是需要仙人或者神明才能使用它吧?”

    “唔,或者也许,普通人悟了某种道,也能使用?”

    师飞葭好奇道:“悟什么道?”

    曦笑道:“不清楚,修炼的事情不是你们人族搞出来的嘛,我一窍不通。”

    “既然愿力是你发现和使用的,你就给此道命个名吧。”

    曦想了一下说道:“那就以我的佩剑命名吧,慈悲道,你看如何?”

    “不错,那慈悲道该如何悟道呢?”

    “谁知道呀,哈哈哈,有没有这个东西都不一定呢!”

    师飞葭也被逗笑了,她觉得,有没有慈悲道,似乎也无关紧要。不过,有一件事是比较重要的——

    “曦,你这颗愿力珠,有没有法诀?”

    “没有,怎么了?”

    “没有法诀,那万一愿力珠遗失了被人捡去,或者被某个仙人偷走了……会不会不妥当?”

    “你提醒得是,这样,我再修改一下,以后不管是什么人,只有经过我的传承,才能使用它。”

    “这样就稳妥了。”

    第110章 继承者 “听说你在找我。”

    又过了些年, 曦有了第三个烦恼。

    她能感受到,自己距离消亡的日子一天天逼近,那么, 该挑选一个怎样的人来继承愿力珠呢?

    首先,这个人必须是仙人或者悟过慈悲道的人。由于目前没有发现悟过慈悲道的人, 那么暂时只能是仙人。

    其次,这个仙人必须有一定实力。仙人并非像人间的诗人描述的那样逍遥自在, 仙人之间也会有争斗, 也会杀人夺宝。

    若是这颗愿力珠落在一个比较弱小的仙人手里,不被人知道还好, 一旦走漏风声, 很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再次,这个仙人品行还必须好,拿到了愿力珠,能够真正地把其中力量用在人族身上。

    最后,这事还不好公开选拔, 原因同样是怕引起纷争。

    曦默默地观察了一段时间, 有三个仙人走进了她的视线。这三个仙人近期一同除魔卫道, 风评不错。

    一个是齐光子, 此人实力强大,颇有杀名,手里沾过不少人命, 不过也算不上滥杀之人;

    一个是一心子,此人心性极佳,为人风趣,本身也喜欢在人间行走,时常扶危济困, 是最像曦的一个人;

    一个是华阳子,此人飞升较晚,实力暂时不如前两者,好在天赋极高,未来可期,并且,他心地善良,温柔敦厚。

    三人各有各的优点,且他们是极要好的朋友。

    曦找到这三人,言明愿力珠之事,告诉他们:我会在你们之中选择一个继承人。至于选择谁,五十年后会有答案。

    她之所以这样说,也是抱有考验他们的想法。

    但是很可惜,这三人,没有一个通过考验。

    没到约定之期,华阳子和一心子成了道侣,也不知俩人是真的有情还是单纯结盟,齐光子似乎更相信是后一种。

    齐光子将此事视作背叛,一怒之下,竟将两个昔日好友全杀了。

    曦也是这个时候才发觉,她竟然低估了齐光子的实力,或者说,此人以前从未展示过真正的实力。

    而齐光子在杀掉两个朋友之后,直接找到曦,表明希望得到愿力珠的传承。

    曦自然是拒绝了他。她觉得此人过于残忍,不适合做人间的守护神。

    却没曾想,这个齐光子察觉到曦力量衰微,竟然起了弑神之心,打算强取。

    而且他极为奸诈,在决定动手之前,掘开昆仑天池,放出大洪水,天下四十八道径流高涨。

    曦不得不调动愿力珠中的力量抵抗洪水,经此一役,愿力被消耗殆尽,使得曦在之后与他的交战中少了一大助力。

    曦知道,就算她把愿力传承给别人,那人也可能遭到齐光子明抢,所以她打算先除掉齐光子。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她没能杀掉齐光子,而她自己也不知所踪。联系不上曦,我便出谷游历,想着探知曦的消息。

    彼时天下旱魃纵世,妖兽横行,我就知道曦一定是出了事,如果她还在,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师飞葭轻轻摩挲着茶碗的边缘,她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语气淡然,但是云轻看到她的眼角挂着泪滴。她又说:

    “我游历时去过玲珑城时,察知到玲珑城的异常,但是我身份敏感,怕太过高调引起齐光子的注意,因此只调查到倾城子便没再继续了。

    不过,也是在玲珑城,我遇到了一个有缘人,向她讨要了一滴血液,从那之后,我便迎来了我的啾啾。”

    她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好像回忆到了无比幸福的事,随后,眼角的泪滴终于滑落,映着鬓角的白发,好像雪畔的一粒珍珠。

    众人纷纷宽慰师飞葭,浮雪说道:“啾啾她来世一定会成为一只小鸟,飞回到你身边的。”

    师飞葭点头“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待情绪稍稍平复,师飞葭又说到:“慈悲道只是曦当时的一句戏语,没想到后来被人以讹传讹,模糊了本意。

    我深知慈悲道前途不明,本来想等你们在神乐谷中住上些天,再慢慢劝你们改修其他道法的,却没想到,世事难料。”

    程岁晏说道:“原来我们修的慈悲道是这么来的吗?那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人悟出过慈悲道?”

    师飞葭摇了摇头道:“或许有吧,但是我们从未听说过。”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比拳头稍大的小木盒,放在桌上。

    打开木盒,里头躺着那颗熟悉的宝珠,散发着洁白的光芒。

    云轻之前看这宝珠,总觉得其中似乎有光点流动,现在离得近了许多,发现那不是幻觉,而是确有其事。

    这颗愿力珠原本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之所以呈白色,是因为里头填满了小小的光点。

    无数的光点,聚沙成塔似的,形成一团流动的浓雾,浓得好似液体一般,填充在琉

    璃球中,乍一看就好像一颗散发着白色光芒的宝珠。

    浮雪屏住呼吸盯着桌上的愿力珠,问道:“如果我师姐悟了慈悲道,能不能使用愿力珠中的力量呢?要是能用这颗宝珠对付齐光子,我们就可以救出师父了吧?”

    江白榆摇头道:“恐怕不行。就算云轻悟道,能够获得的是别人对她的信仰。

    这颗愿力珠中汇集的是人间对圣曦娘娘的信仰之力,只有圣曦娘娘本人或者是获得她传承的人才能使用。

    若是云轻悟了慈悲道,也还需要圣曦娘娘进行传承,才可使用愿力珠。”

    “白榆说得对,”师飞葭点了点头,然而接着,她竟然将桌上的小木盒推向云轻,说道,“但我还是希望你试试,云轻。”

    云轻一愣:“为什么?”

    “你拔出了慈悲剑,最重要的是,你能够调动慈悲剑上残存的神力,这绝非普通修士可以做到。

    其实此前听说你修慈悲道,我就有些困惑,你的修为似乎高得不正常,但是当你拔出慈悲剑时,一切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族长,你怀疑我是圣曦娘娘转世吗?”

    师飞葭沉默。

    云轻习惯性地摩挲着下巴,摇了摇头说道:“我比所有人都希望我是神明的转世,可是我们都知道神明无法转世。

    神明的魂魄过于强大,世间没有其他躯体能够承载如此强大的魂魄。”

    师飞葭的指尖一下一下地摸着那小木盒的边缘,垂着眼睛,就好像在看愿力珠似的。她轻声说道:“或许,她是个例外呢?毕竟她比其他神明都弱小。”

    云轻听师飞葭如此说,心里也升起一丝希望,于是伸手摸向木盒中的愿力珠。

    它触手光滑温和,倒没有想象中的冰凉。她把愿力珠拿起来,托在手里,细细观察。

    离得更近了,能看到里头密集的光点好像群星一般,甚是好看。其他人也凑过来看,晶莹剔透的球体表面倒映出五张好奇的脸。

    云轻催动修为,用打开法宝的方式试了一下,愿力珠纹丝不动。

    她又闭上眼睛,试图放开识海,以意念侵入愿力珠,然而意念触碰到琉璃珠表面时,就好似遇到一堵墙,无功而返。

    她又尝试将愿力珠吸纳入丹田、心田、识海,同样没用。

    把能想到的方法都尝试一遍后,她摇了摇头,小心地将愿力珠放回到木盒中,“不行。”

    师飞葭失望地叹了口气,“你不是她。”

    云轻点点头,“嗯。”她也有些丧气了。那种升起希望再被掐灭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啊。

    “可是为什么,你能调用慈悲剑上的神力?”

    云轻耸了一下肩膀,“谁知道呢,时间长了这把剑老糊涂了,认错人了吧。”

    江白榆忽然想起一事:

    “岁晏的法宝昭明画骨扇,可以幻化出一女子,此女子每每见到云轻都毕恭毕敬,不知族长知不知道这女子的来历?或许她和云轻的身世有关联?”

    “竟有此事?岁晏,可否借你法宝一观?”

    “当然可以。”

    程岁晏召出彩衣美人,美人落在地上,盈盈目光准确地捕捉到云轻。

    兴许是出来的次数多了,与云轻有些熟悉,她这次没有跪,只是走到云轻身旁,叉手侍立。

    云轻试探着说道:“你跪下。”

    美人又款款移步,恭顺地转到她面前,果然跪下了。

    师飞葭看不见,只能感受到这美人身上有股灵力,这是许多幻形都会有的。

    众人向她描述美人的样貌特点,师飞葭静静听着,忽然说道:“你们方才说,这法宝名字叫什么?”

    “昭明画骨扇。”

    “如此,我知道她是何人了。或者应该说,她不算是人。”

    浮雪点头道:“是嘛,她就是一幅画上的幻形。”

    “不,我的意思是,原形也不是人。”

    “啊?”

    “曦曾经和我提起过,她无聊时捏过一对神侍,仿照的是女娲造人的方法。

    自然,她舍不得投入太多神力,所以捏出来的大约就是一对漂亮的木偶,木偶能动能说话,但是没有灵魂。

    她把这对木偶带在身边,当做她的侍女。她与我形容的侍女的样子,与你们描述的,大体一致。

    最重要的是,她曾说过,有一次侍女外出采花,无意间被昭明太子身边的画师看到,画师惊为天人,将侍女画下来献给昭明太子。

    又有好事之人编了许多关于这名侍女的故事在宫廷中传唱。曦得知此事后,便将两个木偶弃之不用。

    这两名侍女我无缘得见,不过根据你们的描述,大体都对上了。

    我想,大概是因为画得太过逼真,或者画师本身就是个修士,总之那幅画成了一件灵器,之后又被人做成法宝。”

    辞鲤说道:“这么说,这个女子就是神侍的幻形?幻形保留原形的一些习性倒是很常见,可问题是她为何跪云轻?”

    师飞葭苦思冥想,最后茫然摇头,对云轻说道:“你不是她,但是你与她,定然是有些关联的。”

    云轻揉了揉脑袋,她忽然想到晕过去之前的那个画面,丁黎生对她说了句话。

    她于是说:“至少我们有个好消息。”

    浮雪好奇道:“什么好消息?”

    “齐光子应该会主动找我的。”

    “为什么?”

    “因为他也——”她忽然顿住。

    “师姐,师姐?怎么了?”

    云轻慌忙打开百宝袋,从里头拿出千里同音螺。

    自从师父失踪后,一直处于静默状态的千里同音螺,这会儿竟然再次流动起光彩。浮雪见状,激动地指着螺壳,“师姐,师父!是师父要和我们说话!”

    云轻压下激动的情绪,镇定地念了法诀。

    “在山迢迢,

    在水滔滔。

    惟尔惟心,

    千里同音。启!”

    随着法宝开启,螺壳中传来一道清越冷峻、带着笑意的声音。

    “听说你在找我。”